王以宁*

水调歌头

呈汉阳使君

大别我知友,突兀起西州。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

作者

*王以宁,字周士,湘潭(今属湖南)人。生卒年不详。靖康初征天下兵,以宁走鼎州乞师入援,解太原围,由太学生任鼎澧帅。建炎中以宣抚司参谋兼襄邓置制使。升直显谟阁。后因事被贬台州、永州、潮州。至绍兴十年(1140)复右朝奉郎,知全州。有词一卷。

鉴赏

王以宁是北宋、南宋之际的爱国词人。他曾为国奔波,贡献自己的力量。但后来被贬闲置,壮志难酬。这首词是为献给知汉阳军事(词中的“汉阳使君”)而写。这位知汉阳军事是何许人,无从知晓,从词意中揣测,他是王以宁志同道合的老朋友,阔别十年又相会了,面对大别青山,感慨万端,因此写下这首慷慨激昂的词章。

词的上阕,写大别山的秀美景色及与挚友之间的深情。起句“大别我知友”,表示他对汉阳使君的亲切感情,他满怀友情呼唤出:我在大别山的知心的朋友啊。“突兀起西州”又是对朋友的赞美。“突兀”,高貌。“起”,耸出。这里是说,你高高地被任命作西方州军(指汉阳)的长官。“西州”非实指,意指西面的方位。十年前,他们曾见过面,而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又在大别山重逢,感情特别亲切,因而有“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之语。“依旧”言十年中山色秀气如故。“秀色照清眸”,既写山,又写人。“秀色”是指山的秀丽,“清眸”是指登山者清明的眼眸,“照”字把“秀色”与“清眸”联系在一起,把主体与客体相结合,秀色照于清眸之中,而“清眸”又以明亮有神的目光,表达诗人与朋友的逸兴豪情,把人与自然融合为一了。下面笔锋转入对十年前的往事的回忆。“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寥寥几笔,他朋友的性格便呈现在读者面前,“鲒碕狂客”,已点出这位汉阳使君的豪逸狂放,“杖策拥羊裘”,着意描写朋友的外表,是拄着杖穿着羊裘,一派隐士装束。《后汉书·逸民传·严光》写“披羊裘钓泽中”的“男子”是指隐士严光,这里“鲒碕狂客”并非说他的朋友是一位隐士,而是通过外在形象刻画出朋友的旷达。十年前,他们是在一次雪刚停之后上山登楼的,大别山的迷人夜景是“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在千仞群山中,月亮慢慢升起。“山吐月”,是说月亮从山头冒出,“水明楼”,写明月照水,水光反映于楼台。写景极为形象,运意也极空灵。“残夜水明楼”一语,出自杜甫的《月》诗,又曾被苏轼赞美为绝唱,王以宁用其语意,再现了与故友同游的美好回忆:雪天月夜的大别山,景色何等清秀明澈,两位挚友登山的逸兴又是何等豪放!

词的下阕,写久别重逢的激荡情绪。十年的漫长岁月,国家的盛衰兴废,个人的宦海浮沉,这一切都好像黄粱一梦。“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过片承上启下,与上阕的“常记鲒碕狂客”一起登楼望月相衔接,表现了这次重游的思想动态。“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从感叹转入重游大别山的叙写,与“邀我登楼雪霁”又遥相呼应。过去“杖策拥羊裘”登上山头,这次老友“飞步”,表现豪兴不减当年。“碧山头”指大别山巅。巍峨的大别山,又一次迎接这两位老朋友。他们在“碧山头”举杯痛饮,畅谈古今。两人都壮志未遂,悲愤填膺,“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这一韵写重游大别山的种种感慨,叹息过去“英雄骨冷”,现在想来清泪难收,古代是如此。当今又如何呢?他从汉阳鹦鹉洲联想到祢衡作《鹦鹉赋》的故事,以“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结束全词。东汉末祢衡不被曹操所容,后来终为黄祖杀害,他曾在汉阳的鹦鹉洲写下《鹦鹉赋》,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慨。这里说,还有谁作《鹦鹉赋》呢!在这芳草萋萋的鹦鹉洲上,只有满腔遗恨。作者借《鹦鹉赋》为喻,道出了胸中的郁积。

词意是“呈汉阳使君”,记叙作者与这位朋友的深厚情谊,上下阕写两游大别山,第一次逸兴遄飞,还没有受压抑的痛苦。第二次“飞步碧山头”,则经历了世事,感慨万端。词篇比拟形象,境界宏大壮阔,大别山气象雄壮磅礴,大别山间的月色又清丽动人。作者在写景中运用化静为动的艺术手段,使词篇达到了情景结合的高妙境地。

(唐玲玲)

陈与义*

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东。

作者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宋徽宗时举进士,任太学博士、符宝郎,后谪监陈留酒税。靖康之变后,他辗转至临安,任吏部侍郎,累官至参知政事。他是江西诗派后期的重要诗人。诗风畅朗,南渡后,趋于沉郁悲壮。有《简斋集》。

鉴赏

这首词为咏端午节而作。据《宋史·陈与义传》:“及金人入汴,高宗南迁,遂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简斋先生年谱》:“建炎三年己酉(1129),春在岳阳,四月,差知郢州,五月,避贵仲正寇,入洞庭。六月,贵仲正降,先生复从华容还岳阳。”可见建炎三年,陈与义的活动地点是在湖南、湖北这一带。这首《临江仙》,是在端午节日凭吊屈原,伤时怀旧,抒发自己爱国情思之作。“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在端午节日,他感怀诗人屈原的高洁品格,因此吟咏楚辞来度过节日,但是当时陈与义避乱湖湘,远离亲人和故乡,因而有“天涯节序匆匆”之感。“节序”是节令,“匆匆”言时间流逝,他在间关流离之际,踽踽东南,产生无穷的感触。在另一首抒写端午节的《忆秦娥》词中,陈与义也写过:“鱼龙舞,湘君欲下潇湘浦。潇湘浦,兴亡离合,乱波平楚。独无樽酒酬端午,移舟来听明山雨。明山雨,白头孤客,洞庭怀古。”靖康之变以后,国破家散,在端午节兴起无限怀古之思,这是很自然的。同样,这一首词也是高咏楚辞以酬节日。“榴花不似舞裙红”一句,既是写景,也是抒情。五月的榴花,鲜艳灿烂,但在作客他乡的词人眼里,想到的却“不似舞裙红”,回忆过去春风得意的生活,那曾经名重一时的情景。宣和四年(1122),陈与义因《墨梅》诗为徽宗所赏识,名倾朝野,诸贵要人争相往来,酒宴高会,观舞听歌的频繁可想而知。而现在流落江湖,“兵甲无归日,江湖送老身”(《晚晴野望》),榴花触动了对旧日的怀念,但是“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有谁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呢?长歌楚辞之后,满帘生风。慷慨悲壮的楚歌,诗人屈原的爱国激情,使陈与义在伤时怀旧之中,心情激荡,在“高咏”中寄托了深厚的家国之感。

词的下阕,所发的感慨更加深沉。“万事一身伤老矣”,一声长叹,包含了对国家离乱、个人不幸遭遇的多少怆恨。人老了,一切欢娱都无分了。正如在他的诗歌中,“老矣身安用,飘然计本疏”(《桂林使作书问其地之安危》),“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伤春》),都是这种感时伤老愁思的表现。“戎葵凝笑墙东”一句,是借蜀葵向太阳的属性来喻自己始终如一的爱国思想。墙边五月的葵花,仍然是向着东边的太阳“凝笑”,戎葵与榴花,都是五月的象征,作者以艳丽夺目的五月之花反衬自己颓唐落寞的情怀。“戎葵”为无情之物,而“凝笑”二字,则赋予葵花以生命,从而更深刻地表达了作者的感情色彩。他虽然年老流落江湖,但爱国抱负始终不渝。这“凝笑”二字,正是他自己的写照,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最后三句,深化了此时此刻的心绪,满腔豪情,倾注于对诗人屈原的怀念中,“酒杯深浅去年同”,言酒杯深浅与去年一样,一年一度的端午节虽然依旧,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东”句,则深深表达他对屈原的凭吊。诗人把酒浇到水中,表示对屈原的祭奠。这水中的酒,今夜就会流到屈原的死地汨罗江。借湘江上的祭酒的虔诚动作,深化了“高咏楚词酬午日”的思想感情,对诗人屈原的怀念。从高歌其辞赋到酹酒江水,其强烈的爱国感情也表现出来了。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指出:“陈与义简斋《无住词》才十八首,而首首可传。……其词吐言天拔,无蔬笋气。”这首《临江仙》,不同于另一首《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的艺术意境的优美;而酣畅超旷,其沉郁的豪情壮志,另是一种风格。宋人黄昇称《无住词》语意超绝,可摩坡公之垒。以此评论陈与义这首词是十分恰当的。

(唐玲玲)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鉴赏

这首词约作于绍兴五年(1135)前后,是词人对于二十多年前“洛中旧游”的回顾以及所生发的身世悲慨。洛阳城南十里的午桥,是佳胜去处,亦是词人和旧友们的相聚之所,遂成为词人历久难忘、频频回顾的触发点。“忆昔”领起上阕的意境和意趣的描述,把时域和空域一下子推展开去。最能激发词人思旧之绪的是“午桥桥上饮”的情景。以“坐中多是豪英”作为画面的结构中心,配之以声情并茂的描述,构成一幅幽美而富情韵的夜饮图。“长沟流月”的天上地下的空间配置,使境界开阔舒展。月光临照,投影水中,“沟”前以“长”字修饰,使画面空间感得到延伸。而“月”色如何迷人,词人不着一字,只是以平实的描述起到指引想象之路的作用。“去无声”点染“长沟流月”的独有特征。“无声”显其静寂,而静寂之态,又是为了显示幽美之境。长长的流水簇拥着凄迷的月光,静寂无声,流向远方。静谧的声态中又分明有着悠长的情韵。词人远送水月无声而去,视线落在桥畔,却是“杏花疏影”的迷离景象。于是,午桥的景象在“杏花”的点缀中得以丰富,“杏花”所暗示的春夜特征又得到说明。妙在“疏影”的淡勾轻勒,它吻合午桥的区域景象特征。切近月夜的时域特征,唯其是月夜,不甚分明,才会所见朦胧,杏花扶疏。更重要的是,词人的审美重心是绘出一幅淡墨画,而非繁彩竞丽地满纸涂饰。“无声”的描述,并不是目的,而是突出“有声”,果然,“吹笛到天明”,振起词意。情寄笛声,声传情韵。吹笛竟达天明,一句写尽旧游的盛况、旧友的豪情。起首只略点“豪英”,尔后宕开一笔,写桥下流水,桥畔杏花,最后才为“豪英”作了注释。“豪英”们午桥夜饮,酒酣耳热,自有其英姿情态,但词人不饰一笔,单以“吹笛”一特征性行为加以描述。于是,二十余年来难以释怀的旧游图便绘写出来了。由起句逼入回忆中心,仅取夜饮一事,再进入环境描绘,终至收毫在“吹笛到天明”上,词意、词境几经转折。长沟流月、杏花疏影,诚然是“洛中”所“忆”的动人景象,而悠扬笛韵在春夜沉沉中通宵达旦地竞吹,就更是不可忘怀。这是因为这幅夜饮图动静皆备、光影满目、声情并茂。唯其有水月无声之静,才益见横笛长吹之动;唯其有杏花扶疏之影,才益见月色空明之光;唯其有春夜鸣笛之声,才益见坐中豪英之情。桥下、桥畔、桥上不同的空间方位,又以桥中豪英为中心,构置成远近相配、情景一体的图画,具有层次分明且疏落有致的立体空间感。由“无声”到“有声”的转换,是格调、氛围由静谧到昂奋的波澜变化,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曰:“流月无声,巧语也;吹笛天明,爽语也。”由“巧语”到“爽语”正显示出这种情绪变化的轨迹。

当词人的笔锋盘旋在“吹笛到天明”的昂奋情绪中,陡然过片,“二十余年如一梦”的感伤,形成情绪的跌宕。政和三年(1113)贬谪以来的辛酸,特别是汴京失陷后,“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的颠沛流离,恍若梦幻。其中的无限艰难、无限苦痛,尽付于这一声长叹之中。历尽劫波,尚能保全性命,又实在是够惊异的了。其中饱含着劫后余生的痛定思痛,往事如梦的不堪回首。“闲登小阁看新晴”一句点题,对应了上片“忆洛中旧游”的由来。雨霁初晴景,映照了长沟流水景。一“闲”字,却不可等闲视之。它蕴含着生活环境的乱后始定和内心心境的创伤初愈的复杂内容。只有在这里,词人才能在“闲”境中有其“闲”情,一个“闲”字,包含着多少历史和个人的感伤!这个“闲”字,虽是轻轻拈出,形似旷达,但愈淡愈浓,愈是显示感伤的浓重。在这样的意绪中,不期然地忆起“洛中旧游”,而旧游之忆,不仅没有造成心境的平衡,反而在未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更见疼痛。往事的热烈、作彻夜饮的胜致,加强了眼前的情境、心境的反衬、对比,是“豪情”演化为“闲情”的陡起陡落,词的意脉千回百转而又纵横排奡。词人往事千端万绪的簇涌形成新的转折:“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一切尽付之于歌唱古今兴亡的渔歌之中了。情调是悲咽、衰飒的,形成苍凉的氛围和意境。这种情调是词人个人的,也是动乱的时代所赋予的,因而是典型的。

(吴功正)

张元幹*

贺新郎

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涩、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作者

*张元幹(1091—1170?),字仲宗,号芦川居士,又号真隐山人,福建永福人。徽宗宣和七年(1125)任陈留县丞。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侵,张元幹为李纲幕府僚属,协助抗金。后李纲被罢,他也因而获罪。绍兴元年(1131),以将作监丞致仕,先后闲居二十多年。其间因作词送李纲、胡铨,遭秦桧迫害,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下狱被削籍。晚年漫游江南,客死异乡。其词风豪放,慷慨悲壮,但亦有不少清新、婉丽之作。著有《芦川归来集》和《芦川词》。

鉴赏

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宋向金屈辱求和已成定局,但李纲仍上书反对秦桧议和,后罢官长乐(今属福建)。张元幹与李纲交往密切,在北宋末年,曾为李纲属官,积极协同李纲抗金。此时虽已休官还乡,寓居福建,但闻讯后怀着满腔的爱国激情,写下这首忠义奋发的词作,以表达他对李纲的支持与同情。

这首历来被认为代表张元幹词风艺术特色的爱国词作,写得慷慨悲凉,风格沉郁,其艺术表现手法主要是“外放”,是直接抒发胸中郁积的忠愤不平之气。

这首词的上片侧重写景,融情入景;下片着重抒情,抒写词人之所感。词的开头以作者拖着拐杖,独自登楼遥望来领起下文,接着对夜景加以铺叙。起笔境界阔大,笼罩全篇。在静谧的画面上,远处的北斗星悬挂在辽阔的天空上,月光倾泻,可以看到烟雾迷蒙的水中有一块陆地;近处因风大使得夜晚的渡口不能开船,还有那一群南来的飞雁露宿在芦苇深处。这是一片多么冷落、寂静的秋夜景象!“怅望”以下四句,词人笔锋陡转,从凄冷的境界中抒发自己深切的感受和怅惆孤独的心情。“鼍”,水中动物,俗称猪婆龙。《诗经·大雅·灵台》:“鼍鼓逢逢。”这里写人们深夜酣睡,寓寄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接着借用晋祖逖与刘琨夜半同起舞剑的故事。《晋书·祖逖传》:“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词人借古喻今,说明除了李纲,还有谁能这样同我情投意合呢?这里由景及情,表达作者想得到像李纲这样坚定抗金的知心人,感情也由开头的平淡而渐趋激越。

下片联系北宋灭亡、金兵南侵的史实,进一步抒发爱国壮志受到压抑的悲愤。换头“十年一梦扬州路”,化用杜牧《遣怀》诗句,借指十年前,即建炎元年(1127),金兵分道南侵。宋高宗避难至扬州,后至杭州,而扬州则遭金兵焚毁。“扬州路”,江苏扬州,宋属淮南东路。十年后,宋金和议已成,主战派横遭迫害,抗金事业没有希望,收复失地成了梦想。如果说,上片大段写景,由景及情,抒写孤寂的心境,那么,这里“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三句,吐露爱国情思,可以说是直抒胸臆了。作者倚高楼仰望明月,想起中原失地至今未能收复,满腔悲愤,再也抑制不住,只能喷薄而出。这里用直笔把真实的感情深刻地表达出来,更加强了艺术效果。“气吞骄虏”,这是多么豪壮的气概!“骄虏”,指骄横的金兵。陆游《谢池春》:“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那种激昂慷慨的豪迈词风,显然是受到了张元幹词作的影响。

下面作者引用两个典故,借古喻今,抒发抗金的雄心壮志和报国无路的悲愤。“要斩楼兰三尺剑”,是用汉代傅介子的故事。楼兰是汉西域国之一,汉武帝时曾派使者通大宛,楼兰挡道,经常攻击汉朝使者。汉昭帝时派遣傅介子出使西域,斩其王,以功封侯(《汉书·傅介子传》)。这里以楼兰比喻金统治者,又以傅介子比喻李纲,表示坚定抗金的志向。其二是“遗恨琵琶旧语”,用汉代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相传王昭君善于弹琵琶,琵琶曲中的《昭君怨》即她所作。唐代大诗人杜甫《咏怀古迹》云:“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里用来写宋向金国屈辱求和的遗恨,也可以说是抒写中原未复而抗金将领被弃置不用的遗恨。紧接着写“谩暗涩、铜华尘土”,这是以物比人,表面写宝剑弃置不用,生了锈,失去了光泽,实际上写李纲等主战将领被屏弃,受打击,英雄无用武之地,同时也把作者的愤愤不平之气烘托了出来。

“唤起”二句,进一步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又深化了词的主题思想。请李纲评论筹商一下,在金兵侵占中原,祖国山河破碎的形势下,是否可以在浙江苕溪归隐呢?因为李纲曾经说过:“余既居梁溪,有田园可乐,又生平爱钱塘湖山之胜,常欲治书室湖上……往来苕、霅间。”(李纲《梁溪全集》卷二十一)作者的意思是说,李纲不能退隐,应该出来抗金。“再造邦基固,中兴大运隆”,这是张元幹《李丞相(纲)生朝》诗句,可以作为本词结句“风浩荡,欲飞举”的一个注脚,就是热诚地希望李纲能为抗金事业再建立功业。这里不仅思想感情很浓烈,而且深化了词的抗金爱国的主题。

(曹济平)

贺新郎

送胡邦衡谪新州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销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鉴赏

本词作于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胡邦衡即胡铨。四年前,枢密院编修官胡铨曾上书请剑,欲斩主和者秦桧等人,遭到迫害。是年,秦桧又指使他的爪牙诬陷胡铨,把他除名,由福州押送新州(今广东新兴县)编管。“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岳珂《桯史》卷十二),而他的“平生亲党避嫌畏祸,唯恐去之不速”(蔡戡《芦川居士词序》)。当时张元幹寓居三山(今福州市),不顾个人安危,写这首词送给他,并与之饯别。这不仅表现了词人刚正不屈、坚持正义的斗争精神,而且通过独特的艺术构思,抒发作者的“抑塞磊落之气”,构成了沉郁悲壮的词风。

在词的发展史上,不知有多少词人写过送别词。其中比较著名的如柳永《雨霖铃》和周邦彦《夜飞鹊》,抒写男女别离之情,融情入景,真切感人,但社会意义不强。张元幹这首词却不同,通篇扣住送别的词题,又充满强烈的时代气息。从艺术表现手法来看,如果说《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侧重写景抒情,直抒胸臆,那么这一首是运用曲折含蓄的手法,表达沉郁悲壮的感情,愈转而愈深。

词的开头从“梦绕神州路”起笔,形象地概括了北宋灭亡的历史事实,揭示了时代背景。北宋京都(今河南开封)早已被金兵占领,怅望中原地区,金兵军营相望,军号声凄厉,由于金兵的破坏,故宫已是一片荒凉。“故宫离黍”,是用《诗经·王风·黍离》中“彼黍离离”的诗句,借梦境以表现故国之思,感情极为沉痛。接着笔锋一转,“底事昆仑倾砥柱”,提出了疑问。这里词人连用了三个比喻:以昆仑山天柱倒塌比喻北宋王朝的覆没,以黄河洪水泛滥比喻金兵的猖狂进攻,以狐兔占领千万村落比喻中原一带的荒凉景象。词人提出为何造成这种现象的问题,但没有直接回答,也不便于直说。其实,作者心里很清楚,他在《建炎感事》诗中明白地指出:“议和其祸胎,割地亦覆辙。”到绍兴年间,祸国害民的宰相秦桧屈膝求和,当然罪责难逃,但是,“误国当时岂一秦(桧)”,南宋最高统治者宋高宗就是主和的。在这样一个复杂而又重大的问题上,作者只能用曲折的手法,把笔锋转到“天意从来高难问”。这里是化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的诗意。陈廷焯《词则》谓此句“情见于词,即悠悠苍天之意”。这里是借以表示南宋王朝最高统治者的意旨是无法窥测的,何况年老易悲是人之常情,但如今这种悲痛是难以倾诉的。当然词中的“悲”,不仅是指人老易悲,而且还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北宋割地议和而灭亡的可悲;一层是因南宋王朝让主和派秦桧掌权,迫害主战派胡铨而悲愤。这两层意思从“悲难诉”中透露出来。所以,这两句举重若轻之笔,构思巧妙而有胆略,既是对宋高宗苟且求和表示不满,又为坚决抗金的胡铨遭贬而鸣不平。这样就又转到胡铨贬谪新州与今夜的送别。上片结句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使作者郁积胸中的悲愤感情显得更加深沉。

词的下片开头点明了送别的季节是在初秋残暑。接着铺写夜景,天空片片白云飘动,疏星淡月,银河斜转,表明夜色已深。从词意的连贯上说,似乎应该接下去写当夜的叙谈,但作者的笔锋却转到“万里江山知何处”。祖国山河残破,中原仍被金兵占领,何处去寻求呢?这里曲折含蓄地指出胡铨被贬新州后,投降派得势,收复中原就没有希望,只能从梦中去寻求了。这又与上片“梦绕神州”相呼应。“回首”一句,不明写今夜的长谈,而采取从过去的长夜深谈想到以后回想起今夜的曲折手法,不仅深刻地反映了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而且进一步表达了他们对国事的无比感慨。这种表现手法,前人也用过,比如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就是这样曲曲折折地抒写思念之情意。不过,这里写今日相聚送别的悲伤,不仅感叹国事,哀伤远别,而且想到别后的书信来往很困难,作者的心情更为沉重。这时词人的用笔又转到了当夜的话别,尽管胸中有千言万语,感情悲沉郁积,但又不能像小孩子们那样,说个不停,依依难分。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词人不肯学小儿女,不讲个人恩情,显然是为了关注国事,是要“目尽青天怀今古”,展望天下而胸怀古今,思想内容的表达更深一层。然而朝廷主和派执政,国事艰危,这样又联系到上片“天意从来高难问”,而且在这里把作者满腹悲愤的感情,通过层次井然的多次转折,推进到最高点——举起酒杯痛饮消愁,听唱这一曲词吧。这可以说是一结悲壮,余韵不尽。

张元幹送李纲和胡铨的两首《贺新郎》,堪称先后辉映的姊妹篇,都写得慷慨激昂,音调凄凉悲壮,深刻地表现了作者的爱国主义思想。尽管张元幹因作此词后被秦桧以他事“追赴大理削籍”,但是,他那种不畏风险、坚持正义的斗争精神,为人所共仰。《四库全书提要》称这两首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可见张元幹这两首词不仅震动南宋初期的词坛,而且对后世词作产生了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曹济平)

满江红

自豫章阻风吴城山作

春水迷天,桃花浪、几番风恶。云乍起,远山遮尽,晚风还作。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傍向来、沙嘴共停桡,伤飘泊。寒犹在,衾偏薄。肠欲断,愁难着。倚篷窗无寐,引杯孤酌。寒食清明都过却,最怜轻负年时约。想小楼、终日望归舟,人如削。

鉴赏

此词在宋黄昇《花庵词选》题作“旅思”。元至正、癸未刊本《妙选群英草堂诗余》作“离恨”,而明刻《草堂诗余》作“春晚”。据《芦川归来集》卷九《跋楚甸落帆》云:“往年自豫章下白沙,尝作《满江红》词,有所谓‘绿卷芳洲生杜若,数帆带雨烟中落’之句。此画颇与吾眼界熟,要是胸次不凡者为之,宁无感慨?”可见本词是作者于徽宗宣和元年(1119)离京都(今河南开封)返乡途中,自豫章(今江西南昌)下白沙(南昌市东北)时所写。

《满江红》词调,一般都写豪放激越的声情,而这一首却写得婉约情深。词的上片侧重写景,由景入情。开头“春水迷天”二句,紧扣入题,点出了时令天气,而着一“迷”字,把狂风急雨的无数次袭击的意象展现出来了。“桃花浪”,指旧历三月,春暖冰消,水位上涨,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杜甫《春水》诗:“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云乍起”二句写天际乌云密布,远山被遮盖,而傍晚时刻又刮起了大风。一个“还”字,既写出了令人讨厌的狂风急雨作恶时间很久,又说明船只不能行驶,不得已靠岸停泊。紧接着“绿卷”二句,先写词人所见的岸边景色,长满一片葱绿的香草;次写行舟为大风所阻,在烟雨迷蒙中靠岸落帆。“傍向来”二句由景入情,极写旅途阻厄之忧愁心境。“沙嘴”,指沙洲。“停桡”即停船。晏几道《玉楼春》:“停桡共说江头路。”这里不是写“共说江头路”的兴味,而是写另一种凄然伤神的情绪。“向来”,指示时间之辞;此处犹言适来。风雨时停还作,何时方能驾舟启程呢?词人感到茫然,顿时一股自伤飘泊的愁绪涌上了心头。上片通过时令、天气和旅人心境的刻画,勾勒出一幅有立体感的风雨中落帆停泊的画面。

换头即景抒情,直言愁肠之由。“寒犹在”以下四句,承上写暮春三月,停船夜宿,寒气袭人。船上的被子太薄,难以抵御春寒;归期不定,相思愁肠欲断。紧接着“倚篷窗无寐,引杯孤酌”二句,写词人蛰居舟中,春寒与愁思使他夜不能寐。“引杯孤酌”,既写羁旅愁苦之情,又表现出孤独凄寂的境界。“寒食清明都过却,最怜轻负年时约”二句,文笔宕开,由眼前的境况转入想象之中。寒食、清明,都是古代的节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冬至)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这里是借以说明春天游赏的美好季节都过去了。“最怜”,犹言最可惜。萦绕在词人脑海里的是与佳人的约会,如果轻易失约,那是最可惜的,令人懊丧不已的。因此,词人的归思难收,而想象的翅膀一下子又飞到了心上人的身边,大概她也在急切地盼望着自己归来。

最后“想小楼”二句,笔力极为深婉。这两句是从柳永《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词句中脱化来的。而且吸取了柳永化虚为实的写法,写“佳人”在小楼阁上整天呆望着自远而近的归帆。然而,“过尽千帆皆不是”,所以只有肠断小红楼了。结处的“人如削”,一个“削”字写得妙极,它通过人体消瘦的形象把难以捉摸的情思表达得更加缠绵,更富有真情实感。这里既写“佳人”在家思念自己的痴情,又表达词人思归怀人的热切心情。

这首《满江红》词的结构比较严密,层次也很分明。《草堂诗余隽》谓:“上言风帆飘泊之象,下言归舟在家之思。”从词中所表露的物象思绪来看,这样的理解是切合词作原意的,而上下片的意脉相连,自然组合成和谐统一的整体。在层次方面,如上片前六句写景,先写春水迷天,次叙乌云翻滚、远山遮盖,又写傍晚狂风再起。这种多层次的描写,脉络非常清楚。而所写情景又是在旅途中常遇到的现象,读来格外感到真实。后二句即景生情,由此生发“伤飘泊”的旅愁心情就显得十分自然,非常真切,使词中的气氛渲染更为协调。

(曹济平)

兰陵王

春恨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鉴赏

这首词题“春恨”,在黄昇《花庵词选》中作“春游”,其实是作者身经亡国丧乱之痛,借“春恨”以寄托国事之恨。全词共三片,明李攀龙云:“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从词的组织结构来说,这样理解是可以的,但从思想深度来探测,又感到隔了一层。此词作于南渡后,读者透过含蓄的笔墨,能体会到词人寓寄的黍离之悲,故不能拘泥于泛泛的“春恨”。

词的开头“卷珠箔”二句,点出了环境与天气,而且笼罩全篇。“乍阁”即初停,这是化用王维《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诗意。接着写楼上眺望窗外的景象:烟雨中蘸水的柳条,飞絮弄晴,阶下绿油油的青草,映着芍药,呈现出一派充满生气的盎然春意。然而,这里“烟柳弄晴”,并非专事咏柳,而是从飞絮中引起词人的悠扬情思。折柳送别,在汉唐以来已形成了一种社会风俗。周邦彦的《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就是借咏柳而赋别情。眼前的柳丝依依有情,似乎又是送别之态。紧接着“东风”二句陡转,出现了另一番景象,强劲的东风把刚长出来的花吹落了。“屏山掩”三句,与上文目中所见回应,由景生情,抒写词人之心境。“屏山”,屏风。“中酒”,醉酒。这里表现词人害怕饮酒的心理状态,蕴含着极其复杂的思想感情。

第二片追思昔日游乐。换头“寻思旧京洛”,承上接下,从当前的伤春伤别,很自然地回想往日在汴京游乐的情景。“京洛”,班固《东都赋》:“子徒习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东周、后汉两朝皆建都洛阳,故称京洛,此借洛阳以指汴京。张元幹在《次友人寒食书怀韵二首》:“往昔升平客大梁,新烟燃烛九衢香。车声驰道内家出,春色禁沟宫柳黄。陵邑只今称虏地,衣冠谁复问唐装。伤心寒食当时事,梦想流莺下苑墙。”诗中所写思念故国的沉痛感情,在词里则写得含蓄婉转。比如“寻思旧京洛”的“旧”字,非同小可,它有着特殊的时代社会含义。因其时中原已沦陷,“陵邑只今称虏地”,所以宋翔凤《乐府余论》中说:“南宋词人系心旧京,凡言归路,言家山,言故国,皆恨中原隔绝。”斯言可谓中的。这里从中原隔绝之恨引起下文“往昔升平客大梁”的游乐情景,更增添黍离之悲。

“正年少”三句,词人追忆当年在汴京春游的盛况,士女倾城,妓女歌笑若狂,外出的车马已准备好,只是催促着快一些梳妆。“障泥”,马鞍下的布垫,用来挡土,此代指马。“油壁”,用油漆涂饰的车壁,此代指车。“曾驰道”三句,进一层写出游的时间、地点。“驰道”即御道,皇帝车行之路。“上林”,秦汉时期为皇帝的花园,故址在今陕西省长安县西,周围数百里,此借指汴京的园林。从“正年少疏狂”至此,一路写来,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可是约后如何呢?词中没有正面作答,好像断了词意。但紧接着“又争信飘泊”,突然结束了上面的回忆,似断又续,使人仿佛从梦幻中回到了清醒的现实,感情跌宕流美,极尽顿挫之妙。“争”,同怎。是的,词人怎么能料想到往昔升平的汴京如今陷落敌手,而自己又过起飘泊离乱的生活呢?这种哀伤的感情,由于是从上面和畅的欢乐景象中转来,用欢愉的笔墨映衬离别后的孤寂,词境显得格外凄楚。

第三片从回忆转入写别后相思,主要抒写离恨。“寂寞,念行乐。”这两句紧承上文的“飘泊”,又引起下面的深切思念。“甚粉淡衣襟”三句,寓意深厚。这里用一“甚”字领起,真是衣襟上的脂粉气消散了,音讯也中断了,表示与美人分离的时间已久,也可以说与中原阻隔、远离故国很久了。“琼枝”一句造语工巧精美。“琼枝璧月”,形容花好如玉,月圆如璧,比喻美好生活。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时光流逝,只有春色依旧,但神州陆沉,旧迹湮没,怎不令人感到怅惘?“怅别后华表”二句,词人借用典故,抒发沧桑之变、好景不长的感慨。“华表”,设在陵墓或宫殿、城墙等前面的石柱。《搜神后记》谓丁令威,辽东人,后化鹤归辽,集辽东城门华表柱上。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最后“相思除是”三句,用口语写情,深婉真挚。“向醉里、暂忘却”,犹如众流归海,不仅感情深沉,而且言外含有眷念故国的无穷隐痛。这与李清照《菩萨蛮》“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的情意相近,而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元幹这首抒情含蓄而感人至深的爱国词作,写得情韵兼胜,深婉流美。词的组织结构严密,上、中、下三片,用“别恨”一气贯串。作者从眼前伤春到追忆往昔,再转入现实相思,有铺排,有转折,环环相扣,逐层深入。过片处意脉不断,而且情致婉转曲折。尤其是寓别恨之情于清旷的境界之中,使蕴藉的词境显得既沉郁又婉丽,代表了张元幹词作中的婉约风貌。

(曹济平)

石州慢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鉴赏

本词是作者晚年离乡思归之作。词的上片着重写景,即景生情;下片主要抒情,笔力委婉含蓄,寓意深远。

词的开头三句,化用杜甫的诗句。“寒水依痕”是用杜甫《冬凉》:“花叶惟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后二句是化用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这里借以描写春回大地的自然环境:冬日天寒,溪水下落的痕迹虽然与从前一样,但从沙际迷茫开阔的景象中,词人感觉到一股和暖的春意。

“溪梅”二句承上抒写报春的信息——梅花的开放。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溪边梅树疏落的枝条上已绽开出朵朵的梅花,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这是冬去春来的美好象征,也是对气节最高的梅花的赞美。然而,撩拨词人心灵的并不是这种欢悦的景象,而是离愁的意绪。

“天涯旧恨”二句,词人运转笔锋,由写景转入抒情。一个“旧”字,传达出词人心中郁积的无限离愁别恨,用笔空灵蕴藉。“几许”,这是估量之词。“消魂”,是用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这里用设问的句式领起下文。“长亭门外”以下三句进一层铺写“消魂”的景色。在那长亭门外,词人极目所见,映入眼帘的唯有望不到尽头的重重叠叠的青山。连绵不断的青山,犹如心中无穷的愁绪。

下片换头“情切”二字,承上转下。词人宕开笔力,由景物的描写转而回忆昔日夫妇之情,如今虽然离别远行,但绵绵情思却是割舍不断的。“画楼”以下三句,采用虚景实写,设想佳人独居深楼,因日夜思念丈夫,久盼不归,形体渐渐地消瘦下去。“孤负”二句,词人借用典故以写夫妇情意。“孤负”即“辜负”。“枕前云雨”,宋玉《高唐赋》序大意说楚王梦中与神女相会高唐,神女自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指男女欢合,此指夫妇之情欢。“心期切处”三句,写词人内心的期望是等到归来时与妻子诉说埋藏心底的无限凄凉。然而,“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词人更深一层抒写到了再相逢之日,却又是常年离别的时刻。这正如李商隐《无题》诗中所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了。歇拍以别情收结,极言其不堪离别的凄苦情思。

这首词从表象上看,似乎抒写夫妇间离愁别恨的感情,但词中运用比兴寄托,确寓有深远的意念。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云:“仲宗于绍兴中,坐送胡铨及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应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比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

自从常州词派论词强调寄托以来,对后世的影响颇大。据吴梅《词学通论》云:“所谓寄托者,盖借物言志,以抒其忠爱绸缪之旨,《三百篇》之比兴,《离骚》之香草美人,皆此意也。”又云:“惟有寄托,则辞无泛设,而作者之意,自见诸言外,朝市身世之荣枯,且于是乎觇之焉。”至于这首词作的寄托寓意,从张元幹后期抑郁不平的身世来看,他处在南宋朝廷屈辱求和,权奸当道而主战有罪的黑暗险恶的社会环境里,内心有着难以明言的隐衷,故“借物言志”,寄意象外,黄蓼园所云并非纯主观臆断,但是否要这样分解而落到实处,不是没有异议的。谭献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还是让我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按:此首《草堂诗余隽》误作周邦彦词。

(曹济平)

石州慢

己酉秋,吴兴舟中作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微弄凉月。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夜帆风驶,满湖烟水苍茫,菰蒲零乱秋声咽。梦断酒醒时,倚危樯清绝。心折。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

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这一年,女真统治者的兵马又大举侵宋。高宗赵构先是从扬州过江逃至临安(今杭州),到了秋天,金兵又渡江南侵。在这国事危急之际,高宗只顾逃离临安至越州(今浙江绍兴),后来又转移至明州(今浙江宁波)。此时,张元幹正在吴兴(今浙江湖州)避难。他怀着对金兵猖狂入侵的极大愤慨和“壮志深忧国”的满腔悲愤,写下了这篇动人的词章。

词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上片由景及情,展现了一幅秋日雨后、湖面月下的苍茫凄切的画面。开头三句写自然景色,一场秋风急雨,惊散了傍晚的乌鸦;雨后,天色豁然明朗,一轮清冷的月亮高挂在天空。接着由景及人,写作者泛舟湖上所见的岸边景物:“谁家疏柳低迷?几点流萤明灭。”在暮色迷茫中,岸上人家宅园的柳枝稀疏,景色已模糊不清。只见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忽明忽灭。“夜帆风驶”三句,词人又把笔锋转到写湖面的景色。作者驾舟扬帆在烟波茫茫的湖面上,夜色一片朦胧,耳边只听到秋风吹动水中杂乱的菰蒲而发出的凄切的声响。这里词人体物极为细微,上写眼见之小景,此言耳闻之细声,二者交织在一起,使刻画的境界更显得清冷寂寥。

“梦断”二句承上,进一层写景中人的心绪。在梦断酒醒后,孤独地依偎在高耸的桅杆旁边,内心蕴藏着无比深沉的悲愁。这里人物的心情,是否是为个人长期漂泊而犯愁呢?看来并不是这样,那么,具体的思想感情指什么呢?词人没有明写,正是为下片完全抒情蓄势。

下片直抒胸臆,词人郁积在胸中的满腔悲愤,喷薄而出,一气呵成。“心折”比喻伤心至极。南朝诗人江淹的《别赋》里,用“心折骨惊”来形容离别的伤心。作者用“心折”是为国事而伤悲。他在《建炎感事》诗中说:“三吴素轻浮,伤弓更心折。”换头“心折”一句,既是承上,又是启下。“长庚光怒”三句,写出了国事危急的严重局势。一方面南宋小朝廷出现了叛乱。在建炎三年三月,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逼宋高宗传位太子,后失败被杀。同时,各地农民起义的斗争也风起云涌。另一方面,金兵猖狂南侵,南宋朝廷无法抵御,高宗逃亡飘泊于江海之间。在这内忧外患严重的危难时刻,天空的长庚星(即金星,又名太白星,古代认为主兵戈之事)如今似乎放射出愤怒的光芒,壮志忧国的词人怎能不感到“心折”呢?“欲挽”二句,大声疾呼,豪气浮纸。这是作者爱国抱负的直接抒发。杜甫在《洗兵马》诗中说:“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这里是说用天河水来洗净中原地区人民惨遭屠杀的血污,反映了词人欲击退金兵、收复中原的壮志。这种慷慨悲壮的音调,使无数的爱国词人受到感染,引起共鸣。南宋著名爱国词人辛弃疾的《水调歌头》之“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显然是受到张元幹爱国词作的影响。

“两宫何处”三句,进一步抒发作者伤时忧国的悲愤。“两宫”,指宋徽宗、钦宗。靖康二年(1127),两帝被金兵掳去,北宋灭亡。这幕沉痛的历史悲剧,正是由于北宋王朝的极度腐败以及对金屈辱求和的必然结果。张元幹在《建炎感事》诗中说到了这一点:“议和其祸胎,割地亦覆辙。”这是十分沉痛的历史教训。可是,眼前的形势又如何呢?南宋小朝廷仍然处在金兵的严重威胁之下,南宋与金的边界只隔了一条长江。面临着这种严峻的现实,作者的抗金壮志难酬,报国无路,怎能不使他感到忧心如焚呢?在这里词人运用了“唾壶”的典故。《世说新语·豪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王处仲所吟咏的是曹操《龟虽寿》的诗句。词人借用这个典故,表明自己虽有“一战灭胡尘”的壮志,但也不过和王处仲那样,白白地击碎唾壶,空下决心而已。这样更进一层抒发了作者悲壮激越的心情。

最后“万里想龙沙”二句直写词人在江浙一带漂泊避乱,但想到宋徽宗、钦宗囚禁在遥隔万里的塞外沙漠地区,情不自禁地为国事多艰、君王遭难而痛哭流涕。“龙沙”,白龙堆沙漠,泛指西北塞外,这里借指宋徽宗、钦宗囚禁之地。“万里想龙沙”,与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金错刀行》诗中所写“一片丹心报天子”一样,都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表现的对君主的忠心。末句以痛语作结,更显得其爱国之情的悲切、深沉。

这首《石州慢》是作者从前期“绮罗香泽”的情调转变为寄慨国事的慷慨悲壮之音的代表作。全词语言豪壮遒劲而又流畅通达,侧重写景抒情而又兼叙事议论,构成了豪迈悲壮的艺术风格。全词用仄声韵,上片五个入声韵:月、灭、咽、绝。下片五个入声韵:折、獗、血、缺、越。这些短促的音节,有助于表现悲愤的思想感情,使音调更加慷慨激昂、沉郁悲壮,读之令人感奋。

(曹济平)

水调歌头

追和

举手钓鳌客,削迹种瓜侯。重来吴会三伏,行见五湖秋。耳畔风波摇荡,身外功名飘忽,何路射旄头?孤负男儿志,怅望故园愁。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元龙湖海豪气,百尺卧高楼。短发霜粘两鬓,清夜盆倾一雨,喜听瓦鸣沟。犹有壮心在,付与百川流。

鉴赏

本词大约作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前后。其时词人年过花甲,两鬓斑白,这与词中所写的自我形象相符合。这首词运用赋体,纵笔直书,思念故国,语言不假藻饰而又句句重大。

词的开头“举手”二句破空而来,暗示出了作者沉浮的身世。这主要借助于典故来表述。“钓鳌客”,指李白。宋赵德麟《侯鲭录》卷六:“李白开元中谒宰相,封一版,上题曰:‘海上钓鳌客李白。’”至于“钓鳌”的出处,见《列子·汤问》。这是一则神话传说。大意是说:古代渤海东面有五座山,常随波漂浮。上帝就命十五只巨鳌用头把山顶住,这样才固定下来。可是龙伯之国有位巨人,他举足数步就到达五山之上,一钓而连六鳌,负而回国。于是岱舆和员峤二山就流于北极,沉入大海。因此,后人常用来比作豪迈的壮举。张元幹早年也有凌云壮志,在金兵南侵的动乱年代里,他追随李纲抗金,呕心沥血,满腔热肠,然而功业未成,罪名加身。尤其是南宋朝廷长期苟和偷安,不思收复,使张元幹壮志难酬,浪迹江湖之上,而发出“纵有垂天翼,何用钓连鳌”(《水调歌头》)的感叹。

第二句“削迹”,指匿迹,表示隐居。“种瓜侯”,指邵平失侯种瓜的故事。《史记·萧相国世家》云:“召(邵)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陶渊明《饮酒》诗中有“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即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用来感叹世事不定。词中这两句表面看来似乎是有矛盾的,其实,这种既抒壮志豪情,又写隐居不仕的形象,正是南宋世事动乱不定的反映,是动乱现实的折光凝聚在张元幹身上的一束投影。

紧接着“重来”二句,承上并点出了地点和时间。词人从绍兴元年辞官归隐到这次重游吴县,泛舟太湖之上,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吴会”,即吴县。“耳畔”三句宕开,从眼前实景展现“重来者”内心深处对国事的无限感慨。“旄头”,星名,即昴宿,古代当作胡星。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如果说李白诗中的“旄头”比喻安禄山叛乱军队,那么这里是用来比喻进犯的金兵。但是,南宋王朝执意主和,使他无法“射旄头”。词人行舟在微波荡漾的太湖水面上,想到自己壮志未酬而功名飘忽,心中埋藏多少不易倾诉的苦衷!“孤负”二句,直抒报国壮志难以伸展的悲愤,故只能怅望故园,愁生故国了。

下片换头“梦中原”三句,从上片“怅望”而来,词人借梦抒情,深沉地倾吐国土沦丧之悲痛。“元龙”二句,词人的笔锋,从梦萦中原的悲哀气氛中转写陈元龙的英雄豪气。《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谓东汉人陈登字元龙,有英雄气概。传中说刘备与许汜共论天下英雄,许汜提到陈登说:“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并抱怨他拜访陈元龙时,陈元龙与他不多言谈,而且自己睡大床,让他睡在下床。刘备听了,批评许汜胸无大志,指出他只知道求田问舍,作个人打算。并且说:“假如是我的话,那么我就睡到百尺高楼上,而叫你许汜睡在地上。”词中以此表达作者忧国忘私的豪情至老未衰。

“短发霜粘两鬓”三句,词人陡转笔锋,从心中所想转而描写眼前实景,出现了另一片新的画境:在风雨交加的秋夜,一位华发苍颜的老人,思绪翻腾,难以入眠,但却怀着喜悦的心情听着倾盆大雨流淌在屋瓦沟里发出的声响。这里着一“喜”字,是以动宕之笔写万千心绪:想到元龙豪气则听雨亦喜,思念中原未复又彻夜难眠。

“犹有壮心在”二句,以抒情作结,与首句用事前后照应,令人咀味。“百川流”,形容壮心随水东流,这是愤激的比喻,而言外含有无限的感慨。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谓“感时之作,必借景以形之”。这首词借景抒怀,托物寄兴,表露了作者对国事日非而壮志未酬的忧愤之情,言近旨远,感慨深沉。

(曹济平)

点绛唇

呈洛滨、筠溪二老

清夜沉沉,暗蛩啼处檐花落。乍凉帘幕,香绕屏山角。堪恨归鸿,情似秋云薄。书难托,尽交寂寞,忘了前时约。

鉴赏

本词写作的时间不详,但从题目来看,大约作于绍兴十八年(1148)前后。张元幹在《精严寺化钟疏》一文中提到:“岁在戊辰(绍兴十八年),僧结制日,洛滨、最乐、普现(即筠溪)三居士,拉芦川老隐过其所而宿焉。”“洛滨”,指富直柔,字季申,北宋宰相富弼之孙,河南洛阳人。靖康初赐进士出身,高宗建炎四年官至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后因主战为秦桧所忌,不久落职。晚年徜徉山泽,与叶梦得、张元幹等交游唱和。绍兴二十六年(1156)卒。“筠溪”,即李弥逊,字似之,自号筠溪翁。徽宗大观三年进士,南渡后以起居郎迁中书舍人,后因主战,反对秦桧议和,不久被落职。绍兴十年(1140)归隐福建连江西山,与张元幹、富直柔等交游唱和。绍兴二十三年(1153)卒。

这首小令的组织结构是上景下情。上片着重写景,寓情于景;下片主要抒情,运用比喻,曲折地表达对世途险恶的不满和因中原未能收复的怅惘情绪。词的开头二句,点明了时令季节。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夜色深沉,只听见蟋蟀在屋檐前落雨的地方发出一阵阵鸣叫的声音。这种幽寂的意境,读来宛然在目,如闻其声。以上两句是化用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诗句。杜诗原注云“赠广文馆博士郑虔”,这里借以表述他与富直柔、李弥逊之间的深厚友情。

“乍凉帘幕”二句承上,从户外之情景转入写室内之物象。大意是说,夜已深,靠近帘幕就感到一股初秋的凉气透出,屋内香炉里散发出来的轻盈的烟缕,袅袅直上,萦绕在屏风的上端。这是一幅多么清幽、孤寂的画面。词人由远及近,刻画具体入微,把听觉、感觉、视觉三者融合在一起,极力渲染秋夜清冷的气氛和孤寂的境界。

下片抒情,倾吐蕴藏内心深处的难以直言的心绪。“堪恨”二句,以“归鸿”作比喻,说明心事难寄。古代有鸿雁传书信的说法。但这里写征鸿的情意犹如秋云那么单薄,不肯传书,所以显得可恨。这与李清照《念奴娇》“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的意境相接近。不过,这里着一“恨”字,感情色彩更为浓烈。“秋云薄”是用杜甫《秋霁》“天际秋云薄,从西万里风”的诗句。朱敦儒《西江月》亦写过:“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因此,词人埋怨征鸿情薄,蕴含着纷繁的人生仕途之风波。

“书难托”三句,从上“堪恨”而来。正因为征鸿不肯传信,而中原阻隔,书信难寄,又有谁能理解其中的万千心事呢?张元幹在《兰陵王》词中写过:“塞鸿难托,谁问潜宽旧带眼?”在这恼人的岁月里,既然无法寄声传语,那就让人忘了过去的约会,任凭自己寂寞无聊吧!

这首小令虽寥寥四十一字,但在艺术手法上确有特色。主要是寓情于景,用笔疏隽;写景则静中有动,抒情又委婉曲折。而以景衬情,尤为高妙。如词的开头写秋夜沉寂之景,虽是古代诗词中常见的景物,但词人用蟋蟀的声音作陪衬,着一“啼”字,不仅词的境界静中有动,而且把“客愁连蟋蟀”的清冷心境也刻画出来了。这蟋蟀的鸣叫声,已不是悦耳动听的乐章,而仿佛是山河残破的凄切悲鸣,从而产生情景相生的艺术效果。诗人所抒发恨不见中原的爱国情意,正是通过倾听蟋蟀之声,目见秋雁断音的景象中透露出来的。这种情藏景中的写法,由于作者化无情之物为有情物态,更富有感情色彩,因而立意也更为高远。

(曹济平)

渔家傲

题玄真子图

钓笠披云青嶂绕,橛头细雨春江渺。白鸟飞来风满棹。收纶了,渔童拍手樵青笑。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鉴赏

本词题中“玄真子”,即唐代诗人张志和,唐颜真卿撰《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中说他曾“献策肃宗,深蒙赏重,令翰林待诏,授左金吾卫录事参军,乃改名志和,字子同。寻复贬南浦尉,经量移不愿之任,得还本贯。既而亲丧,无复宦情,遂扁舟重纶,浮三江,泛五湖,自谓烟波钓徒。”他著书十二卷,号《玄真子》,人亦以此相称。“玄真子图”,即玄真子像。张志和有《渔歌子》五首,其中“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最为人称道。宋人以此为题材的词作甚多,而直接提到玄真子像的,以黄庭坚为最早。他在《鹧鸪天》词序中说:“玄真子咏《渔父》……宪宗时,画玄真子像,访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诗歌上之。”不过,他的词作只是在张志和词的上下片各凑二句,别无新的意趣。所以苏轼读到黄庭坚这首词后,很幽默地说:“鲁直(黄庭坚)乃欲平地起风波耶?”因为黄庭坚词中有“人间欲避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句。其实,张志和《渔父》是一幅笔墨洗练、色彩鲜明的山水景物图画,如果再在画面上任意添补,当然会使人产生一种画蛇添足的感觉。

张元幹这首词的艺术构思则不同,他不采用成句添补,而是独辟蹊径,描绘一位不求功名利禄、流连山水自然的渔翁形象,给人一种艺术美的享受,这就克服了上述的弊端。

词的上片主要写景,由景入情;下片着重抒情,融情入景。开头“钓笠披云青嶂绕”二句,勾勒出一幅远山春水、渔翁独钓的优美图画。画面上,一位头戴箬竹叶编成的斗笠,身穿蓑衣的渔翁,坐在一只小船上,悠然自得地在青山环绕、春雨绵绵的一望无际的江面上垂钓。“橛头”是船名。据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张仲宗有《渔家傲》词,余往岁在钱塘,与仲宗从游甚久,仲宗手写此词相示,云旧所作也。……余谓仲宗曰,橛头虽是船名,今以雨衬之,语晦而病。因为改作‘绿蓑细雨’,仲宗笑以为然。”

“白鸟飞来”三句,生动地描绘了渔家生活的无穷情趣。读者仿佛看到一群白鹭从远处飞来,斜风细雨吹刮满船。可是稳坐在小船上的渔翁,慢慢地把钓鱼的丝线收缩,猛地用力一提,一条泼剌跳动的大鱼被钓上来了,这时渔童和樵青都高兴得拍手欢笑。如果说张志和的《渔父》词是一幅斜风细雨垂钓图,表现了作者沉浸在江南春色的自然美的境界中的欣快心情,那么张元幹这首词所写则是静中有动,如闻喧闹之声,是一幅细雨迷蒙的江面垂钓的有声画,表现了词人对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景色的喜爱,以及对自由自在的渔家生活的热情讴歌。“渔童”和“樵青”是张志和的奴婢。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载:“肃宗尝赐奴婢各一,玄真配为夫妻,名夫曰渔童,妻曰樵青。人问其故,曰:‘渔童使捧钓收纶,芦中鼓枻;樵青使苏兰薪桂,竹里煎茶。’”这在词里作了形象化的体现。

下片“明月太虚同一照”,承上写渔翁时刻生活在船上,天光月色,照映小船,境界由动入静,清幽淡远。“太虚”,此指天空。这里反映了作者不愿与世俗相交往的高逸情致。紧接着“浮家泛宅”一句,进一层写以船为家的漂泊生活,显露出孤傲、清高的性格。“浮家泛宅”,据《新唐书·张志和传》云:“颜真卿为湖州刺史,志和来谒,真卿以舟敝漏,请更之。志和曰:‘愿为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所以,后人称舟居为浮家泛宅。

“醉眼”三句,由叙述舟居生活情景转入抒发词人不慕功名利禄、摆脱世俗烦恼的超然物外的旷达情怀。“闲烦恼”,指一种没有多大关系的烦恼。南宋沈瀛《水调歌头》:“枉了闲烦闲恼,莫管闲非闲是,说甚古和今!”不过张元幹是用来表露自己愿终身浪迹江湖之上,过着“烟波钓徒”的生活,这样也就不会引起闲是闲非的烦恼了。末以隐逸之情作结,真切自然,与首句所描绘的垂钓景象相融合,构成情景交融而又和谐统一的意境,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三谓此词“语意尤飘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挂冠,后因作词送胡澹庵(铨)贬新州,忤秦桧,亦得罪。其标致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赞同此说,并认为语意尤“洒然出尘”。张元幹这首词的笔力高妙之处在于,他对张志和的垂钓,“志不在鱼”,而在山水之乐,领略得比较深切,取其神而不取貌,故能道出玄真子的心事,又借以表达出自己的真情。所以这首词名曰《题玄真子图》,实际上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其潇洒出尘的飘逸情致,内含丰富,更耐人咀味。

(曹济平)

瑞鹧鸪

彭德器出示胡邦衡新句次韵

白衣苍狗变浮云,千古功名一聚尘。好是悲歌将进酒,不妨同赋惜余春。风光全似中原日,臭味要须我辈人。雨后飞花知底数,醉来赢取自由身。

鉴赏

这首词的小序很重要,它点出了复杂的政治背景。胡邦衡即胡铨,在《贺新郎》(梦绕神州路)词中已作介绍。胡铨贬谪新州以后,仍然写了一些寄慨国事的词作。这些新句通过彭德器传到了张元幹的手中。他读后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这首词作。据南宋王明清《挥麈后录》卷十记载,胡铨在新州尝赋《好事近》词,当时的郡守张棣收缴上报,权奸秦桧知道后大怒,在绍兴十八年又把胡铨送吉阳军(今海南岛南部)编管。不过,张元幹次韵的新句,并非此首《好事近》,而是《瑞鹧鸪》,但在现存的胡铨词中未见收录,恐怕原词已经散失了。

词题中所说彭德器,据胡铨《澹庵先生文集》卷十二《与彭德器书》称“德器学士”,又云“吾友平生磊落”,乃知为胡铨好友,然不详其生平事迹。彭德器又与张元幹交游唱和,元幹有《病中示彭德器》和《彭德器画赞》等。元幹在《彭德器画赞》中称赞他“气节劲而议论公,心术正而识度远”。可见他们都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因此才敢于冒风险为胡铨传递新句。

这是一首抒写世事变迁的感愤之作。词的开头“白衣苍狗”一句,借用杜甫《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的诗句,直写世事的变幻莫测。起句不仅用语峻峭,而且蕴含着极为深广的社会内容,引起人们无穷的联想。天上的朵朵云彩,一会儿像件白色的衣裳,一会儿又变得像只黑色小狗。这不正是世事变幻无常的绝妙的比喻吗?

“千古功名一聚尘”句,由世事变幻转入抒写心中的感喟。在那战乱不定而是非颠倒的年代里,壮志抱负难以伸展,因此把千古功名看作像一堆尘土。这种愤激的语言是有时代典型意义的。岳飞在《满江红》中也大声疾呼:“三十功名尘与土”。但“一聚尘”是借用黄庭坚《出城送客故人东平侯赵景珍墓》诗中“意气都成一聚尘”的句意,以此来表现内心压抑的无比悲愤。

“好是”二句,词人进一步借用古人诗文来抒发政治上遭迫害的深沉愤慨。“将进酒”,汉乐府铙歌曲调名称,内容大都写饮酒放歌。李白写过著名的《将进酒》诗,人们不禁想起李白诗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气概,而且诗里“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的意境,也使人感到那种抑郁不得志的一腔怨愤。“惜余春”是指李白的《惜余春赋》。李白在《赋》中写道:“试登高而望远,极云海之微茫。魂一去兮欲断,泪流颊兮成行。”又说:“惜余春之将阑,每为恨兮不浅。……春不留兮时已失,老而衰飒兮逾疾恨。”词里所写“不妨同赋惜余春”,正是暗用此赋,而语意双关,倾注着作者对胡铨远贬的深切怀念,以及时不再来而又无可奈何的悲哀心情。

下片“风光全似中原日”一句承上接下,词人的笔锋由眼前情景联想到过去中原的风光。今昔对照,景物依旧,而局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臭味要须我辈人”一句,抒发情意,感慨不尽。“臭”,通嗅。“臭味”,气味,此指气味相同,志趣相投。“要须”,总须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尽管眼前的景色与昔日中原的自然风光相似,然而世态剧变,那种气味相同、志趣相投的情谊,总须要我们这一辈人。

“雨后飞花”一句是化用杜甫《曲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的诗意,抒写暮春季节落花无数的惋惜之情,也寓寄着对南宋小朝廷前途暗淡的忧虑。末句“醉来赢取自由身”,以情收束,含意深远。“醉来”,并非真写醉意,而是借酒醉以忘世忧。“自由身”是指不受拘管之意。五代李珣《定风波》:“此时方认自由身。”其时,胡铨已编管新州,失去自由。这里的“自由身”虽然是从酒醉可逃世网中引申得来的,但也可以说是对胡铨身遭编管而不得自主的一种宽慰。

这首小词构思新颖,融人事于风景之中,以景衬情,而语言自然流畅,凝练精妙。尽管词人的笔墨含蓄,但从写景抒情、寄慨深沉的意境中,读者仍然能够领略到词篇所反映的悲剧时代和深刻的社会意义。

(曹济平)

吕渭老*

薄幸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偷掷春心,花间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作者

*吕渭老,一作滨老,字圣求,秀州嘉兴(今属浙江)人。生卒年不详。宣和、靖康间朝士,曾为徽、钦北迁作忧国诗、痛伤诗、释愤诗,因而著名。诗亡佚,今存《圣求词》一卷。其词婉媚深窈,刻画工丽。也不乏平易朴素之作。

鉴赏

这是一首恋情词,写一个“偷掷春心”的少女对远在他乡的恋人的怀念与愁思。这首词的中心是写“愁”。作者在起调处就开始捕捉这位少女的“愁”的形象。以“春晚”点出节候,暗寓伤感。晚春是百花零落的时候,遍地残红,是“愁”的象征。“昼寂寂、梳匀又懒”,承“春晚”而来,是这位少女孤单寂寞、百无聊赖的心理状态的外露。她虽然梳头、匀面,但却只有独坐“青楼”,独消永昼。“乍听得”两句,转写动景,亦承“春晚”而来。鸦啼莺弄,本当赏心悦目,可在她,却“惹起新愁无限”。用反跌之笔,深刻地揭示出这位少女心灵深处的“愁”。一切景物无不染有观者的主观感情色彩。至此,始露一个“愁”字,而又借莺声引出,是作者用笔婉转生姿处。这是全词的第一个层次,写少女的愁态、愁情,一片愁云,笼罩全词。“记年时”,是全词的第二个层次,以回忆的笔调,从刻画形象、剪裁画面入手,写这位少女由初恋至热恋的全过程。这是插入的一段叙事。“记年时”的“记”是个领字,一字领起下边五句,这五句,层次分明,连珠而下,从中似乎可以觉察到这位少女在恋爱过程中紧张、愉快的心情节奏。这五句所表达的内容层次是:先写初恋的时间。“年时”,即去年。“偷掷”两句,则是写与恋人初次相见时的情态。作者在“相见”前连用“花间”“隔雾”“遥”三语,把这次相见写得极富情致。“遥”,是说“相见”时的距离较远;不仅远,而且是在花丛之中,借着花枝作掩护;尤其是还隔着那轻纱般的雾。这就活画出这位少女在恋情(“春心”)萌动、决心一试时的羞涩与紧张,与“偷掷”的“偷”字极相配搭。自然,作者把这次相见置于如此美妙的环境之中,也不无象征爱情美好的用意。然后写恋情的发展:角枕题诗——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角枕题诗”,“角枕”,用兽角装饰的枕头。这里是用《诗经·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诗意,表明相爱之深。“宝钗贳酒”,“贳(shì)酒”,即赊酒。用金钗换酒来“共醉”,益见浓情蜜意。这里的“便”,也是领字,有“于是,就……”的意思。在“记”字领辖范围中,再用一领字,意在加强下三句的句间关系,三句层层递进,表现了双方恋情的迅速发展。同时,用“便”字把“记”字所领起的五句,在感情节奏上分为上二下三,使下三句成为上二句的自然发展,上二下三之间,“便”字成了联系的纽带。领字之中有领字,使结构疏密有致,节奏鲜明,由此可见作者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下片换头处以“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紧承上片,并为上片的美好回忆作绾结。紧接着,用“如今但”作有力的转折,开拓出全词的第三个层次,转入层层凄凉的画面。这一层,与上片所写对爱情的美好回忆,正好互为反衬,从而更加有力地表现出这位少女心灵深处的凄凉,同时也揭示了这位少女“愁”的根源所在。这正是作者的曲折用笔、巧妙安排。“但”(“只有”的意思)在这里也是个领字,领起“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三句。这三句,一句一个画面,景中寓情。“暮雨”再配上“春晚”“昼寂寂”,进一步表现了少女心情的凄苦与纷烦;“蜂愁蝶恨”,承“暮雨”而来,明写蜂蝶,暗写少女;“小窗”云云,则是明写少女了。三句内容的胪列,由物而人,由晦而显,然后再以“却谁拘管”直抒幽怨,同时也暗示出她那美好的爱恋,已如流水落花,不堪收拾了,为最后一层意思预作安排。最后一个层次,是词的歇拍:“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腰支渐小,心与杨花共远。”这是全词抒情达意的结穴,几句写尽少女愁极而悲、悲极而转幽忧的复杂情态。“筝”,《隋书·乐志》说始于秦,故称“秦筝”;筝声哀,故称“哀筝”。李峤咏筝诗有“莫听西秦奏,筝筝有剩哀”;岑参《秦筝歌》有“汝不闻秦筝声最苦”“闻之酒醒泪如雨”等句。筝十三弦,弦柱参差(贾彬《筝赋》:“列柱参差”),列阵如雁行,故刘禹锡称其“玫瑰宝柱秋雁行”(《伤秦姝行》)。这位少女本想强打精神“闲品秦筝”以排解愁绪,可是一看到筝上的“雁柱”,不禁悲从中来,以致“泪满参差雁”。由筝上的“雁柱”,联想到自然界的“雁”,又由自然界的雁转入怀念、盼望远离的恋人,睹物伤情,婉转缠绵,意深而语新,一句写尽少女相思之苦。“腰支渐小”,化用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句意,是愁苦悲痛的必然结果。“心与杨花共远”,借杨花飘逝以写少女愁绪的悠远、渺茫,心犹杨花,杨花似心,寸心千里,情深而句秀,有“有余不尽之意”(张炎《词源》),深得词家结句之法。且杨花亦晚春之物,用以结句,遂使全词首尾照应,回环往复,浑然一体,亦作者匠心独运之处。

(邱鸣皋)

好事近

飞雪过江来,船在赤栏桥侧。惹报布帆无恙,着两行亲札。从今日日在南楼,鬓自此时白。一咏一觞谁共?负平生书册。

鉴赏

这是一首抒情小词,写作者在风雪之中渡江回到南方,闲居家乡,孤单愁苦,有志难展,报国无路,辜负了平生读书的志向。玩其词意,似为南渡后的作品。词的上片,写安全渡江。起句说“飞雪过江来”,而系船于“赤栏桥侧”。尽管江上风雪,气候险恶(或有国家政治形势险恶之寓意),词人仍能安全渡江,故须亲笔写信,向关怀他的人报告“无恙”。“布帆无恙”,指归人安全。《晋书·顾恺之传》:“(殷)仲堪在荆州,恺之尝因假还,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风大收。恺之与仲堪笺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李白《秋下荆门》诗有“霜落荆门江树空,布帆无恙挂秋风”之句。“着两行亲札”是“惹报布帆无恙”的补充句,也可以把这两句看作倒装句,是作者用笔变化处。下片悲悼自己的孤独寂寞,有志难展,是这首词的重点。换头以“从今”紧承上片,开启下文,使上片的叙事与下片的抒情纽结自然,浑然一体。“日日在南楼”,写闲居家乡,语似平淡,其实感慨很深,词人的寂寞忧愁、一筹莫展、百无聊赖,以及对无可奈何虚度光阴的痛惜,种种复杂情绪,尽在此句之中。这一句是下片内容的总提。“鬓自此时白”,侧重写渡江后困居南楼的穷愁潦倒,内心的痛苦。头发是年华的标志,如李白诗所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词人的“鬓自此时白”,正是他穷愁潦倒、内心痛苦的表象。“一咏一觞谁共”,则侧重写词人的孤独寂寞。“谁共”,正是无人与共,其间流露了对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思慕。结句“负平生书册”,是痛心疾首之言,既对自己的坎坷遭遇感慨伤怀,又对自己徒怀经纶之才而不能为国建功立业,自疚自惭,感慨之至,亦沉痛之至,同时也暗寓对当时社会现实的批判,思想感情是复杂的。

作者写这首词的目的,在于自抒郁愤。全词虽无壮怀激烈之语,却感情深沉、真实。况蕙风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蕙风词话》)此词便得词家一个“真”字,真而不矜,指事抒情皆真率赤诚,不矫揉造作,不忸怩作态。所以语虽平淡,读者却可以摸到词人的脉搏,感受到词人那复杂的感情。词人的这种感情,他被压抑的深沉的家国之忧,是当时特定历史时代的产物,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邱鸣皋)

岳飞*

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作者

*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出身贫寒,二十岁应募为“敢战士”,身经百战。屡建奇功,是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将。绍兴十年(1140)统率岳家军大破金兵于郾城,进军朱仙镇,准备收复中原失地。但朝廷执行投降政策,勒令其退兵。后被赵构、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岳飞流传下来的作品不多,但都是充满爱国激情的佳作。有《岳武穆集》,为后人所编。

鉴赏

绍兴七年(1137),正当抗金前线捷报频传,凯歌高奏,士气民心大振,收复中原失地胜利在望的时刻,宋高宗赵构不顾朝野上下的反对,再次起用汉奸秦桧为枢密使。次年又拜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从此秦桧独揽大权,极力推行投降卖国政策。广大军民抗金救国的积极性受到严重的压制和摧残,主战派赵鼎、王庶、张戒、曾开、胡铨等人都因反对“议和”,触怒秦桧,相继被排斥出朝廷,遭到贬谪、流放和编管。岳飞坚决反对秦桧的倒行逆施。绍兴八年(1138),当宋金双方遣使谈判议和条件时,他曾公开指责秦桧说:“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宋史·岳飞传》)同年他在写给枢密副使王庶的信中又说:“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同上)可见自秦桧当权以后,岳飞和许多爱国志士一样,受到投降派的压制,深感自己杀敌报国的理想难以实现,内心充满了忧愤和抑郁。从这首词的情调看,很可能是绍兴八年秦桧任宰相以后所作。

上片寓情于景,写作者思念中原、忧虑国事的心情。“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开头三句写秋夜梦回,意境含蓄而深沉。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词人梦见自己正率部转战千里,向阔别的故土胜利挺进。眼看驱逐敌寇、光复河山的理想即将实现,多么令人兴奋和激动呵!可惜好梦不长,终于被不停鸣叫的蟋蟀声惊醒。醒来的时候,正是半夜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接着三句写梦醒后的失望和徘徊,反映了现实和理想的矛盾。作者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披衣起床,绕着台阶来回踱步,抬头一望,只见朦胧的月色正照在窗帘之上。这里借景物的描写烘托内心的孤寂,用平静的语气叙述不平静的思想活动,显得曲折深婉,寄寓着壮志难酬的忧愤。

下片抒写收复失地受阻、心事无人理解的苦闷。“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换头三句,慨叹岁月如流,家乡长久沦陷,归期遥遥无望。作者自二十岁从军,出生入死,与金兵浴血奋战,决心“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五岳祠盟题记》),为国家建立丰功伟业。可是十多年已经过去,头发也白了,仍未能返回故园,实现“还我河山”的伟大抱负。每当他想到这里,怎能不义愤填膺、忧心如焚呢?所谓“阻归程”,实际并非指山高水深,道路遥远,难以归去,而是暗喻着对投降派屈辱求和、阻挠抗金斗争的不满和谴责。因为当时正是秦桧弄权,气焰十分嚣张的时候,作者不便明言,所以用含蓄的表现手法,弹出弦外之音,让读者去体会。“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结拍三句,用俞伯牙与钟子期的典故,表达自己处境孤危,缺少知音,深感寂寞的心情。据《吕氏春秋·本味》,春秋时俞伯牙善鼓琴,唯有钟子期能从琴声中体会出他的心事。后来“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秦桧上台后,迎合赵构的旨意,对坚持抗金的主战派进行无情的打击和迫害,将他的亲信和爪牙安置在朝廷的重要位置上,以便实现其卖国求荣的罪恶目的。这三句表达了作者抱负难以实现的痛苦,反映了投降派统治下南宋的黑暗现实。

这首《小重山》写得比较含蓄委婉,与后两首《满江红》的格调有所不同,但在思想内容方面仍有其内在的统一性。后两首表现的是抗击金兵,收复中原;这首表现的则是不满“和议”,反对投降。这两方面的主题是完全统一的,统一的基础就是岳飞反对民族压迫、反对投降主义的坚定立场,热爱国家、热爱民族的深厚感情。由于写作的时间和历史背景不同,因而在情调和风格上产生了差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喻朝刚)

满江红

写怀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鉴赏

岳飞的《满江红·写怀》是一首气壮山河、传诵千古的名篇。词中表达了作者抗金救国的坚定意志和必胜信念,体现了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洋溢着爱国主义的激情。几百年来,在群众中广为流传,产生了非常深远的社会影响。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高宗绍兴初年。当时由于广大军民奋起自卫反击,金兵连连受挫,战争形势发生了有利于南宋方面的变化,驱逐敌寇、收复失地的可能性正在出现。词中所表达的那种对敌人的无比愤怒和仇恨,对还我河山、振兴宋朝充满信心的壮志豪情,集中反映了当时的时代精神。

上片抒写作者渴望为国杀敌立功的情怀和抱负。开头五句起势突兀,破空而来,胸中的怒火好似火山一样猛然爆发。一阵急风暴雨刚刚停歇,词人独自登楼凭栏眺望。想到中原沦陷,山河破碎,二帝被虏,生灵涂炭,不由得不“怒发冲冠”“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几句一气贯注,仿佛一组特写镜头,揭示了作者汹涌澎湃的心潮,描绘出一位忧愤国事、痛恨敌人的民族英雄的光辉形象。接着四句激励自己珍惜时光,努力奋斗,早日完成统一祖国的神圣事业。“三十功名尘与土”,回顾过去。意思是说:自己虽然已到而立之年,但对国家的贡献还很小很小,功名、事业犹如尘土,微不足道。这是作者的谦逊之辞。岳飞自从军以来,在抗金战争中英勇无敌,威名远扬,但他从不居功自傲,曾多次上表辞谢朝廷的封赏嘉奖,并再三申明:“将士效力,飞何功之有!”(《宋史·岳飞传》)受到同僚和部下的普遍尊重和称赞。这句正表现了他虚怀若谷、严于律己的美德。“八千里路云和月”,瞻望前程,下定决心。大意是说:北伐战争是十分艰苦的,任重而道远,尚须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准备长期作战,才能“北逾沙漠,喋血虏廷”(《五岳祠盟题记》),赢得最后胜利。“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这两句堪称千古至理名言。既是作者的自勉之辞,同时对坚持抗金救国的广大军民也是巨大的鼓舞和有力的鞭策。

下片申述作者雪耻复仇、重整乾坤的豪情壮志。换头四句以短促的句式,吐露其爱国忠君的思想感情。靖康大耻(“靖康”为宋钦宗年号,靖康二年金兵南下攻陷汴京,虏徽、钦二帝北去,北宋从此灭亡),至今未雪;臣子之恨,何时泯灭?这里用反诘句以加强语气,表达其与敌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表示自己要挥师北伐,驾着战车,踏破重重险关要塞,直捣敌人的巢穴。这里的贺兰山是泛指,而非实写,和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壮图万里战皋兰”一样,不过是借以抒发抗金的决心和雄图而已。“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是作者的愤激之语,进一步表达对女真贵族蹂躏中原、荼毒生灵的切齿之恨,以及彻底消灭强敌的决心。结拍两句是说等到失地收复、江山一统之后,再收兵回朝拜见皇帝,重过太平生活。

这首词情辞慷慨,悲壮激昂,既是战斗的誓言,又像进军的号角,充分体现了作者的英雄性格和雪耻复仇的坚定信念,具有极大的鼓舞作用,对后世影响极大。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

(喻朝刚)

满江红

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鉴赏

此词为岳飞手书墨迹,见近人徐用仪所编《五千年来中华民族爱国魂》卷端照片,词下并有谢升孙、宋克、文徵明等人的跋。唐圭璋先生收入《全宋词》中。

据《宋史·岳飞传》,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秋,伪齐刘豫政权在金统治集团指使和支持下,派叛将李成进犯襄阳、唐、邓、随、郢诸州及信阳军。次年,岳飞奉命率兵进讨李成,收复襄阳等六郡,授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屯兵鄂州(今湖北武昌)。岳飞认为北伐时机已到,于是上书朝廷,奏请“以精兵二十万,直捣中原,恢复故疆”。本篇可能为作者此时登临黄鹤楼的抒怀之作。

上片描绘中原大好河山在敌骑铁蹄蹂躏下的凄惨景象。开头两句写登楼远眺。词人纵目北望,只见一片荒草寒烟,远处隐约呈现出故国的山川城郭。这两句表达了作者念念不忘中原的深情。接着四句追忆金兵入侵前故都汴京的繁华盛况。“花遮柳护”,形容风光如画;“凤楼龙阁”,赞美宫阙壮丽。“万岁山前”“蓬壶殿里”两句,极写当年宫廷内的豪华生活。“万岁山”,即艮岳,宋徽宗时在京城开封东北建的御园假山。“蓬壶殿”,疑指北宋汴京皇宫内的蓬莱殿。“到而今”两句,从回忆转入描写现实,感叹京城惨遭敌军践踏,战乱频仍,形势十分险恶。上片由“遥望”起兴,然后通过今昔对比反映了中原地区遭受战争的巨大破坏,寄托了作者忧虑国事的悲愤之情。

下片分为两层。前六句是一层,紧承上片结句“风尘恶”,进一步说明国家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兵安在”四句,写广大军民为抗金斗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意是说:战士们在哪儿呢?他们的鲜血沾满敌人的刀剑,为国英勇捐躯;百姓们又在哪儿呢?他们被金兵无辜屠杀,尸体填满了深沟溪谷。接下两句,叹息山河虽然依旧,而人世却已全非。万里河山,满目疮痍,怎能不令人慷慨生哀?后四句是一层,作者化悲痛为力量,希望朝廷早日决策北伐。自己愿率一支精锐部队,挥鞭渡江,扫清敌寇,光复中原,实现祖国的统一。那时再驾着黄鹤,飞回汉水之滨,重续今日之游。

(喻朝刚)

李石*

临江仙

佳人

烟柳疏疏人悄悄,画楼风外吹笙。倚阑低唤小红声。熏香临欲睡,玉漏已三更。坐待不来来又去,一方明月中庭。粉墙东畔小桥横。起来花影下,扇子扑飞萤。

作者

*李石(1108—?),字知几,号方舟子,资阳盘石(今四川资中北)人。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历官起居郎、太学博士、成都学官、都官员外郎等。通判彭州,历知黎州、合州、眉州。有《方舟集》,从《永乐大典》中辑出。

鉴赏

在李石现存三十九首词作中,以“佳人”为题的有三首,而以《临江仙》为最佳。作者一落笔就把佳人吹笙的环境、时间、地点,依次点清。“烟柳疏疏”,吹笙的环境。柳线低垂,柳行疏落,在淡淡的月光中摇曳飐拂,故曰“烟柳”。“人悄悄”,夜已深,人已静,此吹笙之时间。“疏疏”“悄悄”两叠字,构成了轻松、爽朗的情调。“画楼”,乃佳人吹笙之处。上两句,勾画出一幅佳人夏夜吹笙图。何以知为夏?末句有“飞萤”之故。吹笙既久,继以“倚阑”,倚阑沉思,似有所待。所待者,乃“坐待不来来又去”之人。待到玉漏三更,伊人未见,无可奈何,只好“熏香”“欲睡”。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低唤小红”的声音,知道是所待之人来了。“低唤”的“低”字,十分传神,试思:在封建社会里,违反礼教的青年男女私会,能明目张胆、高声呼唤吗?何况在更深人静之时呢。

相待已久,伊人乍来,来之不易,得见维艰,当然有无限情愫要互相吐诉的。可是,“坐待不来”,来又即去,多情反似无情了。“坐待不来来又去”一句,读者可以体味出“小红”心中有多少幽怨啊!作者在此关捩之际,却淡淡一笔,干净利落,“心中无限事,尽在不言中”,突破一般作品描写情人约会难舍难分缠绵悱恻的窠臼。伊人去远,只见明月中庭,“小红”当然有难堪的寂寞,寂寞之余,只注视着如水的月华中清晰可见的粉墙东畔斜横的小桥了。“小桥”,是伊人来去之路。会见匆匆,心曲未尽,眷恋伊人而及小桥,“一方”“坐待”两句虽非言情,而情自见;不写依恋,而依恋更深。细细咀嚼,余味无穷,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李石词笔,清淡之至,含蓄之至。正当写到“小红”浸沉于刚才短暂会见的温馨之时,作者笔锋一转,以生动、明朗、简洁的笔调,写出另一幅画面:花影重重,流萤飞度,“小红”轻拈纨扇,追扑流萤。一位不知愁的闺中少女的形象,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起来花影下,扇子扑飞萤”,何等美妙的一幅花影扑萤图啊。

在我国古代词作的艺苑之中,描写情人约会的何止千百。像李石这样写恋情,写得清淡、自然、轻松、愉快,不着一绮罗香泽之语的,实不多见。

(杨宝霖)

康与之*

喜迁莺

秋夜闻雁

秋寒初劲。看云路雁来,碧天如镜。湘浦烟深,衡阳沙远,风外几行斜阵。回首塞门何处?故国关河重省。汉使老,认上林欲下,徘徊清影。江南烟水暝。声过小楼,烛暗金猊冷。送目鸣琴,裁诗挑锦,此恨此情无尽。梦想洞庭飞下,散入云涛千顷。过尽也,奈杜陵人远,玉关无信。

作者

*康与之,字伯可,号顺庵,洛阳(今属河南)人。生卒年不详。少时从晁说之学于嵩山。南渡初,高宗驻跸维扬,上《中兴十策》,有名于时。绍兴中,谄事秦桧,为秦门下十客之一。桧死,被劾除名,编管钦州。约卒于绍兴末。词风婉丽,除应制之作外,亦间有怀古思人之作。著有《顺庵乐府》五卷,今不传,有赵万里辑本。

鉴赏

这首词写一个女子对流落在北方的亲人的怀念,表达了作者对北宋沦亡、人民流离失所的哀痛之情。从康与之的生平来看,这首词大约是南渡初期的作品。

词的上片,紧扣“秋夜闻雁”的题目,以及秋天雁从北方飞向南方的特点,抒发了对故国山河的关注之情。“秋寒初劲”,点出了节令和气候,在这秋风劲吹的季节,抬头望处,在月光如镜的蓝天之上,大雁列阵而来,雁叫声声,引起了词中抒情主人公的注意。它飞往哪里去呢?“湘浦烟深,衡阳沙远”——它飞往烟水迷茫的湘水之滨,飞往那遥远的衡阳水边的沙滩!它是从哪里飞来的呢?“回首塞门何处?故国关河重省”。“故国关河”一句,是全词的主旨所在。女主人公回首北方,茫无所见,她想到在那遥远的北方,羁留在金国的亲人,像汉代的使节苏武一样,经历了痛苦的岁月,已经憔悴变老,大雁从北方飞来的时候,大概在上林苑的上空徘徊不定,想要捎来亲人的音信吧?这种由雁及人,对亲人的思念之情,实际上却表现出对祖国山河分裂、金人占领北方的愤懑。因为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亲人不能团聚。

词的下片进一步抒发了女主人公对亲人的深切思念。在那江南水乡烟水迷蒙的晚上,大雁嘹唳着从她所住的小楼上经过。房间里呢,摇曳着昏暗的烛光,金猊里,香已燃尽,没有一点热气。她目送大雁南飞,弹琴寄托落寞的情怀,她又写了一行行的诗句,来抒发自己无尽的“恨”与“情”。这里,“挑锦”是用前秦窦滔妻苏氏织锦回文以寄窦滔的典故,女主人公“裁诗挑锦”,想把自己的寂寞、痛苦和思念之情寄与亲人,而这种感情又是无穷无尽,写也写不完的!她想起,飞过的大雁要往洞庭湖边落下,消失在千顷的云涛之中。女主人公送目远望,一直到大雁过尽,这时才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并未让雁足传书,带来一点儿信息。亲人在遥远的北方,“人远”而“无信”,信息都不通,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够相聚在一起!“杜陵”,地名,在长安城南,这里借指汴京。“玉关”,即玉门关,在甘肃敦煌西,这里代指北方。到词的最后,女主人公的感情进入高潮,词也就戛然而止,引起人们无限的遐想。

南渡初,康与之还是希望能恢复中原、中兴宋室的,所以他会上《中兴十策》,而有名于时。这首词也以婉丽的笔调表达了这种家国沦亡之痛。可惜的是不久之后他便谄事秦桧,变得不足取了。

(朱宏恢)

诉衷情令

长安怀古

阿房废址汉荒丘,狐兔又群游。豪华尽成春梦,留下古今愁。君莫上,古原头,泪难收。夕阳西下,塞雁南飞,渭水东流。

鉴赏

这是一首怀古伤今的词,当作于南渡之前。

阿房宫是秦代的建筑,它已经“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成了废墟了,秦代子孙万世的基业也同时垮台。长安还是汉代的都城。那巍峨的宫殿,玲珑的台阁,如今也成了荒丘。在这“废址”和“荒丘”之上,狐兔又结群而游。这里的“又”字表明,已经不止一次地“孤兔群游”了。历史上的朝代几经兴亡,长安这座古代的都城,也一再地变化。当然作者还没有认识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山坡羊》)的道理,但他真切地感受到,历史上朝代的兴和亡是必不可免的,任何一个统治者想永享荣华富贵、独霸江山,那是不可能的。“豪华尽成春梦,留下古今愁”。宋代的统治者不也正是如此吗?生当北宋末年的康与之,已经深切地预感到北宋也行将灭亡,真是内忧外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形势啊!作为北宋的臣民,他又怎能不感到哀愁呢?

下阕,作者将这种哀愁的感情注入四周景色的描写之中:“君莫上,古原头,泪难收。”我们仿佛看到词人站在长安的乐游原上,凝望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景色,夕阳的余晖洒在古原上,一片金黄;塞北的大雁已经南飞,这是充满肃杀之气的晚秋。秋风阵阵,雁叫声声,只见浩荡的渭水,正滔滔东流。这气象是何等的壮阔,又是何等的悲切!作者浓重的哀愁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这首词以晓畅明白的语言、融情入景的手法表现出作者深沉含蓄的感情,在艺术上是成功的。如果作者在南渡后有机会到长安,而能写出“狐兔又群游”的句子,那思想意义就更大了。

(朱宏恢)

黄公度*

青玉案

邻鸡不管离怀苦,又还是、催人去。回首高城音信阻,霜桥月馆,水村烟市,总是思君处。浥残别袖燕支雨,漫留得、愁如缕。欲倩归鸿分付与,鸿飞不住,倚栏无语,独立长天暮。

作者

*黄公度(1109—1156),字师宪,莆阳(今福建莆田)人。南宋绍兴八年(1138)进士第一,签书平海军节度判官。任满,召赴行在。为时相秦桧所恶,罢归。桧死,复起,官至尚书考功员外郎。著有《知稼翁集》。

鉴赏

这是一首旅途寄内(旧时代男子称妻为内人或内子)的作品。上片写旅途中对爱人的想念,下片诉旅途中孤寂的心情。身在旅途,“邻鸡”三句却从回忆写起。晨鸡啼晓,本来无关人事。“催人去”三字实际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情感,即不愿离家而又不得不离的矛盾心情。“回首”句束上启下,转入旅途思家的叙写。“高城”语用唐欧阳詹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才离开家,为什么“回首高城”就感到音信阻隔呢?这是把不愿离家的心情作进一步的渲染,使其色调更浓。下面“霜桥月馆”化用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诗句,描述途中早行的情景,“水村烟市”,则指旅程中投宿的处所。这八个字合起来是朝朝暮暮、随处随时的意思。“总是思君处”是结束句,极写思家情切,为不愿离家的心情描写再一次加强色调。

过片以下转入对旅途愁苦的叙写。“浥残别袖燕支雨”是说:分别时沾染在襟袖上的爱人的泪水已经只存痕迹。这首先说明他和家里的亲人已经“相去日以远”了,而同时这又和上片“音信阻”一语遥相呼应。人阻高城而泪痕宛在,“漫留得、愁千缕”,正由这泪痕引起。泪痕勾起离愁,离愁希望倾诉,最后三句写的就是这种心理。“欲倩归鸿分付与”,可是“鸿飞不住”,只好“倚栏无语,独立长天暮”,独自等待着暮色的降临。

读完这首词,读者可能会问,不过是离家几天罢了,为什么竟这样依依不舍呢?据有关记载,词人刚登第的时候,丞相赵鼎很赏识他,他到平海军后,还彼此通信。秦桧和赵鼎是对头。作者既见重于赵鼎,因而为秦桧所嫉恨。他这次离家,正是平海军判官任满,前往临安改官。而这时赵鼎已被秦桧排挤去位,大权归秦独揽。因此他料定此行必然没有好结果,但诏命出于皇帝,又不能拒命不行。所以怕离家尚非真情,对前程心怀忧惧,才是他当时真实的内心世界。不过他不愿明说,采用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手法,极写对家庭的依依不舍,从侧面衬托出他对仕途的栗栗危惧。其所以把离愁写得如此浓烈,正是要引出读者的疑问,由疑问引向探索,从而理解其言外之意。清代有些词人以“意内言外”作为论词的原则。这一说法虽然稍嫌偏颇,但证以宋代(尤其是南宋)某些词人的创作实践,也有一定的道理。

(赵继武)

韩元吉*

霜天晓角

题采石蛾眉亭

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

作者

*韩元吉(1118—1187),字无咎,号南涧,许昌(今属河南)人,晚年徙居信州(今江西上饶)。宋孝宗初年官至吏部尚书。他力主抗金,与张孝祥、范成大、陆游、辛弃疾等常以词相唱和。《花庵词选》称:“南涧名家文献,政事、文学为一代冠冕。”有《南涧诗余》一卷,其《焦尾集词》一卷已佚。

鉴赏

韩元吉作此词的时间,史无明载。近代诸家说法不一,然皆出于推测。臧维熙同志以为写于1161年10月采石之战前不久,“金兵已占和州之时”;而徐育民、赵慧文两同志则以为写于采石战役之后,但未指明年月。考韩元吉于隆兴(1163—1164)间任吏部尚书,甲申岁闰月(1164年11月)游镇江金山,尝作诗,有“杀气淮南望中见”等语,与此词“酒阑闻塞笛”之句似出同一机杼。当时,金兵正越境南侵,已入滁州一带,焦山、采石等地都成了前线。因此,我疑此词即作于此时前后。

采石矶,在安徽马鞍山市区西南七公里的翠螺山麓。原名牛渚矶,因相传古时有金牛出渚而得名;又因盛产采石,东吴时遂改今名。它与南京的燕子矶和岳阳的城陵矶合称为“三矶”,历来都是防守长江的要地。此词虽名为题咏山水之作,但显然寓有作者对时局的感慨,流露出他对祖国河山和历史的无限热爱,向来被认作是咏采石矶的名篇。

词的上片,采用动态描写手法,作者边走边看,随步换形。起句“倚天绝壁,直下江千尺”,气势就不凡。先是见采石矶矗立身前,作者抬头仰视,只觉峭壁插云,好似倚天挺立一般。实际上,采石矶最高处海拔才131米,只因横空而来和截江而峙,方显得格外奇峻。待作者登上峰顶的蛾眉亭后,再低首俯瞰,便又是另一幅图景。只觉悬崖千尺,直逼江渚。这开头两句,一仰一俯,一上一下,雄伟壮丽,极富立体感。

“天际两蛾凝黛,愁与恨、几时极?”作者骋目四望,由近及远,又见东、西梁山(亦名天门山)似两弯蛾眉,横亘西南天际。《安徽通志》载:“蛾眉亭在当涂县北二十里,据牛渚绝壁。前直二梁山,夹江对峙,如蛾眉然。”作者由此引出联想:黛眉不展,宛似凝愁含恨。此愁此恨,无穷无尽。其实,这都是作者的情感外射,把审美主体的感受强加于审美客体上。

充当审美主体的作者究竟愁恨什么呢?韩元吉一贯赞成抗金,主张恢复中原,但反对轻举冒进。他愁的应该是金兵进逼,南宋当局抵抗不力,东南不保;恨的是北宋覆亡,中原故土至今沦落,未能收回。“几时极”三字,把这愁恨之情扩大、加深,用时间的无穷无尽,状心事的浩茫、广漠。

如果说上片是由景生情,那么下片则又融情入景。“暮潮风正急,酒阑闻塞笛。”“暮”,点明时间,兼渲染心情的暗淡。又正值风起潮涌,急骤非常;风鼓潮势,潮助风威。作者虽未明言这些景象所喻为何,但从中我们完全可以感受到作者爱憎的强烈。“酒阑”,表示人已清醒。“塞笛”,羌笛之类,用“塞笛”更切合战争的背景。当此边声四起之时,作者在沉思什么呢?

“试问谪仙何处?青山外,远烟碧。”作者很自然地想起了李白。这不仅因为李白在历史上跟采石矶发生过密切关系,为它写下过著名诗篇,在人民口头还流传着许多浪漫以至神奇的故事,如捉月、骑鲸等;而且李白一生怀着“济苍生”和“安社稷”的政治抱负,希望能像东晋谢安那样“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其二)。但他壮志不酬,最后病死于当涂,葬于青山之上,迄今已数百年。此时作者但见青山之外,远烟缥碧而已。韩元吉虽然身居吏部尚书之职,但在当时投降派得势掌权的情况下,也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读者从缥碧的远烟中,已能充分领悟到他此刻的激愤心情了。

此词含意深长。它以景语发端,又以景语结尾;中间频用情语作穿插。但无论是景语、情语,都饶有兴致。怪不得元代吴师道认为在题咏采石娥眉亭的词中,没有一篇能赶得上这首词。此词收在韩元吉的词集中。另周密《绝妙好词》选此篇,题为刘仙伦作,不知何据。但就风格而言,此词确与韩元吉他词近似,而不像是以学辛词著称的刘仙伦的作品。

(蔡厚示)

薄幸

送安伯弟

送君南浦,对烟柳、青青万缕。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漫留君住。趁酴醾香暖,持杯且醉瑶台露。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鉴赏

这是一首送别之作。尽管此词采用了通常送别之作由景而情的手法,但仍有其独到之处。

词的上片着力写送别时的典型环境,达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首句“送君南浦”点明地点,紧接着便画出了一幅声色皆备、有动有静的生动图画。烟柳、残红、黄鹂及树叶是作者精心选取的景物,共同组成了这幅暮春图景。从色彩看,柳丝之“青”、花朵之“红”、鸟儿之“黄”,再加上树叶之绿,五彩缤纷。从声的角度看,在诸多无声之景中,黄鹂却不停鸣啭,无声中的有声,更见突出,显示出“鸟鸣山更幽”的意境。从动静的角度看,“烟柳”等看似静物,实际上暗含动态:杨柳随风飘拂,残红片片飘零,树叶婆娑,黄鹂雀跃。作者所描绘的每一样景物,都能引起读者诸多联想:古人折柳送别,万缕青柳,增强了离情别绪;残红委地,平添凄凉情景,离人见之,陡增感伤情怀;黄鹂自语,是忧是喜?是忧则倍增离情之凄凉,是喜则更衬出喜中之忧。每一种景物,都有着寄托。到这里为止,词中都是让典型事物自己来说话。“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句,则是直接表述离情。暮春是送别的时令节候,而“楼头水阔山无数”则是离别的地点,这个地点是经过高度概括和典型化的,山、水、楼是古人送别时不可或缺的典型性地点。山、水、楼,动静互相映衬搭配,动者动而静者静,正像送者与被送者一样。青山永驻,危楼高耸,而江水长流不息,增强了永恒与暂忽的对比感,也增强了久居与远徙的对比感,这也许就是古人总是写在高山、流水、危楼下离别的缘故。前面是由景到情。这句又由情回到景上,是与通常写法不同处。接着词中笔锋一转,用一个“记”字,由现实场景拉到回忆中去,但却没有多费笔墨,仅写“竹里题诗、花边载酒”两句,而“诗”“酒”两字一以当十,足以表现送者与被送者之间平时的亲密交往。全片最后用“魂断江干春暮”六字,仿佛电影一样,将镜头拉回到现实中来,结句干净利索,“魂断”结情,“江干”结地点,“春暮”结时令,既是对前面内容的照应,又是全片全部内容的收束。

下片以抒情为主,大致可以分成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到“凭高目尽孤鸿去”止。这一层显示出它不同于一般的送别之作。古人的送别之作多局限于个人情感,但这首词却将这种情感加以升华,上升为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忧虑以及愿为国尽力、却壮志难酬的愤懑。这就具有较为重大的思想意义,具有辛派豪放词的特色。韩元吉是积极主张抗战的,但在当时主和派权奸当道的情况下,他只能空怀壮志,报国无门。词中“功名事”不仅是个人想建功立业,也渗透着对国家存亡的深切关注。“白发渐、星星如许”发出烈士空老的感慨。“任鸡鸣起舞”句用祖逖、刘琨闻鸡起舞的典故,直接表露空有壮志、无所作为的惆怅,而“乡关何在”包含着对丢失中原大片土地的痛惜。这里的每一句都相对独立,包含着极其丰富、复杂的感情。含蓄表露的强烈爱国主义感情,使这首词具有动人的光彩。“凭高目尽孤鸿去”,采用由情到景的手法,种种感情都寄托于主人公登高望断孤鸿这一动作中,将前面的直述一变而为含蓄。主人公望断孤鸿时的种种复杂心情,读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从“漫留君住”到结束,是第二个层次,也是全词的结束。“酴醾”是花,“瑶台露”是美酒,这一层充满了借酒浇愁的意味,实际上同样反映了主人公无法排遣的苦闷心情,想借杯酒消去心中的块垒。这里换用了另一种手法。结句“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化用了李商隐《夜雨寄北》的诗意:“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用以表达怀念故里、有家难归的强烈感情。从字面上看,这一层似乎有些意气消沉,但作者将个人情怀扩大为忧虑国家前途命运,将个人之念与国家之念交织在一起,却是难能可贵的。下片的两个层次互为照应,写同样的感情,一明朗,一含蓄;一直接,一委婉。不同的艺术手法,收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李泽平)

好事近

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鉴赏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宋派遣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等出使金国,贺次年的万春节(金主完颜雍生辰,为三月初一),路过金人统治下的汴京。这里北宋时称东京开封府,南宋使者路经此地,金人总得赐宴留住。南宋爱国者咏汴京的诗词特多。韩元吉在宴席上听奏过去北宋的宫廷音乐,百感交集,怆然有怀,写了这首《好事近》。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这里用了王维的故事。据计有功《唐诗纪事》等书记载,天宝十五载六月,安禄山入长安,玄宗奔蜀。诗人王维为敌所获,拘于菩提寺中。一天,他的好友裴迪前来探望,说到安禄山在凝碧池大宴,命唐玄宗的宫廷乐队梨园乐工演唱。梨园弟子们刚一举声便一起泪下。乐工雷海青掷掉乐器,向唐玄宗所去的西蜀方向大哭,被肢解于试马殿。王维听了大为感动,随口吟成七绝、五绝各一首。七绝为:“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诗中充满思君思国的哀痛。韩元吉出使金国,来到已经沦陷了四十六年的北宋旧都,处境、心情与王维有相似之处,因此借凝碧池故事抒情。“梨园”,唐玄宗曾选乐工三百人,宫女数百人,教授乐曲于梨园,亲自订正声误,号“皇帝梨园子弟”(《新唐书·礼乐志》)。这些子弟和他们所奏的音乐自然容易使人想起离京远去的玄宗。被金人掳去北上的宋徽宗,是一个和唐玄宗有些相似的风流皇帝,词中写到梨园之声,既是取用王维诗意,也寓藏着对于靖康年间徽、钦二宗被金人俘虏这一国耻的纪念。当时,北宋破亡不到半个世纪,人们很容易读懂词中的意思。“总不堪华发”,是指作者呢?乐工呢?两者都有,但主要是指自己。指自己不堪听故国之乐,听之则华发增生。这就表现了作者因中原长久不能恢复的深沉哀痛。

上阕写人,下阕写景。换头句“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承接上阕,用王维“万户伤心生野烟”诗意。作者以一种淡淡的哀愁写植根于此处的杏花无处逃避,无可奈何,只好逢春开花,这自然使读者想到久在金人统治之下的北方人民,他们“万户伤心”,过着无可奈何的生活。最后两句:“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借御沟流水声音,明述作者极度悲痛的心情。“御沟”,指流经皇宫的河道。沟中的流水,曾照宋家君臣,现在却照着异族统治者,在诗人的心中,它便成为历史的见证和悲哀的象征。物是人非,人去楼空,使人睹物伤情。诗词中常用这种借物抒情的写法。俞平伯说:“下片作意略同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唐宋词选释》)

韩元吉和辛弃疾词风比较接近,但更多一些凄切悲凉。这与作者的个性有关,也和他的身世经历有关。这首词作于汴京,在当时那种特殊情况下,自然不免呜咽悲凉,这是可以理解的,不应厚责。唐圭璋说此词“起言地,继言人;地是旧地,人是旧人,故一听管弦,即怀想当年,凄动于中。下片,不言人之悲哀,但以杏花生愁、御沟呜咽,反衬人之悲哀。用笔空灵,意亦沉痛”(《唐宋词简释》)。麦孟华说:“赋体如此,高于比兴。”(《艺蘅馆词选》)他们从不同的角度道出了这首词的一些写作特点。

(张中)

六州歌头

桃花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销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鉴赏

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后诗人(包括词人)追念旧日恋情,大都喜欢引用这个典故。这首词虽然未正面涉及崔护情事,但用了崔诗的意境和字面,以叙写作者自己对美好往事的追忆。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东风送暖,酿就一片春光。小桃开于正月,春意从其枝条上流泻出来。这又光艳、又娇娆的粉红色桃花,如痴似醉,盛开在红漆的大门前,诗人逐步把桃花拟人化,为后文过渡到写追怀人面做好准备。昔日的人面,不正像今日的桃花一般,倚门傍户,沾惹春光吗?

“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这一大段描写,目的在渲染氛围,为伊人审美形象的出现制造一个典型的环境。记当年,伊人“新妆宜面下朱楼”(刘禹锡《春词》),隐隐与桃花相映于临水的岸边。时值春半,风和日暖。在过斜桥转弯处,在夹城之西,在草软、莎平和垂柳成荫的渡口旁,有多少公子、王孙骑着玉勒雕鞍的宝马,来这儿驰逐(跋,作驰解)啊!诗人写得如此铺张,全在借物咏人。词中声色交互,动静相错。加上韵里藏韵(如在“时”与“西”两韵之间,紧押了五个仄声韵字:面、岸、半、暖、转),急管繁弦,使读者生五音繁会之感。某些词句,既像是咏桃花,又像是咏人面。但总而言之,咏桃花为虚,写人面是实。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到此,终于点明了题意。“蛾眉”,指人面;“凝笑”,谓凝目而笑;“拂燕脂”,谓轻抹胭脂。真个是桃花似人面,人面也似桃花,二者渐渐地融为一体了。“绣户曾窥”,指昔日到过的伊人住所,今日已不可复见。因此,怨丝恨缕,依依不绝。

下片,诗人从回忆中又返回现实。“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在昔日携手共步的地方,如今桃瓣落如雾雨,落红(即飞花)随步,只怨春光迟暮而已。但值得注意的是:此词开头“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是写初春;接着说“春将半”,是叙往年的仲春;这里说“怨春迟”,则分明是写暮春了。时间不断地流逝,季节不断地变化,诗人的回忆也随之不断更换。这种时空流转的写法,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

“销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到此诗人掉过笔来写自己:人消瘦煞,靠谁问寒问暖呢?看来除了桃花外无人懂得。桃花为什么懂呢?原来诗人为追怀往事,经常在此花下盘桓以诉心曲。而今落花缤纷,一如为诗人垂同情之泪。诗人就这样把主观感受物化,通过一连串审美客体来寄寓自己的感情。哪怕眼见烟雨中双飞的燕子,也不禁引起今昔之感。恰似刘禹锡《乌衣巷》诗所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同时,借飞燕之成双,衬出己身之孤独。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诗人老了,虽然好春仍似当年,佳期却只能求之于梦里。诗人像“前度刘郎”(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故事),当年是多么风流倜傥啊!以今比昔,桃花也应该为之悲哀吧?从“佳期”“前度刘郎”等字面和典故看,很可能诗里另有政治上的寄托。因为用芳草美人之思,以比喻君臣之间的遇合,在中国古典诗词里是很常见的。只是我们无法找到足够的史料作旁证,因此只能存疑而已。

“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结尾处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溪”作典故,与通篇咏桃花之事也很切合。韩元吉当然也有自己心目中的桃花源;但在一片茫茫的暮霭中,他望穿了武陵溪水,也找不回他已经失去的美好憧憬。最后,“往事难追”一语,乃是他从回忆之波底泅出后濒于绝望的哀叹。

宋程大昌《演繁露》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证之于贺铸、张孝祥诸人之作,此话不假。韩元吉却偏偏用它来写艳情(姑不论有无寄托),自不失为一种勇敢的尝试。今天,词的乐谱绝大部分已失传,声情与文情之间的矛盾更逐见减少,因此更无妨利用词的旧格式以抒写更多现实的新主题。

(蔡厚示)

朱淑真*

谒金门

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作者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浙江钱塘(今杭州)人。生卒年不详。从她的作品内容看,当为北宋末至南宋初人。出生于仕宦家庭,幼警慧,喜诗词,工书画,晓音律,为宋代著名女作家。少女时期,性格爽朗,曾有一段美好的恋情生活;继而父母主婚,与一俗吏结合,终因情趣不投,愤然离去;从此长期独居母家,悲愁伤感,忧郁终身。其人情操高洁,性格倔强;其作清新婉丽,情真意切,忧怨悲愤,跌宕凄恻。后人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

鉴赏

这是一首伤春闺怨、春思离愁之作。它的主要意思是说:在这仲春时节,风和日暖,“莺莺燕燕”,想起离乡背井、远在天涯的恋人,不禁心神不定,愁绪万千。词的起首两句,以“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来写她那百无聊赖、无法排遣的心情,此句同李煜《清平乐》中“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句颇为相似,凄切婉丽,深得五代人神髓。继而又以“十二阑干闲倚遍”来写千方百计设法摆脱这种苦恼,但又有何用!进而以“愁来天不管”的无可奈何的怨天之言来为上阕作结,结得很雅致,从而委婉曲折地刻画出春思如麻、春愁撩乱的情景。下阕以“风和日暖”四个字来概括仲春的美丽景象,但是春景虽好,自己却不如莺燕那样成双成对地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风光。然后急转直下,以“满院落花帘不卷”来写即将面临的凄惨景象,最后以“断肠芳草远”收尾,收得清空婉丽,余味无穷。

朱淑真同她恋人分别之后,写了许多思念的诗词。如《寄情》与“三别”(《寄别》《伤别》《恨别》)、“四愁”(《供愁》《诉愁》《旧愁》《愁怀》)等篇,都是写离情别绪之作。《寄情》云:“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分明此去无多地,如在天涯无尽头。”《寄别》云:“如毛细雨霭遥空,偏与花枝着意红。人自多愁春自好,天应不语闷应同。吟笺漫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伤别》云:“生怕子规声到耳,苦羞双燕影穿帘。眉头眼底无他事,须信离情一味严。”《恨别》云:“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宽余缠臂金。别后大半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晚春有感》云:“却扇羞花春已空,扫红吹白任颠风。断肠芳草连天碧,春不归来梦不通。”由此可见,朱淑真是一位十分钟情的女子,自从与恋人分别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之中。她甚至认为:团圆不成有个音信也好,倘若鱼沉雁杳没有音信,能够做个梦,在梦中相会也好,但是都落空了。结果是人不见,梦不成,信不通,剩下的只是“怨”“愁”“病”“酒”了。因此,在她的诗词中,写“愁”的辞句特别多。如“欲寄相思满纸愁”“自如春来日日愁”“年年对景倍增愁”“危楼十二阑干曲,一曲阑干一曲愁”“万景入帘吹不卷,一般心做百般愁”“不须问我情深浅,钩动长天远水愁”“鸣窗夜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举不胜举。从所谓“一点愁”“一种愁”“一曲愁”“一段愁”,到“倍增愁”“许多愁”“满眼愁”“满镜愁”“满纸愁”,又到“字字愁”“日日愁”“百般愁”“万斛愁”等等,在她的眼里,简直是一片愁世界,人间处处皆是愁。无怪她在此词中写道:“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至于她那写怨、写恨、写病、写酒、写泪的句子,也是不胜枚举的。她的《得家嫂书》可以说是她这种生活的极好概括:“倾心吐尽重重恨,入眼翻成字字愁。添得情怀无是处,非干病酒与悲秋!”这四句诗,真切地反映出她那“悲”“愁”“恨”“病”“酒”五字生涯,也抒发出她此时此地无可奈何的心情。从这里便可看出词中所说的“愁来天不管”“断肠芳草远”的真实含义了。

(张璋)

江城子

赏春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因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鉴赏

这首词,题曰“赏春”,实为“怨春”。朱淑真用极其深沉的语调,概述了她恋情的始末,最后写出了爱情的悲局,发出了绝望的心声。这首词,在她那悲惨的身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值得详加品析。

首先看它的内容。这首词的前后阕,共分四个段落:第一段写忆旧,第二段写别离,第三段写梦幻,第四段写绝望。她先以“斜风细雨”来衬托气氛,在这春寒之中,对着酒杯,忽然想起恋情往事:曾手把梨花,眼泪纵横。此处借用白居易《长恨歌》中“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诗意,来描写像梨花春雨般的悲伤痛哭的情景。接着又借用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语句,以芳草烟断、泪看青山的形象语言,来描写她送别恋人的情景。进而写到梦里的因缘,相会于云水之间,用“悄无言”三字来说明梦中相会极其兴奋喜悦的情景,并引出醒来后依然凄寂愁恨难以忍受的苦楚心情。最后于绣衾之中辗转反侧,懊恼惆怅,得出“天易见,见伊难”的结论,从而了结了她的恋情生涯。

朱淑真的恋情,大体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少女时期的欢恋;第二阶段,是分离后的思恋;第三阶段,是处于绝境的失恋。就词而论,倘若《清平乐》是她恋爱初期的代表作,《眼儿媚》《谒金门》《蝶恋花》是她惜别、思恋时期的代表作,而《江城子》则应是她失恋绝望时期的代表作。这三个时期作品的情调是不同的,各时期的作品,都有各自的特征。一般说,初期之作,热情而缠绵;末期之作,深沉而悲痛;中期之作,则介于两者之间,既有愁,又有盼;既反映当前的别离的苦闷,又抱有重逢团圆的希望。这一时期的作品时喜时悲,充满着矛盾心理,表现出来往往是用清新婉丽之笔,蓄思含情地写怨写愁,结果必然是怨而不恨,愁而不哀。

《江城子》一词,当是她第三阶段的作品。此时她的恋情已到了失望的境地,从而发出“天易见,见伊难”的悲鸣。无怪,她在《恨春》中写出“几许别离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在《后庭花》中写出“至今犹恨隔江唱,可惜当时枉用情”等悔恨交加、悲痛不已的语言。真有“往事不堪回首”“一江春水向东流”之感!

朱淑真是先有情人而后由父母做主结婚的。由于婚配不当,她毅然决然地结束了夫妇关系,返回母家,从此更加重了她对过去情人的爱恋。她从少女时期的初恋,分别后的思恋,直到晚期的失恋,是始终如一的。因此朱淑真的爱情是纯洁的,并不因她被迫结婚、跟着当官的丈夫过了一段名义上的夫妇生活而有所减损。她的不幸,她的痛苦,完全是封建制度造成的。她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她的处境应当引起人们的同情。某些古人说她有“桑濮之行”,甚至贬为“泆女”,那是封建思想对她的诬蔑。今天,我们应该正确地对待她的爱情和婚姻问题,应该对她的悲惨一生作出公允的评价。

(张璋)

减字木兰花

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鉴赏

朱淑真的诗词一般以清新婉丽著称,但是这首词的风格却大不相同。一上来就写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卧也不是,自唱自酬,自言自语,全不是。心烦意乱,无法排遣,好像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大有肝肠欲断、五脏俱裂之势。经过一阵烦乱,终于平静下来,只是凝神伫立,独自伤神,从而自己在折磨着自己。接下去,以“此情谁见”相问,来加重孤独之感。进而又写愁病缠身,独自对着寒灯哭泣,弄得满面泪痕,悲伤不已;即使把灯花剔尽,仍是不能入睡。她用泼辣之笔,把个悲伤若狂的女子孤夜难眠的一举一动、一情一景,写得十分生动逼真。

她这首孤夜难眠的小词,确实别具一格,很有特色。她在情节的提炼上、字句的净化上,都下了极大功夫,使这首短小精悍的四十四字小令,字字跳跃纸上,构成一幅银幕般的画面。特别是在词的结构上,起、中、结都安排得很恰当。她异笔突起,浓笔开场,起首在十一个字中接连用了五个“独”字,真是愁云密布,紧锣密鼓,以浓厚的气氛,突出而形象地描绘了深更寒夜孤独烦闷之状。跟着是“伫立伤神,无奈春寒着摸人”,由动到静,戛然而止。当中又以“此情谁见”来承上启下,使上下阕之间,连接紧密而又妥帖。继而从伤神到哭泣,最后以画龙点睛的笔法,淡淡一收,点明了“梦不成”这一主题。从而把一个愁病交加、伤感已极的难眠之夜,写得活灵活现,十分感人。总之,这首词构思巧妙,结构谨严,浓笔开锣,淡笔收场,把一个烦闷女子的失眠之夜写出了电影般的效果,实是难能可贵!

(张璋)

眼儿媚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鉴赏

朱淑真以轻松明快的笔调来写春愁,写得幽雅、巧丽。词的开始,尽情描写美好的春景。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轻轻地抚弄着杨柳;满苑的鲜花,幽静的小径,飘逸着芬芳的花香,春日的景色是多么迷人啊!可是清明过后,云雾笼罩着华丽的小楼,楼中女子,回首往事,思绪万端。下阕写午睡醒来,听到窗外黄莺的婉转叫声,本来是很好听的,可是这位感伤女子,却被唤起了春愁。这唤起春愁的鸟儿究竟在哪里呢?是在绿杨影中,是在海棠亭边,还是在红杏枝头?这首词,写得惟妙惟肖,结得清而婉,巧而奇,独出心裁,别具一格。

朱氏的这首词,从头到尾着意于景色的描绘。上阕写风和日暖,杨柳轻柔,小苑幽径,芳菲暗流;下阕写莺声百啭,杨柳飘影,海棠亭畔,红杏梢头。末尾借用了宋祁《木兰花》词“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名句,很有情趣。这样,把一派生机的盛春景象描绘得有声有色,像是一幅春光明媚的画图,展现在眼前;又好像是一首首鸟语莺歌,萦纡于耳际。这样美好的景色,谁不为之陶醉!可是对一位伤心的女子来说,这种美的刺激,不仅不能使她得到美的享受,相反,却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惆怅不已。

朱淑真的这首词,大概写于同恋人分离不太久的时刻,她虽然也在写春愁,但还未到达极度伤感的程度。因此这一时期写的诗词,尚有轻快、风趣的特色。如《问春》诗云:“春到休论旧日情,风光还是一番新。莺花有恨偏供我,桃李无言只恼人。粉泪洗干清瘦面,带围宽尽小腰身。东君负我春三月,我负东君三月春。”这首诗与此词相仿,都是以轻快的笔法来写春愁,特点是文浅意深,辞淡情浓。特别是最后一联,用一反一正语句作结,结得干净利落,颇有情趣。她还有一首《恨春》诗,写她同恋人分别后的相思之情。“一瞬芳菲尔许时,苦无佳句纪相思。春光正好须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泪眼谢他花放抱,愁怀惟赖酒扶持。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这首诗写得天真烂漫,把一颗少女赤诚之心和盘托出。特别有趣的是末联,异想天开,妙趣横生,竟以“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作结,可谓妙哉,妙矣哉!

女词人有丰富的生活体验,有超群的创作灵感,有勇敢的写实精神,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因此她常常运用白描的手法,借景抒情,写出许多格调非凡的作品。

(张璋)

清平乐

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鉴赏

朱氏的这首《清平乐》,是有关恋情之作。这首词的主要意思是:她于含烟带露的黄梅季节来到湖上,在与恋人相见后,被留下一块游玩。正在两人携手漫步欣赏湖中的荷花时,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为了避雨,他们在极其僻静的去处停留下来,喁喁私语,相亲相爱,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高峰时,她娇柔妩媚,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爱情烈火,随即不顾羞怯地倒入恋人的怀抱,这时默默不语,如痴似醉地享受着人间美好恋情的幸福。一度欢乐之后,天已不早,最后不得不分手了,这时难舍难分,是最难过的时刻。回到家中,总觉空空荡荡,百无聊赖,连妆台都懒于靠近,哪里还有心思去梳妆打扮!总之,这首词,从湖上相会,写到携手漫游;又从携手漫游,写到旖旎缱绻的欢聚高潮;最后从甜蜜的欢聚,再写到痛苦的分离和归来后的百无聊赖的心情。这样根据情节的自然发展,由低潮写到高潮,再由高潮写到低潮,层次分明,排比有序,把一个夏日湖上小游的恋情幽会,写得有声有色。

在这首词中,过去议论较多的是“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两句。宋代另一位女作家李清照,亦善写闺情,有“眼波才动被人猜”之句,惟妙惟肖地写出了少女的矜持与敏感;而朱淑真的“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则更是一种近似放荡的爱情表白,写得淋漓尽致,毫无保留。在那个时代,一个女子敢于写出这样的词句,无疑也体现了她在爱情上的勇敢和在写作上的大胆。有人认为词的下句是后人改过的,原文应为“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倘若如此,这首词的主题就变了。且仔细揣摩,两句词意不太协调,上句写“娇痴”,下句写“愁怀”,两者根本搭配不起来。就词的意境和文辞的安排来看,也有不伦不类之感。倘若采用“和衣睡倒人怀”句,虽然有人认为“句劣”,但毕竟与上文之“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娇痴不怕人猜”及下文之“最是分携时候”等句方才谐和。至于有人认为朱淑真的“娇痴不怕人猜”句,出自李清照的“眼波才动被人猜”,这也很难说。因为她们两个人的生卒前后,说法不一,在没有确切的考据结论之前,最好不谈谁学谁的问题。

(张璋)

蝶恋花

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作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问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鉴赏

这是朱淑真的一首惜春词。她以柳条系春而留春,柳絮随春而送春等生动的想象,将“春”作为少女青春而人格化。上阕写春天到来,杨柳低垂,千万缕细丝,似乎想系住春天不让它离去,但是春天还是稍作停留,又匆匆地去了。继而杨柳生絮,随风飘荡,似乎要随春而去,探寻春的去处。这样,层次分明,步步推进,把春来春去的脉络,写得生动活泼,以暗示人生短促,来去匆匆,形象地说明了青春的可贵!下阕写待到春深,绿满山川,杜鹃哀鸣,鸟儿虽无情,尚知人的愁苦,叫出人的悲痛心声。词人最后还若有其事地“把酒问春”,这样以“不语”而“雨”作结,结得淡而雅,实而虚,凄凄然,茫茫然!实在耐人寻味。

朱淑真为什么对青春如此留恋?为什么对人生短促、青春易逝如此感叹不已?因为她的一生是悲惨的一生,只有短暂的青春时代是幸福的。

朱氏的少年时代,生活优裕,性格爽朗,从小受到文学艺术的熏陶,终日赏花吟月,赋诗抚琴,过着天真烂漫的少女生活。因此,反映在她的作品中,也充满着轻松明朗的气氛、美丽欢畅的情调,从她初期所写的四时景色诗中即可窥见一斑。如春诗:“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折蝶双飞。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春园小宴》)夏诗:“淡红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水阁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夏日游水阁》)秋诗:“疏雨洗高穹,潇潇滴井桐。润烟生研底,凉气入堂中。翠锁交竿竹,红翻落叶枫。抚琴闲弄曲,静坐理商宫。”(《小阁秋日咏雨》)冬诗:“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已满坡。笑折一枝插云鬓,问人潇洒似谁么?”(《探梅》)再看她那首选婿诗:“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像这类作品,在她全部诗词中占有一定分量。这些作品,是她少女生活的写照,也是她少年生涯的见证。再加上她少女时期的恋情,怎么能使她不留恋青春呢?事实证明,她绝不是生来就悲愁伤感的,而是由后来的不幸生活遭遇造成的。

(张璋)

张抡*

烛影摇红

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凤楼十二春寒浅。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驰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漫惆怅、华胥梦短。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作者

*张抡,字材甫,号青莲居士,开封(今属河南)人。生卒年不详。南渡故老,绍兴、淳熙间在世。曾为知阁门事,兼客省四方馆事。词多写山水景物,风格清雅。

鉴赏

“上元”,节名,时为阴历正月十五日,俗称元宵,又叫灯节。上片述往日过节的盛况。起句写宫廷殿宇之壮丽。“双阙中天”,“双阙”,宫殿门外两边的楼观。“中天”,形容宫殿楼观之高峻,丽日中天。“凤楼十二”,极言禁内宫殿楼观之多。鲍照诗:“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春寒浅”,言早春气候。三、四两句谓去年此时侍奉皇帝欢度灯节,宫中宴饮,恍若游于仙境。“瑶池”,神仙居处。《列仙传》:“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昆仑之圃,阆风之苑,左带瑶池,右环翠水。”“玉殿”两句写宫苑豪华。“拥群仙”,谓宴会时后妃及宫女盛装,如神仙然。李白诗:“宫女如花满春殿。”杜甫诗:“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写的也是这类盛况。“蓬壶”,一名蓬莱,是古代传说中海上三神山之一。“阆苑”亦仙境,即上引之“阆风之苑”。“五云”,指呈现五彩的祥瑞之云。连同下两句,极写往日元夜君臣欢娱游乐、声响彻天的盛况。“揭天丝管”,谓管弦乐声响彻云霄。“揭”,举也。

上片写景叙事极其华艳。过片忽转抒情,今情凄婉,大有一落千丈之慨。上下片映照,对比强烈,足以荡人心魄。“驰隙流年”,岁月如流,似白驹过隙。恍然一瞬之间,年光又换。“星霜”,星一年一周天,霜每年而降,故称一年为一星霜。柳宗元文:“星霜屡移。”“今宵”两句,极沉痛。作者亲见徽宗盛时,又身历靖康之难,南渡故老,孤臣危涕,黍离之悲,情何能已。“谁念泣孤臣”,即谁念孤臣泣。“谁念”二字,极哀婉。“回首长安远”,长安是汉唐故都,此处借指北宋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今宵引领北顾,凤城远沦,真是不堪回首!两句颇合古拙重大之旨。“可是”两句词意又转进一层,“尘缘未断”,“尘缘”佛家语,指自己所接触的外界事物,这里谓对国事未能忘怀。“漫惆怅、华胥梦短”谓徒然悲伤往事如梦,弥深感慨。“漫”,作徒或空解。“华胥”,《列子》:“黄帝昼寝,梦游华胥氏之国。”煞拍以景结情,“数点寒灯,几声归雁”,情景惨淡,格外衬托“满腔幽恨”的难以为怀。与上结景语对比,简直不忍卒读。沈际飞评此词“前段追忆徽庙,后直指目前,哀乐各至”(《草堂诗余正集》)。词写盛衰异象,笔致浓艳凄忱,兼而有之,抒情诚挚真切,高于豪放词中的叫嚣之作。

(王明孝)

踏莎行

山居

秋入云山,物情潇洒,百般景物堪图画。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已喜佳辰,更怜清夜,一轮明月林梢挂。松醪常与野人期,忘形共说清闲话。

鉴赏

张抡作有《踏莎行·山居》十首,此为第七首。上片写秋天山景,下片写秋山赏月。起首三句总写秋入云山的美景。第一句先以“秋”字点出季节,然后以“入”字写出秋来的动态,再以“山”字指明“秋入”的处所,前面着一“云”字,点明山势高峻,云绕其上。通过此句四字,把本词描写秋山秋景的意旨交代出来。第二句写秋入云山所带来的景态变化。“物情”二字,指山中景物的情态。“潇洒”二字,乃清秀爽丽之貌。这两个字最宜于表现秋天景物秀逸的风韵。杜甫就曾写过:“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张抡说“物情潇洒”,不只是写到秋之于物的作用,而且写出景物之情。仿佛山中草木有知有情,秋来之际显现出潇洒的姿容。而从物情的潇洒之中,又可见出诗人潇洒的笔意、词家之清韵。景中有我,我在景中,情深意远,极尽赏爱之意。第三句紧承第二句,以“百般景物堪图画”,赞美物情的潇洒之美。“百般”,极言景物之多,千姿百态,争艳斗奇,蕴含着无限的诗情画意,故而说“堪图画”。这可以说是以画入诗,诗中有画。山中秋景胜绝,无处不美,无物不美,要有一番选择,用最典型的景物写出秋山之美。于是诗人以生花妙笔写出丹枫、黄花两景:“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这是一对精美绝伦的偶句。“丹枫”,亦称霜叶、红叶,谓枫叶经霜而红,色艳如丹。“万叶”,极言枫叶之多、枫树之多。“丹枫万叶”四个字合起来,就点染出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的优美景色。“碧云”,指青缥色的云气。句尾缀上的“边”字,是个忽视不得的字眼。丹枫的位置、山势的高耸均由此字点出。说明火红的枫叶层层叠叠,依山而上,一直铺展到碧云旁边,描绘出碧云与红叶相映,山色与青空交辉,丹枫似锦,万山如绣的秀丽景色。唐代诗人杜牧写过一首《山行》绝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后两句也是极写枫林霜叶之美和赏爱不尽的情趣,向为脍炙人口的名句。杜牧用比喻写霜叶之红,张抡则以碧云映衬丹枫之色,各有千秋,异曲而同工。但是,杜牧只写了霜叶,而张抡在丹枫之外还写了“黄花千点幽岩下”,景观的样态就丰富多了。所谓“黄花”,即菊花。“千点”,是远而望之,言其小而多,也表明分布之广。“幽岩”,乃清幽寂静的山岩。有岩而幽,说明风景富有幽美感。“下”字,点出黄花的位置,在山岩深幽之处。你可以想见,无数的菊花,点点洒洒,如散金碎黄,镶嵌在霜林丛中,显得分外明丽耀眼,生动地描画出岩壑含翠、金英秀发的清幽景色。古来写丹枫、黄花的诗词,车载斗量,不可胜数。但分而言之者多,兼而写之者少。即使兼写,也很难找到能与张抡这两句相媲美的。朱庆馀《观涛》写过“高楼晓望无穷意,丹叶黄花绕郡城”,可谓秀美而有意趣,但比起来,终嫌略逊一筹。张抡这两句词,就所构成的画面来说,突出的主体景物是丹枫、黄花而分别以碧云、幽岩作为陪衬。高远处,在淡彩素墨的背景中,抹出浓烈之色;深幽处,在重笔濡染的衬底上,点出鲜明之色。淡中见浓,浓中有淡,明暗变化,对比强烈,构成一幅色彩斑斓、意境高远的秋山画卷,充分显示出诗人摹写景物的艺术才能。

词的下片,开头三句写中秋月景之美。中秋,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人人欢度,故而曰“已喜”。又逢天气爽朗,夜空碧清如洗,因而格外高兴,故曰“更怜”。而“清夜”是由明月而得,所以第三句写出“一轮明月林梢挂”。月圆如轮,高挂林梢,银辉流洒,清光烛地,正是把酒赏月闲聊的好辰光,故而末结两句云:“松醪常与野人期,忘形共说清闲话。”所谓“松醪”,是用松膏酿制的酒。李商隐诗云:“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忘形”,语出《庄子·让王》:“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杜甫《醉时歌》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张抡这两句写他常与山野之人相约饮酒,情欢意洽,不拘形迹地在月光下谈天说地,淡泊的心境与清幽的月色交融在一起,表现出闲适惬意、怡然自得的山居乐趣。

这首词,上片着重写景,下片着重抒情,情景交融,意境很美。在语言上,也是很有特色的,清丽秀润,亲切自然,不假雕琢,全是淡淡写来,山居乐趣自从笔端流出。

(臧维熙)

赵彦端*

点绛唇

途中逢管倅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愁无据。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

作者

*赵彦端(1121—1175),宋魏王廷美七世孙。字德庄,号介庵。鄱阳(今属江西)人。绍兴八年(1138)进士,官至直宝文阁、知建宁府,终左司郎官。有《介庵词》。《全宋词》收他的作品共一百五十七首。

鉴赏

此词不知作于何时、何地;管倅是谁,也不详(倅,宋时州通判称“倅”)。我们仅从词中所叙的情况得知:管倅与作者是老朋友,他们在途中相逢,不久又分手。作者别中送别,格外感到凄怆,便写了这首词。

“憔悴天涯,故人相遇情如故。”“憔悴”,困苦貌。“天涯”,这里指他乡。俗话说:“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特别是当双方都处在困苦的境遇中,久别重逢,深情似旧,其乐可知。作者极言相遇之乐,目的正在于更深地跌出下文所写的别离之苦。这叫做“欲抑故扬”,乃一种为文跌宕的妙法。

“别离何遽,忍唱《阳关》句?”乍见又匆匆别离,历来最为诗家所苦。唐代诗人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云:“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云:“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都细致地表达出那种因乍见时大喜过望而反使别离时加倍悲苦的心情。赵彦端也不例外。他联想起王维《渭城曲》中“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著名诗句。但此时他连唱《渭城曲》的心情也没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别中送别,比王维居长安送友人西行时还更多了一层愁苦。因此,很自然地引出下片开头“我是行人,更送行人去”的喟叹了。

“愁无据。寒蝉鸣处,回首斜阳暮。”“无据”,即无端,有无边无际的意思。这无边无际的愁苦,该怎样形容呢?诗人不借重于比喻,而是巧妙地将它融入景物描写之中,用凄切的寒蝉声和暗淡的夕阳将它轻轻托出。“寒蝉鸣”为声,“斜阳暮”为色;前者作用于听觉,后者作用于视觉。这样通过声、色交互而引起读者诸种感觉的移借,便派生出无穷无尽的韵味来。清人吴衡照说得好:“言情之词,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沉流美之致。”(《莲子居词话》卷二)否则,若一味直溜溜地说“愁呀愁呀”不休,就难免有浅露、粗俗之患了。

纪昀评赵彦端《介庵词》说:“多婉约纤秾,不愧作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说赵彦端的词“婉约”是不错,但说它“纤秾”则不全是。如此词通篇未用一纤秾词语,但是它“说得情出,写得景明”(李渔《窥词管见》),不失为一首风格淡雅兼委曲的好词。

(蔡厚示)

姚宽*

生查子

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

作者

*姚宽(?—1162),字令威,号西溪。嵊(今浙江嵊县)人。官至权尚书户部员外郎、枢密院编修官。除“博洽工文”外,兼擅书法及工技等。有《西溪丛语》传世。《全宋词》收其词五首。

鉴赏

姚宽现存的五首词,主题都是闺情,即写闺中女子思念所爱男子之情。此词也是这样。所不同的是其余四首都是叙述体,用的是第三人称;而此首却是代言体,用的是第一人称,即采用女主人公自述的方式。

“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絮。”词一开头便用了两个明比,而且郎和妾对举。为什么这两个比喻物(“陌上尘”和“堤边絮”)对女主人公产生了如此的“心理对位效应”呢?显然是她从审美客体中发现了某些对应点,使她“产生一种心理上的相符感觉”。譬如:男方对爱情的不专一,使她感到像陌路上漫天飞扬的尘土;己身爱情上的不幸,使她感到像堤岸边四处飘荡的柳絮。很可能她还觉得:男方的行为卑劣,有如尘土;而己身之操守高洁,有似杨花。诸如此类,都任凭读者广泛联想,任凭读者从自己的心灵中去寻求对位的审美效应。

“相见两悠扬,踪迹无寻处。”“悠扬”,就时间而言,指其久长;就空间而言,指其广远。这里显然是就后者而言。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女方欲与男方相见,而两人相隔遥远,甚至连男方的踪迹都无处寻找。这样把审美空间拉开、推远,便使读者觉得女方相思的分量跟着加重了。

下片转回到女主人公自身上着笔:“酒面扑春风,泪眼零秋雨。”从逻辑上说,这两句应该写成“春风扑酒面,秋雨零泪眼”才是。诗人却倒宾语为主语、主语为宾语。这除了为适合词律的要求外,应该说还另有审美的需要。因为“酒面”和“泪眼”都是审美主体之物,它作为宾语提前,就突出了它的地位,强调了它的存在。它表明女主人公因相思无法排解而醉酒,因所欢远出不归而垂泪。这样再添上春风之吹扑和秋雨之飘零,便加倍渲染出自春徂秋、毋论风雨,女主人公的愁思深广。

“过了别离时,还解相思否?”末尾这么一问,又把词的意境推进了一层。别离时,男方必定信誓旦旦,表示决不相负;而今时过境迁,难道他就连女方在思念自己都不懂吗?女方并不要求男方立即回到自己身边,而只是希望“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这么一点起码的要求,表明女主人公已是情渴如火、近于说痴话了。

南宋著名哲学家叶適的《西溪集跋》称姚宽的诗“流丽哀思……绝去尖巧”。就此词而论,这一评语也很恰切。姚宽不用尖巧的词语,不用怪僻的典故,而能如此委婉、流丽地叙述女主人公的哀思,真不愧为“一代博洽工文之士”(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蔡厚示)

绍兴太学生

南乡子

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鉴赏

在宋词中这是一首别具一格的作品。它从小处落笔,触及时政,通过对一个没有骨气的封建官吏可笑形象的勾画,无情地揭露了南宋统治者及其权贵在金人面前奴颜婢膝的丑态。根据《宋史·洪迈传》的记载:宋高宗末年曾派遣翰林学士洪迈使金,最初洪迈要求以对等的国礼晋见金主,不肯自称“陪臣”,金人便把他锁禁在使馆里,“自旦至暮,水浆不进”,在金人的威胁下,洪迈屈服了,便向金主跪拜称臣。诗人选取这一历史事实,生动勾画,巧妙点染,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宣泄了胸中的郁愤。

在艺术上,这首词有三个特点。首先,它运用白描手法,勾勒形象。作者以简约洗练的语言,抓住人物的本质特点,寥寥几笔,快笔速写,便把洪迈的形象神态毕肖地活画了出来。“稽首垂哀告敌仇”七个字就是一幅画,一个对金主屈膝跪拜、苦苦哀求的软骨头,被描绘得跃然纸上。洪迈在金人面前是一副嘴脸,出使归来,又是一副面孔,明明是做了有失国格、人格的丑事,回来后却不知羞耻,摆头晃脑,夸夸其谈。“万里归来夸舌辩”,“好摆头时便摆头”,便是这一情景的生动写照。据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洪迈“素有风疾,头常微掉”,这首词中描写他“好摆头时便摆头”,既是实写他掉头的毛病,也妙语双关地讽刺了他回宋后洋洋自得的丑不知羞的行为。词长于描绘典型景物,抒写典型情绪,但在一首词中,能够如此生动地描写出一个典型人物来,这在宋词中还是不多见的。其二,运用对比手法,映衬烘托。真、善、美的东西总是同假、恶、丑的东西相比较而存在的,事物只有通过对比才能分辨出真伪和是非。在这首词中,作者把相反相对的事物放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使它们相互映衬,从而给人以鲜明突出的印象。洪迈使金,不能够保持一个使者的坚贞节操,经受不住艰苦环境的考验,他的变节行为理应遭到人们的唾弃。诗人写道:“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在这里,把洪迈和苏武作了鲜明的对比。汉武帝时,苏武以中郎将出使匈奴。单于要他投降,苏武大义凛然,不肯屈节,居北海荒原牧羊,受尽种种折磨,在匈奴生活了十九年才回来。一个是,一日饥渴不堪忍受;一个是,十九年磨难不变其志,两者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词的下阕,作者又将洪迈父子作了对比描写。据《宋史》本传记载,洪迈的父亲洪皓使金,也曾被禁留,十五年后始得归宋,宋高宗称他“苏武不能过”。洪皓虽然待在金国束手无策,但毕竟还算是一个不失“忠节”的人,洪迈同父亲相比,显然又大大差了一截。词中说:“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通过两相绾合,指出像洪迈这样的无能官吏是不能为国家消除忧虑的。对比手法的恰当运用,突出了人物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其三,运用讽刺手法,嬉笑怒骂。作者对于自己要批判否定的对象,没有采用正面出手、直言怒斥的方式,而是冷嘲热讽,极尽调笑挖苦之能事。“堪羞”“村牛”一类口头俗语的插入,都增添了作品的讽喻力量。同时,作品写得风趣、幽默,充分显示了作者的智巧。清代的戏剧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他讲的虽然是戏剧创作,但也适用于其他文学形式,这首词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活泼,是同诗人的“机趣”分不开的。

(徐荣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