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去华*
水调歌头
定王台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尚想霓旌千骑,依约入云歌吹,屈指几经秋。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一夜寒生关塞,万里云埋陵阙,耿耿恨难休。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
作者
*袁去华,字宣卿,豫章奉新(今属江西)人。生卒年不详。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曾任善化(今湖南长沙)知县等职。有《适斋类稿》《宣卿词》。
鉴赏
定王台,在今湖南省长沙市。相传西汉景帝之子定王发为望其母唐姬的陵墓而筑,故名。袁去华的这首怀古词,大概作于他任善化(县治在今长沙市内)县令期间。其时,南宋著名爱国词人张孝祥知潭州(乾道三年至四年春夏间,即1167—1168)。此词“见称于张安国(孝祥),为书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是《宣卿词》中最好的一首爱国主义词章。
“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开头写定王台所占据的地理形势。“楚望”,楚之望地。形胜富庶的地区称“望”。“湘州”,东晋永嘉初置,唐初改潭州,词中指长沙而言。定王台雄踞于洞庭湖之滨、楚之望地古湘州地界。两句出语奇峻,气势宏大,描述定王台辽阔壮丽的背景,还给它笼罩上一层历史悠久的神奇色彩,这为词描绘刻画定王台豪华繁盛的过去作了充分的准备。“何王台殿?危基百尺自西刘”两句呼应题目。出以问答句形式,是为了唤起回忆,追溯它的历史。“西刘”,西汉刘姓王朝,直点定王台的建造时代和它的主名。“危基百尺”,形容定王台高大坚实的基础。时代这么悠久,遗址尚且如此巍峨宏阔,它兴盛时期楼台亭阁、雕梁画栋、飞檐彩壁的景象隐然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尚想”三句即由上两句引出,意谓还可以引发我们想象得出当时刘发在此游冶时的繁盛情景:旗帜犹如云霓,斑斓多彩,千骑簇拥,前呼后卫,仪仗盛大极了;歌舞弦管之声,高亢嘹亮,仿佛传入了云霄。但这种繁盛景象并未持续多久。“屈指几经秋”,指出繁华短暂,容易消逝,深寓着盛衰无常的感慨。词从上面追忆赞美定王台往昔的繁华,一落千丈,跌入深沉悲痛的伤今意绪中。“叹息繁华地,兴废两悠悠。”收束前文。“兴废”二字在结构上承上启下,在意蕴上有双重作用,既指定王台的兴废盛衰,也指作者所处的宋王朝国土沦亡、衰朽腐败。词人在借古伤今。后者由前者触发而来,却是词的主旨所在。
换头继上片末句运笔。“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写定王台的衰颓,但并不就台殿本身如何零落来写,而以登临所见到的杈桠枯干的老树、浩浩荡荡向东奔流的大江等冷落萧瑟、渺茫寥廓的景色,渲染环境,衬托出台殿的残破荒凉。这种颓败苍凉的景象,实际上就是南宋王朝满目疮痍、国脉如缕的形象写照。这样,以下撇开定王台而写由国家璧碎瓯残而生的愤恨,报国无门的感慨,就显得非常自然。“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空白”句化用陈与义《巴丘书事》“腐儒空白九分头”的诗句。自己怀有报国壮志,却无法施展,虚度岁月,徒然白首。袁去华早年就有志恢复,“记当年,携长剑,觅封侯”(《水调歌头》)。老来一无所成,这是因为南宋统治集团对外一直奉行屈辱投降政策、内部权奸当道的缘故。这两句表达的有志难酬、无路请缨的悲愤心情,是当时爱国人士所共有的,有着鲜明的时代色彩。“一夜”三句以形象的笔墨叙写外族入侵、北地沦亡、国家分裂的报国内容。“一夜寒生关塞”,以一夜之间关塞特地生寒,比喻金人猝然从北方挥师南侵。“万里云埋陵阙”,在古代,京都城阙、皇帝陵墓是否完好,均是国家存亡的象征。阴云万里,掩埋了神州故国的诸帝陵寝。对此,作者耿耿于怀,悲愤填膺,不能平息。他感到报国理想无法实现,国家分裂的局面不知何时能够结束,情绪低落,哀愁无尽。“徙倚霜风里,落日伴人愁。”徘徊于秋风里,只有黯淡无光的落日伴人发愁,更加重了人的沉痛悲伤。词在低沉的喟叹中结束。
这首词的显著特色是情景交融,虚实结合。描写定王台,其盛处从“危基百尺”展开想象,以定王当年的游赏盛况来侧写旁透,用笔空灵;其衰处则就登临所见,以环境背景的渲染烘托来表现,都极有思致。词中的景物,是一幅阔大而苍茫的画面:“雄跨洞庭野,楚望古湘州”“登临处,乔木老,大江流”。赞叹吟唱它的景中人则是一个胸有宏大抱负而无法实现,心境激楚悲凉的爱国志士,这就使词构成了意境雄浑苍凉的特色。
(王锡九)
瑞鹤仙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鉴赏
这首词的本事和写作年代都无法考定。它的主题是离恨,写与所爱女子别后相忆之情事。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词人以写景开篇,为下文转入抒情创造气氛。在郊外平原上,刚下过一场秋雨。秋风、秋雨,向来逗人生愁,何况见败叶凋零,风定尚纷纷坠落,更勾起词人心里的烦恼。宛似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著名诗句“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用飘坠的树叶衬托出思人纷乱不安的心情。只不过此词意境像南朝谢贞的诗句“风定花犹落”,乃静中见动景象;而与屈原所作前两句纯为动态描写略显不同。以上三句,兼示各种声响(雨声、落叶声和断断续续的风声)。接下去才着力勾画斜阳、深树和远山等静物,从中渲染出一段“浓愁”。因为斜阳使人生迟暮之感;深树隐映,益见暗淡。远山一抹深青色,恰似佳人眉黛呈妩,更逗人相思,更添人愁苦。
“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词人不禁回顾来时的旧路,见岩前的黄花仍含娇半吐,只不见人面何处。随着时间的流逝,事物都发生了变化;到而今不变的,似乎只有溪边的流水,待人如故。这当然纯属词人的主观想法,并不符合流水的实际情况。但词人目的在于强调一切事物都在变化;而流水之所以不变,乃由于它专于情。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词人的审美判断完全取决于感情的需要;一切物象都透过词人感情的三棱镜而折射出种种奇光异彩。这是词人们不同于科学家们的所在。
下片开头,词人用“无语”二字承上启下。“无语”,既是上片回思万千而不得其解的结果;又是下片种种行为、思考和感慨的契机。“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这就是词人“无语”后的第一个行动。“邮亭”,是古代传递函件和书信的地方。而今它静悄悄,说明伊人音信杳无。词人往日可能曾偕伊人一同在此题写过什么;而今她既然杳无音讯,词人便退一步想寻得往日题写的所在,以访伊人旧踪,以当重晤。结果他寻见没有呢?词中并未明言。读者自可任意思考。但事实是,无论词人寻得与否,都无补于他心灵的空虚。因此词人深深感到:“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后两句六个字,便是此词主题;也是词人在百无聊赖的倦游中所作出的唯一内心告白。
“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收香”“藏镜”,暗用了两则典故。前则用晋韩寿故事:韩寿年少貌美,为贾充的女儿所爱。贾充的女儿暗把皇帝赐给贾充的西域奇香送给他。此事后来被贾充发觉,贾充无可奈何,只好将女儿嫁给韩寿。后则用陈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的故事:徐德言娶了陈后主妹妹乐昌公主。在陈亡之前,他们把一面镜子破成两半,各执其半以为信物。陈亡之后,他们终因破镜相合而得重圆。词人反用这两则典故,目的在强调即使信守前盟,他年重到,也未必就能会合。正如崔护《题都城南庄》所咏:“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因此词人的思念越来越沉重,渐渐地进入梦境,有时梦到伊人所住的小阁之上和小窗之内了。词人用梦境结束全词,说明除了梦境之外,他的企求在现实中是没法实现的。
此词风格委婉、含蓄,语言却甚流畅。虽然接连用了好几个典故,但不致使人感到晦涩难解。综合袁去华现存全部词作,足以看出其风格是多样的。他的词有些近于豪放,有些近于婉约;而豪放不至于粗,婉约不至于晦。在南宋初期的众多词人中,袁去华显然据有一个虽小却颇为独特的席位。
(蔡厚示)
剑器近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悄庭户。试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怕春去。佳树,翠阴初转午。重帘未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彩笺无数,去却寒暄,到了浑无定据。断肠落日千山暮。
鉴赏
袁去华在周邦彦之后,姜夔之前,喜自度新曲。这首《剑器近》就是他用旧曲创制的新声,系截取宋教坊《剑器曲》中之一段为之(见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它的体制,“上中两片,字句声韵皆同,是亦双拽头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既造新声,又用这种三叠词中的特殊形式,可见袁词的创新精神。
这是一首思念恋人的作品。上片写风雨之后的春景,渐渐地引逗出怕春归去,怨人不归,为伊憔悴的情思。春天的夜间,一场细雨潜入大地,滋润万物,唤醒生灵,但被和暖的东风吹停息了。末二句写雨后春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只有盛开的海棠花,姑且留存着。它是那样的娇艳美丽,成了春天还在人间的象征了。字里行间,既流露了主人公对美好春色的亲切赞美,也表现了他对春光消逝殆尽的深沉惋惜。而对春雨,却表现了一种厌恶情绪。词中说:完全仗着请来了东风,才把突然袭来的“夜来雨”吹住。为什么对春雨这样不满呢?就是因为“春雨断送春归去”(宋话本《碾玉观音》),是它把春天带走了的缘故。这就极其自然地将词过渡到中片的伤春。
中片先写雨后庭院寂静。“悄”字形容刻画庭户沉寂凄清,和春雨后海棠妖娆、一派生机的景色很不协调,深婉曲折地传达了人的伤春情怀,使她对外界事物产生了异常的感觉。细细听去,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莺啼燕语,分明和人一样,只是它们愁绪的表现,倾诉怕春归去的心曲,哪里是为赞美春天而歌唱呢?人不是赏心快意地去享受明媚春光,反倒担忧它的凋零消逝。对乐景生哀思,其悲哀往往深藏在景物之外。词潜气内转,很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剖露人的心迹上来。
下片开头遥承中片的首句,写庭院翠阴转午之幽静。次写人睡起之无绪和念远怀人之凄楚,则承中片所说的伤春意绪而推进深化。佳木茂盛,繁荫浓密,时届中午,庭户被掩映在“翠阴”之下,显得深黯凄寂。伤春的人孤独无聊,恹恹入睡。待到一觉醒来,更觉得心神不定,怨怀无托,急切地透过重重窗帘窥看随风飘散的柳絮。这里蕴含的感情颇为复杂。刚刚睡醒,百无聊赖,“看风絮”表现了怕春归去的深沉痛惜之情;风絮的飘零聚散,象征着人的离别和撩乱的心境。词意在此有了转化,以下写怀远的感情。“偷弹”三句,因极度相思,人已憔悴,所以将暗暗落下的泪水托付给烟波,愿它随着悠悠流水见到蓬转四方的故人,代人诉说减围宽带的刻骨相思。寄泪烟波,这是异常悲伤的表现。悠悠流水,随地赋形,无往不至,在人的心目中,它可以尾随着漂泊者,能够胜任使者的任务,表现了人将其感情附丽于流水传达给对方的想象。“彩笺”三句,再写思远之情。“到了”,到底、毕竟。这三句意谓:恋人曾从远方寄给我许多书信,每一封信里都向我问寒问暖,但他行役到何方,究竟何时才能归来,却没有告诉我一个准确的话。而我千思万念,说到底就是盼望他早点归来啊!离别之久,思念之深,盼归之急切,都可以体会得到。“断肠落日千山暮”,以景结情。思念远人,情致哀伤,眼前又正是斜阳西坠,暮色沉沉,远处的群山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中,这迷离苍茫的凄黯景色,更叫人百结愁肠,寸寸欲断,伤心透了。这种寓情于景的写法,客观景物和人的心境相融合,最能表达人的情怀,使词具有意蕴深广的韵味。
这首词上中下三片,前两片层层深入地写伤春情怀,末片怀人,表达方式很符合“双拽头”的特点。三片之间,起承转合自如圆转,细针密线,照应得当。环境气氛由轻清而重浊,情致由凄婉幽怨而悲哀直露,全词一气贯注,舒卷灵动,有吞吐抑扬之妙。
(王锡九)
安公子
弱柳丝千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问燕子来时,绿水桥边路,曾画楼、见个人人否?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庾信愁如许,为谁都着眉端聚?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闲傍枕、百啭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鉴赏
这首《安公子》写行人思念恋人,伤离意绪,抒写得很凄婉深厚。
上片开头,写早春景色,形声色俱有,点染入画。千万条纤细柔软的嫩黄色柳丝,参差披拂,婀娜多姿,鸦鸟不时地在柳丛中发出阵阵鸣叫声。这是一幅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画面。“匀遍”,均匀地涂染遍。南北朝以来,女子有以黄粉涂额的妆扮。丝丝杨柳的嫩黄色,好似用女子画眉的黄粉涂抹成,多么新鲜艳丽!说鸦啼之处杨柳变成嫩黄色,生活实际却是柳色抽芽变黄,吸引了鸦鸟来树间转徙鸣叫。词中的写法,出人意表,把春天的活力和盎然生机透脱地写出来了。早春的气候是不稳定的,一番风雨过后,春寒料峭,试装的罗衣便觉得单薄不能御寒。客子对环境的冷暖变化最敏感,极易惹起他的忧喜悲戚。词潜气内转,由景及人,抒发其思念恋人的悲怀。“问燕子”三句,借向燕子发问,暗示双方音讯不通。因为古代有燕子传书的说法。“人人”,情人的昵称。作客异乡,因山高水远,空间阻隔,使双方无法传书问讯。见到远道归来的燕子,不免要探听一下它可曾在路途中见到那人,她的近况如何。这种发问,虽不可能得到什么回答,但深沉地表现了行人渴望知道一点对方情况的心情。“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燕语呢喃,不足依凭。思念之情无法遏制,因而客子就揣度猜测。楼阁遮掩于云雾之中,绮户疏窗紧闭。女方伤情无心绪抚琴(哀弦危柱,乐器上的弦和支柱。哀、危分别形容弦声的高亢和支柱的端直),琴弃置残破,积满灰尘,她孤身一人,留居在这样极为凄寂的空荡荡的楼台里。这一幅想象中的对方生活情景,有对对方的深沉思念,也有对别离之后他们双方孤独寂寞生活的痛惜,还有对他们过去共同生活的美好追忆,思想感情很复杂,包蕴的内容很丰富。
过片,抒写自身漂泊在外的苦况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思念之情。“庾信愁如许”,北朝的庾信曾写过《愁赋》,今已失传。宋代诗词中常用此典。如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刘辰翁《兰陵王·丙子送春》:“更江令恨别,庾信愁赋。”以庾信自比,以明愁绪之多。“为谁都着眉端聚?”究竟为谁愁成眉峰颦蹙的模样?自设疑问,不须回答,所问可知,表达感情亦深厚。接着写怨怀无所寄托,愁绪无法解除而独自临风落泪,伤心至极,无人传递消息,不得已只好请东去的流水将相思之意带给对方,相忆之深,自在其中。进而转写客况寥落,难以度日。“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念”是领字。词中的领字除使词一气贯注以外,往往具有转换或推进词意的作用。这儿的“念”字是将词意从写别情转化到抒发自身苦况上来。春天的白昼特别长,最易惹起人的闲愁。精神疲惫、惆怅迷惘的人怎么才能挨过去呢?这时下片再用问句,出语倍加沉痛深刻。“闲傍枕”二句是“如何度”的具体写照。随便傍靠着枕头躺下,百无聊赖地谛听黄鹂的啼啭歌吟,希冀用它圆润流美的歌喉来消遣散心。听着听着,昏昏然进入了梦乡,这样才算熬过了一段短短的时光。“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黄鹂的巧啭催人入睡,又把人从睡得不稳、不香甜的梦中唤醒。醒来后,更觉得精神委靡不振,很不是滋味;春日迟迟,斜阳的余晖依然照着坞中的花草,原来天色仍然未晚。应上“永昼难度”。结句是从贺铸《薄幸》“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的词句化来。语句相似,意境亦复相同,都是以景结情。花坞残照的景物,造成迷离惝恍的氛围,衬托出怀人之情的凄婉郁结。
这首词以写景开始,又以写景结尾,前后照应。中间写对情人的思念,由“问”而“料”,再到“愁”,因愁而觉度日如年,层层深入,曲折婉转。词的起结写景和中间怀人,都写到春天里很活跃、很有生气的鸟儿。起处以鸦啼形容刻画春天的蓬勃生机;中以燕子作为抒情的触媒和过渡;结以巧啭的黄鹂来消磨时光,它甜美的歌声和人的孤寂心境,互相映衬对照,倍觉伤情。它们在词中所起的作用各不相同,穿插在词里,使词跌宕多姿,富有感染力。
(王锡九)
陆游*
南乡子
赋归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作者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孝宗隆兴初,赐进士出身。历任县主簿、州通判、知州、礼部郎中、秘书监。晚年以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致仕,封渭南伯。终年八十五岁。他生当宋、金两国南北对峙的年代。其时国土分裂,战争频繁,朝政黑暗,人民痛苦。因此,他一生以诗文为武器,反复呼吁国家统一、整顿朝纲、减轻赋税、发愤图强。可惜一直遭受当权派的沮抑和谗毁,不可能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他的诗歌艺术创作,继承了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的优良传统,是我国文化史上一位具有深远影响的卓越诗人。主要著作有《渭南文集》《剑南诗稿》《放翁词》《南唐书》《老学庵笔记》。
鉴赏
此词,夏承焘先生《放翁词编年笺注》据陆游《诗稿》卷十《头陀寺观王简栖碑有感》诗自注“庚寅过武昌”,定为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由四川东归江行途中作。时陆游五十四岁。他四十六岁入川,至此已历九年。
起调写东归之路。江程千里,归思逐“吴樯”而发。唐卢纶《晚次鄂州》诗起句:“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俞陛云《诗境浅说》以为“作客途诗,起笔须切合所在之境,而能领起全篇,乃为合作”。词亦如之。陆词与卢诗,同为江行途中之作,但卢诗写于路近汉阳之时,故有此语。诚如俞氏所云:“言江天浩莽,已远见汉阳城郭;而江阔帆迟,尚费行程竟日。情景真切,句法亦纡徐有致。”陆词殆写于征帆初发之际,去武昌尚远。江天怅望,归程难计,故有“水驿江程去路长”之叹。同样“情景真切”,而句法更为“纡徐有致”,耐人寻味。“想见”以下句,写想象中的事,亦即“归梦”中的事。“芳洲”,当然是指鹦鹉洲。崔颢《黄鹤楼》句:“芳草萋萋鹦鹉洲。”盖祢正平被杀处。“武昌”,《入蜀记》谓为“吴所都”,“亦要害”。其地其事,都为作者所系念。而其时则为“初系缆”这一片刻,斜阳在水,江天欲暮。其地乃于“烟树参差”这一鲜明特点上辨认出来。这就隐含“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之意,而下片于此逗起。如仍以与卢纶诗比较观之,则诗写远望中的汉阳,写实见;而词乃写想象中的武昌,写梦到,意更郁悒惝恍,语亦更凝练而富有情致。
换头以下设想到家情景,而又先下一跌宕、顿挫之笔,点出这次到家,将不是添得欢趣,而是充满愁思。作者此时本已进入老境,而这次又带着一腔愁思东归,所以说两鬓又添“新霜”。而下面忽来一逆挽句:“曾是朝衣染御香。”唐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句:“衣冠惹得御炉香。”王维和句:“香烟欲傍衮龙浮。”陆游入蜀前,值孝宗即位,以三十八岁入为枢密院编修官。当时,孝宗颇思振奋,陆游亦当盛年,故于个人与国家前途都怀有希望。但不久,便是“浮云蔽日”“长安不见”。“曾是”句,实发自无限痛楚的回忆。下写故乡重到,本应首先想到与家人相聚,以“生还”相庆等等;但作者却撇开这些,而想到“交旧少”。于是,一阵“凄凉”之感突然袭来。言外自有意在!这里说的“交旧”,当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友谊建立在爱国思想的基础上的知交。随着时间的消逝,这样的知交相继零落。共同关心国家命运,不时相与谈论心曲的人也不易找到了。这真是大可悲的事!“却恐他乡胜故乡。”这一歇拍,当然出自杜甫《得舍弟消息》句:“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但亦深含陆游自己的无限酸楚。它道出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当国家破败时期告老还乡所怀有的一种典型的感情。
纵观全词,上半阕写一梦境,其特点是一片黯淡,景语含情;下半阕则写一种悬想,其特点是凄戾,纯作情语。词中虚词“曾是”“却恐”,都留给读者许多可以推想得之的东西。思归而又怯于到家的矛盾心情交织在一起。这不徒基于个人身世,抑且关乎国家命运。这就是这首词的艺术感染力量的最重要的基本因素。
(彭靖)
好事近
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谁与放翁为伴?有天坛轻策。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谈笑做成丰岁,笑禅龛楖栗。
鉴赏
想象或梦游华山的诗,陆游写了不少,大多是借来表达收复河山的思想。这首词,也是写神游华山,但主题在于抒写对人民生活的关怀。
上片,作者奇想破空地持着天坛藤杖(天坛,天台山,产藤杖。策,杖),乘着清爽的秋晨,登上莲花峰顶,踏在倚天峭立的悬崖上。只“谁与放翁为伴”一句,不仅给华山,而且给自己写下了一个俯视人间的形象。又从可以为伴的“天坛轻策”,很自然地过渡到下片。
在下片里,可以看到作者的化身——龙杖在雷雨纵横的太空中飞翔。据《后汉书·费长房传》载,东汉费长房从壶公学仙,辞归,壶公给他一竹杖,说:骑它可以到家。长房到家后把杖投入葛陂,杖化为龙。“铿然忽变赤龙飞”,意思是,(天坛杖)铿地变成一条赤龙腾空而起,顿时雷声大作,四周的山峰一片漆黑。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忘怀人间,他要降及时雨为人们造福,让人们过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而这种出力为人的事业,在自己看来,是完全可以办到的,不经意的谈笑之间,人们得到的好处已经不小了。对照一下那种逃避现实、只知为己钻营的人,同持一杖,作用大有不同。“禅龛”,供设佛像的小阁子。这里指禅房。“楖栗”,指手杖或禅杖。作者的鄙夷一笑,体现了他“所慕在经世”的积极思想。
这首词的艺术风格,是雄奇豪迈的,它强烈地放射了积极浪漫主义的光芒。陆游词派的继承者刘克庄,在《清平乐》里,幻想骑在银蟾背上畅游月宫,“醉里偶摇桂树,人间道是凉风”,分明是《好事近》一词精神的再现。
(钱仲联)
鹧鸪天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鉴赏
这首词从语气上看,当是罢官家居时所写。全篇基调,是用任情适性、潇洒豁达的笔触,婉转表达其不能为国效力、惆怅失意的心情。寓情于景,物中有我。
开头两句:“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这就是对那时昏暗朝廷、恶浊社会的厌弃和否定,用以概括全篇,领起下文。陆游家居绍兴城西南十里的鉴湖之滨,是有名的风景区。门前碧波清澈,在晚风斜照之下,苍烟摇曳,更觉柔媚宜人。它能荡涤隐士的尘心,对世俗一切纷扰,都可置之不闻不问。下面紧承两句:“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由远及近,是前两句在意境上的延伸,使客观存在的景物和内心世界的感受更加协调完美。第一句着重写酒兼及于竹。词章家写酒,常有两种寓意:一是写乐,所谓“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有时也借它以助诗兴,如“李白斗酒诗百篇”。一是写愁,所谓“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即借它消除胸中不平之气。这里的“斟玉瀣”(玉瀣,美酒名),语意双关,而以后者为主。这样的美好环境、安适生活,如果是一个真的隐士,不是很合理想吗?但对作者来说,心灵深处却含蕴着“壮志不伸”的痛苦,这有待于歇拍来点明。“竹”,高标直节,晋人推为“何可一日无此君”,着字亦非虚泛。第二句着重写“经”兼及于“山”。浪漫气息中饶有现实意义。《黄庭》用来代表道书,作者家富藏书,即以道书一类来说,就有二千余卷,而且作者自少年时代就饱览无余,对他的世界观起着不小的影响。特别当他仕途失意、理想幻灭的时候,笔下往往流露出消极遁世之语,这也无须讳言。“山”,指卧龙山,望中可见。晋人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用以回点“丝毫尘事不相关”。
过片“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承上转下,在结构上起过渡作用。表面上仍然宁静,实际是促节急弦、悲歌变徵的前奏。“啸傲”之上着一“贪”字,“衰残”之上着一“任”字,“开颜”之上着“不妨”二字,仔细品味,都隐寓着在现实生活里不愿如此而又不得不如此的慨叹。文势推移,不可遏制,歇拍两句乃应声而出:“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造物”,这里是代指宋王朝昏暗庸懦的君臣。“心肠别”,揭示他们以苟安求全为基本国策,以横征暴敛为享受基础。而冠以“元知”二字,乃是作者身丁忧患、备受挫折的小结,含意极深,也流露出造物的这种“心肠别”必然不肯轻于改变。英雄志士,是国家的精华,他们对时代担负着更大的责任,对社会应该作出更大的贡献。然而在这一基本国策下,他们的归宿只有相将“老却”;而造物对此却等闲视之,以此为得计,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至此,云破月来,主旨立明,曲终奏雅,有一唱三叹的余韵。
这首词多含蕴之笔。通首选用了“苍烟”“落照”“斟残”“卷罢”“啸傲”“衰残”“老却”“等闲”等词,给闲情逸致的生活情趣笼罩上低沉、暗淡的色彩。它们互相映照,互相补充,不落“浅露”“率直”的窠臼。但由于情真景真,依然具有境界开朗、萧然物外的艺术感染力。王国维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人间词话》)这首词又多平实之笔。能做到以小见大,物中有我。《鹧鸪天》虽分上下阕,但通篇只有五十五字,仅等于两首七绝。由于体制短小,对景物的描摹摄取,必须有精到的选择和严格的控制,以平实取胜,不以渲染为工,才能小处见大。如“苍烟落照”,只四字,就把湖天暮景的时空感包罗殆尽。“行穿竹”“卧看山”,不但小处见大,而且物中有我。王国维又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同上)因此,作者既活动于景物之中,又超然于景物之上。而歇拍两句,显示出英雄老却,报国无门。恰似画龙壁上,鳞爪鳍鬣,无一不备,最后双睛一点,风雷振动,夭矫攫拿,破空而去。“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陆、辛之词,应多以此意领会它。
(于北山)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鉴赏
这首词大约是陆游三十岁左右时的作品。据周密《齐东野语》等书记载,陆游初娶表妹唐婉,“伉俪相得”,“琴瑟甚和”。然而不如陆母之意,以至听信谗言,强迫夫妻离异。后陆游另娶,唐氏也改嫁赵士程。几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心怀郁闷踽踽独游,至城南禹迹祠附近的沈园,恰遇唐氏与其夫亦来游览。唐氏遣人送酒肴致意,陆游满怀伤感,“借酒浇愁愁更愁”,挥毫在园壁上题下这首《钗头凤》。唐氏见后曾和词一首,不久便抑郁而终。词中记述的正是这一不幸的爱情悲剧和陆唐沈园相会时的伤感情绪。
开端三句再现陆唐久别重逢时的情景。“红酥手”以手喻人,写唐氏之美,语中充满爱怜。“黄縢酒”即黄封酒,一种官酿名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既点明了相逢的时间、地点(绍兴原为越国故都,南宋亦作陪都,故有宫墙之称),又暗喻唐婉如宫墙内的杨柳,可望而不可即。“宫墙”二字使红(手)、黄(酒)、绿(柳)三种明艳的色彩顿时黯然,以往的情人虽美丽依旧,却早已另适他人;美酒虽然芬芳醇香,却饱含着二人的血泪;宜人的春色更映衬出相会的凄苦。下四句紧承“宫墙柳”的喻义展开。“东风恶”指陆母迫令休弃新妇一事,揭示了悲剧的原因。一个“恶”字,画出了封建家长的冷酷和可憎。结果是恩爱夫妻被无端拆散,欢情苦少,离愁恨多。这里有对悲剧制造者的怨恨,有对自己软弱无能的内疚和悔恨,有当年“倡予和女”(《诗经·萚兮》)闺房乐趣的回忆,有别后相思的倾诉。接着,“错、错、错”三字和着血泪喊出,一字更比一字沉重。究竟谁之错?自己乎?唐婉乎?陆母乎?命运乎?当初乎?今日乎?作者无须写明,他要表达的正是这种呼天无路、欲怨不能的悲愤压抑之情。
过片之后仍写重逢。春风依旧,但离别的痛苦、相思的熬煎却使伊人枉自瘦损了红颜,今日虽终于相逢,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着一“空”字,突出了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慨叹。相思无用,消瘦无益,不该相思,不该消瘦,却又不能不相思,不能不消瘦。于是,只能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不写自己的泪,而写对方的泪,含怜香惜玉之意。以下笔锋一转,写词人透过泪眼相看,刚才的满城春色忽然变成一片花落人稀、萧条凄苦的景象。桃花飘落,池阁闲置,给人以人世飘零、凤去楼空之感,进一步烘托词人悲苦无告的心境。离愁虽苦,总还有重逢的希望;死别虽哀,却也可对亡灵尽诉衷肠,而这里写的是生离死别之外的一段。原本是举案齐眉,如今却咫尺天涯,连锦书也无法托寄,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怎不令词人断续哽咽,肝肠寸断!心中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只能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发出绝望无奈的叹息:“莫、莫、莫!”莫再提?莫相思?莫怨恨?劝慰对方?怜惜自己?抑或后悔已晚?都留给读者去心领神会。
这首《钗头风》最动人处是真情。作者通过与旧日情侣不堪的重逢,描写了二人深挚而无告的爱情和难以解脱的愁怀,表达了对封建礼教及其代表者的不满和抗议。字字血,声声泪,令“闻者为之怆然”。无此伤心之事,断无此伤心之语。这段辛酸的往事,成为词人终生的隐痛,直到白发晚年尚有《沈园》诸诗伤悼。正因为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爱之深、痛之切,肺腑之言,信手成篇,遂成千古绝唱。
在艺术上这首词也是匠心独运的,仅六十字的体制,夫妻恩爱、家母相逼、劳燕分飞和沈园邂逅无一不写到,容量可谓大矣!但这一切都放在沈园相会时唐婉遣人敬酒的片刻去表现,落笔便写高潮,然后忽而往事,忽而眼前,忽而景物,忽而人事。这样的结构正便于抒发委婉哀怨、缠绵悱恻的情感,显得迂回跌宕,顿挫舒卷。为了冲破体制的局限,作者锤字炼句,惜墨如金。词中很少用动词,而多用最富感情色彩的形容词,与名词组成偏正词组做句子,高度浓缩,表现力强,又精炼隽永,词味醇浓。语言的跳跃性还使词的意境如断山云雾,迷离惝恍,富有摇曳之美。上下片末句都用叠字作结,更是悲竹哀丝,凄恻销魂。通篇语言质朴而含蓄,写景写情皆平易自然,“无一语不天成”,读来如泣如诉,如歌如怨。因此多少年来一直脍炙人口,传诵不衰。
(杨杰)
秋波媚
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鉴赏
陆游是杰出的爱国诗人,也是著名词人,他的表现爱国激情的词,并不比诗逊色。一种雄豪爽朗的风格,和辛弃疾、陈亮是同一流派。不过他的词作,数量上仅有诗作的百分之一二,尤其是因为被他的诗名所掩,在词史上的地位没有像诗那样突出。
陆游一生,怀抱着抗金救国的壮志。四十五岁以前,长期被投降派所排挤压抑。四十六岁才出任夔州通判,次年任满,他接受了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到汉中的南郑,以幕僚身份,度过了九个月的从军生活。南郑是当时抗金的前线,王炎是抗金的重要人物,主宾意气十分相投。“高兴亭”,在南郑内城的西北,正对南山。“南山”,秦岭。“长安南山”,长安以南的南山,是秦岭的主峰。陆游在凭高远望长安诸山的时候,收复关中的热情更加奔腾激荡,不可遏止。集中有不少表现这样主题的诗,但多属于离开南郑以后的追忆之作。而这首《秋波媚》词,却是在南郑即目抒感的一篇,情调特别昂扬,充分显示了爱国词人的乐观主义精神,值得我们重视。
上片从角声烽火写起,高歌击筑,凭高洒酒,引起收复关中成功在望的无限高兴。从而让读者体会到上面所写的角声之哀,歌声之悲,不是什么忧郁哀愁的低调,而是慷慨悲壮的旋律。
下片从上片的“凭高”和“此兴悠哉”过渡,全面表达了“高兴”的“兴”。作者把无情的自然物色的南山之月,赋予人的感情,并加倍地写成谁也不及它的多情。多情就在于它和作者热爱祖国河山之情一脉相通,它为了让作者清楚地看到长安南山的面目,把层层暮云都推开了。这里,也点明了七月十六日夜晚,在南郑以东的长安南山头,皎洁的月轮正在放射光华。然后进一步联想到灞桥烟柳、曲江池台那些美丽的长安风景区,肯定会多情地等待收复关中的宋朝军队的到来。长安当时在金占领区内。词中没有说到收复失地的战争,但从角声烽火一直到长安景物等待宋军前去,都暗示着作者所主张的抗金正义战争的前景。全词充满着乐观气氛和胜利在望的情绪,这在南宋爱国词尤为少见。
(钱仲联)
卜算子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鉴赏
被誉为傲骨奇干的梅花,向来以洁白孤高的化身出现在古代文人的诗作中。爱国诗人陆游是咏梅的能手,在《剑南诗稿》中,保存着为数不少的梅花诗。
陆游笔下的梅花,和一般文人所写颇异其趣。它不是“雪满山中高士卧”(高启《梅花》)的象征,而是“精神每遇雪月见,气力苦战冰霜开;羁臣放士耿独立,淑姬静女知谁媒?摧伤虽多气愈厉,直与天地争春回”(《故蜀别苑……》)那样地富有坚强的战斗性格。当然,在他词中的梅花形象,也正是诗人“十年走万里”(《雪后苦寒……》)受投降派排挤的身世和“思为君王扫河洛”(《弋阳道中遇大雪》)壮志未就的心境的鲜明写照。《卜算子》就是这样。
乾道二年(1166),陆游因“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罢免了隆兴通判的官职。在山阴寂寞地度过了四个年头,便开始了西行万里的远游。这首词的上片,以梅花独放于饕风冷雨的寒冬昏夜,寂处于驿外断桥边,隐喻词人的不幸遭遇和不得志的心情。词人饱经忧患,可敬的是始终保持着他的爱国情操,不屑跟排挤他的官僚们争夺荣华。
词的下片,便以“春”“群芳”隐喻当时的官场,并表现词人不愿同流合污的品格,更有力地表现了词人在黑暗的环境里坚持战斗,虽粉身碎骨而此志不移的精神。正因为如此,词中尽管有“寂寞”和“愁”等字面出现,而总的意义却不是消极的。
咏物词,能抒写作者的主观情思,做到词中有人,不同于单纯写物的试帖诗,这固然是主要的,但如果只是单纯写个人主观情思,而不能做到词中有物,主客观统一,情寄于物,物因情见,并体现出客观对象的特殊性,也就不能算是咏物的上乘。这首词的特色,正在于物我融洽,突出梅花的特性。桥边驿外,黄昏风雨的背景,无意争春,俯视群芳的标格,切定梅花,移用于他花不得。通首不出现梅花字面,却不脱不粘地传出了梅花之神。特别是末二句,更是言简意深,给读者留下了非常广阔的想象余地。
(钱仲联)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鉴赏
乾道八年(1172),陆游活动在南郑的王炎幕府,对抗战的前途怀着胜利的希望。但因南宋小朝廷坚决主和,八年冬,王炎被召还都,陆游也被调到成都任安抚司参议官。他调到后方以后,拏云心事,不得舒展,极为苦闷,而要收复河山的信念,仍然是坚定不移。在不少诗篇和词作里,往往激发着慷慨昂扬的声音。
这首《汉宫春》,就是他到成都以后所写的。题目说是“初来”,词中又写到元夕观灯、花时游乐等,应该已是九年(1173)春。
词的上片,表明作者对南郑时期的那段从军生活,是如此珍视而回味着。他想到在那辽阔的河滩上,峥嵘的古垒边,手搏猛虎,臂挥健鹰,是一幕多么惊人的“百骑河滩猎盛秋”(陆游诗《醉歌》其二)的场景;晚归野帐,悲笳声里,雪花乱舞,兴酣落笔,草下了龙蛇飞动的字幅和气壮河山的诗篇,又多么值得自豪!可是卷地狂飙,突然吹破了词人壮美的梦境。成都之行,意味着抗金愿望暂时不能实现。文才武略,何补时艰?“人误许”三字,真是沉痛入骨。这不是谦词,而是对南宋投降派埋没人才的愤怒控诉。
下片跟上片作鲜明的对照。在繁华的成都,药市灯山,百花如锦,是有人在那里沉醉的。可是,在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里,在词人的心眼里,锦城歌管,只能换来尊前流涕了。“何事又作南来”一问,蕴藏着多少悲愤在内!词人最后的回答是:破敌功名的取得,要靠人的力量,不是由天决定。这里,说明词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消沉,而是更加坚定了。这样满怀希望的词笔,分明迸射着浪漫主义精神的火花。
(钱仲联)
夜游宫
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鉴赏
陆游有大量抒发爱国主义激情的记梦诗,在词作里也有。这首《夜游宫》,主题就是这样。师伯浑是陆游认为很有本事的人,是在四川交上的新朋友,可谓同心同调,所以把这首记梦词寄给他看。
上片写的是梦境。一开头就渲染了一幅有声有色的关塞风光画面,雪、笳、铁骑等特定的北方事物,放在秋声乱起和如水奔泻的动态中来写,有力地把读者吸引到作者的词境里来。中间突出一句点明这是梦游所在。先说是迷离惝恍的梦,不知是什么地方;然后进一步引出联想——是在梦中的联想,这样的关河,必然是雁门、青海一带了。这里,是单举两个地方以代表广阔的西北领土。这样莽苍雄伟的关河如今落在谁的手里了呢?那就不忍说了。作者深厚的爱国感情,凝聚在短短的九个字中,给人以一定要恢复河山的激励,从而过渡到下片。
下片写梦醒后的感想。一灯荧荧,斜月在窗,漏声滴断,周围一片死寂。冷落的环境,反衬出作者报国雄心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自许封侯万里之外的信心,是何等执著!人老而心不死,自己虽然离开南郑前线回到后方,可是始终不忘恢复中原。“有谁知”三字,表现了作者对朝廷排斥爱国者的行径的愤怒谴责。梦境和实感,上下片呵成一气,融为一体,使五十七字的中调,具有壮阔的境界和词人希望为国献身的思想内涵。
(钱仲联)
渔家傲
寄仲高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鉴赏
这首词,是陆游宦游西蜀时所作。仲高,名升之,作者的从兄,当时很有文名,人们称赞他“词翰俱妙”(诗词、书法都好)。这首词全篇的旨意即在抒写离家远游、思念亲人的真实感情,笔调低沉深挚,表现了作者思想、生活的另一个侧面。
开头“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先突出家乡之“远”。这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暗示这次远游,等于“流放”,虽是做官,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一是点明路程遥远,山川间隔,难卜归期。句首着一“望”字,归心似箭,灼然可见。诗词的体制短小,路程遥远,多不实写,这里却具体写明里数而不觉拖沓,实因能和“望”字呼应,对空间才有实感。读者不禁想到:在那帆船鞍马作主要交通工具的时代,这是多么遥远的路程啊!同时,又和下文“书回已是明年事”暗相关合。“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写家书的人,总认为写得越详细越好;盼回信当然是越快越好。但前句“家书”“满纸”之间着一“空”字,便说明这是徒劳、白费事。你想,家书往返,经年才到,即使写满信笺,已是事过境迁,彼此都难明真相了。因此,两句中嵌以“流清泪”三字,正表现出内心的无限痛苦。上半阕主要是写“远”,远游,历来是天涯客子和他的亲人们心情愁苦的一个重要因素,因而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古代许多诗词(包括民歌在内)里常见的主题。
下片主要是写“情”,突出愿望和现实矛盾的苦闷。“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红桥”,地名,在山阴县西七里,是家乡的象征,极目“东望”时想象的所在。桥下流水,什么时候才能载我的归舟和弟兄重聚,这一“寄语”极妙,赋无情以有情,虚空一点,焦急渴盼的心情便跃然纸上。而且流水之外,茫茫宇宙,谁又能够同情自己、理解自己、作出满意的回答呢?怅惘孤独,意在言外。还有,家乡万里,往来都靠扁舟,由扁舟自然联想到“红桥桥下水”,两句虽写怅惘情怀,但这是“遐想”而不是“空想”。作者固然处于“流放”的地位,但与那些贬谪编管、名在罪籍的人毕竟不同,这是通篇中微有开拓、振作气氛的所在。“行遍天涯真老矣”,包含着空间和时间的双重折磨。而“真”字下得特别有分量,和上片“流清泪”语相映照,更觉凄切动人。歇拍“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无寐”,说明愁的深度。频年处于无聊的远宦生活中,词人已经是长夜失眠了,“无奈夜长人不寐”,何时是个了局呢?而眼前景,心中事,鬓边白发又添了几许?只有在茶烟袅袅中坐遣年华的消逝而已。这是用杜牧“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的诗而变化为词心、词句。
全篇主旨是写远望家乡,思念亲人,感情深沉,忧思无端。看来作者所表达的,除了远游思家的忧闷情怀之外,还兼寓光阴虚掷、壮志难伸的悲愤。后代读之,自然会同情作者的处境和遭遇。
(于北山)
双头莲
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时年52岁。范成大,字至能,号石湖居士。他和尤袤、陆游、杨万里共称“南宋四大诗人”,也称“南宋四大家”,和陆游原在杭州为同事、朋友。这时范任成都帅(知成都府、四川制置使),陆游成为他的幕僚(制置使司参议官)。《宋史·陆游传》:“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在这一时期,二人诗词酬唱较多,这首《双头莲》就是其中之一。
陆游一生大量的诗作,多为积极向上的、富有战斗气息的作品,这首词何以写得这样消沉呢?这是冷酷的社会现实和他追求的理想的矛盾日益加剧的反映。陆游志在收复中原,统一南北。并希望赵氏王朝能励精图治、国富兵强。这本是受他的家学影响,也就是说继承了王安石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宋元学案》把他列入“临川学派”,和“濂、洛”不同)。但他在四川,政治上屡次遭受朝廷小人的打击和压抑,在五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也有官职(州通判和帅司幕僚),实际上处于投闲置散地位,不可能有所建树。而范氏此时帅蜀,官位已高,他深知朝廷意在苟安,不敢有所论谏。二人之间,只存在官场上的周旋敷衍,谈不上推心置腹,共济时艰。所以这首词并不只是向范氏发泄牢骚,而是含有政治表态的深刻意义。
开头三句,“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首先就提出“壮志”的问题,而今已成虚空幻影。着一“惊”字,点出对现实的失望和内心的痛苦。瞧瞧自己,鬓添白发;看看当前,触目惊心;想想将来,也不过寄生天地之间,有何志趣可言?这和他诗作名篇《书愤》“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同样,开头就否定了自己的壮志和壮气。拨弦定调,统摄全篇。所以“惊”字为句眼。下承三句:“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以害病的千里马自喻,形象而贴切。豪气消尽,着“暗里”一词,更见炼字之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兼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意思,这就加强了感叹身世的深度。“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由“壮志成虚”,转为思念家乡,不是题旨的游离,而是聊以自宽的推宕之语,并和结尾相呼应,具见针线绵密。“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旧社”,指绍兴末在杭州与诸友的文酒之会。“俊游”,指当时共游的才俊之士,成大即其中之一。用疑问句式表达,“现在谁还记得这些文采风流的往事呢”?不但旧友凋零可叹,而病骥的“萧条”也更可知。
过片,“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锦里繁华”和“官闲昼永”为对比,只有掩起柴门,以睡眠为事。这和苏东坡的“平生睡足是黄州”的贬谪生活有什么不同呢?“志士凄凉闲处老”,不能不让人想到作者这一诗句了。“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睡眠之外,惟有独饮消愁。满腔心事,又将付托给什么人呢?实际上,他在四川,也有“酒徒诗社尽豪英”的知己,但也多是沉沦在社会上的闲官或布衣,他们同样受不到朝廷的重视。“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这和上片的“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相照应。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掉转笔锋,把整顿山河的“壮志”,缩小为远客思乡的感情,笔势亦跌宕生姿。“楚柁吴樯”,源于杜诗,以喻东逝的归舟。歇拍“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是借用晋代张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的故事,表示归心的迫切。但又没有张翰的“此身为我有”的自由,孤怀怅惘,含义更深一层。
这首词明标“呈范至能待制”,对当时秩高禄厚的范氏,似也有暗施针砭之意。范氏不是当年“青门俊游”之一吗?为什么而今竟不能“付与心事”呢?范氏深于此道,当然能参透其中消息,但他是无能为力的。
此作虽然着重抒写消沉抑郁的情怀,可是低吟感慨,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也具有厌弃世俗、洁身高蹈的超爽意境。
(于北山)
鹊桥仙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鉴赏
此词写作年代不详,当为晚年罢官家居时所作。开头用倒叙手法,回忆“当年”旧事。从“华灯纵博,雕鞍驰射”两个对偶句,知所谓当年是指在南郑从军一段时期(为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僚,时年四十八)。他对这一时期的“豪举”生活,印象极为深刻,后来多次见于吟咏。这是因为:一、他到了抗金前线,亲身经历了许多激动人心的事件,如射猎、检阅等。二、扩展了视野,丰富了生活,激发了爱国热情,获得了大量的创作题材,奠定了“诗外功夫”的理论。完全可以说,南郑从军,对他的诗歌艺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曾有诗说:“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分骑霜天伐狐兔,张灯雪夜掷枭卢。”(博、枭卢,都是指一种赌博游戏)但“谁记”一词,已微露孤独、感伤意味。从此,下文分向“低沉”和“开朗”两方面开拓。“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封侯”“渔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遭遇,荣辱升沉,各有畔岸。“酒徒”,暗用刘邦时策士郦生故事,在这是指原来和自己比肩而后来逐渐爬上去的达官贵人(如范成大、周必大都位至宰执)。这里只作说明,并不见褒贬或感叹的痕迹。但也不禁使人发问:那些酒徒,是怎样取得封侯的?自己又为什么落拓江湖做一个钓徒渔父呢?但这不能说,也不必说了。诗词语言,有它的特色,留有余味,让读者自去咀嚼和解答,这就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处。还应看到,去做渔父,有他的天惠条件,门前宅旁,江湖满地,烟水迷离,是渔父生涯最理想的环境。无怪他在词作里常常提到。此篇而外,如《渔歌子》五首、《鹊桥仙》(一竿风月)、《长相思》五首,都是歌颂渔钓生活的清丽超爽之作。当然,这里也许微寓《楚辞·渔父》“举世皆浊而我独清”的惋叹吧。
过片三句:“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洲烟雨”具体写小船,表现出诗人对渔钓生活的喜爱。“占断洲烟雨”,情景交融,韵味殊胜。洲之上,烟雨迷蒙,水云之乡,为我独占,逍遥容与,可以尽情领略,心境何等旷远!况周颐说:“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蕙风词话》卷二)只此一句,真抵得张志和全篇《渔歌子》,这应该视为“当年豪举”在意境上的升华。
歇拍:“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用贺知章告老还乡、唐玄宗诏赐镜湖一曲的故事,本地风光,信手拈来,工稳贴切。第二句翻新入妙,更见境界高远,笔势空灵,虽用熟典而不落陈套。
后人论辛、陆诗词,谓“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刘后村语)。其实用事只要贴切自然,有什么不可以!近代词人、词论家况周颐指出,必欲得天然妙语,“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可谓知言。杨慎评此作:“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杨慎于此拈出“英气”二字,于消沉遁世的基调中看到开朗超拔的一面,具见法眼。在任何时代,作为一个诗人的气质来说,这种“英挺之气”断不可少。这是在品格和艺术创作中的间架和脊梁。
此作用笔蕴蓄,颇见炼字炼句之功。如开头只用八个字,就概括了南郑从军多方面的“豪举”。“酒徒”二句,指出持身不同,遭逢各异,亦自言外有意。“占断”一句,只用六字,诗情画意,境界全出。赵翼曾谓:“放翁功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在一二语了之。”看来确是如此。若姚范说他“苍黯蕴蓄之风盖微”,并非公允之论。
(于北山)
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鉴赏
这是一首借渔父生涯来抒写词人隐居生活和心情的词作。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写渔父的自在生涯,传诵人口。陆游这首词在此基础上加以深化。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两句形象地表现出渔父的生活环境。“风月”“烟雨”概括了天气自然的几种情况。而“一竿”“一蓑”则是渔父不离身手的工具服饰。既简括又形象,可见作者笔力千钧。“钓台”指严光钓台,在今浙江省桐庐县富春江畔。这一句既点明渔父的住地,又暗地与严光联在一起,和结语紧相呼应。下面两句写出渔父的高尚情操。从常情说,卖东西都拣人多处,人越多,价钱越可能卖得好。但是这位渔父,连城门都生怕靠近,何况是城中闹市呢?“红尘深处”即指人们争名争利的中心所在。这里从城门引出“红尘”,就是从一般意义的怕热闹,扩展到对名利官场的深恶痛绝,“生怕近城门”,就是怕受“红尘”沾染。如果说“一竿”两句是一般渔父的共性,那么“家在”一句即从一般渔父点出这个特定的渔父。“卖鱼”两句写出这个渔父远离名利的高尚情操。
换头处又与开头“一竿”句呼应。“潮生”时出船打鱼,“理棹”指划船出发;“潮平”时“系缆”,停船捕钓;潮落回家,着上“浩歌”二字,见出优游自得的情怀。潮水的“生”“平”“落”都是有规律的,乘潮而出,乘潮而归,渔父一天如此,天天如此。因为远离红尘,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所以每天潮落时总是“浩歌归去”。这样已经从日常的生活中写出渔父的高尚情怀。题目的内容已经写足了。但是稍微细心一点,上面“钓台”二字还没有交代。所以结尾就从这个意思出发,把渔父的品格和严光联系起来。“旁人错把比严光”,是对上面的总结,因为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情操,和严光相比毫不逊色。这是用“旁人”来间接赞扬渔父,但作者在句中着一“错”字,自然引出末句。“我自是、无名渔父”,自占身份更高。严光把老同学刘秀做了皇帝看得非常平淡,自己仍然是垂钓过活,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渔父”,“我自是、无名渔父”似乎比严光还高一筹。因为韩偓《招隐》诗里说:“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韩偓也许错会了严光的意思,但不管怎样,严光虽然逃脱了富贵的羁绊,却没有隐掉自己的姓名。这个渔父却连名也隐了,岂不更胜一筹!所以结尾两句是全词的顶点。
语言上朴素自然是这首小词的特色,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重复用字,上半片的两个“一”,下半片的三个“潮”字,映带生情。上下片的收束都是用推进一层的办法,“况肯到”,“我自是”,但上片用反诘,下片用直陈,整齐中又有变化。
(周本淳)
鹊桥仙
夜闻杜鹃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鉴赏
这是陆游中年感慨漂泊无依的一首令词。杜鹃一名杜宇,又名子规,它总在春末时候叫,人们相传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这首词借杜鹃的啼声写自己半生飘荡、功业无成、岁月虚度的感慨。“茅檐人静,蓬窗灯暗”,点明题目中的“夜”字。“春晚连江风雨”点明季节。“春晚”就是“晚春”,春天将尽的时候,“风雨连江”,更加速了江畔百花的凋谢。试想在此情境,何以为怀?春天爱听的“林莺巢燕”都被风雨声压住了。“林莺”,野外之鸟。“巢燕”,梁上之禽,对举以概百鸟。“总无声”,把上面连江风雨带来的难堪之情景又加重一笔。这样就为杜鹃声音的出现,创造了凄凉的背景。“但月夜、常啼杜宇”一句陡然一转入题。风雨一停,却只听“杜宇”催归。这一句承上启下,点了题又为下面生了根。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表现题中“闻”字,写听者的感受,也就是杜鹃啼声的效应。“催”和“惊”是杜宇的动作,“清泪”“孤梦”是听者的感受。已经把他乡羁旅之情含在其中。“又拣深枝飞去”表面写杜鹃,暗中在写人,清泪催成,孤梦惊残,耳闻目睹,都被杜鹃吸引住了。所以一直看着听着直到杜鹃飞到深林中去。这样杜鹃飞走了,也听完了。但是上文的“孤梦”还没交代,最后用翻进一层的写法,表现羁旅情怀之不堪。“故山犹自不堪听”,表明杜鹃啼声的悲惨,就是在故乡听了也够难受的,何况是在异乡?更何况半辈子在外乡漂泊?这样就从杜鹃声惨自然写出羁旅愁深。戛然而止,令人感慨不尽。
这首词的结构是通常的方式,上阕写闻鹃,下阕写闻鹃的感慨。但在写法上,上半阕重在层层烘托,先写夜深人静,再写春暮风雨,气氛非常浓重,有声有色。接着用“林莺巢燕总无声”反引出“但月夜、常啼杜宇”这个令人凄断的声音来。下半阕先专写杜鹃,而人的感情融入其中。“催成”两句从鹃到人。“又拣”句从人写鹃,啼鹃已去,人犹难堪。结尾两句用“故山犹自不堪听”来加重他乡漂泊之难堪,“半世”写漂泊羁旅之久,年光虚度、功业无成的这样一些感慨,就让读者从“况”字句里去体会。一“犹”一“况”两个虚字呼应,将上面的景物气氛一齐归结成这个深沉的感慨。读者犹自凄然,作者何以为情!这首词的感人效果就在此中。听杜鹃这类题材是诗词里面习见不鲜的,很容易浮泛落套。这首词因为有作者的深沉身世之感融会其中,所以寻常的题材却使人有不寻常的感受。结尾两句真算得画龙点睛之笔,不可轻轻放过。
(周本淳)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鉴赏
陆游出生的第二年,北宋便为金人所灭。陆游青壮年时期一心向往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四十八岁那年他曾经到西北前线南郑(今陕西汉中),在川陕宣抚使王炎公署里参与军事活动。这是诸葛亮当年北伐的地区。但是因为朝廷缺乏诸葛亮那样坚持北伐、收复河山、一贯主战的人物,主和苟安,所以他的理想和愿望只能变成满腔忧愤,时常在诗词中表露出来。这首词便是晚年退居山阴以后抒写上述情怀的名篇。
一起两句,从今天追忆当年,无限感愤。“匹马戍梁州”,即指南郑从军生活。“万里觅封侯”,暗用班超事。两句写出当年意气之盛,以为可以为国立功万里之外。“关河梦断何处”,从当年落到今天。“关河”“何处”关合上文“万里”“梁州”。当年想立功封侯,今天只落得一场梦幻。不但成了梦幻,而且自己也像当年苏秦一样,功业一无所成,而“黑貂之裘敝”,落魄潦倒。这上片四句,两句过去,两句今天,大开大合,感慨无端。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换头处,三个三字句,形式排比,意思贯珠。“胡未灭”联系上片。“万里觅封侯”,就是为了消灭敌人,但是“胡未灭”自己却已老了,双鬓都斑白了。秋天木叶黄落,预示着一年将尽,此处引申为年老衰残。本来应该壮岁从戎,气吞胡虏,现在敌势依然,而自己却老了,这一句联系上片的三四两句。“泪空流”,白白流泪,无补于时。三个字承上两句,无限悲痛。“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结语更加深沉。“心在天山”虽用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典故,重点仍在照应上片“万里”“梁州”,天山在西北,出兵西北,北定中原,自己念念不忘。但是此身却终老江湖,对国事无能为力。过去从政的人,以归隐沧洲为晚岁从容乐境,陆游从“胡未灭”着笔,却始终“心在天山”,而“身老沧洲”和“心”的矛盾无法解决,始终在这种主观想建功立业,客观却是终老家园的矛盾中度日。谁能料到这一生竟如此矛盾?谁愿意过这样矛盾的日子?这个结语自然唤出“画外之音”。当时的人都能明白,后世了解这段历史的人也都明白。这是朝廷屈辱投降政策的罪恶。不直接说出,用问话,更能发人深思。
这首词在结构上不同于一般。一般上下片各占一半,上片过去,下片今天。这首词上半片两句过去,两句今天。下半片句句今天,而又关合过去。不能用普通的对分法来分。在用语上强烈对比,开合动宕,正好体现作者情绪的激越。词里大量用典,但都融会得使你不觉其为典,如“万里封侯”“尘暗貂裘”“心在天山”“沧洲”,这些你不知是用典,也能理解词意;知道是用典,领会就分外亲切。这是在语言上值得玩味的地方。
(周本淳)
谢池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鉴赏
这首词应该稍早于《诉衷情》,陆游怀着为国驱驰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到过西北前线,然而由于朝廷屈辱投降政策占上风,几年戎马,却一无所成。人已渐老,伤怀国事,无可奈何,只好发出“流年虚度”的感慨。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陆游到王炎幕府是四十八岁,那时很想干一番事业。“曾”字很重要,写当时的壮年气盛,“曾是气吞残虏”,领起上片,既然说“曾是”,就暗含“今日不是”了,这又和下片相关合。“阵云高、狼烽夜举”,写当年的战争气氛之紧张,反衬意气之盛。“朱颜青鬓”由“壮岁”来,“拥雕戈西戍”点明从戎方位,为西方前线,即指参加王炎幕府事。这两句正面写“壮岁从戎”的豪举。“笑儒冠、自来多误”,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一开头就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是牢骚语。这一句陆游用杜甫诗可以有两层意思。一是当时从戎得意,以为功业指日可就,不像那些儒生皓首穷经、老死牖下。二是引起下片,说自己也是属于“儒冠多误身”的类型,而“儒冠误身”正是书生的共同悲剧,可笑自己也重蹈这个覆辙。这第二层意思更重,领起下片。
“功名梦断”是总束上片“壮岁从戎”的几句。“却泛扁舟吴楚”指今天的归老江湖,和上片的生活恰成对照。“漫悲歌、伤怀吊古”写今天的满腔悲愤。吊古就是为伤今。吊古而悲歌伤怀,正因为眼看朝廷不思进取,坐失良机,将来半壁河山也根本保不住。吴楚扁舟,满眼兴亡陈迹,不由得不怀念当年前线的战斗气氛。“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这里的“秦关”是和上面的“拥雕戈西戍”相呼应。“望秦关何处”表面上是说山河远隔,望而不见,实际上是惋惜那样的战斗气氛不可再得。“叹流年、又成虚度”,一结感慨万千。重点在一“又”字,表示年年希望有所建树,却年年是一场清梦,今年又是虚度。上面的“梦断”“悲歌伤怀”“望秦关”等等都收束到这“又成虚度”几个字上,令人不忍卒读。
这首词用今昔对比来抒发自己的悲愤。上片写过去壮岁从戎的豪迈气概,一往无前。下片写今天归老江湖的寂寞心情,万般无奈。上片的末句转出下片,下片“功名梦断”又总束上文,过片的交代非常清楚紧密。上片多实写,借景物着色,“狼烽”“朱颜青鬓”“雕戈”等,使人如见其跃马立功的勃勃英姿。下片却一片愁绪融入“烟波无际”之中,多用直抒情怀的唱叹。上下片的呼应除上片末句、下片起句外,“曾是”“又成”中的“曾”和“又”两个虚字含有无限内容,省却许多笔墨。“却泛”的“却”,“漫悲歌”的“漫”,一表出乎意外,一表无可奈何,这几个虚字的传神作用,也是读这首词必须注意的地方。
(周本淳)
范成大*
南柯子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作者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自号石湖居士。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官至参知政事。以诗著称。有《石湖集》。
鉴赏
据杨长孺《石湖词跋》,此词作于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期间(1174—1176),且是“先生(指成大)之最得意者”。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四移录了这首词,也把它看作石湖词的代表作之一。
词的上片写离别的男子盼望情人的消息,表达了对她的深沉思念。“怅望梅花驿”,用南朝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之典,说欲得伊人所寄之梅(代指消息)而久盼不至,因而满怀惆怅。词中的这位离人因为很久没有得到对方的消息了,所以翘首盼望,但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尽管现在仍在盼望,却不免担心仍会落空。“怅望”二字极为含蓄地写出了屡次盼望来书的过程和在这些过程中因每每落空而产生的怅惘之情。“凝情杜若洲”,用《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的句意,欲采杜若(香草,也指消息)以寄伊人,也无从寄去,徒然伤情。这两句固然是用前人的成句,但又切合客中生活的实际情景。两者之间融化无迹,是用典和白描手法极浑成的结合。“香云低处有高楼”,他得不到对方的消息,心驰神往,想到她的居处。那雾气迷蒙、香烟缭绕的高楼,就是她的居处所在啊。“低”字是很见功夫的句眼,表现了他怀念对方,神思萦绕,沉郁凝重的感情。“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木兰舟”,相传鲁班刻木兰树为舟(见南朝粱任昉《述异记》),后用作船的美称。这两句呼应开头两句,暗含两层意思。我临水她不近水,她无法寄书给我,所以我的盼望落空了。我也没法给她捎信回去,因而也就只能对天遐想,深深地思念她而已。这是可以从“可惜”的慨叹中体会出的。
下片写家居的女子怀念远人的愁绪。开头两句:“素”,白色生绢,古代常用来写信,后即代称书信。“双鱼”,指装信的函。古代常用刻有鱼形的两块木板,一盖一底,而把信件夹在中间系紧寄出。词化用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诗意。“题红”用唐范摅《云溪友议》记述的宫人韩氏红叶题诗、托物寄情的故事。两句说双方相隔遥远,书信难通,欲借一片红叶题诗,表达深沉不已的思念之情。这两句的意脉紧承上片结句,用典准确贴切。鱼和水有着极密切的关系,红叶题诗也是借助流水传达感情的。她本不近水,却偏偏采用流红寄远的方式,这种反拨,不仅照应了上文,而且包蕴着她为克服“不近木兰舟”的困难所可能会采取的种种行动。再者,这也很形象地写出了她临水抛红叶,目送它飘然流去,心与俱远的神情以及缥缈的希冀。这都生动曲折地表现了她的思念深情。“欲凭”句说凭借江水寄离愁的方式,这本来是不困难的。但是,江水东流,而对方则在“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大江的上游——西方,江水不会倒流,我能再有什么传情达意的可行方法呢?“那肯”的反问语气中流露出她因再也想不出法子传情时的懊丧、痛苦的情绪。
词上下片的开头两句都是用典,言简意赅;末两句又都以叹惋结束,似直而实曲,韵味悠长。全词遣词造语简古质朴,而意蕴醇真深厚。写的虽是相思之情,却一洗剪红刻翠、镂金错彩之法,很有创造性,不愧是作者颇为自负的佳作。
(王锡九)
水调歌头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鉴赏
作者《吴船录》卷下有一大段文字,详细记叙了本词的创作经过和他的思想情绪,可与词参看。
开头四句,作者略叙自己十多年间的行止。“十年”“十处”均是约举成数。从乾道元年(1165)至淳熙四年(1177)的十三年,他数次改官,曾供职京师,南到桂林,西至成都,迁徙漂泊,在十处度过中秋。现在(1177)作者从成都回朝入对,途经武昌,登临形胜黄鹤山,又在一个新的地方度过中秋夜晚,并填写了本词。这十多年,作者在政治上不甚得意,“细数”句回忆这期间的历历往事,包蕴丰富,沉吟唱叹,很有凄凉之感。“十年”“十处”并举,还有“忽”字,写出他四处流寓的“不胜漂泊之叹”(《吴船录》,以下引语,不注出处者均同此)。他认为这许多年好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新”字绾合着今昔新旧之梦。“老子”三句写中秋赏玩的豪兴。老子句,词人自谓,老夫于此中(吟赏烟霞之事)的兴味很浓。东晋庾亮镇守武昌时,曾同僚属殷浩等人秋夜登南楼,并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世说新语·容止》),他们一块吟诗宴饮,谈笑甚欢。这个典故蕴含着他们聚会的热烈场面和快乐兴致,作者借用来描绘自己此次登南楼的情形。诗人和庾亮虽相隔数百年,但都是秋夜宴集南楼,情景相同,可以相比美。所以他说老天又叫这种盛会重见,一今一古都是发生在这个南楼上。对自己登南楼度中秋夜晚击节叹赏。“星汉”二句描写南楼眺望中的夜景。万里无云,夜空晴朗,银河浅淡,只有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高空中。
过片三句,仍写望中景色。前是仰观,这里是俯瞰。北方的秦地,南方的楚地,在月色笼罩下,烟气雾霭,收敛净尽,毫无阴翳,大江波浪不惊,十分平静。这几句写景,作者“天无纤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数语是极好的注脚。词以下转入对月抒怀,共有三层。“月”是抒情的凭借。“关河”二句由圆月千里,普照中华大地,想到山河南北分裂的惨痛现实,不胜惆怅。“想见”三句以想象、揣度的手法,表现作者自己十多年来南北奔波,蹉跎岁月,壮志无成的沉痛感慨。似乎天上的嫦娥对我冷眼相看,嘲笑我归来时一事无成,人却变老了,鬓发如霜。“空敝黑貂裘”用《战国策·秦策》的故事。苏秦游说秦王,十次上书未被采纳,资用乏绝,所穿的黑貂皮衣服也破旧不堪,只好离开秦国回到家乡。这里比喻作者的事功理想未能实现。末二句,作者因无所成就产生退居归隐的想头。斟上酒,请问月中的蟾兔,你们肯伴着我在隐居之地(沧洲)过寂寞的生活吗?古人往往在功业不就的时候,托迹烟霞,寄兴湖山。这里作者流露的是真实思想。他说:“余以病丐骸骨,傥恩旨垂允,自此归田园,带月荷锄,得遂此生矣。”作者在上下片中分别以“玉镜”“姮娥”“蟾兔”代指月亮,运笔灵活,发挥了借月抒情的最大功效。
这首词对中秋月色和大好河山的赞美,洋溢着作者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痛惜关河离合,南北分裂,含蕴着他志在恢复的抱负。但终究虚无成就,不得已而想到退居山林,潇洒度日月。这是作者的悲剧,也是当时爱国人士的普遍悲剧。词风在豪放、婉约之外,独具特色。并不过分豪迈悲壮,也不流于绮靡,确是一种变徵之声。激奋中带有苍凉之感,很准确深刻地反映了作者追求理想的热望幻灭以后的凄黯逼仄的情怀。
(王锡九)
秦楼月
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鉴赏
《秦楼月》,本名为《忆秦娥》。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有“秦娥梦断秦楼月”的句子,故又作此题。这首词继承了唐五代词多吟咏本题的传统,写女子怀念远方的情人。
上片写夜间楼外的景致。“楼阴缺,阑干影卧东厢月。”月色下,栏杆的影子穿过高楼背光部分的空缺处投下来,横躺在东厢旁的地面上。这说明月光倾斜,夜已经很深了。不直接写楼本体,而细致逼真地写其栏杆横卧在地面上的情景,这不仅收到了入手擒题,开篇就紧扣“楼”“月”做文章的效果,而且将月夜里的楼写得更饶有趣味,还渲染出了环境的幽美静谧,给全词创造了一个与离别相思的人孤寂落寞的心境极相谐和的氛围。重叠的“东厢月”三字在词中起结构上的过渡作用,下片“灯花结”的重复作用与此相同。“一天风露,杏花如雪。”在满天风露的润泽下,白色杏花绽开蓓蕾怒放。它与溶溶月色构成一幅极融和的春夜图。
下片转入写室内。换头两句写室内景色和人不能入眠。漏是古代计时器具。“金虬”即铜龙,装置在漏器上的饰物,以龙头嘴里吐水来计算时间。隔着迷蒙的雾气,听着从漏器的龙嘴里吐水的呜咽声响;灯烛结花,光焰微弱昏黄,罗帐屏风上笼罩着一层黯淡的色彩。这所见所闻,饱含着深夜无法入睡的人的黯然神伤。“催”字是极好的炼字。人因思远辗转反侧,愁思不眠,更觉长夜漫漫,太难煎熬,盼着天快明,在这种感情的支配下,似乎铜龙也因嫌夜长而“催”着本是极有规律的漏器加快出水的速度,以结束长夜。通过人主观感情的作用,将无情之物感情化,将人的感情表达得非常深挚婉曲。旧时把灯烛结花、喜鹊叫和蜘蛛结网三种现象,都当做某种吉祥的征兆。在词中“灯花结”却是反笔。“兰灯空结花”(王筠《杂诗》),含有“送喜何曾有凭据”(《敦煌曲子词·鹊踏枝》)的意味。这格外增添人的懊丧苦恼、惆怅迷惘之情。郑文焯指出,“片时春梦,江南天阔”两句是用岑参《春梦》“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的诗意(《绝妙好词校录》)。这是不错的。隐括岑诗,简洁省净,别具风味。岑诗意思是说,片时春梦即经历了江南广阔的数千里大地,抒发对友人的深切思念之情。词同样也是这个意思。江南水长天阔,道路悠远,在梦幻中倏忽而过,游子漂泊在何处,滞留于何方,根本无法寻觅,更不要说晤面了。短短的八个字中,蕴含着远人归期难卜,思人极度怀念,情致怅惘等丰富的内容。这是由于“江南天阔”景象的辽阔苍茫,梦境的虚幻缥缈,与伤离情致极为融洽,浑涵一体的缘故。讲究炼字,文字精美,言简意赅,表情达意深婉曲折,细腻空灵,是本词的特色。在《石湖词》中,这是具有婉约风格的上乘之作。
(王锡九)
鹧鸪天
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从今袅袅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
鉴赏
作者另有《次韵宗伟阅番乐》诗,尾联说:“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番乐“小契丹”应即是契丹族的舞蹈。契丹,古代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居住在西辽河上游(今属内蒙古巴林右旗)一带,曾建立契丹国,后改国号“辽”,是北宋主要的敌国之一,为宋、金所灭。在亡国的遭遇上,北宋和它有相似之处,只是宋朝保住了江南的半壁残山剩水,而辽完全覆灭罢了。这首《鹧鸪天》就是作者观看辽朝的“小契丹”舞蹈,抚事生悲,抒写亡国忧愤的作品。
“小契丹”大概是一种武乐。词并未描写其舞蹈场面,只点了一下舞者身着貂皮服装,其壮观的场面,刚毅健拔的舞姿,则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收到了以虚传神的效果。这样写符合作者借观舞寄慨的创作意图,他并非要叙写舞蹈本身。开头两句语气激愤,劈头就说,不要再舞这种戎装打扮的“小契丹”了,满堂观舞的人都是来自边防前线。身处关山、屡经战斗的人观看武乐,应有一种亲切感,以亢奋激昂的心情来欣赏它才是。为什么会如此沮丧,不忍再目睹它呢?舞蹈表现出一种尚武精神,其发源地辽国是一个凶悍善战的国家,这和它为金所灭的历史事实形成强烈的对照,而作者的国家宋朝也差不多同时为金所败,只留下东南一隅。观舞时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这些,一种亡国的伤痛之感不禁怃然而生,所以不忍再观舞。况且作者所处的时代,统治集团仍然对金奉行妥协投降、屈辱卖国的政策,继续走着亡国的老路,边防前线的危急形势和雄壮的舞姿截然相反。作者是爱国志士,面对现实,“黯销凝”,又不禁悲愤填膺,更不忍再观舞了。这两句蕴含着作者丰富复杂的思想活动。袅袅盈盈,形容摇曳轻柔的舞姿。端端正正,形容观者聚精会神地欣赏歌舞的情状。三、四句推进一层。因为看了“小契丹”,激起了满腔悲愤之情,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欣赏那些绮靡娇艳的歌舞,表现了作者可贵的爱国精神,决心振作起来,为恢复事业而奋斗,而不是沉溺于灯红酒绿、轻歌曼舞的颓废享乐生活中。这与其说是作者的自誓自励,毋宁说是他对当时不事救国,只贪图醉生梦死的享乐生活的统治集团的愤怒指责。那一班无耻之徒,对敌人一副媚态,屈辱求生,但他们何曾把国事放在心上,又何曾放弃过寻欢逐乐的糜烂生活!他们还对爱国人士极尽打击迫害之能事,使得爱国者虚度岁月,蹉跎无成。这是作者所处时代的严酷现实。词人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感到壮志难酬,心情压抑又无处倾诉。词下片就转到抒写忧愤和感慨上来。
换头二句直抒胸臆。人们表现流泪比较容易,至于要把内心深处的愁恨充分地表现出来就很难了。通过“易”“难”的对写,说明心中忧愤的深广郁结。下面的一句,用神话传说,具体描写刻画“愁”。相传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追至湘水边,洒泪在湘竹上,竟然使竹子呈现出泪斑。这是何等的悲痛啊!末二句写景和用典结合。暗云凄断,暮色苍茫的寥廓天穹里有一只大雁飞过,它虽可以传递书信,而我却无信可请它捎带。意谓心中的悲痛无处倾诉,只好压抑在心头。这正是时代现实政治的反映。眼前的烟雾迷蒙、斜晖黯淡的景色,就是当时国家形势的生动写照,它是作者产生怅惘悲伤感情的社会原因。
本词上片激昂慷慨,悲壮苍凉,下片则幽愁暗恨,低徊消沉,真实形象地表现了作者以及当时一般爱国人士的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壮志难酬的深沉悲痛,是一首充满爱国激情的作品。
(王锡九)
霜天晓角
梅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鉴赏
这首咏梅词,没有采用“歌咏物体之空间的形象”(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概说·诗学》)和“只仿佛形容”(《童蒙诗训》,《宋诗话辑佚》本)——这两种常见咏物方法(前者把捉题目,后者空际盘旋而游离于所写对象),而是采用了若即若离、映带晕染之法来表现早春初开梅花的姿态,富有空灵蕴藉之趣。
上片写梅。开头两句交代梅花绽蕾的环境。春寒料峭,往往是冷风在作祟。傍晚时分,天色晴明,风又停息,春寒的凛冽威势就大为减却。虽说气温仍然较低,但它已不能恣意肆虐,扼杀生机了。“折”字用得讲究,很有分寸。梅花是一种能够凌寒独开的花卉,现在严寒又有所敛迹,它正可以吐露幽姿逸韵。以下三句即写梅花。今夜,初放的白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枝,高朗的天空也只有几朵飘飘荡荡的白云。在如水的月光下,天上地下,两种景物显得非常融和,好像它们还含情脉脉地遥相眷顾呢。作者巧妙地将二者结合起来写。从句法上分析,“脉脉”句合写梅和云,“云来去”应“天淡”,“数枝雪”应“花疏”,分合有致。从意境上看,写云是为写梅服务的,飘忽的淡淡白云,空灵透脱地刻画出了梅花萧散疏朗的生动形象。白云超绝人寰,一尘不染,又是对梅花超脱世俗的气韵的极好映衬。咏梅的诗词虽不胜枚举,这样的写法却不多见。
换头,“胜绝”,赞叹梅花极为秀逸。“愁亦绝”,则是触景生情,产生了无限的愁思。观下文,它是相思离别之情。古典诗词中,梅是极富思致的事物。王维通过独问“寒梅着花未”(《杂诗》其二)来表达深切的乡思;卢仝《有所思》说:“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梅成了思念情感的象征和所思之人的化身。愁思有地方倾诉,这就可以减轻它,甚至消释掉。但现在却只身孤寂,向谁去诉说呢?这只能使愁思倍增。只有低低飞过的两行大雁,知道人凭倚着月光沐浴下的高楼栏杆时孤独凄黯的心情。人的内心世界被不通人情的大雁探知,不近情理的写法再一次突出人的愁思的深长。“两行低雁”,描绘大雁成双成对的形象和互相接近、互相关心体贴的脉脉温情,与人独倚楼头形成对照。对比之中将其“愁亦绝”升华到顶点,具有言尽意远的特色。
词以“胜绝,愁亦绝”为转捩,不仅胜景、愁思的密切关系自然写出,而且它们是承上启下的关键词句。“胜绝”承上片,用赞叹之笔结束对梅花倩姿淑态的描绘;“愁亦绝”开下文,落笔千钧,变飘逸为凝重,以下则直说曲写,倾诉黯然销魂的愁绪。全词咏物抒情两相结合,构思精巧,颇具特色。
(王锡九)
满江红
清江风帆甚快,作此,与客剧饮,歌之。
千古东流,声卷地,云涛如屋。横浩渺、樯竿十丈,不胜帆腹。夜雨翻江春浦涨,船头鼓急风初熟。似当年、呼禹乱黄川,飞梭速。击楫誓,空警俗。休拊髀,都生肉。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荻笋蒌芽新入馔,鹍弦凤吹能翻曲。笑人间、何处似尊前?添银烛。
鉴赏
小序中的“清江”是江西赣江的支流,即指代赣江。范成大于乾道八年(1172)冬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次年春过此并填写了这首词。舟行赣江,顺风急驶,作者的心情很好,和客人开怀痛饮,并唱此词侑酒。本词作者的“览物之情”,表面上“其喜洋洋者矣”,实则“长歌当哭”,抒写报国无路、理想成空的愤懑情绪。
词的上片,在“清江风帆甚快”数字上运笔铺衍。赣江水滚滚东流,古来如斯。巨大的波涛声像是席卷大地,翻腾的浪花犹如涌起的重重叠叠的高大房屋。江水浩渺,横无际涯,十丈高大的桅樯,也承受不了张开的船帆。“帆腹”用苏东坡《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长风送客添帆腹”的诗语。船帆因受风而张开,故云腹。惶恐滩是赣江滩名。成大渡赣江,想到东坡诗,极为自然。“夜雨”二句,加倍写此行趁时行舟,风帆速度之快超过一般。夜来春雨,翻江涨浦,水位增高;风向刚定,击鼓开船,顺风而行,就如猛虎添翼、骏马注坡,一发而飞驶不止。“风初熟”又用东坡诗《金山梦中作》“夜半潮来风又熟”语。风初起时方向不定,待至风向不再转移,谓之风熟。成大文学创作受东坡影响,这里一再引用东坡诗句,就是显例。“似当年”三句,“呼禹”,呼唤大禹的名字,流露出崇敬和怀念的神情。禹是古代治理洪水造福人民的英雄,怀念他,表现了作者的事功理想。此次舟行之速,恰似当年追想着大禹的业绩横渡黄河(乱,横渡江河。黄川,黄河)时一样的快如飞梭。“当年”,指乾道六年(1170)。该年,成大出使金国,交涉收复北宋陵寝及更改南宋皇帝向金使跪拜受书之礼的事宜,表现出大无畏的民族气节,赢得了朝野上下的称道。呼禹渡越黄河,写出了作者出使北上途中希望为国家和民族建立功勋的强烈愿望和坚定决心。而他现在出守桂林,则是因为在朝廷上和统治集团的政见屡次相左,被孝宗冷落,外放为地方官的。尽管此次渡赣江,风帆之快与那次渡河不相上下,但心情却完全不同。那时正获得了一个为国立功、施展抱负的良机,现在却处于理想受挫、不能如愿以偿的情况下。“似”字值得玩味。似是表面的,不似才是实质的。这种对比之中,有作者的渴望,有愤懑,也有无可奈何的喟叹。下片,词人即借酒杯浇胸中块垒,抒发理想幻灭的感情。
下片开头四句,用两个典故写作者理想付诸东流的愤懑、哀痛之情。“击楫”用东晋祖逖事。《晋书》本传载,祖逖渡江北伐,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后用以比喻收复失地的决心。两句作者自谓本有满腔的爱国热情和坚定的恢复之志,现已成空,当年徒然惊动众人而已。“休拊髀”二句用三国刘备事。《三国志》本传载,刘备寄栖刘表幕下,一次如厕,见髀(大腿)肉生,慨然流涕。刘表见状惊问何故,刘备说:“平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这里抒写作者被投闲置散,功名之想已化为云烟的愤恨。词人因壮志成空而激愤,又因激愤而睥睨一切,狷狂兀傲,似乎是否能够建立功业,都不必放在心上。“任炎天冰海,一杯相属。”“炎天”,南方。“冰海”,北方。这既指作者当年北上出使,现在南下出守桂林的行止,也暗寓那次功名可望,此次无路请缨的情形。任随南北奔波,不管勋业如何,只有与客举杯同饮(相属,互相劝饮)方是乐事。这是愤激之词。以下写“与客剧饮”的豪纵行为。“荻笋”二句写饮食新鲜,音乐动听,增添了痛饮的豪兴。芦芽和初生的蒌蒿,既是河豚的食物,又可作为鱼羹调料(张耒《明道杂志》)。这里意思是说菜肴烹煮讲究,滋味可口。“新”字更强调了食物是应时鲜货。“鹍弦”,指琵琶,用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开元艺人贺怀智以鹍鸡筋作琵琶弦事。“凤吹”,指箫。《列仙传》说,春秋时萧史善吹箫,能为凤鸣之声。“能翻曲”,犹言能够新翻曲调。饮食异常鲜美可口,音乐又是如此美妙动听,使人忘怀一切,沉溺于无穷享受的兴味之中。此时此刻,人间的一切,真可付之一笑,有什么能抵得上把酒尊前,燃上新烛,添酒回灯,开怀畅饮的陶陶乐趣呢?作者由于仕途受挫、功业不建所产生的愤懑、郁结情绪,在词中却发之以狷狂兀傲、胸无芥蒂、眼空一切的形式,颇有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其实这是正话反说,即人们通常所说的“气愤话”。唯其如此,才能把他失意时的激愤,仍存希冀的渴求表现得淋漓尽致。因其理想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这种诡谲态度的本身,就是对当时压制打击爱国志士的统治集团的猛烈抨击。
这首词用典较多,但都准确贴切,自然灵动。如大禹是历史上的治水英雄,因渡河而想到他,又由他的治水业绩联系到自己的事功愿望,不仅自然,而且意蕴丰富。用祖逖、刘备事,也颇善融化,把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心情表现得很好。“荻笋”二句把与客宴饮的菜肴的佳美、音乐的悦耳动听、酣畅尽欢的情怀等等,无不充分地描绘渲染出来。像这些都发挥了典故概括集中、蕴涵丰富的功能。
(王锡九)
杨万里*
好事近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
作者
*杨万里(1124—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水(今属江西)人。宋高宗绍兴年间进士,做过四朝的官。曾任秘书监等职,官至宝谟阁学士。谥文节,赠光禄大夫。学者称其“诚斋先生”。杨万里主张抗金,有民族气节。他能诗亦能文,其诗初学江西派,后师法王安石及晚唐诸家,自成一家,时称“诚斋体”。词数量不多,然风格清新活泼,自然洒脱,近于其诗风。有《诚斋乐府》传世。
鉴赏
这是一首清奇俊爽的即兴之作。
描写月亮的文学作品,历代不乏佳作。的确,皓月当空,清辉遍洒,最易唤起人们的诗兴。无论是满月如盘,还是新月如钩,都各具其美。它是那样触人生情,又那样发人深思。因此,古往今来,月亮和文学艺术可以说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于是,与月亮有关的文学作品就相当可观了。在这众多的作品中,杨万里的这首《好事近》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并没有去翻脱古人之趣,而是别具手眼,写出了全新的自我感受,格调浑朴明快,韵味清新淡泊,正是所谓“兴到自来,不以力构”。难怪人们称赞杨万里“不特诗有别才,即词亦有奇致”(《历代诗余·词话》引《续清言》)。看来这绝非溢美之词。
这首词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是,作者有意无意造成一种蓄势,间有延宕,忽而又以平中出奇之笔,层层晕染,甚至“以客行主”,使笔不景物恍如画境。
首句“月未到诚斋”,令人一怔,写月而不见月,若何?且慢,这其实是一种蓄势。接下来一句“先到万花川谷”,使读者豁然开朗。“万花川谷”乃作者自名其花圃。圃地虽不大,而栽花甚多,故云。《彊村丛书·诚斋乐府》原题就作《七月十三日夜登万花川谷望月作》。这里用“到”和“未到”以增强月亮的动势,其实月亮是跟着作者的视野移动的。
三、四句又是一句延宕,一句出奇:“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至此,方解开“月未到诚斋”的真正原因——为庭院中的竹林所掩蔽,难怪月光照不到作者的书房中去。
词的后片进一步运用先平后奇的手法,给读者留下不尽余意。十三之夜,月色已如此皎然如玉了,可现在还不是月色奇绝之时,若到十五、十六,月色将更加令人倾倒。写十三月色之美是实写,而十五、十六月色之奇绝是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笔不到而意无穷,读后叫人欲罢不能。整个后片实则是为前片画幅留下一段意到笔不到的空白处,唯此空白虚处,方显出灵气和智慧。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写了月、花、竹,虽是随手画出,且极饶情趣,宛如一幅淋漓酣畅的水墨画,富于色彩层次(墨在中国画中也是色),但并不华贵,整个调子是淡雅的。作者称得上是“得画家三昧,亦得词家三昧”的丹青妙手!试想,月光洒在暗香弥漫的山谷中,色彩斑斓的野花仿佛笼罩在淡黄色的云雾中;月光散在疏影横斜的翠竹丛中,碧绿的竹叶犹如被镀上金色的边沿,逆光的花、竹,色彩该是何等的奇异和清晰!然而,作者不加任何形容词去修饰,不加任何带有强烈色彩感的藻绘,一味只是用墨,想象余地十分开阔。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如将此词意境与周美成《解语花》中写月的意境作一番比较,显见完全不同的格调。美成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自是华贵精巧,而诚斋写月则别是一番淡雅清奇的韵致,一是错彩镂金,一是水墨淋漓,个中消息,判然有别。
还应该提到,作者活泼自然、朴实流畅的语言艺术,在词家也是罕见的。看似平白如话,却情、景、意、趣俱佳。特别是后半片,简直是信手拈来口语入词。通篇无一丝凿痕,毫无造作之嫌,淳朴中透出明媚,淡泊中味终奇妙。这正是清人先著所谓的“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流而不动,字外盘旋,句中含吐,小词之能事毕矣”(先著《词洁》)。
(王星琦)
严蕊*
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作者
*严蕊,字幼芳,南宋前期台州(今属浙江天台)妓。洪迈《夷坚志》庚卷第十:“台州官奴严蕊,尤有才思,而通书究达今古。”周密《齐东野语》称她“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鉴赏
严蕊是一个多才多艺而又十分不幸的女子。她善于弹琴、下棋、唱歌、跳舞,会多种乐器,并能书善画。唐与正做台州知州时,命严蕊在酒宴上赋红白桃花,严蕊作为一名营妓,岂敢不遵?即席写成(也许是当场唱出)一首《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歌词写得清新、流丽,还有几分俏皮。唐与正大为赏识,赏给她双缣。七夕(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节日。唐与正在府中设宴,招待宾朋。座中有位叫谢元卿的豪士,久闻严蕊才名,就请严蕊以他的姓(谢)为韵,即席赋词。酒方行,严蕊已经按要求写出一首《鹊桥仙》,既切合牛女故事,又颇有新意,显示出少有的才情与机智。谢元卿看了,“为之心醉”,把她留在家中半年,“尽客囊橐馈赠之而归”。没想到官僚文士们这些风流韵事,竟成了严蕊这个弱女子的罪过。后来,著名道学家朱熹以使节行部至台州,想要寻找唐与正的过错,就指斥他和营妓严蕊关系不正常,将严蕊抓起来,关在监狱里一个多月。严蕊“虽备受棰楚”,但始终没有一句话牵涉到唐与正。狱吏诱她招供,她严词以答。“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之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可是,她始终不肯诬陷他人。不久,朱熹改官,岳霖继任。严蕊名声很大,岳也同情她,“怜其病瘁”,便趁贺节之际命她“作词自陈”。严蕊“略不构思”,就当场吟出这首《卜算子》。岳“即日判令从良”。(见宋周密《齐东野语》)
这是一首饱含血泪的歌词。“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风尘”,古时称妓女为风尘中人。“前缘”,前世因缘。严蕊在牢狱中受尽了皮肉之苦,但坚决不肯为了自己少受刑辱而诬陷他人。新长官既然命她作词自陈,就已经分明带有赞赏她、同情她、准备释放她的意思。严蕊是个聪明女子,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并不一味地诉哀乞怜,反而“略不构思”,脱口而出,一开头就为自己提出严正的抗辩:并不是我自己喜欢这种风尘生涯,这大概是前世因缘有错吧!斩钉截铁的“不是”二字,看似委婉的一个“似”字,既表现出作者的自信,又表现出她的委屈和愤怒。“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东君”,司春之神,这里借指主管官吏。这句含意很丰富,既表明我的一切行为我自己不能做主,我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子,我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又包含有请求新长官为自己做主之意。作者真是一个聪明人。下阕前两句表现出对于往昔生活的哀怨和厌弃,而后两句则写出了对于自由生活的美好憧憬。岳霖看了这首词深为感动,所以即日判严蕊从良。
这是一首天籁之作。词中既有对不幸生活的抗争,又有对美好未来的希冀,整首词写得轻灵、自然,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年轻女性的才情与个性。
(张中)
张孝祥*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作者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属安徽和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第一。曾任中书舍人、显谟阁直学士,又任建康(今南京)留守,因赞助张浚北伐而被免职。后知荆南兼湖北路安抚使,治有政绩,遭罢。乾道三年(1167)起知潭州(今长沙),后致仕归芜湖,卒葬建康。他的词作,既饱含深厚的爱国思想内容,又写景抒情、挥洒自如。词风接近苏轼,气势豪迈,境界阔大。著有《于湖居士文集》和《于湖词》。
鉴赏
这首词作于孝宗隆兴元年(1163),是张孝祥任建康留守时所写。是年,南宋出师北伐的军队,在符离(今安徽境内)战败,朝野震动。孝宗的抗金意志一时动摇,朝廷中的主和派得势,并派人至金议和。在一次宴席上,孝祥对此义愤填膺,即席赋写这篇词章。这首词作,一气呵成,音调苍凉悲壮。上片着重写沦陷区的凄凉景象,下片抒发壮志未酬的忠愤之气。
词的开头“长淮”二句,从望远生愁落笔,起势苍莽,笼罩全篇。“长淮”即淮河。在绍兴和议时,宋与金的分界线,东以淮河为界。这里本是宋朝的腹地,如今成了边塞前哨。词人举目远望,淮河一带,草木茂密,已经高及关塞了。“征尘暗”三句,承上写景,勾勒出一幅荒凉肃杀的秋日画景。“黯销凝”以下七句直抒国土沦丧的无限感慨。“追想当年事”,这是从黯然伤神的意态中引发出来的。“当年事”,指靖康之难,徽宗、钦宗两帝被掳北去的可悲史实。这天翻地覆的历史大变动,大概是天意所定,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洙泗”即洙水、泗水,流经山东曲阜。孔子曾在此地讲学,后借指文化教育发达的地区,包含中原一带。“膻腥”,本是牛羊的腥臊气味,这里是说昔日的文化之地如今被敌人占领糟蹋了。
“隔水”以下三句,由追想当年转写淮河北岸的情景。仅仅是一水之隔,淮河北岸到处是驻扎金兵的毡篷。“落日”句借用《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诗意,写暮色苍茫中一群牛羊归来的情景,这是金人游牧生活的真实写照。“区脱”,指土室,古代北方民族在边境上所筑,以供军事上侦察之用。这里是写金兵的防守工事。那里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哨所,防守严密。“看名王”四句,进一层写敌人的嚣张声势。一个“看”字,领起下文。“名王”,泛指金兵的将领。他们在夜间行军出猎,一队队骑兵举着火把,把淮河之水照耀得通明。一阵阵笳鼓的声响,随着凄厉的秋风吹进对岸人们的耳朵里。“遣人惊”三字,笔力深重。一面是南宋朝廷置边境军备松懈于不顾,而急于遣使求和;另一面是敌人的哨所遍布,军势威武。这种鲜明对比怎不使人惊心动魄呢!
换头词人抒发报国无路的满腔悲愤。“念腰间箭”以下七句,直抒壮志难酬的感慨。此处用“念”字领起,直贯“岁将零”。由于朝廷执意求和,所以“腰间箭”与“匣中剑”,都成了闲置不用之物,白白地被蠹虫蛀蚀,积满灰尘。一个“空”字,倾注了词人心中的无比愤慨。“渺神京”以下四句,揭示出旧京收复的艰难在于签订可耻的和议。“神京”,指北宋都城汴京。着一“渺”字,极言渺茫遥远,又包含收复旧京的遥遥无期。“干羽方怀远”一句,借用典故来影射南宋朝廷。“干羽”(干,盾;羽,雉尾)是古代舞蹈者手中的道具。“怀远”是以礼乐来安抚怀柔远方的意思。传说虞舜时大修礼乐,不久有苗族部落前来归顺。这里是借以讽刺朝廷的妥协求和,从而暂且休兵,得以苟安一隅。“冠盖使”三句,大胆地揭露了宋、金互通使者,频频往来的勾当。“若为情”一语透露出作者对此感到难以为情,也表达了有民族正义感的人们的心声。“闻道”二句,词人的笔锋转向中原遗民,但用传闻的方式来表达。这在南宋诗歌里表露得更充分,如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然而久不见王师的现实使他们热切的心愿化为痛苦的失望。
歇拍三句,以情收结,忠义奋发,悲壮淋漓。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此阕:“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
这首词的感人之处就在于,作者面对严峻的现实,披肝沥胆,直抒情怀。词人形象地描写了当时的政治和军事的局势,深刻地揭示了广大人民渴望收复失地的意愿,使词境具有一种悲壮之美。宋无名氏《朝野遗记》云:“张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此阕,魏公为罢席而入。”“魏公”即当时抗金统帅张浚。他读此词而感动得为之罢席,足见这首声情激壮的词作现实意义是多么强烈,至今读来仍震撼着人们的心灵。
(曹济平)
水调歌头
泛湘江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鉴赏
乾道二年(1166),张孝祥在广西桂林任上,遭谗言而落职,不久放归。大约在是年六月下旬,词人泛舟于浩渺湘江之上,吟诵着屈原的诗句,纵笔放情,写下这首即景抒怀而独具匠心的词篇。
词的上片写行舟过湘水的情景。“濯足夜滩急”二句,既写出驾舟远行者的表象动态,又借以抒发自己高洁的情怀,并且贯穿全篇。这二句化用陆云《九愍·行吟》“朝弹冠以晞发,夕振裳而濯足”的诗意。“濯足”,洗脚。《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晞(xī)发”,指晒干头发。《楚辞·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北风凉”,这是用《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凉”的诗句。
“吴山楚泽行遍”二句,叙写自身舟行的路程。作者的足迹,从东南的杭州到广西的桂林,似乎行遍了南方的山山水水,可是唯独没有到过湖南著名的湘江。“潇湘”,湖南的潇水与湘水,二水合流处称为潇湘。这里指湘江。
“买得扁舟归去”三句,承上意而写此次舟行过湘江的心境。“天公”,本来是对天的尊称。“沧浪”,水名,一作汉水,此借指湘水。这里所说“天公付我”,从表象上看,大概是写天公为我作美,令我有此际遇,驾舟在久已向往的湘江之上。其实,作者是因谗言而罢官北归,词人此刻的心绪是异常复杂的,透过这幽默诙谐的词语,我们可以体察到词人埋藏内心的人生苦涩滋味。
“蝉蜕尘埃外”二句,自抒放浪江湖而清高闲远的情致。“蝉蜕”,即蝉出土后蜕去外壳。《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伟大诗人屈原身处浊世而不同流合污,这种高尚的人品正是作者的自喻。“蝶梦”,即梦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水云乡”,古代多指隐者所居。苏轼《和章七出守湖州》:“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
下片即景抒情。作者荡舟湘江,脑海里浮现出屈原的形象。屈原忠愤忧国的情操,优美多姿的诗句,撼动着词人的心扉。他情不自禁地运用《楚辞》中的诗句注入词篇,而落笔又是那么灵活自然,别开生面。“制荷衣”,用《楚辞·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句意。“纫兰佩”,用《楚辞·离骚》“纫秋兰以为佩”的句意。“把琼芳”,用《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之意。
“湘妃起舞一笑”二句,由撷取成句到感情升华,由丰富的联想而产生飞动的意象。“湘妃”,指湘夫人,湘水中的女神。从《史记》到《水经注》以及张华《博物志》等书中都有关于二妃的记载,大意是说,虞舜南行,当时二妃没有同往。后来追踪到洞庭湖,得知舜已死于苍梧的信息,悲恸不已,乃溺于湘江。后人立祠祭祀,视为湘水女神。“清商”,清商曲,此指悲哀的声调。屈原《九歌》是一套组合民间祭祀神的乐歌,音乐与舞蹈并用,所以这里既写“湘妃起舞”的场面,又有“抚瑟奏清商”的舞曲。
“唤起《九歌》忠愤”三句,是进一层从屈原作品到人品的热烈颂扬。《九歌》,屈原所作,从《东皇太一》到《礼魂》共十一篇。南宋朱熹在《楚辞集注》中曾指出“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这是词里所写“忠愤”的深刻含义。“三闾”,即三闾大夫,屈原最后所担任的官职。“三闾文字”是泛指屈原的作品。“与日争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结尾“莫遣”两句,寓怨愤于欢乐的气氛之中,余韵不尽。“儿辈觉”,王羲之曾对谢安说:“但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晋书·王羲之传》)苏轼《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未渠央”,即未遽央。《诗经·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结尾两句是说,不要让儿辈知道纵情山水的无穷乐趣。
这首词作主要隐括《楚辞》成句,但独具匠心。词人运用时空交错手法,把六月下湘江的现实景象与湘妃起舞的超现实的虚幻之境组合成一种清旷高洁的优美境界。词中不仅变换奇横,富有浪漫色彩,而且表达婉转曲折,以清刚之笔写绵邈情思,深切地展示了作者忠愤、高洁的胸怀。
(曹济平)
水调歌头
金山观月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表独立,飞霞珮,切云冠。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
鉴赏
本词题宋乾道本作“与喻才子同登金山,江平如席,月白如昼”,明汲古阁刊本作“舟过金山寺”,或作“咏月”。此据《全宋词》。
金山在江苏镇江。宋时矗立在长江之中,后经泥沙冲涨,遂与南岸毗连。山上之金山寺为著名古刹。张孝祥在乾道三年(1167)三月中旬,舟过金山,登临山寺,夜间观月。江水平静,月色皎洁,如同白昼。如此景色,触发词人心中的种种情思,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词篇。
词的上片描写雄丽的长江夜景。“江山自雄丽”二句,既写出江山雄伟、壮阔的气势,又点明夜间登临的风露与春寒的感觉。
“寄声月姊”二句,用笔不凡。“玉鉴”,指玉镜。词人置身于雄丽江山之中,驰骋着奇幻的想象:他对月倾吐心声,欲借用她那珍贵的玉镜来瞭望这美妙的景色。“幽壑鱼龙”三句,承上意而具体描绘登山寺所见的各种物象。也许是借助着宝镜的神威吧,词人的视角不仅看到天上的无数星辰倒影在浩渺的江面上,随着微波摇动;山下的烟雾,一片迷漫,而且还能窥视躲藏在深水沟壑里的鱼龙不停地悲啸,大概是江中没有骇涛惊浪为之戏耍吧。
“涌起白银阙”句,进一层写月随波涌的奇特物景,就像一座精美的水上宫殿。“白银阙”,此指月宫。苏轼《开元漱玉亭》:“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危驻紫金山”句,“危驻”,指高驻。“紫金山”,此指金山。山在江中,寺在山上,亦如水中涌起。
下片由自然景象描写转而抒发富有浪漫气质的感情。“表独立”三句,既是作者的自我形象素描,又是词人心胸的袒露。“表独立”化用屈原《楚辞·九歌·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句意,表现出词人屹然独立在金山之巅的潇洒出尘的神态。“飞霞珮”,韩愈《调张籍》:“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这是从服饰上加以描述。“切云”,古代一种高冠的名称。《楚辞·涉江》:“冠切云之崔嵬。”“漱冰濯雪”二句,承上进一层抒写自然外景沁入词人内心的感受。作者沉浸在犹如冰雪那样洁白的月光里,感到整个世界是那么广阔洁净,又是那么夐高幽远,似乎在万里之外的细微景物也能看得很清楚。
“回首三山何处”三句,由上面不同凡俗的气象,引出古代传说中的三神山。“三山”,古代传说中的三座仙山。《史记·封禅书》中记载渤海中有三座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但这里不是李清照《渔家傲》词中“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的意象,而是把内心浓郁的感情移进虚拟的物象中,转化成为心灵的情致,创造出另一种艺术境界:听说神山上的群仙,一个个都在向我招呼,满面笑容地邀我去遨游那缥缈虚幻的世界。
最后两句分别化用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和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远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的诗意。这里由不暇骖转化为骖鸾腾飞,登仙而去了。“翳凤”,以凤羽作华盖。“骖鸾”,用鸾鸟来驾车。词中结尾的虚拟与首起的实景,相辅相成,构成一个虚实相间、情景相融的整体。
陈应行在《于湖先生雅词序》中说:张孝祥“所作长短句凡数百篇,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予虽不及识荆,然其潇散出尘之姿,自然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以想见也。”所谓“非烟火食人辞语”,大体都指这一类词作。但是这首词的艺术构思,匠心独运。词人面对如此雄丽的江山、洁白的月色,心物感应由外在的直觉,渐渐地发展到内在的融合,相互渗透,从而创造出一种更为浪漫的飘然欲仙的艺术世界,显示出作者的奇特英气和旷达心胸。
(曹济平)
水调歌头
和庞佑父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鉴赏
此词题宋乾道本作“闻采石战胜”。题中“庞佑父”,一作庞佑甫,生平事迹不详。他与张孝祥、韩元吉等交游酬唱。韩元吉有《水调歌头·和佑甫见寄》词,惜庞氏原作已佚。
本词作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据《宋史·高宗本纪》:“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虞允文督建康诸军以舟师拒金主亮于东采石,战胜却之。”采石之战是关系到南宋安危存亡的重要战役,是一次振奋人心的重大胜利。孝祥得知战胜信息,满怀激情,写下了《辛巳冬闻德音》诗和这首词。
此词的主题是一曲豪迈悲壮的胜利凯歌,但艺术构思别具一格。作者没有运用彩笔浓墨来描绘战争的壮观,而是通过写景、记叙、抒情和借古颂今的手法,热情洋溢地讴歌战争的胜利,同时抒发爱国豪情。
开头“雪洗虏尘静”一句,笼罩全篇,概括了采石战胜。“雪洗”,指洗刷。这对靖康之耻来说也是一次洗刷。这次交战偏偏又在冬十一月,正是风雪交加的时节,故用雪字,又是即景写实。“风约”句是说风儿和云儿却把我留在了此地。一个“留”字,细致委婉地表述了词人未能参战的遗憾心事。他在《辛巳冬闻德音》诗中直率地道出:“小儒不得参戎事,剩赋新诗续雅歌。”
“何人为写悲壮”二句,叙写欢庆胜利的情景。“悲壮”,此指悲哀雄壮的战绩。“吹角”,本指奏军乐,这里象征着胜利凯歌。“悲壮”与“吹角”,上下相关联,渲染气氛,使一种充满胜利欢快的情绪,跃然纸上。
下面词人借用典故以自抒壮怀。一是“湖海”句以陈元龙自比。据《三国志·魏书·陈登传》的记载,陈登,字元龙。许汜说他是“湖海之士,豪气不除”。二是“如今风景”用《世说新语·言语》中周觊的故事。西晋末年,五胡作乱,中原人士相继过江避难。他们经常相邀新亭(今属南京),坐在草地上饮宴。周觊在聚宴中感叹说:“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满座皆相视流泪。这时唯独王导脸色变得很严肃,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词人运用这两个典故,正是借以形象地表述自己渴望收复中原的心愿。“吴钩”,古代兵器。相传吴王命国人制作,后来的宝剑也泛称吴钩。韩元吉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见寄》中亦写过“长啸起舞看吴钩”。这里是词人从夜间剪烛抚剑的实景中,进一层抒发收复神州的豪情。
“剩喜”二句,承上而来,落到采石战场。“燃犀处”,指牛渚矶,即采石矶。“燃犀”是用《晋书·温峤传》中的故事。大意是说,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人们都说水下面有许多怪物,于是温峤点燃了犀角照射水中。一会儿,只见水族中的各类怪物都着了火,奇形异状。后借指照妖。这里把金兵比作妖魔,以燃犀照妖比喻作战的胜利。
下片由写实景转入抒情。“忆当年”三句,文笔宕开。词人用一个“忆”字,引发出历史的遐想。三国的周瑜和东晋的谢玄都是作者所崇敬的历史人物。“春秋”,此指年龄。想当年周瑜在赤壁大战时年仅三十四岁,谢玄在淝水之战时年仅四十一岁。他们正处在大有作为的青壮之年。
“小乔初嫁”三句承上进一层叙写周、谢。三国乔公有二女,皆国色。大乔嫁于孙策,小乔嫁给周瑜。苏轼《念奴娇》:“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香囊未解”是指谢玄少年时的故事。据《晋书·谢玄传》说:“玄少好佩紫罗香囊,(谢)安患之,而不欲伤其意,因戏赌取,即焚之于地,遂止。”这二则旧事,即是上句“周与谢”的延伸,又落到他们从容不迫地为国建立勋业方面,并以此来比拟虞允文。因此词人不是随意撷取,而是借以抒发宏大的抱负。
“赤壁”三句,由回忆历史转入当前。“赤壁”是当年周瑜大败曹操的地方,在今湖北蒲圻县。“肥水”即淝水,是谢玄、谢石在此击败前秦苻坚大军的地方,在今安徽省。周瑜与谢玄都曾建立过不可磨灭的功勋,但现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如今的赤壁矶头夕阳斜照,淝水桥边一片衰草。这些冷落萧瑟的景象,引起了人们的无限愁绪。
“我欲”二句承上收束,悲中有壮。“乘风去”,见《南史·宗悫传》。宗悫少年时胸怀大志,曾对叔父表白自己的志愿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击楫誓中流”,见《晋书·祖逖传》。祖逖统兵北伐时,渡江至中流,击楫而发誓说:“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那种声色壮烈的神情,使部下人人叹服。词人借用这个典故是表明自己的豪情壮志。词末以“击楫誓中流”作结,既回应上片“风约楚云留”,又用积极奋发的音调振起全篇,使整首词有一种慷慨悲壮的“裂竹之声”。
这首词作及时地反映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采石之战,使词篇的现实精神闪耀着时代的光彩。从艺术特色来看,词人在写景抒情中,展开丰富的想象,引出历史上的无数英雄豪杰,如周瑜、谢安、祖逖等。他们都是与战争的胜利联系在一起,因而融入词篇,用来衬托采石之战的重大胜利,不仅显得自然贴切,而且运笔层层递进,舒卷自如,充分发挥用典语言以少胜多的作用。
(曹济平)
念奴娇
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鉴赏
自屈原以来,不知有多少诗人、词人吟唱洞庭湖的优美、宏伟和广阔。然而张孝祥这首词作却不落前人窠臼,写出了另一番奇特的境界。
这首词的上片写洞庭湖光月色交相辉映的壮丽的自然景色,下片抒发作者怡然心会的坦荡高洁的胸怀。这正是词人心迹的生动写照。张孝祥在乾道元年(1165)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据《宋史》本传说他“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由于遭受攻讦而落职,心中充满愤恨不平,但又感到自身光明磊落。乾道二年(1166)八月,他罢官北归,路过洞庭湖,写下这首著名词篇。
开头“洞庭”二句,点明了地点与季节。“青草”,即青草湖,在岳阳市西南,与洞庭湖相接。杜甫《宿青草湖》:“洞庭犹在目,青草续为名。”时近中秋的洞庭湖月夜显得格外皎洁而宁静。“更无一点风色”,寥廓的湖面上没有一丝儿风;皓月当空,也没有一块纤云,周围呈现出一片明净的世界。这里以“一点”来形容湖中无风,笔力甚奇。
“玉界琼田”二句,进一层写湖面壮阔之美。前人有不少描写洞庭湖之气势壮阔的诗篇,如孟浩然《临洞庭》:“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这里是化用夏竦《雪后赠雪苑师》“玉界琼田万顷平”的诗句,加个“三”字,更突出湖面的宏伟、壮阔。在这一望无际的湖面上置放一只小舟,以大与小上下对举,又表现出一种空阔的境界,一幅意象的画面。
“素月分辉”三句抒写月光映照湖面的美妙景色。“明河”即银河。“表里”指上下。作者在《观月记》中说:“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这里的描写既是自然实景的刻画,又是心灵造境的写照。“怡然心会”二句,由景入情,收束上片。词人沉醉在大自然的优美环境之中,兴会洋溢。此中妙谛确是难以言传的。
换头“应念岭海经年”三句,承上转下,表明自己曾在广西仕官一年,这次经过洞庭湖乃是罢职。“孤光”指月光。词人借助月光自照,深感仕途失意而心中纯洁。“肝胆皆冰雪”一句,既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相照应,又显示出心胸坦荡,襟怀洒落。
“短发”二句转写眼前夜深清冷的景物与感受。“萧骚”,本指萧条凄凉,这里形容头发的稀疏。紧接着“尽吸西江”三句,奇峰突起,可谓神来之笔。“尽吸西江”,这是借用佛教禅宗语来写饮酒的豪迈胸怀(《景德传灯录》卷八)。“细斟北斗”,是把天上的星斗想象为人间使用的酒斗。这种富有浪漫色彩的想象,在屈原《九歌·东君》中就有“援北斗兮酌桂浆”的诗句。不过词人的奇特构思在于把洞庭月夜的景物幻化了,就像着了魔似地听候着主人的支配。宇宙万物顿时成了宾客,应邀前来细斟畅饮。满座的来客用天上的北斗斟酒,饮着长江之水,呈现出多么气势非凡的景象。这豪迈的气概,表明了作者早已把人间的富贵荣辱抛之九霄云外,正如南宋魏了翁在《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迹》中所写:“方其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鹤山题跋》卷二)
歇拍“扣舷”二句,总括上文,写湖上独自长啸。“不知今夕何夕”,是借用苏轼《念奴娇》“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的词句,而这里更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超尘绝俗的境地,故王闿运在《湘绮楼词评》中说:“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
这首词具有独特的艺术造就,在孝祥词集中也较突出。正如魏了翁所说:“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鹤山题跋》卷二)这种“杰特”之处主要在于:一是“通篇景中见情,笔势雄奇”(唐圭璋师《唐宋词简释》)。词人在景中抒情,注入了更多的感情色彩。作者“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味洋溢”(《蓼园词选》)。二是运笔空灵而富有神奇的幻想。词人抒发内心郁积的感情,既不忘“岭海经年”而仕途蹭蹬的现实,又展开想象的翅膀,把无形的心境化为超越现实的物象。“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种奇特的幻境,正是词人轩昂豪迈、飘逸情怀的自然流露。以上所展示的夐绝尘寰的境界和浪漫手法。都足以与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相比美。
(曹济平)
浣溪沙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淡烟衰草有无中。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鉴赏
此词原无题,乾道本题作“荆州约马奉先登城楼观塞”。这首词是孝宗乾道四年(1168)秋在荆州(今湖北江陵县)时作。是年,孝祥知荆南兼荆湖北路安抚使,秋八月至荆州。在宋、金对峙时期,荆州处于南宋国防的前线。故《宣城张氏信谱传》称:“荆州当虏骑之冲,自建炎以来,岁无宁日。公(孝祥)内修外攘,百废俱兴,虽羽檄旁午,民得休息。”词中只是通过登楼城观塞的感触,抒发作者不忘中原失地的深沉的爱国思想感情。
起句“霜日明霄水蘸空”,从远处落笔,境界阔大。词人登城楼放眼眺望,秋日的天空,万里晴朗;远处的水面,在阳光照耀下,仿佛蘸着天空似的,水天一色,太阳显得更加明亮。这里虽没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上雄浑景象,但着一“蘸”字,形象鲜明地勾勒出一幅秋日明丽壮阔的自然画景。接着词人由远而近,写所见城楼下之情景。“鸣鞘声”,指用力挥动马鞭发出的声音。这里有声有色地描绘了“塞下秋来风景异”的雄壮场面:军营中的红旗挥动,战马奔驰,不断地传来马鞭的声响。这既符合当时荆州所处的战争环境,又表现了词人观塞所激起的情怀。然而南宋朝廷自隆兴和议以来,将军不战,空临边塞,给词人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淡烟衰草”的凋零冷落的自然景物,正烘托了这种悲愤的心境。
过片“万里中原”二句,对偶工巧,而词境一大一小,对比更为强烈。词人由上片的衰草冷落的景象联想到遥隔万里的中原地区。那里沦陷已有四十多年了,人民渴望收复,“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陆游《关山月》)而朝廷只求乞和苟安,根本不想收复中原。作者登楼观塞,思念及此,不禁黯然伤神。“一尊浊酒戍楼东”,在此痛饮浊酒一杯,聊以消愁吧!但是。“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已尽而愁未除。末以情收结,“酒阑挥泪向悲风”,看似情调低沉,实则寓壮于悲,振动全篇。这里,我们仿佛看到词人独立在萧瑟、悲凉的秋风中,一腔忠愤,满腹忧愁,禁不住的眼泪直掉落下来。这是爱国激愤的升华,既表现了极度悲愤的心理状态,又回荡着一股英雄报国无路的浩然正气。
这首小词以景起,以情结,景中寓情。词人通过“霜日”“绣旗”“衰草”“烽火”“悲风”等物景意象的转换,自然流露出深沉的爱国情思。全词自抒悲愤,但写得干练利落,苍凉悲壮,在南宋前期词坛上亦不多见。
(曹济平)
念奴娇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明日重阳尊酒里,谁与黄花为主?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
鉴赏
此词在宋本《于湖集》中未载,《全宋词》据陶湘景宋本《于湖先生长短句拾遗》收录。
这是一首送别女子的词作,但历来难以索解。宛敏灏先生据1971年江苏江浦县发现的张同之夫妇墓志进行考证,认为“词里送行者就是孝祥自己,而被送者是李氏和同之。出发的地点在建康(今南京),目的地是安徽的桐城。别离原因是遣返,大约作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的九月”。这个推论是符合词作实际的。
张孝祥与李氏是一对少年情侣,后来同居生下长子同之。这种违反封建礼教的风流韵事,他们一直隐瞒着,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又不得不分离。词中的离情别绪,正反映了作者的真挚爱情生活遭受压抑的痛苦心情。
开头“风帆更起”三句,点出了季节,也暗示送别地点。在南京江边送女子远行。词人无论怎样依恋惜别,小船终要扬帆行驶。一个“望”字,不仅刻画出送行者仰望寥廓秋色的神态,而且表现出不胜离愁之苦的心境。“明日”二句,由景入情。“黄花”,比喻李氏。这既符合重阳时令,又借以抒发“风里落花谁是主”的感慨。这句化用苏轼《九日次韵王巩》“明日黄花蝶也愁”的诗意。词人想起明日就是重阳佳节,而自己却不能与亲人团聚,共赏菊花。不日菊花便要凋落,又有谁来为她做主呢?心中更添一层愁绪。“别岸风烟”三句,由眼下的送行转向别后途中的情景。词人目送孤舟飘泊,已感到凄然欲绝,更何况随着江风雾霭远去的行舟,今宵还不知停靠在何处呢?正是恋情缱绻,实难忘怀。
“不如”二句进一层抒写内在的思绪。词人仿佛置身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心潮起伏。他多么想化身为江上的明月啊!张先《江南柳》词中写过:“愿身能似月华明,千里伴君行。”可是他自恨不如江月,不能清夜照着情人伴随同行。上片至此,极力渲染离别的愁绪,写得委婉缠绵,一往情深。
下片换头“船过采石江边”一句,承上转下。“采石”,即采石矶,在安徽当涂县西牛渚山下。这条上水船要经过采石矶。“望夫山下”二句,词人推想李氏到此一定会勾引起怀古的情思。望夫山在安徽当涂,靠近采石矶。这里有着美丽动人的民间传说——望夫化石的爱情故事。也许她会从这感人的真挚爱情传说中联想到自己被遣送的不幸命运,不堪悲苦吧!“德耀归来”二句,揭示词人内心深处难以明言的苦楚。他和李氏私下结合的时候,自己还是一位未沾功名的微贱的书生,可是她并不嫌弃,相敬相爱。“德耀”,德业光耀也,谓己中进士归来。他们之间恩爱情深,而如今自己虽然有了官职,算是富贵了,但怎能忍心抛弃这位曾经同甘共苦的贤妻呢?这是内心痛苦的呼唤,也是对遣返李氏的悔恨自责。虽然,他不忍心抛弃荆钗布裙之贤妻,但是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终于无可奈何地忍痛分离了。“默想音容”三句,写词人独立在暮色苍茫的江边高地上,凝望着远去的行舟,脑海里浮现起她那音容笑貌,悲恨的脸色;遥念着幼稚的儿女,心里感到无比的惆怅恼恨。
最后“桐乡君子”二句,情意萦纡,缠绵悱恻。“桐乡”这里是暗示桐城。由于孝祥对遗弃李氏讳莫如深,所以不能用当时的地名来泄露她的真实去处。词人唯一的希求是:桐乡的君子,想到我在这心身憔悴而能体谅被迫拆散的苦衷。
这首送人词一气舒卷,倾诉词人被迫与恩爱情侣分离的哀怨愁恨,具有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这不仅表现在词人从江边送别到明日重阳的时空转换,加深了离愁的思维深度,而且是感情真挚,柔肠百转,吐露心中的种种离恨,回肠荡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感人肺腑。
(曹济平)
西江月
丹阳湖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
鉴赏
本词原无题,此据南宋周密《绝妙好词》本增补,而厉鹗笺注则作“题溧阳三塔寺”。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谓丹阳湖在当涂县东南六十九里。当时为建康和宣城之间内河交通的必经航道。黄昇《花庵词选》题作“洞庭”,显系疏误。按岳珂《玉楮集》有诗题《三塔寒光亭张于湖书词寺柱吴毅夫命名后轩》,所云“张于湖书词”,当指此篇。
这首词大约是绍兴三十二年(1162)春,张孝祥自建康还宣城途经溧阳时所作。三年前,孝祥在临安兼权中书舍人,后为汪彻所劾罢。不久知抚州(今江西临川),一年后又罢归。这样前后三年之内,两次遭罢。宦海风波,磨去了他那“少年气锐”的棱角,使他的心中蒙上了一层暗淡消沉的阴影。“一梦经年归去好,宦情全薄此情深”(《在临川追忆昭亭昔游用寄卍庵韵》),正是这种心境的自我写照。这与词中所吐露的人世感慨是相一致的。
词的上片写景,景中有情;下片抒情,融情入景。开头以“问讯”起笔,但并不是问人,而是问“春色”。“问讯湖边春色”一句把自然界季节春天人格化。这种拟人化的手法虽然不乏先例,但写得别有情味。北宋王观《卜算子》:“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黄庭坚《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晁补之《水龙吟》:“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可驰骤。”这些都是用拟人手法写留春不住的感受。这里不是写送春、留春,而是借问断肠春色,暗示着光阴荏苒,不觉又遇上了春光。紧接着“重来又是三年”,这是“问讯”的自答,但又不是一般地记叙故地重来的时间观念,而是蕴含着词人经受仕途坎坷后的十分复杂的感情。不过,他此刻的心绪不是在泄露自己的愤慨不平,也不是描述超脱尘俗的遐想,而是以一种消闲淡泊的态度自处,因而在他的笔端显露出清静美妙的自然景象:“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词人驾舟荡漾在广阔的湖面上,迎面扑来一股和暖的春风;湖边轻柔如丝的杨柳枝条,随风飘舞,不时地拂弄着面颊。境界是多么宁静优美,充满了诗情画意。
下片“世路如今已惯”二句,词人由景入情,直抒埋藏内心的深沉感慨。仕途升沉的遭遇,使他谙练人情世态,也已习惯世路的艰辛。但是对世事的淡泊不等于心境的平静。“宦情全薄此情深”,在闲淡自适中带有几分感慨的意绪从心中宕开,而与自然界的景物交融在一起,悠然自得。
最后“寒光亭下水如天”二句,以景收结,轻灵异常。“寒光亭”,在溧阳三塔寺内。在江南风和日丽的春天,词人泛舟湖面,只见寒光亭下水天一色。蓝天碧水,群鸥飞翔。这是一幅多么令人陶醉的美丽如画的景象!这种景语也就是情语,词人尽情地领略大自然清丽风光的恬淡心境,与陶渊明《归园田居》诗中所写“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情怀是一脉相承的。
(曹济平)
西江月
阻风三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鉴赏
这首词是在孝宗乾道三年(1167)作者离官潭州(今湖南长沙)时所作。明《百家词》题作“黄陵庙”,词句亦有数处小异,此据《全宋词》本。
张孝祥在给友人黄子默的信中说:“某离长沙且十日,尚在黄陵庙(在湖南湘阴县北的黄陵山上)下,波臣风伯,亦善戏矣。”(《于湖居士文集》卷四十)此词就是抒写作者离开长沙后途中为风雨所阻的情景,但却写得婉转清丽,想象丰富而饶有情趣。
词的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但是匠心独运,艺术构思新颖别致。词人没有正面描绘舟行所遇狂风恶浪的险境,而是侧重写怒涛渐息后的奇妙遐想。开头“满载”二句写孤舟所经的十里湖光。秋风萧瑟,烟水茫茫。在一望无际的广阔湖面上,有一叶扁舟在行驶。这里词人把秋色化为物质的东西满载一船,文思较新颖。紧接着“波神”二句,作者采用拟人化的手法,下笔更不同凡响。这里的“波神”赋予了人的主观想象,是人化了的自然,而在写法上也很别致。词人不直说行船为大风浪所阻遏,而是写波神风伯非常好客地邀请他留下来共赏湖面的动人景象:夕阳斜照在水面上,微风掠过,掀起鱼鳞般的片片细浪。这种奇妙的想象,也生动地表现了词人的旷达心境。
下片由写景转入抒情。“明日风回”一句,承上启下。从时间的观念来说,由上片的傍晚之景写到今夜露宿;从意脉的连贯上看,则是行舟待发。由于风浪的平息,夕阳的美好,词人设想明日的天气会更好,风势会更顺,因此心中更感到快慰。这样引出下句“今宵露宿何妨”显得非常自然而真实。正因为有着美好的明天,所以即使今夜露宿湖面,备受秋凉的侵袭,内心也是觉得惬意的。
“水晶宫里”二句,词人又展开想象的翅膀,造境奇特。“水晶宫”,此指古代传说中的水府。《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歌舞曲。这句从上片“波神”而来,前后照应。在那寂静的秋夜,湖水拍打着木船,发出阵阵声响,词人倾听这美妙的波涛音响,仿佛是欣赏水晶宫里演奏着的动人乐章。
末以“准拟岳阳楼上”作结,别有深情。“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市西,俯视洞庭湖,历来为游览胜地。该楼在唐初为张说所建,北宋时滕宗谅贬官岳州,曾经重加修缮,范仲淹写了著名散文《岳阳楼记》。作者表示一定要登上岳阳楼观赏洞庭湖的美丽景色。这不仅是因为岳阳楼“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而且范仲淹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深深地印在作者的脑海里。这种远大的理想抱负撼动着词人的心灵。
这首词作是一幅情景交融的有声画。词人运用丰富的想象,雄放的笔力,化景物为情思,写得虚实相生,情景相融。词中既有“十里湖光”“鳞鳞细浪”的景物描写,又有“波神留我”“水晶宫里”的奇妙想象,使人们在领略宁静的湖光水色时,似乎听到波涛的声响。这种静中有动的艺术效果,带有神奇的色彩,显示出词人所独具的艺术风貌。
(曹济平)
水调歌头
过岳阳楼作
湖海倦游客,江汉有归舟。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日落君山云气,春到沅湘草木,远思渺难收。徙倚阑干久,缺月挂帘钩。雄三楚,吞七泽,隘九州。人间好处,何处更似此楼头?欲吊沉累无所,但有渔儿樵子,哀此写离忧。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
鉴赏
张孝祥平生多次经过岳阳楼,这首词作于何时?需略作说明。据词中的行向与时序,本词应作于乾道五年(1169)三月下旬。是年,孝祥请辞侍亲获准后,离开荆州(今湖北江陵),乘舟沿江而东归。当时他曾写过《喜归作》诗:“湖海扁舟去,江淮到处家。”归途中,阻风石首,滞留三日。同行诸公都填了词,孝祥亦用其韵作《浣溪沙》,词中有“拟看岳阳楼上月,不禁石首岸头风”云云。这些都与本词的意境相吻合。
词的开头“湖海倦游客,江汉有归舟”二句,从自身落笔,横空而起,抒发词人湖海漂泊而怀才不遇的情思。“倦游”,仕宦不得意而思退归。他曾在《请说归休好》诗中吐露过脱离官场的复杂心情:“请说归休好,从今自在闲。”又说:“田间四时景,何处不开颜?”这种宦海浮沉而从今归休的深切感受,贯穿全篇,使这首境界阔大、宏丽的词作中带上了沉郁的格调。
“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承上意写作者经过长途的江面飘荡,终于来到了游览胜地岳阳楼上。“日落”三句,词人纵笔直写登楼远眺的景色: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夕阳斜照在广阔的洞庭湖面上,波光粼粼;沅水、湘水汇合处两岸的草木呈现出一片葱绿的春色。“岳阳楼上对君山”(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那洞庭湖中君山四周萦绕着暮霭云雾。映入眼帘的这些春日明媚的自然景象,引起词人内心的深长感触,思绪翻滚,难以平静。“徙倚阑干久”二句,从傍晚到月夜的时空转换,更深一层地刻画词人倚栏凝思的种种意绪,而含蓄的笔墨又为下片直抒胸臆积蓄了情势。
换头“雄三楚”三句,承接上意而掉转笔锋,描绘岳阳楼的雄伟气势,由实入虚,跌宕飞动。范仲淹《岳阳楼记》云:“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三楚”,战国时期楚国地域广阔,有西楚、东楚、南楚之称,后泛指长江中游今湖南一带地方。“七泽”是泛指楚地的一些湖泽。“人间”二句概括了登岳阳楼而触发起古往今来人间悲喜的无穷妙谛,又有别处所不可企及的独具的地方特色。
“欲吊沉累无所”三句,进一层抒写凭吊屈原的深切情意。爱国诗人屈原执著追求“举贤才而授能”的进步政治理想,遭到楚国腐朽的贵族统治集团的仇恨与迫害,长期流放,后来自沉于汨罗江。“沉累”,即指屈原赴湘而死,亦曰“湘累”。无罪被迫而死曰“累”。西汉贾谊平生遭遇和屈原相类似,曾写过著名的《吊屈原文》。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里说:“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词人对屈原身处浊世而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有着心心相印的关系。他欲敬吊屈原而不知其处所,心中虽没有陈与义《登岳阳楼》“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那样沉痛,但有打鱼砍柴者那种自在闲散的情味。作者想到自己此次退归,犹如贬官外放,也将渔樵于江中沙洲之上,内心充塞着无限辛酸悲苦。写离忧,正是抒写这种郁结心中的不平情绪。
结末“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二句,化用屈原《楚辞·九歌·湘君》的句意,别有韵味。帝舜与二妃是远古时期传说中的人物。《水经注·湘水》:“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在屈原写作《九歌》的时代,已经把民间神话传说湘水之神依附在他们身上,融化进诗篇里并表现出生离死别的爱恋之情,具有忧伤哀怨的悲剧气氛。《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芳洲”,指长着芳草的水洲。“杜若”,一种香草。“下女”,指湘君身边的侍女,希望她一通情愫。在这里词人借助屈原诗篇而展开了奇妙的遐想:如今芳洲已长满了令人喜爱的杜若,赶快叫虞舜来采撷赠送以寄深情吧!这使忧伤的气氛里渗透出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这首词写旅途登临的感受,语极悲壮。上片写登楼所见之景象,下片抒发吊古伤今的情怀。吊古是明写,伤今则见于言外。因为词人不是一般地抒写古今人事兴衰的感慨,而是从眼前“日落君山”的景物铺写,联想到屈原的政治遭遇和不同流合污的高贵品质,引起敬吊之情。
(曹济平)
王炎*
南柯子
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数枝幽艳湿啼红。莫为惜花惆怅,对东风。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人间辛苦是三农。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
作者
*王炎(1138—1218),字晦叔,号双溪,婺源(今属江西)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曾任崇阳主簿。张栻帅江陵,檄其入幕府,秩满授潭州教授,改知临湘县。官至军器少监、中奉大夫,封婺源县男。有《双溪诗余》,存词五十二首。
鉴赏
这是一首反映农村春耕时节农忙情景的词作。词人几次任地方官,对农民的生活和心理要求有着较为深切的了解,故而此类内容在他的作品中时有出现。
词一开始,就以“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二句,描绘出令人欣喜的雨前征象:山色昏暗,浓云密布,气温骤降,使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带有了寒意。这里的布景设色,全为降雨作铺垫。春日是百花盛开的季节,在“云阴重”“雨意浓”的特殊自然环境下,那艳丽夺目的花儿也呈现出色沉光暗的特异风采。“数枝幽艳湿啼红”,写花极具特色,突出了气候特征对花之色彩的影响,显得非常妥帖、形象。而且运用拟人化的手法,勾勒出浓重水汽中花之情态。雾气凝聚的水珠,在花瓣间滚动,闪烁着微弱的光亮,与那含颦娇啼、珠泪莹莹、顾盼生辉的香闺少女何其相似。赋予静态的花以生命的活力。很自然地引出下句:“莫为惜花惆怅,对东风。”古代的一些文人,不关心民生疾苦,而流连光景,或闻风起而喟叹,或见落花而感伤,叹不遇,惜流年,所留心的是个人荣辱升沉。这里,显然对此类文人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田间劳作的农民,当然无暇“为惜花惆怅”,他们也没有这个闲情逸致。相反地,却会为“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而暗自庆幸。“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词人以赞羡的笔调,活画出一幅冒雨耕作图,写出了广大农民不避风雨、不辞劳苦、辛勤耕种的动人场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世代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当然会不失时机地乘春雨而耕作。“人间辛苦是三农”,是词人目睹农村春耕繁忙景象而发的慨叹。如果对农村生活无所体察和了解,如果对农民没有同情心,他绝对写不出这样和农民贴心的词句。“三农”,是指的春耕、夏耘、秋收。这是一年农事的三个中心环节,而春耕又是最关键的。词人熟悉农村生活,所以能准确地表现出来。末句的“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则写出了降雨前农民的普遍心理,与临风惆怅的士大夫恰形成鲜明对照。这一现象说明,哪怕是对自然气候的正常变化,生活在不同阶层的人们所产生的心理情感也会各不相同。
词人反对“字字言闺阃”的满纸脂粉铅华的柔媚之作,认为是“语懦而意卑”的下乘作品,而“不溺于情欲,不荡而无法”,则是他填词的准绳。在吟风弄月风气特盛的南宋中期,词人像辛稼轩那样,能独辟蹊径,将笔伸向农村生活,还是难能可贵的。
词人写词往往以浓醇如酒的语言,表达深沉厚实的内容。他的真情实感,不靠壮语抒发,而是借助于画面的对照,让褒贬之意寄寓于其中,此作即是如此。它先描绘出欲雨未雨之时的自然景象,继而又写出自然景物在不同人身上所产生的不同反应,对不关心民生疾苦的文人略有微词。同时,还在对农村春耕场面的描绘中,写出了农民的希求和愿望。全词情和景的融合妥帖自然,毫无生涩之感。
(赵兴勤)
辛弃疾*
摸鱼儿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作者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金兵占领的北方地区,二十多岁组织一支两千多人的队伍,投奔耿京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担任掌书记,积极抗金。南渡后历任建康府通判、江西提点刑狱以及湖南、江西、福建安抚使等职。曾多次上书朝廷,主张收复中原,统一国土,不但未被采纳,反而遭到压制和打击,后被免职,闲居江西农村达二十年之久。开禧年间,韩侂胄倡议北伐,辛弃疾曾一度出任浙东安抚使和镇江知府,不久又被弹劾落职,后因忧愤成疾而死。辛词题材广阔,内容丰富,意境深远,风格以豪放悲壮为主。他的爱国词作情辞慷慨,爱憎分明,艺术感染力很强。他还以多彩的画笔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描绘农村风光,咏赞壮丽河山,进一步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推动了南宋前期词风的变化,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著有《稼轩长短句》,存词六百多首。
鉴赏
淳熙六年己亥(1179),作者以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作者的同事、湖北转运判官王正之(名正己)在鄂州(今湖北武昌)的小山亭饯别,席间作者写了这首《摸鱼儿》。
整个上片是写暮春的景物:风雨接二连三而至,经不住风雨的吹打,春天就又匆匆归去了。这个意思,作者是用设问开头的。“更能消”三字,表达了词人对春光的留恋和爱惜之情,非常恰当准确,是词人的传神之语。紧承此意,作者写道:因为惜春,总怕百花提前开放,何况而今已经满地落红!听说天边芳草丛生,归路已断,春天最好就此留步。白居易曾有咏草诗,其中“远芳侵古道”一句,也是说古道生草。本篇就是用这个意思,抒写对春光的挽留之情。但是,春归已成定局,并不理会词人的深情厚谊。春意阑珊,词人也为之扫兴。眼下还能看到的,就只有画檐下的蜘蛛网,整天招惹些杨花柳絮罢了!苏轼有《虚飘飘》诗:“虚飘飘,画檐蛛结网,银汉鹊成桥。”比喻不坚牢的事物。辛词也用此为喻,其用意却显然不同。
过片为抒情。词人援引汉武帝陈皇后失宠的典故作比拟,来表达他的失意。当年陈皇后曾因宫中姬妾的嫉妒,一度失宠,别居于长门宫,但她终以千金买得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靠它感动了汉武帝而复受宠幸。这个故事见载于《文选·长门赋序》。然而词人自己呢?“准拟佳期又误”,希望总是落空。纵有相如的感人辞赋,因受冷遇而产生的凄苦心情,又能够向谁倾诉呢?词中的“蛾眉”指美色,用《离骚》“众女嫉予之蛾眉”句。词人对宫中宠妇的行为十分愤恨,不禁要发出警告说:你们且不要得意忘形,试看那骄恣一时的杨玉环、赵飞燕,不是都没有好下场吗?杨玉环是唐明皇的妃子,赵飞燕是汉成帝的皇后,都是历史上有名的美女,都专宠惑主,最后皆因此而败亡。作者用这两个人来比拟他心目中那些当权得势的小人。词人最后又因眼前景物而抒发感慨:“闲愁”已够令人痛苦,不要再去凭栏远望了,夕阳正沉没在令人伤感的烟雾凄迷的杨柳之间!
这首词具有深刻的政治背景:宋孝宗即位后曾一度对金采取攻势,只因任用了徒具虚名的张浚,轻敌冒进,结果经符离一战宋军大败,破坏了大有希望的恢复局面。“惜春长怕花开早”二句,正是对草草用兵的批判。符离战后,孝宗为失败情绪支配,虽曾表示要整军备战,而朝中却常常被主和派所把持,孝宗徘徊于和与战之间,难以抉择,正如天涯芳草欲归无路。主战的虞允文当政,却也只能向金遣使求地,表现了政治和外交上的软弱,而对金采取的这些举措在作者看来,不过是杨柳飞絮,似花非花,仅仅装点春光而已。及至淳熙改元(1174)之后,南宋内部阶级矛盾加剧,农民起义迭起,南宋政府的注意力更集中在巩固统治方面,无暇顾及恢复大业了。作者这时由湖北调往湖南,他对南宋面临的严重局势分外担心,整个上片的词意,尽与此有关。下片是作者的自述。他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险恶处境,曾在他抵达湖南后所上的《论盗贼札子》中有所披露:“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杀身不顾。”又说:“生平则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可知词中“蛾眉曾有人妒”“脉脉此情谁诉”当确有实事。他为实现恢复中原的理想,不顾个人安危,大声疾呼,警告那些误国奸邪;通过对斜阳烟柳的惨淡景象的描绘,更使人感到作者对南宋国家前途和命运的关切。本词的艺术特色是:首先,比兴手法的运用。作者继承了《离骚》以“香草美人”为比喻的传统技巧,塑造了一个屡遭迫害打击的宫女形象,写她在春归之后的苦闷,以及悲恨难诉的情感。这个形象其实是作者坚持理想而又孤立无援的化身,在当时是具有典型的时代意义的。其次是语言的艺术感染力很强。宋人罗大经说这首词“词意殊怨”,清人黄蓼园说它“辞意似过于激切”,近人梁启超说它“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指这首词语句哀婉缠绵,深切感人。这首词可以称为稼轩词中兼具“情致缠绵”与“词意激切”两种风格的代表作。
(邓广铭 辛更儒)
沁园春
带湖新居将成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东岗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鉴赏
这首词写于淳熙八年(1181)秋天,其时,词人仍在江西安抚使任上。几年来,辛弃疾在官场上一再升迁,“顷列郎星,继联卿月;两分帅阃,三驾使轺”(《新居上梁文》),已经成为南宋王朝的封疆大吏。但他因力主抗战,受到主和派的忌恨,经常遭到谗言诽谤,他深感仕途艰险可怖。两年前他已感到自己“孤危一身”,“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论盗贼札子》)。于是他准备归隐,在江西上饶北郊的带湖营建别墅,题名为稼轩,并自以为号,还特地请洪迈写了一篇《稼轩记》。就在写这首词的同年十二月,他果然被人弹劾而罢官,从此在带湖的稼轩别墅内闲居了十余年。不过,写这首词的时候,词人尚未退隐,词中写的是对官场生活的厌倦、向往隐居生活但又有用世之心的矛盾心理。所以《花庵词选》题作“退闲”是错误的。
上片首句就开门见山,点题。“三径”原指小路。汉代蒋诩隐居时,在院内开了“三径”,从此人们常用“三径”代指隐士居住的田园。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就是指将要隐居的田园。这里即指带湖新居。词人身在朝廷而“三径”已成,表明退隐之志已决,既然新居落成,主人自然就要回去。可是词人却用了反挑之笔:“鹤怨猿惊,稼轩未来。”这是用孔稚圭《北山移文》中说的话:“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不过孔稚圭的原意是讽刺假隐士周颙贪图爵禄而抛弃隐居生活。辛弃疾的入仕当然绝不是贪求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挽救国难。但是既然早想退隐却又留恋官场如此之久,也就难免使山中相伴的猿鹤要惊怨主人不回来了。所以这个反挑的正意实际上是说自己的退隐势在必行。接着以“甚”字领起,承接前三句。“意气”,志趣。“衣冠”,指做官的人。“抵死”,总是。意思是说,自己平生志趣以隐居山林自期,但客观境遇却总是陷入污浊的尘世,因此被名士们所嘲笑。前面说猿鹤惊怨主人不归,这里说名士嘲笑自己不实践平生志趣,前后照应,都表达出事与愿违的苦恼情绪。至此,已把在官场留恋时间太久这层意思写足。下面便转出另一层意思,提出一个问题:厌倦了官场生活,就必须归家隐居,而且贵在趁早,不能迟疑。那么,这难道真像西晋张翰说的那样,退隐是为了贪图享受美味吗?据《晋书·张翰传》记载,张翰在洛阳做官,看见秋风起,想起家乡吴中的美味菰菜、莼羹、鲈鱼脍,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弃官而归。这里辛弃疾故意提出这个问题,用意在于他明明知道张翰之所以退隐,主要原因还是为了避祸,因为当时西晋政权内部矛盾斗争很激烈,他不愿做无意义的牺牲品。所谓莼羹和鲈鱼脍,不过是托辞而已。所以歇拍三句便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像秋江上的雁儿都懂得要躲避突然射来的冷箭,船夫也知道遇到凶险的浪涛必须把船撑回,辛弃疾也是为了避祸啊!这三句说得非常沉痛。试想,作为抗金英雄的辛弃疾,他来到江南一心想为祖国统一事业作出贡献,当时他一心报国,曾在《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中说过:“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认为在祖国还没有统一之前,只顾自己安乐,做个人打算,那是可耻的事。可是如今他自己居然在带湖买田置屋,并自己取名稼轩,这不是很矛盾吗?这实在是因为这些年来现实中的教训使他懂得:国事,他插不上手,在地方官任上,又遭到不少人的指责和反对,而且还有更可怕的迫害在等待着他呢!现实迫使这位英雄走上了自己不愿走的路。这个不得已的无可奈何的做法,对辛弃疾来说该有多大的痛苦!词中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在结构上恰是一转一结,密合无缝。
上片在结构上起承转合,层次分明,又曲折有致。下片换头后则放笔直写:在东岗上再盖一座茅屋,最好把门窗都开在朝水的一边。为了便于将来划着小舟到这里垂钓,还应该先在岸边种上垂柳。竹林也要用篱笆保护起来,但不要妨碍观赏梅花。过去大诗人屈原曾说过,秋菊可餐,春兰可佩,那就留待我住下来亲手栽种吧!以上都是具体描绘带湖新居的环境布置,在行文上一气呵成。这里有茅屋、小舟、垂柳、竹林、梅花,都显示出词人高洁淡雅的品格。但最后三句,却来了个大转折:“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表面上说的是考虑再三,担心皇帝恩深,不会让自己退隐,所以思想上犹豫不决。实际上反映了词人用世和退隐思想之间的矛盾。辛弃疾毕竟是个英雄,祖国尚未统一,中原失地尚未收复,人民需要他为国出力,所以他在新居将成时思想斗争很激烈:究竟继续在仕途上艰难地奔走呢,还是就此辞官闲居?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好了。由此可见,这首词深刻地展示了辛弃疾用世和避世思想的矛盾以及由此造成的苦闷心情。
这首词写出后,辛弃疾的朋友赵无咎(善括)当时也写了题为《和辛帅》的两阕《沁园春》(《应斋杂著》卷六)。词作写得激昂慷慨,大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思想,同时对辛弃疾的遭遇也表示十分同情。
(郁贤皓)
水龙吟
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公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鉴赏
甲辰为淳熙十一年(1184),这年的五月十二日为作者友人韩南涧六十七岁生日。南涧字无咎,名元吉,祖籍开封,移居信州(今江西上饶),所居之前有涧水,因自号南涧。他曾任江东运判、吏部尚书。淳熙六年被劾,罢官家居。作者定居信州之后,与韩南涧居地相邻,往来唱和频繁,这首词就是为南涧所作的祝寿词之一。
南宋自高宗渡江,至淳熙十一年,偏安江左已近六十年。在此期间,到底有几人真正算得上是经略天下、治理国家的人才?一起就以有力的发问开头。接下六句,用三处典故。《晋书·桓温传》载,桓温北伐,进军至长安灞上,绝大多数当地人都持牛酒欢迎桓温,父老感泣道:“不图今日复见官军!”《世说新语·言语》载,东晋过江士人,常在新亭聚会,周觊曾在席间叹息:“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众人也都为之流泪。《桓温传》又载,桓温自江陵北伐,过淮泗,与部属登楼船眺望中原,慨然说:“遂使中原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夷甫就是王衍,西晋朝官尚书令、太尉,他虽居台辅之位,为人望所归,然而却祖尚虚浮,侈谈庄老,当西晋末年,唯求自安之计。所以桓温认为,中原沦丧,百年社稷化为丘墟,王夷甫等西晋名士是不能推脱责任的。这六句词是说明不能任用具有真正才能和爱国抱负的人,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国土陷落,中原父老日夜盼望南宋北伐;大多数士大夫却只是伤心叹气,无所作为;而当权的人物却像王夷甫一样,高谈阔论,全不肯正视神州陆沉的现实。上片最后三句,作者总结说:论起平戎万里的大功名,本来就是由“真儒”来完成的(意思是:王夷甫之流和碌碌无为的士大夫们担负不了恢复中原的重任),这您是早知道的。“真儒”之义,当出自《荀子·儒效篇》:“大儒者,……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笞捶暴国,齐一天下,而莫能倾。”作者用“真儒事”勉励友人,希望他能担负起“平戎万里”的重任。
下片“文章山斗”三句写出对韩南涧的敬仰之意。据《新唐书·韩愈传》,韩愈死后受到学者的尊敬,比之为学术界的“泰山北斗”。颍川韩氏盛于北宋,在其汴京居第门前桐树甚多,故韩南涧著《桐阴旧说》记其家事。“堕地”三句,方落笔到生日上来。傅玄《豫章行》有句说:“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苏轼《王大年哀辞》也有句说:“骥堕地走,虎生而斑。”据上引二诗,可知作者用“堕地”“奔走”的意思是:既然生下来就不平凡,壮岁又曾为国事奔走,现在则更应为恢复中原而大显身手。最后,作者连用三个历史名人的隐居故事:唐朝宰相裴度在东都作别业,号绿野堂,景物幽胜;李德裕在东都也有平泉庄,花木台榭,如入仙境;东晋宰相谢安隐居会稽,高卧东山。作者举述这三人放浪歌酒、纵意园林诸事的用意是说:韩南涧目前虽也像他们那样栖居山野,但将来也同样会像他们那样承担国家重任的。等到他把天下事整顿完好之日,那时就更要为他祝寿了。
本篇是体现作者爱国思想的杰出篇章之一。作者不仅以恢复中原的事业自勉,而且鼓舞、激励他的朋辈,以整顿乾坤的事业相期。所以字里行间跃动着奋发壮健的进取精神。他借王衍来斥责南宋当权者和社会上层人物,指责他们不关心国家的命运前途,无所作为,对他们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慷慨激昂,笔端也爱憎分明。作者借寿词表达他争取实现北伐的迫切意愿,并通过祝寿策勉友人和他共同担负这一历史重任,说明作者无时不在考虑恢复大计。把重大的国家大事写入祝寿的作品中,而且又写得具有非常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在诗词创作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邓广铭 辛更儒)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鉴赏
这首词是辛弃疾于宋孝宗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通判建康府时写的。当时,他南下已有七八年了。由于南宋王朝主和派长期当政,压制抗战力量,因此,他一直备感压抑。这首词正是抒写他因壮志未酬、国事日非而抑郁悲愤的心情。
建康即今南京市。赏心亭是建康西面城楼上的一个亭子,面临秦淮河。作者登临北望,祖国半壁河山,尚为金贵族统治者所蹂躏,这不能不引起诗人的感叹和愤慨。词的开头两句就写作者登高远望,一目千里。天高云淡,滚滚长江向天边流去,秋色一望无际。古代长江中、下游各省均属楚国,这里的“楚天”泛指南方的天空。上句从四周景况落笔,极写江天的辽阔;下句视线慢慢集中到江水上去,极写其秋色无边。这两句是写景,但那开阔的境界,清朗的气氛,对下文所写的那深广的感慨起了有力的映衬作用。而“遥岑远目”三句既是写景,又是抒情。作者极目北望,远处的山峰,看起来很像美人头上的碧玉簪和青螺髻那样的美观,可是它却偏偏引起人们的愁恨。“遥岑”,即远山。山哪懂得“献愁供恨”!这是拟人化的手法。“愁”“恨”是人的感觉而已。但作者这样写,含义深远。言外之意就是说,沦陷区的山川在向人们倾诉它在金贵族统治者铁蹄蹂躏下的“愁”和“恨”。山犹如此,人何以堪!而偏安江左的南宋王朝却不图收复中原,这就不能不引起爱国志士的“愁”与“恨”了。作者写的是山,其实是人;写的是沦陷区人民的“愁”“恨”,其实也是南宋爱国人民的“愁”“恨”。这里作者巧妙地把情和景融合在一起,毫无痕迹。
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就直接抒发他的不可遏止的愤懑之情了。他空怀报国之志,到而今,只能悲伤地站在赏心亭上,看落日西沉,听孤雁哀鸣。这就是所谓“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落日楼头”三句,渲染出一种苍凉、悲壮的气氛。看似景语,实则情语。通过夕阳西下,暗喻南宋局势的危殆;通过离群孤雁的哀鸣,暗喻自己身世的飘零。“江南游子”,是作者自指。这几句充满了作者的家国之感,失意之悲。只因寓情于景,所以不易看出。这种感情的进一步发展,就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几句了。“吴钩”,是古代吴地出产的一种宝剑。看刀抚剑,已足够表现他杀敌立功之意,再加上拍遍阑干,他的那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愤愤不平的神态,便跃然纸上了。在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里,那些醉生梦死的统治者,谁能够理解他登亭望远的感受呢?这就使他不能不喊出“无人会,登临意”了。前两句和鲍照《行路难》“拔剑击柱长太息”句意境相似,同样是表达其愤懑之情。但鲍作是表达其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而辛作却是饱含着家国之忧、杀敌报国的怀抱无从施展的义愤,同时寓有对南宋统治者的强烈谴责。
上片借景物抒写他怀念中原、报国无路的悲愤。下片则转入借历史人物抒发他抑郁的情怀,失意的悲痛。“休说”三句出自《晋书·张翰传》,说张翰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莼羹和鲈鱼脍,便辞官归里。这里,反用其意,旨在说明自己并不像张翰那样贪图家乡风味,表达了他抗敌的决心。至于底下三句,则含有对现实的不满,不仅仅是表白自己了。它出自《三国志·魏书·陈登传》,说许汜见陈登,陈登自己上大床睡,叫许汜卧下床。后来许汜把这事告诉刘备,说:“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刘备对他说:“你没有忧怀家国之意,只是求田问舍,语言无味,你若来看我,我要自己睡在百尺楼上,叫你睡在地上。陈登这样对你还算客气的呢!”这里作者引用这一故事,意思是说,像许汜那样只知购置田产房舍、做个人打算、毫无忧国救世之心的人,是应该被有才能气魄的刘备所耻笑的。但是,只要我们联系当时的现实来看,就觉得涵义并不止此。南宋偏安后,土地兼并还不断地进行,官僚地主阶级大肆霸占荒田,以贱价收买官田,用各种非法手段侵夺农民土地,造成南宋境内土地空前集中。如大将张俊岁收租六十四万斛;大将杨沂中女得子,沂中赠田千亩,就可见其一斑。同时,他们又大兴土木。临安到处是高楼台阁,宋高宗在临安大造宫殿,仅花园就多到四十余所。那么,辛弃疾责问求田问舍的人应羞见刘郎,难道与此无关吗?
辛弃疾始终怀着收复中原的雄心。他表示绝不像张翰那样贪恋家乡风味而弃官还乡,也不像许汜那样不顾家国而求田问舍。可是,自从南归以来,何曾有机会施展这一抱负呢?这就使他不得不像桓温那样深深叹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所谓“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就是这个意思。这种英雄迟暮之感,深刻地体现了作者对国家命运和中原失地的关怀,体现了作者反对民族压迫的坚决意志和高尚精神。“树犹如此”句,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桓公(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结句更表现出作者沉重的悲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几句意思是说:要请谁来叫歌女为我揩干这英雄失意的眼泪呢?这是一个胸怀大志而沉沦下僚的英雄人物,面临着国事艰危,不免热泪盈眶,深感英雄报国无路的慨叹。这慨叹是和国家民族命运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它给读者的印象更多的是激动而不是伤感。
由上看来,这词主要是抒写作者恢复祖国山河的抱负无从实现的感慨。它相当深刻地揭示了一个英雄志士壮志难伸、抑郁悲愤的苦闷心情。而这不仅仅是作者个人的感情,对当时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来说,是有普遍意义的。可说是抒发了他们的共同情怀。词的社会意义就在这里。
(郑孟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