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将孙*
沁园春
流水断桥,坏壁春风,一曲韦娘。记宰相开元,弄权疮痏;全家骆谷,追骑仓皇。彩凤随鸦,琼奴失意,可似人间白面郎。知他是、燕南牧马,塞北驱羊?啼痕自诉衷肠。尚把笔低徊愧下堂。叹国手无棋,危途何策;书窗如梦,世路方长。青冢琵琶,穹庐笳拍,未比渠侬泪万行。二十载,竟何时委玉,何地埋香?
作者
*刘将孙(1257—?),字尚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刘辰翁之子。尝为延平(今福建南平)教官、临汀书院山长。有《养吾斋集》。学博而文畅,名重艺林。其词叙事婉曲,善言情,风格与其父相近。
鉴赏
作者在词题下有一段序言,说明他写这首词的原委。序言云:“大桥名清江桥,在樟镇(今江西清江县)十里许,有无闻翁赋《沁园春》、《满庭芳》二阕,书避乱所见女子,末有‘埋冤姐姐,衔恨婆婆’语,极俚。后有螺川杨氏和二首,又自序生杨嫁罗,丙子(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暮春,自涪翁亭下舟行,追骑迫,间逃入山,卒不免于驱掠。行三日,经此桥,睹无闻二词,以为特未见其苦,乃和于壁。复云:‘观者毋谓弄笔墨非好人家儿女,此词虽俚,谅当近情,而首及权奸误国。’又云:‘便归去,懒东涂西抹,学少年婆。’又云:‘错应谁铸’。皆追记往日之事,甚可哀也。因念南北之交,若此何限,心常痛之。适触于目,因其调为赋一词,悉叙其意,辞不足而情有余悲矣。”从以上序言可知,此词是作者读了无闻翁和螺川杨氏题在清江桥壁上的词之后,“因念南北之交,若此何限,心常痛之”,才根据原作中的一首《沁园春》调所叙的事实“为赋一词”。杨氏是和无闻翁的《沁园春》词原韵,在二人的词中都有“婆”字韵脚可证;而刘将孙此词未用原韵。杨氏的词作于恭帝德祐二年(1276),两年后,宋朝的政权便结束了。从刘词歇拍“二十载”句推算,将孙读到杨词是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已是元朝统治,他在序言中不便明言政权更迭时人民所受的苦难,只用“南北之交,若此何限”一笔带过。所谓“南北之交”,就指从北面来的元军和偏安南方的宋王朝之间的政权交替;而“若此何限”一语,则谓如无闻翁和杨氏词中所写的悲惨情节,在“南北之交”时期该有多少!语极沉痛。于是凭他炽热的情感和丰富的想象力,运用熟练的写作技巧,完成了这首催人泪下的名篇《沁园春》词。
词的开头便点明所见到的清江桥的情况:这是一座古老的桥,桥壁已经破损,桥下有流水,而时令是春天,时有和风吹来。第三句“一曲韦娘”,指题在桥壁上的无闻翁和杨氏的词。“韦娘”,本是唐代歌妓,唐《教坊记》有杜韦娘曲。“韦娘”,也是曲牌名。词中“坏壁春风,一曲韦娘”两句,从唐代诗人刘禹锡在苏州席上作的诗句“春风一曲杜韦娘”化出。词在早期本是供演唱用的,所以作者用杜韦娘这个典故以代指桥壁上螺川杨氏的题词。“宰相”四句,是根据杨氏序言中说的“首及权奸误国”而加以发挥的。杨氏说的误国的权奸是指当时的奸相贾似道。而刘将孙则借用唐玄宗为避安史叛军,率领皇族和朝廷官员,仓皇逃往四川的故事相比拟。“开元”,是唐玄宗的年号。“宰相”,指杨国忠。由于杨国忠任宰相,利用职权胡作非为,致使天下疮痍满目,导致安史之乱。“痏”,即伤口。“骆谷”,地名,在今陕西周至县境内,是当年由陕入川孔道,唐玄宗一行就由此处逃往四川。“追骑”,指追兵。当年杨国忠弄权造成的局面,与今天贾似道弄权误国的结局,以及当年安史叛军进犯给人民带来的灾祸,和今天元军南下所加给人民的痛苦,都有相似之处,作者这样以古喻今异常贴切。以下“彩凤”二句,指女子所配不得其人而郁郁不乐。这是为被掳的当事人设想。“白面郎”句连收拍三句是反话,本意是所嫁的并非如意郎君,而是与自己生活习惯不同、在草原地带牧马赶羊的游牧者,这将使当事人情何以堪?作者善于体会人物的心情,所以写来极为真切。
换头两句,是写被掳的当事人来到桥上,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于是将泪和墨,拿起笔经过反复思虑,终于流着泪把一腔幽怨题在桥壁上。“愧下堂”三字,与“低徊”二字互相照应。“下堂”本作丈夫休弃妻子解。而这位当事人杨氏,据她的自序“生杨嫁罗”,但她并未被丈夫罗某休弃,而是被掳失身。所以此处的“下堂”应作失身解释。当事人因此而“愧”,以致“把笔低徊”,迟迟不能动笔。刘将孙在这里刻画当事人的心理活动细致入微。以下“国手”四句,是作者自我发出的感慨。凡技艺达到国家最高水平的称国手,这里明指棋手,实指有特殊才干的能人。“无棋”,指手无权力,不能施展抱负。“危途”,指国家处于危难之际。作者深感自己不在其位,手无斧柯,眼见国势阽危而无从拯救。“书窗”,是作者回忆当年受家庭教育,由乃父刘辰翁亲自课读的情景。如今自己已到中年,世路茫茫,回首当年,有如一梦。作者在这种特定环境下产生这种感情是合乎情理的,把这种感情写在词中更有助于主题的深化,所以是必要的。下面“青冢”三句,作者又引出历史上两个陷身匈奴的妇女,以衬托当事人身世的凄苦。“青冢琵琶”是王昭君的故事。她擅长弹琵琶,在匈奴死后,坟上青草茂密,称为“青冢”。“穹庐笳拍”是蔡文姬的故事。蔡文姬陷身匈奴期间,在穹庐中写成诗篇《胡笳十八拍》。作者认为,即便王昭君和蔡文姬的身世,也不及桥上题词的这个妇女的遭遇凄惨。作者如此安排,加重了行文的分量。结拍三句,是作者对当事人此生归宿的悬念。事隔二十年了,桥壁上墨迹尚存,其人已渺,谁知她是死是活,境况怎样。究竟死于何时,又葬于何地呢?“委玉”谓死,“埋香”谓葬。作者以设问语作结,给人留下无尽的回味余地。
刘将孙在此词中表现了卓越的写作才能,可以看出他善于使用素材加以概括,更善于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也善于用典,无堆砌之感。文词也极为洗练。更可贵的是他的感情充沛,字里行间凝聚真情实感,写成这首悲剧型的长调,令人不忍卒读。
(吴丈蜀)
无名氏
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如今重到,何事愁与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不用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
鉴赏
莽莽滔滔的历史长河,大浪淘沙,冲没了多少翰墨篇籍,名家之作尚然,更何况无名氏?因此,就这个意义上说,尚能流传至今的无名氏作品,多是真正闪光的骊珠!
据曾敏行《独醒杂志》记载,宋高宗绍兴年间(1131—1162)有人在吴江(太湖支流)长桥上题下此词,然不具姓名。“后其词传入禁中,上(高宗)命询访其人甚力,秦丞相(桧)乃请降黄榜招之,其人竟不至。”在词作盛行的南宋,一首无名氏词竟不胫而入宫中,且引昏君奸相绞尽脑汁地查寻,原因何在呢?让我们在对这首词的剖析中去寻绎答案吧。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浩瀚无垠的太湖,对作者来说是颇为熟悉了,一生中曾数次泛舟其上,自也数次为那烟波浩渺的壮美景色所陶醉。然而,“如今重到”,感觉却迥然相反:“何事愁与水云多?”那万顷碧波,那长烟流云,带给他的,不再是胸臆鼓荡、心旷神怡,而只是愁,如水如云一样无边无际浸漫笼罩心头的愁。同样面对太湖,为何今日竟有如许愁情?作者似乎也深感不解,故以“何事”发疑。其实端倪已露其中。作者生活在南北宋相交之际,“短棹几经过”该是指有承平气象的北宋时期;“如今重到”则是中原沦陷、敌骑南侵、南宋小朝廷屈辱求和之日,非但中原收复无望,连眼前这半壁大好河山也危在旦夕,凡有爱国之心者,对此何能不愁?而太湖越美,则其愁越深。在首二句的衬垫下,这极为凝重、郁勃的一问,顿使愁情铺天凌空而至,其愁由也在不言之中悉数吐露出来,同时奠定了全词感情的基调。
虽愁情塞胸,但愁有何用?君不见,昏君奸臣、文恬武嬉,志士虽报国有心,却请缨无路啊!于是作者的感情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发生转折:“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长剑”,古人常佩之以示争取功名。此言无奈之下,只好准备忍痛放弃报国大志,乘一叶扁舟,终生归隐江湖之上。作者意犹未尽:“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银艾”,是银印和绿色像艾草的拴印的丝带。“丘壑”,指隐者所居的山林幽深处。这是说,执掌印信非分内之事,自己的初衷并无意于仕途,唯因一时羁绊,使那山水隐居之处空待了许多时间。以上五句看似达观超脱,实同样隐含着忧郁愤慨,但毕竟是对现实的消极退让,故使感情急遽沉入谷底。
如果作者感情一直沿此趋向发展,那么此词根本不会引起秦桧之流的骚动,且也许早为历史的波涛淹没,但下片的又一次转折,则使作品获得了熠熠闪光的生命力和撼人肺腑的战斗力。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脍新鲈”仍指隐居生活,其典故与辛弃疾《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中“鲈鱼堪脍”相同。这三句承上而启下,化用曹操“对酒当歌”的句意,将“脍新鲈”了无痕迹地转到“休说鲈鱼堪脍”的心境上来:虽然可以过起隐居生活,但忧国之心怎能泯灭;虽然斟上美酒一杯,却是以酒浇愁愁更愁!“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兵戈?”言自己虽曾生长于北宋未亡的承平时期,哪知道今天竟然见到了战祸?
至此,作者激愤雄豪的感情再也按捺不住,如大江奔腾喷薄而下:“欲泻三江雪浪,尽洗胡尘千里,不用挽天河!”“三江”,指吴淞江、娄江、东江这三条太湖支流。“挽天河”,即力挽天河之水。杜甫曾在《洗兵马》一诗中针对国家内乱唱出了“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兵甲长不用”的理想心声。此词系针对外患,故巧妙地反用其意。其意即要倾泻三江的洪涛巨浪,荡涤净洗千里中原的敌尘,收复失地,非此决不罢兵休战。“用”字又本作“为”,从句意看,似“用”字更切意。这三句既是抗敌救国的铮铮誓言,又是对投降派的有力回击,如同压空乌云中的一声巨雷,使人在沉重的心理压抑中受到震撼和激励。
当作者这番心情渐臻平静,重新面对朝廷屈膝偷安的现实时,汗漫绵邈的愁云又罩上心头,不由得泫然泪下,唱出颇为深沉凄恻而又寄慨遥深的结句:“回首望霄汉,双泪堕清波。”“霄汉”,即高空,暗喻朝廷。
由此可以看出,这首词主要抒发了作者收复祖国山河的雄心大志和斯志难酬的郁抑悲愤。这也是当时爱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它使投降派胆战心惊,故曾敏行一语道破秦桧“招请”作者的用心:“非求之,乃拒之也。”
全词融哀怆、激愤、雄豪为一炉,具有似矛盾而又统一的郁勃、沉雄的风格和悲壮美,可谓豪放词的典型作品。在艺术构思上也独具匠心:愁情于篇首突兀而来,骤然缚住读者的心灵,暗示出题旨,奠定了基调;尔后一笔宕开,在波澜起伏的曲线中表达复杂矛盾的心境;最后以其外在形象表现的忧愤作结,与篇首呼应,浑成一体。
(顾冠华)
采桑子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今朝报道天晴也,花已成尘。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
鉴赏
这是一首深含寄托却又无寄托的小词。
说其有寄托,是指作者并非为写寻花而写寻花,而是“象外有象”“题外有旨”的。
花,是人们美好理想的象征。我们在许多伤花、惜花词中常可窥见到作者人生道路上的种种不幸和愁苦,那么,毕生苦苦寻花而又永远寻求不得的过程,不正是这位作者更为不幸的写照吗?
说其无寄托,是因作者将所托之意高度融化在空灵生动的艺术形象中,达到“浑化无痕”、沉厚蕴藉、似“无寄托”的境地。
而因其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周济)本事无考的无名氏词更是如此。这位作者寄意象外的也许是前途偃蹇、怀才不遇的怨恨,也许是求爱不成、韶华逝去的哀叹,等等,但从更高的角度看,均是他对其美好理想受到命运残酷戏弄和毁灭的无可奈何的哀怨和凄楚呻吟,是其命运观念的形象写照。
我们来看看作品的艺术形象与这一底蕴是如何“表里相宜,斐然成章”的。
上片:“年年才到花时候”(有花)——“风雨成旬,不肯开晴”(无晴);下片:“今朝报道天晴也”(有晴)——“花已成尘”(无花)。作者的寻花过程,始终是“有”与“无”相生相伴的过程,其愿望与可能、理想与现实成了一对永远互相抵牾悖逆的孪生子!
作者年年思花盼花,而年年才到百花欲放时,天公便“风雨成旬”(一作“经旬”,即十日,这里指时间很长),更像一个不可通融的恶作剧者一般不肯开晴。“年年才到”“有”,便产生了“无”,确是一万个不幸!篇首四字突出表明作者一生思花的苦切及命运无时无刻不在显示它的冷酷无情,包含着无限的凄恻和怨恨。那么,在一万个不幸外,是否会遇上万一的侥幸呢?
机会似乎来了,“今朝”他终于盼到了实现愿望必需的另一个“有”,然而,“花已成尘”又是“无”——命运残酷吝啬得连万一的侥幸也不肯施舍于他!
我们看到,整个形象体系都在作者似不经意的笔触中进行着严肃的对比,即两片之间“有此无彼”“有彼无此”,以及时机上“一万”(年年)与“万一”(今朝)的相反相成的对比。这样,其“象外之象”就从四面八方共同织就一副密密层层、永远逃遁不了的命运罗网。
在作者生活的特定时代,他对自己的不幸只能认为是神秘而难以战胜的命运所致,对此既深为不满又毫无办法,进而悔恨不该有此初衷,在创痛的心灵中遥告这已遭毁灭的理想:当初何必要开放点缀春色呢?结尾这极为空灵蕴藉的两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自我怨恨和深深的命运观念。
作品以寻花所遇寄托其不幸和命运思想,构思堪称新颖,也颇为缜密。它比一般的伤花、惜花词更具悲剧色彩,但较之古希腊表现命运观念的悲剧,它没有惊心动魄的场面及由此产生的巨大的痛感力度,而是通过含而不露、婉曲空灵的兴寄手法和清丽自然的语言,更多地发抒对命运的哀怨之情,其情调是凄婉、感伤、纤柔的,故其美感如雨后残红,显现出带有凄婉色调的优美。
(顾冠华)
长相思
去年秋,今年秋,湖上人家乐复忧,西湖依旧流!吴循州,贾循州,十五年间一转头,人生放下休!
鉴赏
以词进行讽刺,这在唐宋词中较为鲜见,然在词这棵艺术之树上,它却是一朵散发异香的奇葩。读了这首词,我们就更有这种体会了。
南宋景定元年(1260),奸臣贾似道等人谗毁宰相吴潜,使之被劾贬循州(今广东惠阳),贾旋继为宰相;两年后又派人将吴潜毒死。贾似道为相期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并在西湖建起奢华的别墅“后乐园”,供其终日淫乐。然好景不长,德祐元年(1275),亦即他上台后十五年,在与元军对阵时求和不成,鼠窜逃回,恰恰也被罢贬循州;路经漳州(今福建漳浦)时,为县尉郑虎臣锤杀于木棉庵。这首词便是对贾似道恶行恶果的鞭挞和嘲讽及对效尤者的正色告诫,具有较强的人民性。
上片一开始,作者着意用两个“秋”字给全词罩上一层萧索、落寞的气氛:年复一年,一个个草木凋零的秋天过去了。这说明,“湖上人家”的“乐”原就是秋风瑟瑟、秋雨淫淫中的短暂荣盛;“湖上人家”的“忧”也正是“蝉鸣败叶,蛩响衰草”中的注定枯朽,暗示着“乐复忧”的必然性。作者抓住贾似道在西湖淫乐的别墅,轻蔑、戏谑地称其为“湖上人家”。四字落笔相当轻巧,而揶揄嘲讽的程度则更为尖利:想当初,那“湖上人家”驰鹜钻营、飞扬跋扈,好不煊赫;看如今,直似秋风落叶、灰飞烟灭,何其不堪。然而,“西湖依旧流”!这变与不变的对比,固非作者对正义事业毁灭的慨叹,也非“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刘禹锡)的沉思,而是对“湖上人家”的进一步嘲讽:面对这一切,西湖水依然故我,冷眼睥睨着这班丑类的喧嚣沉浮、恶行恶报——历史就是如此无情!
如果说上片用笔是曲中见直,那么下片则是直中含曲了。
“吴循州,贾循州”,这两个穿着同一衣冠的人物,既无动作,亦无语言,似很呆板,细味之,旋可见出一幕活生生的讽刺喜剧来。作者抓住两人恰恰同劾贬循州、同死于他杀这一极富戏剧性的相同,又抓住一救国图强反被奸臣所害、一陷害忠良终为志士所杀这一不同进行比照,从而彻底“将那无价值的东西撕破给人看”(鲁迅),凸现了贾似道的可憎可悲可笑。同时,贾似道的为相是基于吴潜的被贬,从不可一世的宰相到死于铁锤的循州,正与“乐复忧”相对应。贾某人伤天害理,以害人开始,然十五年荣华却似一转头的时间消失,落得个身败名裂,以害己告终。这是多么不值得!故作者发出郑重告诫:“人生放下休!”“休”,系语气词。这句是从贾似道恶行恶果的鉴镜中反射而出,语意精警沉厚,不同于“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红楼梦》)这类消极的出世思想,求其旨归,当是以儆效尤:人生还是放开些吧,恶有恶报,不要挖空心思钻营谋私了!
全词基本是口语化,质朴生动,节奏感很强,饶具民歌风味;同时曲直兼并,言极凝练,意颇深刻,有“国风”现实主义的传统特色。
(顾冠华)
玉楼春
题铅山驿壁
东风杨柳门前路,毕竟雕鞍留不住。柔情胜似岭头云,别泪多于花上雨。青楼画幕无重数,听得楼边车马去。若将眉黛染情深,直到丹青难画处。
鉴赏
一位常问津于秦楼楚馆的多情男子,在羁旅途中仍然深情款款地眷恋着离别不久的情人。那别时的情、景、态,在他心中摇曳、荡漾,终于融汇成一个稍含凄婉、更多风流蕴藉的动人意境,从心扉飘荡到他旅途宿息的铅山驿站的墙上。
自然,只有男女双方的互相钟情才是爱情,因此,这一意境也与许多同类作品一样着意从男女双方来共同构筑;但其情、景、态不在“执手相看”时,而在双方刚刚分手并互不能见的那一刻。
他在怎样的景中有怎样的情和态呢?
“东风杨柳门前路”,想来他已在情人楼上与之作过一番缠绵悱恻、难分难舍的话别,踟蹰来到门前。路边,东风轻拂着袅袅柳枝,使人想起古人折柳赠别之说,更撩拨着他伤别的心灵——这是一个充满离别气氛的景。接着,笔锋突然凭空一转,“毕竟雕鞍留不住”。“雕鞍”,指马,实又指他自己。这里不言其欲留,只言留不住,尤其领之以语气绝重的“毕竟”,这就婉曲且极传神地折映出他在门前长久延宕、徘徊不肯遂去的神态和欲去不忍、欲留不能的微妙心境。
他终于不得已跨上雕鞍,此时,心中“柔情胜似岭头云”;脸上“别泪多于花上雨”。一情一态,两个比喻,不但对仗工整,且曲尽传神写照之妙。情是直抒——胜似始终笼罩缭绕在岭头的云(非来去匆匆的浮云);态是特写——伤别泪水比那爱情般的花儿上的雨珠还多。他流出的是泪,但何尝不是情?情是泪的内源,泪是情的外现,二者交融映衬,产生了巨大的艺术感染力。
那么她又在怎样的景中有怎样的情和态呢?
“青楼画幕无重数”,这是一座深幽华美的青楼妓馆,那一扇扇雅致的画屏、一挂挂精美的帘幕,在向你显示这位名流歌妓的高雅;但她现在却非常恼恨它们,因为这密密重重的玩意儿遮住了她含情脉脉目送情人的视线,只好侧耳凝神:“听得楼边车马去。”这里着一“听”字,便将她焦急、屏息侧耳的形态出神入化地勾画出来,既“状溢目前”,又“情在词外”,且与上片“毕竟”句表里呼应。
“车马”之声远了,可她心中感情的弦索却响起更缠绵的回音。“若将眉黛染情深,直到丹青难画处。”无限痴情在这个奇特绝妙的想象中溢出了纸面:倘若能用画眉的黛粉将这缱绻情愫染到更深更浓的话,那我定把这忠贞情意的画图渲染到无法渲染时为止。多么空灵隽永!上句变虚为实,抽象的感情成了可染可画的形象体。下句既实又虚,“丹青”一指图画,二喻忠贞不渝(因丹青之色不易泯灭),至于何时才臻“难画处”,则更要在你的不断体味想象中去寻觅了。
当然,她的这一切都是他心中的构想。
在构思笔法上,上下片既工稳对称,又珠联璧合。你看,各片皆景中有态,态中见情,情、景、态三者融为一体,使之既独成意境,形成鲜明的对称美;又互相融通辉映,共同构成浑一的整体意境,呈现出动人的和谐美。
(顾冠华)
浣溪沙
瓜陂铺题壁
剪碎香罗浥泪痕,鹧鸪声断不堪闻,马嘶人去近黄昏。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风月更消魂。
鉴赏
这首词是一位未留名姓的作者用篦刀刻在蔡州(今河南汝南)瓜陂铺的青泥壁上的。大约是词中流露的真情实感引起了许多过往墨客骚人的共鸣吧,这首无名氏的创作幸运地得到了流传,并被宋人吴曾收录在他的《能改斋漫录》之中。
词的上片是追忆与爱人别离时的情景。香罗帕,一般是男女定情时馈赠的信物,现在将它剪碎来揩拭离人的眼泪,真是悲痛之极。从“剪碎香罗”这种决绝的举动看来,这番别离不是暂时的分手,而是带有不忍分襟却又不得不诀别的性质,所以才用如此强烈的动作来表达这样强烈的感情。接下来两句用景物描写进一步烘托和渲染别离的悲痛。就在这剪碎香罗,泪眼相看,痛苦诀别之际,那“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哀鸣,和着催人远行的声声马嘶,又在黄昏的沉沉暮霭中断续相和,更使得这一对多情的离人肝肠寸断。
下片写与爱人别离后在旅途之中的愁思。跟上片不同,他没有从正面着笔,而只是写一路风光。而妙处就在从这一路风光中不难体味这位可怜的朋友的愁思。那或直或曲的杨柳陌,那或疏或密的杏花村,一路走来,景色不可谓不美,可是在离开了心上人的男主人公的眼中,它们只能更加触发他对已经诀别的爱人的无限思恋。待到结束一天的旅途劳顿,投宿到乡间一所小铺歇息下来,虽有光风霁月,却丢失了花前月下的愉悦生活,真是感触万千,便迫不及待地拿起篦刀(看来他已无暇再去寻找笔墨了),在青泥壁上刻下了内心的这一番感受。词人在下片短短的三句里,不仅通过以景写情的手法烘托、抒发别后的相思,而且还采用“以乐景写哀”的反衬手法,使词作产生了“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中语)的艺术效果。
这首小令篇幅虽短,但上下两片的写法却随感情的变化有很大的不同。上片“剪碎香罗”“鹧鸪声断”“马嘶”“黄昏”等词的连缀,将动作、表情、声音、色彩都调动起来,有机地组合在一起,繁弦促拍的节奏,层层叠加的形象,将别离的痛苦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跟别时痛苦的强烈不同,别后行旅的愁思,则是绵延不断的,其特点是深沉。所以下片的景物与环境描写,着笔于漫长曲折的道途,而经过一路愁思的积淀,到别有“一番风月”的晚间,达到了黯然销魂的顶点。节奏跟这种情调相适应,“整整斜斜杨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显得特别的舒缓、懒散,可以让你去慢慢回忆,细细联想,去感受那种“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踏莎行》)的况味。表现手法这样富有变化,在写离情别绪一类题材的短短小令中是比较少见的,于此也可以窥见词人的艺术匠心。
(程中原)
眼儿媚
萧萧江上荻花秋,做弄许多愁。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惜分长怕君先去,直待醉时休。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
鉴赏
这是一首写离情别绪的词。
上片以江边送别所见的景物烘托别离时的愁绪。饯行的酒席大约是设在江畔,只见江上芦苇都已开满了白花,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那无可奈何地随风晃动的姿态,萧萧瑟瑟的凄切的声响,好像是有意做弄出许多忧愁的模样,给已经愁肠百结的离人平添了许多愁思。抬眼望去,所见景物无不触目伤情。那西沉的太阳,恹恹地在落下去,只剩半根竹竿那么高了;那从天际飞来的两行新雁,愈飞愈远,飞往南方的老家去了;眼前停靠着的这一条船,你就要载着我的朋友(也许是郎君、心上人)别我而去了。
下片进一步分写别前、别时特别是别后的心理活动。我们之间的别离一直是我担心的事情,我常常怕你离我先去。眼下,别离无情地来临了,在这即将分手的时刻,只有拚一醉才能暂时解除心中的烦忧。今天晚上,我的眼前还是一个活泼泼的你;到了明天,你的模样就只能活在我的心里;到了后天啊,想你、念你而又看不见你、喊不应你,我只能紧蹙双眉,忍受无休止的离愁的煎熬了,这怎能不教人心酸肠断呢!
这首词没有采用夸张的手法,基本上用白描,只四十八个字,便将别离的愁绪倾诉得相当充分,很有感染力。透过悲切凄清的愁绪,可以感受到送别人与远行者之间深挚的感情。围绕一个“愁”字,词人用两种不同的方法写了别时、别前、别后三个不同时间的情绪。如果说,上片写别时之愁,是从空间落墨、用景物描写,那么下片写别前与别后之愁,则从时间着笔、用心理刻画。别前的“愁”是通过无限连续的“怕”(怕分别)来表现的,而这种心理体验,要靠“醉”这种剧烈的刺激来摆脱。至于别后之愁,则全用神态与心理相结合的写法。愁绪的表现从“眼底”而至“心上”而至“眉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强烈。如果说上片的景物描写采取了“近—远—近”的方法,那么这里的心理刻画是用了“外—内—外”的方法,手法变化而不落窠臼,足见作者的艺术匠心。
这首《眼儿媚》,数量词和时间词的运用很有特色。“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数量准确,对仗工整(词律并不要求这三句对仗,下片末三句亦然),这使我们自然地联想起苏轼的名句:“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水龙吟》)还有“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三句,显然是化用了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御街行》)和李清照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的词意。但用“今、明、后”写时间的推移,配以“宵、朝、日”三字,则又有了夜晚、早晨、白天的变化,显示了作者化用前人成句而颇有创新的精神。
按:此词作者《阳春白雪》卷三作贺铸,《古今别肠词选》卷二作明人钟惺,《全宋词》据《于湖集词》作张孝祥,文字有出入。今据《词综》卷二十四作无名氏作品,文字亦从之。
(程中原)
青玉案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鉴赏
这是一首游子词,纯用白描手法,写游子飘零他乡的寂寞愁绪和思念妻子的感情。
词的上片勾勒了一幅简淡的游子出游图。时序正当“春已半”,燕子双双而飞,确是典型的春天景象。“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点出身处山中水边的典型环境。读者可以看到一幅生动具体的图景:主人公孤身独立溪桥畔;背后乱山高耸,身旁流水潺潺,头上燕子双飞。心境如何呢?孤凄寂寞之感充塞心胸!这正是作者所表现的情景。为什么在时间上选取“社日”这一天,而且着意点明这一天的“停针线”?据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今人家闺房,遇春秋社日,不作组,谓之忌作。”“组”,即编织和针线之事。上片有意识没有交代,故意宕开一笔,悬而不答,留待下片解答。上片遣词上也很有特色,只有“怎忍见”及“寂寞”两词表露了情感,其余看起来都不带感情色彩,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一身”与“双飞”成为对比,“双飞”反衬出“一身”的孤寂;“乱山”是主人公之感觉,显示出纷乱心绪。作者用词很浅淡,但所表达的情感颇深厚。
下片开首“春衫着破谁针线”句,将上片内容笼括一尽。主人公春衫穿破,却无人代为缝补,因而感慨系之。一个“谁”字,逗出所思念者。思念为自己缝春衫的妻子。这里既与词的首句“年年社日停针线”遥相呼应,又是上片游子孤寂之感的延伸。“针线”成为串连全词的重要关目,也是游子心境的极好寄托。这样写法,过片极其自然,似乎是水到渠成,显示出构思的精巧。这种“谁针线”与“停针线”的有意重复,既是呼应,又进一层。“点点行行泪痕满”句,是全词感情最外露,亦是最凄凉处,接下去感情又见含蓄。“落日解鞍”是游子行将休息。“芳草岸”与“溪桥畔”在地点上又是呼应的,但似难确定是否同一地点。然而唯其如此,益显构思巧妙。理解成同一地点,便成为反复强调;理解成不同地点,则显示出游子的飘忽不定,萍踪絮影,居无定所。无论作何种理解都能收到很好效果。结句“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几乎是从上面顺流而下,有意识地使用相似句型,用三个“无人”,造成复沓及反复咏叹的意味,正与晁补之《忆少年》词起处“无穷宫柳,无情画舫,无根行客”有相近似的诗味。前人对此句极其推崇,清贺裳称赞“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是“语淡而情浓,事浅而言深,真得词家三昧”(《皱水轩词筌》)。评价十分恰当。浅浅道来,如家常语,毫无雕饰之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正是这首词的重要特色。
这首词与孟郊《游子吟》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将衣服与“针线”作为重要关目来表达游子之情。只是一写思母,一写思妻。这首词也是借景抒情的,但却是情与景反,以春景、以燕子双飞来反衬游子之孤寂悲苦。这首词在结构上具有特别紧密的特色,主要是采用照应手法。如上片中“一身”与“双飞”是片中的照应,也有上下片之间的照应,如全词最后结句的三个“无人”,即是有意识地与上片的“一身”照应。又因这些全是词中关键性的词语,所以这种满含感情色彩的词亦使得全词在所表露的情感上处处照应,同一气氛笼罩全篇。所有这些,使得这首词读起来异常紧凑和谐,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