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

送陈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攲。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鉴赏

宋亡以后,陈允平被元朝当做“人才”征召到大都(今北京),后没有接受元朝的封官,被放回江南。北上前夕,作者为陈允平送行。陈允平北上一段时间后,作者写下这首词。这首词用意比较隐晦,从表面上看,作者是为陈允平赋词以壮行色,甚至还流露出一丝“企羡”的意味。这与作者义不仕元,当时人说他以“无所责守而志节不屈”著称(王行《题周草窗画像卷》),似有矛盾。有的词选则说这首词“对陈允平的仕元有所指摘”,“怀疑对方不知是否还有故国之思”,这一说法也不能尽如人意,在分析这首词之前,让我们先来读赵孟的一首诗《次韵周公谨见赠》:“池鱼思故渊,槛兽念旧薮。官曹困窘束,卯入常尽酉。简书督期会,何用传不朽?十年从世故,尘土荡衣袖。归来忽相见,忘此离别久。缅怀德翁隐,坐羡沮溺偶。新诗使我和,颦里忘己丑。平生知我者,颇亦似公否?山林期晚岁,鸡黍共尊酒。却笑桓公言,凄然汉南柳。”赵孟为宋宗室之后,宋亡,他应元朝征召,入为兵部郎中,直集贤院,出守济南,作者一直与他保持着较密切的往来。这首诗,说明了以下几个问题:第一,这些应召出山的南士,心理非常复杂,大多抱有悲观、内疚和悔恨的情绪,盼望能够早日归隐;第二,周密始终与这些故友保持着友谊,并没有因为他们应召出仕而绝交;第三,他们觉得,周密能够理解他们内心的痛苦和矛盾,同情他们的尴尬处境,是真正的“平生知我者”。这三点,是理解这首《高阳台》词的关键。

词的起首五句写临行的场面。作者在道旁饯别陈允平,举目望去,在平沙万里的原野之上,尽是光彩耀眼的旗帜和准备入朝的车马,排场好不显赫热闹。陈允平身上系着漂亮的腰带,腰带上悬挂着金光闪闪的大印,在寒风之中,皮帽被吹得微微有点倾斜,服饰又是何等的华丽高贵。作者并没有描写陈允平此时此刻的表情和心情,而是用悬测的口吻,想象着对方踏上北行之途以后的情景:“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真是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气概:既能在经过秦关、汴水时创作一首又一首新诗,又能在击鼓吹笳声中,骑上骏马,带着美女,纵情酣游。

下片继续展开想象。“酒酣应对燕山雪”三句,意谓陈允平到达大都后,朝廷必然设宴款待,在燕山飘雪、冰河月冻、晓陇云飞之际,与元朝统治者相对酣饱,谈笑应答。悬想之辞,到此戛然而止。在此之前都属追忆和想象的文字,分三层逐次写来:从发端到“尊前茸帽风攲”,写追忆饯别时的情景;上片其余部分是想象陈允平在北上途中的情景;下片开始至“晓陇云飞”,又是揣测陈允平到达大都后所受到的礼遇。三层意思显然分隶上下两片,但却联成一气,打破了两片分开写今昔的通常作法。王沂孙曾有同一词调的和章,题为:“陈君衡远游未还,周公谨有怀人之赋,倚歌和之”。可见以上所写都是作者的追忆和想象,而非作词时的实况。“投老残年”以下,词意陡转,由陈允平写到自己,以陈允平的“春风得意”反衬自己的孤独凄凉。又分以下几层申说。“投老残年”,是说自己年已老大,一可悲也。“江南谁念方回”,即“谁念江南方回”,以倒装句求全于词律平仄的要求。“方回”,指北宋著名词人贺方回,黄庭坚曾有“解道江南肠断句,世间唯有贺方回”(《寄方回》)之句。这里以贺方回自喻,说的是没有人能思念身在江南、风烛残年的我,二可悲也。“东风渐绿西湖柳,雁已还、人未南归”三句,写的是大雁已经南归,而故友陈允平却未归来,三可悲也。其实后两悲,都是针对陈允平而发,意谓陈允平北上之后,杳无音信,不但把我这个老朋友全然忘却,而且流连忘返了。在委婉其辞的哀怨之中,隐含着希望陈允平不要再在大都恋栈下去的意思,所以“最关情”三句,就从此意出发,并以之结束全篇。“折尽梅花”,说明相思之深,用的是陆凯摘梅寄赠的典故。“难寄相思”,说明音讯不通,虽有相思之情,也难以传到对方。所以两句之前,用了“最关情”三字概括。一片哀怨之中,又抒写了作者无可奈何的心情,读之令人恻然。将全词的字、词、句、篇章结构弄清楚之后,我们就不难看出,这首词主要是一篇“怀人之赋”,亦即怀念北上未还的陈允平的作品。上片以及下片的前三句,并没有任何“企羡”的意味,其目的在于通过场景的一系列的浓笔渲染,反衬出自己处境的孤独凄凉,以及对对方的相思之深和相思之苦。是否有对陈仕元的指摘和对陈是否还有故国之思的怀疑呢?从作者对赵孟等人的态度,特别是从王沂孙和词的小序来看,肯定没有指摘之意;与其说是“指摘”“怀疑”,倒毋宁说是担心陈允平在大都流连忘返更符合此词的实际。当然从“秦关汴水”“冰河月冻,晓陇云飞”以及“东风渐绿西湖柳”等字里行间,也不排除某种规劝的因素,不过就词的整体而言,企盼陈允平早日还家以重叙旧游之情毕竟还是主要的。我们只要读一读王沂孙的和词,便可以进一步理解这首词的中心旨意了。

(肖鹏)

高阳台

寄越中诸友

小雨分江,残寒迷浦,春容浅入蒹葭。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梦魂欲渡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感流年,夜汐东还,冷照西斜。萋萋望极王孙草,认云中江树,鸥外春沙。白发青山,可怜相对苍华。归鸿自趁潮回去,笑倦游、犹是天涯。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

鉴赏

本篇作于宋亡之后。“越中诸友”,指居住在浙江绍兴的词友王沂孙、唐珏、王易简等人(本篇王沂孙有和作)。词中,作者描绘了故都临安(今浙江杭州)的凄凉景象,抒发了对故友的强烈思念和对年华消逝的无可奈何的喟叹,最后又委婉地表示盼望故友到杭州来共倾心曲。上片,“小雨分江”三句,点出地点、季节、气候。词人伫立江边,细雨蒙蒙,隔断了视线;冬末春初,残存的寒气弥漫着江边;芦苇长出了新芽,露出初春的生意。以上是从远眺写到近见。接着,词人又转过身去,遥望故都:“雪霁空城,燕归何处人家?”天晴之后,大雪覆盖着杳无人烟的空城,词人不禁在想:旧时的燕子重新归来,能在谁家找到旧巢呢?前一句同姜夔《扬州慢》“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和该词小序有关部分的描绘十分相像,显然是受到白石的影响;后一句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诗写当年煊赫一时的高门大族,如今已荡然无存,只见到处都是普通的百姓房舍。词人借用此意,翻进一层,说归来的燕子不仅看不到当年的帝苑宫殿,就连百姓房舍也遭兵燹平毁,难以寻找营巢之处了。“梦魂”二句,元陆辅之说它是“警句”(《词旨》),清人也说它“语意精警,未经人道”(《冰簃词话》)。面对荆棘铜驼的故都,词人有多少感慨想要倾诉!他盼望自己的梦魂能够跨山越水,飞到越中,与故友一晤,但又担心梦轻愁重,不能如愿。“感流年”三句,再由回望空城时引发的遐想感叹光阴的不断消逝。“夜汐”,指钱塘江的落潮。“冷照”,指月亮。词人此际似乎想起了孔子曾经这样站在水边,望着滔滔流去的河水时,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意谓日复一日,自然界的事物总是按照一定的规律交互变化,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已经老去,而故人仍然难以见面。这种弦外之音,到了下片,乃愈显明朗。

词的下片是上片的叠现和深入。“萋萋望极王孙草”三句,呼应此词发端三句,再次由遐想感叹落笔眼前,写自己站在水边,辨认行舟,期待幻想故人到来。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个游不归的“王孙”,当然是指那些远居越中,很久没有相会的“越中诸友”;但下文中作者写自己“笑倦游、犹是天涯”,可见这个客居杭州的白头遗民,何尝不是飘零未归的“王孙”!客中思人,此情更觉难堪。“云中江树”,用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成句,极写盼望故人翩然重来的深情。“鸥外春沙”,也是作者极目所至,形容期待、怀想之殷切。“白发青山”两句,是上片“感流年”的进一步描写。群山仍青,而人发已白,此情亦犹吴文英《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之“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归鸿自趁潮回去”三句,说的是眼中所见的鸿雁尚且能够随着潮水归去,而自己虽已倦于游宦(指不肯仕元),但杭州毕竟不是故乡,仍然不免有天涯飘零之感。“笑”,在这里并不是喜笑,而只是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已。最后,作者巧妙地写道:“问东风:先到垂杨,后到梅花?”表面上是在问春天,是先绿垂杨呢,还是先放梅花?实际上却含有与春天商榷的意味。大自然的顺序,当然是梅花先开,杨柳后绿;但作者却希望能先绿垂柳,后开梅花。古人有垂杨管别离、梅花寄相思的风俗。离别之际,折柳以示依依惜别之情。折梅寄相思,起于三国时代的陆凯,他曾经寄梅给远方的朋友范晔,并写诗说:“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词人是想说:希望春来之际,越中诸友能够来杭,畅叙情怀,不要让自己苦苦思念。

这首词,表现了作者对越中诸友久盼不来的深切思念,同时也反映了作者这一时期孤独寂寞的感情,而这种感情又是放在宗庙不保、有家归不得的背景下来抒写的,因此这首词与其他怀人一类的词作相比,就更有其深刻的社会意义。清人《冰簃词话》说:“《一萼红》、《高阳台》(指本篇),皆草窗词之沉雄悲壮、声情激越者。”多少窥见到了此词的真正内蕴。

(肖鹏)

朱嗣发*

摸鱼儿

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浑不记、漫手织回文,几度欲心碎。安花着蒂,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石上玉簪脆。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月痕犹照无寐。阴晴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一时左计,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

作者

*朱嗣发(1234—1304),字士荣,号雪崖,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宋亡后,举充学官,不受。存词一首。

鉴赏

这是一位弃妇的自述,凄凄切切,情词哀怨,可看做《诗经》中《谷风》《氓》诸篇的遗音。

上片,追述往事,是她的一部压缩了的婚姻史。开头两句回忆往事:“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秋风送冷,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像流水一般逝去的往事,纷乱地涌上心头。这是经受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被遗弃女性的形象。她风鬟雾鬓,已无心修饰,任凭西风拂面,在沉思着自己的不幸身世。她也曾有过短暂的“黄金时代”:“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镜盟”,用乐昌公主分镜事。“钗誓”,从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两句化出。她刚同那个男子结合时,又是带结鸳鸯,又是山盟海誓,对方的虚情假意欺骗了她。“的的”二字,带着怨恨的口气,有信誓旦旦、言犹在耳之意,想不到这么快就变心了!那个薄情人,他是“浑不记、漫手织回文,几度欲心碎”。他根本就不理会自己的一片深情。她像苏蕙一样,用织锦回文,寄托思念,为了他,柔肠寸断,简直连心都碎了。这一切,他全都忘了!这里的“浑”字,同样写出了内心的怨苦。报答她的一片痴情的,竟是这样的无情无义!不幸的结局终于无可挽回了:“安花着蒂,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石上玉簪脆。”这是说欲挽回关系之难,花已落,不可能重安蒂上。无奈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管我情深意挚,我们的缘分却太少,终于像摔在石头上的玉簪一样断裂了!以上,诉说了他们从结合到破裂的过程。末句,用白居易“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井底引银瓶》)诗意,流露了她对关系断绝的痛惜。这是东方妇女的厚道和善良,同时也正是悲剧之所在。

下片,诉说自己的愁苦和追悔。“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月痕犹照无寐。”这位被弃而独处的不幸女子,凝望着楼外:沉重的悲愁,简直压得空中的暮云也低低垂坠。到了晚间,一弯秋月升起,照得她彻夜难眠。“愁压云坠”,造语新颖而浑成,这是怎样铺天盖地的愁,一个弱女子如何经受得了?“犹照无寐”,着一“犹”字,意为满腔愁苦已经难堪,月亮还来照着她。此皆深得虚处传神之妙。面对着冷酷的现实,她又能怎么办呢?“阴晴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阴也罢,晴也罢,只好全随天意;她的命运好也罢,歹也罢,也只好任它去了。正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随他人!”(白居易《太行路》)可痛的是,自己的宝贵青春就这样轻易地白白断送,就此玉消香碎了。“玉消香碎”造语新警,乃从孙绰“枕流漱石”句法学来。“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她对自己说:你就不必多想了,不妨借酒浇愁,让自己醉昏昏的也好。你不知道吗?失宠的陈皇后也曾被幽闭在长门宫,也是一样地对着春风青草,流着辛酸的眼泪啊。更何况你呢?这一问,似乎是自我安慰,其实是对这古老悲剧的哀叹,是对妇女的不幸、人间的不平的抗议!最后,声泪俱下,归结到无穷的悔恨:“一时左计,悔不早荆钗,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只怪自己一时糊涂,打错主意,早知如此,宁愿布裙荆钗,坚守一生,也不嫁给他这种人。歇拍两句,化用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诗意,以收束全词。

这首词情调凄婉,作者很可能有所寄托,借弃妇之词,写难言之隐衷。但材料缺乏,其本事已难以确指。就词论词,作者深刻地写出了弃妇无可告慰的痛苦,心理刻画十分细腻。开头略作交代,以下全是弃妇的独白,一字一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一脉哀怨之情贯注全篇。随着感情的发展,愁、痛、悲、悔,纷至沓来。写到“一时左计”,作变徵之音,简直是失声痛哭。全词以“头白倚寒翠”作结,说真该自守芳洁,永不嫁人。一个妇女从自己的身世中竟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她的痛苦之深不是可想而知吗?刘永济《词论》云:“纯作情语,比托情景中为难工也。”况周颐《蕙风词话》云:“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本篇正有此特色。大体上是直赋其情,如闻泣诉,自然深至,而无雕琢做作之迹。此种境界,非可易到。

(孙映逵)

文天祥*

满江红

代王夫人作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作者

*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又字宋瑞,号文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第一。出知瑞州等地,又任湖南提刑。德祐元年(1275)元兵攻临安,以家产充军资,起兵入卫,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翌年出使元军被拘,后脱险逃出,至福建聚兵,转战浙江、江西、福建。祥兴元年(1278)在广东被俘,解送大都。被囚四年间,元统治者利诱威逼,均遭严拒,最后被刑于柴市。有《文山先生全集》,诗文表现苦斗不屈的生涯和生死不渝的民族气节,感人至深。

鉴赏

词题中的王夫人是王清惠,她于宋末被选入宫当女官,宋亡被掳往大都,途中,在驿馆壁题《满江红》词。这首词传诵中原,文天祥不满意结尾三句:“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认为“夫人于此欠商量”,因代作一首。全词和原韵,用王清惠的口气。

上片写被掳北行的痛苦和亡国之恨。先用出塞的昭君比喻清惠,想象她向琵琶自语:除却黄沙,别无风光物色,极写塞外的荒凉和心情的凄恻。再用名贵的牡丹(姚黄)被从仙宫里连根掘出,天上王母停止了瑶池欢宴,宫中的金铜仙人因被拆迁而泪满金盘(汉武帝在建章宫前铸铜人,手捧盛露盘。魏明帝命人把铜人从长安迁往洛阳,在拆迁时,据说铜人流下泪来),流亡的皇帝途中听到夜雨淋铃分外凄怆(唐玄宗在流亡途中听到夜雨淋铃,因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淋铃曲》以寄恨)等一连串比喻、典故,写社稷倾覆,皇帝、后妃、宫女被驱北行的惨状。

下片写对敌人的仇恨和坚守节操的决心。“彩云”六句说:云散香歇(喻繁华销歇),铜驼埋于荆棘(喻亡国。晋索靖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的铜驼说:“就要看见你埋在荆棘里。”),这种亡国之恨真令人要嚼穿龈血(唐张巡临战对敌大呼,常眦裂血面,嚼齿皆碎)。“回首”二句,用昭阳(汉宫名,喻宋宫)、铜雀(曹操所建台名,喻元宫)的代换和日落、月出的变化,写改朝易代、辞故迎新的惨变。结句坚决表示:皇朝倾覆,国土残伤,自己却要坚守节操。按王清惠词结尾三句是说:“请问嫦娥,你肯对我和缓一些(因为别的一切对她都太严酷了),让我到月宫去和你同住吗?”一个亡国贱俘,在忧疑恐惧莫可如何之际,仰首苍穹,寄情明月,表示她要逃脱屈辱、保持清白的心愿,这是写得十分真实的。文天祥大概认为“于我肯从容”是对敌人有所企求,有偷生的念头,这其实是误解。

王词是一首好词。文天祥代作的一首,却另有优胜之处。王词细腻描写宫廷的幸福生活来反衬亡国被掳的痛苦,固然凄切动人;文词用浓墨重彩概括改朝易代的惨剧,却更加震撼人心。王词写一个普通妇女的悲惨命运和合理愿望,足以使人同情;文词则表现了英雄人物生死不渝的民族气节和顽强斗志,更使人激昂奋发。文词比王词放射出更为夺目的思想光辉。

(王士博)

酹江月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着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鉴赏

这首词写于1279年8月,是作者被俘解送大都途经建康(今南京)时与邓剡诀别之作。当时,邓剡与文天祥一同被俘,到建康后邓因病寓居天庆观(今南京市朝天宫)就医,留不行。而文天祥将被解北上,邓以《酹江月·驿中言别》词赠行,文天祥写此词相和。二词均用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原韵,结构上都是上片抒恨,下片言别。

此词起四句以蛟龙暂屈池中、终当飞腾于广阔的天地为喻,表示被囚不屈;同时又写秋风秋雨四壁寒蛩的囚徒生活是如何使志士心烦意乱,难于忍受。情绪复杂,壮而又悲。“横槊”五句,进一步悲叹自己成为囚徒,像曹操横槊题诗那样的英雄气概,王粲登楼作赋那样的文士风流,都成了往事;但是看到眼前长江滚滚,后浪催前浪,又肯定会有英雄继起,完成复国的大业。心潮起伏,由悲转壮,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充满了信心。词人以此回答了邓剡赠词中的悲观情绪。下片转入言别。“堪笑”三句,自嘲二人身不由己随秋风飘落在秦淮河畔,也写出诀别的时、地。邓剡赠词以坚守节操互相勉励,“镜里”二句以更加斩钉截铁的语言作了回答,表示此心此志至死不渝。“去去”三句,设想此去沙漠依依回首中原的情景。收处与作者《金陵驿》诗“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句意相同,当故友想念我的时候,听听月夜杜鹃的悲啼吧,那就是我魂兮归来了。生为民族奋斗,死后魂依故国,作者一片赤诚,满腔血泪,都凝聚在结句之中了。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王沂孙)、叔夏(张炎)、公谨(周密)诸公之上。”刘熙载也指出:“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正之变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艺概》)因为文词不仅是由血泪所凝成,十分真实,所以自有境界;而且反映了顽强的斗志和坚定的信心,表现了民族的精神,所以风骨尤高。比起王沂孙等遗民词人那些情辞过于哀苦低沉之作,确实高出一筹,对读者有强大的感染力和鼓舞教育的作用。

(王士博)

邓剡*

酹江月

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作者

*邓剡,字光荐,号中斋。一说,名光荐,字中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进士。临安失陷后,流亡入闽。祥兴时(1278),任厓山行朝礼部侍郎。厓山兵败,投海殉国,为元兵救起俘获,后放还。有《中斋词》。

鉴赏

这首词是为送别文天祥而写的。邓剡与文天祥同里,早年相识,后来先后在广东被俘,在囚禁中重逢。文天祥被解送大都,又与邓剡同行,他们于1279年4月出发,6月12日至金陵。停留时期,文天祥囚禁在驿中,邓剡因病迁寓天庆观(今南京市朝天宫)就医。8月24日文天祥继续北行,邓剡获准留下。这一时期,彼此患难相依,论心恨晚。在金陵驿诀别时,邓剡作此词赠行。词上片抒恨。“水天”二句,由眼前长江联想到三国周郎得东风之助大破曹军的往事,而痛惜天意不助文天祥,恨天不助,言外之意是赞颂文天祥已经尽了人事。“不借”,即不助。“英物”,指文天祥。“蜀鸟”二句,实写金陵残破景象。“蜀鸟”即杜鹃,传说为蜀王杜宇所化,鸣声凄悲。“吴花”,指吴宫花草,用李白吊古诗《登金陵凤凰台》“吴宫花草埋幽径”语意。“铜雀”二句,借喻亡国的悲痛。“铜雀”句,化用杜牧《赤壁》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铜雀”,为曹操所筑台。“二乔”:大乔,孙策妻;小乔,周瑜妻。此句喻宋宫妇女被掳至元宫。以上层层惨相,打并在一起,逼出“恨”字:“此恨凭谁雪?”唯一可担当救国大任的文天祥又已失败被俘。“堂堂”句是倒文,意即:奇杰之士空自识得上冲于斗牛间的剑气,却只好听其沉埋地下,而不能发掘出来,用以实现报国的壮志。据《晋书》:张华和雷焕发现斗牛间有剑气,后来在丰城地下掘出宝剑。下片言别。“那信”三句,用不胜依恋的口吻追叙二人患难相依之情:“哪里会料到,我在投海未死、万里漂流之后,恰好能和你同舟北行!”“正为”二句,先剖明自己心迹,表示别后将要隐遁起来与白鸥为友,留下老眼去看时局的变化和敌人的下场。“睨柱”三句,用蔺相如持壁睨柱威胁嬴政终于完璧归赵和“死诸葛走生仲达”的典故,激励战友,此去北廷,尽管在危亡之际,也能以正气压倒敌强。收处预想分手后独留金陵将不胜怀念和无限孤寂的情景。

文、邓金陵分手,实可以和易水之别相仿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词人止不住痛惜英雄失败,深悲国家覆亡,追忆患难情谊,表明自己义不帝元,激励战友舍生取义。作者的情思如潮,鲜明的意象和恰当的典故奔来腕下,他们之间纯真的友谊,炽热的爱国之情,崇高的气节,也自然表现得真实感人。这是一首血泪凝成的悲壮之歌,非此人此时此情此景绝写不出来的。邓剡其他词作风格与此不同,原因就在这里。

(王士博)

唐多令

雨过水明霞,潮回岸带沙。叶声寒、飞透窗纱。堪恨西风吹世换,更吹我,落天涯。寂寞古豪华,乌衣日又斜。说兴亡、燕入谁家?惟有南来无数雁,和明月,宿芦花。

鉴赏

这首词写于1279年秋季与文天祥诀别前后。邓剡参加抗元救国,兵败厓山,投海未死,劫后余生,只身流落金陵。在清秋季节,这座经历过无数兴衰变幻、改朝易代的古城和城外滔滔东去的扬子江,使他的心灵在秋风中激荡、颤抖、哭泣。他不禁触景伤情,吊古伤今。这首词就写他此时此地的流亡之苦和亡国之恨。

起四句,极写秋景的凄清萧瑟。“潮回”句,暗用刘禹锡《石头城》诗“潮打空城寂寞回”的语意,大笔抹出荒凉空漠的远景,暗寓孤寂怅惘的情怀,定下了全词吊古伤今的悲凉基调。“叶声”句,由远而近,细写秋风吹落枯叶坠地有声,分外寂寞凄寒。在词人感受中,这秋声似乎具有特殊的穿透力,它透过窗纱,敲打着自己的心扉。词人用这种景中含情的写法,完成了对兴亡之地、落叶西风的客观景物描写,进而触景伤情,自然过渡到主观感受的抒发。古往今来,西风落叶最容易引发人悲凉索寞的情思。贾岛就曾用“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的诗句抒写在秋寒中惜别朋友的凄凉心情。不过邓剡此时此地心境之悲凉却远非贾长沙所能比了。他因西风换季而兴起改朝易代的悲哀,由落叶随风而深伤亡国漂泊的痛苦。这里用具有双关意义的“西风”来强化词的意境:“西风”不仅吹落叶,而且“吹世换”,更吹得人沦落天涯。凄情加上苦景,个人生死和民族的危亡连在一起,流亡的感受和亡国的体验交汇于胸中,其哀痛之切,悲恨之深,在人世间实在莫过于此了。

下片起四句化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苍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诗的历史容量已非寻常,而历史的长河还是不断把兴亡相继、山河易主的沉重筹码无情地加在一代代亡国者的心头。曾几何时,“后庭遗曲”,“秦淮酒家”,李唐王朝,赵宋江山,俱往矣!豪华终归寂寞,衣冠难免凋零。岂止是往事不堪回首,眼前这破败的家国不是更令人肝肠寸断吗!词人借前人诗意写眼前情景,进一步深化了词的意境,加重了沉挚悲凉的色调。末以群雁依旧南飞的景象作结,极有韵致。弦外之音,是说燕子尚知“说兴亡”,而大雁年年南归,目睹山河变色亦无动于衷,与李峤《汾阴行》“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有异曲同工之妙。

全词意境完整。西风落叶中的寂寞古城是物境的中心,亡国和漂泊之痛是情境的焦点。作者通过四个层次不断深化主题,拓展意境,最后以凄凉哀婉的旋律结束了乐章,读之令人恻然。

(王士博)

杨佥判*

一剪梅

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柘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

作者

*杨佥判,其名不详。佥判即签判,官名,为“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度宗时人。

鉴赏

这首词见于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二。

词的上片指出襄樊战事的形势。“襄樊”,襄阳、樊城一带,今湖北襄樊市附近,为南北水陆交通要冲,是元兵进攻重地。度宗咸淳四年(1268)九月,元兵筑白河城,始围襄樊。九年(1273)正月,樊城破,二月,襄阳守将出降。“襄樊四载弄干戈”,襄樊战事迄今已经四年,可见词人作此词应在咸淳八年(1272),时城虽被围困,但仍未破。守城军民屡次向朝廷求援,但窃居相位的贾似道却置之不理。襄樊,是汉水流域的繁华之区,南朝以来,这里产生、流传了许许多多的渔歌、樵歌。唐代诗人王维不是也唱过“襄阳好风日”(《汉江临泛》)吗?李白也曾歌唱道:“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襄阳曲四首》其一)可是,如今在元兵的重围下,“不见渔歌,不见樵歌”,和平安乐的生活被破坏,再也听不到动听悦耳的渔歌、樵歌,更不用说诗人们的吟唱了!“襄阳之围,食子爨骸”(《随隐漫录》),到处是一片悲哀的呻吟。四年的战事并不算久,但为了守城而耗费的钱粮不知多少!“金也消磨,谷也消磨”,除了这层意思外,还隐含着贾似道和元人密约,向他们输绢纳币的一层意思。向元人输金谷称臣求和,既不能挽救襄樊的命运,也挽救不了南宋朝廷的命运。下片,词人笔锋一转,尖锐地指出襄樊战事危如累卵,可能遭致失陷的根源,是因为奸臣贾似道之流“权奸方怙权妒贤,沉溺酒色”(《随隐漫录》)。“《柘枝》不用舞婆娑”,《柘枝》,舞曲名。据《乐苑》记载:“《柘枝》舞曲,用二女童,帽施金铃,抃转有声。其来也,于二莲花中藏,花坼而后见,对舞相占。实舞中雅妙者也。”《柘枝》舞婆娑,金铃莲花,童女对舞,本来美妙无比,然而词人却重重地下了“不用”二字,对于置前方战事不顾,成天沉溺于酒色的贾似道等人来说,曼舞轻歌正是他们的丑处、恶处。“丑也能多,恶也能多”,这真是一种够丑、够恶的行为了!“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进一步揭露了这伙人的丑恶灵魂。“时襄阳围已急,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有美色者为妾,日淫其中”(《宋史·奸臣传》)。贾似道之流劫买美女,把她们送入朱门深院,高筑楼阁,广置亭榭,歌舞婆娑,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襄樊被困,军事、民事如何!这是一种强烈感愤的语气,贾似道坐视不救,襄樊危在旦夕,军民命运可知。后方权臣的荒淫无耻,与前方战事的危急,形成异常鲜明的对比,从而强烈地表达了词人对战事、国事的焦虑,以及对当道者的罪恶所进行的尖锐的抨击。

这首词,文字直质。词人丝毫也不掩饰他的激愤之情,还很巧妙地运用《一剪梅》词上、下片二三、五六句同声同韵的特点,重叠地运用了“不见”“也消磨”“也能多”“如何”四个词组来加重语气和感情的深度,也使整首词更富有讽刺的意味。

(陈庆元)

汪元量*

传言玉女

钱塘元夕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作者

*汪元量,字大有,号水云,浙江钱塘人。约生于宋淳祐间,元至治前后尚在世。宋度宗时为宫廷琴师,元灭宋,随三宫被掳北上。以亲身经历,写下很多纪实诗词,人称诗史。后以黄冠放还江南,浪迹江湖以终。著有《水云集》《湖山类稿》。

鉴赏

宋德祐二年(1276)正月,元军进逼临安城下,宋太皇太后谢道清奉表乞降,元丞相伯颜率兵入城,指挥搜索宋廷宫女、内侍、乐官诸色人等,随宋少帝赵、皇太后全氏北迁,并令隆国夫人黄氏、朱美人、王昭仪以下百余人从行,太皇太后谢氏因病暂留临安。此词当作于少帝北遣前夕的丙子元夕,作为南宋宫廷乐官的作者亦在从行之列,在即将远离乡土故国之际,抚今思昔,自不免离愁千种,感慨万端。

首句以反诘语发端,表露出今昔之异、兴亡之感。“月”“花”切合元夕时令,“台”“馆”指称临安大内。花自风流月自圆,而昔年赏花玩月之所已是“尘埃漠漠”,正如同作者在《杭州杂诗和林石田》(其十七)中所云:“江山犹昨日,笳鼓又新元。黑潦迷行路,黄埃入禁门。”此夕钱塘,又能乐与谁同呢?“豪华”二字,概括出销金锅内多少莺歌燕舞,而归降以后,尽皆荡然无存,只有青山还在,仍然像洛中一样。“洛”,本指河南洛阳,这里借指中原地区。这两句是从唐代诗人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化出。故国周遭,青山环绕,钱塘江潮,朝生暮落,湖山依旧,而人事已非,此夕又有何乐可同呢?上阕借青山、钱塘之景,抒兴亡之感;下阕则写元夕事,道离别情。“万点”句,暗应“豪华荡尽”,且不言灯光万点映照舞榭歌台已不可再得,而以“羞照”二字烘托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深沉含义,从而突现出宋亡后的元夕景象。“玉梅”句,借景怀人,梅姿“消瘦”,似暗指“鹤骨癯貌”的王昭仪以及三宫嫔御;“东皇”,司春的神。“东皇命薄”,谓无力回春。国亡家破,尽被遣送北去,而无限悲伤、满腔愁怨,只有诉诸琵琶弦索,直如当年昭君出塞。至此,所追忆的“同乐”之人,已隐隐勾出。结句借画楼哀角,聊寄离愁,总结全篇,既点明题旨,又暗合词牌《传言玉女》本意。

(杨积庆)

水龙吟

淮河舟中夜闻宫人琴声

鼓鼙惊破《霓裳》,海棠亭北多风雨。歌阑酒罢,玉啼金泣,此行良苦。驼背模糊,马头匼匝,朝朝暮暮。自都门燕别,龙艘锦缆,空载得、春归去。目断东南半壁,恨长淮、已非吾土。受降城下,草如霜白,凄凉酸楚。粉阵红围,夜深人静,谁宾谁主?对渔灯一点,羁愁一搦,谱琴中语。

鉴赏

德祐二年(1276)二月,南宋少帝及全太后被元军遣送燕京,沿途押送的元兵戒备森严,少帝等每日三餐所进,只是不堪入咽的麦饭鱼羹而已。这种待遇,致使“宫女垂头空作恶,暗抛珠泪落船头”(汪元量《湖州歌》)。这首词就是北上的船只行经淮河,作者听到宫女弹奏的琴声后所写的。作者的另一首《湖州歌》也记叙了夜闻琴声这件事:“宫人清夜按瑶琴,不识明妃出塞心。十八拍中无限恨,转弦又奏《广陵》音。”

词的起句,借唐天宝时“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事,对沉溺于醉生梦死生活之中、导致国破家亡的南宋朝廷进行谴责。正当徵歌逐舞的欢娱时刻,元军已是“鞞鼓喧天入古杭”了。谢太后向元军进了投降表,任你“玉啼金泣”,也敌不过“北师有严程,挽我投燕京”(汪元量《北征》)。以下则细写此行苦况。“驼背”二句,化用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诗中“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句,写沿岸监送的元军声势。“自都门”以下,则写北去水程之苦。龙形的船、织锦的缆装载的是宋王朝灭亡的命运。“龙艘锦缆”是夸张的描写,实际上少帝等所乘的船,并不很豪华。上阕以“春归去”收束,一面顿结北上行程之苦,一面又逗起下阕国破家残之恨,不仅使上下阕环扣紧密,而且也使深情远意融贯全篇。“目断”二句,言东南半壁国土尽丧,淮河两岸也早已不是宋朝的土地,怎能不哀伤痛惜?而繁华非常的临安都城,自受降以后,“陵庙成焦土,宫墙没野蒿”(《杭州杂诗和林石田》),满目凄凉,令人心酸。眼前这满船所载的“粉阵红围”,不分宾主都成了“臣妾”,自身的生死,尽操纵在别人手中。“谁宾谁主”一语,苦之极,痛之极!江山改色、陵庙荒凉、俱成臣虏,这三桩恨事,正是“春归去”的具体内容,也是“闻宫人琴声”所触发的感慨中心所在。结语进一步点题,似在写宫人清夜琴声低诉,却又像是作者自己在谱写心曲,直如孤鸿哀唳,悲婉凄绝,令人不忍卒读。

(杨积庆)

莺啼序

重过金陵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鉴赏

汪元量逗留北方十二年之后,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南归,次年抵杭州。此词作于南归以后。德祐之变以前,他到过金陵,故题以“重过金陵”。

第一片,对比金陵今昔。头二句,赞美金陵最好,写昔日登临。因为金陵不仅是历史上几个朝代的都城,而且是南宋的留都。作者因而不用“故城”,而用“故都”。还因为金陵有连绵相接的壮丽楼舍,气势壮阔,不同寻常。第三句自称“倦客”。汪元量南归以后,常用这个称呼,或曰“江南倦客”,或曰“江淮倦客”。似乎历经劫难,厌倦世事,个人不过世间一过客。而实际则是,南归后他奔走各地,用他的深沉阅历观察社会,故国之念,没有淡漠。他重过金陵,就是明证。“倦客”一词,略寓自嘲于感伤之中,包含着对新朝的不屈服。四、五句写再登金陵高处,凭高望着槛(栏杆)外。“槛外”一词,出王勃《滕王阁诗》“槛外长江空自流”。作者此时当面江而立。江面已经冷冷落落,很少有诱人风景能够勾动起情怀。六、七、八句写向左右看,梨花落尽,杨花飞尽。原来,春也和人一样,老了,憔悴了,映衬出内心的悲凉。最后三句,写触目伤怀,唯有青山可以叙旧,向往三国、六朝时代的英雄人物和他们创造的业绩,照应首二句。

第二片,漫游金陵。“麦甸”三句,记所见。“麦”,燕麦,野麦。“葵”,兔葵,野菜。“麦”“葵”并举,出自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序》。“甸”,平地。“陵”,丘陵。一路上,到处是长满野草的废墟;一路上,到处是坍塌的台阁和残败的军垒,成群的鹿豕衔啃着干枯的野菜在这里奔跑:凄凉冷落。“正潮打孤城”二句,巧妙地运用了刘禹锡“潮打孤城寂寞回”的诗句,不着痕迹,点出天色将晚,继续漫游到石头城边,自然引出下文。听着城楼上笳和角哀怨的声音,想借酒浇愁,“未把酒、愁心先醉”,酒也喝不下去。作者继续漫游到秦淮河边时,已经渐渐夜深了。满月照秦淮,轻烟依旧笼罩着带着几分寒意的水面,令人怅惘。

第三片,秦淮抒怀。作者在秦淮停留下来,看秦淮,想秦淮。他恰当地引用了李清照《声声慢》的词句,表现了眼前灯火中的渡头市凄凉、惨淡、清冷的情景,有新意。江那边,商女(歌女)依旧唱着陈后主轻荡的《玉树后庭花》,透过水面,余音亹亹,长时间萦于耳际。这里和上片“月满”二句,引用了杜牧《泊秦淮》的诗意。杜牧感慨商女不知亡国恨,而眼前这个女子是亲尝了亡国恨的,时间不长,她竟忘了亡国恨!在汪元量,已经不单纯是感慨,而是“伤心千古,泪痕如洗”。秦淮一带,六朝时曾盛极一时。他来到东晋王、谢两大世族居住过的乌衣巷口,道路长满了青草,无人凭吊。王、谢馆第早已不在,倒是他们的旧邻里,还可以依稀辨认。也是在这一带,陈后主建起了豪华富丽的临春阁、结绮阁,与爱妃们享乐。现在,红粉(艳丽的女子)们早已成灰,二阁也早不存在了。白杨树发出飕飕的响声,眼前似乎一下子变得秋意萧条,好像大自然也在为秦淮感伤。

第四片,吊古伤今,归纳题旨。“因思畴昔”三句,写东吴。东吴想用铁锁横江阻挡晋军,铁锁枉沉江底,东吴灭亡了。“挥羽”二句,写东晋。庾亮权重,足以压倒王导。庾在石头(今南京市清凉山),王在冶城(今南京市朝天宫一带)。一天,大风扬起尘,王只是以羽扇拂尘,说庾那边的尘土弄得人不干净,没有采取对策。庾想东下,王说:如果他要来,我便戴好角巾(有棱角的头巾),回乌衣巷个人馆舍,不设防备。汪元量只是借用此事说明对敌对力量不能雅量,而不是评论引用事的本身。“清谈”五句,由东晋写至今。王衍谈老庄,不谈国事,周等人在离江不远的新亭上像楚囚(囚犯,指楚国钟仪被囚于晋事,见《左传》)那样哭丧着脸相对为国事流泪,但停留在口头上,也是清谈。现在,新亭风景依旧,而山河已经换了主人。清谈误国。“到底成何事”,揭露清谈误国之深。“何时已”,揭露清谈误国之久。从上述纷纭复杂的历史中,汪元量悟出一个共同的道理。东吴、东晋不谋从根本上增强国家实力,而只想依靠铁索和眼泪驱逐外患,实际是把国事当儿戏。把这个观察应用于南宋,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仓促上阵,遭到大败,德祐二年(1276)谢后仓促投降,也是把国事当儿戏。“今古真儿戏”一语,概括了东吴、东晋,特别是南宋亡国的惨痛教训,这就是题旨。结尾三句拈出“还”字,写钟山的层层山峰年年依旧苍翠。这是说出来了的。还有没有说出的,照应第一片“问青山”三句,钟山依旧是历史的见证。历史会不会重演,作者忧心忡忡地在这里暗示了这个问题,他当然希望人们能做出严肃的回答。耐人思索,余意无穷。

此词着眼于金陵的历史、人物、街巷、江河、城郭,抒写古今兴亡的大主题,寓南宋亡国的教训于其中,格调苍凉凄婉,意境深远,是作者的代表作,也超出了宋遗民的同类作品。全篇平铺直叙,近于赋体。

(孔凡礼)

望江南

幽州九日

官舍悄,坐到月西斜。永夜角声悲自语,客心愁破正思家。南北各天涯。肠断裂,搔着一长嗟。绮席象床寒玉枕,美人何处醉黄花。和泪捻琵琶。

鉴赏

宋恭帝德祐二年、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宋太皇太后谢氏举国投降元军,元军入临安(今浙江杭州市)。同年秋初,继恭帝之后,谢氏亦被俘抵大都,即幽州(今北京市)。汪元量随谢氏行。此词作于初到大都的九月初九日。

上片由景入情。作者初到大都,住在专为朝贡使臣所设并有专人陪伴的官方馆舍——会同馆内,带着几分监视。第一句中的“官舍”,即会同馆。“官舍悄”,不仅静悄,而且阴冷。第二句写守月长坐,心情寂寞。第三句引用杜甫《宿府》诗的一句,写漫漫长夜,远处不断传来悲凉的号角声,好像自言自语倾诉着什么。杜甫此诗倾注了安史之乱后的思家情怀,而这也正是作者此时的情怀。这种情怀,原来深深地埋藏在心里,现在终于破露了出来。第四句中的“破”字,就揭示了这种隐衷。家在哪里?在南方。亡国贱俘,有家归不得。南方是天涯,北方也是天涯,眼前的会同馆也是天涯。举目无亲,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作者的忧愤,远较杜甫深广。末句“各”字随手拈来,很富表现力。

上片抒情,着重个人角度。下片着重抒发怀念故国的情怀。第一、二句承上,写思家愁苦之极,肝肠断裂,烦乱之极,搔首长叹。作者终于在烦乱中理出了一个头绪,他仿佛回到了临安的宫殿。“绮席”(丰盛的筵席)、“象床”(用象牙做的床)、“寒玉枕”(用质地寒冷的美玉做的枕头),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这些东西本身的价值,在这里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它们体现了故国的具体形象。作者更为注念的是“美人”,即君王(《离骚》有以美人喻君王之说)。从词句中,可以想象到,每年重九佳节,君王与臣下常常醉饮黄花(菊花)之下。现在,君王也成了阶下囚,无处醉黄花!这里,君王有两重意义。他是受难者,他已经失去权势,就这点说,和一般俘虏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又是遗民精神上的领袖,是故国的最高象征。后者更为重要。至此,个人、家、国融成了一体。眼前的现实,无法改变,无力改变,无可改变,只得和着泪水弹琵琶,多少抒发一点怀念故国的心情。

汪元量大都期间的词作,充满了乡国之思,而又往往和君王、宫女联系在一起。这就构成了他这一期间词作的特色。他和他们共同着命运。所作不事雕琢,自然真挚,哀恻动人,表达了遗民共同的心声。此词即其例。

(孔凡礼)

王清惠*

满江红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作者

*王清惠,生卒年不详。南宋度宗昭仪,宋亡,与谢后、全后等被押解至大都(今北京),旋请求为女道士,号冲华。能诗词,与汪元量等有诗词唱和。

鉴赏

公元1276年春,攻陷了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市)的元军正押解着太后、昭仪等一批后妃往大都驰去。一路上宫车辚辚,烟尘滚滚。她们经由江、淮到达汴京(今开封市)附近,驻宿于夷山驿中。王昭仪面对昔日蒙受君王宠,今日竟成阶下囚的巨变,百感交集,挥笔写下了这首《满江红》,将其题于驿壁之上。此词一出,“中原传诵”(文天祥语),与之相和的有民族英雄文天祥、抗元志士邓剡、著名宫廷琴师汪元量等。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首词何以能引起人们如此强烈的共鸣。

词一开头,作者就运用比兴手法,暗示自己经受一场巨大的变故后形容憔悴,精神沮丧。“太液”,原是汉、唐时宫苑中的池名,这里借指南宋宫廷。“芙蓉”,即荷花,用以比喻女子姣好的面容。“太液芙蓉”取白居易《长恨歌》“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诗意以自况。“浑不似”这句是说完全失去了昔日鲜丽的容颜。这个开头用的是顿入法,显得突兀奇崛,然而这突兀奇崛却是从千回百折中来,词人落笔之前,即已有无限的痛苦,无限的屈辱,正所谓“笔未到而气已吞”。以下转入回忆,以“曾记得”三字领起,就“旧时”二字加以发挥。“春风雨露”,比喻君恩。“玉楼金阙”,泛指宫廷。这两句写自己曾得到君王的宠幸。下两句则写自己之所以能承受君恩是因为容貌出众,美名远播。前句从侧面着笔写自己貌美惊人,后句从正面写自己光艳动人的形象。“兰馨”,兰花的芳香。“晕潮莲脸”,是说美如莲花的面孔泛起了羞红的光彩。这两句也是对前面“旧时颜色”的具体描写。为了烘托“旧时颜色”,作者运用了“金”“玉”“兰”“莲”“春风”“雨露”等字眼,既鲜艳旖旎,又富丽堂皇。然而欢娱中正酝酿着灾难,终于乐极哀来。“忽一声”两句,急转直下,写出南宋王朝在元兵震天的进军战鼓声中(鼙鼓,军中的小鼓)结束了自己的统治,往日的繁盛随之消歇。它与词的开头相映照,揭示出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里用了一个“忽”字。此字看似平常,实则用得很妙。南宋灭亡前夕,贾似道独揽朝政,一意粉饰太平,对财政困难和边防危机一概隐匿不报。国家危在旦夕,而君臣仍“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忽岁月”(汪立信给贾似道信中语)。当元军长驱直入,兵临城下时,他们才突然惊醒,然而为时已晚。这个“忽”字蕴含了多么丰富的历史内容和惨痛的历史教训啊!

读词的上阕,我们很容易联想起白居易《长恨歌》“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诗句来,它说明一个王朝的衰微或覆亡无不与“繁华竞逐”有关。但词作者的思想感情是复杂的,我们不排除她对历史有某种程度的理性批判,但这里流露的,更多的是对自己失去尊贵荣华的悲叹。当然,这里诉说的后妃之不幸,也就是国家的不幸,国家的不幸正是造成后妃不幸的原因,因此下阕更多地抒发了对国家沦亡的痛悼之情。

换头四句承“繁华歇”,以“龙虎(喻圣明之君)散,风云(喻贤能之臣)灭”明点宋室的灭亡。“千古恨”二句,宣泄了作者内心深沉的无可诉说的悲慨。一连四个三字句,节奏急促,感情强烈。“对山河百二”两句,进一步抒发神州陆沉之痛。“山河百二”,是说山河险固,可以二万之师抵挡对方的百万军队。作者面对江南形胜之地沦入元人之手,倍感痛惜,以致泪满襟袖。这“泪”哪里是泪,那是眼中流出的血!换头至此,虽说都是抒发感叹,但各有侧重:前四句重在追悼已经失去的繁华,后两句重在悲愤于国土沦丧的现实。悲愤之中似也含有作者对历史的思考:为什么“山河百二”不能固守?它的陷落究竟该谁负责?下面“客馆”二句一转,上句说夜宿驿馆,常被噩梦惊扰。“尘土梦”,指梦中重现途中被驱驰的劳苦与屈辱。下句说他们乘坐的车子清晨出发,车轮从洒满月光的大地上辗过。这两句是极精工的对仗,叙事兼写景,千里驱驰,晓行夜宿,劳顿,惊惶,辛酸,痛苦,全浓缩在这两句之中了。歇拍又一转,由眼前转想未来,由痛苦而生出希望。“问嫦娥”是由上句的“月”引发出来的,词人问:月儿,月儿,你可愿意让我从容地与你同圆缺度过余生?这一问表达了作者希求摆脱囚徒地位的愿望和对平安清静生活的向往。这个结尾从上下句关系言,转接自然;从表达内容言,是从极度痛苦中生出的一种微茫的希望;从整个词的凄怨的基调看,也显得和谐统一。

清人陈廷焯在《词则》中将这首词归入《放歌集》,并说,“放歌”取杜甫诗“放歌破愁绝”之意,郁郁不得志,情有所激,胥于词发之。王昭仪写这首词正是情有所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因此感情真率。特别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只停留于对个人悲苦的咀嚼,而是把眼光投向已经沦丧了的祖国山河大地,为之痛哭,为之心里滴血,表现了巨大的家国之痛和深厚的民族感情,哀怨中含愤激,沉痛中有深思,这正是词作具有震撼人心力量的原因。

这首词的魅力还在于词人善于把沉郁的感情熔铸在凄怨的基调和多变的节奏之中,顿挫中带流动,直率中不乏含蓄。词中叙事时间线索分明,但作者并不平铺直叙,或者今昔交错,或者自身与国事错杂,一层一转,一转一意,极尽顿挫之妙。有时又由于感情倾泻而下,略无滞碍(如“曾记得”三句,“龙虎散”四句),造成一种骏马注坡的艺术效果。从表情方式言,有直抒胸臆处,有婉曲传情处,二者完满结合,浑然一体。虽然当时和作甚多,然“无出其右”(陈廷焯评语)者。

(刘庆云)

王沂孙*

天香

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几回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谩惜余薰,空篝素被。

作者

*王沂孙,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又号玉笥山人。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元至元中,一度为庆元路学正。有《花外集》,一名《碧山乐府》。碧山词多咏物,寄托遥深,哀婉动人。或以为“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古今”(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洵非溢美之词。

鉴赏

这是王沂孙的一首极为著名的词,收录在他的词集《花外集》中,编录为第一首。所咏的是“龙涎香”,当然是一首咏物的词。关于咏物词之发展,此处不暇详论,不过王沂孙写作这一首咏物词的历史背景,却与我们评赏这一首词有很密切的关系,因此我们在评赏此词之前,就不得不先对其写作背景略加介绍。王沂孙大约生于南宋理宗之世(据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正史无传,其所赖以传世者,不过仅有六十余首小词而已。当南宋灭亡时,王沂孙大约只有三十多岁,而他的故乡会稽又距离南宋之都城临安很近,所以王沂孙实在是一个曾经身历亡国之痛的南宋末代词人。而在南宋灭亡后,元朝初年有一个总管江南浮屠的胡僧名杨琏真伽者,曾经盗发在会稽的南宋诸帝后之陵墓。据云当时理宗之尸,启棺如生,或谓含珠有夜明者,发墓者遂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其余惨状不及备述,而遗骨则委弃于草莽之间。有义士名唐珏者,闻而悲愤,遂与友人林德旸邀集里中少年,收诸帝后遗骸共葬之(可参看陶宗仪《辍耕录》之“发宋陵寝”一则及周密《癸辛杂识》中“杨髠发陵”一则之记述)。其后唐珏与王沂孙以及其他一些词人,如周密、张炎、陈恕可、仇远等共十四人,曾经结社填词,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等五题,借咏物之词以寄托遗民亡国之痛,结集为《乐府补题》,共收录了三十七首词。王沂孙的这首词被编录为《乐府补题》中的第一首,也足见他这首词之受人推重之一斑了。其后清代的端木埰曾经对于此词之托意作过一些猜测的解说(见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花外集》附录)。不过端木埰之说,有时不免过于穿凿比附,并不可尽信。而近世一些编撰词选及古代文学史的人,则又常指其为晦涩难解。我们现在将先就其艺术特色略加介绍,再从其艺术效果所予人的感发联想,对其所喻托的故国之思,略加阐述。至于对王沂孙词整体的评价,则我以前曾写过《碧山词析论》一文,已收入《迦陵论词丛稿》之中,读者可以参看,就不在此更加赘述了。

这首词之所以使一般读者觉得晦涩难解,第一是因为我们对龙涎香的产地、性质、制造和焚爇的过程通常都一无所知,第二是因为碧山对这种名贵的龙涎香又有着他自己锐敏而且独特的感受和想象,因而使人觉得对于词中的一些意象和修辞难以理解。现在就让我们把龙涎香先作一个简单的介绍。据《岭南杂记》的记载云:“龙涎于香品中最贵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上有云气罩护,则下有龙蟠洋中大石,卧而吐涎,飘浮水面,为太阳所烁,凝结而坚,轻若浮石,用以和众香,焚之,能聚香烟,缕缕不散。”又云:“鲛人采之,以为至宝,新者色白……入香焚之,则翠烟浮空,结而不散。”其实所谓龙涎香者,盖为海洋中抹香鲸之肠内分泌物,并非龙吐涎之所化。据《辞海》所载,抹香鲸为海上鲸鱼之一种,有长达五六丈者,鼻孔位于头上,常露出水面喷水,大概这就是其所以被人想象为龙,而且传说其上常有云气罩护的缘故。碧山此词开端三句“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便是叙写词人对于龙涎所产之地以及鲛人至海上采取龙涎之情景的想象。“孤峤”实在指的就是传说中龙所蟠伏的海洋中大块的礁石,而曰“孤”曰“峤”,便立刻使读者对其所写之地增加了无数孤绝而奇幻的想象。至于“蟠烟”二字所写的蟠绕的云烟,当然指的就是传说中之所谓“上有云气罩护”,而碧山在“烟”字上用一“蟠”字,便使人又觉得“孤峤”上的云烟不仅是在其上萦浮罩护而已,更可以由“蟠”字的“虫”字边而想到龙蛇之类的“蟠”伏。短短的四个字,碧山已写出了他对于龙涎之产地,也就是蟠龙所居之海峤的无穷奇妙的想象。次句“层涛蜕月”,则是写鲛人至海上采取龙涎时之夜景。碧山又用了一个“蜕”字,也有着“虫”字边,同样可使人联想到龙蛇之类的动物,盖月光在层涛中的闪动,正如同自层层波浪的蜕退中吐涌而出,而层层波浪之蜕退,又正似龙蛇之类鳞甲的蜕退。此一“蜕”字,初看起来虽似觉颇为生涩,然而其实却既紧扣住了题目中“龙涎”所引起的对于“龙”之联想,也真切地写出了层涛浮动的海上月光闪动的情景,是用得极奇妙而又极为恰当真切的一个字。而且此一“蜕”字,正好与上一句的“蟠”字遥遥相对,在文法上造成了极工整的一联偶句,同样强烈地暗示着对于神话中所传说的“龙”之想象。直到下面的一个单句“骊宫夜采铅水”,碧山才加以较为叙述性的说明。“骊”字盖指骊龙而言,“骊宫”谓骊龙所居之地,遥应首句“蟠烟”的“孤峤”。“夜”字指鲛人采取龙涎之时间,遥应次句的“层涛蜕月”之夜色。然后继之以“采铅水”,才正式点明采取龙涎之事。而且用“铅水”以代龙涎,为读者提供了极为多义的暗示:其一,龙涎原非纯水,而是含有可以凝结为浮石之物质的一种液体,故曰“铅水”;其二,“铅”字又可使人联想到“丹铅”“铅粉”等物,既可暗示其白色,又可暗示其香气,且暗藏神话中采炼铅丹之想;其三,唐代诗人李贺之《金铜仙人辞汉歌》,曾有“忆君清泪如铅水”之句,李诗原借汉宫中金人承露盘被魏人移去之事寓写盛衰兴亡之感,碧山用于此句中,则既可暗示龙涎被鲛人采去永离其旧所依附之“骊宫”,也可暗寓碧山对故国之怀念。像这种丰富的联想和暗示,正是碧山词的一大特色。至于就章法结构而言,则从首句“孤峤”之写地,次句“蜕月”之写夜,至此句“采铅水”之写事,为一大顿挫。

龙涎既已被采离“骊宫”,于是次一句之“汛远槎风”便写其相去之已远。“汛”字为潮汛之意;“槎”字则用张华《博物志》“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的故事,暗指鲛人乘槎至海上采取龙涎,随风趁潮而远去,于是此被采之龙涎遂永离故居不复得返矣。继之以“梦深薇露”,则是接写此龙涎被采去以后之遭遇。“薇露”,盖指蔷薇水而言,据宋代陈敬所撰之《香谱》所载,于《蔷薇水》一则下云:“大食国花露也……以之洒衣,衣敝而香不灭。”而且蔷薇水又正为制造龙涎香时所需要的一种重要香料,也就是前引《岭南杂记》中所云“用以和众香”中之一种,据《香谱》云制龙涎香时须取龙涎与蔷薇水共同研和。然则此远离故土之龙涎当其在“薇露”之香气中共同研碾之时,对其过去之一切自当有无限之怀思,对其未来之一切亦当有无穷之梦想,故曰“梦深薇露”也。碧山既将龙涎视为如此有情之物,于是此有情之龙涎遂于经过一番研碾之后化而为“断魂”之“心字”矣。“心字”原来正是一种篆香的形状,明杨慎《词品》即曾载云:“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南宋的另一位词人蒋捷,在其《一剪梅》词中,即曾有“心字香烧”之语。南宋的名诗人杨万里在《谢胡子远郎中惠蒲太韶墨报以龙涎香》一诗中也曾有“遂以龙涎心字香,为君兴云绕明窗”之句,可见“心字”原为龙涎香被制成之后所可能实有之形状,只是碧山在“心字”前又加了“断魂”二字,则此“心字”便不仅是写实而已,且更象喻着有情之龙涎化为“心字”之形状以后的凄断的心魂了。自“汛远槎风”之遥远的追忆,经过“梦深薇露”之磨碾的相思,到“化作”“心字”的凄断的心魂,碧山又以其丰富的想象、深锐的感受,在同样的两个偶句、一个单句的形式中,表现了情意方面的又一段章法的顿挫。

以下“红瓷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则写龙涎被焙制成的各种形状,和被焚爇时的情景。据《香谱》所载,龙涎香之制,须用“慢火焙,稍干带润,入瓷盒窨”。“红瓷”当即指存放龙涎香之红色的瓷盒。“候火”则当指焙制时所需等候的适当之慢火。至于“冰环玉指”则当指龙涎香制成之形状,即《香谱》所载“造作花子佩香及香环之类”。当时与碧山同赋龙涎香的词人,如周密即曾有“宝玦珮环争巧”之句,唐艺孙亦曾有“金猊旋翻纤指”之句,其所谓“珮环”“纤指”便都是指被制成之龙涎香的各种形状。只不过周密和唐艺孙所写的都只是毫无感情的物之形状,虽极精巧却并不能使人动情。而碧山却把“冰环”与“玉指”连言,则恍如写女子之纤手玉环,遂使读者顿生无数多情之想象,何况前面还有着“乍识”二字,仿佛真有着初睹佳人之惊喜,层层幻出,极意以有情的笔法写出了龙涎香之珍贵难得及其形状之精美,而且由“乍识”二字引出了与龙涎香相对之人,为后半阕之写人事也预先做下了伏笔。这是碧山又一个章法的安排。于是继之以“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才归结到龙涎香之开始被焚爇。这两句不仅真切地写出了龙涎香被焚时“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的实在的情景,而且更在帘前一缕翠影的萦回中,暗示了多少虽然经过磨碾焚烧而依然难以销毁的缱绻的相思,更在海天云气的依稀想象中,暗示了多少对当年海上的“孤峤蟠烟”的怀念。于是就在这一缕香烟的萦回缥缈中,碧山把对于龙涎香的叙写,从采取、制造到焚爇,做了一个总结的大停顿。

下半阕从“几回娇半醉”到“小窗深闭”,碧山则荡开笔墨,不再作对于龙涎香本身的叙写,而开始回忆起当年在焚香之背景中的一些可怀念的情事来。曰“几回”,便已是怀想之辞,谓当年曾有“几回”也。“娇半醉”的“”字,原为慵倦之意,此句写半醉时的娇慵之态,从叙写之口吻来看,自当为男子眼中所见女子之情态,然而碧山却只以客观之笔墨叙写所见之人,而并未及于男女感情之一字,因为碧山此词的主题,原在写“香”而并非写“人”,与其说焚香为当时人事之背景,毋宁说人事为焚香时情景之衬托。继之以下一句的“剪春灯、夜寒花碎”,仍以客观之笔接写女子之动作,质言之,原不过写一女子之剪灯花而已,然而“灯”则曰“春”,“花”则曰“碎”,便显出了无限娇柔旖旎之情调,衬以中间的“夜寒”二字,则以窗外之寒冷反衬窗内之温馨。故继之乃云“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便正是写在窗外的严寒飞雪的反衬下,才更显得在“深闭”的“小窗”中“娇半醉”之人的“剪春灯”之情事之为“更好”也。曰“故溪”,可见此原为当日故园家居时所经常享有之情事,又遥遥与前面的“几回”相呼应。不过,碧山之所谓“更好”者,实在并不仅是在窗内剪灯之温馨的情事而已;他所谓“更好”者,实在乃是焚香在“小窗深闭”之中方为“更好”也。因为龙涎香之所以可贵,原在其有着一种“翠烟浮空,结而不散”的特质,《香谱》中载龙涎香的焚爇,即曾云当在“密室无风处”。可见此一段表面虽是写人事,而句句意中却都有龙涎香在,于是龙涎香遂在碧山笔下与往昔可怀恋之生活整个融为一体。作者此种用心,读者固不可不察,而在章法上,此一节之铺叙亦自为一大段落。

其后继之以“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二句,则是一段突然的反接,把前面所着意描写的焚香、剪灯等温馨旖旎的情事,蓦然一笔扫空,有无限悲欢今昔之感在于言外。“荀令”,指的是三国时代曾做过尚书令的荀彧,据习凿齿《襄阳记》所载云:“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气不歇。”李商隐诗也曾有“荀令香炉可待薰”(《牡丹》)及“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韩翃舍人即事》)之句,可见“荀令”原以喜爱薰香著名。今碧山词云“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尊前旧风味”,正谓如今之荀令已经老去,无复当年爱薰香之风情况味矣。“老”字前着一“顿”字,便写得光阴之消逝、年华之老去恍如石火、电光之疾速。又着以“尊前”二字,则正与前面之“娇半醉”相呼应,可见其温馨如彼之往事,固久已长逝无回,甚至在记忆中也难于追忆了,故曰“总忘却”也。然而从前面的叙写看来,则往事分明仍在心目,又如何便能遽尔“忘却”,可知此“总忘却”三字中,固有无穷之哀感在也。故继之以“谩惜余薰,空篝素被”八个字,写出了无限往事虽空而旧情难已的悲慨。“篝”字指的是薰香所用的薰笼,古人往往焚香于笼中,而置衣被等物于其上薰之。如今既已不复有薰香之事,是“篝”内已“空”矣,而犹张“素被”于其上,明知其无益而仍复为之者,则正因为对当日所残留的一缕香气之难以忘怀也。然而此“余薰”虽然尚在,而往事则毕竟难回,故曰“谩惜余薰”也。“谩”字,通“漫”,徒然无益之意;“惜”者,爱恋而珍惜之也。碧山此词,于结尾之处,对于一种难以挽回的长逝的悲哀,写得低回婉转、怅惘无穷,所写的主题虽然只是无生命、无感情的龙涎香,而且借用了许多典故来作为铺陈的资料,可是透过作者的感觉和想象以及组织和安排,却使“人”与“物”交感相生,把所咏之“物”生动地化为了有情。这种表现的技巧,是极为值得重视的。

以上我们对于这首词的“咏物”的一方面已作了详细的讨论,其次我们所要讨论的当然就是其中“托意”的问题了。我以前在《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一文中,曾经提出过:“即使是对于确有寄托的词,如果在解说时采取字比句附妄加指实的态度,也是难以使人完全信服的。”所以我对于碧山这首词,就也决不愿像过去说诗一样逐句去猜测。不过,从我们在前面所讨论过的碧山之时代、身世以及《乐府补题》中一些咏物词的写作背景来看,这首词之有寄托之意,又确实是极有可能的。因此,我们所能做的,实在只该是就当时碧山之遭际来设想:当他在写这首词时,所可能引起的究竟有些怎样的情意呢?首先从题目的“龙涎香”来看,这种香料既相传为龙口中所吐之涎,其所可能引起的第一个联想,实在就是当时理宗之尸于被掘出后曾经为盗墓者倒悬于树间以沥取水银之事。因此,碧山词中的“骊宫夜采铅水”一句,除了表面所写的鲛人至龙宫中采取龙涎之事,便也可能有着理宗被人沥取水银并探取其口中含珠之联想,因为《庄子》中既早有“探骊得珠”之说,而且以龙来象喻帝王也原为中国古老之传统。不过,这种提示也只是说碧山当日或者可能有此一联想而已,读者却决不可也决不必依此一联想而去作逐句的推寻。再则,据夏承焘《乐府补题考》之考证,南宋诸陵之被掘,盖在元世祖之至元十五年(1278),当时陆秀夫正拥立帝昺于海上之崖山,次年便负帝蹈海而死。《补题》诸词当亦作于发陵之次年,因此,碧山此词中“孤峤”“槎风”“海天云气”等叙写,便也未始不可能暗中寓写了作者对崖山覆亡的一份怀思哀悼之情。至于此词后半阕所写的“娇半醉”等生活情事,表面上自然只是写作者自己对往事的追怀,然而这种今昔悲欢之慨,却也未始不可以有自个人而推及国家之更广的联想。据史书所载,南宋直到覆亡之前的不久,朝廷上下还耽溺在苟且的宴安享乐之中,因此,碧山在这首词中对往事的追怀,便也正反映了当时一般士大夫之习于宴安的生活情态。而此词最后在结尾时所表现的哀思怅惘,当然便也正是亡国后士大夫的叹息呻吟,徒有“谩惜”之情,而无奈“篝”之已“空”,往事也终于如被焚尽的香烟一样飘逝而不返了。

(叶嘉莹)

眉妩

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鉴赏

王沂孙处于宋末元初之时,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剧变,备尝了漂泊之苦和异族统治的屈辱。在元朝文网繁密的情况下,多借咏物词寓托亡国之痛、故国之思。这首咏新月词亦是如此。

唐人有拜新月之俗(如李端《新月》诗云:“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宋人亦有对新月置宴之习(《后山诗话》载:“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国破之后,新月依旧,习俗相仍,然江山易主,故每于人月相对之时,自然勾起人们的兴亡之感。这首词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情感背景下创作的。

首三句由“渐”字领起,传神地写出新月初现后缓缓升起之态。新月纤细,如佳人一抹淡淡的眉痕,故云“新痕”。若易“痕”为“月”,不仅平仄不叶,与下句“淡彩”的对仗也不够工稳,且不能臻于形象生动。“新痕”与“淡彩”,虽同写新月,但一是扣紧其形,一是着笔于其色,故不觉重复,且颇得新月之神。新月渐升,悬于柳梢,淡淡的月色穿过花丛之中,于是,刚刚被暮色笼罩的天空和大地,仿佛又出现了一线光亮,然而这光亮是如此的轻淡,所以说是“依约破初暝”。这几句既写出了新月缓缓升起时的动态,又用静态的柳、花来加以烘托,所写意境更加轻柔、清新。人们一向是把新月作为月圆的先兆,故有拜月之俗,盼望月圆时人也团圆。“深深拜”三字,极写此时“团圆意”的殷切。由于当年一同拜月之人未归,词人不免顿生“相逢谁在香径”的怅惘,于是这殷切的期待一瞬间便蒙上了淡淡的哀愁。这句是全词的一大转折,由憧憬变为失望,因而不觉以离人之眼观月,更以离人之情来忖度新月之情,使物我融为一体。纤纤新月好像尚未画好的美人蛾眉,想是月中嫦娥正在颦眉伤离。“画眉”与下之“素娥”相呼应,均以拟人化的手法虚托出作者的感情。嫦娥伤离懒妆之态实是拜月人情态的投射。人有离恨,故料想月中嫦娥也有同恨(这里暗用李商隐《嫦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最堪爱”三句,写拜月人带着满腹愁肠回到屋中,将帘幕挂起。可是那使人伤情的新月,此时却如一弯小小的银钩,偏偏又高高地挂在宝帘之上,使人顿生怜爱之心,不禁浮想联翩:新月穿帘窥户,莫不是离人即将归来的征兆?可是隔帘仰望,帘外竟是冰冷高漠的秋空,词人又不禁由失望而慨叹了。由此曲折顿挫之情,更以曲折顿挫之手法,转入下片更深一步的抒情。

换头以“千古”二字振起,语意苍凉。“千古盈亏”一语,概括了月亮亘古以来盈亏往复的变化规律;而月之盈亏,自然界的变化,又复寓托着人世盛衰兴亡的规律,言在此而意在彼,所以万端感慨便似江河之水滔滔而下,然而却偏偏又以“休问”二字突然咽住,这是欲擒故纵的绝妙手法,旨在表现作者沉郁顿挫的感情。所谓“休问”,并非是月亮盈亏的规律无须问,而是说不必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这是千古不变的自然之理,人人得而知之;人世有盛衰兴亡,这也是千古不变的社会规律,历史事实也已证明了这点。但在此时此刻,当词人真正处于亡国之时,而且的确感到国家恢复无望,就不能不用“休问”这一决绝之语来表达难言之隐痛,故清人陈廷焯评此句曰:“千古句忽将上半阕意一笔撇去,有龙腾虎卧之奇。”(《白雨斋词话》)然而这种被强压下去的感慨和悲哀,是终究要喷薄出来的。“叹慢磨玉斧”以下两句,便极写故国破碎,犹如缺月难修,金镜难补。一个“叹”字,真实地表达了词人此时悲痛欲绝、不能自已的感情。“慢磨玉斧”反用玉斧修月事。段成式《酉阳杂俎·天咫》云,郑本仁表弟游嵩山,见一人,言月乃七宝合成,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他也是其中之一。打开包袱,中有斤、斧、凿数把。这个神话意在说明,月有时亏损,但人力尚可修补,使之复圆。后人作诗填词屡用此事。如王安石《题扇》云“玉斧修得宝月圆”,曾觌《壶中天慢》亦有“何劳玉斧,金瓯古无缺”之句。碧山处于宋室既屋之时,深知复国已无希望,故反用此事,“慢”者,且慢修补也。故国还比不上眼前所见之缺月,即使磨砺玉斧,也难以修补使之复圆,言在此而意在彼,极苍凉凄楚之致。“太液池”三句,用太祖赏新月事,进一步作盛衰兴亡、物是人非的强烈对比,从而反衬现状的凄凉。陈师道《后山诗话》载:“太祖夜幸后池,对新月置酒”,当直学士卢多逊作应制诗,中有“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之句。太液池本在汉武帝建章宫北,后往往借作宫苑池沼的通称。太祖赏月,卢多逊赋诗之时,正值宋初国势强盛;如今国虽破,而新月、废池犹在,它们是今昔物是人非、盛衰兴亡的见证者,人们由此引发无限哀伤之情,谁还有心情来重新赋诗呢?想着想着,不觉已是深更半夜了,故乡在漫漫长夜之中,词人却还在痴痴地期待着窥户的月亮缺而复圆(端正,犹言整齐美丽,指月圆)。明知此事不可为而强为之,故出以“试”字。对明知无法实现的事情,依旧抱着不能自已的渴望,这种执著的感情是极可悲悯、充满悲剧意味的。它与上文绝望的心情相比,又是一个顿挫。《酉阳杂俎》云:“佛氏言,月中所有,乃大地山河影也。”这里的“云外山河”,即指月,亦指祖国山河。“桂花影”,《初学记》卷一引虞喜《安天论》曰“俗传月中仙人桂树”。《酉阳杂俎》又有吴刚伐桂事。末两句的意思是说,倘能等到月圆之时,仰望月中的大地山河,恐怕月中的桂树已经十分衰老了。这里可能暗含“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意思,即当月缺复圆之时,月中的仙桂已衰老至于死亡,我当然也早已离开人世,不得再睹祖国的重光了。也可能是暗用李贺“天若有情天亦老”诗句,言月中桂树倘若有情,目睹反照到月中的人间大地山河发生这样巨大的历史悲剧,也会悲伤得容貌十分衰老了。不论作何意会,都是极为曲折地表达了作者故国永无恢复之望的沉痛感情。结句以景作结,将一切感慨沉痛,蕴藏在扑朔迷离的事典、形象之中,使人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确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评的“一片热肠,无穷哀愁”。在这首词中,由于作者准确地把握了月亮盈亏的自然规律与人世盛衰的社会规律的相类之处,故能言在此而意在彼,借咏新月寓托故国沦亡的沉痛感情;而思路则是由月之圆缺联想到人之悲欢离合,再由人之悲欢离合进一步衍伸到国家的兴亡。故谭献《复堂词话》云:“蹊径显然。”这首词又将新月和拜月之俗置于今昔盛衰的不同背景上,由望新月而及拜月,由拜月而盼望月圆,从而形成强烈的对比,使新月成为兴衰盛亡的见证者,具有深刻的悲剧意味,很有典型意义。

(王筱芸)

水龙吟

落叶

晓霜初着青林,望中故园凄凉早。萧萧渐积,纷纷犹坠,门荒径悄。渭水风生,洞庭波起,几番秋杪。想重厓半没,千峰尽出,山中路,无人到。前度题红杳杳。溯宫沟、暗流空绕。啼螀未歇,飞鸿欲过,此时怀抱。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

鉴赏

暮秋时节,时序代移,严霜摧逼,树叶由青转黄,由荣而枯,飘零坠地,是为落叶。从宋玉《九辨》对落叶的描写开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萷椮之可哀兮,形销烁而淤伤”),到“汉武思怀往者李夫人不可复得,因赋落叶哀蝉之曲”(《拾遗记》),以至碧山此词,在历代诗人笔下,落叶总是同萧条、冷寂、时序换移、荣枯摇落、凄断飘零、永逝难返的事态、情态联系在一起。首句写昔日亭亭如盖的青林开始被覆上了秋霜,绿叶随之坠落,不复以往葱绿繁荣的景象。在这萧瑟之秋远眺,故乡想来早已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在此,人世的盛衰变故已借自然界时序代移的萧瑟景象隐隐传达出来了。随着霜打青林,冉冉扑面而来的,是萧萧有声、纷纷犹坠的落叶。落叶把昔日车马喧阗的门庭路径,掩埋得荒无人迹,是一片“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凄凉景象。“渭水风生”以下,从空间的想象转为时、空、地三者交织往复的想象描写,经过几番秋风秋雨之后,落叶覆盖了故都长安,落在浩渺的洞庭湖畔。陡峭的重崖,千峰间的小路上,游人再也不来观赏景物了。“渭水”句,化用了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洞庭”句,化用屈原《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整个上片关于时间、空间、地域(包括山川、故都、故乡)的想象描写,全以落叶为感发的契机,并由落叶点染贯串其间,因此虽有纵横驰骋的想象,跌宕交错的转移,却能融为一体,刻画出一幅草木摇落之时,故国萧条冷寂的凄凉景象,并借此传达了词人的乡国之悲。陈廷焯评“想重厓半没”几句云:“笔意幽冷,寒芒刺骨,其有慨于厓山乎?”(《白雨斋词话》)“厓山”,在今广东新会县一带,是宋帝昺被元兵追迫,最后由陆秀夫背负蹈海之处。说作者在此词中有厓山之慨,证据总嫌不足,但从这种“笔意幽冷,寒芒刺骨”的意境中,有意无意地寄托作者的亡国之痛,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下片即由落叶引发出作者身世之感。

换头“前度题红杳杳”,仍从落叶兴起今昔强烈对比,抒发身世之悲。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卢渥应举之时,偶临御沟,见沟中一红叶载宫女之诗,卢即题诗其上以和,后来两人终成眷属。碧山此处反用其事。前度应举功名、宫沟题红的美好情事今日已成陈迹,只有暗流溯宫沟,着以“空”字,表现词人深切的哀思。字里行间,显然寓托了故都荒凉的禾黍之悲。此情此景,本已使词人沉痛之极,何况寒螀哀啼,大雁南归,更教人愁上加愁呢?“啼螀未歇”三句,进一步以景衬情,写得十分含蕴沉郁。然而词人的感情到此尚未进入升华境地,乃至入户又一次看到黄叶乱影在窗外摇动,听到落叶之声不断敲打着阶砌,这时真觉得九曲肠回,无处回避了。由此逼出结尾“望吾庐甚处,只应今夜,满庭谁扫”三句,点出词人正作客他乡,而前面的重笔、浓笔抒写,都是为此乡思作渲染铺垫,因此这里采用画龙点睛的手法,和盘托出词人此际对故乡的深深思念,就更觉感人。从结构上来说,又与此词发端两句呼应、绾合,极大开大阖之能事,而在情感上又更深一层。盖往年秋风落叶之时,自己总是在故乡庭前进行洒扫,此情此景至今犹在眼前。如今漂泊异地,又到了“望中故国凄凉早”的季节归不得,自己家中即使有满庭的落叶,自然也不可能去打扫。这种透过今昔两层写出的思念故乡之情,蕴藏着深深的身世飘零之悲和今昔悲欢之慨。由此我们也可以依稀感受到亡国的巨大历史悲剧笼罩在当时词人身世情感上的浓重阴影。

(王筱芸)

绮罗香

红叶

玉杵余丹,金刀剩彩,重染吴江孤树。几点朱铅,几度怨啼秋暮。惊旧梦、绿鬓轻凋,诉新恨、绛唇微注。最堪怜,同拂新霜,绣蓉一镜晚妆妒。千林摇落渐少,何事西风老色,争妍如许?二月残花,空误小车山路。重认取、流水荒沟,怕犹有、寄情芳语。但凄凉、秋苑斜阳,冷枝留醉舞。

鉴赏

每到秋天,槭、枫、柿树的树叶经霜变成红色,最后才在秋风中坠落。一年一度,又是霜降时节,词人流连于南宋故地,目睹江畔孤零零的枫树,叶红如染,兴发起苍凉奇异的想象。这满眼枫叶流丹,枫红如彩的绚丽的颜色,当是用人世的丹彩染成。在词人笔下,这丹彩又非寻常之物,而是“玉杵余丹,金刀剩彩”。“玉杵”,即玉制的舂臼,据《传奇》记载:当年裴航在蓝桥驿与仙女云英一见钟情,为能与她相爱,裴航求得玉杵捣绛雪琼英之丹百日,吃后成为神仙,与云英同去。“玉杵余丹”,是指他升仙后遗下的绛红色丹丸。“金刀”,即金错刀,据《谈荟》载,是南唐李后主所创的一种画体。“金刀剩彩”,就是指他绘画所剩之彩。丹彩的主人虽早已随岁月流逝化为尘埃,但他们遗留的丹彩却年复一年地染红故地的枫叶。丹彩包含的富于传奇的人事,引起词人悠远苍凉的联想,而这丹彩染红的枫叶也因此被覆上了一层幽异奇瑰、苍凉迷离的色彩。在描写上,词人又用丹彩的绚丽反衬吴江孤树的冷寂(化用崔信明“枫落吴江冷”诗句),这种表面不协调的反衬手法,使意境产生了更强烈的艺术效果。然而枫叶的绚丽并不长久,几阵秋风过后,红叶便零零落落地坠落了。秋风飘坠的片片红叶,带着像从美人面颊滚落的粉泪一样,对无情秋风的怨艾,带着美人迟暮的悲伤。“朱铅”,即脂粉,美人面颊敷粉抹脂,眼泪沾着脂粉洒落,故云“几点朱铅”。“几点”与“几度”的应对,既从空间上生动地写出年年秋风落叶的自然景致,又从时间上写出随着阵阵秋风,时近岁暮,落叶凋零而引起的悲哀。接着词人又用拟人化的手法,益以奇特的想象,作进一步的描写。“惊旧梦”一句,设想红叶追怀往昔——那时它仿佛是一位满头绿鬓的少女,然而一到秋暮,黑发便轻易地凋谢,美好的旧梦,徒然使她心惊于时光的流逝和容颜的衰老;尽管“绛唇微注”,风韵犹存,总不免有美人迟暮之戚,所以要诉说“新恨”。词人在这里对红叶形态变化和心理活动的刻画,真可谓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而“惊旧梦”与“诉新恨”两句对仗的工巧密丽,更使这种拟人化的手法增添了异彩。“最堪怜”三句,接着写词人以我观物所产生的感情。“怜”,这里是爱的意思。暮秋季节,各种花草同样遭到新霜的侵拂,唯有红叶以其靓丽的晚妆出现在明镜之中,令人为之妒羡不已。“怜”,出自词人;而“妒”,则来自他人,这就自然过渡到下片。

换头三句,写林中的红叶不断摇落,一天比一天稀疏。之所以凋零而“渐少”,完全是西风摧残所致。尽管凋零,尽管在西风的摧残下容颜已经衰老,然而红叶仍然要在新霜、西风之中“争妍”。词人用“何事”两字故作反诘,实则对红叶满怀着同情和敬意,其内容或有某种借红叶而自赞的意味吧。“二月残花”以下,写词人来山中踏访傲霜战风的红叶,化用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同时点出以上所写,均是此次游赏时的所见所感。红叶虽胜似二月之花,但毕竟已经残凋,词人来此观赏,颇有相见恨晚之叹,所以说是“空误”。“重认取”以下,极写词人眷念红叶的情意。红叶既已凋落,皇苑御沟也是一片荒凉,然而就在这荒沟的流水之中,也许还漂流着当年题诗其上以寄深情的红叶吧?这里表面上用的是红叶题诗的爱情故事,而着以“荒”字,不正隐寓着词人故国沦亡,人世沧桑的慨叹吗!词人的爱情、身世之感与家国之恨至此齐上心头,并通过巧妙的遣词造句、使事用典不着痕迹地传达出来了。一个“怕”字,则表达了词人十分复杂的感情。词人明知无望却仍执著;虽然执著缠绵,一旦旧地重游身临其境之时,昔日情事扑面而来,不免感慨横生,想循迹追怀,却又不敢细寻深思,怕人物两非的再度失望,勾起更加哀痛之感的复杂情怀。笔意沉郁深厚,具有一种使人震颤的悲剧力量。以男女之情喻君臣、家国之感,是我国诗歌自屈宋以来的传统。在这首词里,词人以其独特的感受和丰富的想象,通过对红叶的描写,委婉地表达了这种思想感情,故陈廷焯评此句云:“笔意幽奇,得屈宋遗意。”(《白雨斋词话》)结句以“但”字领起,描写词人由怀抱一线希望而终于彻底失望,但词人自己的具体情怀怎样,词中并没有和盘托出,只是描绘了一幅秋苑斜阳、冷枝醉舞的凄凉图景,由读者自己去体会、思索蕴含于景中的真实感情。这种以景语结束全篇的写法,常常比那些直抒胸臆的结语更加含蓄,更加凄婉,从而也更能引导读者咀嚼回味,深长思之。

全词通过对红叶的吟咏,寄托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和家国之恨,在华丽的辞藻,工妙的对仗,以及拟人手法的背后,隐含着作者凄婉欲绝的情思。形式与内容似乎颇有矛盾,甚至有些不和谐、不协调,但正是这种类似反衬的笔法,反而起到了出人意表之外,却又在人情理之中的效果,这也许就是艺术中的一种辩证法吧。

(王筱芸)

齐天乐

碧痕初化池塘草,荧荧野光相趁。扇薄星流,盘明露滴,零落秋原飞磷。练裳暗近。记穿柳生凉,度荷分暝。误我残编,翠囊空叹梦无准。楼阴时过数点,倚栏人未睡,曾赋幽恨。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何人为省?但隔水余晖,傍林残影。已觉萧疏,更堪秋夜永!

鉴赏

萤,据《古今注》云:一名耀夜,一名磷,腐草为之。《易通卦验》亦云:“立秋,腐草化为萤。”首句即从腐草化萤写起——池塘春草由一湾碧绿而腐化为萤。作者以简练的语言,将萤之生成、时序的推移一笔带过。“荧荧野光相趁”句接着写萤飞于野,时明时灭,宛如互相追逐、嬉戏,貌似热闹而境实幽冷。在这里,作者一反通常的腐草化萤之说,代之以碧痕春草化为萤的描写,夸大了其间时间的跨度。而时序换移的迅疾,荣枯变化之无常,也在景物交替滋变之中被暗暗传递出来了。杜甫《题郑县亭子》有“花底山蜂也趁人”之句,“趁”亦作追逐解。潘岳《萤火赋》云“熠熠荧荧”。“扇薄”三句,进一步写萤火,它们或如流星,或如滴露,或如飞动的磷火,是对流萤形象的生动刻画。然而作者并未停留于此,而是将这些如流星、滴露、磷火般的萤火置于特定的生活场景和社会背景之中,赋以更深一层的含义。“扇薄星流”,化用杜牧《秋夕》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萤飞之处,少女手执薄扇轻扑,是一种轻柔悠闲的情境。“盘明露滴”,潘岳《萤火赋》有“彗如星移之云流……灼如堕珠”之句。碧山在此则暗用汉武帝造金铜仙人,手持承露盘承接天上的仙露,让他喝了可以长生不老的故事。以承露盘的明润光洁,衬托如滴露般的流萤的晶莹。“零落秋原飞磷”,写秋原之上,零落的流萤犹如鬼火一般。以上三句写腐草所化之萤,或飞入人家,或飞到宫苑之内,或零零落落地闪烁在秋原之上。虽然写的是词人眼前之所见,但从其遣词造句以及使事用典、精心刻画的萤火飞跃的生活场景的变化,却隐隐约约地寓托了物是境移、盛衰变化的感慨之情。“练裳”一句,开始逆入对昔日的追忆。“练裳”,熟绢制成的衣裳。此句是倒装句法。往昔夜中纳凉屋外,萤火暗中渐渐飞近人衣,瞬息之间它们又穿过千缕柳枝,冷光熠熠,使人感到凉意顿生;接着又飞过荷塘,宛如流星似的将暝色划破。这些生动的细节,由萤火带出,刻画精微而又栩栩如生,由“记”字插入领起,可见这一美好的往事,时时涌现在词人的记忆中。“误我”两句,继续追忆往事,言萤火飞去,不能笼以照我读完书本,耽误了我的学习,也耽误了我的功名。据《晋书》记载,车胤少年时恭勤不倦,家贫不常得油,用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后成就功名。这里反用其事,借萤暗寓易代之后,个人当年进取的美好梦想也复幻灭。由此身世之感,自然转入下片,着力抒写亡国之恨。换头三句,承上启下,先写自己长夜难眠,看见几点萤火,又复因为追忆往事而兴幽恨之怀。这一襟幽恨已不再局限于个人的身世,而是由此感发追怀千古兴亡历史,从而为抒写亡国之恨作好铺垫。“汉苑”两句,化用刘禹锡《秋萤引》“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当年的汉苑、秦陵,已经变为一片荒芜,长满了苍苔,布满了落叶,只有几点冷萤在它们的废墟上飞来飞去,使人顿感千古兴亡,今昔无殊,不禁油然而生“凄凉不尽”之叹。然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理解自己这种暗伤亡国的沉痛情怀呢?故以“何人为省”的反问句出之,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慨,因而益觉沉痛悲愤。加之眼前所见,只有“隔水余晖,傍林残影”这一衰飒景象,暗示着一切憧憬和幻想都将归于泯灭,就如同这萤火一般终归于尽(这里化用杜甫《萤火》“随风隔幔小,带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飘零何处归”诗句。)。此情此景,已觉萧疏不堪,何况还要忍受即将来到的漫长寒冷、黑暗压抑的秋夜呢?以上几句,通过对黄昏凄凉景色的刻画,极写秋萤悲怆的末路之境,同时暗寓作者和宋王朝的前途茫茫无望。感情衰飒沉郁,读之使人不觉潸然泪下。

这首词题为“萤”,但并不仅仅泥于物形的刻画。对萤火的纤微入细的刻画是同词人今昔相异的生活情境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萤火暗近人衣的生动细节,既牵发着词人对昔日美好情事的追忆,秋萤悲怆无望的末路之境,也象征着词人相类的情境。基于此,词人得以寓家国之恨与身世之感于其中,使物、我、家国三者之间浑化无迹,融为一体。读者在哀叹秋萤不幸的同时,不能不由萤及人,由人更及家国,这正是碧山咏物词的一大特点。

(王筱芸)

齐天乐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

鉴赏

这首词在《乐府补题》中,于词调之下有一段短短的题序云:“余闲书院拟赋蝉。”“余闲书院”当然还是诸词人集会之所。至于此书院之主人,则夏承焘在《乐府补题考》中,以为乃王英孙。英孙为南宋少保王克谦之子,义士唐珏等皆其馆客,收葬六陵遗骸之事,出资主其事者实即王英孙。夏氏的考证似颇为可信。当时碧山在集会中所赋同题同调的词实在共有两首。不过在编辑的次第上,却并未被编列在一起。从词的内容来看,此两首词用辞和用意都有相近之处,似乎是同一题目的重赋,而二者并无相连贯的关系。这一首词的辞句在《花外集》中与在《乐府补题》中也微有不同。从这些迹象看来,碧山在写作此词时,似乎曾对之屡加修订,该是他一首极为精心结撰的作品。我们所抄录的是《四部备要》据四印斋本校刊的《花外集》的版本,是一般选本中最常见的版本。为了节省篇幅,我们不拟作详细的版本考订的工作,其有必须加以说明者,则将于以后分析此词时再予注明。现在就让我们先对这首词来略作欣赏和解说的分析。

此词之开端与前所举之《天香》一词微有不同,《天香》一词之“孤峤蟠烟”先从与龙涎香有关之想象写起,此词之“一襟余恨宫魂断”则先从与蝉有关之典故写起。据《古今注》载云:“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李商隐《韩翃舍人即事》诗即曾有“鸟应悲蜀帝,蝉是怨齐王”之句。可见此一则故实所予人的感受,原是表现人生之憾恨,其深切绵长有化为异物而依然难已者在,故曰“一襟余恨”也。“宫魂”,当然指的就是齐王后之魂。着一“断”字,既有悲哀使人断魂之意,也暗示了齐王后之魂魄在化而为蝉的一段过程中的凄断飘零。继之以“年年翠阴庭树”,则是接写其化而为蝉以后之生活情事。从表面看来,此断魂所化之蝉,既年年得在庭树之翠阴中栖息,原该是一件可以欣慰的事。然而李商隐《蝉》诗即曾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之句,盖庭树无知,对于哀蝉之遗恨,固不能为任何之慰解也,因此无边之翠阴遂尽化而为无边之寂寞矣。于是下二句乃接写此哀蝉在寂寞无情之翠阴中呻吟和挣扎,或者“乍咽凉柯”,在寒冷的高枝上呜呜,或者“还移暗叶”,移身向浓暗的枝叶下深藏。而无论其在凉柯之上或暗叶之中,总之余恨难已。追怀往事,空有离愁,故继之以“重把离愁深诉”也。曰“深诉”,曰“重把”,总之是极写其“离愁”之深切而且无有尽时。而“诉”字则也正是喻指蝉的“嘒唳而鸣”。把蝉的生态和齐王后断魂的长恨,透过了想象和修辞做了完美的结合,这正是碧山的特长。而从开端到此句,自前生之余恨直写到今日之愁诉,是此词之第一大段落。

下面“西窗过雨”一句,由大自然中一个小小的变化,引出了窗内之人对窗外之蝉的相对的想象。“过雨”之事,就蝉而言,自然是其生活中的一个打击和变故,而碧山则并不直接写此哀蝉在经过此一变故后的惊恐,却要借着窗内之人的感觉来暗示蝉之被惊起,故曰“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瑶珮”和“玉筝”都是暗写蝉被惊起时振翅飞去的声音。“柱”,指筝上的弦柱。“调柱”,正谓蝉飞去之声如女子之调弄弦柱。“流空”,则谓蝉翼相触摩之音正如女子佩玉之相敲击的声音自空中流过也。着一“怪”字则表示窗内之人在听到此种声音后之惊怪。而此种声音既被人想象为女子之“瑶珮”“玉筝”矣,故下文乃继之以“镜暗妆残”,把蝉完全想象成了一个哀伤憔悴的女子。古人有“女为悦己者容”之说,如今则妆镜已因生尘而暗,人亦不复再妆饰为容,则女子之憔悴无欢可知。而下面碧山却突作反笔,接写了一句“为谁娇鬓尚如许”,在章法上表现了一个极大的转折和回荡。盖此一女子虽然悲伤憔悴无意于容饰,而其头上之鬓发则有无待容饰而自然娇美者在,盖极写此女子丽质天成之难以弃毁。然而娇鬓虽美而赏爱无人,故以“为谁”二字问之。自前句之“妆残”承以此句之“娇鬓”是一种反跌,以问句出之,益增其荡漾回旋之致。碧山之以“娇鬓”写此女子之美,一方面当然是承接着前面的“瑶珮”“玉筝”二句对女子之想象而来,而另一方面则其中实在更含有一则与蝉有关的典故。原来《古今注》曾载云“魏文帝宫人……有莫琼树,乃制蝉鬓,缥缈如蝉”,原谓女子之一种发型如蝉翼的样子,于是后世遂有人以“玄鬓”为蝉之象喻,如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诗,即曾有“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之句,便是以“玄鬓”来喻指蝉的。碧山此句明明是用此一故实,然而却与前面对女子之联想完全打成一片,不着一点牵强之迹。而且“玄鬓”之典出于魏文帝之宫人,又正与开端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也互相呼应,正所谓“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者也。于是前半阕对蝉之叙写,就在这种反折的疑问或慨叹中作了结束。

下半阕“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以典故与想象相结合,为断魂的蝉又写出了另一番可哀伤的境界。“铜仙”句,用的当然是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的典故,“铜仙”之“铅泪似洗”,正因其已被魏之宫官自汉宫之中移去。次句之“盘”,即指金铜仙人手中所擎之承露盘,已与“铜仙”同被移去,远离汉之宫殿,故今汉朝旧宫遗址中,既已无承露之盘,则又如何能贮存天上之零露乎?表面上似乎写此一则故实,好像与所咏之蝉全无干系,而其实碧山之用承露盘的典故,却原自蝉之相传以餐风饮露为生之一联想而来,而又暗中寓寄了盛衰兴亡之慨。总之,此哀蝉既已无露可饮,则其生命亦已危在旦夕,故继之乃云“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蝉翼本薄,而更加一“病”字,又继之以“惊秋”二字,则此病弱之薄翼,其不能经受秋日之凄寒可知。“形”而曰“枯”,则此蝉已面临着僵死之地,又继之以“阅世”二字,“阅”者,历也,“阅世”正谓经历人世时序推移盛衰冷暖之巨变,由此濒于僵死之枯形又何能堪此乎?故继之以“消得斜阳几度”。“消”者,禁受之意,谓如此之“病翼”“枯形”,又能禁受得几度斜阳日落之凄凉景况?盖极言其时日之无多也。

然而此生虽休而此心难已,故继之乃云“余音更苦”。“余音”者,生命将终前最后之吟唤也,则其悲苦自然更有甚于前半阕所写的“深诉”的“离愁”,故曰“更苦”。而碧山之所以从“深诉”直写到“余音”,还不仅只是因为这一种生命将终之哀感而已,更因为“嘒唳而鸣”原是作为蝉这种生物的生命之特色。而在更苦的余音中,将要僵死的蝉遂对自己之一生作了一次最后的回顾,故继之乃云“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在这一句中“清高”的“高”字,有些选本多作“商”字。关于版本的问题,我在前面已曾提到过《花外集》与《乐府补题》多有不同之处,如:“翠阴庭树”,《补题》作“庭宇”;“离愁深诉”,《补题》作“低诉”;“西窗过雨”,《补题》作“西园”;“瑶珮流空”,《补题》作“金错鸣刀”;“镜暗妆残”,《补题》作“镜掩”;“移盘去远”,《补题》作“携盘”。如果以两种版本相较,则无疑地似乎都以《花外集》之版本为胜,如:“庭树”较“庭宇”更能切指蝉所栖息之地;“深诉”较“低诉”更为强烈有力;“西窗”较“西园”更可强调窗外与窗内的蝉与人之相对的关系;“瑶珮流空”较“金错鸣刀”更可显示出蝉飞过时双翼相触摩之声音的柔脆;“镜暗”之表现镜面尘遮较“镜掩”更为自然;“移盘”是就蝉而言,谓其可以饮露之盘已被移去,较“携盘”之就金铜仙人而言者,更切合咏蝉之主题。凡此种种,其为义之较胜皆属显然可见。意者《乐府补题》中所收,盖当年集会时碧山仓促之作,《花外集》所收者,则为经过碧山修改后之定本,故后世诸家选本多取《花外集》之本为据。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字在诸家选本中多有异文,那就是此句的“清高”的“高”字,在诸选本中往往被刊作“清商”。初看起来,“清商”似正可与上一句之“余音”相承接,以描写其音调之凄清。然而仔细一想,则“清商”却实在有许多不妥之处:其一是在谈到声音曲调之时,一般很少用“抱”字作动词,而此句则云“独抱”,似非指向外播散之声音而言者;其二若作“清商”,仍指声音而言,则紧接着的下句之“凄楚”便也当指声音之凄楚而言,如此则自“余音”以下,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便显得既相重复又相矛盾,所以比较之下似仍以作“清高”为胜。“清高”者,盖就蝉之生活言,既栖身于树枝高处,又复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则其所象喻之人品,自属于清高之一型。昔骆宾王《在狱咏蝉》一诗,便曾有“无人信高洁”之句。李商隐的《蝉》诗,也曾有“本以高难饱”及“我亦举家清”之句,都可以为证。此二句“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便正是写蝉在对往事的追怀中,感慨于自己虽独抱清高之志节,然而匆遽间乃竟落得如此翼病、形枯之下场,故曰“顿成凄楚”。“顿”字,有骤然而意外之感。“楚”字,原指荆朴之刑具,引申为苦楚、痛苦之意。前面更着一“甚”字,是疑问之口气,意谓以“独抱清高”之志节,何以竟落得“顿成凄楚”之结果呢?盖极慨其所遭遇之悲苦,正与前面的“余音更苦”相承接。写到这里,此断魂所化之蝉固已哀伤至极,可是碧山下面却忽然承以“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蓦然撇开眼前之悲苦,转而回忆起往日的欢欣,是笔法的又一次大转折,为这一首词的结尾留下了无穷荡漾低回之感。“薰风”,指自南方吹来的和风,相传昔日帝舜曾作《南风之歌》,其辞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可见薰风之可以令人欣愉。何况随风起舞的还有着千万缕飘拂的柳丝,大可以作为蝉的栖身之所,对于蝉而言,那当然正是其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日子。而今则年华已逝,往事难寻,只有在余音的哀苦中,对当日的繁华欢乐作徒然的追想而已,故曰“谩想”也。这种转折荡漾的笔法,正为碧山词之一大特色,与前一首《天香》之结尾的“谩惜余薰”可相参看。

以上我们既讨论了这首词在咏物方面的一层意义,现在我们便也将要对这首词中的寄托之意作一分析。关于这首词的托意,在四印斋所刻的《花外集》后面,附有王鹏运的一篇跋文,曾引端木埰之说云:“‘宫魂’字,点出命意。‘乍咽’、‘还移’,慨播迁也。‘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镜暗’二句,残破满眼,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臣主全无心肝,千古一辙也。‘铜仙’三句,宗器重宝均被迁,泽不下究也。‘病翼’二句,更是痛哭流涕,大声疾呼,言海岛栖流,断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谩想’二句,责诸臣到此尚安危利灾,视若全盛也。”从这首词写作的时代背景,及词中所用的语汇和典故来看,其有托意,该是可以断言的。不过像端木埰之一字一句去比附,完全以猜谜的方式来作解说,当然便使得读者对之难以完全信服了。何况据夏承焘的考证,《补题》中所收咏物诸词,盖皆作于元世祖至元十五年之后,如此则端木埰所云“敌骑暂退,燕安如故”之猜测,当然就与当时之历史背景不尽相合。所以端木埰之说,无论就方法或内容而言,可以说都有不可信之处,这也正是其所以被胡适讥讽为“信口开河,白日见鬼”的缘故。可是,如果我们便把这首词中的托意完全抹杀不提,那当然也不是在评赏这一类词时所当取的态度。因此,我们便该把其中所可能有的联想和提示略作说明。首先,“宫魂”二字可能有两点提示:一则就用字而言,“宫”字可以暗示对朝廷覆亡的哀思;再则就用典而言,齐王后尸化为蝉的传说,也可使人联想到南宋诸后妃陵墓经过发掘后尸骨被弃于草野之悲惨。何况在当年掘墓时,还曾经相传于孟后陵曾得一髻,其上尚有短金钗云云。南宋有名的遗民诗人谢翱,还曾为此赋《古钗叹》一诗,其中有“白烟泪湿樵叟来,拾得慈献陵中髻,青长七尺光照地,发下宛转金钗二”之句。因此,碧山此词,便不仅可能有对于后妃陵墓被掘的悲慨,而且其词中之“为谁娇鬓尚如许”之句,便也可能有着对于自孟后陵掘出之发髻的联想。其次,“铜仙铅泪”三句,也可能有两点提示:一则就其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典故而言,当然可能含有一种盛衰兴亡的易代之悲;再则就当时之历史背景言,临安之沦陷,诸陵之被掘,事实上也的确有很多宗器重宝都曾经被迁夺而去。至于“病翼惊秋,枯形阅世”二句,则对于身经亡国之痛的碧山而言,当然更可能有着一份切身的悲慨。“斜阳几度”一句,也可以使人联想到南宋自临安之陷、帝之被虏,继之以端宗之殁及帝昺之蹈海的节节败亡。而“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二句,则也可以使人联想到南宋的一些士大夫,往往自命清高,空谈心性,而对于国事之险危则一无补救,一旦覆亡,亦不过但余凄楚而已。至于结尾的“薰风”两句,就其所表现之意象,以及有关帝舜之《南风歌》的联想而言,则当然很可能喻示有作者对于故国承平之日的一份怀恋。以上所言,只是为了给读者一些提示,说明以碧山之时代和身世,就其所用之词汇、典故以及作品中的意象,所可能引起的一些有关托意的联想而已。我们的这种解说方式,是完全以诗歌本身所具有之感发的力量为依据的,也就是说就诗歌本身所表现的感发之力而言,已足够提示我们,作者在写作时很可能更怀有一种表面之文字以外的感动,这种感动才是写寄托之词的一种基本要素。作者既不是以作谜语的方式去作词,说者也不可以用猜谜语的方式去说词,这一点是我们所必须分辨清楚的。而且感发所引起的联想,原可以有相当之自由,作者在一篇作品中便也可以有多种之托意;而说者所可能做到的,则只是把这种种托意的可能,就作者身世之经历及作品各方面之表现所可能引起的联想,提供给读者作为参考而已。

(叶嘉莹)

扫花游

秋声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顿惊倦旅。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在何许?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着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

鉴赏

宋欧阳修《秋声赋》云:“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碧山写作这首题为秋声的词章,是表达因秋声而触起的身世飘零之感。

上片虽是隐括欧阳修《秋声赋》而成,但其中寄托了碧山的身世之悲和羁旅之愁,使凄切的秋声与悲苦的人情交织一处,意境因而顿觉深入一层。首三句写西风乍起,秋声时断时续。“商飙”,秋风。古代用五音方位配春夏秋冬四时,商声西方属秋,故云“商飙”。《秋声赋》云:“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发端三句即由此化来,但琢句更为峭拔,也更为传神。“乍发”,言秋声的突然发生。“淅淅”“萧萧”,皆是形容商飙音响的叠字。“初闻”到“还住”,则写秋声的变化,与下文“断续”呼应。“顿惊倦旅”,写词人闻秋声而感发的羁旅之苦,从而点出了这首词的主旨。“背青灯吊影”两句,进一步从羁旅之愁写到客居的索漠。倦旅已觉惊心,何况独对青灯,形影相吊?情动于中,发而为言,所以“起吟愁赋”,聊以遣忧了。“断续无凭”以下,呼应上文。上文是写无言之中听到秋声,这里则是写有意追寻秋声。但秋声已住,眼前只有满地黄叶和参天的高树,仿佛留下秋声过后的足迹而已,故曰“无凭”。下片具体描述因闻秋声而触发的伤怀,是上片“顿惊倦旅”的延续和铺陈。“倦旅”与“旧梦”是互为因果的:由于思乡情切,因而倦于羁旅;也由于倦于羁旅,因而思乡之情益切。可是“迢递归梦阻”,自己欲归不能,此情已自不堪,加之既老且病,闻秋声岂不更加伤怀?层层递进,将凄楚之怀写得淋漓尽致,使人不忍卒读。既然归梦受阻,有家不能归去,就只有在这异乡的秋夜遥想到故乡此时的情景,聊以慰藉相思之情。然而故乡今夜想必也是一片凄凉——孤雁在空中唳鸣,寒蛩在砌下哀吟,加上雨打芭蕉,与雁唳蛩吟声声相和,即使此际身在家乡,也不能不百感丛生,悲不自胜啊!客居固愁,归家也愁,而这闲愁正是由闻秋声而感发的。秋声既然无处不在,因而闲愁也就无有已时,故云“避无处”。末以“这闲愁、夜深尤苦”作结,将上述种种愁思缩合一处,又置于夜深人静、无可诉说的背景之中,所以说是“尤苦”。此情此景与张炎“无避秋声处,愁满天涯”(《八声甘州》)所表达的感慨颇有类似之处,而着以“夜深尤苦”四字,其悲苦之状较之张词尤有过之,因而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

由听秋声而动归思,前人的诗词往往有之。这首词之所以异于同类作品,盖在于它不仅描述了羁旅之愁,还设想即使回到家乡,也无法回避满怀的凄楚。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这种“避无处”的慨叹,并不仅仅是因为闻秋声而“顿惊倦旅”,在倦旅思归的背后,应该还有更为本质的难言之痛。细味词中所表达的感情,似作于宋亡之后,倘如是,则此难言之隐痛当为亡国之恨,不过写得比较隐晦罢了。从写法上来看,全词大段从欧阳修《秋声赋》脱胎而来,然而这绝不是抄袭,而只是化用,亦即借他人之酒杯以消自己胸中之块垒,与前人批评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为“剽窃之黠者”,自不可同日而语。这种手法是值得我们细心体味的。

(王筱芸)

醉蓬莱

归故山

扫西风门径,黄叶凋零,白云萧散。柳换枯阴,赋归来何晚!爽气霏霏,翠娥眉妩,聊慰登临眼。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数点寒英,为谁零落?楚魄难招,暮寒堪揽。步屟荒篱,谁念幽芳远。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

鉴赏

归故山,即词人回故乡会稽。根据多处词意和词人经历所考,这首词很可能是碧山辞去庆元路学正之职,回到故乡时写的。首三句描写故乡秋景,笔致萧疏冷隽,是一幅寂寥的深秋家居图景。虽然如此,在字里行间仍隐约透露出初赋归来时的某种如释重负的情致。“柳换枯阴”,点明离家的时候,门前还是一片碧绿,曾几何时,它已换成一树枯枝,因此在欣慰之余,不禁兴起“赋归来何晚”的慨叹。这里借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文意,可以作为词人当时倦于游宦因而辞官归里的佐证,而“何晚”一词,又曲折地反映了词人当时不得已而出仕的复杂心情。“爽气”三句,写刚辞官归来的词人怀着闲散的情致遥望家山,远山在明净高爽的秋气中宛然起伏,山岚隐隐氤氲其间,恍如美人的娥眉,妩媚动人,使词人情不自禁地希望登高临远,聊以自娱。此情此景,真有几分当年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爽气”,此处指山岚,出自《世说新语·简傲》“西山朝来,致有爽气”。“翠娥眉妩”,指美人的娥眉,古人往往用来比喻逶迤起伏的山峦,如史达祖《绮罗香·咏春雨》的“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之类。回到家乡之后,虽能悠游卒岁,然而故国的沦亡,出仕的遗憾,以及老友的离散,始终萦绕心头,登高而能赏心悦目,也只能使自己暂时摆脱一下上述种种的烦忧,姑作旷达之想罢了。可是一想到登高之后,“故国如尘,故人如梦”,反而会勾起他“国破山河在”的沉痛感慨,以及昔日同游风流云散的感伤,倒不如不去登高了。“登高还懒”四字,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反映了词人极其沉痛、又极端矛盾的心境,同“爽气霏霏,翠娥眉妩”的美好景色形成强烈的对照,与李清照《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写法十分相似,而由于背景的不同,此词的沉痛似尤有过之。其中以“尘”喻破灭的故国,以“梦”喻离散的故人,用语精警且极富表现力,可谓出一字而境界全出。盖由尘土的飞散,可以形象地感知故国破碎,已成陈迹,不堪追忆;由梦境的虚幻,又隐含着故人阻隔已久,不仅旧游无凭,今后相逢也只能寄希望于梦境之中这几层意思。

过片以下六句,写词人“步屟荒篱”时的所见所感。“屟”,木鞋垫。“步屟”,即漫步之意。“寒英”,秋菊。时值深夜,小园之中已是一片荒凉,仅存的几点秋菊也全然凋零了。这一景象,使词人油然而生“为谁零落”的摇落之悲。陶潜《归去来兮辞》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描写。碧山虽然终于能够辞官归来,获得解脱,但家园荒凉,连菊花都凋零不堪,触景伤情,较之当年的陶渊明,其沉痛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为谁零落”这一诘问,将秋菊这一本属无情之物人格化,仿佛它的零落正是因为目睹人世悲痛过于哀伤之故。明明感物自伤,却以物之不忍反衬人之不堪,却出以“为谁零落”,极得哀婉含蓄之致。“楚魄”两句,接着描写词人独步荒园之间,不觉暮色渐起,寒气袭人,归鸟还林的景象使词人由身世之感而触发亡国之痛,承上“故国如尘”而来。“楚魄”,鸟名,相传楚怀王与秦昭王会于武关,被秦所囚,不得归,死后化为鸟,每于寒食月夜,入楚地哀鸣(见《三体诗增注》)。屈原有《招魂》之赋,怀恋君王而招其魂归,诗中极言在秦之苦,归来之乐,中有“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之句。这里字面上是写词人因岁暮秋寒,楚魄鸟再也招不回来了,实则“楚魄”一语双关,暗寓故国已经破灭,江南已成凄凉地,故君之魄难招,魂归也无立身之地了。“谁念幽芳远”一句反问,又从家国之恨转而抒发自己孤独凄凉的悲哀,承上“故人如梦”而来。“幽芳”自喻,写法颇类杜甫的“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佳人》)。眼前暮色苍茫,寒气袭人,远在异地的故人有谁知道自己正独步荒园,“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呢?“步屟荒篱”,触目兴怀,不能自已,于是反身入户,以求心境的宁静。然而“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的哀景,或入于目,或闻于耳,使词人愈益百无聊赖,百感丛生。从字面上看,这三句只是对眼前景物进行白描,但包孕在景物之中的词人感情却比直接抒怀更为沉郁隽永。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碧山这三句可以算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为了解脱孤寂之感,词人在几乎是走投无路的境况之下,企图借酒消愁:“试引芳樽,不知消得,几多依黯?”“试”,尝试。“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词人明知如此,又不得不姑且尝试一下,到底能够消除多少凄苦之情呢?词人自己也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信心,此时此刻,真所谓“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了。

这首词属于碧山词中清疏的一类,极少用典,但仍能以低回欲绝的笔致,写出他所特有的沉郁之情、顿挫之姿、宛转含蓄之态。从内容上来看,全词所写只是一日之内所历所感,而在章法上却是层层递进,步步深入,曲折跌宕,波澜起伏,乃至感情臻于升华的境地,全词便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回味不尽的感觉,不愧为碧山词中颇具独特风神的一篇佳作。

(王筱芸)

长亭怨慢

重过中庵故园

泛孤艇、东皋过遍。尚记当日,绿荫门掩。屐齿莓苔,酒痕罗袖事何限。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天涯梦短,想忘了、绮疏雕槛。望不尽,冉冉斜阳,抚乔木、年华将晚。但数点红英,犹识西园凄婉。

鉴赏

此词写重过中庵故园所生发的感慨。或以为中庵是元代的刘敏中(号中庵,有《中庵乐府》),但据其存词和《元史》所载事迹来看,似与碧山无涉。疑此词中庵别是一人,是碧山的朋友,其事迹已不可详考。首句叙事,径写重访中庵故园。“孤艇”,点出是独自重游。“皋”,水边高地,这里指以往欢游之地。“尚记”以下四句,逆入旧事,写当年与中庵交游之情、景、事。当日中庵的园林是如此的幽静,绿荫之下,院门深闭,朋友来时,穿着登山的木屐,踏着满地的莓苔,经常在一起饮酒作乐,任凭酒痕沾湿罗袖。此情此景,是何等的欢乐。然而,如今“欲寻前迹,空惆怅、成秋苑”,不仅往日的乐事已成陈迹,不可复追,而且人去园空,一片凄凉的秋意,怎能不使词人怅惘欲绝!“自约赏花人”句以下,更由前游之地而及前游之人。园已荒凉,人也风流云散,追往伤离,自然益觉难以为怀。换头承上进一步写怀人之情。“水远。怎知流水外,却是乱山尤远”,表面上是实写眼前之所见,实则借山高水远来暗寓朋友之间两地阻隔,音讯杳然。由“远”而至“尤远”,在字面的递进中蕴含了多少依恋和哀伤。欧阳修《踏莎行》云“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这是“水远”。又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是“乱山尤远”。碧山此词似由此化出,虽缠绵之致不及,而感情的激切,文字的简练,似有过之。“天涯梦短”两句,叹人不归来。“绮疏雕槛”,指华丽的中庵故园。词人在这里以揣测的语气,设想主人之所以不归,大约是因为对其故居已经淡忘,以至人在天涯,梦魂也不再飞回故园。语气之中,颇含怨艾。用“短”状“梦”,真是匪夷所思。“望不尽”两句,再由悬想折入眼前情事。“冉冉斜阳”,说明词人在中庵故园流连时间已久;“年华将晚”,说明一年又将结束。“抚乔木”则暗用桓温北伐,经金城见前亲手植柳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事。细味此词,大约写于宋亡之后,所以也可能暗用“故国乔木”的典故(见《孟子·梁惠王下》)。日暮,岁晚,人老,国亡,这一切冷酷现实所引发的复杂感情,当词人重过中庵故园,徘徊久之而不忍离去之际,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又无可告诉,只能将此情寄予“数点红英”,想象这本属无情的几瓣零落的红花,还能理解词人因人去园空而发出的喟叹吧。

这首词基本上用白描手法,直抒作者重过中庵故园时所兴起的怀旧之感。没有用什么绮丽的辞藻,也极少使事用典,然而在追怀昔游的同时,又寄托了物是人非、国破家亡等等不能自已的感伤,虽然语气十分委婉,却感人至深,在碧山词中别具一种风格。

(王筱芸)

醴陵士人

一剪梅

宰相巍巍坐庙堂,说着经量,便要经量。那个臣僚上一章?头说经量,尾说经量。轻狂太守在吾邦,闻说经量,星夜经量。山东河北久抛荒,好去经量,胡不经量!

鉴赏

这首词见于《花草粹编》卷七,题作《咸淳甲子又复经量湖南》。“咸淳甲子”,即南宋理宗景定五年(1264)。“经量”,丈量土地。据《续资治通鉴》记载,为了增加赋税,景定五年九月,“贾似道请行经界推排法于诸路,由是江南之地,尺寸皆有税,而民力益竭”。这首词所写即此事。作者醴陵士人,当是一名了解民情、有强烈爱国心的下层知识分子。

上片开头写经界推排法的出笼。是南宋小朝廷的最高层作出了丈量土地的决定,并要下面立即执行。一入手就抓住关键,直刺要害,显示了作者的胆识和气魄。“宰相”,指贾似道,时因其姊为贵妃,官拜左丞相,专擅朝政。“巍巍”,高大貌,这里刻画出贾似道一副尊严若神、凛然不可冒犯的神态。二、三两句,进一步写出贾似道的心狠手辣和专横跋扈,见出经界推排法的推行有其不可逆转之势。那么,朝中臣僚作何反应呢?作者以没有“那个臣僚”敢“上一章”,说明他们都是奉承拍马、为虎作伥之辈,其唯诺谄媚之态令人作呕。“那个”一词下得考究,饱含谐谑、憎厌、轻蔑之意,值得细加品味,不宜轻轻放过。下片开头写地方官执行经界推排法的情形。“吾邦”(指醴陵,在今湖南)太守不过刚刚得到消息,便连夜行动起来。“轻狂”一词写出太守的忙碌奔窜之状,也写出他趋奉上司、躁竞浅薄的思想性格。执行命令如此坚决,只能雪上加霜,火上浇油,将百姓置于更加难堪困窘的境地。作者对此不胜其怒,以结尾三句发出了义正词严的责问。“山东河北”,泛指北方沦陷地区。“抛荒”,指田地荒芜,无人管理。女真贵族自占领华北后,大肆掠夺土地分配给从东北移徙来的女真人(名之为屯田军)。但由于大部分屯田军户不谙农业生产,不肯亲去耕作,遂使大量农田渐次抛荒。蒙古贵族入据华北后,又曾一度将大量农田废为牧场。这里指出这一事实,是对南宋小朝廷只知一味在江南搜刮、却不知收复北方失地的辛辣嘲讽和无情鞭挞。表现上,前面一路铺陈,这里突改作反诘口气,使满腔激愤喷薄而出,有力地深化了词境,表现了主题,加强了艺术感染力。

南宋小朝廷自偏安江左以来,一方面往往不把当时严重的民族矛盾和民族斗争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往往以大敌当前为借口,对人民进行敲骨吸髓的压榨盘剥。贾似道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典型。这首词通过对贾似道及其一伙的抨击,批判了南宋小朝廷所一贯奉行的基本国策,反映了当时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异常尖锐的严峻现实,体现了人民的爱国思想和斗争精神。以讽刺手法揭露各级官僚的丑形恶态,展示当时社会政治的畸形和矛盾,是这首词的突出特色。作品基本上是对历史的实录,所描写的社会生活现象在那个时代本是极寻常的,人们司空见惯,往往不以为怪。但由于其自身并不合理,可笑、可鄙而又可恶,作者予以集中概括,以冷嘲热讽的笔墨特别一提,就显得非常深刻动人。鲁迅说:“非写实决不能成为所谓‘讽刺’,非写实的讽刺,即使能有这样的东西,也不过是造谣和诬蔑而已。”(《且介亭杂文二集·论讽刺》)这首词正体现了这样的原则。当然,作品也并不是对生活作刻板记录。它以画龙点睛之笔使宰相、臣僚、太守各个神情毕现,从中可大体看出他们不同的地位、身份和性格;勾勒出了一幅官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无恶不作的丑行图;语言通俗、冷峻、诙谐,富于表现力,特别是在短短的篇幅中一共使用了八个“经量”,能各个合于特定人物的身份、口吻,表达特定的内容,读之不唯不觉重复,反觉意趣无穷,极富讽刺意味。这些都显示了作者艺术描写的功力。以词进行讽刺,丰富了词的表现手段,在唐宋词林中这不失为一篇别开生面之作。

(张亚新)

徐君宝妻*

满庭芳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余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作者

*徐君宝妻,姓名不详,岳州(今湖南岳阳)人。据陶宗仪《辍耕录》载:南宋亡国时,她被元军虏至杭州。“其主者数欲犯之,而终以计脱”。后被迫投池自尽,临死前题《满庭芳》词一首于壁上,寄托自己的悲恨和哀思。

鉴赏

度宗咸淳十年(1274),元军大举侵宋,数年间便灭亡了南宋政权。蒙古贵族在进军江南的过程中,纵兵烧杀掳掠,给南方广大人民造成了深重灾难。这首词通过作者的亲身遭遇,反映了南宋亡国前后浸透了血泪的悲惨历史,表达了一位普通女子宁死不屈的精神及其对故国、家乡和亲人的无限怀念。

全词上下两片,共分四段,每段五句。开头五句回顾南宋亡国前的繁华景象。“汉上”,泛指江汉一带,因其处于吴蜀之间,当时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经济十分繁荣,且为作者家乡所在之地,故开篇由此着笔,以见其热爱乡土之情。“江南人物”,指的是南宋士大夫。他们习于苟安,沉湎酒色,依旧保持着北宋覆亡前徽宗政和、宣和时期享乐靡费的种种流风余韵。正如《武林旧事》所载:南宋统治集团置中原失地于不顾,恣意挥霍民脂民膏,“大率效宣和盛际,愈加精妙”,终日酣歌艳舞,表面上呈现出一派升平气象,终于酿成了亡国大祸。“绿窗”二句,写城市的繁荣富庶。以色彩鲜艳的门窗和光亮耀眼的帘钩代指房屋的华丽、陈设的精美。这里既流露了词人对往昔的无限留恋,也暗寓着对南宋当权者误国行为的不满。接着五句叙述敌军入侵,痛悼国家沦亡。由于南宋统治者沉于宴安逸乐,致使边防空虚,军队毫无战斗力,因此当凶猛残暴的“百万”蒙古大军,“一旦刀兵齐举”,突然发动进攻,便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美丽富饶的江南惨遭敌骑铁蹄蹂躏,南宋王朝顷刻间土崩瓦解,犹如风卷落花一样。一个“愁”字,表达了广大人民对国亡家破的沉哀巨痛。

换头三句陈述掠夺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宋朝三百多年来所积聚的历史文化、典章制度,霎时间都化成了灰烬。接下两句,写自己的不幸遭遇。作者用“幸”“犹”二字,含蓄地透露出当时还有无数比她更为不幸的人。比起那些被屠杀、被掳掠北去的同胞来,自己虽然身陷魔爪,但尚未离开故国故土,还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最后五句为作者投池自尽前,抒写对丈夫的深情怀念:徐郎,你在哪里啊?破镜重圆的希望落空了,夫妻再也不能相见。从今以后,我的孤魂天天晚上都要从千里之外,返回故乡,到岳阳楼上来与你相会,那时候我们再互诉衷肠吧!“破鉴徐郎”,用陈驸马徐德言事,而暗切其夫之姓,甚贴切之至。

这首词从国家、民族的不幸写到个人的悲惨遭遇,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反映宋元交替之际广大人民所蒙受的巨大苦难,很有概括性。词人的感情深沉悲凉,笔调凄婉,读来令人心碎。

(喻朝刚)

蒋捷*

贺新郎

秋晓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作者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隐居太湖中竹山,人称竹山先生。元大德年间,有人荐举他做官,他不肯去,抱节以终。有《竹山词》传世,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宋末四大家”。蒋捷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风格以悲慨清峻、萧寥疏爽为主,多承苏、辛一路而兼有众长。刘熙载《艺概》称他为“长短句之长城”。其词对后世影响颇深,清初阳羡词派受其影响尤大。

鉴赏

蒋捷于度宗咸淳十年(1274)中进士后,还未及一展宏图,南宋王朝即在恭宗德祐二年(1276)覆亡。从此他恪守坚贞的民族节操,矢志不出仕元王朝,数十年湖海飘零,过着凄清的隐逸生活。随着岁月的流逝,郁结在他心底的家国之恨不仅未见消衰,反而是与日俱增地萦怀难去。于是,《竹山词》中抒写中年怀抱及晚境悲凉的名篇迭出,《贺新郎·秋晓》即为其一。

人到中年哀乐多,也许是带有普遍性的人生现象。可是对一个身际沧桑巨变、家国破败而痛定思痛的人来说,其中年怀抱的悲苦深沉无疑已不是通常的哀乐所能相比。更何况时光的淘洗,两鬓渐已皤然而白,衰暮之年逼近而来。一种浓重的失落感和坚定的节操自持的情志交杂纠结一气,构成了贯串于蒋捷后期词作中的特具的心理状态。现在,词人又临窗悄立,目送远天,在秋寒袭人的拂晓中感慨万千。

词以听觉、视觉及触觉先后相叠的表现手法点出又一个令人感伤的清秋之晨的来临。“竹几一灯人做梦”句乃从史达祖“一灯人著梦,双燕月当楼”(《临江仙》)化来,按词意脉理说,是情思发端处。一灯伴梦,古道嘶马,情景已是孤冷悲凉之极,气氛固然渲染而出,心境更是披露笔底。所以这还不仅是由梦而醒,或嘶马惊梦的过程描写——时序的表现。至于一灯照梦,做的是怎样的凄凉之梦,寄怎样的失落、幻灭了的希冀于梦中?诸如此类全可由品味者去辨其余韵的。唯其如此,这两句的安排在此,不仅是词牌格律的要求,而且还是情思折叠、起伏的必然。词人一起首说,啼鸣于夜阑凌晨的鸦声渐渐消失,弥漫在寥廓太湖水面上的寒意阵阵侵袭着陡峭的岛屿,啊,又一个秋晨了。词人晚年常常寄迹太湖里的小岛上,秋晓的寒意从肤发际透入,乃是写实,然而,外部世界的寒寂的敏锐感知,实在是因内心世界的凄寒凝结,这也就是为什么写法上从听觉(鸦声渐去)、视觉(辽阔湖面)、触觉(秋凉入骨)的感受表现之后又插上上述的“嘶马古道”这听觉(唤醒孤梦)的表现。接着搔首窥星,似乎是辨察天色(黎明时星星渐少)的动作描写,其实正是孤灯梦回后惆怅莫名的心情之形象化,是心态的外现。旧体诗词中搔首观星常被作为表现愁苦怅惘或感慨深沉的一种意境。

时间从“窥星多少”的踟蹰中渐向前移,曦色加亮,月色消淡,词人的视线从遥空转回近旁:秋晓是多彩多姿的,月影微黄,伴以篱边数朵青青的牵牛小花,清丽得很,再添上枣树之硕果殷红,正是浓淡相得,一派和谐的美景。请注意,通常词作的分析如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方法不适用于此词。无论是“渺渺啼鸦了”还是“嘶马谁行古道”固不是写景,“月有微黄篱无影”以下几句也仍不是为了写景。视觉上表现秋晓的艳丽,其意向是为了写出心境的寂历。秋色的绚烂与神色的黯淡是一种对照、映托。秋色太淡可以“添红枣”增浓些许,心魂的黯然如何得以调剂、平衡呢?试问以什么来冲淡黯然心伤的情怀呢?词人的辛酸情是那样浓烈。这样,词由上片非常巧妙地、从内在情思的回转中启开了寓寄于下片的感情闸门。

终宵孤梦难稳,惊醒后复怅然窥星,无不是愁思满怀、幽恨难断之故。词人说原期愁苦随着年齿增多可以“倚赖西风扫”,谁知一年一年秋风陡起反而愈发撩起绵绵愁思。“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话语极沉痛。一种彻底失望、悲苦于此生已难排遣的心情表现得相当深重。这种愁苦显然已不是杯中之酒可以消解一二,所以连往昔垂帘深居、借酒以浇胸中块垒的“中年怀抱”亦已消失。渐入暮年的意兴阑珊不是更觉凄楚了吗?人最悲痛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人极悲痛时借酒浇愁也已无法驱愁于万一。

前面已说到,人之愁恨乃有种种,词人愈堆愈高的愁与恨原非一己个人的恩怨所致,“万里江南吹箫恨”是全词点睛之笔,道出了“恨”的底蕴。此处借用春秋时期伍员在父兄被害于楚平王之后,含恨茹苦逃来吴国,“鼓腹吹箫”以乞食于市井的典故,拟喻自己的亡国流离之恨。江山万里,景物不殊而人事全非。旧巢已破,新枝拒栖,词人目击“白雁横天杪”——秋来南飞的雁群渐没于天边,去寻找自己的归宿时,能不激起肝肠寸断的恨与悲吗?人不如雁啊,秋雁尚能南飞,人呢?江南河山何在?恨参差横天之雁,无端迁怒于无辜之物是一种不合情理的思绪,而这思绪的不合理恰恰是莫名悲苦的最深刻的表现。艺术作品中心理变异的效果正在这里。结句“烟未敛,楚山杳”,烟雾蔽目,楚山杳杳难见,含蓄又浓重地抒发着家国何地、心事浩茫的情怀,词于此戛然截住,余味曲包。

蒋捷词善于体情达意地自创新格,词情明爽、脉络清晰而又意多转折,语多清新,这首词是有代表性的。

(严迪昌)

贺新郎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涌起弹棋局。消瘦影,嫌明烛。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恨无人、解听开元曲。空掩袖,倚寒竹。

鉴赏

这是蒋捷词的又一代表作。如果说《贺新郎·秋晓》是以疏写密,那么这一阕《贺新郎》则是密中见疏。前者以白描为多,直抒感受,尽管也运用有寄托比拟手法;后者则多用比兴,较为隐曲。清代浙西词派之所以把蒋捷词归入姜夔、张炎一派之列,大抵就是根据这阕《贺新郎》及其类似的部分作品来认定的。其实,运用屈原《离骚》以来的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是两宋词人常见的事。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贺新郎》(绿树听)就是著名的比兴之词。只是宋末词人由于政治上的种种原因,托物起兴、借物寓情的作品更多些罢了。仅以手法,不能划定流派的归属,重要的还是辨察气韵风神。蒋捷此词从气势和韵味,以及风调、神貌上尤近于辛稼轩《贺新郎·赋琵琶》诸词格调,从“此恨难平君知否”到“恨无人、解听开元曲”,郁勃悲慨之情的喷薄激荡可以明显看出。

往事成烟、佳景难追的孤冷迷茫的失落感和幻灭感仍是这首词的意所在。起首“梦冷黄金屋”五字极写物是人非、梦亦难圆的悲凉。何谓“梦冷”呢?这原是心头的一种感知,一种悸动。只有体味到从“冷”字上透发出来的词人心灵颤动的痛楚,方始能理解梦破、梦难圆之心情的凄苦。“黄金屋”无疑是比拟昔日繁华的盛况,过去有论者解释为南宋宫垣,是否一定作如此确凿的笺注可以商讨,但以“黄金屋”寄故国之思当可肯定的。昔时“黄金屋”中种种欢愉和谐之境早已转眼成空,逝而不复,以至欲梦都不成,梦去也难圆了。如此心理状态不管在梦中还是梦醒之后,都令人寒栗不已、凄冷不已。不是吗,梦里所见只是一派尘封灰积、生意全无的景象,能不叫人悸栗?“秦筝”是择取的一个赖以寄意的物象,所以这一意象乃是以少总多,表现“黄金屋”凄凉全貌的。至于取“秦筝”而不取别物为寄意对象,是因为可以从“秦筝”联想起昔日屋中素手调弦的女主人,联想到高山流水的知音者,可以从“斜鸿阵”——一排排琴弦钮柱的形象联想及雁阵远飞早已音讯杳然……而后又与下片“恨无人、解听开元曲”前后呼应。由此足可见出词人心思极密,文理极细。还可补充一句的是,即“梦冷黄金屋”五字还表现出一个时间推移:这个追念旧时盛况的憔悴佳人(作者自喻)梦向“黄金屋”,又从凄凉的梦境中惊回。如上所说这“冷”字贯连着梦中和梦后两个境界,也就是说,一个“冷”笼罩着全词上下片。

“化作娇莺飞归去”以下三句提笔转折,凌空盘旋,是上片的奇警之句。从文字关联看,“娇莺”之喻来自“秦筝”,筝声原具莺啭浏亮的音乐美感,所以这拟喻不是生硬的铸造,与上文并不脱线。可是从词情、词意讲,作者此处既补足对“黄金屋”的旧日情景与目下现状的对照描绘,又化实为虚,奇妙地以“娇莺”比喻为由于日思暮想而构成的精魂,“她”的“梦冷黄金屋”就是“化作娇莺飞归去”的。前面“素弦尘扑”是“娇莺”所见——即精魂于梦中所见,现在“犹认纱窗旧绿”也是“娇莺”熟识的。“旧绿”是残存的痕迹,已凋落的盛况的见证。还有那一阵春雨过后簇发在残垣边的如菽(如豆一般圆润芳馨)的蓓蕾花苞。“荆桃”,在当年当然只是姹紫嫣红的花苑中的衬物,现今名贵花卉大都凋败,可生命力旺盛的如菽荆桃仍在春光中吐艳,也算是保留着一点旧迹的吧,在乍寒乍暖、凄凄的雨丝中!梦中的凄凉,梦回后的黯然神伤,不由得沉痛呼出“此恨难平君知否”。这一切变异之速,能不叫人觉得世事变幻无端似同“弹棋局”(古博戏的一种)一般吗?此恨又有谁知?处在如此愁苦心境中的“佳人”顾影独怜,憔悴消瘦之态在明烛相映下,愈发悲哀难抑。“嫌明烛”,一种落寞凄清心境在三个字里无遗地披露了出来。

下片承接着烛光下冷坐自哀的心情起伏而展开独白式的诉说,是“此恨难平君知否”的具体化。如果说上片是对“黄金屋”的今昔变幻的感伤,那么下片就集中对当日屋中人的深沉的追念痛悼了。“鸳楼碎泻东西玉”比拟生离死别,无可追踪。“东西玉”,原指代酒器,现在引申为杯碎酒泻不可收拾。“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明言所思之人已不能重逢。词人既以“佳人”自比,又以追思的对象比拟“佳人”,均为屈赋手法。“待把宫眉横云样”三句说:昔日你的芳姿在我心底留下的是难以磨灭的印象,现今人已难觅,但尚能在生绡上描画你的倩影,以聊慰相思。可是,“怕不是、新来妆束”啊!你也一定苦艾不已,如我这样只剩风鬟雾鬓的“消瘦影”了。这三句为下片中的奇警曲折之句,以绘不成倩影极写对方之悲苦(实写自己之心境),正与上片的梦不见昔日之繁华的写法同。“彩扇红牙”两句点醒知音已失,物在人去。恨无人能解听“开元曲”,则明言一腔怨恨全为的是故国沦亡。“空掩袖,倚寒竹”是借用杜甫“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诗以“佳人”自见。唯“空掩袖”一句用掩面而泣的形象动作,愈见其“孤臣迟暮”(唐圭璋所释语)的内心的悲戚。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点此词说:“处处飞舞,如奇峰怪石,非平常蹊径也。”甚是。词藻虽颇丽而密,但灵动之气依然回转在折叠抑扬的章句中。谭献以为“词藻太密”有掩鲜妍自在处,似未细察词情,不是确评。这首词颇多创获语句,如“化作娇莺”以及画影难肖等,都是锤炼而不雕琢,密丽中见疏爽,情深意挚,明白不涩的。

(严迪昌)

贺新郎

兵后寓吴

深阁帘垂绣。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影厮伴,东奔西走。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相看只有山如旧。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明日枯荷包冷饭,又过前头小阜。趁未发,且尝村酒。醉探枵囊毛锥在,问邻翁、要写牛经否?翁不应,但摇手。

鉴赏

离别之怨,思乡之情,是宋词中屡见不鲜的题材,甚至可以说是词的传统之题。这类词一般都将哀怨或思念的情怀抒写得委婉轻柔,舒缓地流露,低沉地倾诉,节奏较慢,感情色彩较淡。蒋捷这阕《贺新郎》,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有其自己特点,这就是主要运用赋的手法,节奏跳跃快速,情思激越,抒情主人公直接在纸上表述自己的苦怨。又因为此词不只是抽发内心世界的积郁,而是把心头的愤懑痛苦与现实环境的萧条凋落交接为一,融汇一气来写,于是不仅容量扩大了,而且兼具叙事诗的风味。

蒋捷是宜兴人,“寓吴”也即离家客寓于吴地。而这客寓又是战乱动荡直接导致的,所以,词题中的“兵后”二字是全词情思表现的纽结点,离乱思家以至漂流落魄之情无不带有浓重鲜明的战祸的伤痕。词的上片以安定、恬怡的天伦乐与动乱、漂泊的客居苦作对比,紧扣住“兵后寓吴”的题旨。这两个对照层次写得极明爽、生动。往昔是“软语灯边,笑涡红透”,八个字写尽家人团聚的欢快,一“软”字、一“笑”字,音容如见,“深阁帘垂绣”的闺房温馨之情溢出纸端;而今呢?“影厮伴,东奔西走”,“厮伴”即相伴,孤影吊形,独处异乡,家常语透出心底无尽的辛酸意。择词都既简捷又准确,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捷词炼字精深,音调谐畅。”然而词情主要是写眼前,忆念往昔温馨软语原只是眼下愁苦触发起的,所以词的重心并非要写往日欢乐。“万叠城头哀怨角”两句既渲染“东奔西走”的孤独者的身处环境(包括季节、气候),同时也暗寓其流离失所的原因,写到了海立山崩的家国巨变。“角”,军营号角。“万叠”,极言号角此起彼伏,一遍一遍相叠,本来乐曲奏一遍叫一叠,此处已兼有无数相叠的意思。在这悲凉凄怨的哀角声里,西风劲起,霜花满袖。霜花本是袖上寒气凝结,说是“吹落”,形象之笔。同时也兼及前后因果关系,似乎这满袖寒气全因万叠哀角吹出来的。是呵,正是这场战乱,宁静的生活失却了平衡,团聚的家室,四散飘零,成了目下孤身只影。如果说本词一开头选择一两个细节,由此及彼,即小见大地写出已经逝去的家居生活,那么紧接来的这万叠怨角吹霜花两句则是采用了概述写法,这十三个字从时空的广度上渲染大动乱、大变异的现实。词的情韵也在强烈的对照中一变为昂起的悲壮味。词人在这满耳悲角的城头下,惘然了。“乡关知何处?”何处望乡关?而和自己“影厮伴”恰恰又成对比的是:“一点点,归杨柳”的寒鸦!前一个对比是已失落、已幻灭的追念,灯边软语不可得了;后一个对比却又似乎造物主在嘲弄,在揶揄,乌鸦尚且有群可依,有巢可归,而自己却形影相吊,无可归宿!“羡寒鸦、到着黄昏后,一点点,归杨柳”。“羡”字是极沉痛的落笔。人难比鸦,我已无巢;鸦能三五相处,我的妻孥在何处?这“羡”岂不酸涩之极,凄凉之极,孤寂之极。“羡寒鸦”云云,可以是触景生情的实写目击归巢之鸦,也可以是艺术构想,借此虚设之景来抒述心底的情思。而这种情思当然仍是实情。蒋捷原非无病呻吟,他的词与为供浅斟低唱而谱的莺声燕语般的淡淡清怨之作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这是真正的抒情诗篇,一股无所依托的怨思满溢四涨在整首词中。

词的下片换头处以“相看只有山如旧”,而世上一切都如无心出岫的浮云那样,忽如白衣忽又改变如苍狗地发生着巨大变迁来承接上片,归结其“东奔西走”的感喟。同时又开启下文因世事日非,社会破败而疮痍遍地、耕稼全废的景象,词人则是在这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中流浪。需要说明的是,“相看”句虽明白如话,实际上包蕴着风景不殊、人事全非的大内涵,又不着痕迹地翻用了旧典故。浮云之或为苍狗或成白衣原“本是无心”(陶潜《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现实的剧变则远不是“无心”之举,世事的变化不是远过于白云苍狗的变幻吗?蒋捷于此毫不着力的笔调中已是用了“加一层法”的重笔刻写。这是竹山词往往不为人所注意的艺术手段。过去的词论家们常常贬蒋捷词为粗率,其实大都出于艺术审美习惯造成的门户偏见,或者就是读得粗率,未得要领。

下片的重心是沿着“东奔西走”的脉络展开了一幅荒村流落图。词人以带有幽默色彩的笔致,写出了战乱后一个文士(今所谓知识分子)的潦倒狼狈相,真是可悲可怜又可叹。“枯荷包冷饭”,在宋词中很少有这样似俗实雅的写法,物象具体,形态毕现,抒情主人公的寒伧贫困之状也生动跃现。以荷叶包食物,又是吴越之地的民俗常见事,带有特定的地方色彩。既然是文人,积习也难改,枯荷包裹冷饭去游荡,走过小土山(阜)时看看天色尚早,仍忘不了喝一盅“村酒”,这当然是浊醪,粗劣之酒。但酒毕竟可以略解气闷,还可以醉醺醺的酒意遮点羞。于是伸手(词中是“醉探”,可见在酒醉之后)向“枵囊”探去。“枵”,空空也,囊中别无他物,只有毛笔一枝。既然囊空如洗,只好“卖艺”了,文人无他技,所长在舞文弄墨。卖文已无出路,只能卖字,略可糊口(犹如今之摆摊代人写信之类)。他顾盼四周见有邻舍老翁一个,问“要写牛经否”。“牛经”,有关养牛的书。词人此次“卖艺”是否因尝“村酒”而无钱付账?还是他一直在作此营生?都可让读词人揣摩,总之其清贫如洗则是无疑的。然而生意清淡无主顾,回答他的是“翁不应,但摇手”。

结尾六字实系奇妙之笔。《贺新郎》词牌上下片都以“三、三”句结末,最不易安排,尤其是下片结处要有寸砣压千斤的力量,托得住全篇,并又需有余味,一泻无余、不耐咀嚼是犯忌的。此词的“翁不应,但摇手”用接连的形象动作(“不应”是一种表情,也是一个动作)收纳进许多让人思索的内容,看似平常,实际极凝重。村翁不予答应,是无话可说。这无话可说其实又正表现了一言难尽的苦衷:战后兵过,烧杀抢掠,村墟破败,人散牛亡,田垄荒芜(蒙古骑兵所到处,圈地放牧,农田废尽),还要“牛经”干吗?……也许这老翁在摇手不应之际,嘴角还流露一丝苦笑,笑这书生真呆而不省事理,如此兵荒马乱之际还问“要写牛经否”。迂极了!迂极了!看他脸上醉红微醺的样子,是不是被村酒灌糊涂了?“但摇手”,另一本作“但摇首”,我以为“手”佳,摇手,动作性强,而且面部表情与手的摇动配搭也和谐、丰富。但不管怎样地从鉴赏角度去再创造,读至此,一个近乎沿门乞讨的流浪文人在可感的背景、人物的映衬下,其酸寒清苦的可悲形象是确可呼之欲出的。

在两宋词数以万计的作品中,像这样的文学形象实属不多见。这首词能如此形象具体地表现内心世界的悲哀,形与神贴切地融合起来表现心灵的颤动,无疑应视为词中的上乘之作。这首词的艺术效果又是与叙事手法以及近乎绘画的透视法的表现分不开的,这当是蒋捷的又一点创新之处。

(严迪昌)

女冠子

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鉴赏

正月十五元宵节在宋代是个盛大欢乐的佳节,诚如李清照词中所说,人们“偏重三五”,那一晚朝野上下无不赏灯玩月,繁华之极。愈是在心头留下过深深的欢娱痕迹的情事,一旦鸿爪泥雪般全都成为过去,就愈发会在心底时时唤起无尽的忆念。至于一旦重新面对或置身于类似的境界而实在已是今非昔比、今昔异殊时,其心灵上的震撼、颤栗、哀伤、苦涩也就愈益强烈、愈益浓重。蒋捷这首《女冠子·元夕》就是在这样的心境里孕育出来、激发出来的。

写元宵,写国破家亡后的元宵,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堪称一代绝唱。“人在何处”的怅惘,“春意知几许”的哀伤,“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的孤寂凄凉,几乎写尽了遭际国难、家难而伤偶寡居的一代才妇的悲恸情怀。既有名篇在前,是最难措笔于同一题目了,可是蒋捷还是写出了情思百折、回转多韵的《女冠子》来。比较以李清照的《永遇乐》,蒋捷此词有两个可以自立于名篇之林,不雷同于前辈的特点。一是从情思上说,李清照的国破家败,毕竟还留下有江南半壁河山,所以她虽然忆念着“中州盛日”的“偏重三五”,可是当她“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时,她所听到的究竟还不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欢言笑语声,尽管那是个“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苟安局面。其时李清照的蓬飞憔悴,“谢他酒朋诗侣”,更多的是家庭不幸,赵明诚亡故,自身流离失所的痛苦。而蒋捷所遭逢的大厦倾倒、旧巢覆败是彻底的,是全局而不是局部的山河沦亡,所以,他内心所怀的是一种深重的、无可挽回的亡国之痛。这种情感的深刻性,以及所蒙上的时代性特点,无疑较之前辈的作品自有其特具的独异性。二是在结构手法上,李词基本上是顺叙,只是在下片换头时进行倒叙。蒋词则在上下片中参差穿插着今昔对照。这样的安排容量显得更大些,因而可以夹叙夹议,情与理互为因果地将亡国之恨深寓其中。至于语言的特色,两首词都属“语多创获”的佳品,只是李词以白描口语胜,蒋词则颇施淡彩勾勒,虚实互见中较有藻采。

蒋捷是有匠心的。他一起手就以“蕙花香也”到“琉璃光射”六个句子极写元夕之盛:月色灯彩,花气箫声,渲染得声色俱臻妙境。试想,雪后圆月清辉,满地月光雪光,楼阁外犹如白昼;蕙兰花香溢满池馆之间,无数灯光照得上下通明,琉璃瓦在月光灯光的映耀下反射出晶亮的光彩,而一阵阵笙箫声飘扬在四周……完全是一派乐融融的、春风得意的气氛。尽管正月十五的江南气候尚深袭寒意,可现在春意浓浓,似乎预兆着大地已是春回了。这是何等样的令人陶醉的情景。词人并不点明这情景是今还是昔,他只是推出一组画面,让人去观赏,供人以移情。正当你为之神往,为之动情时,词陡然转笔,笔底倾泻出“而今……不是……那时元夜”。原来前面的真正的繁华早已云散烟消了,现今的“灯漫挂”的元夕不仅无法与往日盛况相比,而且更主要的是心境大异。“心懒意怯”之人连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一点点冷漠兴致都没有了。这就是跌宕之笔。陈廷焯评此词至“而今”二字时说:“忽然一转,有水逝云卷,风驰电掣之妙”,是深得词心之评。值得注意的是,一个“漫”字,一个“羞与蛾儿争耍”的“羞”字。“漫”字不只点染“而今”之灯节萧条,与下片“江城人悄初更打”相照应,而且表示出对眼前应景之举的轻蔑,而这轻蔑又伴随有往昔盛况已不可复求的沉痛,心情极复杂。“羞”字所表现的心理状态较鲜明,即羞与为伍意。“蛾儿”,许昂霄《词综偶评》解释:元宵有扑灯蛾,亦曰闹蛾儿,又曰火蛾,是指用彩纸剪成的小玩具灯。此处“蛾儿”也指妇女元宵节时头上戴的一种装饰物。“而今”灯节的小家子气,引申为轻薄儿的戏耍。既然已不是“那时元夜”,也就“羞与蛾儿争耍”了。

下片从“而今”句继续深入,江城初更时刻已是人声悄静,与当年通宵车如流水马如龙怎样比法?同时在这句子里也透出了战后江南在元骑兵统治下的肃杀之气,很近于后来的“宵禁”景况。这是从外部世界写不如“那时元夜”,“问繁华谁解,再问天公借”所发问是内心深处的呐喊。向天公借繁华,当然不只是借“暗尘明月”——车马扬起飞尘,明月灯彩相映的香车宝马,灯火灿烂的表面繁华;而且是一种借回天之力,“重见汉官仪”的期待。“问繁华谁解”云云,显见词人也自知这是无望之希望。现实的可能只有剔残灯烛残灰,在梦里去追觅旧繁华了。于是,词人想到应该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如同当年的《东京梦华录》一样,留给后人去追念吧!这种追念也许可以激起一点故国情思的,瞧,“邻女”全不知亡国之恨,而犹在“倚窗”而唱“夕阳西下”。这里有一个微妙的对比:正在“待把”——还未进行、准备进行,摊开“吴笺”(即苏笺,苏州一带出产的笺纸,上用光泽很好的银粉涂饰。砑,磨光)要写“闲话”时,传来了“邻女”的歌声。一愁一欢,愁的是别忘了往事,欢的是恰恰已忘却了往事。那么,词人的“闲话”是愤而疾书呢?还是慨然掷笔而止呢?我们可以深思下去的。

脉理极细,情思多转,得吞吐之妙,是《女冠子·元夕》的特点。它所特具的幽凄出于绚烂,悲慨寓于流丽的艺术美,正是借助这深细多转折的笔法来表现的。

(严迪昌)

瑞鹤仙

乡城望月

绀烟迷雁迹。渐碎鼓零钟,街喧初息。风檠背寒壁。放冰蟾,飞到蛛丝帘隙。琼瑰暗泣。念乡关、霜华似织。漫将身化鹤归来,忘却旧游端的。欢极。蓬壶蕖浸,花院梨溶,醉连春夕。柯云罢弈。樱桃在,梦难觅。劝清光,乍可幽窗相伴,休照红楼夜笛。怕人间换谱伊凉,素娥未识。

鉴赏

前人评蒋捷词有“洗炼缜密”,“字字妍倩”一说,《瑞鹤仙·乡城望月》即其作品中属缜密妍丽一路的篇章。

蒋捷几乎是处在触目皆成愁的心境中。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入目无不兴起今昔天壤之别的悲哀。现在见月于乡城,又浮想联翩,激发起故国之思来。词从暮色渐浓,夜初人静,寒意袭人写起,勾勒出“望月”的时令、气氛以及具体的现实背景。“绀烟”,红紫色的烟岚。“绀”,原指红青色,此处作为暮色变化中的色彩,当是由红渐渐紫、渐渐暗去的颜色。大雁的影踪是远去渐没在暮色中了,“迷”,视觉的感受,具有时间的推延和空间的展延感,视线渐渐模糊,雁迹渐渐模糊都是在时空中产生的。夜幕拉下了,耳边只听得“碎鼓零钟”,在这钟鼓声里但感到静寂得很。值得注意的是写落霞烟霭、光色渐暗,南飞雁消失在视线之外的这“迷”感,已渗出心上的迷惘之情。“碎鼓零钟”,一“碎”一“零”都带感情色彩,听觉的寂静同样流露了一种孤寂感。断钟零鼓来自枯庙寒寺,背景显得极清冷。再加上“风檠背寒壁”的风摇灯影于冷冰冰的小屋,凄凉幽寒气氛渲染已尽,而月亮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放出冷光(冰蟾,指代月光),从“蛛丝帘隙”透进这破败小屋的。这两个层次是镜头不断转移、缩小,最后停在特写上——“飞到蛛丝帘隙”。“蛛丝”,象征破落和生意索然的境界。只有极写眼前的“破”,才能反跌出昔日的“盛”。到这里为止,都属情中之景的描写,即渗透着情思的背景描写。词人在此处又是运用视觉、听觉、触觉来表现心头的难言的感觉的。“琼瑰暗泣”,是指月亮,月亮的精魂(如果有的话)在低低哭泣,这精魂其实合二为一地包括进了词人的神魂。月是旧时月,乡关也是旧时的乡关,可是而今从天上看下来,只见“霜华似织”,冷清萧条已极。“霜华似织”,多义并合的表现,满地寒月之光。“霜华”是月色;满地寒霜,是月下之霜映出的光华(也可说是霜花),“似织”是连绵一片。大地上别无所见,只见冷月之光与霜花之色,其破落凄凉已足见。这暗寓社会动乱后留下的遗迹。“念乡关”的“念”是月的人格化,自然的对象化,亦即词人的念,所以说“琼瑰暗泣”是人月之魂合一的情感表现。接着是“漫将身化鹤归来”,是人与月分离开来所“化”。“化鹤归来”,是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化鹤归来的典故。丁令威离家千年成了仙,重新归乡时只见“城郭如故人民非”。蒋捷在这里用意极明显:世道已变,物是人非。“忘却旧游端的”,即“端的忘却旧游”,确实忘记了“旧游”的种种实况。这句结束上片,启开下片,是勾连之句。

上片写眼前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是写心头情:秋冬之夜月寒人静时的暗忖自伤,哽咽无声。从末几句可以确定,“乡城望月”写在词人流浪多年之后初归家乡时。他面对城郭、人事皆已非同皆比,不能不引起对“旧游”的追念。但这追念,又只是在梦幻中、心影里。所以下片全是抒情,在抒怀旧之情时感慨深沉地咀嚼着人生的“理”,特别是在那特定年代中处世立身的“理”!

下片起三句写“欢极”。怎样地欢极呢?——“醉连春夕”。前几阕词的赏析中已提到过这种择取典型意象以表现旧日盛况的问题。“蓬壶蕖浸,花院梨溶”都是概写“欢极”之情,一句写水上宴游,一句写陆上欢聚。“蓬壶”,水洲的指代。“蕖”,是荷花。梨花开在春,荷花开在夏,但都是泛写不是确指,所以下面用“醉连春夕”。接着一转,这一切皆成空梦了。“柯云罢弈”,用《述异记》中晋朝王质入山打柴,遇仙人对弈,弈(下棋)罢,斧头柄已烂,王质已百岁的故事比喻一切已如隔世。“樱桃在”,用《酉阳杂俎》中某人梦邻居女郎赠二枚樱桃,吃后,醒过来方知是梦,可是枕边却有樱桃核的故事,比喻陈迹尚可觅,但种种情事已成梦。“梦”,当然难以追觅了。到哪里再去寻春夜月夕,错觥交盏,以及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境界呢?于是,面对今夜月(仍扣住题目“望月”),词人发话相劝:“乍可(宁可)幽窗相伴”,还是与旧日的赏月人、也是当年的见证人为伴,切不要去“照红楼夜笛”,我担心您(“素娥”——月亮)不知道人间已换了曲调了。“换谱伊凉”,“伊凉”是指《伊州》《凉州》,皆大曲名。这几句实是词人情志的曲折表现,是他与新王朝坚决不合作的心声的流露。为什么“休照红楼夜笛”,那是新贵们欢娱之所,虽也鼓笛声声,然而那已是陌生的、不是汉家的乐声了。与蒋捷同时的名词人刘辰翁在《柳梢春·春感》词中说:“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正可与这《瑞鹤仙》下片并读。他们想的都是故国旧朝。只不过刘辰翁还能想“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那时抗元力量还未全部灭亡,海上仍在战斗,现在蒋捷幽窗独坐时,连这点精神支柱也已失落。这一辨味,“琼瑰暗泣”的“泣”声之苦更清晰,“休照红楼夜笛”的“休照”之怨恨也更深重,而且是无可奈何之极的怨恨。

比起其他一些作品来,《瑞鹤仙》用典较多,但无不确切,故显得精炼,缜密之中有真意,不觉得有堆砌之感。

(严迪昌)

梅花引

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鉴赏

蒋捷词素以风格多样著称,《竹山词》中既有激越悲慨,也有幽怨凄婉,更有明爽俊逸的格调。这首《梅花引》则以回环流转,舒缓凝重的情韵别具一格。

“荆溪阻雪”,旨在写一“阻”字,即抒写一种无法逾越、难以寻觅的阻隔感。虽然题为“阻雪”,词中倾述的实乃“心阻”的苦情。所谓“心阻”,即旧日欢快一去难返,已不可追觅。一种超越了时空,已不复存在于时空之间、谁也缩减不了间距的阻隔感,沉重而时时处处都压在词人心头。

词一开头就推出一对矛盾:“身留”与“心留”。白鸥的这一设问是单刀直入的,一问就问到关键上,旧时艺语称之为“寸铁杀人”,是艺术手法中的白刃战。能“心留”,则身虽未留也可神宁气爽,无所烦恼,这算是真正的“隐逸”;心未留时,即使身留于山林湖海,仍然神魂不宁。“留”,也即“闲”,能闲则随处可安,心神不闲就无处能心安。所以,从本质上讲,这是入世与出世、用世与遁世的矛盾。南宋亡以后,蒋捷被称为隐逸高士,其实,他的词充分表明:虽然他四海漂流,隐于湖山之间,心却无日可宁,无日安定,他并非是个真正的超然物外的遁世者。所以,白鸥的诘问愈尖锐,愈能见出他的情怀来:“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词人是借白鸥之口抒述一己的愤懑的。“风拍小帘灯晕舞”,是一句背景描写,寒天风雪,拍打小帘。灯影昏黄,一片摇晃。可是这又不只是写身边景物、气候,也还是心情的表现:心绪不宁,心头黯然,心底寒苦。正是从此情此景,孤对“闲影”(形闲心不闲的身影),“冷清清”地,无可抑制地思念着旧时(南宋亡前)的友朋和欢乐境地。

“旧游”,应视为广泛的概念。在具体行文中只可能选取一二典型事例。封建时代文人生活,总离不开花朝月夕的征歌选舞。而这些在当时即使正直的、爱国的、有兼济天下情怀的文人也不免,大量史料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他们笔下追念旧朝故国或升平盛况时,往往把莺歌燕舞式的场景作为稳定安乐的社会生活的象征,特别是在国家破败、江山沦亡后尤为突出。蒋捷在这里写上“花外楼,柳下舟”都属往年旧情侣或旧诗友相聚之处,都是指代往事旧情的。现今追思“旧游”,其苦已到了“梦也梦不到”的地步;以“梦也梦也”相叠,在表现心情的渴求上效果极好,“梦不到”则沉痛地自答了自问的“今在不”。连梦也梦不到,写尽了阻隔之苦。而且也足见其并非真是只追念“花外楼,柳下舟”而已。刘熙载《艺概》评蒋捷词说“其志视梅溪较贞”,这“贞”字,正是指的他对南宋故国的难以忘怀的忠贞。在抒情主人公看来,现实中未能再寻觅到的东西,倘能从梦中见到、在梦中重逢,也还不失为一种欣慰、一种满足。虽然梦幻转空,毕竟也算是再现了的。可现在梦也难见,梦也落空,这心完全如浸透了空流的寒水一般,只觉阵阵冷意从心底涌起。云水打湿木棉衣裘,昏黄的雪云压在头顶,这都是从外面冷向里边,而词人实际的心寒感却是从内里透出的。

哀大莫过于心死,但如果心真死了,也许倒无所谓有痛苦了。心如枯井,一波不起,这样的人虽活着也已死去,那么,他也不必,不须再倾诉什么,抒写什么,也可不留文字在人间了。古代诗人们虽常表现出一种旷逸离世的情调,事实上这却是心未枯亡的表现,是他们兼济天下已不得实践时所抱的独善其身的宗旨。但那一般都还是宦海风波所导致的荣辱升沉。如果像蒋捷这样遭遇着“国破山河在”的时世,他的痛苦又远非前者可比拟,他的独善其身也远非前者能相提并论的。这就是他“身留”而难以“心留”,愁深似海,类同雪夜梅花般满头白丝,满怀寒苦的情思的底蕴。“有梅花,似我愁”,这愁是高洁的愁,傲雪的愁,坚贞不拔的愁!

《梅花引》词牌通常允许使用叠句回环和顶针格句式。这种风调在蒋捷词里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最为成熟。读时流转明畅,音调浏亮爽朗之极。到清初,蒋捷的故乡江苏宜兴一地词人辈出,阳羡一派争雄词坛,蒋竹山的这类情韵风格被其乡邑后辈所继承。如《词律》一书的编著者、著名词人万树运用此类体格尤为出色,发展为一种“堆絮体”,通篇以复沓叠句和顶真句来表现情思,一唱三叹,别具特点。

(严迪昌)

一剪梅

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鉴赏

这是一首写在离乱颠簸的流亡途中的心歌。明艳的春光与凄楚的神魂在强烈地对照着,春深似海,愁深胜似海,在时光的流逝中,“春愁”却无法排遣。于是从看似清丽浏亮的声韵中我们听到了夹杂着风声雨声的心底的呜咽声。

词大致作于南宋亡后蒋捷飘零于姑苏一带太湖之滨的阶段。这里原是个山柔水软的江南秀丽地。一个彷徨四顾,前程茫茫,时光空抛,有家难归的游子置身在此境地里,怎能不惆怅莫名呢?词的上片初一看无非写春愁难解,借酒浇愁而已。略加细察,可以看出此中有大起伏,情思在跌宕中激越波荡。词人的一腔“春愁”待酒以浇的渴望,在“江上舟摇”的漂流中是得到瞬间的满足的。“楼上帘招”,这江村小酒店的或许写有“太白一醉”字样的青布帘招知词人可来醉乡小憩。在这一“摇”一“招”之间,情绪是由愁而略见开颜了的。可是当江上小舟载着这薄醉之人继续行去,醉眼惺忪地在眼帘上映入“秋娘渡与泰娘桥”的景色时,风吹酒醒,雨滴心帘,只觉风入骨,雨寒心。转而“春愁”复涨,而且愈涨愈高了。情绪的起伏就是如此激转湍漩。“秋娘渡”“泰娘桥”指的是吴江一带地名。蒋捷的《行香子·舟宿间湾》词就有“过窈娘堤,秋娘渡,泰娘桥”之句。词人在此处以“秋娘渡”与“泰娘桥”指代苏州吴江一带景物之美——秀婉妩媚令人愉悦的美。正是这美景愈触发其愁思,思念起了在家的“笑涡红透”“软语灯前”的妻室。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的句式正是一种暗示法的句式,是某种特定心态借助意象的表现方法。它让人可以产生听觉上的风声雨声,视觉上的潇潇绵绵、飘飘扬扬,触觉上的寒意、潮意、湿润意,一直到心态上的感知:酸辛感、苦涩感……这手法在下片也出现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一“红”一“绿”,将春光渐渐消逝于初夏的来临中这个过程充分表现了出来。这是时序的暗示。但细加辨味,芭蕉叶绿,樱桃果红,花落花开,回黄转绿,大自然一切可以年年如此,衰而盛,盛而衰,可是人呢?绿肥红瘦对人来说意味着青春不再,盛世难逢。再进一步推去,家国呢?一旦破败,还能重见吗?“流光容易把人抛”的全过程,怎样抛的,本极抽象,现今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明示出来。所以,如果说,暗示具体时序由春而夏,那是“实”的表现,那么将抽象的流光抛人揭示开来就是“虚”的具体化。这八个字真是妙极了的。至于色彩的自然绚丽,语言的准确性那是可以不言而喻的。

明白了这些,“何日归家洗客袍”之问就显得不只是一般的游子之家情了。从词的脉络说,这一句暗接上片的因风雨之声而强化了的触景生情,即使内心的愈发高涨的“春愁”由心底浮出来,具体化,外现。但从内在情思看,这“洗客袍”即结束漂流的不安定生活,重新过着由佳人相伴,素手调笙,烧起心字形清香的宁静怡乐的生活——可能吗?“何日归家”正是无望之叹!莫说有家难归,即使归家了,“客袍”洗涴得了吗?国已破,家难安!对一个忠贞之士来说,从此将是无尽的流亡生涯,往昔温馨雅事都已在“何日”之问中一去不复返。失落了这样的心境,也就结束了这样的情事,这是肯定的,所以“何日”之问,其实他已是自答了的。由此而读下去,“流光容易把人抛”已如前面分析,在这看似明畅的词句中包裹的是怎样的一颗紧缩的心,岂非一目了然。

我们有意把下片诸句倒过顺序来谈,又将“何日归家洗客袍”置于上下片的关联点上去理解,是想从具体的句式和情思上说明这首短词形似明快,实则苦涩,在艺术上具有似“流”实“留”的特点,情韵在回环周转地流荡,呈一种漩涡状。这种艺术手段最能将“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意充分表达出来。“流”,是流畅少停蓄,而“留”则有顿挫,有吞吐,有抑扬之势。蒋捷确有一些词写得稍嫌“流”,但这首《一剪梅》却不属此类作品,不可匆匆浏览,不细辨味。

《一剪梅》词牌的特点是在舒徐(七字句)与急促(四字叠句)的节奏较整齐的交替中显现动人的音乐性的。自周邦彦以来,有不少名句,如李清照“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后又经辛弃疾的创作,使四字叠句完全由散而整,构成排句重叠的规定性,音乐性更强了,而且往往突出画面的重叠或心境的重叠。到蒋捷手里,特别是这首《舟过吴江》传世,《一剪梅》的表现手法更为丰富,四组四字相叠的排句也往往写得灵动流丽,名篇更多了。

(严迪昌)

虞美人

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鉴赏

《虞美人·听雨》是宋词中运用时空表现的艺术手法高度简练而又概括着人生道路的杰出名篇之一。词人向我们推出三幅画面:温软香艳的“歌楼夜雨图”,凄风苦雨的“江舟秋霖图”,孤独苦寂的“僧庐听雨图”。三幅图卷组成了少年风流、壮年飘零、晚年孤冷的特定的人生长卷,从而透现了社会从相对安定到动荡离乱、劫后荒凉的演变过程。时间和空间的跨度,无疑是数十年而千万里,现在全被压缩在四十个字中。形象明晰,背景典型,神情毕肖,心境跃现,这首词充分表现了语言艺术的高妙卓绝。

三种境界(人生的三个阶段)的心态,在表现过程中是渐渐浓化的。少年听雨歌楼时,只以“红烛昏罗帐”五个字写尽温馨、欢怡、缠绵的情怀,虽属灯红酒绿的追欢逐笑,可那毕竟是个无所忧虑悲苦的年月。一个“昏”字在朦胧色彩中丝毫没有暗淡昏沉的气氛,倒是显得红烛高烧,罗帐春浓,甜蜜之极。如果我们不去就事论事,而是把这视为一组意象构成的一种境界,那么或许不会简单地去计较是否醉生梦死、放荡不羁了。接着镜头一转,壮年听雨在客舟中了。此处正好凭借《虞美人》词牌到这一句规定为四、五分顿的九字句,用江阔、云低、断雁(孤雁)、西风四个意象构成的背景,充分渲染气氛,强调风雨飘摇中流亡江海的悲凉心境。这里虽然词笔清淡,可是情思却浓于“红烛昏罗帐”句。

词人在结构安排上以上片写少年与壮年生涯,纯以形象,不着议论,到下片单写“而今”听雨时,则夹叙夹议,力度陡增。在运用特定词牌的规定性时,既适应它又不去拘泥于规定性,这需要高度的匠心。可蒋捷写来似毫不用力,极其顺乎自然。老来听雨僧庐下,只用“鬓已星星也”点明“而今”年岁,与“少年”“壮年”相串联。“星星”之鬓,花白鬓发,暗示愁苦满怀亦满头。重心是“悲欢离合总无情”,是议论也是对自己一生经历、更是对人生的认识。“无情”,谁无情?命运之神还是历史老人呢?这一慨叹十分深沉,也是十分惘然的——别看好像说得很明确、很断然。“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正是从“总无情”的认识中生发的“听雨僧庐下”的心态。

这是意味极深的内心独白:算了,既然命运无情,那就听任一夜滴雨到天明吧(少年以欢愉心情听雨,壮年以慨然心情听雨,现今没心思听,也不想听)。词句的文字表明了这样的心境,所以有的分析说是感情变麻木了,反而不再多愁善感了。这确有点消沉的味道,几乎是四大皆空似的。可是,再深一层想去,会发现词人的心境其实并非就是如此,透过现象去揣摩词心,是可以触摸到心底深处的激旋的情波的。试问:如果真正识透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看破了红尘一切而藏身僧庐的话,何以又彻夜听雨以至“点滴到天明”?如果不是彻夜难眠,满耳雨声,又怎知道“点滴到天明”?要是真正“一任”其雨下不止、不听不闻酣然而眠,无疑不会清醒地闻知“点滴到天明”的。“听雨”,是词的题旨,也是贯串全篇的筋络,情思的脉动是紧随“听雨”展衍开的。如果真的“一任”雨下而不听,那么“而今”老境的这一层词意就成了“不听雨”了。所以,还是继续听着夜雨,而并非充耳不闻。“听雨”,可以有两种境界:一是雅趣盎然的赏心乐事,雨声具有一种乐感,也就是美感;一种是悲苦而已,惆怅莫名,雨声淅沥,益增愁思。此词中,少年听雨属前者,壮年和“而今”听雨属后者,但在程度上“而今”之苦远胜“壮年”,已到难以言传的地步。“点滴到天明”实在是点滴到心头。壮年时,伴随雨声的还有涛声、雁声、风声,所以雨声的叩击心扉的力度没有“而今”僧庐孤寂之夜的雨声强烈。“而今听雨僧庐下”的雨打心头的寒苦酸涩的味道,正是形似解脱而心难以安的最严酷的境界,“一任阶前”云云实是无法听任、难以去怀的表现。尽管语似大彻大悟,超然欲出世而去,事实上心境依然解脱不了,世事难忘——国事难忘,家事难忘。在古典诗词中,超脱语往往是沉痛语,这词是又一例证。

蒋捷在意象运用上,具有准确、明朗而又不乏容量的特点。至于上面谈到的结构法,即时空跨度的组合艺术显然又是受辛弃疾的《丑奴儿》词“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的影响,但有了发展,更有变化,更丰富了。这样的结构法对后世影响甚大,即使当代新诗也有继承这手法的。

(严迪昌)

贺新郎

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

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儿磊块,酒浇不去。据我看来何所似?一似韩家五鬼。又一似、杨家风子。怪鸟啾啾鸣未了,被天公、捉在樊笼里。这一错,铁难铸。濯溪雨涨荆溪水。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做弄得、栖栖如此。临别赠言朋友事,有殷勤、六字君听取:节饮食,慎言语。

鉴赏

才志之士处于濒危的末世,往往动辄得咎,而且还得蒙受“狂”“怪”之类的恶谥。这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激化,也是旧时正直的士大夫所崇尚的清流与世事的恶浊必然相冲突的一种典型表现。蒋捷这首《贺新郎》词就是为赠别一位与时俗乖背、忤逆了权势者的同乡才志之士所谱写的慷慨悲愤之篇。

这应该是蒋捷早期存留的作品之一。就是说,这词当作于词人中进士后,杭州被元军攻占前的时期里。他所饯行的这位乡士的“以狂得罪”,所得罪的是南宋末季的权贵,触犯的是那帮昏庸无能又刚愎自用、倒行逆施的祸国之臣。尽管,词中没说明“得罪”的具体背景,但从词人以“韩家五鬼”与“杨家风子”相比拟,足见这是个才高而命穷(穷与达相对,达是亨通顺昌,宦海风顺;穷则逼塞阻厄,一筹莫展)却又不甘心于乐天知命,仍然锋芒毕露者。时当国力衰弱,风雨飘摇,一班权臣却依旧纸醉金迷,淫逸纵乐,粉饰太平。这个“狂士”显然是在重大国策见解上开罪了当道因而被遗送回原籍的。如果认为这首《贺新郎》是作于南宋亡之后,即蒋捷所送的是一个开罪于新朝的狂士,那么,至少有两点解释不了:一是蒋捷义不仕元,如果朋友中出仕了新王朝而又复开罪遭祸,词人怎会以“韩家五鬼”“杨家风子”相比,一个抱节自守的前朝逸民怎会去对一个政见不同者相劝以“节饮食,慎言语”呢?二是如果这位“乡士”是因为民族意识方面的言行得祸于新王朝,是蒋竹山志同道合者,那么词中又不会有“被天公、捉在樊笼里。这一错,铁难铸”的惋叹之情,也不会发出“世上恨无楼百尺,装着许多俊气”的牢骚不平。一个不屑仕二朝的节烈之士,难道会对异族统治者抱有幻想,去憧憬爱贤若渴、才路广开的局面吗?所以,我以为可以认定此词为前期作品。

词一起首即以交杂有悲慨、惋惜而又赞叹、敬重诸种情味的“甚矣君狂矣”五字撼人心弦。悲慨的是其遭遇不公,惋惜的是其才华淹没,而赞叹敬重的是他正直不阿,敢于“狂言”(实乃直言而已)的品行。接着以“酒浇不去”的胸中磊块堆积表明这乡士的所以为“狂”,实在只是心中有种种无法倾述、无法排遣的郁闷。这种积郁当然是出于对国事、政事、天下事眼看难以挽回的愤懑所致,并非只是由于一己的得失否泰。在古典诗词中用到“胸中磊块”一词,通常都不是指的个人得失恩怨或悲欢离合的儿女私情。所以,这“狂”非“轻狂”“佯狂”或“狂妄”之狂。词接着强调其才志皆高而际遇不佳。韩愈《送穷文》中以“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为五鬼。五代时杨凝式善于笔札而又敢于放胆纵言,结果被人称为“风子”(即疯子)。蒋捷运用这两个典故,非常简捷明确地勾勒出了这位同乡的形象线条,人物在纸上立起了。“怪鸟啾啾鸣未了”一句极妙,表明如此才士在昏暗之世终于颠三倒四地被视为“怪鸟”,以其言论(“啾啾鸣”)为不吉之兆如同听到猫头鹰的鸣啼。于是,他“被天公、捉在樊笼里”去了!蒋捷的为人似较深稳,从他全部词作里可以感受到,他虽也激昂悲慨但并不锋芒皆露、气势凌厉,这是一个人的气质所定。何况还在南宋未亡之前。正因如此,他才有惋惜之情:“这一错,铁难铸。”在他看来,如果不是过于刺激当道,也许还可以有所周旋,有所发挥才能之时的。

下片写罪已定,“错”已铸,现今遣回乡去了。上片突出“狂”字,写其狂之情、狂之言、狂之神态以及狂带来的结局,下片则着重写“送”,由“送”而申发种种情意。他们都是宜兴人,宜兴山清水秀,濯溪、荆溪都是当地著名的九溪之一。这是个宜于隐退的好处所,当年大词人苏轼就曾买田宜兴,拟种橘数百而归老于此。现在这位朋友就这样离开了政治中心被遣回这环境去了。可是,“送君归、斩蛟桥外,水光清处”这“斩蛟桥”是个惊顽立懦的地方啊!此处相传乃往昔周处斩蛟之处。蒋捷在此笔锋一转提及斩蛟桥显然不是随意写写的。意为宜兴虽僻处一隅是个归隐佳地,但那又是个曾出现为民除害的忠勇英才的家乡。这很有点如后来有人称绍兴为“复仇雪耻之邦”一样,有着激励意味。词至此是写“送”归的处所。接着慨叹了,宜兴虽有志士英才栖身,可是生当危世,政事浑浊,英才又能怎样呢?“世上恨无楼百尺”,现今已无可容有志天下事的英雄才志之士栖身之所,枉有一派才俊之气也只得栖栖不定、惶惶不安地被排斥、被摒弃啊!词情至此,顿挫跌宕,与上片“怪鸟啾啾鸣未了”数句相照应。这是写“送”友之时的形势、政局。既然处在如此局面前,那只能善自珍摄,好自为之吧:“节饮食,慎言语”!这是“送”别时赠言。蒋捷显然亦心知天下事已甚难为,只有善自慎处,以慎独之行来保存才士了。这劝慰是很辛酸的,愤懑而又无可奈何。

从文势看,这阕《贺新郎》具有湍急而多顿挫的韵味,是以词的形式作了篇古文中的赠序。《贺新郎》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等。自苏轼最早谱此调(“乳燕飞华屋”)后,八九百年来填《贺新郎》的名篇佳制特多,这是个非常值得探究的词体发展史上的问题。这里只想提一下,苏东坡的那阕《贺新郎》(乳燕飞华屋)用的是比兴托意的手法,词情清婉幽怨,深具婉委之致。到辛弃疾之手,这一词牌他作有二十余首(今存首数),情韵也大变,振而为慷慨悲凉之调,抑郁沉雄的气韵随处激射。从此,这词调的音乐特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力度大大增强。蒋捷这首词显然是承沿稼轩的“细把君诗说”(《赠金华杜仲高》)以及为其别墅中的停云阁赋的“甚矣吾衰矣”“鸟倦飞还矣”诸词风貌而来的。只是如前所说,蒋捷在继承时有了自己的发展,即更具有古文的赠序、答序以及书信体风味,语势也奇崛得多。这一变化不可疏忽,它对后世,特别是对清词、对阳羡词派的词人及其他清初词人都有大影响。著名词人顾贞观的《弹指词》中那两首脍炙人口的、与远戍宁古塔的吴兆骞酬答的《金缕曲》(“季子平安否”“我亦飘零久”),其以词代书的体势和情韵显然就是从蒋捷这一路衍变而来的。

(严迪昌)

陈德武*

水龙吟

西湖怀古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作者

*陈德武,三山(今福建福州)人,生平事迹不详。有《白雪遗音》,存词六十四首。少数怀古词作,感伤兴亡,情怀悲壮。

鉴赏

陈德武词多情调哀婉之作,这曲《水龙吟》却别开生面,以悲壮激越的歌唱汇入南宋末年辛派词的嗣响。有人认为这首词作于元灭南宋之后。然而综观全词,表现的是词人盼望能够洗雪南渡偏安的耻辱,昂扬奋发、励精图治的情怀。“天旋时异”,当指偏安江左,时势与北宋时不同,而不是借喻南宋为元所灭,因此,词人叹息无人“雪当年耻”,而不说“雪当今耻”。南宋末年,国势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而忠烈之士,仍在为挽救危亡而奔走呼号。此词当作于其时。

词的上片赞叹杭州西湖的繁华秀丽,为南渡君臣奢靡逸乐,消磨壮志,忘却恢复而扼腕叹息。开头两句入手擒题,总述杭州地理形势优越,西湖风光绮丽,而且自古已然。写西湖为主,写杭州是宾。柳永《望海潮》有句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四印斋《草堂诗余》注曰:“仁宗御制:‘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是这两句所本。接下来的六句紧承“西湖自古多佳丽”展开铺叙。前三句侧重写繁华景况:临堤亭台楼阁参差,湖上画船往来如梭,游人处处,笙歌嘹亮,一派太平景象。看似礼赞,实寓讥讽,为下文的感慨作张本。后三句着眼于湖山胜概的描绘。“十里荷花,三秋桂子”,语出柳永《望海潮》,状西湖秋景确能勾魂摄魄。陈德武续以“四山晴翠”,成三对句,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展示了西湖湖山秀色。上片用点染法写景,把西湖的繁胜刻画得声色可感,历历如画。虽然参用了柳永的词意、笔法,用意却迥然不同。柳永以华美的色调烘托“竞豪奢”的行乐生活,倾注词中的是欣羡、欢愉之情。陈德武则以乐景反衬悲慨,翻出对人事的感喟。故上片结穴三句说,西湖繁胜,使南渡一百多年来多少著称于时的豪杰也为之沉迷,壮志沦丧!早在南渡前期,有识之士就对那些在国难当头之际,依然流连风光、醉生梦死的统治者作过辛辣的讽刺和抨击。林升的《题临安邸》写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西湖名胜,竟成为使人堕落沉沦的温柔乡。词人以“百年”遥应“自古”,以见此风蔓延之长远;“豪杰”之上冠以“一时”,强调深陷不能自拔的,甚至还有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足见苟安积习为祸之深广。词人不禁兴起“都忘却、平生志”的浩叹。这六字是上片的词眼,出语沉痛、急促,对那些意志消沉者无疑是猛掌一击,催其觉醒,促其奋发。

下片感伤今古,议论纵横,哀情壮概纷呈。过片以“可惜”二字领起从历史到现实的沉思,作一顿挫,并从语气上加强了对时势忧心如焚的感情的表达。这一句是下片抒怀的出发点。“藉何人、雪当年耻”,又以反诘为顿挫,照应“都忘却,平生志”,翻进一层:一时豪杰,尚且颓唐,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一雪当年南渡偏安之耻?四顾茫茫,时无英雄。悲怆与孤愤交织,但失望中还蕴含着殷切的期待。再看“登临”三句。古人称险固之地为“形胜”,这里遥应“东南第一名州”,就杭州地理形势而言。江山形胜尚可凭恃,历史兴衰的教训值得记取,振兴国家的希望何在?在于激扬志士仁人的英雄才气!“发挥英气”四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这三句,承前,概括了登临所见所感;启下,统摄了结尾壮烈情怀的抒发。至此,词情也发生了大转折,哀婉、纡徐一变而为激昂、奔突,有如高峡急流,几经提顿蓄势,冲决了障碍,便成不可遏阻之势。以下六句便是这种激情淋漓痛快的倾泻。其中,“力士”三句写对神人神力的召唤。传说“天为蜀王生五丁力士,能徙山”。“天吴”,是海神。《山海经·海外东经》说:“朝阳之谷,有神曰天吴,是为水伯。”盼望力士、天吴推山移水,铲除罪恶的渊薮,把西湖改造为强国裕民的农桑之地。豪壮的气概渗透着愤激之情,深化了上片的感慨。“借钱塘”三句表达了强烈的雪耻的期望。岳飞是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将,率军北伐,屡建奇勋,却遭秦桧诬陷致死。“岳将军泪”,是对奸佞误国的愤恨之泪,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遗恨,也兼指一切忧国之士的悲愤。钱塘潮汐为杭州形胜之一,要借此澎湃怒涛洗泪,词人以气挟风雷之笔即景抒怀,倾吐了荡涤污浊、扭转乾坤的宿志夙愿。豪壮之中同样渗透着深沉的忧愤。这也是全词的基调。

这首词从写景落墨,以议论、抒情收结,立意高远、雄放畅达,又切中时弊而不流于肤廓。情感的抒发也颇有层次。上片以西湖风光的渲染作为直抒感慨的铺垫和反衬,情由隐而观;下片言怀,于跌宕起伏中推进,由抑郁而趋雄豪,引发出正气凛然、气势磅礴的歌唱。这首词的议论不仅富有情韵,而且形象可感。“力士推山”、“天吴移水”、潮汐洗泪,均设想雄奇,恢阔刚劲的形象中熔铸着炽热的激情,句法也斩截矫健,故能以其崇高和壮美的艺术力量撞击读者的心灵。

(陈定玉)

张炎*

南浦

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作者

*张炎(1248—?),字叔夏,号玉田,晚又号乐笑翁,临安(今杭州)人。他是贵族后裔(循王张俊六世孙),南宋亡前过着湖山清赏、诗酒啸傲的生活,是西子湖畔一名“雅词”词客。1276年元兵攻破临安,张炎家庭遭到巨大变故(祖父张濡被元人磔杀,家财被抄没),张炎因此而漂流江湖,四方觅食。中间一度曾北上元都写经,未受官而返,以布衣终生。张炎词风承接周邦彦和姜夔而来,邓牧称他兼有二家之长而无其所短,尤以咏物词名重当时。入元后词风有所转变,其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四库提要》)。有词集《山中白云》及词学专著《词源》传世。

鉴赏

此词写作时间莫考。根据别本文字与此本有较大差异(如结尾二句别本作“试问清流今在否?心碎浮萍多少。”)看来,此本或作于宋亡以前(据张惠言说)。全词咏写春水,兼怀旧游,为张炎咏物词中的名篇。

词分四层。首层先咏湖水。起头五字,即已点出“春水”二字。湖光粼粼,绿波荡漾,一“暖”一“绿”,就透出了春日温暖之意,写足了春水溶泄之状。下二句写燕归苏堤,前者仍补写“春”字而后者则暗写湖水(苏堤在西湖)。“鱼没浪痕圆”,确是体物写景之妙语,极工细,极稳称,使人如见“细雨鱼儿出”(此处改为“鱼没”)、波翻涟漪圆之状在目前。“流红”二句,仍扣“春水”二字,表面言流水带走落红,反而嘲笑东风之不能吹净缤纷之残花,实则还是在写春之阑珊和水之浩渺,不过是换一种写法而已。而在此春光骀荡之际,西子湖畔,游人纷纷,即使是荒僻冷落的小桥下、断绝不通的水滨中,也时见游舟翩翩撑出。周密谓“荒桥”二句“赋春水入画”,是矣。

第二层继咏池水。南朝谢灵运曾有“池塘生春草”之名句,据说得自梦中。张炎借用旧典,翻出新辞,意谓今日池塘四周长满青草,绝似当年谢氏梦中所得之意境。由眼前所接之实境,引入梦幻所感之虚境,就使词情增添了若干朦胧之意氛。而“池塘青欲遍”之句,仍暗切“春水”(“池塘生春草”)二字,可谓成句活用,空灵有致。

第三层再咏溪水。“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由湖水、池水而上溯到春水之源——溪水,又由今年之水载流红而联想到年复一年的水流花开,既拓宽了词的空间感和时间感,又为下一层之回忆旧游作了伏笔,草蛇灰线,行笔细密。即就词论词,此三句亦甚优美。古人尝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此处即以云、山、花、香之类美不胜收的春景衬托出一曲溪水之可爱。

在上三层写足春水之状、春水之美后,词情即转到第四层的感怀旧游上来。昔日张炎曾与诸友,或孤村踏春,或郊野觞咏(“茂林觞咏”:晋代王羲之曾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游于山阴之兰亭。其《兰亭集序》有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而今却都分散四方,因而即由眼前之春景而追写到往日之游:“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但盛时不再,因而又生唏嘘感叹之慨:“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只得怀念起旧时相聚于其下的溪畔碧桃,如今不知怎样了。有人认为此处用一“刘郎归去”的字面,乃从刘禹锡“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中化出,因而寓有家国盛衰之感。其实不必作此深解。因为友朋之聚散,本是生活之常事,所以见韶景而感叹光阴之易逝,也实在是旧时代文人墨客极常有之感情。观之别一本此末四句作“伤觞事杳,茂林应是依然好。试问清流今在否?心碎浮萍多少”,可知此处之“余情渺渺”乃言一般之友朋离情(苏轼《前赤壁赋》:“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而别本之“心碎”云云,才可能是亡国之痛。

全词从咏西湖春水起,以追怀往日春游水滨之情结,处处绾合“春”与“水”,写得不粘不脱,活灵活现,文辞既美,词风又雅。特别其观察之细致、用字之工巧(如“波暖绿粼粼”“鱼没浪痕圆”等句),堪足令人称道。所以邓牧谓:“《春水》一词,绝唱千古,人以‘张春水’目之。”不过从抒情的内蕴来看,其实也只平常,并无太多的新意或挚情在内,故而末几句严格看来,似有“补凑”之嫌疑。从今天的眼光看,此词主要向我们显示了作者在体物、写景、用典、运语等方面的深厚功力和高妙技巧,其余则未足多道。

(杨海明)

高阳台

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鉴赏

张炎的这首词,从内容上看当写于南宋亡之后,作者北游燕、蓟,襆被南归,重游杭州西湖时所作。词人借题咏西湖,抒发自己亡国破家的哀感,全词内容凄凉幽怨,风格婉丽、空灵,是张炎的代表作。

词的上片,主要描写的是西湖的晚春景象。“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三句,乃实写西湖,光景宛然,写景如画。那密集相接的树叶遮住了黄莺儿的巢窠,隐蔽了穿枝而飞的鸟儿,春潮水涨,湖水平稳的波浪将轻飏的柳絮漫漫卷入波心,斜阳照着断桥边的归帆,不言西湖,而西湖自见,点题开门见山。“接叶巢莺”,系截取杜甫诗句“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而成。断桥在西湖孤山之侧,里湖外湖之间。从这几句的取景看,既切“西湖春感”的题目,又可看出作者的心情是比较暗淡的。

“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意甚哀愁,却淡淡说出,且点明是暮春时节,流露出惜春的情怀。“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又是一折,进一步描写暮春之感。“东风”即春风,不说春风吹拂着蔷薇,而说“东风且伴蔷薇住”,一个“伴”字,一个“住”字,用拟人化的手法,把所咏之物写活了,既形象而又富有诗意。“到蔷薇”是到了蔷薇花开的省文,蔷薇花开,连春接夏,至秋始谢。贾岛诗云:“蔷薇花落秋风起。”(《题兴化园亭》)蔷薇花开,预示着春天已至尾声,故说“春已堪怜”,这是惜春感情的又一次流露。但以上所写之景与惜春之感,还未见时代气息,下文“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暗寓宋亡之后,作为游览胜地的西湖,因遭元蒙统治者的蹂躏,已经日见荒凉,昔日万绿丛中的西泠桥(在孤山下),如今变成一抹荒烟了。这里透出一点讯息,词人的伤春是与伤亡联系在一起的。上片词,开头还较含蓄顿挫,结语就显得格外沉痛。

下片重点抒发重游西湖时的今昔兴亡之感。“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三句,暗写当时贵族的凋零。刘禹锡《乌衣巷》诗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过片首句即用此意。“韦曲”,在长安,是唐代的游览胜地。“斜川”,在江西星子县,陶渊明曾写过《游斜川诗并序》。上片写西湖景象是实写,下片则用韦曲、斜川借指西湖,以“苔深”“草暗”四字形容胜地荒凉,无人游赏。张炎论词主清空,不主质实,借用典故又用借指法描写,当然比坐实描写要清空一些。“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以下至结尾,皆指作者,鸥鸟本来是自由自在的,忘机之鸟,本不知愁,听说如今也知道愁了,本是影写自身,却用“见说”(听说)二字虚提一笔,托之他人口气,故弄玄虚,这也是清空之处。“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两句,一面回忆西湖昔日的胜况,那处处笙歌的歌舞繁华,现在已成梦想,而且这种梦谁还有心再继续做下去呢?眼前只有关起门来喝点酒,睡个闲觉而已。言“浅醉”即不成醉,言“闲眠”即不成眠。个中苦况,是不言而喻的。

眼前是满目凄凉的景象,到处是苔深草暗的惨景,昔日的繁华已成梦想,怎么办呢?词人采取闭目塞听的办法来逃避现实,所以结穴处说:“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两个“怕”字,写出词人多愁善感、触物情伤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这首词在艺术上的特点,由于作者在词的写作时主张“协音声”,重视“句法”“字面”,讲究“虚字”的运用(见《词源》),所以这首词读起来,声情凄婉,音韵协和,朗朗上口,无“凝涩晦昧”之处。

此外,全词将写景、抒情与议论感慨融合在一起。因词题为《西湖春感》,咏物赋景,紧扣西湖暮春之景,又善于选择苔深、草暗的惨景,来增加景物的荒寒气氛。作者对景物,不作纯客观的描绘,处处注意突出一个“感”字,其中有惜春、伤春之感,今昔之感,家国兴亡之感。不过,由于作者主张“词要清空,不要质实”,对于所感,表现得比较含蓄和婉转,而缺乏慷慨激昂之气,这多少削弱了它的艺术感染力量。

(刘文忠)

壶中天

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鉴赏

这首词,从词前小序和词中的“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等句看,当写于作者北上漫游,第一次过黄河之时。又据张炎《甘州》一词小序说:“辛卯岁(1291)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云云,此词约写于1290年与沈尧道北上同游燕、蓟的途中。“沈尧道”,即沈钦,汴(今河南开封)人,是张炎的词友,《全宋词》录其词仅一首。

在南宋末年到元初,从杭州至大都可由运河到通县,首句说“扬舲(带窗的小船)万里”,即表明作者是沿运河北上的,当时的古黄河,与运河的交叉处在徐州东,从杭州到徐州附近并不足万里,说万里是言水程之长,举其成数而已。“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两句,意思是说可笑当年为着什么事,让黄河把中国分成南北两部分呢?这两句词,虽为写实,但可能有弦外之音。南宋曾与元蒙南北对峙过,可是到头来元蒙入主中原而南宋王朝却灭亡了,这个“笑”字,含有讥笑时无英雄,南宋朝廷不思振拔,南北对峙了一阵,反使元蒙独霸中原了。这两句,增加了词的波澜。下文说:“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意思是说:古黄河是我平生梦想不到的地方,如今却亲自游历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数句,正面描写古黄河岸边的风物。老柳树夹着官河(指黄河)而生,斜阳照着古道,风静而犹显出一条条的波纹,一“直”字,见出作者炼字之功,写出了风平浪静时河水平直的波纹。黄河岸边的老百姓,看到他们要夜渡黄河而感到吃惊,问他们是何处来的?把他们当作浮槎夜渡的狂客。“泛槎”,用《西京杂记·八月浮槎》的典故,明明是以浮槎客自比,却托之野人之口,避免了词人所反对的“质实”之病。古时传说,天河与黄河相通,夜渡黄河,自比浮槎客,更增加了神奇的色彩。

下片重在写夜渡之景。“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三句,写夜渡时的感觉:秋风迎面而来,落叶萧萧而下,河水和着泥沙向远处流去,舟行水上,都没留下任何痕迹。“衰草凄迷秋更绿,惟有闲鸥独立”,“衰草”即秋草,古诗云“秋草萋已绿”,谢朓《酬王晋安》“春草秋更绿”,“更绿”者,还有些绿意。“凄迷”二字,写夜间所见景色,迷迷蒙蒙,不甚真切。作者在夜渡之时,捕捉一个“闲鸥独立”的小镜头,用它来点缀夜渡之景,很有趣味。“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三句,写夜间舟行的动感,十分逼真。“春水船如天上坐”,舟行水中往往有挟浪浮天的感觉,山把云邀请去,“邀”字用得很妙,他把无情无知的云水,写得似乎有情有知。最后写向天一望,银河横空,呈现一条碧色,使天上的银河与地上的黄河相映成趣,境界开阔。

结穴两句说:“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当扣船而歌告一段落的时候,海月飞上天空,如同孤轮白盘似的,挂在夜空。“飞”字状月的移动,“孤白”状月之孤独色白,海月飞上,当是下半夜的光景。

这首词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主要在于景物描写。上片的写景,是夜渡古黄河前的所见之景,从“斜阳古道”句看,当是夕阳西下前的景物。下片的写景,纯为夜景,紧扣夜渡,“浪挟天浮,山邀云去”等句,给人以动感,突出了舟行的感受,写得真切细腻,词人把夜渡可见的景物:天上的银河和月亮,天边的云,远处的山,凄迷而带绿色的秋草,以及水中的闲鸥,都组织在一个画面中,绘出了一幅秋夜渡河的美丽图画。

(刘文忠)

甘州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鉴赏

张炎于南宋亡之后,久在东南一带飘荡。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张炎与沈钦(尧道)、曾遇(心传)等人因赴京(元都北京)写经,由杭起程赴北。历尽北地艰险,冬日抵京,却于次年(辛卯岁)书经事毕后即匆匆南返。1292年,友人沈钦自杭来越(绍兴)探望张炎,相聚数日之后,又复分手。此词即作于此时。词中追写前年北游之景况,备抒今日别离之情和亡国之恸,百感横生,淋漓感慨。从词风看,大不同于张炎早年的婉丽风格,而显得波峭旋折、舒卷起伏,体现出“山中白云”的典型风味。

张炎本是生长于富贵温柔之乡的一介贵胄公子,所以他平昔作词的风格往往偏向于软柔一路。然而由于经历了北国之游,故此词就明显带有了刚健之风。开首第一字,着一去声的“记”字,并以此直贯下面五句,显得词情紧凑,词气劲拔,令人联想到柳永《甘州》词以“对”字领起“潇潇暮雨洒江天”等句。此五句即为上片之第一层,主要是追忆“北游”情景。五句之中,冷气阵阵,雪意浓浓,写出了北地苦寒的特征。有人认为“寒气脆貂裘”是化用苏秦求官不成、“黑貂之裘弊”的典故,意谓自己亦有“求官不遇的苦衷”。其实并不一定作如是解。此处言貂裘之冻裂,不过极言北地之酷寒(特别对南方人的感觉而言)而已。由于此行可能是被迫而去,所以心情黯然,因此他并不去写帝京之巍峨景象,而只写“枯林古道”之冷落和“长河饮马”之艰辛,在此种选择镜头的意向中,我们自不难窥见作者心中“不得不行”的“苦衷”。因此接着便用“此意悠悠”四字结束前四句之情意。《诗经·王风·黍离》有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张词的“此意悠悠”正是抒写“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复杂而又痛苦的心情,似乎不必理解为“求官不遇”的“失意”。所以紧接“北游”五句,用一“短梦”折到南归,意谓噩梦一场终于过去,此身终于依然回到南方(江表指江南),无限辛酸的身世之感,尽于虚处传达出来,细心体会即可味出。不过作者南返时已经四十四岁,故而感叹人生之漂泊与故人之长逝,不禁老泪纵横。“西州”,暗用羊昙为悼念谢安而不入西州门的典故。张炎在他处也屡用此典,可能是有所指怀的——从广义而言,文天祥、张世杰等爱国志士此时俱已为国捐躯,张炎对他们既有“愧对故人”之感情,又有深切钦怀之感情,因此不免要发“老泪洒西州”之感叹。感叹既已极深,非笔墨所能形容,故言“一字无题处”(同时亦隐含难以直吐之苦衷在内);加上时令已值深秋,落叶脱尽,难以用来题诗传情,所以他就把本身满怀之愁寄于落叶之上而言“落叶都愁”了。

上片追忆前年北游之情景和去年南返后彼此不通音讯之落寞凄愁,下片则转入此番重聚之后的再别景况。“载取白云归去”,用陶弘景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之意,言沈氏将偕白云共隐。“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用《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及“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之意,以此表示对于沈氏的惜别友情。“折芦花”以下七句,全系对于别后的悬想,共分三小层。第一层两句,言今日既别之后,他日度思君之时唯能折芦花相赠;君见芦花之零落萧瑟,即能想知我之凋零凄寂。“芦花”似人,人似“芦花”,使人似见作者孤凄之形象。第二层两句,写与沈氏别后,自己虽可能再交新朋,却已无旧友(沙鸥,喻志同道合的朋友),境况之落寞由此可见,对沈氏之深情亦隐寓其中。第三层三句,结出无限复杂之心情:“空怀感”之“感”中,意味深长,既有亡国破家之痛,又有身世飘零之苦,所谓甜酸苦辣,齐涌心头,所以只能以“有斜阳处,却怕登楼”二语含蓄表出。王粲《登楼赋》云:“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辛弃疾云:“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张炎化用此二意境作结,真所谓“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也。举凡友朋聚散、家国兴衰之无穷感触,尽藏于此结句之中。

从全词看,起得劲峭,结得悠远,一气直下,却又几见旋折,其中有劲气暗转之处,有顿挫腾挪之处,读来如睹白云舒展之状,深觉声情并茂之妙,是《山中白云词》中甚有力度之作。

(杨海明)

解连环

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鉴赏

大致来讲,两宋的“咏物”之作,北宋重在借物抒情(如苏轼《水龙吟》之咏杨花实抒闺情),南宋重在摹写物态(如史达祖《双双燕》之描摹双燕神态),而到了宋末元初,更朝着“比兴寄托”的方向发展而去。张炎此首“孤雁”之咏,即可谓是第三种情况的一首代表作品。它借孤雁的形象,曲折而又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自己脱离了抗元斗争、却又不愿依附新朝的孤凄心情。

词题既是“孤雁”,全词词情的展开即紧扣这一“孤”字进行。通过对雁的孤独形象的多角度、多层次的刻画,词人本身那种孤凄的心境便和盘托出。故而此词的最大妙处即在于以物比人、二者之巧合而无垠。上片分两层进行描摹。第一层六句,尽力刻画孤雁本身的“孤”:首句“楚江空晚”,先为孤雁的出场布置了一个空阔而又暗淡的背景,在此背景的衬垫之下,主角孤雁登场矣。下句“离群万里”,承接上文之“空”字,言其无家可归的失群心情;而“恍然惊散”又暗合上文之“晚”字,言其刚脱灾难、余悸犹在之黯然心情,亦雁亦人,使人不由联想到作者家庭所遭的巨大变故及同时代广大汉族士人所经历的亡国悲剧。“恍然惊散”四字,触目惊心,真有一字千斤之力。以下具体描绘孤雁欲栖而无止身之地的徘徊和凄凉,前人有诗曰:“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崔涂《孤雁》),又曰:“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钱起《归雁》),张炎化用前人诗句而出以变化:“水碧沙明”变成了“水平天远”,而“两岸苔”则变成了“沙净草枯”;一片萧索枯荒的景象,使得孤雁欲下而不下,只得顾影自怜、孑飞哀鸣。元人灭宋之后,兵荒马乱、田园荒芜之状于此若隐若现。统览上述六句,虽未挑明“孤”字而意已写足,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第二层五句,则转入另一角度的描写。雁足传书,本是咏雁的极好材料,但因常人用得过多,易生滥俗之感。而张炎却能旧典新用、自萌新意。他把离群之孤雁排不成雁阵和雁足不能传书二事合成一体,先言它“写不成书”,然后“扫处即生”地引出下文:“只寄得相思一点”。此“相思”系何人所寄?接着又引出“误了”三句。意谓:尽管“残毡拥雪”者(此用苏武典,苏武被匈奴拘禁北地,被迫禁食,即啮雪与毡毛咽之。此可视为暗喻囚禁在北地的不肯屈服的南宋爱国志士)无法托雁传书带信,然其眷念故国之拳拳深情,却是关山不能阻隔断的。这一层次的作用就在于:一方面,继续写出雁之孤单,以强化上文的表达效果;另一方面,又展出新的内容,表明自己虽然未曾参加抗元斗争的队伍,而心却时时萦念着这辈高风亮节的故人。既不脱离词的本题,却又不作单调的重复,此足见词人擅长发展“意脉”之妙。

下片换头起以“谁怜旅愁荏苒”一问句,主体仍是孤雁而描写又进入一新的层次。“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晋桓伊抚筝而歌《怨诗》,曾使谢安泣下。筝柱斜列如雁行,故由雁及筝)皆人间哀事,而张炎以人间之哀事与孤雁联写,也是一种“不离不即”“似花非花”的妙法(其源盖出乎白石之以促织与思妇、离人层层夹写),一则以人间的悲剧渲染孤雁羁旅孤况之愁绪,另一则又把词情从物推向人,暗示写雁最终还是写人。“长门”句似指宫室被掳之凄惨心理,“筝怨”句似指士人失国之哀痛心情。从雁及人,真有“不胜清怨却飞来”之致。此三句为一层。下七句则为全词的第四层,它从拟人的角度进一步描摹孤雁之“心情”。其情感发展之轨迹则由近而推远:先由自己之孤单联想到“伴侣犹宿芦花”的境况;再由自己思念同伴的心情而推想到它们悬念、企盼自己的心情;最后又幻想总有一天能够久别重逢——其时那种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心情将是何等深浓!尽管彼此重见时都已憔悴、困穷不堪,但却决不羡慕那些依附在新贵人堂前的“双燕”。这是因为自己是“君子固穷”却坚持了自己的操守!故此层的写法,先由雁拟人(“伴侣”之语即是证明),再又由人而复归到雁、燕的对比,其思想的内蕴既已深化,而咏物(“孤雁”)之外壳却始终未曾丢掉。所以综观全词,一方面既生动而深刻地刻画出了孤雁的物态(如“顾影欲下寒塘”“一点”之类描写)和神情(如“恍然惊散”之类描写),达到了咏物词的基本要求;另一方面,又能以物喻人、托物言志,达到了咏物词的更高境界。这就使它在思想意义上超出了前期的“春水”之咏。而在艺术技巧上它却仍旧保持着以往状物精细的传统特色而又有所发展。像“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之句,就曾被元人赞为警句而广为传诵。此外,如铸语之新警、用典之灵活,以及描绘之曲折层深,也都是本词之优点。

(杨海明)

月下笛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鉴赏

从词前的小序看,这首词当作于张炎的晚年。他晚年寓居浙东,甬东积翠山在今浙江定海县。这是词人孤游万竹山时所作。“万竹山在(天台)县西南四十五里。绝顶曰新罗,九峰回环,道极险隘,岭上丛薄敷秀,平旷幽窈,自成一村。”(《赤城志》)词人独游此山时,看到山舍门庭冷落,落叶满地,不禁黯然伤心,有故宫黍离的亡国之痛。他怀念杭州,那里既是他的故国,又是他的第二故乡。他怀念旧日的朋友,但又不知他们在何处,他感到孤独。他怀念那些忘机友,更不能忘怀于“杜曲人家”(指凋零的南宋贵族)。结穴处所写的天寒时节“犹倚梅花那树”的翠袖佳人,大概是指杜曲人家中有节操的人,或指那些不肯在元朝做官的南宋遗民。

上片开头所说的“万里孤云”,当是作者的自况,他曾漫游三十年,汗漫数千里,正像漂泊不定的“万里孤云”。他的游踪遍及大半个中国,可谓“清游渐远”,他像个天涯漂泊的游子,当然会有孤独之感。昔日的朋友,风流云散,彼此天各一方,故发出“故人何处”的叹喟。现在他住在山舍,面对山舍的寒窗,在梦中,还能记起旧游之地,他不能忘怀南宋的故都杭州。故都今日怎样呢?“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连昌”,即连昌宫,是唐代的别宫,在今河南宜阳县,宫中多植柳树,这里作者用来借指南宋故宫。这两句词,中间有些跳跃,上句是词人想到故都、故宫大概被元蒙统治者破坏得差不多了,想起这些事来,令人伤心,难以入睡;但睡不着觉,最怕听滴滴沥沥的夜雨之声,那一声声的雨点,好像打在自己的心头,更勾起无数的心事。且不要说现在梦醒夜悄,凄凉伤心,只身对着烛影,拥衾不眠,同谁诉说苦衷呢?歇拍的“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可以看到词人的孤独无偶和中夜悲凉。

下片换头云:“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这几句有几层意思。词人自比张绪,张绪是南齐人,少有文才,喜谈玄理,风姿清雅,风流可爱。“归何暮”,指归来何其晚矣,此句说自己漂泊之久,似无家可归,无国可投。“半零落依依”两句,是说西湖断桥的鸥鹭已经零落无多,剩下的见了人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鸥鹭为忘机之鸟,这里借指忘机之友。昔日的朋友现在已剩不多了。下文的“天涯倦旅”是作者自指。“此时心事良苦”,“心事”应指对故国、故人的思念,以及《黍离》之悲。“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上句用《晋书·谢安传》的故事。羊昙曾为谢安所器重,谢安死后,羊昙辍乐弥年。因谢安扶病还都时曾经过西州门(在今南京市西),羊昙怕触景生悲,行不由西州路。一日,羊昙大醉,不觉至西州门,痛哭而去。这里是借羊昙事寄寓作者的家国之愁。下句的“问杜曲人家在否?”“杜曲”在长安,是唐时的名胜地区,这里借指南宋故都的风景区,“杜曲人家”喻指南宋贵族。结穴两句说:“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此二句系化用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而成。前已指出,“倚梅花那树”的翠袖佳人,作者是有所指的。

这首词用典故较多,感情较沉痛,风格较凄婉。《四库全书提要》说:“炎生于淳祐戊申,当宋邦沦覆,年已三十有三(按:应为二十有九,引者注),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张炎的《月下笛》,是苍凉激楚之作的代表。

这首词描写《黍离》之感的手法,比较含蓄,其所以感到含蓄不直露,与大量用典有关。张炎在《词源》中说:“词用事最难,要体认著题,融化不涩……用事不为事所使。”他主张用典要切题,要用得活。张炎此首词,凡五次用典,但每个典故均能切题,比如用连昌宫借比南宋故宫,就比较著题,因为连昌宫曾因战乱而荒废,其他像用“杜曲”借比南宋故都的风景区,用“西州泪”的故事伤知己旧友之亡,均能做到“体认著题,融化不涩”。

(刘文忠)

绮罗香

红叶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寒艳不招春妒。枫冷吴江,独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甚荒沟、一片凄凉,载情不去载愁去。长安谁问倦旅?羞见衰颜借酒,飘零如许。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为回风、起舞尊前,尽化作、断霞千缕。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

鉴赏

此词无明确纪年,但据词情看,当作于1290年初冬,地在元都(北京)。其年张炎四十三岁,为应元政府写经之征召而被迫北行,栖止京都,举目有山河之异,遂借眼前所见之“红叶”,抒其家国身世之感慨。

“红叶”之意象,经前代诗人叠用,已含有相当丰富复杂之意蕴。杜牧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此处之“红叶”含有傲风霜之品格;崔信明诗“枫落吴江冷”,贾岛诗“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处之“枫叶”“落叶”象征着秋气之肃杀;而古诗中使用“红叶”字面者,则更多的是与“红叶题诗”“红叶为媒”等香艳故事联结在一起的。张炎“红叶”之咏,既糅合了关于此方面的典故、成句,又加以改制和组合,做到了“用事(而)不为事所使”(《词源》),使它成为表达自己此时此地心情的特定的意象。

起首“万里飞霜,千林落木”二句,写气候之严冷与百卉之凋零,既见北地之苦寒,又令人联想到元朝统治的淫威。第三句“寒艳不招春妒”,承上而出,意有几层:时已深秋初冬,寒气袭人,一也(此承上而来);越是寒冷,红叶却越见其“艳”(红),二也(此转出下文);“艳”则易招人妒,然而此时春花早谢,无法相妒,三也;而从红叶本身来言,虽然“霜叶红于二月花”,其本心却实在并不欲与众花争艳斗妍,故春卉(似指那些投靠新朝而富贵者)大可不必生妒意,四也。此句虽短,实为一篇中之主旨所在。但上文“寒艳”二字犹不足“缴足题面”,如红梅亦可称为“寒艳”,故下文即以“枫冷吴江”补点题目,兼抒“独客”(“独在异乡为异客”)之愁,由此而引出自南方初入京师之所见所感。“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归路”,采用“流水对”的灵巧方法,既写出了船之行进、泊岸过程,又写出了目睹红叶飞舞似花而令人魂萦“归路”的心理活动,形神兼备,活而不。且把秦观名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分拆暗藏于此中,作为描绘“红叶”的背景,显得既凄又丽,启人联想。船入京师,渐近“御沟”,由于作者心情之恶,故从其眼中看来,“御沟”只是一条“荒沟”,其中流泻着的红叶,早无艳情之诗题载于上而仅能载愁而去!张炎本擅抒写艳情之词,此处所说,只是反语而已,目的是为抒写自己凄苦已极的愁情服务,故不惜作“翻案”文字,此即善“使事”之处。以上为上片,主要写沿途及初入京城之景象。

下片写身在京都而生的家国身世之感,亦以自身与红叶层层夹写,显得自然浑化。换头先写自身。“长安谁问倦旅”,“长安”借指元都,“倦旅”之“倦”则暗示作者此行,决非“求官”而来,否则才至京师不久,正该上下奔走才是,何来倦意?“羞见衰颜借酒”,化用前人“衰鬓霜供白,愁颜酒借红”(郑谷),“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陈师道)诗意,为自己“画照”。其中暗藏“霜”与“红”二字,故下句即由人绾合到经霜而变红的落叶之上。“飘零如许”,不独人之酒面与叶同红,且人之飘零、憔悴身世亦同于落叶也。更可注意者乃下二句:“谩倚新妆,不入洛阳花谱。”“倚新妆”,语出李白诗“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指杨贵妃及牡丹(芍药)花之富贵、妍丽。然于其上,冠一“谩”(徒、空)字,意有反指,即:红叶虽“艳”,然其品格属于“寒艳”,而非“春艳”;且从严格意义上讲,红叶非“花”,故不入《洛阳牡丹记》《群芳谱》之类花谱,群芳自不必前来相妒。此句一则自负才华(张炎于诗、词、书、画皆有特长),二则自明其志(内心实不欲与新朝合作),三则也含讽刺新贵之意在内。红叶既不能讨“赏花者”之喜爱,则其身世之可怜宜然也,“为回风”四句即写其随风舞落于夕照晚霞之中的飘零遭遇。而于此四句之后,词情又作新的振起:“记阴阴、绿遍江南,夜窗听暗雨”,意谓:今日残败不堪之落叶,在昔(特别点出“江南”字面,意味深长)也自有过绿荫如盖的盛况,不过此种“承平”时的景象,早已逝去,只为今日“夜窗听暗雨”、雨打残叶之景增添万分的惆怅而已。今昔盛衰,故国兴亡之感,全借此红叶之咏曲折写出。

东坡咏杨花词(《水龙吟》)有云:“似花还似非花。”前人评其妙处在于“不离不即”(刘熙载《艺概》卷四)。张炎“红叶”之咏,亦深得其妙。红叶似花,却又非花,有群花之“艳”而无群花之“媚”,写出其身份虽卑而品性甚高(耐寒)之特点;“红叶”是物,却又是人,观其今昔盛衰之对比,何尝不是自身遭遇之缩影?故张炎此作,亦为咏物之佳构,《四库提要》谓之“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者是也。

(杨海明)

长亭怨

旧居有感

望花外、小桥流水,门巷愔愔,玉箫声绝。鹤去台空,珮环何处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凄咽,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江空岁晚,便忘了、尊前曾说。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

鉴赏

这一首词里,隐藏着张炎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遭遇。只有把它的本事挑明,才能比较深切地体会它的感情内容。

张炎出身于贵族世家。他的六世祖张俊,是南宋初期的显赫功臣,位至清河郡王(后追封循王)。直到南宋亡以前,这一家族的子弟们都还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南宋末年,元朝发兵攻打宋军,其时张炎的祖父张濡正带兵驻守独松关(在临安西)。他的部下误杀了元主派遣来说降的使者廉希贤(官拜礼部尚书)等人,惹怒了元主,元兵因而一举攻克南宋京都临安。1276年二月,廉希贤之子抓获张濡,把他磔杀。不久,又抄没张家资财以作廉家之抚恤(以上据《元史·廉希贤传》及《钱塘纪事》卷八)。这样一来,张炎一家就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张炎的父亲以及他的妻妾,就在这场变故中或被杀,或被掳(元人常把掳来的妇女转卖为奴隶或官妓),而他本人,可能因某种原因,得以事先逃脱而未罹灾,但已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世间最悲伤的事,当然是这种亡国破家的灾祸;但最难堪的感情,却又是重访故地、回想往事所引起的再度悲感。张炎这首重临旧居的词,写的就是这种不堪回首的痛楚心情。

张炎旧居即是有名的南湖(他的曾祖父张镃所营建),其地有花鸟泉石、亭台楼阁之胜。因此此词一开头就用“望花外、小桥流水”两句描摹出它的无比幽美;但马上又用了“门巷愔愔,玉箫声绝”两句跌出下文。熟悉宋词的读者读了这四句之后,马上会联想到周邦彦的那首名篇《瑞龙吟》的起首几句:“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但周词所写,是对一个旧日歌妓的重访,而且那位歌妓还活在人世;而张词所写,却是对于他那洒下过血和泪的“旧居”的重访,而且他所怀念的那位女主角(爱妾)早已死亡。“玉箫声绝”,就用一个哀艳的典故,追叙了他往日与她吹箫拍曲的旧情,又暗示了她人去楼空、物在人亡的不幸遭遇。所以下文紧接着又用了“鹤去台空”的典故以补足上文,并因此而发出“珮环何处弄明月”(杜甫曾写王昭君死后“环珮空归月下魂”)的深沉浩叹。“十年前事,愁千折”则点出此次重访,离开那次事变已有十年之遥,但十年时光之流逝,非但没有冲刷掉内心的哀怨,反而导致了今日重睹旧地时的愁肠千结、百感萦绕。“心情顿别”一语,就包含了这种十分复杂的今昔盛衰之感在内。“露粉风香,谁为主?都成消歇”,既是写昔日之花,也是借喻如花之人,它们全都已“玉殒香消”地变成了泉下之土。词的上片,即由初睹旧居而引出对于亡妾的悼念,在词风上体现出陈廷焯所谓的“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的“沉郁”的意味(《白雨斋词话》卷一)。

下片继续申述上片之意。换头“凄咽”二字先作一小的顿挫,从而由上文之悲感而引出下文之回忆,可说是“不断曲意”且“承上接下”。下面两句便追忆最后一别时的情景:“晓窗分袂处,同把带鸳亲结。”这是一个多么情真意深、恋恋不舍的特写镜头,又是多么摧人肝肠的一个生离死别场面!她在亲结鸳鸯带、手斟别离杯时,还凄凄咽咽地对自己说了不少话,直到十年后“江空岁晚”的今天,犹未能忘(“便忘了”实是反说)。恨只恨当年的抄家灭门之变,来得太猝然、太惨烈,就像“西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在它的猛烈“扫荡”之下,全家基本丧生、被掳,而自己也像一只寒蝉那样,再无定居栖身之地……“恨西风”四句,借着“比兴”的手法,写出了元朝统治者屠戮汉人的酷烈,使人于几百年后犹能感受其“余威”;也写出了身经其灾者的惊悸和可怜,读后令人不由生出同情之感。词情发展至此,已达高潮,故末尾几句,转入平婉。“谢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这两句前人释为“垂杨有转绿之时,而罗带无同携之日,王孙末路,亦杜牧重来也”(俞陛云《宋词选释》)。但这样解释,一个“谢”(多谢)字就无法落实。因此按照我的理解,应当是说,由于某种原因,张炎有可能赎回其故居中的一隅之室,作为重栖之地,因此他“多谢”“命运”给了他“杨柳重绿”的一线生机——这样说,虽无直接根据,却有一个间接的旁证,那就是同是张族的另一位子弟张模(他是张炎的族叔)曾经请人(戴表元)为他“失而复得”的“乔木亭”写过一篇《乔木亭记》(见戴表元《剡源集》卷一)。这个“乔木亭”就是张家产业之一。张炎是否也“失而复得”地收回过他房产的一部分?说不定还是有这种可能的。所以最后这两句,乃是一种“不幸中遇大幸”的惨然之言,也表现了他软弱忍辱的生活态度。

张炎词中写到旧居的作品还有好几首。而这首词,实主要是写园中之人,通过园在人亡、人去楼空的感叹,抒发了他悼念亡妾、追怀身世的无穷悲感。前已提及,旧地重睹的痛楚感是最令人难堪的。十年前的旧伤疤,今日重新划破,其痛之钻心可以想见。而在词风上,由于运用了反复缠绵和比兴的写法,也显出“噫呜宛抑”(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的特色。清人江昱题张炎词集有云:“落魄王孙可奈何,暮年心事泣山河。商量未是人间调,一片凄凉不忍歌。”从这首词的基调、着色、押韵(押入声韵)等方面来看,它确是一首“凄凉”之歌。

(杨海明)

清平乐

候蛩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江似练,望尽芦花无雁。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鉴赏

张炎于五十三岁(1300)飘荡到苏州吴江,栖身于其学生陆辅之家中。陆有一位“才色皆称”的歌妓,名唤“卿卿”。某个秋日,张炎为主人及卿卿作了一首《清平乐》词:“候虫凄断,人语西风岸。月落沙平流水漫,惊见芦花来雁。可怜瘦损兰成,多情只为卿卿。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以上据《珊瑚网》卷八)但是现在见于《山中白云词》中的定稿,却有了较大的改动。细味一下此中的修改,大有深意存焉。原作之意,无非是写一点“花情柳思”(亦即词中“多情只为卿卿”一句所揭示的那种风流艳情),但修改以后,却由艳情转向了“愁情”——这种令人“夜夜关情”的悲秋之感,说穿了,便是一种深沉的家国身世之感!两相比较,便可见出后者在主题方面的深化。

不过,身处异族统治之下,张炎的家国身世之感是不便明言的。好在词人有的是办法,因此他便借用传统的“悲秋”题材,明写其“秋感”之萧瑟,而暗写其心灵上蒙受的亡国破家之“愁感”。

前代诗文中写“悲秋”之名篇可谓多矣,比如宋玉的《九辩》与欧阳修的《秋声赋》即是。不过它们的写法都以铺叙见长。但小令却不能这样“形容曲尽”地写。它必得采用另一种精练、含蓄的笔调来写,而靠它特有的“风韵”来打动人心。张炎此作,就堪称“以少胜多”的佳篇。其上片选择了候蛩(即蟋蟀)的哀鸣,西风的衰飒,秋月的清冷,秋江的澄净,以及芦花的无雁……这样一些最能代表秋天的典型景物,为我们勾勒了一幅肃杀的“秋晓图”。凡是具有一定阅读经验和人生经验的读者就不难从中触发出悲秋的“共鸣”来。特别是上述“景语”已早为前人诗文所反复抒写过,因而其中所深藏的“历史积淀”经过读者的“再创造”,便会“释放”出巨大的感人“能量”来。上片“制造气氛”既足,下片换头两句即由此而点出“词眼”:“暗教愁损兰成,可怜夜夜关情。”“兰成”,南朝梁诗人庾信的小字。庾信本是南人,身陷北朝,张炎与他有着相似的遭遇。因此拈出庾信之“愁”,就使上文所写之“景语”统统“升华”“提炼”成了“情语”。故上文之耳闻蛩鸣,目睹月落,以及“望尽”等语,到此为止,也都由一条总的线索贯串了起来:原来这些景物全是由一位通夜失眠的人所感知着的,不然何其会观察、谛听得如此细切!陆机《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过片的这两句词,就可以说是“画龙点睛”的“警策”之言。不过若只点出这两句“情语”的话也尚嫌不够;就像一棵大树只画了主干还需添加枝叶一样,在它们之后,作者马上紧接了“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两句渲染之笔,这就更使词情显得摇曳生姿、十分酣畅了。梧叶虽小,然其萌生秋感之作用却甚巨大: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已把“秋雨梧桐”作为人间最易引起悲感的事来写;以后,温庭筠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更漏子》),又为它增添了更加丰厚的感情积淀。因之,张炎再次把它凝练成“梧桐秋声”的新语,且又放在篇末,就更使它显示出“有余不尽”的无限韵味来了。从主要为艳情而发的“秋感”,发展而为以家国身世之感为主的“愁感”,从中我们也不难看到张炎词风的一种转变。

(杨海明)

清平乐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鉴赏

古典诗词中,“伤春悲秋”一直是最常见的题材之一。如果说,前面一首《清平乐》是张炎的“悲秋”名篇的话,那么,这一首便是他的“伤春”名篇。一“秋”一“春”,尽管所写的景物不同,而其伤感、悲愁的情绪却是同出于一源的——那就是他所满怀的亡国破家之痛。

这首词的写法是建筑在“今昔对比”的基础上的。杭州本是张炎的故乡,而美丽的西子湖,又是他年轻时最喜盘桓游赏之地。那个时候,他“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真是一个不知何者为“愁”的“承平贵游少年”(戴表元《送张叔夏西游序》)。可是,改朝换代之后,张炎重来故地,却已变成了一个“客子”!举目所见,山河不殊而生异代之悲。此种悲感,李后主曾用“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这样凄怆而奔放的词句来表达过,而张炎则又用他哀婉而含蓄的笔触再一次地给予了艺术的再现。

周密(他是张炎的朋友)在《武林旧事》里说过:“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每逢春光明媚之日,赏花踏青者“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甚至水中画楫,也“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可见其游赏之盛。但兵燹后,西湖却变成了“一抹荒烟”(作者《高阳台·西湖春感》)。因此本词一开头的两句“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语虽简短,所包含的内容却是十分复杂的。特别是“顿觉”的“顿”字,写足了作者旧地重游、眼见西湖面目全非而生的痛楚、惊愕、惘然之感。昔日的“承平景象”哪里去了?以前的赏花人又到哪里去了?这些,作者都未说,也不必说,读者心里自然明白。

因为怀着这种苦痛的感情,作者自然无心再赏风景,草草一看之后旋即扫兴离去,心中却涌起了一阵辛酸的愁绪——因而他要作诗,他要作词,这种“诗愁”便凝结成了下面的四句句子。“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这是感叹自己如同飞燕一样羁泊无定,去年流荡在天涯海角,今年特地赶回家乡,谁知家乡也早改尽面貌,一样是无“家”可归(张炎的故家已被元人侵占)!这两句句子,前一句用了肯定句式,后一句用了反问句式,更显出词情的沉痛哀迫,读来使人鼻酸。接着,词人又用两句更为凄楚的句子来结束词情:“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今昔对比”之感,便仗着这一番“妒花风雨便相摧”的“摧花”(而不是“催花”)之雨声,曲曲写出。有人评论此词说道:“羁泊之怀,托诸燕子;易代之悲,托诸夜雨。深人无浅语也。”(俞陛云《宋词选释》)此词的“深”就深在它感情的深沉和深挚上——而这种感情程度之“深”,不言而喻就是建筑在强烈的“今昔对比”基础上而显示出来的。

(杨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