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岳*

水调歌头

平山堂用东坡韵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篷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洲外,山欲暝,敛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作者

*方岳(1199—1262),字巨山,自号秋崖,祁门(今属安徽)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累官至吏部侍郎,历知饶、抚、袁三州,加朝散大夫。南宋后期,他的诗名很大。最初学习江西诗派,后颇受杨万里、范成大影响。著有《秋崖先生小稿》。

鉴赏

这首词是方岳旅居扬州时作。平山堂在扬州城郊蜀冈上。词步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韵,一是因为此词情调与苏词相近,一是此词之中“山色倚晴空”语与苏词“长记平山堂上,倚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意趣相关。方岳为南宋关心国事的词人之一,不少词作表现了“明月芦花,共是江南客”(《蝶恋花·用韵秋怀》)和“莫倚阑干北,天际是神州”(《水调歌头·九日多景楼用吴侍郎韵》)的情怀。这首词写得字炼语醇,情深意雄,是方岳的力作之一。

词的上片叙秋雨后晚景,勾起了词人的乡关之思。“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以丽语领起。秋雨一洗,川原皆碧,雨后放晴,山色清新。欧阳修《朝中措》词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方岳即化用欧词之意,犹如己出。明丽之景,忽而转入暗淡之情:“愁思”“付酒螺”为一层,“归思”“寄归鸿”为二层,“遗恨”“托夕阳”为三层。一层进一层,愈转愈深。“江南江北愁思”,点明“愁”情,江南江北愁思无限,只有以酒消愁。“螺”是螺杯。词人之愁,一为思家,一为忧国,故继而分别写之。“菰菜莼羹一梦”,典出《晋书·张翰传》,张翰在洛阳做官,因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乃辞官还乡。方岳借用其事,另寓新意,是说家乡的风味虽美,可是战乱使得自己不得不离乡背井,回乡只是一梦而已。这种情绪在方岳词中时有所见。“君莫道,江鲈忆。吾自爱,山泉激。”(《满江红·和程学谕》)“菰菜莼羹,正自令人忆,归梦不知江水隔。”(《蝶恋花·用韵秋怀》)“唤起江南,一叶莼鲈兴。先自新愁愁夜永。”(《蝶恋花》)“横戈曾怒,张翰浮夸。笑鲈鱼虽好,风味争些。”(《满庭芳·劈蟹醉题》)从这些可见,祁门胜境时时在他胸中,秋崖风物常常萦回脑际,正如他自称:“待不思家,怎不思家!”(《一剪梅·客中新雪》)有家归不得,只有将一片乡思寄于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醉眼”,回应“酒螺红”。“河洛”,指中原地区。词人抬醉眼瞭望中原,感叹至今仍未收复,故曰“遗恨”。上片以写景为主,以丽景衬悲情。

下片承上片时间的进展,主要抒发自己的感慨。“山欲暝”,交代已入暮。“敛眉峰”,指山色已逐渐暗淡下来。词人面对江山胜迹,想到人事沧桑,感叹历史变迁。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载:“扬州蜀冈上大明寺平山堂前,欧阳文忠公手植柳一株,谓之‘欧公柳’。”欧阳修词《朝中措·平山堂》:“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如今却是“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缘物生感,仙翁不存,英雄磨灭。“两仙翁”,指欧阳修与苏东坡。词人登临蜀冈,先由眼前景而驰想远方事,再由当时情追念昔日人,想象的空间广阔、时间悠远。最后,突然宕开一笔,“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孤马在西风中长啸,实是词人发自内心的激昂呼喊。本篇结句,以动荡见奇,且余味不匮。

(徐应佩 周溶泉)

吴文英*

霜叶飞

重九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作者

*吴文英(约1212—1272),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本姓翁氏而入继吴氏。他除三十多岁在苏州一度任仓台幕僚外,生平没有做过什么官,终身坎坷,曳裾王门,以至老死。长期居住苏州、杭州等地,足迹不出江浙二省。存词约三百五十首,有《梦窗甲乙丙丁稿》传世,是一个作品数量多,艺术上颇有特色的优秀词人。梦窗词语言冶炼,组织缜密,运意曲折幽深,然而个别词作也不免于隐晦。

鉴赏

此是梦窗节日忆亡姬之作。“断烟离绪”,起四字精练而形象,笼罩全词。全词就是写思念亡姬的断烟般的离绪。“斜阳红隐霜树”,是写重九日间风雨,因风雨,故傍晚还不见斜阳。它隐没于霜树之中。凄凉的心情,逢着凄凉的时节,已把满腔情怀初步端出。重阳佳节,正是菊花盛开之时,我从东篱折来数枝黄花,把它插在壶中,风雨中它的香气还在喷出。但是孤坐对着黄花,不免无聊,在此风风雨雨之中谁还会骤马去登上荒台吊古呢?“谁”,包括词人自己在内。“吊古”,则包括伤逝之痛。这样,又不禁回忆起当年与姬人重九登高相处歌舞之乐。“蛮素”,本谓白居易家歌妓樊素和小蛮,白诗中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句,此处乃借指姬人。当时她执扇清歌,扇底歌声和寒蝉而共咽(意谓其声悲凉),而我则酒酣倦梦,几乎忘却姬人在旁。上片写双双登高的情景如此。

下片转入今情。如今人已逝矣,事已去矣,对此佳节,还有什么赏心乐事?还有什么心情“传杯”饮酒?但无“传杯”的心情而仍复“传杯”者,无聊之极思也(参陈匪石《宋词举》)。“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杜甫《赴奉先县咏怀》),但心灰意懒之极,自从姬亡之后,连未写完的歌词(断阕)也没有心情把它续完,何况重写新词呢!天气入夜已经转晴,月影斜照东篱,寒蛩宵语,似亦为人诉心事。“早白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乌纱去”。这是从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羞将白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整冠”二句脱化而来。重九日孟嘉落帽的故事,后世传为美谈。杜甫这两句的意思是:如果登高时风吹帽落,露出了满头白发,我就把帽子戴上来遮掩头上的白发,并且还会请旁人给我整理一下。这两句诗表现了杜甫的洒脱旷达的态度。但是梦窗这两句词意思和杜甫不同。梦窗已经不以风吹帽落,露出满头白发为可羞了,而觉得反正人亡身老,无一可欢,一切都随它去吧!这表现了词人极端沉痛的心情。结语“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两句,也化用杜诗(同上):“明年此会知谁健,笑把茱萸仔细看。”杜诗之意谓今年重九,强乐自宽,但不知明年此会何如耳。梦窗今年未能登高,但空想明年能有机会。杜细看茱萸,梦窗虽也看茱萸,着一“漫”字就自觉无谓,那么明年翠微高处之约,也不过说说而已。杜甫逢佳节而强作欢笑,梦窗则欲强作欢笑而不能,其无聊沉痛,实更倍于杜甫,这也是时代、身世使他如此的。

吴梅《蔡蒿云〈乐府指迷笺释〉序》:“吴词潜气内转,上下映带,有天梯石栈之妙。”梦窗词脉络贯通,形象完整,上下映带尚是其形象的表面;潜气内转,则是其形象的里面;“天梯石栈”则说的是梦窗词的大起大落,突接突转,也有潜气在内沟通。在这一方面,陈匪石《宋词举》分析此词极细,他说:“‘霜树’‘黄花’,就‘传杯’前所见言之;‘蟾影’‘蛩语’,就‘传杯’后所遇言之:皆用实写,而各是一境。‘斜阳’‘雨’‘蛮素’‘翠微’,则均游刃于虚,极虚实相间之妙。‘断阕’与前之‘咽寒蝉’、后之‘残蛩语’,‘旧节’与前之‘记醉踏’、后之‘明年’,线索分明,尤见细针密缕。”这些都可以说明梦窗词的“上下映带”,脉络贯通。西方文论说:“美是杂多和整一的结合。”此于梦窗词可以证之。又如戈载《宋七家词选》说梦窗词“以绵丽为尚,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在这一方面,《宋词举》分析此词说:“即‘隐’字、‘噀’字、‘轻飞’字、‘咽’字、‘转’字、‘冷’字、‘缘’字、‘从卷’字,亦各有意义。其千锤百炼,是炼意,非仅琢句,非沉晦,亦不质实。”梦窗不但炼字、炼句,而且它们都能和炼意相结合,这和李商隐等“藻采组织,而神韵流转,旨趣永长”相同。

(万云骏)

齐天乐

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鉴赏

吴文英词一向以晦涩见称,近世编撰文学史及词选的一些人,如刘大杰、胡适、胡云翼诸人,都曾经对吴词加以讥评,以为其所作“大半都是词谜”,是“套语与古典”的“堆砌”,“他的长调几乎没有一首可读的”。但清代的一些词评家,却曾经对吴词备至推崇,如戈载之《宋七家词选》即曾称其“运意深远,用笔幽邃,炼字炼句,迥不犹人。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周济之《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亦称其“立意高,取径远,皆非余子所及”,又云“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关于吴文英词之特色及成就,我以前写过一篇标题为《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的文稿(见《迦陵论词丛稿》),曾对之做过较详细的论述,以为吴词之往往予人以晦涩难解之印象,主要盖有二因:其一是在叙写方面往往以时间与空间做交错之杂糅,其二是在修辞方面往往但凭一己直觉之感受,再加之以喜欢运用生僻之典故,遂使一般读者骤读之不能体会其意旨之所在。但如果仔细加以研读,能寻得入门途径,便可发现吴词在“雕缋满眼”的“晦涩”“堆砌”的外表之内,是确实有一片“灵气行乎其间”,而且“立意”之“高”,“取径”之“远”,也是确实具有一份“奇思壮采”的。现在我们就以这首《齐天乐》词为例证,来对吴文英词略加赏析。

这首词既是题为“与冯深居,登禹陵”,我们就当先对题目中的冯深居及禹陵略加说明。冯深居,名去非,在南宋理宗宝祐年间曾为宗学谕,因为反对当时的权臣丁大全而被免官,与吴文英相交甚久。所以这首词中颇有言外之深慨,这是从冯氏之为人及其与吴文英之交谊而可以推知的。至于“禹陵”则为夏禹之陵,在浙江绍兴县东南之会稽山。吴文英为四明人,是禹陵固正在其故乡附近之地。所以吴氏对禹陵所流传之古迹名胜,乃别有一种亲切之感情,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夏禹王之忧民治水的精神,在中国古代帝王中又是功绩最为卓伟,用力最为勤劳的一位。而南宋的理宗之世则任用权臣,国事日非,感今怀古,吴文英在与冯深居同登禹陵之际,自当有无限沧桑之深慨。所以一开端便以“三千年事残鸦外”七个字,把读者引向了一片远古苍茫之中。所谓“三千年”者,一则为历史年代之实据,盖自夏禹之世至南宋理宗之世,固已实有三千数百年之久。再则“三”字与“千”字之数目,在直感上亦足以予读者一种久远无穷之感。而“三千年”之下又加一个“事”字,则千古兴亡之史迹,乃大有触绪纷来之势矣。而又继之以“残鸦外”三个字,就“残鸦”而言,固当是登临时之所见。昔杜牧《登乐游原》诗有句云“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此正为“残鸦”二字所予人之景象与感受。至于“外”字,则欧阳修《踏莎行》词有句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就梦窗此词而言,则是残鸦踪影之没固已在长空澹澹之尽头,而三千年往事之销沉则更在此已消逝之残鸦影外,于是时间与空间,往古与今日乃于此七字中结成一片,以无际之荒远寥漠之感,向读者侵逼包笼而来。其所以弥深此无可追寻之荒远之感者,盖因梦窗当日曾抱有无限追怀之一念耳。然则梦窗当日所登临者何地?则禹陵也;所追怀者何人?则禹王也。盖在我国远古帝王之中,就史书之所载,固以夏禹之功绩最为卓伟,而其用力亦最为勤劳。是禹王固正有其可以引人怀思追念者在也。夫在夏禹当世,人民之所患者,厥唯洪水猛兽而已;而禹王之所致力者,即正在消灭此一人类之大患。而人世之战乱流离、忧患苦难,乃有千百倍于当年之洪水猛兽者。然则今日之世,岂复能更有一人,如当日禹王之具有拯拔人类、消灭大患之宏愿伟力者乎?此正梦窗之所以望残鸦而追怀三千年之往事者也。

然而禹王不复作,前功不可寻,所见者唯残鸦影没,天地苍茫,则何地可为托身之所乎?故继之则云“无言倦凭秋树”。语有之云“予欲无言”,又曰“夫复何言”。其所以“无言”者,正自有无穷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之痛也。然则今日之登临,于追怀感慨之余,其所能为者,亦唯“倦凭秋树”而已。此处着一“倦”字,其疲倦之感,自可由登临之劳倦而来,此杨铁夫《笺释》之所以云“次句落到‘登’字”也。然而此句紧承于首句“三千年事”之下,则其所负荷者,固隐然亦正有千古人类于此忧患劳生中所感受之恭然疲役之悲在也。是则于此心身交惫之余,岂不欲得一依倚栖傍之所?而其所凭倚者,则唯有此一萧瑟凋零之秋树而已。人生至此,更复何言,故曰“无言”也。其下继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乃与首一句之“三千年事”遥遥相应,故知其“倦凭秋树”之时,必正兼有此三千年之沧桑深慨在也。曰“逝水移川”,则东流之逝水,其水道固已几经迁移;曰“高陵变谷”,则耸拔之高山乃竟沦为深谷。是禹王之宏愿伟力,虽有足以使千百世下仰若神人者,然而其当年孜孜矻矻所疏凿,欲以垂悠悠万世之功者,其往迹乃竟谷变川移、一毫而不可识矣,故曰“那识当时神禹”也。三千年事,无限沧桑,而河清难俟,世变如斯,则梦窗之所慨者,又何止逝水、高陵而已哉。

以下陡接“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三句,貌观之,此等句固正不免于“雕绘满眼”“堆垛”“晦涩”之讥,盖以在此数句中之“翠蓱湿空梁”一句,极难索解也。夫“梁”者,固当为禹庙之梁。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云:“禹庙在会稽山禹陵侧。”又云:“梅梁,在禹庙。梁时修庙,忽风雨飘一梁至,乃梅梁也。”又引《四明图经》:“鄞县大梅山顶有梅木,伐为会稽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始骇异之,以铁索锁于柱。然今所存乃他木,犹绊以铁索,存故事耳。”(嘉莹按:《尔雅·释木》:“梅,楠。”郝懿行《义疏》云:“梅或作楳……《诗正义》引孙炎曰:‘荆州曰梅,扬州曰楠。’《一切经音义》廿一引樊光云:‘荆州曰梅,扬州曰楠,益州曰赤楩,叶似豫樟,无子也。’……盖皆以梅楠为大木,非酸果之梅。”今所传梅梁,或当为楠木之属。)夫禹庙既在禹陵侧,则梦窗当日登临足迹之所至,或瞻望之所及,必会及于此庙,所可断言者也。至于禹庙之梅梁及张僧繇画龙于风雨中飞去之说,则以生为四明人之梦窗,必当极熟悉于此种种有关四明之神话及传说,故此词乃有“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之言。“蓱”字原与“萍”字相通,然而“萍”乃水中植物,梁上何得有“萍”?及见《一统志》及《四明图经》所载,然后乃知此句必非泛指,原来禹庙之梁乃有如许神怪之传闻在也。则另一最可能之解释,当为梁上果然有水中之萍藻,而此萍藻则为飞入镜湖之梁上之神龙所沾带之镜湖之萍藻。然而此一说法必须有充足之根据始得成立。盖以就中国诗词中一般用事之习惯而言,皆必须谨守本事,不可妄自增改。据《一统志》及《四明图经》所载,则此神话之传闻中并无梁上有萍藻之记载,是则梦窗不得于此妄以“蓱”字为指梁间有镜湖之萍藻,读者更不得以个人之想象谓禹庙之梁间竟有镜湖之萍藻,这正是此句词之难于索解之故。其后我在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中查得一极珍贵之资料,即嘉庆戊辰重镌采鞠轩藏版之陆游序本南宋嘉泰《会稽志》,其卷六《禹庙》一条竟载有禹庙梁上有水草之记载,云:“禹庙在县东南一十二里……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人以为神,縻以大铁绳,然犹时一失之。”此条所叙,《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康熙《会稽志》并皆不载,然而欲以梁上有水草说此词,则必须得此一根据方为可信。然而嘉泰《会稽志》则又不载张僧繇画龙事,故必须以嘉泰《会稽志》与《四明图经》合看,然后方知梦窗此词之“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数语乃真可谓无一字无来历矣。是此数句,乃正写禹庙梁上神龙于风雨中“飞入镜湖与龙斗”,“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之一段神话传闻也。而梦窗之用字造句,则极恍惚幽怪之能事。盖“翠蓱湿空梁”一句,原当为神梁化龙飞返以后之现象,而次句“夜深飞去”方为此现象发生之原因,是神梁先飞去入镜湖与龙斗,飞返时始有湖中水藻沾带于梁上也;而梦窗却将时间因果颠倒,先置“翠蓱湿空梁”一句突兀怪异之现象于前,又用一不常见之“蓱”字以代习用之“萍”字。夫“蓱”与“萍”二字虽通用,然而一则用险僻之字始更增幽怪之感,再则“蓱”字又可使人联想及于《楚辞·天问》之“蓱号起雨”一句,乃大有“幽云怪雨”一时惊起之意。彊村先生于梦窗词校勘最精,且曾获观明万历年间太原张廷璋氏旧钞本,其校本之独取“蓱”字,自非无见。总之,此三句所予人之一片恍惚幽怪之感及渺茫怀古之思,固极为真切鲜明,读者正可自此数句中对此充满神话色彩之古庙生无穷之想象。盖梦窗之词所予人者,往往但重感受,而不重说明,神理意味极活泼而深切,唯不作明言确指耳。此正诋梦窗者之所以讥之为晦涩,誉梦窗者之所以称其词为“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追寻已远”者也。

后二句,则又就眼前景物寄慨。曰“雁起青天”,形象色彩均极鲜明,知此景必为白日而非黑夜所见,然后知前三句“夜深”云云者,全为作者凭空想象凭吊之言,并非实有也。此正前三句之运笔之所以出之以如许幻变神奇之故。而此句“雁起青天”四字,乃又就眼前景物以兴发无限今古苍茫之慨,故继之云“数行书似旧藏处”也。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石匮山,在府城东南一十五里,山形如匮。相传禹治水毕,藏书于此。”又《大清一统志·绍兴府志》载:“宛委山,在会稽县东南十五里,会稽山东三里。上有石匮,壁立干云,升者累梯而上。《十道志》:‘石匮山,一名宛委,一名玉笥,一名天柱,昔禹得金简玉字于此。’《遁甲开山图》云:‘禹治水,至会稽,宿衡岭。宛委之神奏玉匮书十二卷,禹开之,得赤珪如日,碧珪如月,是也。’”是会稽之宛委石匮山,固旧传有藏书之说;虽然所传者有夏禹于此得书或于此藏书二说之不同,然而要之此地之传有藏书则一也。然而远古荒忽,传闻悠邈,唯于青天雁起之处,想象其藏书之地耳。而雁行之飞,其排列又正有如书上之文字,此在梦窗《高阳台·丰乐楼》一词中,即有“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之句可以为证。是则三千年前当日所传之藏书固已渺不可寻;今日所见者,唯青天外之斜飞雁阵仿佛犹作当年书中之文字而已。时移世往,辽阔苍茫,无限沧桑之慨,正与开端“三千年事残鸦外”及“那识当时神禹”诸句遥遥相应,而予读者以无穷怅惘追寻之深痛。以上前半阕全以“登禹陵”之所慨为主。

后半阕“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始写入冯深居,呼应题面“与冯深居”四字。以章法言,固属用笔周至;而以意境言,则以下数句,乃合三千余年历史沧桑之感,与个人一己离合今昔之悲,融为一体,错综并举,而与前半阕之登临遥遥相应,于是而冯深居遂与吴梦窗同在此登临之深慨之中,而三千年往事乃亦倏然而来至此西窗灯下矣。此三句词,乃用李义山《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诗句,自无可疑。夫西窗剪烛共话,原当为何等温馨之人事,而梦窗乃于开端即着以“寂寥”二字,又接以“久坐”二字,其所以久坐不寐之故,正缘于此一片寂寥之感耳。昔杜甫《羌村》诗有句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其《赠卫八处士》又有句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其如梦、参商之感,其少壮几时之悲,正皆为足以令人兴寂寥之感者也。故梦窗于“寂寥西窗久坐”之下,乃接云“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此情此景,岂非与杜诗所云“人生不相见”及“夜阑更秉烛”之情景,正复相似乎?此三句,一气贯下,全写寂寥人世、今昔离别之悲。

以下陡接“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三句,初观之,此三句似与前三句全然不相衔接,然而此种常人以为晦涩不通之处,实正为梦窗词之特色所在。盖梦窗词往往但以感性为其连贯之脉络,而极难以理性为明白之界划及说明。此种特色原为长于触发及联想之一类诗人之所独具。此词“积藓残碑,零圭断璧”诸句,一方面固全就感性抒写,予人以一片时空错综之感;一方面则又以灵气运转,使无数故实翩翩起舞生姿。兹就其所用之故实而言,所谓“积藓残碑”者,杨铁夫《笺释》以为“碑指窆石言”,引《金石萃编》云:“禹葬会稽,取石为窆石,石本无字,高五尺,形如秤锤,盖禹葬时下棺之丰碑。”据《大明一统志·绍兴府志》载:“窆石,在禹陵。旧经云:禹葬会稽山,取此石为窆,上有古隶,不可读,今以亭覆之。”知杨氏《笺释》以碑指窆石之说为可信。昔李白《襄阳歌》云:“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古碑材,gui头剥落生莓苔。”自晋之羊祜迄唐之李白,不过四百余年而已,而太白所见羊公碑下之石龟,则固已剥落而生莓苔矣。然则自夏禹以迄于梦窗,其为时既已有三千余年之久,则其窆石之早已莓苔满布,断裂斑驳,固属事之当然者矣。着一“积”字,足见苔藓之厚,令人慨历年之久;着一“残”字,又足见其圮毁之甚,令人兴览物之悲。而其发人悲慨者,尚不仅此也,因又继之以“零圭断璧”云云。前释“数行书似旧藏处”一句时,已曾引《大清一统志》,知有“宛委之神奏玉匮书十二卷……得赤珪如日,碧珪如月”之说。又据《大明一统志》载:“宋绍兴间,庙前一夕忽光焰闪烁,即其处劚之,得古珪璧佩环藏于庙。然今所存,非其真矣。”按:“珪”古“圭”字。是关于夏禹之陵庙既早有圭璧之传说,而在南宋当时,或者庙藏之中果然亦尚留有圭璧之遗物。夫圭璧者,原为古代侯王朝会祭祀之所用,而今着一“零”字,着一“断”字,则零落断裂,无限荒凉,然则禹王之功绩无寻,英灵何在?徒只古物残存,供人凭吊而已。故继之云:“重拂人间尘土。”于是前所举之积藓之残碑,与夫零断之圭璧,乃尽在梦窗亲手摩挲拂拭之凭吊中矣。“拂”字上更着一“重”字,有无限低回往复多情凭吊之意,其满腹怀思,一腔深慨,固已尽在言外。

然而此句之尤妙者,则在梦窗于前半阕自“三千年事”迄“旧藏处”,全写日间登临之所见、所感;后半阕开端“寂寥西窗久坐”三句,则全写夜间故人灯下之晤对;然后陡接“积藓残碑”三句,又回至日间之登临。全不作此层次分明之叙述与交代。于是,忽而为西窗之剪灯共语,忽而为禹庙之断璧残碑;忽而为黑夜,忽而为白昼;忽而为人事之离合,忽而为历史之今古。而梦窗之所以不为之作明白之划分者,正缘在梦窗之感觉中,此时空之隔阂固早经泯灭而融为一体矣。盖残碑断璧之实物,虽在白昼登临之陵庙之上,而残碑断璧之哀感,则正在深宵共语者之深心之内也。夫以“悭”于“会遇”之故人,于“剪灯”夜“语”之际,念及年华之不返、往事之难寻,其心中固已早有此一份类似断璧残碑之哀感在也。故其下乃接云:“重拂人间尘土。”“尘土”而曰“人间”者,正以其并不但指物质上之尘土而已,同时乃兼指人事间之种种尘劳之污染而言者也。夫人之一生,固曾有多少往事、多少旧梦、多少理想与热情,然而年去岁来,尘劳污染,乃渐渐磨损消亡,于今在记忆之中,亦不过一一皆如尘封之断璧残碑而已。而当故人话旧之际,此久经尘埋之种种,乃复依稀重现;然则岂非剪灯共语之际,亦复正即为拂拭尘土之时?是则“积藓残碑”三句,虽为日间登临之所见,然实亦正为夜语时心中之所感。此正所以梦窗乃以此三句陡接上三句,而全不作划分说明之故。于是乎一己之人事,乃因此而融会于三千年历史之中,而更加深广;而三千年之历史,亦因其融会于一己人事之中,而更加切近。此种时空交糅之写法,正为梦窗特长之所在,未可遽以晦涩目之也。

其后“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三句,又以飞扬之笔,另开出一新境界。自情事之中跳出,别从景物着笔,而以“霜红”句,隐隐与开端次句之“秋树”相呼应。然此三句之妙,尚不仅在其承转呼应之陡峻灵活而已,而更在其意境所包笼之深远高妙。昔东坡《赤壁赋》有云:“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梦窗此二句之意境,实与之大为相似。然而东坡仍只是理性之说明,而梦窗则全为意象之表现。“霜红罢舞”,其变者也;“山色青青”,其不变者也。彼经霜之叶,其生命固已无多,竟仍能饰以红之色、弄以舞之姿;唯此红而舞者,亦何能更为长久,瞬临罢舞之时,是则虽有无限流连爱恋之意,而亦终归于空灭无有而已。故曰:“霜红罢舞。”此一无常变灭之悲,而梦窗竟写得如此哀艳凄迷。又继之云“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则其不变者也。是无论其为雾之晨,为烟之夕,而此青青之山色,则亘古不变者也。又于其上着一“漫”字,“漫”字有任随、枉自之口气,其意若谓霜红罢舞之后,唯有任随山色之枉自青青于雾朝烟暮之中而已。逝者已矣,而人世长存,其间原已有无穷今古沧桑之感;而此二句,乃又正为禹陵所见之景色,而此景色又并不限于登临时当日之所见而已。霜红有一朝罢舞之时,山色无改其青青之日,其情意之深广,乃有包容千古兴亡之悲,而又跃出于千古兴亡之外之感。梦窗运笔之妙、托意之远,于此可见。

结二句“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初观之,亦不免有突兀之感。盖前此所言,如“秋树”,如“霜红”,明明皆为秋日之景色;而此句竟然于承接时突然着一“春”字,若此等处,唯大作者始能不为硁硁琐琐但知拘守之小家态,而后能有此腾跃笼罩之笔。如杜甫之《秋兴》八首,前七首皆从秋景着笔,而于第八首乃突然涌现一“佳人拾翠春相问”之句,翁方纲评杜甫此句曾有“神光离合……一弹三叹”之言。梦窗此句之妙,庶几近之。盖开端之“倦凭秋树”,乃是当日之实景;至于“霜红罢舞”,则已不仅当日之所见而已,而乃包容秋季之全部变化于其中;至于“山色青青”,则更于其中透出暮往朝来、时移节替之意。于是而秋去冬来,于是而冬残春至,则年年春日之时,于此山前当可见岸锁舟船,处处有画旗之招展,时时闻赛鼓之喧哗。然则此何事也,据《绍兴府志·祠祀志》载:“禹庙之建,起于无余祀禹之日。《吴越春秋》:‘无余从民所居,春秋祀禹于会稽。’……宋(太祖)建隆二年,诏先代帝王陵寝令所属州县遣近户守视,其陵墓有堕毁者亦加修葺。(太祖)乾德四年,诏吴越立禹庙于会稽,置守陵五户,长吏春秋奉祀。(高宗)绍兴元年,诏祀禹于越州。(光宗)绍熙三年十月,修大禹陵庙。”又《大清一统志·绍兴府志·大禹庙》载:“宋元以来,皆祀禹于此。”然则此词之“画旗”“赛鼓”,必当指祀禹之祭神赛会也。盖我国旧称祭神之会曰赛会,而于赛会中多有击鼓杂戏等之表演,故曰“画旗喧赛鼓”。“画旗”,当指舟船仪仗之盛。“喧”字,当指“赛鼓”之喧哗。然而梦窗乃将原属于“鼓”字之动词“喧”字置于“画旗”二字之下,作“画旗”与“赛鼓”中间一连系结合之字面,则画旗招展于喧哗之赛鼓声中,乃弥增其盛美之感,旗之色与鼓之声遂结合而为一矣。

而至于必曰“岸锁春船”者,虽然据《大清一统志》所载,历代之祀禹多有春、秋二次之祠祀,然而一则可能今岁秋祠之期已过,则继之而来者自当为明岁之春祠,故曰“春船”。此最浅拙之解释也。而且根据嘉泰《会稽志》卷十三《节序》条记载云:“三月五日,俗传禹生之日,禹庙游人最盛。无贫富贵贱倾城俱出,士民皆乘画舫,丹垩鲜明,酒樽食具甚盛,宾主列坐,前设歌舞。小民尤相矜尚,虽非富饶,亦终岁储蓄以为下湖之行。(原注:下湖,盖乡语也。)”是则年年春日禹庙前歌舞赛会之盛,犹可想见。此正所以上一句“岸锁春船”之必着一“春”字也。再则,此词通首以秋日为主,其情调全属于寥落凄凉之感,曰“残鸦”,曰“秋树”,曰“寂寥”,曰“霜红”,今于结尾之处突然着一“春”字,而且以“旗”“鼓”之美盛喧哗,为全篇寥落凄凉之反衬,余波荡漾,用笔悠闲,一若果然可以春日之美盛移代而忘怀此秋日之凄凉者;然而细味词意,则前所云“雾朝烟暮”句,已有无限节序推移之意,则春日之美盛岂不仍复有归于秋日凄凉之时,则此处之一“春”字,梦窗固于其中隐有无限盛衰更迭之感也。聊且更有言者,则今年于“秋树”“霜红”之时,梦窗固曾来此登临凭吊,然而明年春日之时,纵有旗鼓之盛,而此日登临之梦窗乃或者竟不知何往矣。故而荡开笔墨,遥遥着一“春”字,无限哀戚尽寄托于遥想之中,则年去岁来,春秋代序,此盛衰今古之悲乃层出而不穷,因之梦窗之所慨乃亦不限于此一日之登临而已矣。夫禹王不作,往迹难寻,而人世之陵夷迁替,乃正复如春秋节序之无常,此二句出语极闲远,一若悠然有忘愁之意,然而含意则极深切,足以包笼历史与人事种种之盛衰成败于其中。昔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称梦窗词云:“意思甚感慨,而寄情闲散,使人不易测其中之所有。”观夫此词之结尾二句,其信然矣。

(叶嘉莹)

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鉴赏

这是怀人感梦之词,所怀所梦何人,难以确考。旧日情人,一度缱绻,而今离隔,欲见无由。思之深故形之于梦,不写回忆旧游如何,而写所梦如何,已是深入了一层。“门隔花深”,指所梦旧游之地。当时花径幽深,春意浓郁,但二人即将分手,玉人纤手搴帘,送我出门,此情此景,宛然在目。此时夕阳无语,似添人惜别,燕子归宿,而人将远去,故它也像含愁无限。这上片是写梦境,这是伤心惨目,最不能忘的一幕,所以会经常于梦中出现。

下片抒写怀人之情。梦境是在傍晚,而下片写怀人则在月夜。“落絮”一联,形象丰满,情意绵邈。泪堕无声,落絮亦无声,这是以人的感情移入落絮;人堕泪,春亦堕泪。“无家对寒食,有泪似金波。”(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这是以人的悲感扩大到整个宇宙的深广程度。行云遮月,地上便有影子,云遮月似为了含羞,其实也包含妇女送别时的形象,以手遮面,主要还不是为了含羞,而是为了掩泪恐被人知,增加对方的悲伤。“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韦庄《女冠子》)这一联固然写的是今日怀人的情况,但何尝不包蕴着别时的情况,即上片所写的梦境。所以有所思,故有所梦;有所梦,更有所思。无明无夜,度日如年,这刻骨相思是够受的。

如此心情,如此环境,自然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春意,所以临夜的东风吹来,比秋天更萧瑟凄冷了。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薛道衡《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诗:“月冷疑秋夜。”韩偓《惜春》诗:“节过清明却似秋。”春天月夜风冷,是自然现象;加上人的凄寂,是心理现象,二者交织交融,就形成了“东风临夜冷于秋”的萧瑟凄冷的景象,这种气氛笼罩全篇,这是《浣溪沙》一调在结构上得力的地方。

(万云骏)

祝英台近

春日客龟溪,游废园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鉴赏

龟溪在浙江德清,作者曾多次来此。在梦窗集中,从词题可知写于德清的词共七首。这首《祝英台近》是他晚年重来作客时写的一首即景抒情之作。

词的起首三句写游园。因所游是一座废园,句中“幽”“古”“冷”三字,如杨铁夫在《吴梦窗词笺释》中所说,都“从‘废’字想出”。而且,这三个字不仅显示外界景象的幽静荒凉,还透露了作者内心的凄清冷寂。下面“斗草”两句,写所见溪边的游女。“斗草”,是古代主要在少女间进行的一种游戏,宋人写寒食的诗词常写到这一游戏。如李清照写寒食的一首《浣溪沙》中就有“海燕未来人斗草”句。这里,作者之写斗草,既是点明节令,引出光阴易逝的感慨,也是以少女嬉游的欢乐场面来反衬自己暮年作客的处境。紧接着,作者就以“自怜”三句由写景转入抒情,抒写因白首重来、客中独游而触发的年华之感、漂泊之恨。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指出,这三句词有三层意思。“两鬓清霜”,叹人生易老;“一年寒食”,叹岁月不居;“又身在、云山深处”,叹此身远离故园。上两句以“自怜”二字领起,说明孤身作客,无人相怜,只有自我怜惜;下一句领以一个“又”字,则既说明过去曾来此地,今“又”到此,也说明一生惯在异乡漂泊,今“又”漂泊异乡。这过拍三句,由景入情。其自怜非一事,所感非一端,词意层叠,寄慨无穷。

下片换头以“昼闲度”一句承上启下:承上,是因自怜身世,触处伤怀,只得任大好春日等闲度过;启下,是因人之辜负春光,才引出“因甚”二句,抱怨天也吝惜春光,在此寒食踏青之日竟阴云笼日,终于成雨。句中的一个“也”字,是说人事已带来重重苦恨,而天公竟“也”使人生愁。它的另一含义是说忧愁的产生主要来自人事,阴雨天气只是“也”来添愁而已。这是加一层的写法,以见愁恨之纷至沓来,从而进一步表达其百端交集、感慨丛生的怅惘之情。

到此为止,词中写的幽香、古苑、竹径、溪边、云山深处、轻阴成雨,都是园内所见所感,词笔没有离开废园。下面插入“绿暗”一句,则把词笔突然宕开,写到远在视线之外的长亭,并想象其在绿荫覆盖之下。乍看,它似与上文不相承接,而这一词笔的跳跃却深化了词思,开拓了词境。这不在视野内、却进入作者心中的长亭,可以是来时告别之地的长亭,如柳永《雨霖铃》词中写的“对长亭晚”;而联系紧接这一句的“归梦”句,作者想的更可能是归路上的长亭,如李白《菩萨蛮》词写的“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曾允元《点绛唇》词所写的“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此时,既望不到这条长亭道,更不知何时才能踏上这条长亭道,而一片还乡的幽梦,则似已逐空中飞扬的风絮而远去。这里,长亭与归梦相连,归梦又与风絮相连。上句中的一个“暗”字,除带有作者的感情色彩外,已预为归梦烘染气氛,下句中的一个“趁”字,则既显示柳絮之随风飘舞,也托出梦境之缥缈恍惚。诗词中,写飞絮的句子有韩愈的“天地阔远随飞扬”(《听颖师弹琴》),写归梦的句子有王安石的“归梦不知山水长”(《葛溪驿》),合写梦与柳絮的句子有晏几道的“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鹧鸪天》)。以这些句子与这首词的“归梦趁风絮”句合参,更可领略其意境之妙。作者还有一首题为《重游龟溪废园》的《青玉案》,所写情景及所用词语有与这首词相呼应之处。其歇拍三句是:“幽香谁采?旧寒犹在,归梦啼莺晓。”三句中的“幽香”句固与这首《祝英台近》的首句似相呼应,而如果把两首词的写“归梦”句连起来看,可知其词意都是从苏轼写杨花的《水龙吟》词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三句化出。

如果说,“绿暗”两句是游心于废园外,使归思随风絮而飞向未来归路上的长亭;那么,下面“有情”三句则如陈洵所说,又“钩转本位”(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引)。上片末三句的前两句以“自怜”二字领起“两鬓清霜”“一年寒食”两个四字偶句;这下片末三句的前两句也是以“有情”二字领起“花影阑干”“莺声门径”两个四字偶句,从而化“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这些无情之景为“解留我”的有情之物。结句的一个“留”字正把前面的“归梦”钩转,使词笔在空间上回到废园内,在时间上回到当前景。而对作者来说,纵为似若有情的景物所“留”,也只是“霎时凝伫”而已。这一收尾在篇外宕出远神,句末的“凝伫”二字,如杨铁夫在《吴梦窗词笺释》中所指出,“有无穷之情思”。

(陈邦炎)

祝英台近

除夜立春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

鉴赏

这是节日感怀、畅抒旅情之作。时值除夜,又是立春,一年将尽,新春已至,而客里逢春,未免愁寂,因写此词。

首三句写立春。“红情”,指花。“绿意”,指叶。旧时立春风俗,裁剪彩色纸、绸、金银箔等物以为花胜,妇女插戴钗头,以应立春节气,所以说花信上了钗股。“上”字形象。赵彦昭《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剪彩花应制》:“花随红意发,叶就绿情新。”四、五句切合除夜立春。“残日”,一年将尽之日,是除夕。“东风”,意谓东风已在吹着,已是春天了。然而,虽是立春而一年未尽,故曰:“不放岁华去。”二句细腻熨帖,切合除夕立春。六、七、八三句入人事,以他人除夕迎春之乐,反衬自己的羁旅无聊。邻家除夕守岁不眠待晓,嬉笑达旦,直至新年莺啼。自己如何呢?却不说,而读者自能体会其愁寂之状,这就是所谓意在言外。有人解释此三句,以为“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是指自己,“笑声转、新年莺语”,是指他人。这意虽可通,但既云“用‘有人’领下”,则三句应连成一气,分成两橛,从文法说,似乎扞格难通。

上片结处,以他人暗逗出自己,换头以下就写自己。“旧尊俎”三句,回忆过去立春日家人团聚过节之乐。那时有玉人以纤手擘破黄柑,用以荐酒。“柔香”,是指黄柑所发出的香气。这一缕缕香气也带着玉人的柔情,至今系在心上不能忘记。不过已事过境迁,仅成回忆罢了。“归梦”二句,写思归心切,即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者。月夜梦里归家,但至湖边迷了路,终于在梦里也不能归至家中。由于种种原因,词人在事实上不能归家,而即使梦里也不能归去,语极沉痛。结处三句塑造出一个羁栖凄绝之境:“可怜”二字领下三句,“千点吴霜,寒消不尽”,指人;“落梅如雨”,指物。这“寒消不尽”的“寒”,意属虚实两边。年老而鬓白如霜;虽已立春而残寒尚在,因此玉梅乱落如雨,这是实写。鬓霜千点,霜是寒的,故觉寒气尚存,使人战栗,而落梅如雨,也倍增其凄冷,于是人情之冷和景物之冷,融成一阵阵袭人肌骨的寒意,这是虚写。因自己在已经立春的除夕,心头感不到春意,故结句着重写“不放岁华去”,即辛弃疾《汉宫春》所写“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的意思。“可怜”者,除夕既已立春,东风亦既吹到,但不应该这样的落梅纷纷,寒消不尽也。笔意始终不脱离“除夜立春”,笔力雄大,而又能细切如此。杜诗云:“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此词有焉。

此词的艺术特色,还可谈两点:一、切题切事切人。词要求切题,切题才有个性,而个性是词的生命。此词紧切“除夜立春”,虽“立春”而尚属“除夜”,虽“除夜”而已经“立春”。而重点放在一年将尽,残寒未退,“千点吴霜”,“落梅如雨”的茕独凄冷的处境上,这就使此词具有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生动形象。二、此词前后两结是关键。“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写他人以反衬自己,以不言为言,可说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后结“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则单写自己,但只写鬓上繁霜,窗外落梅,而不及人的心情,实则凄冷的心情已浓烈地渗透在写景之中,把情思化为兴象,这是高明的写法。前后两结都极警策,梦窗另一首《祝英台近》(采幽香)也是如此。

(万云骏)

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鉴赏

唐圭璋云:“此首西园怀人之作。”(《唐宋词简释》)良是。西园为词人寓居之地。梦窗词中屡提到西园,如《风入松·桂》:“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莺啼序·咏荷》:“残蝉度曲,唱彻西园,也感红怨翠”,《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西园在西湖,是梦窗和情人寓居之处,而二人分手也在这里,故词中屡及之。

此词上片情景两融,所造形象意境有独到之处,勿泛泛读过。首二句是伤春,三、四句即写到伤别,五、六句则是伤春与伤别的交织交融,形象丰满,意蕴深厚。“听风听雨过清明”,有人说“清明”点时令,不错,但还应深入形象,探得词意所在。“清明时节雨纷纷”,寒食、清明凄冷的禁烟时节,连续刮风下雨,那是更够凄凉的。风雨不写“见”而写“听”,值得注意。日夜风雨,摧残鲜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李煜《相见欢》),这是说白天。“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这是说晚上。白天对风雨中落花,不忍见,但不能不听到;晚上则为花无眠,以听风听雨为常。首句四个字就写出了词人在清明节前后,听风听雨、愁风愁雨的惜花伤春情绪,使读者生凄神撼魄之感。“愁草瘗花铭”一句紧承首句而来,五字千锤百炼,意密而情浓。落花满地,应加收拾,遂把它打扫成堆,给以埋葬,这是一层意思;葬花已毕而尚不惬于心,心想应该为它草就一个瘗花铭,庾信有《瘗花铭》,此借用之,这是二层意思;草(此用为动词)铭时为花伤心,为花堕泪,愁绪横生,故曰“愁草”,这是三层意思。但“愁草”的草,又可含双重意义,又可理解为含愁的草,那么,葬花,草铭,立石(或为木写的)之后,杂草在风雨中生长,把“花铭”都埋没掉了。词人为花而悲,为春而伤,情波千叠,都集中反映在此五字中了。“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接着写伤别。梦窗和情人分手,就在这里。“暮烟疏雨”的“西园路”,“感红怨翠”的西园,是词人终生不能忘的地方,所以说“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这里是抓住依依杨柳来叙写别情。“红稀”自然“绿暗”,此二句和首二句仍有内在联系。杨柳是多情的东西,一枝柳含一寸柔情,万丝柳有千尺柔情,睹此柔丝婀娜的杨柳能不回想别时,痛伤别后!“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二句可对可不对,此用对偶,意象更为密集。春寒病酒,是为春伤,意重伤春,但何尝不包括别情在内?晓莺破梦,是梦中惜别,是伤别,但也何尝不包括伤春在内。“料峭”“交加”用得好,病酒往往畏寒,而“料峭”的春寒又复侵袭之,真是“残寒正欺病酒”。“交加”,杂多重沓貌,此指梦境,亦指莺声。人迷困在杂沓的梦境之中,莺啼声声,时醒时梦,写出愁梦困扰情况,他手所不能到。上片是愁风雨,惜年华,伤离别,意象集中精炼,而又感人至深,显出梦窗词密中有疏的特色。

下片写清明已过,风雨已止,天气放晴了。但思念已别的情人,何尝忘怀?有一种写法,是因深念情人,故不忍再去园中平时二人一同游赏之处了,以免触景生悲,睹物思人。但梦窗却用进一层的写法,那就是写照样(依旧)去游赏林亭。“依旧”者,虽不忍去而仍不忍不去也。及其去后,见秋千索而思旧日荡秋千之人,但却不正面写,而从侧面写。写黄蜂因索上凝着荡秋千人纤手的香气而频频扑去。黄蜂如此,则人可知矣。这就是前人词话中常说的“不犯本位”(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谭献云:“此是梦窗极经意词,有五季遗响。‘黄蜂’二句,是痴语,是深语。结处见温厚。”(谭评《词辨》)怀人之情至深,故即不能来,还是痴心望着她来。“日日扫林亭”,就是虽毫无希望而仍望着她来。离别已久,秋千索上的香气未必能留,但仍写黄蜂的频扑,这是幻境而非实境。陈洵说:“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这也可说是词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的区别吧!结句“双鸳不到”(双鸳是一双绣有鸳鸯的鞋子),明写其不再来而生出惆怅。而这惆怅之情,仍不抽象地说出,而用形象来表达。“幽阶一夜苔生”,语含夸张。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梦窗此句似从上二诗句脱化而来。不怨其不来,而只说“苔生”,这就是谭献所说的“温厚”。又当时伊人常来此处时,阶上是不会生出青苔来的,现在人去已久,所以青苔滋生,但不说经时而说“一夜”,也见出二人双栖之时,欢爱异常,印象深刻,仿佛如在昨日,故云“一夜苔生”。这样的夸张,在事理上并不如此,而在情理上却是真实的,所以说“见温厚”。

(万云骏)

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鉴赏

《莺啼序》是词中最长的调子,梦窗有三首《莺啼序》。此词集中地表现了他的伤春伤别之情。夏承焘说:“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州者,则悼杭州亡妾。”(《吴梦窗系年》)此词美不胜收,我们先从其抒情结构入手,串讲其大意。陈廷焯评《莺啼序》说:“全章精粹,空绝千古。”(《白雨斋词话》)陈洵评此词说:“通篇离合变幻,一片凄迷,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然得其门者寡矣。”(《海绡说词》)从篇章结构来说,此词实具有典范性,而陈洵的分析,也颇有中肯处。

全词分为四段:第一段是游湖,第二段是欢会,第三段是伤别,第四段是凭吊。

第一段闲闲叙起,“伤春起,却藏过伤别”(陈洵《海绡说词》),这是对的。因为把伤别放在伤春的情境中写,也可说在典型环境中表现典型情绪吧。时值春暮,残寒病酒,闭门不出,但燕子飞来唤我出游,好像说春天已快过去了。于是“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在湖中时,看到岸上的行行烟柳,不禁羁思飞扬起来。“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三句是警句,不但为了束上生下的需要,也为了抒情造境的需要。试想伤春伤别,思绪万端,从何写出?现在写羁情把它融化在茫茫飞絮中,便觉对此苍茫,百感交集,所谓烟水迷离之致,所谓笔墨尽化烟云,就是指这样一种境界。词的承接处大都在前段之末或后段之前,多数用领字或虚字作转换。周邦彦和吴文英的词,常用实句作承转,不大用领字,这就是和其他词人不同的地方。作者写到这里,便有一片羁情,像轻絮一样随风游荡,随风展开,而下面三段所写内容,便都包含在此三句中了。

第二段便追溯别前情事,写初遇时的欢情。时节在清明,地点在西湖,这在吴词中屡次写到的。如《渡江云·西湖清明》:“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地点在西湖的苏堤与白堤交叉之处,故云“旧堤分燕尾”。当时词人舍陆而舟,故云“千丝怨碧”“宝勒倚残云”,又云“桂棹轻鸥”“渐路入仙坞迷津”;而在此词中则云“傍柳系马”,又云“溯红渐招入仙溪”,也是舍马而舟,借锦婢传情示意,招入“仙溪”伊人居处。词人其他词中写此事还有的是。“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二句,是写初遇时悲喜交集之状。“春宽梦窄”,是说春色无边而欢事无多;“断红湿、歌纨金缕”,“断红”,指红泪,因欢喜感激而泪湿歌扇与金缕衣。“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三句,也是警句,是进一步写欢情,但含蓄不露,柳七、黄九的淫词亵语,不能犯其笔端,周邦彦写爱情也是如此,可见同样写男女欢情,品格也有高下之别。这三句用写景寓人事,意谓时间已近黄昏,暮色笼罩的湖堤上,游人尽去,而我幸得在“仙溪”留宿:“斜阳只与黄昏近”,斜阳原是添愁惹恨之物,如今却与我无分;斜阳啊,你还是伴着湖中鸥鹭,一同憩息吧!陈洵说:“炼风景入人事,则实处皆空。”这三句既蕴藉而又空灵,足供玩味。

第三段写别后情事。“幽兰旋老”三句,此和上片结处,从事实说,还有较大距离:如欢会之后,如何分手;分手之后,其人如何谢世,等等。但这些可放在第二段写的,却放在此段中写。先写暮春又至,自己依然客处水乡。这既与二段“十载西湖”相应,又唤起了伤春伤别之情。于是从别后重寻旧地时展开一片想象,在头脑中重现初遇、临分等难以忘怀的种种情景。“别后访”四句,是逆溯之笔,即一层层地倒叙上去。先是写花谢春空,芳事已付流水,“瘗玉埋香”,是写风雨葬花,实也暗示其人已经去世。这也是赋而比也,是写风景而兼写人事,所谓一笔而两面俱到的。于是逆溯上去,追叙初遇。“长波妒盼”至“记当时、短楫桃根渡”,这是倒装句,依文法次序应是:“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这几句是写当时艳遇。伊人顾盼生情,多么艳丽,即使潋滟的春波,也要妒忌她;苍翠的眉样的春山,也要自愧不如,为之含羞啊!因为这是最难忘的事,所以在重访时思想中又会出现此印象。这几句于第二段为复笔,“短楫桃根渡”,即是“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渔灯分影春江宿”,即是“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复笔的妙处,在于事件复而意象不复,二段初遇未写那女子艳丽,此补写之。但那里是实写(虽然也是追叙),而这里是在生离死别的心情下的追写。还有,这里所写,又和第一段无一笔犯复,述事不殊,而形象各别,这是词人在艺术技巧上的非常高明之处。此段结处写临分,承上几句而是顺叙。第二段未写分手情况,此则为补写。着“青楼仿佛”四字,于是“短楫桃根”,“春江留宿”,俱一扫而空,仅供今日的凭吊而已。

第四段淋漓尽致地写对逝者的凭吊之情。此段感情更为深沉,意境更为开阔。因伊人逝去,已非一日,词人对她的悼念,也已经岁经年,但绵绵长恨,不随伊人的逝去和随自己的逐渐衰老、日久而有所遗忘,于是词人便在更长的时间中,更为广阔的空间内,极目伤心,长歌当哭,继续抒写他胸中的无限悲痛之情。这里是怅望:“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苎,麻,色白;半苎乃半白);是寄恨:“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是凭吊:“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但也有回忆:“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陈洵说:“‘欢唾’是第二段之欢会,‘离痕’是第三段之临分。”这样论词,可谓心细如发。这词体现了吴词在结构上多方面的特点,如我们上面所说的时空安排、上下映带、突接突转等,无不具备。这是吴词的特点之一,也是周邦彦及许多优秀词人作品的特点之一。要了解、掌握这些特点,那么阅读周、吴等人的词时才不致如入宝山空手归了。

再谈一下梦窗词以密丽为尚的艺术特色问题。朱祖谋说:“君特以俊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与古谙。故其为词也,沉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学者非造次所能陈其义趣。”(《梦窗词跋》)这里所谓“博丽”,是说梦窗词彩的浓丽,所谓“沉邃缜密”,是说梦窗词意象组织的绵密、含义的深刻。“缒幽抉潜,开径自行”,是说梦窗词在结构方面,惨淡经营,独辟蹊径(这在上面已经说了)。现就梦窗词的遣词用语和形象塑造两个方面谈一谈它的艺术特色。

词为艳科,本不以辞藻艳丽为病。陈洵说:“飞卿严妆,梦窗亦严妆,惟其国色所以为美。”(《海绡说词》)梦窗能于艳丽的词语里面饱含着深挚激动的感情,达到情文并茂、情景交融的佳境。如本篇的“沉香绣户”“娇尘软雾”“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亸凤迷归,破鸾慵舞”等都是。况周颐说:“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蕙风词话》)只要能有深挚的感情、生动的形象,那么丽语也好,淡语也好,不是说“淡妆浓抹总相宜”吗?

至于梦窗词中形象组织的绵丽,也表现了他的塑象造境的深刻锻炼工夫。梦窗词中的形象意境往往是丰富的、多侧面的。如上面已分析过的“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羁情”和“轻絮”本是二物,互不相关。当“羁情”是羁情,“轻絮”是轻絮时,词人主观的心灵和客观的景物尚未契合,这时还没有词;但一经词人灵妙的心手,把二者“化为”一体时,便产生了极其鲜明、生动而丰富的形象,词也就出来了。此二句写词人游湖时所见湖边景物,一也。随风游荡、迷漫满空的柳絮,是羁情化为轻絮,还是轻絮化为羁情呢?二者已莫之能辨了。此是赋兼比兴,主客观的融合,二也。下面二、三、四段所写情景均是羁思的内容,均可纳入此二句之中,它是抒情塑象的警句,又是结构上的警句,一笔而三面俱到,是何等的笔力!

(万云骏)

惜黄花慢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伎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醉鬟留盼,小窗剪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梦翠翘,怨鸿料过南谯。

鉴赏

这是吴文英饯别好友尹惟晓的一首词。“送客吴皋”二句,以实叙开头,点明“送客”。“长桥”,即吴江垂虹桥,见《吴郡志》。“试霜”“枫落”,点出时间是在秋天霜夜枫落之时。唐崔信明有“枫落吴江冷”佳句传世,此用之,以此写出送别时的凄清景象,下面几句乃着意渲染之。“望天不尽”四句,以对偶形式出之,极写水行相送,伤离惜别的情景,情致绵邈。客船面向水天而去,而无有尽头,向后一望,则离城越来越远了。主客离别之处(离亭),已隐约可见,意味着分袂在即;而一水迢迢,充满离恨,也像水天远去的无尽。前“望天”二句写景,而景中含情;后“离亭”二句写情,而情中带景:深得景语、情语浓淡相间之妙。“翠香零落”以下五句,写水中、岸上所见景物,进一步描绘离情。“红衣”,指荷花,翠叶凋零,花老香消,情兼比兴。李璟《浣溪沙》有句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王国维以为有美人迟暮之感。“残柳”是岸上之物,它枝叶黄落,愁烟笼罩,也似替人惜别。睹凋荷而伤年华,见残柳而添离恨,迟暮之嗟,离别之恨,于此交织交融,令人难以为怀了。“念瘦腰”三句,再从“残柳”生发,感旧伤今,今昔映衬,愈增离思。“沈郎”,原指沈约,用其瘦腰事此词人自喻。过去也曾小泊江边,傍柳系舟,但心情不同,以昔乐衬今苦,而离别黯然销魂之情状愈加突出。

上片写送客的情景,下片则写僧窗夜饮惜别的情景。饯别席上,当地人姓赵的主簿命小伎歌清真词侑尊,所唱可能有别词,如《兰陵王》(柳阴直)、《夜飞鹊》(河桥送人处)、《尉迟杯》(隋堤路)、《浪淘沙慢》(昼阴重)等都是。换头“仙人”三句,用萧史、弄玉吹箫,其后夫妇成仙事,但此只喻倚洞箫唱清真词的小伎,歌声美妙,好似弄玉吹箫作凤鸣一般。《九辩》传为宋玉所作,开头有“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句。这里把弄玉、宋玉两个典故结合起来,意谓即使有像弄玉吹凤箫那样悲咽(即指小伎所歌清真词),作《九辩》的宋玉那样的才华情思,那也无法招取悲痛欲绝的送客断魂。这断魂,分天上地下两路随飞云、随寒涛流驶而去。一方面小伎之歌,载着离恨,飞上云霄(醉鬟,即指小妓,她也同情离别,故云留盼),这是说断魂化为歌云而飞上天去;另一方面,客人还是要乘船而去。“素秋”,指悲秋伤别之情景,不可能因客去而消失,只有一缕断魂,趁着寒涛败叶,一直跟客船远至天涯而已。写得真是离魂踯躅,别思飞扬。梦窗生花妙笔,善于把不能直觉感知的抽象的思想感情化为具体可感的甚至可以触摸的生动形象,所谓情景结合之妙,就表现在这些地方,读者如果仔细体会咀嚼,对我们今天写诗也有借鉴意义。结句“梦翠翘,怨鸿料过南谯”,更是神思缥缈。“翠翘”,指所思女子,可能词人因“醉鬟留盼”而联想到所思之情人。他梦想远方的情侣,但不能相见,我这颗离心恐也会随过南楼的悲鸿而远去呢!这化用赵嘏“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楼”的诗意。陈洵《海绡说词》说此词“题外有事”,可能就是指这些地方。

此词幻与真结合,隐与显结合,虚与实结合。上片“送客吴皋,正试霜夜冷,枫落长桥。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是实叙,写实景,故易懂。“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梢”,寄离愁于枯荷残柳,已得情景交融之妙,已是虚实结合,似显而隐了。“念瘦腰,沈郎旧日,曾系兰桡”,不着重写今日的系柳小泊,而追溯旧日之在此系船,今昔映衬、虚实结合,表现灵魂深处隐微、复杂的感情,看似写旧日,实是加倍写今日。下片写僧窗惜别,是实,但别思飞扬,如“《九辩》难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等都是幻想飞翔而又不离实事实景。结句似乎离开了题目,想到自己身上去了,但此由自己与尹惟晓的离别之苦,联想到自己与情人久离之苦,在形象上还有其内在的联系。梦窗词往往幻多于真,醉多于醒,虚多于实,所以似乎隐晦,有些难读,但如反复吟味,注意其虚实结合处,那么不但可以自隐至显,由虚返实,而且其感情的脉络线索也是可以把握的。

(万云骏)

丑奴儿慢

双清楼在钱塘门外

空濛乍敛,波影帘花晴乱,正西子、梳妆楼上,镜舞青鸾。润逼风襟,满湖山色入阑干。天虚鸣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遥望翠凹,隔江时见,越女低鬟。算堪羡、烟沙白鹭,暮往朝还。歌管重城,醉花春梦半香残。乘风邀月,持杯对影,云海人间。

鉴赏

在南宋,以“销金锅子”著称的西子湖,是不少词客们觞咏流连之地。说来也动听,他们是“互相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河,犹生清响”(郑思肖《玉田词题辞》)。可惜的是大好湖山,就在这回肠荡气的玉箫声里断送了。吴文英,就是南宋后期为西湖写出不少词作的一人。

在梦窗所写的西湖词里,这首《丑奴儿慢》,要算是较有深刻的思想性并有高度艺术成就的一阕。这里,不仅给西湖作了妍丽的写照,而且也反映了当时多少人们生活在怎样一个醉生梦死的世界里。

上半片,从雨后风光写起:空濛的雨丝刚才收敛,风儿轻吹,荡漾得帘波花影,晴光撩乱。这一画境,已够浓丽。再以“西子梳妆楼上”“青鸾舞镜”作比拟,染成了异样藻彩。“西子”比西湖的山水,“青鸾舞镜”比西子,是比中之比。上面用了浓笔,“润逼风襟”二句,换用淡笔。它不仅把上文所渲染的雨气山光,一语点醒,而且隐然透示披襟倚阑,此中有人。“天虚鸣籁”三句,锤炼入细,写的是阴雨时节,而给人以秋寒感觉。

下半片扩展到隔江远望,以“低鬟越女”比拟隐约中的隔江山峰。接着把自己所企羡的往还自由的烟沙白鸟,跟沉醉于重城歌管的人们作一对照。在万人如海的王城,这种人不在少数,词人用“醉花春梦半香残”作嘲讽,当头棒喝,发人深省。于是意想突然飞越,自己要乘风邀月,对影高歌,云海即在人间。词人本身高朗的襟抱,跟醉花春梦者流,又来一个对照。

以“七宝楼台”著称的梦窗词,虽然以严妆丽泽取胜,但像这首词,就不是徒眩珠翠而全无国色之美的。

(钱仲联)

高阳台

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鉴赏

宋时杭州涌金门外有座丰乐楼,《临安县志》上说它“据西湖之会,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鹢,棹讴堤唱,往往会合于楼下,为游览最”。周密《武林旧事》记此楼“宏丽为湖山冠”。吴文英在杭州时,正值南宋后期,偏安半壁,时局日非,国运岌岌可危,而西湖上依旧轻歌曼舞,游人繁盛,“缙绅多聚拜于此”。他们置酒高会,席间分韵填词,吴文英得“如”字,他即景生情,触目伤怀,于是按谱依韵,写下这一篇佳制。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写此间游春欢会之盛。作者选取眼前两组好景。“凝妆”,指凝妆(整妆、盛妆)的佳人,语出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在凭栏人(作者自己)看来,这竹与人、杨与马相映生辉的好景只须浅浅几笔,轻描淡写即足以构成秀美图画,则其景色之宜人可知。

“山色谁题?”作者视线移高,望见青青山色,心情转为沉重。此时此际,吟诗题字者岂乏其人;但在他看来,对此青山,百感茫茫,那一腔愁思,无人领会,有谁能抒写?唯有天边雁字斜书,聊可作为山色的题词。那“斜书”的“斜”字下得好极,透出欹斜飞动、自然潇洒之势。这一构思设想甚灵妙:试想作者眼前那幅天然图画里、青山之上缀以数行雁阵,岂不似题诗的点点墨痕吗?

“东风”以下数句,可看出凭栏人心情更转悲凉。“紧送”之“紧”,既有凄紧之意,又有紧迫之意。白日西沉,伴有东风“紧送”,眼前好景无多,何况晚风吹醒酒意,身上感到春寒料峭。这寒是旧冬之余寒,故称“旧寒”。“自消凝”数句接得自然紧凑。人往往在黯然销魂、内心无限感伤之际,表面却寂然凝神。词人自比多才多情又多病的司马相如,感伤自己生命无多,还能有几个花朝月夕可流连?“顿老”与“紧送”相呼应,亟显示其衰飒紧迫之感。人之将老,国之将亡,种种感伤情愫,一一逗引而出。

过片“伤春不在高楼上”,承上启下,手法很不寻常。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指出吴文英的运笔之“神”:“梦窗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此词说:“题是楼,偏说伤春不在高楼上,何等笔力!”大略是指梦窗词的章法结构的巧妙,不是平铺直叙式的,而是在关键处每每作一大顿挫,使之空灵动荡而生情致。“伤春”“在高楼上”,这是对上半阕的概括,加上一个“不”字,这就为下半阕开出无限地步,激发读者去想象。这一大推宕后,推出两个画面:“灯前欹枕”和“雨外熏炉”。这才是作者认为比在高楼上更加伤春的时刻,这里也概括了作者平时的生活场景。这灯前雨后,谙尽孤眠孤坐的滋味,真是寂寞中的寂寞了。“怕舣游船”,怕游船附着岸边(舣,舟附岸),怕临水照见自己清癯消瘦的面影,则在家寂寞,出游也易感伤,伤春之情,无往而不在。

“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这是吴文英式的警句:美丽、空灵,炫人心目;设色又如此艳丽:飞红、翠澜;而且是动态的美:红花在飘飞,碧波在摇动。“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况周颐《蕙风词话》)应该说这并非作者眼前实景,乃是他想象中的图像,他的愁思随雁行织在青山之上,伴飞红、游鱼直到西湖之底。丰乐楼周围的碧水青山莫不被词中抒情主人公心中的愁思所萦绕。“愁鱼”,造语颇新。既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则鱼可愁也是不错的。同样用移情于物的手法。叶嘉莹先生认为“梦窗在杭州有不少悼他一位亡妾之作,则此一‘鱼’字岂非更可能有悼亡的‘鳏鱼’之联想”(《迦陵论词丛稿》),揣摩词中表现的孤寂之情“灯前欹枕”云云,可知此说是有见地的。还可以这样理解:“鱼”“余”同音,“总是愁鱼”,即“总是愁余”之意。这里可能用了双关语气。

“莫重来”三句结束,绾住全篇,首尾关合。艺术形象也仍然是美的,“落絮无声春堕泪”(吴文英《浣溪沙》),那“香绵”点点飘坠在平芜之上,不正是无声之泪吗?

陈洵《海绡说词》对全篇作这样分析:“‘浅画成图’,半壁偏安也;‘山色谁题’,无与托国者;‘东风紧送’,则危急极矣;‘凝妆’‘驻马’,依然欢会;‘酒醒’人老,偏念旧寒;‘灯前’‘雨外’,不禁伤春矣;‘愁鱼’,殃及池鱼之意;‘泪满平芜’,城邑邱墟,高楼何有焉?”这样解词,句句落到实处,未免拘泥,但就其大意而言,是有参考价值的。当人们尚在偷安作乐之际,敏感的词人觉察到覆亡的阴影早已笼罩,预感到未来命运的更悲惨,这都是可能的。就中“伤春”之情,包含着个人身世之悲,亦有国家兴亡之感,总之是吴文英这位词人所特有的思想情感。更有借鉴意义的,是其表现手法的高明,试看词中“伤春”之情是如何愈演愈炽烈,由浅淡而转浓郁的。从“山色谁题”——“能几花前”——“可奈清臞”——“泪满平芜”,其间三次设问,委婉传情,最后达到高潮,以其浓郁的抒情气息,深深打动和感染读者。

(徐永端)

八声甘州

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鉴赏

“灵岩山即古石鼓山,在吴县西三十里,上有吴馆娃宫、琴台、响屧廊。山前十里有采香径,斜横如卧箭云。”(《彊村丛书·梦窗词集小笺》引《吴郡志》)梦窗这时三十余岁,在苏州为仓台幕僚,“庾幕”就是仓幕。这是梦窗游灵岩怀古之词。

此词虚实俱到,真幻结合,比兴兼陈,在艺术上,颇可代表梦窗词的特色。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一起掷笔空际,横绝古今,直追溯到千万年前未有灵岩之前。词人视野开阔,向四面八方极远地区望去,觉得天空无边无际,渺无点烟,于是生出幻想。这长形的灵岩山,是什么时候从青天掉下来的一颗星星呢?自有了这座灵岩,到了春秋末期,又有吴越争霸、盛衰兴亡的事。那时吴王夫差在“苍崖云树”之间建筑了宫殿,“名娃金屋”,即西施居住的馆娃宫,在此称王称霸,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之所以称为“残霸”,是由于吴越继春秋五霸之后,他们的霸业不过是余光返照而已。接着“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承上面山树、宫城、金屋粗线条的轮廓勾勒,转入更为具体细致的形象刻画。“箭径”,即采香径,在灵岩山前,一水如矢,故亦名箭泾,是当年吴王宫女们濯妆洗垢的处所。箭径遗迹尚在,但早已荒废,只觉冷风射眼,眸子为酸。此是今天所见,是实写。但虽然梦窗之世,距吴越已一千数百年之久,而在想象中,当时宫女如花、穷奢极侈的情状,还似在目前。所以箭径两岸之花,因被脂腻之水所染,也带着一股腥味。花香原是好闻的东西,现在化美为丑,对吴王荒淫亡国的讽刺,就在言外了。这是虚写。行近馆娃宫外的响屧廊,这是当年西施和宫女们穿着木屧走过的地方,如今这些美女早已烟消云散,但风吹落叶却在空廊中响着,仿佛是宫女们木屧所蹴起的响声呢!这二句又是实写和虚写的结合。

上片主要通过景物以寓怀古讽今之情,下片则主要通过人事以讽刺当世。“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这里明白提出吴王夫差,因沉迷酒色、任用权奸而被越王勾践所灭亡,他是一个沉醉不醒的人;而相对地说,辅助勾践灭吴兴越的范蠡,他却看出越王妒贤嫉能,可同患难,而不可共安乐,因此就功成身退,乘扁舟,游五湖,隐居去了,他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梦窗处南宋季世,外则强敌压境,内则奸臣弄权,而时君昏庸,与沉醉的吴王无异。而自己则寄人篱下,忧国有心而报国无门,只能徒呼负负而已。“问苍天无语”,虽同屈子的搔首问天,但苍山不语,孤愤徒存;而且华发已生,渐近老大(主要是心情的衰老),大是无可奈何之日也。接下“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其时天色将晚,遥望汪洋万顷的太湖之水上涵高空,向阑干高处,这是词人目光由下而上;再由上而下,目送带着斜晖的乱鸦飞落寒汀。这时词人游目骋怀,怀古忧时的思虑为之一扫。于是登上琴台,呼侣传杯,置身于绝顶之上,白云与秋色争高,豪情向天际奔驰。结处以转为结,另呈奇思壮采,这叫做空际歇步,梦窗往往有之。

(万云骏)

夜合花

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烛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鉴赏

这首词是一首抚今思昔、触景伤情之作。上阕追怀旧游的欢乐;下阕抒发重来的感慨。据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梦窗曾于理宗绍定五年(1232)入苏州仓台幕,寓苏约十二年,“幕中纳姬,同居于阊门西之西园”;至淳祐三年(1243)秋末,“卸幕职,挈姬迁杭”;次年暮春,“姬去归苏州”。这首词是旧地重来,泊舟葑门,因念昔游、怀去姬而作。

词的上阕,起三句泛忆昔年在苏游踪。前两句所写,切合当地风光。苏州多河流,多桥梁,首句中的“河桥”点出这一地方性特征;次句中的“台苑”,如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所指出,“即姑苏台之苑圃”。两句中,还以“柳”和“莺”托出春日的景色,以“暝”和“晴”显示这幅画面的光影明暗。第三句中的一个“频”字,则说明所回忆起的不只是一次游赏,而是次数频繁的策马之游。四、五两句应词题“泊葑门外”,由当前的泊舟想到“当时夜泊”。句首的“当时”二字摄上统下,表明前三句和后七句写的都不是此时而是当时的景物情事。下句的“温柔乡”,出《飞燕外传》,用以点明所写的是与姬人共处的那些温馨缠绵之夜。后面“词韵窄,酒杯长”两句,则追忆舟中赋词、饮酒之乐。“剪烛花、壶箭催忙”一句,似江总《杂曲》之三所说的“鲸灯落花殊未尽,虬水银箭莫相催”,也似张华《情诗》之一所说的“居欢惜夜促”。以上,前三句写策马陆地,后五句写泊舟水面。下面过拍三句再总叙水陆之游:陆上则“凌波翠陌”,水上则“连棹横塘”。这里用了曹植《洛神赋》中形容宓妃步履轻盈的“凌波”二字,暗示当年不仅“夜泊”时与姬人同在舟中,那些岸上之游也是有姬人与共的。

上阕用了十一句话,把往日寓居苏州期间的游乐情事写得笔酣墨畅,神与俱往;而换头却以“十年一梦凄凉”一句把前面所写一笔扫去。此时泊舟旧地,回首前尘,一切河桥、台苑、翠陌、横塘的游踪,以及夜舟中狂欢、幽叙的场景,都已恍若一梦。人事无常,十年一瞬,剩下的只是一缕凄凉的回忆而已。这句末的“凄凉”二字,指此时的处境和心境,是以此时的凄凉之感回溯昔日的一场春梦,为这个本是欢乐的梦也染上了凄凉色彩。同时,这“凄凉”二字还与下两句“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紧紧绾合。作者此时之所以感到分外凄凉,更因一梦醒来,燕已去,巢已荒,姬人不返,“燕子楼空”(苏轼《永遇乐》梦盼盼词中语)了。杨铁夫在《笺释》中释此二句说:“上句证明姬去时在杭州,下句‘吴馆’即西园旧居。”这一解说虽嫌过于坐实,却也言之有据。这些往事之涌上心头,就自然引出“重来万感”一句。这句点词题中的“有感”二字,也与上阕“当时”句相同,是统摄上下的,说明下阕前三句和后七句所写都是重来之感,而其所感是纷至沓来、千头万绪的。接着,在“依前唤酒”句中,以“依前”二字拍合“重来”,以“唤酒”二字遥应上阕“酒杯长”句,并与之形成今昔的对比。后面的“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三句,则就眼前景物寄寓心中情思。这三句使人联想起冯延巳《鹊踏枝》词中的“雨横风狂三月暮”,“乱红飞过秋千去”。冯词写的是庭院景;吴词写的是河岸景,所展示的境界更为荒阔苍凉,与此时作者百感茫茫的心境是两相浃洽、融会为一的。最后,在歇拍三句中再致慨于姬人之不在。句首所称“故人”,即《古诗五首》中“上山采蘼芜”一首的“未若故人姝”,自是指去姬。篇末“芳草斜阳”一句,融情入景,词意空灵。俞陛云在《宋词选释》中评这歇拍三句说:“芳草斜阳,一片苍凉之感。惜故人不见,谁与诉愁?客子之幽怀,亦词家之妙笔也。”

这首词在写法上情景相间,两相汇合,有景中寓情、情中藏景之妙。更值得拈出的是:它的上阕写昔日的欢乐,笔调极轻快飞动之能事;下阕写今日的凄凉,就一变为感慨低回之音。其音调的抑扬随感情的起伏而变化,声情与词情是紧密配合、相为表里的。

(陈邦炎)

踏莎行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

鉴赏

这首词是端午节怀人之作,也是一首感梦之作。作者所怀念、所梦见的是他深深爱恋而后来离去的一位姬人。词的上片写梦境。多数梦境是迷离恍惚的,叙说梦境的诗词也往往给人以缥缈朦胧之感。而作者的梦中所见却异常清晰,词中也把梦中人的容貌、服饰描摹得非常细腻逼真,使人很难看出是在写梦。前三句着意刻画其人的玉肤、樱唇、脂粉香气及其所着纱衣、所持罗扇、所带绣花圈饰,从色、香、形态、衣裳、装饰来显示她的美艳。后两句,以“舞裙”暗示其人身份,以“愁鬟”透露两地相思,以“榴心”“艾枝”点明端午节令。上句的“空叠”二字,是感叹舞裙空置,料因无心歌舞;下句的“应压”二字,则瞥见发鬟散乱,想其应含深愁。这上片五句,句句写梦,却没有说破是梦。

直到换头“午梦千山”一句,才点出以上所写原来只是一场午梦,正如陈洵在《海绡说词》中所说,“读上阕,几疑真见其人矣。换头点睛,却只一梦。惟有雨声菰叶,伴人凄凉耳”。句中的“千山”二字,表明梦魂此去之遥远。这一句虽然与姜夔的《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两句所显示的意境不同,却都是写山长水远,道路阻隔,只有梦魂才无远弗届。下句“窗阴一箭”,是慨叹光阴逝去之速,也就是作者在一首《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词中所写的“欢盟误,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这换头两句刚写梦醒和醒后的感受,接着忽又承以“香瘢新褪红丝腕”一句,把词笔又拉回梦境,回想和补写梦中人的手腕。这一词笔的跳动,似在章法上颠倒错乱,忽此忽彼,但正是如实地写出了作者当时的心灵状态和感情状态。在这片刻,对作者说来,此身虽已梦觉,而此心仍在梦中。梦中,他还分明见到其人依端午习俗系着彩丝的玉腕及其腕上的印痕似因消瘦而宽褪。如果联系他另外写的几首端午忆姬之作,其《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中有“合欢缕,双条脱,自香销红臂,旧情都别”诸句,《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中也有“愁褪红丝腕”句,《杏花天·重午》中又有“竹西歌断芳尘去,宽尽经年臂缕”两句,似可说明其对伊人在端午日之以彩丝系腕一事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就无怪他在这次梦中也注意及此,并在梦醒后仍念兹在兹了。歇拍“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两句,则再从梦境回到现实,并就眼前景物,寓托其自“午梦”醒来直到“晚风”吹拂这段时间内的悠邈飘忽的情思和哀怨。

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形容梦窗词之佳者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追寻已远”。针对这一评语,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余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无足当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乎?”为什么连最不喜欢梦窗词的王国维也对这两句词加以赞赏,并称其足以当得起周济的那四句话呢?这不仅是因为这两句所摄取的眼前景物——“雨声”“晚风”“菰叶”,既衬托出、也寄寓着作者梦醒后难以言达的情思和哀怨,兼有以景托情和融情入景之妙;还因为这两句词的意境,空灵蕴藉,耐人寻绎,既合乎沈义父所说的“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乐府指迷》),也做到沈谦所说的“以迷离称隽”(《填词杂说》)。两句,从空间看是把词境推入朦胧的雨中,推向遥远的江外;从时间看是把词思推入凉风中的暮晚,推向感觉中的清秋。这就跳出了前面所展现的空间和时间,把所写的梦中之境一笔宕开,使之终于归为乌有。陈洵在《海绡说词》中也曾指出:“‘生秋怨’,则时节风物,一切皆空。”更从全词看,前面写了梦中人,最后写到眼前景。照说,前者是虚幻的,后者是真实的。但对作者而言,其感受正相反:追想梦中之人,其印象是如此亲切分明;怅望眼前之景,其心情是如此凄迷惝怳。因此,他在上片是以实笔来描摹虚象,写得形象十分真切;在歇拍却以虚笔来点画实景,写得情景异常缥缈。也许正因为幻而疑真,真而疑幻,所以具有“天光云影,摇荡绿波”之美,使人深为其境界所吸引,而又感其乍离乍合,难以追寻。《红楼梦》第一回中有一副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妨借来说明作者写这首词时的心态及其词中所显示的意境。

(陈邦炎)

望江南

三月暮,花落更情浓。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堤畔画船空。恹恹醉,长日小帘栊。宿燕夜归银烛外,流莺声在绿阴中。无处觅残红。

鉴赏

这首词写杭州西湖的暮春景物,是一首景中见情的佳作。

词在发端处以“三月暮”三字领起全篇,点明季节;而象征暮春季节的,首先是红紫飘零、芳菲消歇的落花之景,起调后就再加上“花落更情浓”一句。杨铁夫在《吴梦窗词笺释》中解释这开头两句说,“春暮一层,花落又一层,故曰情浓”,并没有说明句中“情浓”二字指的是什么。这可以是指暮春的情味和它给人的感受,如李之仪在一首《谢池春》词中所说的“着人滋味,真个浓如酒”。当然,这一浓如酒的滋味,可以激发人们游春的情兴,也可以勾起人们伤春的情怀。但上阕词的后三句没有紧承这“更情浓”三字,或去描画车水马龙的游春场面,或是自述触景感怀的伤春意绪。在后三句中展现的,只是人去、马停、秋千闲挂、杨柳自垂、夜月东升、堤畔船空的景象。这里,一方面跳过了日间堤上湖中游人如织、笙歌沸天的春游场景,把这些都留给读者去想象,当做暗场处理了;另一方面也像谢逸《千秋岁》中“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这两句词所显示的意境一样,给人以分外寂寞空虚的感觉,不待明说,其惜春、伤春的惆怅之情已自寓藏其中。

到换头“恹恹醉,长日小帘栊”两句,才遥承“更情浓”三字,进一步写到作者的情怀,表明尽管日间湖上游人如织,而他则终日病酒,独自关闭在帘栊之内,正如杨铁夫在《笺释》中所指出的,是“独处愁境”。其心情则如张炎在一首《高阳台》词中所说,“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这两句,如果与下一句和上阕的末三句合看,其意境似欧阳修《采桑子》的下阕“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而如果与起句联系起来,又似出自韩偓的《春尽日》诗“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恹恹”。这两句刚点到情,下两句又转而写景。但因长日在病酒中,独自在帘栊内,其所写就已不是日间之景,而是夜间之景;不是白昼所见,而是暮夜所闻。“宿燕夜归银烛外”句,似由温庭筠《初秋》“银烛有光妨宿燕”句翻出。燕宿之处既在烛光照射的范围外,也在帘栊外,身在帘栊内的作者是只听其飞来,未见其归巢的。下句“流莺声在绿阴中”的莺,应是喜鸣于月夜的夜莺,也就是柳宗元《零陵春望》诗中所写的“晚莺啼远林”。莺啼既在晚间,又在树荫中,当然也只闻其声,未见其形。这里写到归燕、啼莺而止,至于在帘栊之内、病酒之余的人,其闻燕听莺之际所触发的情思是尽在不言中的。歇拍“无处觅残红”一句,则既扣合上句的“绿阴”,又回应篇首的“花落”,从而写足了暮春三月之景。句中的“觅”字,与其理解为人觅,不如紧连上句,理解为莺觅。宋无名氏《如梦令》词有“莺嘴啄花红溜”句,而时至“三月暮”,则已无花可啄了。

这首词始终紧扣“三月暮”一句,上阕写花落、人去、马停、船空,下阕写帘垂、燕归、莺藏密树、残红都尽,总的给人以春事全空之感。词以写景为主,只在上阕以“更情浓”三字、下阕以“恹恹醉”三字轻轻点逗,而作者的情怀已自浮现纸上。

(陈邦炎)

唐多令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鉴赏

这是一首悲秋伤离的词。作者在苏州时曾有一位深深爱恋的姬人,后离去。这首词是因客居异乡、感触秋景,而追怀这位离去的姬人。在作者的词集中,这类感时序、念旧游、怀人、怨别的篇什占一定比重,多为这位去姬而作,足见其对斯人之缠绵缱绻,一往情深。

这首词的上片,运用疏宕摇曳之笔,一开头就凭空发问,揭出“愁”字,接着承以“离人心上秋”一句,作为对“愁”之“何处合成”的解答。这个答句,意含双关,主要说明作者的愁是由心中的离思与眼前的秋景会合而成,而“心”上加“秋”,又正好合成了一个“愁”字。第三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则由第二句句末的“秋”字逗出,写作者对秋的感受。李煜《长相思》词“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万俟咏《长相思·雨》“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都写秋夜蕉雨之为愁人添愁。这第三句袭用了这一词意而加以点化。下面“都道”句仍放笔写秋,把秋景写足。过拍“有明月、怕登楼”句,先纵后擒,自为开合,由秋月归到愁思。可以与这两句合参的有辛弃疾的一首《丑奴儿》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对照来看,辛词说“天凉好个秋”,是愁人自道,是愁到难以言传时的遁辞或反语;吴词说“晚凉天气好”,是他人所道,不过用以反衬和托出离人的与众不同的感受。辛词说只有“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才“爱上层楼”;吴词则说出了辛词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识尽愁滋味”的人是“怕登楼”的,而且,越是“天气好,有明月”,就越会对景伤怀,越会抚今思昔,对登楼一事也就越发怕了。至于作为离人,柳永在一首《八声甘州》词中也说过,更是“不忍登高临远”的。这两句词还表明,作者的愁虽然由离思与秋景二者合成,但一为内心情,一为外界景,在愁的合成过程中起主要作用的应是前者。外界事物总要通过内心感受才会成为愁的一部分;人都道好的晚凉天气以及明月当楼之景,也是通过作者的感受才成为怕登楼的原因。这个合成愁的秋是在离人心上的。

词的上片主要写秋,而最后以“怕登楼”三字透露愁意。下片就转而写离愁。换头“年事”两句,是追忆往年与姬人欢聚的情事恍若一梦,正如李清照在《一剪梅》词中所说,“花自飘零水自流”,已是一去不返了。下面“燕辞归、客尚淹留”一句,揭示了离愁的具体内容。它的上半句含有表里双重意思:表面上写燕子的春来秋去,从物候的变换说明作客之久,实则借物取喻,写的是姬人之辞去。虽然未必如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所说,“梦窗有姬人名燕”,但作者在忆姬词中是惯常以“燕”指姬的,如《瑞鹤仙》词中的“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夜合花》词中的“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绛都春》的词题“燕亡久矣,京□适见似人,怅怨有感”,都可以证明这上半句中的辞归之“燕”自是指他在分离后仍长久眷念的姬人。下半句中的“客”是作者自指,说明他目前的处境是滞留他乡。这上、下半句合在一起,不仅在句内形成层次,而且在句内形成对比:一方面是不愿其归而归,另一方面是欲归而不得归。在这无可奈何的事实面前,作者以无可奈何的心情,在歇拍“垂柳”两句中忽发奇思,把这一切归咎于眼前的秋柳,责怪它“不萦裙带住”,而偏偏去“系行舟”。似乎燕之归、客之留都由于柳丝把该系住的没系住,却把不该系住的系住了。这两句与前句紧相绾合。上句由“燕辞归”生出,“裙带”和“燕”一样,也是用作姬人的代称;下句由“客尚淹留”生出,“行舟”正是久客之人日思夜想的归舟。这里,作者对垂柳的责怪看似无理,却正是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所说的“无理而妙”。

梦窗词以丽密深曲为其主要的风格特征,属于质实一派,这首词却以清空疏快见长,因而主张“词要清空”的张炎在《词源》中对之加以赞赏,并说:“此词疏快,却不质实。如是者,集中尚有,惜不多耳。”其实,在梦窗集中,这类明快之作,俯拾即是,为数不少。作为一个有才能、有造诣的作家,他的词作所呈现的并不是单一色彩,其风格是多样化的。

(陈邦炎)

贺新郎

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鉴赏

“履斋先生”,即南宋后期重臣吴潜,与吴文英很有交谊。“沧浪”,指沧浪亭,在苏州。五代末年,此处为吴越中吴军节度使孙承祐别墅,后为北宋时苏舜钦所得,并建亭命名,后又为名将韩世忠别墅。此亭久历沧桑,“阅人多矣”,但吴文英只大书韩世忠事迹,以抒发自己家国之感并衬出吴潜的忠悃之情。

“乔木生云气”,发端嘹亮,高唱入云。此类从高处落笔,一开始即造成高远境界的句子在吴文英咏怀古迹一类的词中不为罕见,而尤以此首首句更切合主题,自然佳妙。那沧浪亭畔,清溪缭绕,水木清华,本有乔木巍然之实景,但加上“生云气”三字,陡然化实为虚,显出虎虎生气,仿佛眼前乔木高标,葱茏大树正是当年韩将军雄姿英发的身影。它的卓尔超群,挺拔不移,也似韩将军品德的一种象征。这引人联想、引人遐思的首句,极自然地带出“访中兴、英雄陈迹”句,即知“乔木”与英雄相映衬、相烘托。称韩世忠英雄,称世忠那个时期为“中兴”,均史家之笔,甚确切。当南宋初期,大将岳飞、韩世忠屡建奇勋,国家一度显出中兴气象。可惜好景未能久长,此后国运更是蹶而难振。如今百年过去,英雄早殁,陈迹犹存,睹物思人,景仰之情油然而不能已;且追念前尘影事,思绪如流,百喟丛生。“暗追”的“暗”字下得极准确,表现了此时此地访旧探梅者的外部神态和内在心情。他们在暗暗地追念韩王英雄业绩,恐怕并没有人高声议论,或慷慨陈词,气氛是肃穆的,情绪也是低沉的,而词人的艺术想象则十分活跃。

“战舰”两句,是作者追想。高宗建炎四年(1130),韩世忠在黄天荡大捷,出奇制胜,困住金兵四十八天。“东风悭借便”,用杜牧诗“东风不与周郎便”(《赤壁》),指这次战役虽告大捷,终未能获得最后成功,似乎是“天意”如此。这里面其实包含有无穷感慨。“梦断”,指韩王当年收复神州故土之梦终归破灭。“旋小筑”,指世忠不久卜居于此。“闲地”之“闲”,点出韩王最终结局是被投闲置散而不能有用武之地。

“华表月明”数句,是作者继续着力的想象,他想象韩王英灵未泯。他赍志而殁,长怀无已,乘月明之夜,化鹤归来。这里用了《搜神后记》中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的故事,如今韩王之魂化鹤站在华表柱上,他看到应是“城郭犹是人民非”吧?吴文英并没有完全照现成用法,他别翻新样使意境更美而幽深:“叹当时、花竹今如此!”因为这里曾是韩王故宅,这里的花竹韩王曾经观赏过,也许还有他当年亲手种植的吧?如今都是这模样了,这便是韩王夜间的叹息,这里面又有多少今昔之感呀!吴文英的想象令人叹服,然而还不止于此。刘勰云:“意翻空而愈奇。”(《文心雕龙》)下面就是愈出愈奇:“枝上露、溅清泪。”作者眼前花枝上的露水,忽而化作夜来韩王魂游此地时溅上的感时之泪。这类想象使吴文英词带上神秘美的特色,使他的词更富有艺术魅力。

“遨头”,太守之谓。追陪太守(指吴潜)的一簇游春队伍“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显示出这位大官的雍容闲雅。“重唱”二句,指在梅边填词度曲,旨在催花早发,春早来,可以理解为吴潜在姑苏本想有所作为。“此心与、东君同意”,是大有深意的一句。“此心”,可以理解为“我们这些探梅者之心”,具体地说即吴潜和“我”的心。我们希望梅枝早发,这就与“东君”(司春之神)的心意相同。也可以有另一种理解,“此心”是“我”的心,“东君”指吴潜,吴文英作为门客,可以称他的主人为“东君”,意思是我的心意与你正相同,我们想到一起了。如果说这两层含义都包含在内,可知此句是承上启下的。吴文英词不像辛弃疾那样喜欢发议论,偶然议论极概括有力,“后不如今今非昔”,就是这样一句牢骚已极的话。他预感国之将亡,他只不过一介书生;另一位虽为重臣显贵,然而也“独木难支将倾的大厦”。于是“两无言”:一位“东君”,一位门客,都忧心忡忡,就这么无言相对。这“无言”中有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沧浪水”,接得这样自然,这样天衣无缝。他们默默地看着沧浪水,沧浪水也默默地流淌,沧浪水该是这“后不如今今非昔”的见证吧!

“怀此恨,寄残醉。”一切都不必说了,唯有借酒浇愁而已。陈洵《海绡说词》云:“要心与东君同意,能将履斋忠款道出,是时边事日亟,将无韩、岳,国脉微弱,又非昔时。”确乎如此,此词上片写韩王的影子,正为下片写行春太守忠悃之情的陪衬,使相互映发,令人抚今追昔,感慨万端。作者常把现实和过去、眼前实景与想象中虚景错综地写,令人恍惚迷离,造成层次多,意境深,且穷极变幻,令人回味无穷。

如吴文英这样一位婉约派词人,他的关怀国事之情,是这样表达的,虽然意绪消沉,但也表现出他的苦闷的灵魂的那一番挣扎,这类词很值得研究、鉴赏。

(徐永端)

许棐*

后庭花

一春不识西湖面,翠羞红倦。雨窗和泪摇湘管,意长笺短。知心惟有雕梁燕,自来作相。东风不管琵琶怨,落花吹遍。

作者

*许棐(?—1249),字忱父,海盐(今属浙江)人。嘉熙中隐居秦溪,藏书数千卷,广植梅树,自号梅屋。著有《梅屋诗余》等。

鉴赏

这首词写女子独守春闺,怀人伤别。

谈到杭州西湖的春景,会使人记起白居易《钱塘湖春行》等著名的诗篇,即使你未曾见过西湖,也会为美丽的诗境神驰心醉。可是,词中的女子却“一春不识西湖面”,因为当她想起那辉映于丽日晴岚下的滴翠流红,会感到“羞”“倦”。说“一春不识”,可知她在以往的芳辰,会去湖边流连淑景,似乎她的住处还靠近十里明湖。“翠羞红倦”反映了类似柳永《定风波》“惨绿愁红”的阴暗心理,使开篇氤氲起一种异常阴郁的气氛,弥漫全词。接着,以三幅仕女图在这氛围里陆续展出,从不同角度表现主题,并使之深化。

第一幅,窗外细雨廉纤,女子在窗前写信,泪湿莲腮。小字已满红笺,她还握管(湘管,是以湘妃竹为管的毛笔)沉吟,意犹未尽。人本怀愁,雨更添愁,雨与泪隔着窗儿点滴相和,怀人的情意更觉绵绵无尽。这幅画露出她心病的症结,还表现出杭地濒海多雨的特征。

第二幅,女子手托香腮,独对银;画梁上栖着一双燕子。燕子归栖,似来陪伴孤独的人,但它们虽能驱除人的寂寞,却也会以双柄刺戟寂寞的人心。“知心惟有雕梁燕,自来相伴”的言外之意,是埋怨知心人羁旅不归,使她孤居无侣。这种忧人的情绪,正反映了她生活的孤寂和相思的苦恼。

最后一幅,画中女子斜抱琵琶,对着满院飞花,秀眉微蹙,似有无限怨思。春残花谢,并非东风使然,可是,东风过处,却总有残红零落,这一自然现象,怎能为人情而改变呢?词中女子却深怨东风不知体贴人情,这怨,是多么不合情理!但当我们设身处地为她深思,怜悯之心却会油然而起:爱侣远别,使她辜负春色,虚度年华,她“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只能独抱琵琶,抒散一腔幽怨。不料东风过处,落红如雨,又使她的心灵漾起一层涟漪。她仿佛从花的飘残,听到自己青春的足音在轻轻地远去,不禁迁怨东风冷酷无情。这悖理的怨,便深刻地反映出她的深沉幽恨,比之有理的申诉,其感染力倍觉强烈。贺裳《皱水轩词筌》所谓“无理而妙”,“愈无理愈妙”,就“妙”在这里。

此词因情设景,情景交炼:西湖春色不惬人意,而迷蒙的雨与迷惘的神思,琐碎的雨声与烦乱的心绪,燕的“相伴”与人的孤寂,落红阵阵与琵琶流怨却交融无间。陈郁《藏一话腴》:“写照非画物比,盖写形不难,写心唯难也。”作者写人,重在摄神,仅勾勒动态、揭示心理、渲染环境,疏疏几笔,即凄愁满纸,其人便气韵灵动,呼之欲出,加以语言洗净铅华,不假故实,风韵天成,便觉隽永醇厚,耐人品味。

(王一鹗)

喜迁莺

鸠雨细,燕风斜,春悄谢娘家。一重帘外即天涯,何必暮云遮。钏金寒,钗玉冷,薄醉欲成还醒。一春梳洗不簪花,孤负几韶华!

鉴赏

声声鸠鸣,唤得一帘细雨,暗淡、迷蒙的上空,有燕子趁着风势斜飞,春天悄悄来到了谢娘的春院。“鸠雨”,出自古代“鸠呼雨”的俗说(见陆佃《埤雅·释鸟》),陆游《喜晴》有“正厌鸠呼雨,俄闻鹊噪晴”句。“谢娘”,是唐宋诗词习见的女性代词,大致有两种含义:一种为以东晋女诗人谢道蕴喻其才情富赡;一种为以唐代歌妓谢秋娘喻其身份与色艺。从句式结构看,首两句是以“斜”“细”分别描状风雨,但因“风斜”是由燕斜而知,故“燕风斜”实从杜甫《水槛遣兴二首》“微风燕子斜”化出,以察物的细致反映观察者的寂寞、空虚。落笔开出静境,以“悄”字渗透全篇,鸠声从中起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作用。

北宋李觏《乡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被碧山相阻隔,碧山又被暮云遮。”此词三、四句化用其意,设为思妇怀人之辞,以点出主题。两相比较,李诗是登高望远,故所见层次重叠;此词写室中女子隔帘而望,视野狭窄,故有“一重帘外即天涯”之感,这是指所思的人远役而言。也可理解为两人相距很近,因不得相见而成“咫尺天涯”。两种解释,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

春闺无伴的女子,在斜风细雨中思念离人,“柔肠一寸愁千缕”,她就饮起酒来。三杯两盏淡酒,使她困倦矇眬,直到金钏、玉钗凉侵体肤时,她才意识到未入醉梦之乡。过片两个倒装句,说明她酒后未及卸妆,就和衣而卧。“欲成”二字显见她饮酒是因不胜痛苦而追求麻木。这三句对人物情态作了生动、细致的刻画。

“一春梳洗不簪花”,即如《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表现女子心灵的纯洁、爱情的忠贞,又显示她精神的忧郁。她因春晚而感红颜易老,因离别而伤虚度年华,终于将三春寂寞,万般愁情并发作一声长叹:“孤负几韶华!”宛转悲怆,闻之凄绝!

(王一鹗)

潘牥*

南乡子

题南剑州妓馆

生怕倚阑干。阁下溪声阁外山。惟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云朝雨去不还。应是蹑飞鸾。月下时时整佩环。月又渐低霜又下,更阑。折得梅花独自看。

作者

*潘牥(1204—1246),字庭坚,号紫岩,闽县(今福建闽侯)人。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进士,历太学正,通判潭州。有《紫岩集》。近人赵万里辑有《紫岩词》一卷。

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的词。上片开头即冲口直说“怕倚阑干”。“怕”前加一“生”字,是只、最、很的意思,可见“怕”之甚。接写“怕倚”的因由:远方的山色和近处的溪水声无不引起他的感触。这也顺带写出了楼的地势:面临溪水之上,楼外是重叠的群山。环境幽美宜人。“惟有”二句,深入一层,慨叹今昔之变,是景物依然,人事全非的意思,加强首句中“生怕”的感情分量。词写到此,仍未点明“怕倚”的真正原因。直到结句,才直接呼出:由于所爱之人一去不返。“暮云朝雨”,用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句意,指代所思之人,并暗示其身份——神女,也就是歌伎一类的人物。词人与她有过一段恋情,而这次重游故地,却馆在人不在。也许“美人已属沙吒利”了,无由相会,触景伤情,在在不忍。由于前面一连讲“生怕”“山水依然”,而未点明原因,就为结句蓄势。因此,虽用直呼口气,而不嫌平直,反而有强烈的感染力。

下片开头,词人沉湎于对她的回忆中。“应是蹑飞鸾”句,“应是”,为猜测、比拟之词。把她比为踩着飞鸾从天上降落人间的仙子,体态那么轻盈美妙。这是从视觉方面来写她的美。“月下时时整佩环”,化用杜甫《咏怀古迹》诗“环佩空归月夜魂”句,说不时地传来她整理佩戴的玉环声,用声音表现她行动的轻盈美妙。这两句都是“略貌取神”的写法,只突出其体态、神采,而这比具体描写则更为动人。“月又”二句,陡折入当前。“月下”“月又”连用,意同晏几道《鹧鸪天》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同样的月色,当时曾照着她的倩影,而今只照我一人。“月又”句连用两“又”字,一方面暗示时间的推移,一方面表明词人倚栏之久,思念之切。尤其以月之西沉、霜之下降的环境气氛来烘托、强化其孤独的感受。结句有三层意思:一是补充前意,暗示当年和她曾在月下共同赏梅;二是说目前梅花依然,而她已“去不还”,要想折梅寄远,也不知她在何处;三是在无可奈何中,只好折梅自看,倍感凄切。先著在《词洁》中评曰:“折梅自看,太无聊矣。”

黄蓼园认为此词有寄托,说:“按溪山句,梅花句,似非忆妓所能,当或亦别有寄托,题或误耳。”这话有一定道理。“阁下溪声阁外山”,指的是山山水水,可以作为山河来看。这使人联想到李煜的“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词句;再联系词人所处南宋后期的国势,有寄托的说法还是有根据的。下片把所忆之妓,形容为仙人;结句的“梅花独自香”,可以联系姜夔《暗香》词中“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叹寄与路遥”等句来看,在《暗香》词中,姜夔寄托了身世之悲和盛衰之感;本词亦或有国势日非、个人失意的感慨在内。

此词的基本情调不是哀愁,而是一种孤独感。题目虽为忆妓,但以溪声山色为背景,而不是放在画阁金屏中;以“蹑飞鸾”“整佩环”形容所忆之妓,而不是用“红袖”“翠黛”,所以“词致俊雅”,“不同凡艳”(黄蓼园《蓼园词选》)。词为小令,但写来转折多。上片数句一句一转,层层深入;下片“应是”二句忆昔,“月又”二句折到目前,结句又一转,意更深入一层。先著说:“此词有许多转折委宛情思。”

(张文潜)

李彭老*

浣溪沙

题草窗词

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槛斗春红。轻衫短帽醉歌重。彩扇旧题烟雨外,玉箫新谱燕莺中。阑干到处是春风。

作者

*李彭老,字商隐,号筼房。据《景定建康志》,为淳祐中沿江制置司属官。

鉴赏

这首词是对周密(1232—1308)所作游春一类的词作所进行的评点。周密,自号草窗,其词格律谨严,清丽工巧。词风与吴文英(号梦窗)相近,合称南宋“二窗”。词的上阕三句,指出周密词的境界与内容。戈载《宋七家词选》云草窗词“尽洗靡曼,独标清丽;有韶倩之色,有绵渺之思”,意谓其词一扫柔弱之音,在清莹俏丽上是独树一帜的,色彩华美妍倩,情思绵邈深长。“玉雪庭心夜色空,移花小槛斗春红”,是说周密的词有如明月洁雪映照在庭院中心样的清朗爽眼,又如月夜清光耀空似的给人以幽逸的感觉。他的词春意荡漾,在南宋末期词坛上佼佼绝人,就像移放在栏杆下的鲜花与栏外的群芳斗艳。这是李彭老读草窗词后的深切感受,对其清新之意境的盛赞。“轻衫短帽醉歌重”,是指周密的词所描写的有关内容。“轻衫短帽”,系少女少男的借代;“醉歌重”,反映了他们边饮边歌的热闹情景。这些年轻人,趁着旖旎的春光,尽情享受着“醉歌”之乐,别是一番佳趣。看得出,李对周密词于此所作的笔渲墨染是颇为激赏的。

其下阕三句,指出周密的词富有春意的特色。“彩扇旧题烟雨外,玉箫新谱燕莺中”,是说周密的词无论是“旧题”还是“新谱”,都擅长摹写春景。他的彩色扇面上的词作,有春雨迷蒙之意境;而歌吹箫鼓里的词韵,有燕莺啼鸣的春声。因此,读他的词也就有“阑干到处是春风”的印象,犹如凭栏远眺,呈示在面前的是满目春色。在这里,李彭老是借此说明:周密词,刻意追求疏朗清秀的风格,因而显得从容淡远,见其清真(周邦彦)气骨。

当然,周密词,即以此等篇什而论,是藏有寄慨的。他词中的意境,应视为主观的“意”与客观的“境”的融合,也就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与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的统一,这种倾向性总要或隐或显地表现出来。李彭老对周密词评点时没有明指,但读者可细加领会。李彭老这首《浣溪沙·题草窗词》的本身,不是径直地抽象论词,而是带着对周密词风景仰的感情,以形象的画面来引导读者想象与理解周密的词境,写得清蔚可读。

(周溶泉 徐应佩)

张绍文*

酹江月

淮城感兴

举杯呼月,问神京何在,淮山隐隐。抚剑频看勋业事,惟有孤忠挺挺。宫阙腥膻,衣冠沦没,天地凭谁整?一枰棋坏,救时着数宜紧。虽是幕府文书,玉关烽火,暂送平安信。满地干戈犹未戢,毕竟中原谁定?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倚风长啸,夜深霜露凄冷。

作者

*张绍文,字庶成,南徐(今江苏镇江)人。生平事迹不详。存词四首,见《江湖后集》。

鉴赏

《酹江月》,即《念奴娇》,由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一尊还酹江月”句而来。题目中的“淮城”,泛指淮水两岸的城市,这里疑指寿州(今安徽寿县)。汉代淮南王刘长、刘安父子曾在寿州建都,在宋代,寿州属淮南西路。

淮水是当时宋、金对峙的前线。词人来到濒临准水的城市,面对长期沦陷的中原,不禁感慨系之。词的上片开头三句,与辛弃疾《南乡子》“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手法相似,以问答形式,表现对中原的怀念和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辛词是自问自答,本词则为问月。而“举杯呼月”,是借用李白《月下独酌》中“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意,狂态可掬,表现了词人的孤独和苦闷。无人可问,只好问月。“淮山隐隐”,是词人眼前见到的月下景色。在朦胧的月光下,不要说“神京”,连附近的淮山也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这种带有象喻手法的回答,是令人十分失望的,更加激起了词人对中原的怀念。“淮山”,指八公山,在寿州附近。相传淮南王刘安与八公同登此山,埋金于地,白日升天成仙。“抚剑”二句,化用杜甫“勋业频看剑,行藏独倚楼”诗意,表现词人的报国宏愿和壮志难酬的失意心情。这二句在感情上的起伏很大。前句用“抚剑频看”的细节,表现要收复失地、干一番大事业的决心和行动,意气昂扬。这是承上面因见不到“神京”而来。一个“频”字,把词人的急切心情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后句用“惟有”二字,突出了自己忠心耿耿,却得不到支持的失意之情。想到此,词人不由愤慨地说:皇帝的宫殿被敌人的腥臊气玷污着,京城的衣冠文物也荡然无存,谁去收复失地,重整山河呢?收复中原的迫切心情,溢于言表。结句以弈棋作比,大声疾呼:一盘棋已经走坏了,必须赶快想出挽回败局的招数来。在个人抱负不能实现的失意情况下,词人并不泄气,而是更加积极地关心国家命运。这二句比喻极为生动贴切,是对当政者的当头棒喝。

下片开头,笔调突然转为冷静,是平心静气地讲道理:目前虽然前方暂时平静无事。“幕府文书”,指前方军事长官所发的公文。“玉关烽火”,指边地的战争。“玉关”,即玉门关,在甘肃,这里指代边界。这是退一步的说法,是为了更进一步紧逼。于是,紧接着提出:可是各地战争仍未结束,最终究竟谁去平定中原呢?这里是中原究竟属于谁的意思,也就是“鹿死谁手”。是被敌人永远占领呢,还是我们收复回来?词人不为眼前暂时平静无事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清醒地看到时局已坏,危机四伏。这也是提醒那些苟且偷安者,希望他们不要心存幻想。一想到国家命运危急,词人就忍耐不住,“便欲凌空,飘然直上,拂拭山河影”。一个“便”字,突出表现了词人急不可待的神情。与辛弃疾《太常引》“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相比,手法相同,而用意各有所侧重。两者都是运用隐喻手法,也都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富于幻想。辛弃疾词侧重于要扫清朝廷的黑暗势力——主和派;本词则侧重于要赶走敌人,重整山河。浪漫主义的幻想展现了词人的理想和抱负,然而毕竟是虚幻的,现实却是冷酷的。面对现实,抱负落空,词人只有“倚风长啸”,以表达孤愤难平的孤独与狂放。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夜深霜露凄冷”。表面是写词人对周围自然环境的体肤感觉,实际是对现实社会的内心感受。这更加突出了词人“孤忠挺挺”、愤慨难平的感喟。

(张文潜)

陈人杰*

沁园春

问杜鹃

为问杜鹃,抵死催归,汝胡不归?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海中玄鸟,犹记乌衣。吴蜀非遥,羽毛自好,合趁东风飞向西。何为者,却身羁荒树,血洒芳枝?兴亡常事休悲,算人世荣华都几时?看锦江好在,卧龙已矣;玉山无恙,跃马何之?不解自宽,徒然相劝,我辈行藏君岂知?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

作者

*陈人杰(1218—1243),又名经国,号龟峰,福建长乐人。少时寓居临安(今杭州),曾以幕客身份浪游两淮、荆、湘等地,卒于临安。词多慷慨忧国,为宋末辛派词人。今存《龟峰词》一卷,共三十一首《沁园春》,多为其最后几年旅食临安时作。

鉴赏

这首词,从向杜鹃设问说起。——古代的一个神话传说:周朝末年,蜀君杜宇死后,他的魂魄化为杜鹃,鸣声凄哀,听来像频频说:“不如归去。”词的首句就是说:杜鹃啊,你为什么拼命催人归去,而自己却不回蜀国去呢?下两句引用两个典故,说明人们总是怀恋家乡的。“似辽东白鹤,尚寻华表”二句,用《搜神后记》中说的丁令威这个人在灵虚山学道,后来化成仙鹤,千年之后还飞返家乡辽东,止息于城门前面的石柱(华表)上的故事。“海中玄鸟,犹记乌衣”,“玄鸟”即燕子,《摭言》上说,燕子有其家乡,名乌衣国。以下紧接首句“汝胡不归”,你从这里(指京城临安,即杭州,古为吴国的地方)返回蜀国,道路并不遥远呀;而且你还有完好的羽毛,尽可以乘着东风飞返西方。你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荒凉的树林里,在枝上啼血呢?——上阕,借问杜鹃,极写自己应该归乡之情。

下阕一转,写自己不能归乡之理。首先陈述别人对他的劝告:每一个朝代都有它的兴亡,你何必为它的危殆而悲伤?一个人即使求得荣华富贵又能够享受多久呢?你看,锦江(在今四川)依然流淌着,可是被称为卧龙的诸葛亮早就没有了;玉山(即蓝田山,在今陕西)还是好好的,可当年“跃马而称帝”的公孙述(王莽时人),早就不知哪里去了。词的最后是作者的答复:你不用宽解我了,你的劝告也是徒劳的,我们这些人的志向你怎能理解呢!“闽山路,待封侯事了,归去非迟。”作者是福建人,“闽山路”,是说要踏上家乡的道路,要等到“封侯事了”,还不算迟啊!古人往往把成就功业和功名连在一起,如陆游《诉衷情》词云:“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从陈人杰存下的词作来看,他是一个要拯救国家危亡的志士,而不是一个热衷于高官厚禄的人,因此,“封侯事了”这话,主要应从他要成就抗蒙功业来理解。

这首词的特点是作者自设问答,上阕问杜鹃,固然是虚的;下阕别人的劝告,也未必真有其事。可能是作者在归乡还是不归的问题上,有他自己内心的矛盾。有着这种内心的矛盾,就用自设问答这种形式来表达。显然,内心矛盾斗争的结果,是建功立业的决心取得了胜利。

(杨重华)

沁园春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乌兽,飞动毫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鉴赏

自从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历数古来圣贤身遭困厄、发愤著书以来,人们逐渐认识到杰出的著作,特别是优秀的文学著作总是与作者不幸遭遇联系在一起的,于是使得一些庸俗的士人视文学著作为不祥之物,认为它会导致灾难,即所谓“不有人咎,必有天殃”。因此北宋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颠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结,其兴于幽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驳斥了诗能使人“穷”的论点,也解释了诗人为什么在“穷”时多能写出优秀作品。这里所指的“穷”是穷通之穷,即政治上没有出路。词人从这段话中受到启发,并结合自己的感受写下了这首词。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词人指出诗并不使人“穷”——这个“穷”,可解释为穷通之穷,也可理解为穷富之穷。“得官”是显达和富有的标志,有人说得优美的诗句胜于得好官呢!这里是化用唐人郑谷名句“相门相客应相笑,得句胜于得好官”,词人对郑谷诗是充分肯定的。词的开篇就以简单而明确的语言,把作诗和做官对立起来,并且强调了诗和诗人的价值,这是我国古代优秀作家在各种艰难条件下能够坚持不懈地进行创作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此四句化用上述欧阳修之语,言诗人胸中蕴藏着广大世界,笔端能驱使山川草木、虫鱼鸟兽,万事万物无不可入诗篇。这里的“纵横”和“飞动”两个动词非常传神,把郁郁苍苍的山川草木和生意盎然的虫鱼鸟兽表现得十分充分,勾勒出气象万千的艺术形象世界。“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考”,吏部每年对官员考察,任满一周年为一考。“中书”,即中书令,唐代中书省最高长官,为宰相。唐中叶时郭子仪一身系国家安危者三十余年,累官至太尉、中书令,封汾阳王,号“尚父”,权倾天下,其中为中书令之时间最长,得二十四考。这些不仅为世俗的目光所羡慕,即在正统史家看来也是难能可贵,可是词人用“水到渠成,风来帆速”两个浅显而形象的比喻,言其为客观形势促使而成,即通常所谓“时势造英雄”,并不难至,也没有什么可珍异之处。对于传统上所公认的忠臣良将,词人尚如此看待,那么那些因人成事的宵小奸佞则更不在他的眼下了。词人如此用笔,目的还在于衬托诗人之难得,并进一步把为官和作诗来进行比较。做到大官都不难,什么才难呢?词人答道:“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清气”,指俊爽超迈之气,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指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他认为文章随作者气质不同,分清浊二体。这里词人把秉沉浊之气者摒出诗人行列,认为诗是天地间清气的集中表现,因此,造物者是吝于给予的。言外之意是诗才难得,只有摆脱了世间的庸俗气息,才能得到天地间清气,写出清明澄澈的诗篇。词人把写诗与天地赐予联系起来,这就将世间富贵比垮了,把诗人举到了高峰。

过片又从世间权贵不足贵说起。“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金日、张汤之后,世为贵显,与外戚许氏、史氏相埒,是西汉宣帝时的四大家族,他们或是高官,或是贵戚,都曾煊赫一时,为人们所欣羡,而在词人看来简直平常得很,这些当时的大人物,被词人用“浑闲”二字一笔抹倒。的确,在当时炙手可热的人物未必有什么对社会、对人类有益的“功名”,他们随着时光一起流逝是完全合理的。“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这一韵把历史上的权贵和历史上的诗人作了对比。“南朝”,指宋齐梁陈,这些朝代都建都于建康(今南京),偏安江左,故称南朝。当时将相多为腐朽的高门士族,王、谢、庾、顾几大姓之间轮流执政掌权。他们当时活跃在政治舞台上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可是到今天有哪几个豪门贵胄为人们所记忆呢?这里(包括上韵的“金张许史”)说的虽是古代的权贵,实际上指南宋王朝的权贵奸佞如史弥远、贾似道者流,他们或是已死,或正在气焰熏天,世人为之侧目,词人认为这些人早晚要被人们所唾弃。与此相反,那位宋初隐居于西湖孤山、妻梅子鹤的诗人林逋,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功名”,但就因为他不慕富贵,写下一些清丽的诗篇,因之便为人们永远记忆,他的居住之地也成为西湖名胜,为湖山生色。此韵和辛弃疾赞美陶潜的诗篇类似,“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若教王谢诸郎在,未抵柴桑陌上尘”,都是通过赞美为人类创造精神财富的诗人,以贬低功名富贵,抒发词人蔑视权贵的激情。到此词人意犹未足。“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笏”,为古代官员上朝所执之手板,有事书此以备忘。“象笏”,为五品以上高官所执。唐玄宗时崔承庆一家,皆至大官,每岁时家宴,其子婿毕至,“组佩辉映,以一榻置笏,重叠其上”。后多用以形容官僚子弟为高官者众多,清代有传奇名《满床笏》。“蝉冠”,汉代皇帝侍从官员之冠以貂尾蝉文为饰,后作为显贵之代称。此二句言贵族之家尽可安排自己的子弟占有高位,盘踞要津,可以传给他们财富权势,但不可能给他们以才华(也许正相反,正如汉代疏广所说给子弟以财富,则使得子弟“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他们不会有新鲜美好的诗句流传在人间,他们没有给人类增加精神财富。写到这里,词人充满了作为诗人的自豪感,这也是作为精神财富创造者的自豪,因之,他举出了最能引起诗人骄傲的杜甫,“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这位诗国的明星,精神财富创造者队伍中的巨人,他为人们留下无比丰厚的财富,他终生关注着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苦难,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诗,可是他在世间所得极少,一子一女冻饿而死,自己最后也死于贫病交加。词人所举出的诗句是杜甫被安史叛军困于长安之时,至德元载(756)之冬所作,他无衣无食,写下了这篇著名的《空囊》。其中有句:“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诗人故意把辛酸说得很幽默,仿佛不是因为无钱无粮而不举火烧饭,而是因为天寒井冻之故。)与杜甫同时的有多少横行一时的“五陵少年”、公侯卿相,乃至风流天子,不都为人们所忘记了吗?可是这位当时只“留得一钱看”的诗人却以他对人类的贡献,在宋代就受到普遍的尊敬(宋有人将杜甫比喻为集大成的孔子),许多诗人以他为榜样。词人用这位诗国的权威压倒了人间(封建社会)以富贵势力为支撑的权威,使全词达到高潮,就此戛然而止。这三句不仅和词的起韵相照应,也表明词人最尊崇的诗人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诗人。

这首《沁园春》看来是表达自己对诗歌的见解,论述诗人的地位,实际上是抒发自己在穷困潦倒之中坚持创作的激情,并且以贬低权贵作为陪衬以表明词人的坚定,全词充满了为诗歌创作的献身精神,表现出不为穷困压倒的豪情。词的基调是乐观的、昂扬的,其气势磅礴,笔意跳动。词人把诗人和权贵反复对比,而且一层深于一层,权贵越来越降级。“廿四考中书”的郭子仪真正是国家的功臣,平安史之乱,拒吐蕃入侵,勋劳卓著,而“金张许史”则半是功臣,半是外戚,功臣也只是忠诚于汉室,和安邦定乱关系不大,这比郭子仪就差了许多。“南朝将相”则祸国者多,定乱者寡,而且多是腐朽的士族。到“象笏”“蝉冠”,虽非确指,而是指托庇父祖之荫的纨绔子弟,这些更是等而下之不足数了。而用作对比的诗人,则从一般诗人(包括作者自己)到隐逸诗人林逋,再到杜甫,逐步升级。词人这种安排对突出主题起了很大作用。与表现内容相适,作者用词也掌握好了分寸,对郭子仪这样的功臣,只言达到也“不难”,只要客观条件具备。对“金张”等人则用“浑闲”,有轻视之意。对“南朝将相”则用了一个“算”字,有“何足算也”之意(算,数也,《论语》“斗筲之人,何足算也”)。对贵族子弟则一笔否定。由此看来,此词用字、用词虽然朴素、通俗,但却富于表现力。

(王学太)

沁园春

丁酉岁感事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鉴赏

蒙古灭金后,发兵南侵:遣阔端等入蜀,忒木等攻襄汉,口温不花等犯江淮。宋军战多败绩,襄、汉、淮、蜀告急。宋理宗赵昀惊恐之余,命草诏罪己。但大片南宋土地,仍纷纷失陷。后幸有江陵、真州及安丰诸守将士卒奋力死战,暂挫敌军,淮右以安。这就是词题中“丁酉岁”(理宗嘉熙元年,1237)那几年的事。但其时南宋朝廷已腐败不堪,当权者终无良策以挽回危局。作者面对这种形势,深感痛心和愤慨。他写词猛烈地抨击了当道的误国,同时也抒发了内心渴望能为国请缨、杀敌立功的热情。

词的开头说:“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意谓中原大片国土,沦于敌手,久久不得恢复,这究竟是谁的责任?理正辞严,大义凛然。这里用《晋书》中两个典故合在一起,极为妥当。“陆沉”,是无水而沉沦的意思,比喻土地被敌人占领。西晋时,王衍任宰相,正值匈奴南侵,他清谈误国,丧失了很多土地。桓温愤慨地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王衍的字)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桓温传》)这话用来斥责南宋当权者正合适。又王献之夜睡斋中,有小偷进到他房里,偷了他所有的东西。献之慢吞吞地说:“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小偷吓得跑掉了。(《王献之传》)这里以“青毡”喻中原故土,将敌人比作盗贼,说国土遭掠夺后,没有归还。反用典故,十分灵活。

接着,词由愤慨转为惆怅,对国事局势发表评议。他说,如今北方有志之士已寥若晨星,所存无几;南宋的半壁江山也如落日西风,难以久长。朝廷里有些人因循保守,懦怯无能,光会坐着空谈;有些人则又好说大话,妄取虚名,行事轻率冒进。这样,转眼间就白白丧失了克敌的良机。“东帝”,喻岌岌可危的南宋。战国时,齐湣王称东帝,自恃国力,不审时势,后被燕将乐毅攻破临淄,他在出奔中被杀。“刘表”,喻空谈的保守势力。三国时,曹操攻柳城,刘备劝荆州牧刘表乘机袭击许昌,刘表不听,坐失良机,后来悔之莫及。曹的谋士郭嘉说:“(刘)表坐谈客耳!”(《三国志·魏书·郭嘉传》)“深源”,是东晋殷浩的字(本作渊源,唐人因避高祖讳,改“渊”为“深”),他虽都督五州军事,但只会高谈阔论,徒负虚名。曾发兵攻前秦,想收复中原,结果所遣先锋倒戈,他便弃军仓皇逃命。(《晋书·殷浩传》)这里用比草率用兵的冒进者,也是很恰当的。《沁园春》是一个有淋漓酣畅特点的词调,在句式上,它要求有“领字”和特殊对仗。所谓“领字”,即以一字起头而统领数句。如这里用“怅”字领起(下阕中的“叹”字也是),直贯七句。这种一气流注的句法,用于议论,便有滔滔不绝之势,用于抒情,也足增悠悠难尽之致。对仗的特殊,在于这七句之中,除最后一句是散句外,余六句都要求对仗,而前四句(领字不算),在多数情况下,又要求用隔句的对仗(亦称扇对),即第一句“晨星残月”与第三句“西风斜日”对;第二句“北州豪杰”与第四句“东帝江山”对;然后五六句“刘表坐谈,深源轻进”自成对。下阕亦如此。用在这里,论说南与北的形势、战与和的失算,又恰好形成对照,有助于表达两难的困境。再用散句“机会失之弹指间”一结,遗憾怅恨之情弥深。

“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上阕末尾,词情再转而为哀伤。“在在”,即处处。“冰合”“风寒”,比喻南宋遭北方强敌的不断威胁和进攻,长期屈辱苟安,处于严酷的现实之中。这是恢复故地的机会丧失的必然结果。词中论说时事形势,多不实说某人某事,必用比喻借代。这倒不是因为实说有所顾忌,而是艺术表现上的需要,要尽量避免用语直露,力求含蓄有味。前面说北地英杰寥寥,南国江山可危,都从衰飒景物取喻。至于借“青毡”“东帝”“刘表”“深源”等典故史事讽今,用意也在于此。此外,造语次序亦有讲究。比如词人不顺着说“怅北州豪杰,(如)晨星残月;东帝江山,(如)斜日西风”,必倒装为“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始语雅句健,曲折多姿。它与杜牧《阿房宫赋》中“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语序相同。“年年冰合,在在风寒”的设喻,与“晨星”“残月”“西风”“斜日”均属同一门类事物,前后协调一致,用心十分细密;而在前面冠以“伤心事”三字,便不致产生歧义,不会使人误以为这是说自然界的冷空气南下。

下阕自抒抱负,但仍与上阕紧密关联。先以“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两句过片。出现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的情势,固然由当时客观条件所决定,但当道者在和与战问题上,并无切实可行的主张,只是各执己见,争吵不休,不想真正有所作为,这也使有识之士无可施其技,不知如何才能说动他们,使之清醒起来。这样耽于安乐的局面是难以持久的。“江沱”,指代江南。“沱”,是长江的支流。语出《诗经·召南·江有汜》。“宴安”,享乐安逸。这两句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下面就说到自己有志难酬。

“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这是叹息自己空有建功雄心,而身处困境,无用武之地;想上书陈述恢复大计,无奈坏人当道,又有谁能采纳自己的意见?词人接着说,这是他们自己无能,没有办法挽救危局,其实,形势并未到绝望地步,国事尚有可为,当勉力图治才是。所以自己深夜里挑灯看剑,仍希望能为国杀敌立功。“封侯”,诗词中的常用语,本汉代班超投笔从戎时说过的豪言;它已成了从军立功的代词,并非真为谋求爵禄。陆游就说过:“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诉衷情》)“鳣”“鲸”,都是大鱼,倘若离了江湖大海,它就会为蝼蚁所欺。贾谊《吊屈原赋》说:“彼寻常之汙渎(臭水沟)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词正用此意。“平戎策”,即打败敌人的建议。《新唐书·王忠嗣传》:“因上平戎十八策。”“虎豹当关”,语出《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渠自无谋”,暗用打胜长勺之战的曹刿说过的话:“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左传·庄公十年》)这几句都用两两对照、一扬一抑的写法,文势起伏不定:“封侯心在”是扬,“鳣鲸失水”便抑;“平戎策就”扬,“虎豹当关”抑;“渠自无谋”抑,“事犹可做”扬。恰好能表达出作者内心感情波澜的激荡,而“更剔残灯抽剑看”一句,尤为精彩。全词在议论中抒情,虽有众多比喻,使语言不流于质直浅露,但毕竟还不能构成主体形象。有了这一句,一位深夜不寐,在灯下凝视着利剑、跃跃欲试的年轻爱国志士的英姿,才突然显现在我们眼前了。此句措词也精警,不减于稼轩的“醉里挑灯看剑”。“更剔残灯”四字,耐人寻味。被重新“剔”亮的,虽说是“残灯”,实在也不妨看做是心灵中本来暗淡了的火光。

词结尾说:“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汉宣帝号称中兴之主,曾命画霍光等十一位功臣的肖像于未央宫内麒麟阁上,以表扬其功绩。所以作者说,难道只有武将们才能为国家中兴立功,读书人(儒冠)的肖像就不能画在麒麟阁上吗?这与放翁诗说“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属同样的感慨。词的情绪由伏而起,最后再变而为奋发高扬,不信此生已矣,事不可为。作者写词时才二十岁,年轻人的锐气处处表露出来。一个布衣儒冠,却自比江海鳣鲸,还以万里封侯、图像麟阁自许,而极端鄙视朝廷中朱衣紫服的肉食者,所以在自述怀抱时,始终不离抨击当局的无能。全词上下阕内容前后呼应,有机地组成了一个整体。虽说作中兴功臣的豪语,在当时已无实现的可能性,它只不过是一种被爱国热情激发起来的幻想和愿望,但词的可贵也正在于有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

(蔡义江)

沁园春

次韵林南金赋愁

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淡烟衰草连秋,听鸣声声相应酬。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

鉴赏

这是首咏愁的词,摅写“忧愁”是我国抒情诗的传统题材。汉乐府《古歌》中就有“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的名句。但不同的时代,遭遇不同,其“愁”的内容也绝不会相同。从题目上看,这首词是应酬之作,但它抒发了作者的真情实感,并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抚剑悲歌,纵有杜康,可能解忧?”词一开篇就使我们联想到战国时齐国孟尝君门客冯谖对待遇低不满因而弹铗(剑)作歌的故事。陈人杰也是个江湖游士,他出入豪贵之门,想也受够“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种种难堪,但这首词并没有就此申说,而是笔锋一转,反用曹操《短歌行》“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语意,言即有美酒,也不能销愁,反而是“举杯销愁愁更愁”,用此以表现自己的内心苦闷无法排遣,但这个否定句词人以疑问句出之,使词句摇曳多姿。“为修名不立,此身易老;古心自许,与世多尤。”“修名”,美名。“尤”,怨咎。这不是因某件具体事物引起的忧愁和悲哀,而是词人的整个人生态度与世俗发生了冲突。人们纷纷追求金钱财富、权势地位之时,而词人却追求建立美好的名誉,而且这种追求是在不合时宜的“古心”支配下产生的,它“顽固”而强烈,这必然要和实际可能相冲突。因此,词人感到自己可能如屈原一样“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离骚》)。另外以纯朴之心对待当时纷纭复杂的时世,不免会引起物议非难,而自己的追求又不可能改变,内外交攻必然会给词人带来无穷的痛苦,这种痛苦带有根本性质,一切烦恼皆由此产生,因为词人看不开,所以忧愁就不能避免。此韵表面上是写愁,同时也是揭露社会黑暗、人情之凉薄,因之对于正直的、有理想的人们不能容纳。“平子诗中,庾生赋里,满目江山无限愁。”“平子”,为东汉文学家张衡之字,张因当时政治衰败,郁郁不得志,为寄托其对国事的关怀和忧虑写下了著名的《四愁诗》。“庾生”,指南朝梁庾信,他为梁使臣出使北周,梁乱,庾则羁留北周,在北朝期间他无时无刻不怀念故国、故乡,写下了《愁赋》,描写自己不可摆脱的忧愁(此赋已佚,仅存残句)。词人用此二典以表明自己的“忧愁”是和国家多难、政治黑暗相联系的,因此,自然而然引出“满目江山无限愁”。国家多难,半壁江山尚沦于敌手,此残山剩水好像也为无限愁云所笼罩,其前途亦是岌岌可危,因此词人十分激动地写出:“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词中用了晋刘琨、祖逖之典,这两位爱国者在他们还没有成为著名将领时,中夜闻鸡起舞,以安定中原、匡扶晋室互相勉励。后祖逖率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这是最能激起志士奋发有为之心的故事,词人借以表现自己的爱国激情,并表明他所追求的“修名”不仅是个人修养的纯美和品德的崇高,而主要是要通过报效国家、拯民水火而标名青史。上片在词人情感极其高昂时结束了,宛如一支乐曲在急管繁弦中戛然而止,其余音尚萦于耳。

“淡烟衰草连秋,听鸣声声相应酬。”这是一幅秋光惨淡的画面,衰草连天,烟雾迷蒙,伯劳鸟声声不断,仿佛是相互唱和。“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在这无边的秋色中怎能不激起游子离人的愁怨呢?词人想起自己“弱冠”以来的生涯(弱冠,为二十岁,陈人杰只活了二十四五岁,写此词时约为二十三四岁),他奔走漕闱,依人作幕,已经走了不少地方。“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重耳”,指春秋时五霸之一的晋文公,他在未为晋君之前飘零十九年,先后流亡在齐、楚、秦等国,用“泥涂”以形容其奔走道涂的艰辛。“玄德”,指刘备,三国时蜀汉的开国之君,他虽素怀大志,但在未成帝业时曾依靠刘表(荆州刺史)。这里用重耳、刘备之典,不仅用以形容其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苦辛,而且用以表现自己报国之心和建立功业之志,照应上片所写的“满目江山无限愁”,并申说国家多难更激起自己对建功立业的向往与憧憬。但对于游子来说,家乡田园之思,也难以遏制,“梦落莼边,神游菊外,已分他年专一丘。”“莼”,为水葵之一种,可作羹,味道鲜美。西晋时吴人张翰在洛阳做官,秋风起而思念家乡的莼菜羹、鲈鱼脍,因之命驾而归,后遂用此典表现对家乡的怀念和对仕宦的厌倦。“菊外”,是用陶潜《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语意。此韵前两句写词人乡思之强烈,家乡风物,梦萦魂绕,田园庐舍,神思常游。用“莼”“菊”二典,把乡思表达得十分具体而高洁,令人联想到江南水乡的旖旎秋色,和与竹篱茅舍相映衬的绿野青山。“已分”,言在意料之中。“专一丘”,指简朴的田园生活,语出《汉书·自叙传》“若夫严夫子者……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宋王安石也有“我亦暮年专一壑”的诗句。将来归隐在意料之中,而眼下家乡只能形诸梦寐,用思想上的矛盾以表现词人痛楚之深。“长安道,且身如王粲,时复登楼。”此韵又转到当时的现实。“长安”,指临安(杭州)。“王粲”,为东汉末年文士,由于中原战乱,他避乱荆州,依靠刘表十多年,但也没有受到刘的信任与重用,因之他格外思念家乡,希望中原早日安定,并向往为此而立功,他把这些心情写入《登楼赋》,其中有句云:“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当词人登上楼时眺望“满目江山”,万感中来。因国家分裂而产生的悲痛,对偏安一隅而腐朽不堪的南宋小朝廷前途的忧虑,以及寄人篱下,理想不能实现的苦闷等等复杂心情都借“王粲登楼”一典充分表达出来,这不仅与开篇之“抚剑悲歌”相照应,而且总结了全篇,表现了咏愁之意。

此篇咏愁之词虽抒发的是个人愁思,但都围绕着国家的忧患,并把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看成是苦闷根源之所在,因此他的强烈而深广的忧愁就具有了深厚的基础,这首词之所以感人原因也在这里。

这首词几乎句句用典,似乎晦涩了些,这是因为词人思想感情矛盾复杂,在这短短一百多字的词里要得到充分的表现,必须通过用典方能做到。如词人思乡,感时念乱,对朝政的不满,对建立功业的向往,以及因不能实现理想而产生的苦闷等等很难一一说清楚,但词中用张衡、庾信、刘琨、祖逖、陶潜、王粲等人之典,就把这种忧愁描述得十分具体,表现得非常充分,这是用直抒方法很难做到的。词中用典虽多,但却十分流畅,作者能以充沛的情感调动这些典故,把用典和叙述、描写结合在一起,所以不给读者以破碎、生硬之感。

(王学太)

沁园春

南金又赋无愁。予曰:丈夫涉世,非心木石,安得无愁时?顾所愁何如尔。杜子美平生困踬不偶,而叹老嗟卑之言少,爱君忧国之意多,可谓知所愁矣。若于着衣吃饭,一一未能忘情,此为不知命者。故用韵以反骚。

我自无忧,何用攒眉,今忧古忧?叹风寒楚蜀,百年受病;江分南北,千载归尤。洛下铜驼,昭陵石马,物不自愁人替愁。兴亡事,向西风把剑,清泪双流。边头,依旧防秋,问诸将君恩酬未酬?怅书生浪说,皇王帝霸;功名已属,韩岳张刘。不许请缨,犹堪草檄,谁肯种瓜归故丘?江中蜃,识平生许事,吐气成楼。

鉴赏

词人的朋友林南金咏完愁之后又写了一首咏无愁的词,陈人杰不同意“无愁”的说法。他指出:“丈夫涉世,非心木石,安得无愁时?”人生有愁是必然,但愁的内容却大有区别。杜甫一生潦倒不遇,四处漂泊,但他时刻担忧的是国家多难,很少为个人命运发愁。词人肯定了杜甫这种伟大的愁怀,鄙薄那些为了个人贫富而忧愁的人,因而他写了这篇与林南金唱反调的词。这首小序不仅表明了词人的立场观点,也反映他的胸怀与志向。

“我自无忧,何用攒眉,今忧古忧?”此韵是接林南金词而来,从“无忧”写起。通常所说的“愁”表现为思维活动的是忧虑、担心,表现为感情的是悲哀、悲痛。因林南金词为咏无愁,所以起句就说自己本来无忧无虑,自在快活,何以攒起眉来,忧今忧古呢?只三句便从“无忧”,过渡到有忧。“叹风寒楚蜀,百年受病;江分南北,千载归尤。”用“叹”字领其一组排偶,以描写“今忧”。“楚蜀”,指荆襄、两淮、四川一带,这些地区在南宋初年(十二世纪初)受到金朝南侵的破坏,现在(词人写此词时为十三世纪初)蒙古灭金后又分三路大军南侵,上述地区又饱受战乱之害,词人用“风寒”二字点明由战乱给地方造成的凄凉景象,并指出这种影响是长期的。“江分”二句,言宋金战争造成了南北分裂,它违背了中国传统的大一统观念,词人认为这段历史将永远为人们所责备。人们在抒发自己忧国忧民之情时,一般都是从国家、人民所受危害的角度给以关注或同情,而词人在这里是从历史责任感的角度去考虑战争的影响,以摅写自己的情怀,这是他的高明之处。“洛下铜驼,昭陵石马,物不自愁人替愁。”《晋书·索靖传》中说,索靖知道天下将出现大乱,曾指洛阳皇宫门前铜驼说:“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昭陵”,为唐太宗陵墓,其陵前有八骏马。传说唐玄宗时安史叛军攻打潼关时,唐军败退,忽有神兵助阵,后来发现昭陵石马浑身流汗,曾前往助战。人们把自己对国事的担忧注入了铜驼、石马这种无知物身上,因之给它们涂上悲哀的色彩。这三句是写词人的“古忧”,通过吊古而伤今。公元1234年蒙古与南宋联合灭金后,南宋日衰,蒙古日强,南宋正面临着崩溃的边缘,词人这种预感后来为历史发展所证实。对未来灾难的预感,对当前国事的忧虑,词人的愁化成了悲哀。“兴亡事,向西风把剑,清泪双流。”想到古往今来历史兴亡的教训,在一片西风萧瑟之中,临风把剑,悲从中来,热泪双流,把感情推到了高峰。

上片由“无忧”说到有忧,并一直写到悲痛之深,意思似已说完,过片宕开一笔,从抒情转到叙述:“边头,依旧防秋,问诸将君恩酬未酬?”“防秋”,指防止敌人侵扰,古代入侵中原的主要是游牧民族,他们用兵多在秋高马肥并能掠取秋收庄稼之时。此韵点明金人虽灭,但元人又虎视眈眈,边警并未除,而且日益紧急,词人用了“依旧”二字点明了当时的形势。“问诸将”一句,表现了词人对那些尸位素餐、擅权有方、御敌无术的将帅和当权者的嘲讽,体现了他对国事危急的忧虑。“怅书生浪说,皇王帝霸;功名已属,韩岳张刘。”南宋国事艰难之际,空谈性命的道学家受到一些有见识的书生的批评,他们多爱讲皇王帝霸之学,注重事功,如陈亮、叶适等人,这些人往往是身处江湖,或居卑位,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其学说也往往流于空谈。功名事业,只能由武将如韩(韩世忠)、岳(岳飞)、张(张俊)、刘(刘锜)等人去建立。此韵虽是叙述南宋以来的政治局面,实际上也包含有词人的感慨,他本人就是好谈“皇王帝霸”的人,在咏愁的那首词中他说重耳,谈刘备,这些都是“皇王帝霸”。可是这些并不为统治者所重视,即便抗敌,他们也完全寄希望于武人。因此,词人的感情由怅惘转向激愤:“不许请缨,犹堪草檄,谁肯种瓜归故丘?”“请缨”,为汉终军故事,他曾对汉武帝说:“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后多用之称自请从军杀敌。“草檄”,起草檄文,檄文多为声罪致讨之用,这是军中文士所从事的工作。“种瓜”,为秦东陵侯召平事,秦亡后,他以种瓜为生,在长安东门外有其瓜地。此韵愤怒地质问统治者,为什么不许请缨杀敌,甚至作随军文士也不可,只能如召平一样归隐种瓜呢?统治者不肯重用坚决主战的人,不仅是轻视人才,而且是由他们畏敌如虎的投降主义路线决定的。词人的忧愁又转化为愤怒,这愤怒指向了南宋最高统治者。至此,词可以作结了,但笔锋又一转:“江中蜃,识平生许事,吐气成楼。”“蜃”,指大蛤蜊,海面上由于光线折射所形成的楼台城郭的幻影,古人认为是蜃吐气而形成的。由于报国无门,词人满怀愤懑,其怒气郁勃在胸,于是他忽发奇想,言如果江中之蜃知道了社会上种种不平之事和我壮志未伸的苦闷,也会十分抑郁,这些怒“气”如果倾吐出来必定化为楼阁,高高地插入云天,用江蜃替人发愁以形容其愁苦之广大,如庾信《愁赋》中的“愁城”终难攻破了。全词结穴在此,与杜甫《咏怀五百字》之结尾相似,和反“无愁”之题意相应。

此篇反林南金所咏“无愁”之意,阐明人生有愁,是一首带有论辩性质的词。但词人并没有把这个道理硬塞给读者,而是通过对当时岌岌可危的形势和自己报国无门遭遇的描写来表现这个道理的,词人想象那些无知物——铜驼、石马,它们本不发愁,而人见生愁,何况满怀报国愿望的书生?词人在叙述和描写中去论析人生不能无愁的道理,使读者不觉得是议论,因其带情韵而行,反而给人以痛快淋漓之感,词中把叙述、描写、抒情、议论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因而产生了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王学太)

陈允平*

唐多令

秋暮有感

休去采芙蓉。秋江烟水空。带斜阳、一片征鸿。欲顿闲愁无顿处,都着在、两眉峰。心事寄题红。画桥流水东。断肠人、无奈秋浓。回首层楼归去懒,早新月、挂梧桐。

作者

*陈允平,字君衡,一字衡仲,号西麓,明州(今浙江宁波)人。生卒年不详。德祐时授沿海制置司参议官。宋亡后,曾被征召至大都(今北京)。著有《西麓诗稿》一卷、《西麓继周集》一卷、《日湖渔唱》一卷。

鉴赏

作者的生活年代,正是由宋而元的改朝换代时期,所以他的作品里不仅流露了身世的感叹,而且渗透着时代的忧伤。这首词就属这样的作品。首二句,翻用古诗“涉江采芙蓉”诗意,极写秋江景色的寥落。《古诗十九首》之一曾说:“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可现在已非复那一种景象。所以说“休去采芙蓉。秋江烟水空”。江山如旧,景物全非,这就是题目中所谓的“有感”了。“带斜阳、一片征鸿”,点明“暮”字,感慨愈深。这句话也有所本。《诗经·小雅·鸿雁》第三章说:“鸿雁于飞,哀鸣嗷嗷。”旧注以为“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自伤其离散失所。这里的“征鸿”二字即本其义。“一片”,是极言其多;“带斜阳”,是说日暮还在征途。全句是用哀鸿的无所栖止,喻当时人民的颠沛流离。总括言之,开头这三句表面是点染时令,意主悲秋;实际是言此意彼,暗伤时事。下面说:“欲顿闲愁无顿处,都着在、两眉峰。”其中的“愁”字就包孕着上述的这种复杂感情。

过片处用“红叶题诗”的故事引入身世之感。相传唐德宗时,宫中王才人的养女凤儿用红叶题诗置御沟中流,出为进士贾全虚所得。金吾(官名)奏其事,帝授全虚金吾卫兵曹,以凤儿妻之。这则故事记的是士人、宫女和皇帝三方以红叶为媒介的偶然际会。“心事寄题红”,即对于这种际会的憧憬。可是桥下的流水悠悠流逝,却不像御沟流水的与人方便,“画桥流水东”,即对于憧憬的失望。通两句言之,即政治上无人引进的感叹。“断肠人、无奈秋浓”一语,把身世的感叹和时代的忧伤又融为一体,使忧愤更加深广。肠何以断,意义自明。“秋浓”,意同秋深,即“岁将零”,亦即时危的隐喻。时危身困,我将奈何!全句所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结尾二句,冶高楼暝色、心怯空房之感于一炉,进一步描述彷徨不安的心情,从而引起读者对这种沉忧的探索。

与作者同时的张玉田说:“词欲雅而正……近代陈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例以此作,全阕无超忽之笔,生险之句,信手写情,情达即止。此即所谓“平正”。融情入景,即景写心,忧愤满中而言不罄激,能感人于不自觉,这就是它的佳处。这种风格在当时相当普遍。晚近评论家对他毁誉不一,见仁见智,不妨互参。

(赵继武)

文及翁*

贺新郎

游西湖有感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石尽,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作者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绵州(今四川绵阳)人,后迁居吴兴。生卒年不详。理宗宝祐元年(1253)进士。景定(1260—1264)间,因论公田事闻名朝野。德祐元年(1275),自试尚书礼部侍郎除签书枢密院事。宋亡,累征不起。有集二十卷,不传。存词一首。

鉴赏

这首《贺新郎》,以文为词,讥嘲时政,抒发了作者对国事的殷忧。词的风格酣畅恣肆,显示了议论风生、壮怀激烈的豪放特色。在表现手法上,为了振聋发聩,多用正论警俗的写法。

上片劈头三句,即作当头棒喝,揭露了宋室南渡后统治阶级在西子湖上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生活。据《古杭杂记》载,文及翁是蜀人,及第后与同年在西湖游集,别人问他:“西蜀有此景否?”这就引起他无穷感触,赋此词作答。西湖面积并不小,作者为什么说只是“一勺”呢?或以为这是作者登高俯瞰时的一种视觉,其实不然。“西湖”,代指临安,临安又隐寓东南半壁。南宋统治者耽乐于狭小的河山范围之内,全然将恢复中原、统一全国的大业置之度外,作者有愤于此,故云“一勺”,亦犹昔人讽刺蜗角触蛮、井底之蛙,眼界狭窄,心志低下,明眼人不难看出选择这两个字中所寓托的讥讽愤激之意;接以“渡江来”两句,作者的用心更觉显豁。“回首”两句,由眼前所见遥想早已沦亡的中原故土。“洛阳”,借指北宋故都汴京,亦借以泛指中原。当年宋徽宗曾派人到南方大肆搜括民间花石,在汴京造艮岳,这是北宋灭亡的原因之一。北宋已矣,花石尽矣,如今只剩下了渺渺荒烟,离离禾黍。历史的教训是如此惨痛,然而如今“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题临安邸》),连在新亭哀叹河山变色而一洒忧国忧时之泪的人也找不到了。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说:“过江诸人(指晋室南迁后的统治阶级上层人物),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三国吴时所建,在今南京市南),藉卉(坐在草地上)饮宴。周侯(周)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里就是用的这个事典。“更不复、新亭堕泪”,语极沉郁。东晋士人南渡后,周等人尚因西晋灭亡,山河破碎而流泪,现在就是这样的人也没有,他们只知一味“簇乐红妆摇画舫”,携带着艳妆的歌妓,荡漾着华丽的游船,纵情声色于水光山色之中,还有谁人能像晋代的祖逖一样,击楫中流,誓图恢复呢?“千古恨,几时洗?”故意用诘问语气出之,其实则是断言当权者如此耽于逸乐,堪称千古恨事的靖康国耻便永无洗雪之日了。悲愤之情,跃然纸上,几于目眦尽裂。

换头三句转写自己和其他人才不被重用的愤懑之情,既与上片歌舞酣醉,不管兴亡,毫无心肝的官僚士大夫作鲜明的对比,又同上片“问中流、击楫何人是”一句相呼应。“余生”句用《后汉书·范滂传》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作者在这里自比范滂。“更有谁”两句,用姜子牙、傅说两人的事典。相传姜子牙隐居磻溪(今陕西宝鸡东南)垂钓,周文王发现他是人才,便用为辅佐之臣,后终于佐武王消灭了商朝。相传傅说在傅岩(今山西平陆)筑墙,殷高宗用为大臣,天下大治。姜、傅两人,在这里代表当代“未遇”“未起”的人才。三句意为当今人才多得是,问题在于统治者没有发现,没有起用而已。国势危殆,人才不用,统治阶层凭借什么来抵御强大的元蒙军队呢?“国事”两句,自问又复自答:只是倚仗“衣带一江”罢了。朝廷不依靠人才,徒然凭借长江天险,甚至还可笑地说是“江神堪恃”!这里再一次对当权者进行了无情的冷嘲热讽。朝廷重臣颟顸昏聩,像北宋初期梅妻鹤子、隐居孤山的林逋那样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们又如何呢?“但掉头、笑指梅花蕊”!问他们救亡之事,他们却顾左右而笑道:“你看,梅花已经含苞待放了!”作者对这些人深表不满之意,与有澄清天下之志,有姜、傅之才具的爱国志士又是一个对比。通过上述一系列的揭露、对比,最后逼出“天下事,可知矣”六字收束全篇,在极端悲愤之中,又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浩叹,读之令人扼腕,使人发指。

作者在词中表达了对国事的深刻的危机感,揭示了南宋小朝廷岌岌可危的现状,批判、讽刺了酣歌醉舞的南宋执政者和逃避现实的士大夫。这些揭露和鞭笞,是通过近乎议论散文的笔法,一系列的设问、发问,以及纵、横两个方面的反复对比,一层递进一层、一环扣住一环地表现出来的。明末张岱《西湖梦寻》康熙刻本王雨谦批语说:“宋室君臣不以精神注燕汴,而注之一湖。”南宋小朝廷的最终覆亡,其主要原因盖在于此。而词人处在宋亡之前,即已逆料到这一历史悲剧的不可避免,可见他在政治上还是很有预见的。

(顾复生)

李好古*

谒金门

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若使胡尘吹得去,东风侯万户。

作者

*李好古,字仲敏。籍贯、事迹及生卒年均不详。宋末元初尚有作《碎锦词》之李好古。此词朱彝尊《词综》以为卫元卿作。

鉴赏

蒙古灭金和西夏之后,便南下取宋。蒙古军队先攻下今之四川,后又攻克大理(今云南),并曾到达鄂州(今湖北武昌)。景定元年(1260)宪宗蒙哥死,忽必烈自立为帝,遂沿江东下,全力攻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岌岌可危,而统治者仍沉迷歌舞。这首词描写战争中家园破败的景象,表现作者对南宋统治者的斥责和对国事的忧虑。

“花过”二句,写春天景色:几阵春雨过后,百花盛开,红的白的,绚丽无比。春雨按节而来,春花依时而开,往年如此,今年也还是如此,所以说“又是”。乍一读之,似乎作者陶醉在如画的春色之中,倾心于群芳的美丽;细细品味,就会感到在这幅美丽的春天的画面背后,隐藏着词人的某种感慨。“又是”暗伏着“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呢?“燕子归来愁不语,旧巢无觅处。”回廊复馆,顿成废墟;归来燕子,旧巢难觅。蓬勃的春天,反衬出社会的荒凉、破败;绚丽的春花,只能惹起人们对往昔和平生活的联想。“燕子”二句,用拟人手法,把作者的满腔愁思表现得婉曲而深沉,加上“花过”二句的反衬,给人异常强烈的印象。“愁不语”三字,蕴含着作者的万语千言,无穷痛苦。

上片描绘战争所造成的家园破败的景象,下片则揭示其社会原因。“谁在”二句,是质问,是斥责,是揭露。“玉关”,玉门关的省称,代指边关。“玉楼”,华美的高楼,代指歌舞之地。在蒙古军队长驱直入之时,将士据关死守,艰苦备尝,而皇帝及其身边的人却仍在玉楼寻欢作乐。两句横空而起,对比强烈,揭露有力。作者很清楚:宋亡已定,势难逆转。既然他对统治者已不抱任何希望,在无可奈何之中,唯有作出奇思异想:倘若东风能把胡尘吹走,就封它为万户侯!结拍借眼前之物(东风)拟人,表现作者对时局的忧虑,对统治者的失望,语极沉痛。

这首词运用反衬、拟人、质问、对比等多种表现手法,主题突出,思想深刻,是很有特色的作品。

(梁鉴江)

刘辰翁*

柳梢青

春感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作者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元年(1260),补太学生,受知于国子祭酒江万里。景定三年(1262)中举,请为赣州濂溪书院山长。长期追随爱国相臣江万里,与江过从甚密。他反对奸佞,主持正义。入元后,隐居不仕,是一位具有民族气节的遗民。他的文章“卓然秦汉,巨笔凌厉”(王梦应《哭须溪墓》语);他的词“风格遒上”,“情辞跌宕”(况周颐《蕙风词话》语)。他还撰有大量的诗文评点,开风气之先,在文坛上的声望颇高,时称须溪先生。卒年六十六。所著《须溪集》一百卷,明代已失传,现存《须溪集》十卷,系从《永乐大典》中录出。《须溪词》三卷原是集中的一部分,收入《彊村丛书》。

鉴赏

元宵佳节来临了,避乱山中的刘辰翁,目不见“火树银花合”的璀璨夜景,耳不闻咚咚的戏鼓和悠扬的笛声,怎能不感发兴会,思绪万千呢?他奋笔疾书,写下了这首《柳梢青》词,题“春感”,实际上是元宵节抒情。词人通过非常别致的艺术构思,将自己在临安陷落,宋王朝面临覆亡命运以后的愁绪、悲愤和一线希望,倾吐在自己的作品里。

这首词写于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词的前阕,描写元军占领临安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唐宋时代的风俗,京师每逢元宵,守城的警卫不禁夜,任令百姓彻夜观灯嬉游。现在,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铁骑横街,戒备森严,完全破坏了节日清平欢乐的气氛,使临安变成了一座“愁城”。起句“铁马蒙毡”,写蒙元骑兵在城中奔突,渲染了一种恐怖气氛,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奠定了全词的基调。尽管春天悄悄地进入了临安,尽管今朝逢到节日,但在受尽凌辱的临安人民眼里,“火树银花”不再是欢快的色调和希望的光芒,它们洒下了数不清的烛泪,勾引起绵绵不绝的愁思。“笛里番腔”以下三句,进一步申足“愁”的意绪。人们喜闻乐见的具有南方汉民族特色的歌声,至今再也听不到了;笛里奏出的尽是蒙古族的歌曲,街头演出的也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杂戏。词作以“不是歌声”来收束前阕,真实地表达了汉族人民的感受:这种番腔和戏鼓,哪里算得是使人欢悦的动听歌声呢?寥寥四字,就把南宋人民对蒙元统治者无比憎恨、鄙视的心理充分表露出来了。

词的后阕,抒写故国之思并表达词人对抗元志士的向往。换头处“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三句,紧承前阕。在乱世之中,青灯之下,独自一人去萦念那陷落后的临安城,萦想临安的元宵节,这种痛苦,怎堪忍受呢?李煜《虞美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便是本词词意的出处。不愿去想,不堪回首,却偏偏会想。词人的思路,从遥想蒙元统治下的临安,引出一系列的意想:“辇下风光”,由今夜临安联想到昔日元宵节都城的繁华景象;又由临安而联想到“山中岁月”,自己避乱山中,虚度年华,因而愈益怀念南海的抗元志士。临安沦陷后,陆秀夫、张世杰等人于闽广沿海地区,拥立幼主赵昰为帝,继续举着赵宋的旗帜,抗击元军,南宋王朝,一脉尚存,这就牵动了无数爱国志士之心。“海上心情”,反映出词人心向着南海一隅的爱国将士,词人把恢复的希望和国家的命运,寄托在他们身上。

本词与一般诗词的抒情方式不同,既不是对景抒情,也不是触景生情,它根本没有描写词人眼前之景。全词以故国之思和爱国激情为线索,借助于飞动的艺术想象,超越时空的限制,将前后阕勾连起来,将后阕的乍看似乎各不相干的三个排比句贯穿起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词的意境,从而把词人身处乱世中的心境,对故国的怀念、对抗元将士的景仰,愁恨和痛苦,深情和希望,凝聚在这首小词中,使全词呈现出匠心独具的艺术特色。

(吴企明)

兰陵王

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鉴赏

丙子岁,即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这一年的二月,元军攻破临安,将投降了的恭宗、太后等君臣掳到北方去。正在虎溪(今江西吉水县境内)避难的刘辰翁得知消息,已是暮春时节,因以“送春”立意,写下本词。

用“春去”象征宋王朝国势衰落,始自辛弃疾,如他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自此以后,南宋词人往往用此命题,抒写爱国情感。《须溪词》中有许多题咏“送春”“春感”的词,都不是感伤春去之类的陈词滥调,而是纯熟地运用象征手法,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本词尤为突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题是送春,词是悲宋”,确是道出了本词构思的机杼。

全词三叠,都以“春去”起句,回环反复,一唱三叹,曲折幽婉地抒写了“悲苦”的心情。第一叠,总写“春去”的情势。春欲归去,人欲留春。但春去匆匆,毕竟是留不住的,给送春人留下一种难堪的悲苦,所以卓人月评曰:“首句九字悲绝。”(见《词统》)那么,又是谁使送别的南浦迷漫着风沙呢?不言而喻,“风沙”乃是指蒙元统治者。“依依”二句,写词人于黑暗的缝隙中曾看到一丝光芒。临安陷落后,南宋一部分宗室、朝臣和军队,辗转于闽广沿海地区,集结抗敌力量,进行抗元斗争。词人曾把“留春住”的希望寄托在“海门”将士的身上,然而他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希望之光是很微弱的,禁不住感叹道:“漫忆海门飞絮。”“飞絮”二字,出自稼轩词“算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摸鱼儿》),寓意亦复相同。“飞絮”,既有南海君臣辗转不定的象征意义,又有抗元力量微弱的比喻意义。“乱鸦过”三句,描写临安的荒凉残破,使“春去”的内涵更为具体化。“乱鸦”,比喻凶恶的敌人。临安经过敌人的一番洗劫,出现了“斗转城荒”的景况:北斗转了方位,时代发生巨大变化,京都荒芜,再也见不到华丽闪烁的彩灯。在一派凄苦的词境里,含蕴着词人无限的惆怅、忧虑和悲苦的意绪。

第二叠,刻画了春去以后心情最悲苦的几种人。“最谁苦”三字领起全段,写得十分沉痛。词人从四个方面,形象地回答了“最谁苦”的问题:首先是“沉边”的“箭雁”,比喻精神上受到创伤的被掳北去的君臣;其次是“无主”的“梁燕”,比喻被留在临安的南宋士大夫,他们凄惶终日,临安旧宫里,只听得杜鹃的哀鸣;再次是“凋土”的“玉树”(《世说新语·伤逝》载,庾亮死,何充把他比作埋在土中的“玉树”),亦即为国捐躯的人,每当人们怀念他们的时候,泪水像承露盘里的露水那样多;第四,词意再度回到北行的君臣上,这里暗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诗意,写出他们映着斜晖离开临安,频频回首,依恋难舍的心情。这种心情,在汪元量的《湖州歌》里也有过真实的反映:“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

第三叠,写词人自己的感叹。“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二句下自注:“二人皆北去。”江淹曾为东武令,作《别赋》,故云“江令恨别”;庾信曾作《愁赋》,故云“庾信愁赋”。两人北去后,常常怀念乡国。本词喻指被元军掳去的一行人忆念故国的情怀。“苏堤”句,描写景色秀丽的西湖,终日经受狂风暴雨的侵袭,暗寓临安沦陷后受蒙元统治者惊扰的景况。接着,词人拈出两句人所熟知的东坡词和梦得诗,描写自己“神游”故都,重来西湖赏花,面对风雨飘摇中的苏堤,记起前度花团锦簇的繁华气象,真是感叹系之,眷恋故国的情思油然而起。写这首词的时候,刘辰翁正离家漂流在外,满腔的悲愤,又向谁去诉说呢?“顾孺子,共夜语。”只有儿子随侍左右,在灯下共话国家兴亡的大事,抒发自己“凄恻伤感,不忘故国”的情怀。

辛弃疾写“春去”,只是对南宋国势衰微的预感和忧虑;而刘辰翁写“春去”,表现的却是宋王朝覆亡前后的严酷现实。所以,须溪的词笔锲入遗民的心灵深处,反映了宋遗民的心理特征,比稼轩词更显得“情辞悲苦”。厉樊榭《论词绝句》评为“送春苦调刘须溪”,很有道理。为了适应反映现实、抒发情感的需要,词人采用了幽婉曲折、缠绵悱恻的抒情方式,将自己忠贞的胸怀,爱国的热忱,失国后的凄苦心境,委婉地表达出来,“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与苍劲遒上的须溪词风相比,本词呈现出迥然异趣的艺术风貌来,这是《兰陵王》“送春”在艺术表现上值得令人注目的地方。人们读《兰陵王》,自然会体味到它有一种屈原“楚骚”的情致和韵味,甚至有人评曰:“悠扬悱恻,即以为《小雅》、《楚骚》可也。”(卓人月《词统》语)

(吴企明)

宝鼎现

春月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鉴赏

《历代诗余》引元人张孟浩的话说:“刘辰翁作《宝鼎现》词,时为大德元年(1297),自题曰:‘丁酉元夕。’”这一年正月,刘辰翁含恨告别人世。如果张孟浩的记载属实,那么这首词可算是须溪的绝笔之作了。

《宝鼎现》“春月”三叠,三层词意。第一叠,描写北宋汴京灯节的盛衰。月影下,竿上的旗帜穿过街市,盛妆的妇女,坐在香车宝马上,缓缓而行。歌楼舞台,望之不尽;美人舞步翩翩,香尘飞扬。情侣们在闹市相遇,为了说说体己话,他们便相约归去。通宵金吾不禁。为什么喧闹的辇路御道口突然安静下来?原来著名的歌妓正在纵声歌唱,大家被美妙的歌声吸引住了。本段铺叙了街市喧闹的场面和游人欢乐的情态,艺术地再现了宣和时代汴京灯节的繁荣景象。

第二叠过变处二句,熔铸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诗意,刻画汴京父老暗伤亡国的悲痛。词意至此戛然而止,“还转盼”以下的句子,笔锋很快转到临安。沙河塘上,望不尽碧瓦红檐的邸宅;烛光灯影,倒映在水中,晃动耀眼,多么绮丽!“帘影动”,语出元稹《连昌宫词》“晨光未出帘影动”,这是描写元夕灯光照在珠帘上,帘影动处,红光四射,织成彩色的绮罗。“月浸”三句,写西湖夜景,如葡萄一般深碧的西湖水面上,洒满了月光,来往的游人熙熙攘攘,才子佳人陶醉在这神仙世界里,又有谁肯把这幸福生活破坏掉?“菱花扑碎”,用孟棨《本事诗》里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各执半面破镜为凭信的故事。“菱花”,这里疑指西湖平静的湖面,也暗喻南宋的半壁江山。当时“神仙才子”是不肯自毁金瓯的,但他们酣歌醉舞,结果还是把半壁河山断送了。“肯把”一句,语极含蓄,又极其沉痛。这一段,细腻地刻画了临安灯节的旖旎风光。

前二叠,词人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但这不是现实人生。于是,词的第三叠回到了现实社会。词人写作本词的大德元年,上距北宋沦亡,足足一百七十余载,离临安陷落,也有整整二十个年头。因此,骑竹马的儿童,无法亲眼见到故国的繁华,他们只能听老年人讲述当时歌舞升平的景象,这不能不使作者感到“肠断”。“等多时”二句,前面一个“春”字是虚写,借指故国;后一个“春”字是实写,指鸟语花香的季节。多年来,人们盼望宋室中兴,但是,望眼欲穿,复国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尽管明媚的春光重来人间,却徒然昏昏欲睡,没有心绪去欣赏它。词意至此又一次急转,由上句的“欲睡”,转入“又说向、灯前拥髻”,一下子跳跃到对往事的回忆上。“灯前拥髻”,事见《飞燕外传》,说的是伶玄买樊通德为妾,樊向伶玄详细讲述赵飞燕姊妹的宫廷生活,她讲完后,凝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泪下,不胜悲戚。须溪运用这个典故,借以表达自己诉说前事时的悲恸情怀。“便当日”二句,是遥承“肠断竹马儿童”而言的。《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天宝时代流行的歌舞曲。骑竹马的儿童,固然无法见到汴京、临安的盛衰,即便他们能亲自见到当日歌舞,而现在一切都已成为梦境。全篇结局“天上人间梦里”,化用李煜《浪淘沙》“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语,暗示美妙的生活都随着“流水落花”一起消逝。全词至此收煞,倍觉伤心,词人无限的感慨和痛苦,交织在一起,在最后一句中迸发出来。杨慎的《词品》评这首词“词意凄婉”。确实,词人的这首绝笔之作,表现了他时刻萦念故国的深挚情感,也反映出他在追求和希望破灭以后的凄苦心境。

这首词在题材上与《柳梢青》《兰陵王》《永遇乐》等词有共同之处,它们都通过忆念临安的元宵节,抒发爱国情思。但是,整个词的艺术风貌、艺术表现,却与上述三词有很大的差异。首先,引人注意的是,词人一变“中锋突进”的抒情方式,全词只字不提灯节的主体——灯彩,却以侧面烘托的手法,铺述了京师元宵之夜游人嬉笑欢乐的场面,渲染了汴京、临安两地灯节的盛况。全篇不直言亡国的哀痛,也没有对比今昔的盛衰,只是在一、二处关键的地方(换头处、结尾处),稍作点染,这反而使人感到韵味深长。陈廷焯说:“黍离麦秀之悲,暗说则深,明说则浅。”(《白雨斋词话》)《宝鼎现》一词所以获得后代词论家的好评,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其次,词人一变苍劲质朴的风格特色,“通篇炼金错采,绚烂极矣”(《白雨斋词话》),着意锻炼艺术风格,形成全词婉丽的风格,写亡国之痛,与“乐景写哀”的手法一样,在情理上看似乎矛盾,但从艺术表现着眼,却起着一倍增其哀怨的效果。张孟浩评这首词说“字字悲咽”(《历代诗余》引),全词第一、二两叠,缅怀往事,极写北南宋辇下的旖旎风光,为什么也字字“悲咽”呢?只有明白这种艺术表现的特殊作用,才能体会到张氏评语的恰当。

(吴企明)

永遇乐

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澹,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鬟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无寐,满村社鼓。

鉴赏

新雨刚过,天色放晴,如璧玉一般的圆月,镶嵌在深蓝的夜空上,周围不时有一抹青绿色的云彩,淡淡地飘拂而过。面对着这清嘉的月夜,词人油然产生了“春事谁主”的意绪,因景生情,触发了他对昔日京师上元之夜繁华景象的深情忆念。前阕“禁苑娇寒”以下几句,都是词人对临安心驰神往的描写。白天,轻寒笼罩着禁苑,湖堤微暖,使人生出倦意;入夜,华灯照耀如同白昼,妇女的车子过后,香气和着飞扬的尘土,遮暗了街道。而今呢?还没有到寒食节,元军却下达了禁火的命令,连上元之夜也禁止通行。满城的繁华,满城的欢笑,变作满城的风雨,满城的愁苦。当“前度刘郎”今日重来,目睹如此迅疾的、惊人的变化,怎能不为之黯然神伤,“辄不自堪”呢?

词写到这里,似乎还没有和李清照的《永遇乐》联系起来。但是,我们细细品味一下本词的小序,很值得注意三个问题:一,为什么词人一诵易安词,就会“为之涕下”?二,为什么在三年后,每闻此词,仍然“辄不自堪”?三,为什么要“托之易安自喻”?李清照的《永遇乐》写于南渡以后,借怀念京洛旧事,以感发故国之思。本词写于宋端宗景炎三年(1278),上距易安词的写作时间,已有一百多年。尽管时代相隔一个世纪,而历史上惊人的重复却出现了,易安和须溪生活在相似的历史条件里,同样感受到了深沉的家国之痛,所以,李清照的《永遇乐》会对辰翁产生强烈的感染力。于是,他将两京(汴京、临安)的变迁,今昔之感慨,两人(易安和自己)的遭际,交糅起来,融为一体,以忆念故国命意,构成意境,写成本词。这是词人创作本词的匠心所在,也是他通过小序给人们鉴赏本词提出的有益启示。

词的前阕,侧重于表现临安今昔的变化;后阕,则由此生发开去,扩大了表现领域。换头三句,承上启下,由临安而联想到汴京,由眼前景、身前事而联想到宣和年间的开封和宋室南渡后临安的繁华景象。经过战火的洗劫,它们虽然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但是,“芳景犹自如故”,唯独大自然的赐予,并不因为人间的沧桑迭变而表现出丝毫的吝啬之情。《世说新语·言语》载,东晋时,过江的许多名士,每逢良辰美景,常相邀至新亭宴饮,周在座中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须溪暗用了这则典故。芳景依旧,而人事已非,词意至此遂陡然一转。“缃帙流离”以下六句,写乱世词人的境遇。前三句,从李清照着笔。“缃帙流离”,写这位女词人在“靖康之难”后漂泊流离的生活中,所收书册、卷轴、古器全部散失(详见李清照《金石录后序》)。“风鬟三五”,刻画她在元夕之夜鬓鬟不整、容颜憔悴的情状。易安为宋代第一能词妇女,她能深切体验和感受到时代的忧伤,民族的灾难,以及个人身世的悲戚,因而“赋词”也就最为“悲苦”,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后三句,从词人自己着笔。江南大部分土地已被元军侵占,词人流落飘零,无路可走。离家三载,时刻思念着亲人,因而拈出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诗意,寄寓怀念妻子儿女的深挚情感。这一层国破家散的愁苦,又有谁知道呢?本词小序云“悲苦过之”。作为具有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辰翁和易安有着共通的思想感情,他们都为祖国多难、民族受辱而忧伤苦恼。而辰翁的“悲苦”,却超过了易安。易安悲叹的只是北方中原地区的沦陷和个人身世的飘零,而辰翁此时,宋王朝业已濒临彻底崩溃的境地,因而他的悲苦较之易安犹有“过之”。词人彻夜无寐,在满村的社鼓声中,独对残灯,思潮起伏,百感交集。煞尾三句,与开端三句遥相呼应,运用“乐景写哀”的手法,使悲苦之情倍增,而“春事谁主”的问题,也就不言而喻了。

须溪词固然“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为主,但也偶有“轻灵婉丽”(况周颐《蕙风词话》语)之笔。小词中有,长调中也间或有之。如本词之“璧月初晴,黛云远澹”“禁苑娇寒,湖堤倦暖”“空相对,残无寐,满村社鼓”数句,在须溪词中可谓“别调”。刘辰翁自称“情辞不及”李清照,这并非是过谦之辞。李清照的《永遇乐》,语言流畅生动,词意含蓄而有余味,而须溪的这首作品,如“满城似愁风雨”“能赋词最苦”“此苦又谁知否”等句词意就稍嫌浅露。

(吴企明)

六州歌头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后半月闻报,赋此。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

鉴赏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二月,贾似道奉命都督诸州军马,抗拒元军,驻扎在太平州(今安徽当涂)的鲁港。元帅伯颜率领步骑沿江夹岸追击宋军,又派快船数千艘乘风顺流而下,进攻宋朝水军。伯颜用巨炮轰击宋步军,宋先锋将茂才正与元军接战,尚未分出胜负,而主将孙虎臣却先自乘舟溜走,动摇了军心。水军主将夏贵也仓皇逃遁,船过贾似道的坐舱时,高声喊叫:“敌众我寡,势不可支。”似道闻后,惊慌失措,立即命令鸣钲收兵,军阵大乱,被元军追杀,死伤无数。未战而败,充分暴露了贾似道的昏聩无能。

须溪这首词,写于贾似道兵败后半个月,是揭露并讽刺贾似道误国罪恶的篇章。前阕分三个层次。先讽刺贾似道妄自尊大,他自以为有胜过辅弼名臣周公的才能,有再兴宋室的万世之功。汉代窦宪破匈奴,勒石燕然山;浯溪石崖上元结的《大唐中兴颂》,记载了唐代中兴的功业。这些,比起自己的事业来,显得很渺小。“向来人道”一语,不说自以为是,却说他人称道,妙绝!“十五年宇宙”以下六句,总括他担任宰相十五年来的所作所为:毫无建树,徒得周公虚名;遇事推诿,真像唐代的伴食宰相卢怀慎。“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熔铸李白《远别离》“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诗意,揭露贾似道专柄擅权、滥施淫威、任用小人、排斥贤能的罪恶。“鹤发庞眉”以下七句,将贾似道比拟成汉代的王莽。尽管贾似道已经“鹤发庞眉”,还奢望举办东封泰山的盛典,妄想一朝出现祥瑞,万民同声称颂。词人揭露贾似道心怀叵测,像王莽一样有着称帝的野心,以致朝野窃窃私议,不敢道他的姓名,只用“西头”来代替。(“怕西风”句下自注:“都人窃议者称西头。”贾字上半部为“西”,故云“西头”。)三层词意,从三个侧面,对贾似道作了多层次、多方面的揭露。

后阕,也写三层意思。首言贾似道的荒淫生活,词意从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诗句中隐括而出,以唐代的安史之乱,指称元兵侵扰宋土。“甚”,等于“正”“正值”,有“正当边尘起、渔阳惨”的意思。过片处着一“甚”字,巧妙地把上下词意绾结起来。“甚边尘起”,是对前阕词意的反拨,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如果真有“万世功”的“周公”,“四十万人”同声称颂的相臣,岂会置边患于不顾?“甚边尘起”也总领了后阕词意,国难当头,他干什么去了呢?原来他正在西湖边葛岭的私第里(“里湖通”句下自注:“葛岭瞰里湖,无敢过。”),把满城的乐妓(“青楼杳”句下自注:“都城籍妓皆隶歌舞,无敢犯。”)都网罗过来,弦管交响,轻歌曼舞,寻欢作乐。“大纛高牙去”以下九句,描写鲁港之败。“大纛高牙”,主帅的标志;贾似道溃退以后,重重鲁港犹在,斜阳外,落花繁红,芳草依旧。而宋军呢?死的死,逃的逃,人迹杳渺。贾似道于鲁港战前曾派人到元营,纳币议和,伯颜不允;鲁港战败的事实说明:“抛尽黄金”,谋求一时的安定,根本不是良策。“但千年传说”以下三句,为最后一层,抓住小序中“鸣锣而溃”一语着笔,结束全篇。贾似道妄自尊大,专权擅政,荒淫无耻,不可一世,却落得个“误国误民还自误”的结局,换来“千古骂名”而已。前人记载:贾似道鲁港溃败以后,有人题诗曰:“丁家洲上一声锣,惊走当年贾八哥。寄语满朝谀佞者,周公今变作周婆。”(孙继芳《矶围稗史》)这首诗与须溪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词的艺术构思很有特色。它不是就事论事,拘泥于鲁港一役。词人成功地运用了对照的手法,既有前阕与后阕的对照,即以描写贾似道的权势、野心和描写其荒淫、失败相对照;又有后阕的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的对照,即以贾似道的荒淫生活和狼狈溃败作对照。这种多层次的对比手法的运用,除了产生鲜明突出的艺术效果外,对词旨的深化开拓,以及扩大揭露贾似道的生活面,深入剖析贾似道的内心世界,深刻揭示贾似道鲁港溃败的真正原因等方面都起着有利的作用。全词寓愤激于诙谐之中,寄感慨于意象之外,耐人寻味,是《须溪词》中表现时事诸作的佳品之一。

(吴企明)

金缕曲

闻杜鹃

少日都门路。听长亭、青山落日,不如归去。十八年间来往断,白首人间今古。又惊绝、五更一句。道是流离蜀天子,甚当初、一似吴儿语?臣再拜,泪如雨。画堂客馆真无数。记画桥、黄竹歌声,桃花前度。风雨断魂苏季子,春梦家山何处?谁不愿、封侯万户?寂寞江南轮四角,问长安、道上无人住。啼尽血,向谁诉?

鉴赏

临安,在南宋人心目中,是王朝的象征,故国的代表。刘辰翁在青少年时代,经常来往于庐陵、临安之间,考进士,任京官,往来临安十七八年。(词中自注:“予往来秀城十七八年。”)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词人在京任中书架阁,夏,奔母丧离杭返回庐陵,自此以后有十多年没有再到临安。(词中自注:“自己巳夏归,又十六年矣。”己巳,即咸淳五年。)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临安沦于敌手。须溪魂系梦萦,写了许多深情忆念故都的词作,寄托了爱国的情思。在离别杭州十六年之久的甲申年(1284),词人带了儿子刘将孙,一起来到杭州凭吊,以寄托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就在回来的旅途上,听到杜鹃的哀鸣,刘将孙先赋了一首《摸鱼儿》(甲申客路闻鹃),情辞凄苦。刘辰翁读了儿子的《摸鱼儿》后,继作本词,用其韵而换了词牌,因为《金缕曲》“音韵洪畅”,适宜表现“慷慨悲凉”的情韵。

客路听到杜鹃的啼鸣,最能牵动客心。但是,人们的心绪不同,处境不同,听到鹃声时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少日都门路”以下三句,写出自己少年时代上都门游学、求取仕进的心情,地在长亭,时在薄暮,听到杜鹃的叫声,勾引起了羁旅之愁,产生了“不如归去”的意念,这与秦观《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意境是相似的。十八年间,词人来往于“都门路”上;一眨眼,又有十六年没到过杭州,其间的变化,诚有隔世之感。词人用“白首人间今古”,概括这种生活体验。昔日少年,今朝白首;人事沧桑有如“古”“今”之变。“又惊绝、五更一句”,一个“又”字,词意深进一层。“五更”句,指的是刘将孙《摸鱼儿》词里的句子:“今又古。任啼到天明,清血流红雨。”本来已在为世事的变幻而感叹不已,又哪堪忍受杜鹃一夜啼到天明,故曰“惊绝”。再说此时听到杜鹃声的感受,与少年时代的感受已迥然不同,既产生“黍离”“麦秀”之感,又产生许多联想:由杜鹃联想到蜀天子杜宇,由杜宇联想到被掳北去的恭帝。恭帝在北方颠沛流离,与当年蜀天子的遭遇相似,故曰“道是流离蜀天子”;而当初他在临安时讲的是吴语,故曰“甚当初、一似吴儿语”。“吴儿”乃吴地少年,以“吴儿语”形容杜鹃之叫声,即如小儿的哭声。前阕结尾二句:“臣再拜,泪如雨。”隐括杜甫诗意。杜甫《杜鹃》:“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词人效法杜甫,把杜鹃当做流离北方的恭帝,遥遥再拜,泪如雨下。

上阕写闻鹃,下阕由此宕开,描写临安的凋敝和抗元英雄的牺牲。当词人“桃花前度”,重来临安的时候,画堂依然,客馆无恙,但在画桥边哀民遍地,一派“黄竹歌声”。此用李商隐《瑶池》“黄竹歌声动地哀”诗意。过片这几句,因中有“记”这一领字衔接上下,又有“真无数”“画桥”“前度”等字样,见出所写乃临安沦陷前之景象,而非作词时所见之一片凄凉。以昔日之繁华,暗寓今日之冷落,语意极含蓄。“风雨断魂苏季子”三句,乃是以“苏季子”自喻。“苏季子”,即苏秦,他当年游说六国以抗秦,意欲封侯万户,后乃金尽裘敝,落魄而归。刘辰翁也有着建功立业封侯万户的雄心壮志,而故国沦亡,报国无路,客途又值风雨,思国想家,益觉断魂,故曰:“春梦家山何处?”建功立业,本是封建知识分子共同的愿望,“谁不愿、封侯万户?”但在国家多难的时候,勇于献身的人,虽不能封侯拜官,却更值得人们崇敬和怀念。“寂寞江南”二句,描写临安附近,人迹稀少。“轮四角”,语见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原意是希望车轮生角,不能转动,情人不能外出,此处指道路难行。“长安道”,即是本词首句的“都门路”,宋人的文学作品里,常借长安代指本朝的京城。江南寂寞,京都道上,人烟萧瑟,道路难行,仿佛车轮新生四角,于是家国之悲,并涌心头,从而逼出结句“啼尽血,向谁诉”,重又回环到“杜鹃”上,用拟人化的口吻,说杜鹃终日啼鸣,纵然啼尽鲜血,又向谁去诉说这一切人间的悲苦呢?结句有不尽之意,给读者留下充分的想象余地。

本词题为“闻杜鹃”,全篇词意都从“闻杜鹃”生发开去,由此发端,由此收煞,由此过变,由此转换。在羁旅者的耳中,杜鹃声声,犹如家人“不如归去”的催唤声;而在遗民的心灵上,杜鹃声声,却唤起了对旧帝、对抗元英雄、对苦难人民的深深忆念和同情。杜鹃声是贯串全篇的词脉。本词采用了总起分承的过变手法,将后阕看来似乎不相连属、与杜鹃毫无关涉的数层词意,绾合起来,具见作者的艺术匠心。

(吴企明)

摸鱼儿

酒边留同年徐云屋三首(其一)

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问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前宵正恁时候。深杯欲共歌声滑,翻湿春衫半袖。空眉皱。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临分把手。叹一笑论文,清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鉴赏

挚友久别重逢,将是何种心情?在国家沦亡后挚友重逢,又会有何种意绪?古人称同一年考取进士的人为“同年”。刘辰翁是在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考取进士的,这时,他已三十一岁;徐云屋同年及第,后来他们便成为挚友。今朝重逢,大家都成了“白发”人,自然是感慨万千,心潮翻动,不可阻遏。所以,词人在热情款待之余,一气呵成三首词,表达他在酒边挽留徐云屋多逗留几天的深情厚意。这一组词中,第一首具有总起的作用,因此写劝饮的地方不多,着重抒写了词人和挚友重逢后追忆往昔、感叹今晤的情怀。

前阕写相逢。“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时,已是酴醿暮春(其第二首有“已是酴釄后”句),首句一语双关。美好的春色,不知归于何处;也喻指南宋王朝的覆灭。面对这样的境况,挚友今日重逢,又能讲些什么呢?“且尽尊酒”,还是借酒浇愁,排除内心的苦闷吧。但是,愁何能解,恨何能消?“少年袅袅”以下二句,词意陡然一转,由眼前的尊酒,联想到少年时代在都城里的情景。翩翩少年,风华正茂,心存四海,志在天涯。在贾似道专权的情况下,怀抱兼济天下志向的仁人君子,常常失意潦倒,宏愿却成为遗恨,只能在漫步西湖的时候,把这种遗恨罥结在蒙蒙的烟柳之上。“休回首”,词人提醒自己,不要再去回想那些往事了。可是,理智的闸门,阻止不了感情的波澜,词人借助想象的翅膀,一下子又飞到了陷落后的临安。他神游西湖断桥,但是一片细雨蒙蒙,而人自临安归来以后,已是憔悴不堪。只有东风似旧,桃花依然。词人禁不住对花发问:你还认得我吗?词人姓刘,他巧妙地借用了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成句,又糅进了崔护的“桃花依旧笑春风”的诗意,写成四句今昔对比、耐人寻味的词句来。前阕的写法,十分洒脱,词人并不粘着于“相逢”去遣词造句,却在起调后就宕开一笔,运用丰富的艺术想象力,转而描写少年时代的志向和抱负、失意和遗恨,也写出劫后神游西湖的感受,淡淡的哀愁与蒙蒙的烟柳、细雨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深邃、幽美的词境。

后阕,从身边事、眼前景着笔,“君且住”三字,点出题上的“留”意。“前宵”徐君突然来访,由于战乱,家境清贫,只得草草地用剪来的春韭招待客人,借杜甫《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诗意写实。“深杯欲共歌声滑”一句,言想用悦耳的歌声伴饮,使酣饮与高歌相得益彰。“滑”,在这里有两重意思,既是说杯酒下咽时爽快的情状,也是说歌声的优美流畅,故云“共滑”。白居易《琵琶行》有“间关莺语花底滑”之句,这里可能就是受到白诗的启发。由于既歌且饮,兴致极高,以致“翻湿春衫半袖”,极写尽情饮酒的神态,与前阕“且尽尊酒”遥相呼应。“空眉皱”,一顿一转,乐极哀来,逗出下面“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二句。欢饮高歌之际,忽见双方头上都有了白发,一种迟暮之感,不觉油然而生,真可谓“都来此事,眉间心头,无计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了。古人云“别易会难”。李商隐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体验已经深入了一层。何况战乱的时代,相逢更是不易,“临分把手”,当然有难以忍受的苦楚,词人把这种生活体验写入词里:当挚友握手言别的时候,想起今宵言笑宴宴地讨论文学,放逸不羁地引吭高歌,此情此景,怎不使人依依不舍呢?“论文”,用杜甫《春日忆李白》“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诗意。“顾曲”,用《三国志·吴书·周瑜传》“曲有误,周郎顾”的事典,后用以泛指欣赏音乐。最后传达出彼此分别时的复杂心情和再次会面的良好愿望。

全词在今与昔、盛与衰、老与少、聚与散的多层次的对照中,将词人于宋王朝衰亡后与挚友久别重逢、才逢又别时复杂而多变的情思,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从而使这首词呈现出表现力强、容量大的艺术特色。词人运用曲折递进、景色点染、隐括前人诗意等多种艺术手段,将飞驰的想象和跳跃的诗思糅合起来,编织成一幅完整的人生图画,形成全篇情辞跌宕、轻灵动荡的艺术风貌。

(吴企明)

周密*

曲游春

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作者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华不注山人。祖籍济南,流寓吴兴(今浙江湖州)。宋德祐间为义乌县(今属浙江)令。入元不仕。著有《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癸辛杂识》《志雅堂杂钞》等杂著数十种。善书画音律,能诗,尤好藏弆校书。其词远祖清真,近法姜夔,风格清雅秀润,与吴文英并称“二窗”。词集名《洲渔笛谱》《草窗词》。

鉴赏

据作者《武林旧事》卷三记载,南宋都城临安自从元夕以后,贵族子弟纷纷到郊外游玩,称为“探春”。寒食节前后游人最盛。西湖周围,尤其热闹。都人士女挤满了苏堤和白堤,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湖面上画船像鱼鳞一样密集地挤在一起,无法移动。箫鼓歌喉之声,振动远近。这首《曲游春》词,就是写的禁烟时节的游湖盛况。

“禁苑东风外”三句,首先交代地点、季节、气候,由景及情。西湖附近风景韶秀,为皇宫禁苑所在。这里的“禁苑”,即指西湖一带。“东风外”,春风之中的意思。寒食节的西湖,春风拂熙,绿草发生,湖堤上丝丝垂柳,依依飘拂,引发人们的思绪,撩动人们的春情。“春思如织”是泛说,从春色到情思,词人巧妙地暗用了南朝民歌中的谐音表现手法:“暖丝”引起“春思”,“晴絮”谐音“情绪”,而且唯有如丝如絮,才能如织。南朝民歌《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思)。何惜微躯尽,缠绵自有时。”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可以参读。“燕约莺期”三句,承“春思如织”而来,写西湖上的游人士女,语意双关。“燕”“莺”,借指女子。“翠深红隙”,借喻深闺。春光骀荡,最易撩动闺中女子的怀春之情,她们于是纷纷出门,乘上油壁小车,相约相候,前呼后拥地赶来西湖探春。由于道路上人车杂沓,腾起蒙蒙烟尘,故接以“漠漠香尘隔”一句。“沸十里、乱弦丛笛”两句,进一步描写湖上丝竹管弦之盛,达到了春游的高潮。词人综合了视觉、嗅觉和听觉几方面的感受,将西湖春游的热闹景象,精练而形象地融入了上片之中,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鼻中,扑来阵阵草木薰香和妇女脂粉的香气;耳旁,丝竹歌管杂乱交鸣,沸沸扬扬,十里之外都能听见。“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三句,接写春游高潮之后的静谧,结束上片。如果说“漠漠香尘隔”二句是从空间上展开游湖盛况;那么,这三句则是从时间顺序上捕捉游湖过程中最有韵味的一晌。“沸十里、乱弦丛笛”,是一幅人声嘈杂、鼓乐喧天的景象;而这里却笔锋一转,极写湖上的宁静,好像在一瞬之间,湖上的景色竟被人们闲置一旁。虽属写实,但因为“能道人之所未云”,所以不仅施中山为之击节,后人也公认其为千古丽句。

下片描写西湖的暮色。“柳陌”四句,写天色渐晚,游人散去,暮霭笼罩着湖堤上的垂柳,也映照着车帘内的女子和湖堤上骑马的游人。这别是一片宁馨而悄然的境界。“轻暝笼寒”五句,当作一气读:游人们早已按“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的游程,结束了一天的狂欢。这时,淡淡的暮色仿佛包蕴着些许寒气,人们都各自回到家中唱歌奏乐来欢度寒食节了,词人不禁顿生遐想:游人去后,在春寒之夜的湖上,那灿若朝云的梨花在梦中是否感到清冷,那吐香的杏花是否为愁思所笼罩呢?尽管家家歌管,然而毕竟是闭户独乐,就是能够翩翩飞舞的蝴蝶也不能不埋怨这大好的春宵,未免过于寂寞了。用拟人化的手法想象花、蝶在春夜里不堪孤寂,这里将湖上白昼的热闹与夜晚的冷清作鲜明的对比,真是匪夷所思,匠心独具。“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总束全词,极写湖上月夜迷人的景色以及词人流连光景,不忍离去的心情,颇有余音袅袅之致。

词人擅长撰写野史杂著,他的词往往有记风俗的意味,这首词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作者《武林旧事》卷三记载:“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可见,他的词既具有艺术观赏的价值,又具有史料参考的价值,符合张炎《词源》中所提出的那样一种标准:“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后人马臻诗云:“画船过午入西泠,人拥孤山陌上尘。应被弁阳模写尽,晚来闲却半湖春。”(《西泠壮游》)说游湖盛况被词人写尽,后人难以赓续,足见其赞叹推崇之意。词人又善于绘画,他在词中运用了中国画的一种表现手法,虚实照应,疏密相间,远近交错,在空灵之中含有蕴藉之意,在写实之中复作奇特之构想,凡此种种,皆非大手笔不能为之的。

(肖鹏)

长亭怨慢

岁丙午、丁未,先君子监州太末,时刺史杨泳斋员外、别驾牟存斋、西安令翁浩堂、郡博士洪恕斋,一时名流星聚,见为奇事。倅居据龟阜,下瞰万室,外环四山,先子作堂曰“啸咏”。撮登览要,蜿蜒入后圃。梅清竹臞,亏蔽风月;后俯官河,相望一水,则小蓬莱在焉。老柳高荷,吹凉竟日。诸公载酒论文,清弹豪吹,笔研琴尊之乐,盖无虚日也。余时甚少,执杖屦,供洒扫,诸老绪论殷殷,金石声犹在耳。后十年过之,则径草池萍,怃然葵麦之感,一时交从,水逝云飞,无人识令威矣。徘徊水竹间,怅然久之,因谱白石自制调,以寄前度刘郎之怀云。

记千竹、万荷深处,绿净池台,翠凉亭宇。醉墨题香,闲箫横玉尽吟趣。胜流星聚。知几诵、《燕台》句?零落碧云空,叹转眼、岁华如许!凝伫,望涓涓一水,梦到隔花窗户。十年旧事,尽消得、庾郎愁赋。燕楼鹤表半飘零,算惟有、盟鸥堪语。漫倚遍河桥,一片凉云吹雨。

鉴赏

本篇是词人早年的作品,写于宋理宗宝祐五年(1257)。他的父亲周晋在宝祐三年(1255)被朝廷起用为福建路汀州(今属福建省)的知州。大约就在第二年的年底,周晋在任上死去。词人在汀州住不下去了,只好起程北归(此行可能是将其父柩运回故乡湖州安葬)。宝祐五年夏、秋之际,他路过故地衢州,重访旧迹,写成了这首怀旧词。此词的写法较为单纯,直抒情怀,不起波澜。近代学人吴梅先生称它“用意明晰,措词娴雅”。(《词学通论》)

上片追忆往昔,领字“记”直贯到“《燕台》句”。明言这一层是写得年景象。起三句写景,次四句写人事。“燕台”句,原指唐李商隐的《燕台》诗,见李商隐《柳枝》诗序,这里泛指诗朋词友之间互相传诵的好诗句。“零落碧云空”两句,由回忆转入现实,由写景转入抒情。

“凝伫”,凝神久立,即小序中“徘徊水竹间,怅然久之”的意思。词人望着涓涓的流水想起十年以来,这里的琐窗,窗外的鲜花,不是常进入自己的梦境中吗?而今日旧地重游,当年的亭台楼阁竟变得这样的荒凉寂寞了!于是十年前的旧事,不由得再次浮现眼前,而且使词人深深地感到,这真值得同当年的庾信写《愁赋》一样再写一篇抒发满怀愁肠的诗赋啊!“燕楼鹤表半飘零”两句,仍是即景抒情。“燕楼”,即燕子楼,唐张愔死后,其妾关盼盼独居于燕子楼中,十余年不嫁。后来人常用这个典故抒发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之叹。“鹤表”,《搜神后记》载,辽东人丁令威得道成仙,化身为鹤返归故里,栖息在城门华表柱上,看见当年的故人早已死尽,坟冢累累。词人借用这两个典故,形容当年的故人死的死,散的散,自己旧地重来,孑然一身,只有与人盟誓过的鸥鸟能够陪伴着自己。结尾二句,撇开愁情,写自己在旧地随意徙倚流连。虽故作旷达之语,但惆怅之情依旧溢于言表。吴文英《西子妆慢》结尾云:“最伤心、一片孤山细雨。”此词结构或由此脱胎,但含蓄似有过之。吴梅《词学通论》分析本篇的结构说:“千竹万荷,指啸咏堂也;醉墨题香、胜流星聚,指一时裙屐也;隔花窗户、燕楼飘零,指目前景物也。漫倚河桥、凉云吹雨,是直抒葵麦之感矣。此等词结构布局最是匀称。”言简意赅,鞭辟入里,可以参考。

这首词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是对比描写,上片写胜流星聚,反衬下片孑然一身,只有盟鸥堪语;上片写醉墨题香,闲弄箫管之乐,反衬下片独自凝伫,倚遍河桥的凄凉,通过今昔对比,以抒发作者盛衰之感。第二,这首词,包括它的长序,风格很像姜夔,是一篇清峻雅秀的佳作。但是,它的序文与词的内容基本相同,甚至还有共用一个典故的现象,不免使人有叠床架屋之感。清人周济曾经批评姜夔说:“白石小序甚可观,苦与词复。若序其缘起,不犯词境,斯为两美矣。”(《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移作这首词的批评,也是非常恰当的。

(肖鹏)

乳燕飞

辛未首夏,以书舫载客游苏湾。徙倚危亭,极登览之趣。所谓浮玉山、碧浪湖者,皆横陈于前,特吾几席中一物耳。遥望具区,渺如烟云,洞庭、缥缈诸峰,矗矗献状,盖王右丞、李将军着色画也。松风怒号,暝色四起,使人浩然忘归。慨然怀古,高歌举白,不知身世为何如也。溪山不老,临赏无穷,后之视今,当有契余言者。因大书山楹,以纪来游。

波影摇涟甃,趁熏风、一舸来时,翠阴清昼。去郭轩楹才数里,藓磴松关云岫。快屐齿、筇枝先后。空半危亭堪聚远,看洞庭、缥缈争奇秀。人自老,景如旧。来帆去棹还知否,问古今、几度斜阳,几番回首?晚色一川谁管领,都付雨荷烟柳。知我者、燕朋鸥友。笑拍阑干呼范蠡,甚平吴、却倩垂纶手?吁万古,付卮酒。

鉴赏

本篇是作者“纪游抒情词”的代表作。景定五年(1264),作者与杨缵、张枢、李彭老等词人聚盟,结成西湖吟社,经常同游湖山,饮酒高歌,写下了许多流连山川、忘情世事的纪游抒情词。这首词作于咸淳七年(1271),是作者与社中盟友游湖州乌程的苏湾时写的。据作者《癸辛杂识》记载,苏湾在乌程县南,苏轼当年守郡时,曾筑堤其侧,因而得名。当时属于作者的词友赵菊坡的家园。其地“去南关三里,而近碧浪湖,浮玉山在其前,景物殊胜。山椒有雄跨亭,尽见太湖诸山。”词的小序记述了这次游玩的过程,介绍了创作这首词的动机。

上片一开始就记此次苏湾之游:先写水,后写山,再写水。“波影摇涟甃”三句,点出兹游乘的是“一舸”,时间是飘拂“熏风”的一个初夏“清昼”。“甃”,石砌的湖堤。“熏风”,即和风,指东南风或南风。湖波摇荡着,涟漪倒映着湖堤,词人一舸来游,那醉人的熏风,翠绿的树荫,已经使人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了。写法与姜夔《念奴娇》发端的“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数句相同,而描绘更加具体、形象,意境似更多彩多姿。“去郭轩楹”二句,既点出苏湾的地理位置,又从水上写到山上的“危亭”。“藓磴”,长满苔藓的山径石阶。“松关”,满山松树,宛如关隘。“云岫”,白云舒卷的青翠峰峦。三者浑然一体,将危亭所在的山峦写得令人十分神往。如此美丽诱人的去处,怎能不使词人和他的游侣“快屐齿、筇枝先后”,去攀山登岭,探胜访幽呢?“屐齿”,有齿的木屐。南朝宋大诗人谢灵运酷好登山,史书上说他“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尽备”。他特制了一种爬山的鞋子,上山时去掉前齿,下山时去掉后齿,以保持身体平衡。“筇枝”,竹枝,可拄以登高。“快屐齿”一句,极写作者等人游兴之浓。可见他们终于舍舟登陆,攀登山峦,“徙倚危亭”了。“空半”两句,即写登眺时所见。“空半”,犹言在半空之中。“危亭”,建在高处的亭子。由于地势很高,所以能将远处的景物收入眼帘,连太湖中争奇竞秀的洞庭山、缥缈诸峰,也“皆横陈于前”,只不过是我“几席中一物”而已。由于词人不止一次来游,这次重游,风景依旧,而人已老大,故上片结尾由此兴怀。所谓“人自老,景如旧”,也就是小序中“溪山不老,临赏无穷”的意思。

换头紧承上片末二句而来,进一步抒发登临时的感慨。“来帆去棹”,泛指太湖上往来的船只。“问古今”两句有两层意思:一是泛说年去岁来,不知道游人在这里欣赏过多少次落日,又多少次依依不舍地离去,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河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感慨相近;二是说,今天我携侣来游,已是“暝色四起”,而我们仍“浩然忘归”,可是“溪山不老,临赏无穷”,我们终将同昔日的游人一样,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去。两层意思合在一处,自然就不仅抚今思昔,“慨然怀古”,并且进而叹息人去之后,如此美妙的晚色无人赏玩只能付之雨荷烟柳了。“晚色一川”二句,从姜夔《八归》词“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之句化来,峻激不逮,而婉雅则似有过之。“知我者”一句,紧承上文而来,意思说,我很快就要暂时离开这儿了,然而我志在江湖,终将隐逸,此心唯有湖上的燕朋鸥友了解。“燕”“鸥”既是虚指,如辛弃疾《水调歌头·盟鸥》之类;同时又是实指,即针对吟社的朋友而言。作者《春日感怀寄修门从游》诗说:“华年锦瑟事谁论?燕社鸥盟半不存。”可证。“知我者”一句,用辛弃疾“知我者,二三子”(《贺新郎》)词意。“笑拍阑干呼范蠡”两句,再承上申言自己不问世事,志在隐逸。范蠡为越国大夫,他帮助越王勾践消灭了吴国之后,担心越王会诛杀功臣,就避往太湖,泛舟烟波。作者与朋友们谈起范蠡,忍不住手拍阑干大笑起来:当时正在平定吴国的时候,怎么却请这样一个身在魏阙、心在江湖的范蠡来筹划大计呢?弦外之音:如今要去做平定吴国这类军国大事,根本不需要找我们这些“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的渔樵隐士。这里隐以后半生的范蠡自喻,表现了作者遗世独立、无意政治的消极处世思想。由于对作者写作此词时的真实内心活动不了解,因此其中是否有壮志未酬因而愤世嫉俗的因素,我们不得而知。末以“吁万古,付卮酒”两句作结,意谓在感叹“溪山不老,临赏无穷”之余,还不如且进杯中物吧!写法与吴文英《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的结句“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相似,然吴词气势较为雄健,而此词情绪比较低沉。

这首词的词序非常优美,可视为一篇独立的小型游记散文。它虽与词的内容有些重复,但对理解本词还是很有帮助的。从这方面来看,显然是继承了前辈词人姜夔的写法。近代学者吴梅把周密与姜夔并称,说他们的词序有如郦道元的《水经注》、柳宗元的山水游记(见《词学通论》)。此词的小序确实可以当之无愧,从此词本身来看,其风格有的地方接近稼轩,有的地方接近梦窗,而自其总体观之,则仍于白石为近,可谓以白石为躯干,而以稼轩、梦窗等人傅粉设色。杜甫《戏为六绝句》云:“转益多师是汝师。”这首词也表现了作者博采广收的创作态度和功力。

(肖鹏)

闻鹊喜

吴山观涛

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鳌戴雪山龙起蛰,快风吹海立。数点烟鬟青滴,一杼霞绡红湿。白鸟明边帆影直,隔江闻夜笛。

鉴赏

喷雪轰雷、排山倒海的浙江大潮历来是诗人喜欢歌咏的题材。宋代的潘阆、苏轼、曾觌、辛弃疾等人都有咏潮的词。周密这首小令,有它自己的特色。吴山在杭州,是春秋时吴国和越国的分界山,它奇崿危峰、俯临江面。立于山上观看钱塘大潮,其景象可以想见。

词上片写海潮欲来和正来,下片写潮过以后。“天水碧”二句,有三层意思:天青水碧,浩渺无涯,天水相连,一派壮观景象,一也;词化用王勃的“秋水共长天一色”语意,点出序属三秋的季节,二也;同时,又渲染出海潮将至,天地为之变色的气氛,三也。“鳌戴雪山龙起蛰”两句,接着写海潮汹涌而来,那咆哮的潮头好像是神龟背负的雪山,又好像是从梦中惊醒的蛰伏海底的巨龙,还好像是疾速的大风将海水吹得竖立起来一般。词人接连用了几个形象的比喻,绘声绘色地将钱江大潮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艺术地再现了出来。与枚乘《七发》中关于观潮一段的描写相比,虽铺采摛文不及,但精练则有过之。下片写潮过风息,江上又是一番景象。“数点”以下三句,分别描写远处、高处的景色。远处的几点青山,虽然笼罩着淡淡的烟霭,却仍然青翠欲滴。天边的一抹红霞,仿佛是刚刚织就的绡纱,带着潮水喷激后的湿意;黄昏临近了,白鸥上下翻飞,在还有一些亮光的远方,帆影矗立……词人选择了一些典型的景物,织成一幅五彩缤纷的图景,使人赏心悦目,如临其境。末句“隔江闻夜笛”,以静结动,以听觉的描写收束全词的视觉描写。全词纯写景物,到这里才点出景中有人,景中有我,是极有余韵的一笔。隔江而能听到笛声,可见波平风静,万籁俱寂。写闻笛,其实仍是写钱塘江水。从时间上说,全词从白昼写到黄昏,又从黄昏写到夜间;从艺术境界上看,又是从极其喧闹写到极其寂静,将“观涛”前后的全过程作了生动、形象的描绘,读者仿佛观看影视片一样,一个蒙太奇接着另一个蒙太奇,一个特写镜头接着另一个特写镜头。由于词人又是一位画家,故能做到“以画为词”。尤其是“隔江闻夜笛”一句,似收未收,似阖未阖,颇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感,与唐人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湘灵鼓瑟》)同有“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妙。美学家宗白华称赞词人“能以空虚衬托实景,墨气所射,四表无穷”(《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的确不是溢美之词。

(肖鹏)

一萼红

登蓬莱阁有感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

鉴赏

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宰相贾似道所率领的宋军大败于鲁港(今安徽芜湖附近),元兵沿江而下,进逼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朝廷百官,先后遁逃,各地守将也纷纷望风投降。这时沉浮下僚将近二十年的周密,被朝廷起用为婺州义乌(今属浙江)县令。冬,他南下路过会稽(今浙江绍兴),拜访词友王沂孙,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月,然后前往义乌就任。第二年初,临安破,元兵统帅伯颜从湖州入临安,把太后、幼帝和图册宝物一齐掳掠北去。不久元兵继续南下,婺州等地相继沦没。周密悲愤地离开义乌,冬,再次路经会稽,造访王沂孙。一个寒意料峭的日子里,他登上当地名胜蓬莱阁,吊古伤今,泫然流涕,吟成了这首著名的亡国词。

词从登阁落笔。“步深幽”,是说向那山环树拥的幽邃高阁走去。这个“步”不是闲庭信步,而是沉重、迟滞、犹疑不前的步子。词人的另一首亡国词《探芳讯·西泠春感》起句“步晴昼,向水院维舟,津亭唤酒”,也是从步写起。登临之际,可见“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的气候,这样写,暗示着作者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阴惨沉重。“鉴曲”三句,写登上蓬莱阁后的所见所感。“鉴曲”,鉴湖水曲,唐代诗人贺知章告老隐居于此。“茂林”,这里指会稽兰亭附近的景致。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有“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句。作者俯视四野,只见鉴湖水拍打着寒冷的沙滩,山间的烟霭笼罩着茂林与枯草,是幅阴惨肃杀的寒林图。“俯仰千古悠悠”,由写景转而抒情。“俯仰”,极言时间之短暂,犹须臾,此用《兰亭集序》“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意。作者看到这些凄凉的景象,再联想到古代名人的有关事迹,不觉感慨万千,不能自已,这就为下文进一步兴怀做好了准备,所以“俯仰”句在全词中是一大转折,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岁华晚”四句,先从正面描写自己的身世之感,有三层意思:岁云暮矣,一年又快到了它的尽头,可悲者一;不仅飘零他乡,而且愈走愈远,可悲者二;国家沦亡,想效法当年的范蠡泛舟五湖(太湖的别名)隐逸以终,又没有像西施那样的知音相随相伴,可悲者三。集此三悲,其悲可知,因而眼中所见之景物,无一不呈现着使人伤情的意态:石级是陈旧的,松树是倾斜的,山崖是阴湿的,苔藓是苍老的。这“古”“斜”“阴”“老”四字,既是实写所见景物,又染上作者主观感受的色彩,物我交感的结果,便酿就了“一片清愁”。由此收束上片,为下片的深入抒情做好铺垫。

下片由身世之感进而抒发家国之痛。换头“回首天涯归梦”三句,由上片“飘零渐远”生发开去。词人回想过去在外飘零,曾多次怀念绍兴(作者自注:阁在绍兴,西浦,东州皆其地。)。魂牵梦萦,涕泪涟涟。而今自己真的来到了绍兴,并且登上了这里著名的古迹蓬莱阁,按理说,夙愿已偿,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可是出人意表,词人至此,却发出了“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的浩叹!王粲是东汉末年一位著名诗人,他避乱荆州时写下著名的《登楼赋》。赋中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江山虽美,非我所有,不值得留恋。词人在这里自况王粲登楼,用的是迫进一层的写法,意思是说,我从前一直把绍兴当做我的家乡一样朝思暮想,今天回到绍兴,由于江山易主,这里也被异族统治,因而自己反而产生了一种身处他乡的孤独、悲凉之感。但这里的一山一水仍然是这样的美好,并不因为人世的巨变而改换它们的容颜——秦望山依旧形似发鬟,鉴湖还是好像一面梳妆的镜子,可是为什么我要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刻来游此胜景呢?!感情发展到这里,已臻于升华的境地,真可谓“长歌之哀,过于痛哭”了。全词至此,痛极,悲极,几于搁笔。一般词人写到这里,往往宕开一笔,以景作结,“以淡语收浓词”。如李渔所说的“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窥词管见》)。然而,作者在这里却推开一层,强自解脱:“为唤狂吟老监,共赋消忧”,幻想能够将大诗人贺知章从地下唤来,共同举酒痛饮,浇尽胸中的块垒;吟诗作赋,吐尽满腔的忧愁。这是词人在无可奈何时的幻想,意欲通过这一幻想使自己从家国之痛中解脱出来。可是“举杯浇愁愁更愁”,作者也只能以此自诳自慰而已。

这首词凄凉掩抑,沉郁悲壮,是周密的代表作。前人对它的评价很高,如陈廷焯就说,此词“苍茫感慨,情见乎词,当为草窗集中压卷,虽使美成、白石为之,亦无以过”(《白雨斋词话》)。全词感情浓烈,章法谨严。词中明明暗暗地化用、借用了许多与会稽有关的事典,但丝毫不觉堆砌、晦涩。

(肖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