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姝媚
烟光摇缥瓦。望晴檐多风,柳花如洒。锦瑟横床,想泪痕尘影,凤弦常下。倦出犀帷,频梦见、王孙骄马。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又入铜驼,遍旧家门巷,首询声价。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鉴赏
这首词描述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词人早年与一妓女相爱,后因故久别。该妓对之思念不已,终于憔悴而死。词人归来重访故人,可是锦瑟虽在,弹瑟人却早已作古。听人介绍了她生前深于情、专于情的一幕幕往事,词人抚今思昔,写下这样一首情真意挚的悼亡词。
联系史达祖的身世,这首词可能作于他被黥面流放,遇赦重回临安之后。史达祖被贬流放到荆襄一带,是开禧三年(1207)冬。此后曾遇两次大赦:一是嘉定五年(1212),一是嘉定十二年(1219)。史达祖大概是在这两次大赦后回临安的。他以前也曾几次久离临安,但“一钱不直贫相逼”,而有“王孙骄马”的富贵气象,只能指任职中书省时期。
起首三句先用倒叙,交代词人重访故妓的时间、天气及其户外的景物。而天气与时间又是在写景中自然显示出来的。明丽的阳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烟光氤氲,柳絮飘飞。刘禹锡诗中曾说:“遥想敬亭春欲暮,百花飞尽柳花初。”(《酬宣州崔大夫见寄》)柳花飘飞,可见已是暮春时节。春和景明,也最容易勾起人的相思之情。词人就选择这样一个春日去访旧。
“锦瑟横床”,是当词人走进她的房间时留下的最突出的印象。这是实景,又含象征意义。李商隐《锦瑟》诗曾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看到锦瑟,很容易使人引起对青春年华的回忆。同时,古人也称和美的夫妇为“琴瑟之好”,见到“锦瑟横床”,更易引起对爱情生活的兴会。锦瑟依旧横床,但物是人非,锦瑟的主人却不在了。由瑟思人,令人黯然神伤。以下四句,用一“想”字总领,均属虚写,其中固然有听来的成分,但更多是词人的想象。妓女思念词人,回忆共处时的前尘影事,而泪流不止。心绪不佳,知音不在,无心理琴,以至琴弦也常常除下。因为心知情人远贬他乡,不能前来,所以足不出户,终日守在闺帏之中。她唯一能寻求安慰的是她可以时常梦见情人骑马赴会的旧事。这几句中,作者注意锻句炼字。“常下”“倦出”“频梦”,寥寥数字,境界全出,把这位妓女对词人的拳拳之心写了出来。淡淡几笔,便勾勒出这位忠实于爱情的女性形象。“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三句,写出这位妓女压抑的心理。“讳”“偷”二字,把这位女性细腻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十分深刻,而又很有分寸。史弥远政变以后,韩侂胄遇害,史达祖受株连而流放。史是罪人,他的直系亲属自不免遭难,家产也在嘉定元年(1208)被籍没入官。这位故妓虽痛心词人的不幸,这种相思之情却是不能明言,也无处可倾诉的。而压抑的悲痛对人体的损害往往来得更重,越是闷在心里,越是摧肝裂胆,所以她一天天消瘦了。有一天偷偷拿出旧时穿过的薄裙来比试,腰身是那么的宽松,吃惊自己瘦得太多了!词的上片,有记录旁人的介绍,也有丰富的想象。这种想象又是以对女性的个性、人品充分的理解为基础的,所以形象而逼真。
词的下片分三个层次。“惆怅南楼遥夜。记翠箔张灯,枕肩歌罢”这三句为第一层,插叙他们昔日的爱情生活。人们常有这样的经验,美好的事物、心爱的亲人失去以后,追忆往事,一件平平常常的事,亲人的一颦一笑,都觉得弥足珍惜。“惆怅”二字,把词人迷惘的心境画出,昔日欢会的情景记忆犹新,而情人却永远失去,这样的事使词人简直难以相信。当年,明烛高照,在翠色的帐箔中,妓女枕着词人的肩膀,曼声低唱,在南楼一起度过这欢乐的长夜。这本是写欢会,而冠以“惆怅”二字,却倍感沉痛。接着,词人笔锋逆转,把思路拉回现实中。“又入铜驼”以下为第二层,写自己从流放地返回临安,就到处打听这位情人的下落。“铜驼”,本指洛阳的一条街,这里借指临安的街道。秦观《望海潮》中便有“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之句,故史达祖这里用“铜驼”“门巷”均指妓女们出没的烟花巷。“声价”,本指声名和身份地位,这里指消息、下落。到处打听的结果是:“可惜东风,将恨与、闲花俱谢。”“闲花”,本指野花、无主之花,后世喻指妓女。这里用双关的手法写出情人含恨而死。“东风”,指春风。就在春风送暖、百花盛开的季节,这朵野花却凋谢了。词人对妓女的人格是尊重的,对她的爱情是真挚的。写到这里,词人联想起一个与妓女相爱的故事:“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这是第三层。据《丽情集》载:“蒲女崔徽与裴敬中善。敬中去,徽极怨抑,乃托人写真致意曰:‘为妾谢敬中,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崔徽死之前还留下一幅肖像,而这位情人却没有,所以词人下决心“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画出她的模样,为的是保持永久的纪念。结尾这两句,情深意长,缠绵悱恻,无限低回。
这首词在章法结构上颇似周邦彦的《瑞龙吟》。清真之作,吸收了魏晋以来辞赋家的手法,因而章法多变。词中通过种种回忆、联想等手法,前后左右,回环吞吐地描摹出他所要表达的东西。而梅溪这首《三姝媚》,有叙事,有写景,景中又虚实相间,看到的和想到的融于一篇。若干个画面交错穿插,正叙、倒叙、插叙,交替使用。头绪虽多,虚实变化,却又围绕爱情这一主线,故收纵绵密,而一气流贯。
(王步高)
蝶恋花
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蝴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
鉴赏
这是一首写冶游情事的词。上片记重游旧地途中所见,透露出“寻芳”的迫切心情;下片从曲折的心理活动描写中抒发怀人情思。构思别致,情味隽永。
“二月东风吹客袂。苏小门前,杨柳如腰细。”写出游所见,交代节候,点出情事。江南二月是百花开放、最宜游赏的时节。“客袂”,词人自指,暗示客中出游,伏结尾的怀人。“苏小”,南齐名妓苏小小。白居易诗:“若解钱塘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小门前”,泛指杭州的青楼妓馆。词人经过这儿,见到了青青杨柳,产生了“如腰细”的联想。一般诗词中多用杨柳比细腰,这儿却反用。人们自然会由细腰联想起当年苏小小轻盈的体态和婀娜的舞姿。它把物与人联系起来,不仅东风中摇曳的杨柳更有情韵,而且摄取这一有代表性的景物形象,表现出西湖优美的春光。词人在游赏途中不仅见到杨柳,也见到翩翩的蝴蝶。他问:“蝴蝶识人游冶地,旧曾来处花开未?”竟然向蝴蝶发问,真是前人所谓的“无理而妙”。它妙在表现词人对花事关心,透露“寻芳”心情的迫切。“旧曾来处”其中有着对过去许多冶游情事的回忆。
下片开头,词人回顾几天以来的心情:“几夜湖山生梦寐。评泊寻芳,只怕春寒里。”有好几个晚上词人在梦中就见到西湖的山山水水,思量出来“寻芳”,又生怕春寒花儿还未开呢!可见这次出游早就是梦寐以求的了。担心春寒,更见“寻芳”的迫切。“今岁清明逢上巳,相思先到溅裙水!”词人又想到即将到来的清明节。“上巳”,阴历三月上旬“巳”日,旧俗这天妇女要到水边嬉戏,或溅裙(洗濯裙子)以消灾厄。清明是当时临安王孙仕女春游最盛的时节,这天恰是上巳,在故乡,他所思念的人一定在水边溅裙,所以说“相思先到溅裙水”了。这样就含蓄地把客游中怀人情思点出,言尽而意不尽。
这首词构思别致,在于它避实就虚。它写“寻芳”与怀人,不重在实写景物情事,而是通过曲折的心理活动的刻画来表现的。首先借问蝴蝶花儿开了没有,表现其关心春事,就很婉曲;其次回顾重来前几天的想法,先说梦寐以求,继而又担心春寒迟迟未来,通过对矛盾心理的刻画,迫切“寻芳”之心跃然纸上。末尾设想清明逢“巳”日,由“寻芳”转到怀人,意在言外。这样曲折的多层次的心理描写,抒发感情委婉细腻,加上语言自然明白,读起来就使人感到情味隽永了。
(周念先)
湘江静
暮草堆青云浸浦。记匆匆、倦篙曾驻。渔桹四起,沙鸥未落,怕愁沾诗句。碧袖一声歌,石城怨、西风随去。沧波荡晚,菰蒲弄秋,还重到、断魂处。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悬树。三年梦冷,孤吟意短,屡烟钟津鼓。屐齿厌登临,移橙后、几番凉雨。潘郎渐老,风流顿减,《闲居》未赋。
鉴赏
有人认为,南宋词坛应分为三大派,分别以辛弃疾、史达祖、姜夔为代表,其中史达祖则作为周邦彦格律词派在南宋时期的代表。此说未必允当,但史与周确实有着艺术风格的继承关系。清人戈载说:“予尝谓梅溪乃清真之附庸,若仿张为作《词家主客图》,周为主,史为客,未始非定论也。”《湘江静》一词情景交融,浑灏流转,语言与结构都与清真极相似,以至陈廷焯评它:“居然美成复生。”陈匪石先生更认为它:“置之《清真集》中殆将莫辨矣。”
这首词乃作者身为天涯迁客,言情说恨之作。大约作于其流放到荆汉时期。早年,他因科举失意,曾在这一带做过幕僚之类的小官。这次贬谪荆汉,乃是重返故地,但自身的处境比前次更不幸,不仅政治抱负难伸,而且行动没有自由,想归隐闲居亦不可得。这首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
词的起句就交代了时间、环境,并为全词定下抒情的基调。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暮色苍茫,云层低卷,长着青草的小山包和停船的水口都笼罩在暮霭及云雾之中。接下去词人并未继续缘情布景,也不叙说现时心事,而突入对前情往事的回忆,记叙三年前客中遇艳。这一故事与当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口巧遇琵琶女一事颇有几分相似。当时,词人也在客中,曾匆匆坐船路过这里,并作过短暂停留。“篙”,本用以撑船,借以代船。船停在江口,只听到渔人到处击起鸣桹,在驱鱼入网。沙鸥在空中盘旋,久久不肯落下,怕惊扰客中发愁的词人。“渔桹”绘声,“沙鸥”绘影,写出了词中愁境。“怕愁沾诗句”更新颖别致,不蹈袭前人,而“沾”字尤工致入妙,不仅赋予沙鸥以人的心理,而且也写出词人愁之深重,连沙鸥都不忍心为他客中添愁,这同时也暗示出他写词未成。这以上三句,既是对昔日艳遇环境的追忆,也投上了今日境遇的影子。“碧袖”以下三句,写与歌女的际遇。一个身着翠袖衣衫的女郎,唱着湖北一带的民歌,也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她与词人相遇了。此处“碧袖”二字便道出了女郎的身份乃是歌女。南朝乐府有歌名《石城乐》,相传为刘宋竟陵太守臧质所作。臧在城上眺望,见群少年欢乐歌唱,而作了这首歌。《旧唐书·音乐志》载:“石城有女子名曰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复有莫愁声,故歌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石城乐》本为欢乐之歌,词人这里改作《石城怨》,与本词的情调、意境更相一致。“西风”,即秋风。“随去”,照应前文之“匆匆”,同样道出了他们相处之短暂。因“一声歌”而相逢,因“西风”而“随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诗不成而闻歌,本为幸事,而唱歌之人竟又随西风而去,匆促、短暂,只留下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摆脱不得。人固随西风而去,此后本不当重来。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江波激荡,浅水中菰蒲都染上了秋色,在这样一个凄凉萧瑟的秋日黄昏,词人竟又重返故地。“断魂”,本有销魂神往之意,形容情深或哀伤。把旧日欢会之处称作“断魂处”,可见词人对那位不知名歌女的一往深情。两人尽管相处短暂,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人情投意合,以至久别以后仍念念不忘。
过片“酒易醒,思正苦”六字,紧接“重到”,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令人断魂,只好借酒浇愁。无奈酒醉总有醒时,一醒来则愁更愁。“思正苦”三字,笼罩后片。这后片之九句,正是写词人之“苦思”的。“想空山”之“想”,承“思正苦”之“思”而来,“空山”之中“桂香悬树”,这是词人主观的想象。空山之中并无花繁叶茂、芳香四溢的桂子,只不过是企求归隐的词人美好的向往。他当时的处境恶劣。“三年”以下三句,便凝练概括地写出了与歌女分别几年来的生活:几年工夫,如同做了一场大梦。“三”,约数。目下,自己对爱情固然已经绝望,而独自吟诗(无歌声相伴),又才思不敏,没有意绪。“短”,不足。江淹《伤内弟刘长侍》:“长悲离短意,恻切吟空庭。”此化用其意。“烟钟津鼓”,即烟津钟鼓之互文。“津”,渡口。“钟鼓”,晨钟暮鼓,代表朝暮。联系史达祖的身世,这里似乎并不仅指他日夜奔走于水乡渡口,到处奔波劳碌,同时也有着朝廷晨钟暮鼓、旰食宵衣生活的投影。“屐齿”句承上说,似乎已厌倦登山临水的生活,其实这里也隐含词人的身世之感。史弥远政变,韩侂胄遇害,词人受黥面而流放。这段凄惨的遭遇,隐含在“移橙后、几番凉雨”一句之中。有人认为“移橙”乃化用杜甫“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诗句而来,其实不然,“橙”,同“凳”,一作“镫”,即马镫。“移镫”,意即离别。这离别后的几年中,词人曾经过“几番凉雨”,遭受屈辱打击以至被流放到这里。“三年”以下这五句,含蓄蕴藉,多少人世的风风雨雨,尽收缩在这短短的二十多个字中。沉郁顿挫,哀而不伤。结拍借潘岳《闲居赋》而抒发感慨。“潘郎”,即西晋大文学家潘岳。他三十二岁开始白头,年近五十时曾作《闲居赋》,词人此处以潘岳自比,当时他也已四十六岁以上,渐近老境,对男女情爱之事自然看得轻了,而还未能像潘岳那样闲居作赋。潘岳《闲居赋序》说:“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乎?”这也是词人心里想说的话,可是他身不由己,只好忍受屈辱,而无从归隐闲居。这三句中,“渐老”“顿减”“未赋”,浑厚重拙,感慨良深。
这首词最显著的特色表现在其结构方面。全词并不按时间或空间的顺序来安排,而多处交叉,却又处处关合,岭断云连。开头写重游故地,但从第二句即宕开许多感喟,不说现时的心事,却追溯与歌女相遇的情事,而“沧波荡晚”重又折回现实,与开头一句紧紧关合,同时领起后片。后片中“想空山”关合“思正苦”,“屐齿”句又照应“空山”句。章法完密,而又曲折多变。陈匪石在论及此词时曾说:“其转折皆在空际,为潜气内转之法,愈转愈深,愈转愈郁,此善学清真者。”我们读了《三姝媚》《湘江静》二首,于清真词在章法、结构上对梅溪的影响,应当看得比较清楚了。
(王步高)
八归
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烟蓑散响惊诗思,还被乱鸥飞去,秀句难续。冷眼尽归图画上,认隔岸、微茫云屋。想半属、渔市樵村,欲暮竞燃竹。须信风流未老,凭持酒、慰此凄凉心目。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只匆匆远眺,早觉闲愁挂乔木。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
鉴赏
这首词抒写词人愁苦凄凉的心境,感叹深沉,疑是被贬逐后的作品。
上片写在“画阁”上眺望景物,下片主要写回忆与感叹。“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词的开始描绘了一幅清冷的图画:江上下着蒙蒙的秋雨,江水萦绕着清冷的沙洲。词人在画阁上俯瞰这空旷的景色感到愁苦而孤独。“人瞰画阁愁独”是全篇主句,词中所见所闻所感,都是围绕它来写的。“秋江”二句,重在渲染清冷孤寂的气氛,以突出词人“愁独”的心境。“烟蓑散响惊诗思,还被乱鸥飞去,秀句难续”,写江上所见。江中,渔翁披着蓑衣在烟雨中撒网,那响声惊起词人的诗思,但诗思又被惊飞的乱鸥打断了,续不上美好的句子来。感情的发展与景物的变化交织在一起,词人内心的孤独,通过这色彩清淡的图画表现出来。他再也无心吟诗了,把目光移向远处:“冷眼尽归图画上,认隔岸、微茫云屋。”以“冷眼”看如画的景物,其心境可想而知。而江那边,只有“微茫云屋”,因为是“微茫”(隐约模糊),要“认”才能分辨清楚。“想半属、渔市樵村,欲暮竞燃竹。”这是由云屋的微茫引出的想象。他想,那边大半是渔市和樵村。在这傍晚时分,人们在烧着噼啪作响的竹子开始晚炊了。“渔市樵村”的联想,与看到江上的“烟蓑”、认出隔岸的“云屋”分不开。这儿活用了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诗意。柳诗写于遭贬逐以后,词人当时处境可能与柳相似。这一联想点明“人瞰画阁”的时间,而“欲暮竞燃竹”的热闹气氛,更反衬出词人当时心境的孤寂。上片描写所见景物,由近而远,由清晰到迷茫,由实到虚,融入词人主观感受,意境广阔清冷,构图设色,都表现了淡远疏隽的特点。唐圭璋认为“写景神似白石”,确有见地。
下片换头便从自我宽慰写起。“须信风流未老,凭持酒、慰此凄凉心目。”“风流”,这儿指词人过去的那种风流情意。现在处于贬谪的环境中,只好自我安慰,说自信过去的风流情意尚未衰减,权且借酒浇愁。“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一鞭”,指骑马。“几篙”,代指泛舟。“歌眉”,歌女,同《阳春曲》中的“醉耳”一样用得新巧。“舒绿”,舒展翠眉,形象优美。一路上在南陌骑马漫步,在官渡泛舟游赏,幸有多情姣好的歌女伴随,因此不会感到孤独。“只匆匆远眺,早觉闲愁挂乔木。”他把目光匆匆移向远处,已经感到“闲愁”挂上了乔木。“闲愁”,莫名的愁苦,它包含词人此时的空虚、寂寞感。“挂”字表现闲愁的沉重,很形象。借酒浇愁,回忆美好的过去,都无法宽慰自己。看看现实景物,更惹愁思。于是想起了故人:“应难奈、故人天际,望彻淮山,相思无雁足。”“雁足”,从“雁足传书”来,事见《汉书·苏武传》,这儿指书信。词人望断淮山,想念天涯的故人,却未见来信,更感到难堪了。结尾两句遥应开头“人瞰画阁愁独”。下片抒情,开始写当前借酒宽慰,接着回忆过去风流冶游情事,把感情推向高潮。下面反跌到现实情境中来。由“慰此凄凉心目”到“早觉闲愁挂乔木”,愁思逐层加深,最后以感叹故人无信突出孤独愁苦,抒情跌宕起伏。所以陈廷焯说:“后半一起一落,宕往低徊,极有韵味。”(《白雨斋词话》)
(周念先)
齐天乐
中秋宿真定驿
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照野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
鉴赏
开禧元年(1205)初秋,史达祖奉韩侂胄之命随李壁出使金国,任务是“觇金国虚实”。他对于国家未能统一曾有过“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栏干静,慵登眺”(《龙吟曲》)的慨叹。临行前他还说:“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同上)由此可见其心情与思想。离开临安,中秋到达了真定(今河北正定),词人住在荒凉的驿站里,睹月怀人,思念故旧心切,于是写下了这首词。词中含蓄地表达了忧国的情怀,是梅溪词中较有社会意义的作品。
上片写北国中秋之夜皎洁的月光与词人清冷孤寂的情怀。“西风来劝凉云去,天东放开金镜。”开头写月亮初升的情状。不说“西风吹散”而说“西风来劝”,新颖而有情致,“劝”字实际上表现词人希望看到圆月的心情。“天东”句,境界清朗、空阔。凉云已去,璧月澄澈,它“照野霜凝,入河桂湿,一一冰壶相映”。这三句写地上月光的皎洁。皎洁的月光照在原野上像凝结一层白霜,映在河中沾湿了月宫桂影,它们和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霜凝”“桂湿”扣中秋季节特征。写北国中秋之夜莹澈的月光,环境开阔而清冷,透露出荒漠悲凉的气氛,与词人的心情相应。“殊方路永。更分破秋光,尽成悲境。”由所见引出感慨。“殊方路永”,不仅是说现在远离故乡,也包含有对被金人占据的“殊方”辽阔土地的惋惜,因为真定在靖康之变以前是宋朝的疆土。“分破秋光”,除点明中秋节候外,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暗喻国家疆土被分割。南宋词人常这样用。如陈亮在《贺新郎》中就以“算世间、那有平分月”来表达其对国家未能统一的悲愤。这样,词人对月沉思怎么不会有“尽成悲境”的感叹呢!这一句总上启下。“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写徘徊于驿庭的自我形象。因为在“殊方”,所以说“有客”。“空自吊孤影”写词人对影自怜孤独,心中无限悲凉。广阔荒凉的背景与孤独悲伤的心情,两相映衬,给读者的印象极为深刻、鲜明。
下片写对沦陷区的关切。换头用反问,从设想对方情况落笔,写对故人的思念:“江南朋旧在许,也能怜天际,诗思谁领?”这三句说,江南朋友所在的地方,是否也有同情我这在天涯的,来引导我的诗思呢?词人徘徊古庭,思绪很乱,希望能得到江南朋友的引领,即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慰藉。这种设想,婉曲地抒发了对故人的思念与自己难堪的心情。接下来进一步抒情:“梦断刀头,书开虿尾,别有相思随定。”“刀头”是“还”的隐语,诗词中常用,如南朝民歌:“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因为古人佩刀头有环。“环”“还”同音,所以这么说。“虿(蝎类毒虫)尾”本形容女子头发卷曲如虿尾,《诗经·小雅》:“卷发如虿。”这儿形容书页卷起如虿尾,意谓久未读它了。“别有相思随定”,就是说除了思念故人外,另有相思萦回在脑海,这就是对沦陷区人民的关切。一个多月后,词人在归途中经过汴京后写道:“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可见他是主张趁此时机收复失地、统一国家的。“别有相思”正是词人关心沦陷区、关心国家统一的这种情思。这里含蓄地表达了他的爱国情怀。“忧心耿耿。对风鹊残枝,露蛩荒井。”写古庭徘徊时所见所闻所感。“耿耿”,不安的样子。“风鹊残枝”二句,既是实写,也形象地概括了沦陷区荒凉的情状,有某些象征意义。见到这种情景,词人忧思无端,以至引姮娥为知己:“斟酌姮娥,九秋宫殿冷!”此乃自杜甫《月》诗中“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化来,以姮娥之孤独自喻。末尾仍写到月,遥应开头,以月起结,章法完密。下片先写思念故人,“梦断刀头”以下转到对国家、对沦陷区的关心。这些都是上片末“有客踌躇,古庭空自吊孤影”的原因。这首词环境景物的描写对表现词人的情怀起了映衬作用,自然贴切,融合无间。与此同时,他的朋友高观国在江南也写了一首《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有“归心对此,想斗插天南,雁横辽水。试问姮娥,有谁能为寄”之句。高词于清峻中见豪放,史词于悲凉中见沉郁,风格是不同的。就其思想内容看,高词仅停留在抒发思念故人上,而史词还含蓄地表达了爱国情怀,内涵较深,为高词所不及。
(周念先)
满江红
中秋夜潮
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拏攫银河决?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
鉴赏
钱塘江潮是杭州胜景之一,每年以阴历八月最为壮观。宋人词中不乏咏江潮的词,像潘阆的《酒泉子》就是其中非常有名的。但以中秋夜潮为题材的,似乎只有梅溪这一首。这首词描绘了有声有色、雄伟壮阔的月夜江潮汹涌的情状,抒写了词人广阔的襟抱与豪迈的气概。
上片描写中秋夜潮的雄伟景象,下片着重抒写自己的感受。“万水归阴,故潮信、盈虚因月。”“阴”,本指低洼处,这儿代海。“故”,本来。钱塘江潮是因海水上涨形成的,所以从“万水归阴”写起。潮汐现象与日月相互吸引力的作用有关,它的大小涨落主要随月的盈亏而变化。“故潮信、盈虚因月”说明了这一道理。第一韵以议论开头,概说月与潮的关系,与一般从写景抒情入手不同,而“万水归阴”一起气势壮阔。“偏只到、凉秋半破,斗成双绝。”“凉秋半破”,指秋天过了一半,点中秋。“斗成双绝”,是说两臻妙境。中秋之月与钱塘之潮可称“双绝”。接着用“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拏攫银河决”分别描绘“双绝”的情状。“拏攫”,擎起。月光皎洁明亮,潮水壮阔汹涌,地上的潮水与天上的银河连接起来,仿佛有主宰能使它们这样奇绝。词人盛赞造化的功力,并由此联想到有关的神话传说:“想子胥、今夜见嫦娥,沉冤雪!”月宫嫦娥是人所熟知的古代神话,伍子胥忠魂化潮是历史传说。宋人观潮词中,很多提到了这一传说,如“胥神忠愤,贾勇助鲸波”(曹冠《蓦山溪》),“堪恨处,人道是、子胥忠愤终千古”(辛弃疾《摸鱼儿》),“属镂忠恨腾腾,要勾践城台都荡平”(陈人杰《沁园春》)。他们借议论子胥忠愤来抒发感慨。词人由“金镜”的揩净,联想到明镜高悬;由汹涌的怒潮,联想到子胥的冤气。潮水际天而来,那么子胥的忠魂也因此见到了嫦娥,千古沉冤一定得到了昭雪。这一联想再度深入。就描写景物说,它把月与潮联系起来,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使上片描绘的广阔境界更有了深度;就抒发感情说,这也有一定的现实依据。韩侂胄当国,积极进行北伐抗金准备,起用抗战人士,贬秦桧,追封岳飞以“风励诸将”,词人由伍子胥“沉冤雪”产生联想,就不是泛泛的了。这一韵虚写景,实写情,伏换头的描绘。
“光直下,蛟龙穴;声直上,蟾蜍窟。”前两句写月光下照,后两句写涛声上闻。这两韵描绘月光明朗皎洁与江潮大声如雷的情状,与上片“有物揩磨金镜净”一韵不同。上片是分写,重在绘形;下片是合写而各有侧重,重在写声、色。两者相互补充,壮阔的境界、雄伟的气势,表现得非常鲜明突出。“对望中天地,洞然如刷。”总上转入抒情。“洞然如刷”,既形容所见景物,也形容词人的心境。面对着天地间这样奇绝的景物,词人胸怀如洗刷过一样明净、澄澈,其他物念也为之消除。接下进一步写感受:“激气已能驱粉黛,举杯便可吞吴越!”“粉黛”,本喻美女,这儿指“胸中粉黛”,即心中那种缠绵的儿女之情。这一韵遥应上片神话传说的描写,想起子胥忠愤之气,心中儿女之情已被驱走,胸怀无比广阔,仿佛举杯就可吞下吴、越两个争雄的国家。它把“洞然如刷”的心境更具体化了,极写词人沉浸在这一壮观景象中襟怀宽广,物念消除,以衬托中秋夜潮的雄浑壮阔。结尾以设想推开:“待明朝、说似与儿曹,心应折。”“心折”,出自江淹《别赋》“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折”“惊”互文。词人说,等到明朝把今晚见到的情景告诉儿辈,他们一定会心惊的。从设想儿辈“心折”间接表现江潮雄伟,它与潘阆咏潮词结尾“归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其手法是相近的。
这首词的上片先说月与潮的关系,进而写中秋的月与潮是“双绝”,然后就“双绝”分写月与潮的情状,并以神话传说丰富其内涵,描叙一层紧接一层。换头承上片末写月与潮的气势,转入抒情后,先概写感受,再应上片神话传说具体写词人此时襟抱,并设想儿辈闻之“心折”以印证。抒情也是层层衔接的。上下片均以虚结,加深读者对中秋夜潮壮观的印象。自首至尾紧扣题目,写月与潮有分有合,层次分明而又有联系,照应清楚,章法谨严。在手法上,高度的夸张,神话传说的运用,表现了强烈的主观抒情,创造出雄伟壮阔的意境。这样形成了它豪放雄浑而兼有警炼之长的特色。
(周念先)
满江红
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
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更无人、笛傍宫墙,苔花碧。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
鉴赏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当时史达祖正作为权吏部侍郎李壁、广州观察使林仲虎的随员出使金国。他们七月初七从临安(今杭州)出发,八月二十七日到达金都(今北京),贺完天寿节(九月初一)后,返程途经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逗留三日后,于九月二十一日重新上路。词题中的“京”,即指汴京。南渡以后,宋人习惯仍称汴京为“京”,而以南宋的临时都城临安为“行在”。
史达祖是汴京人,所以此次得返故都,他除了具有与其他爱国者共同的亡国之悲以外,还融入了自己对故乡家园的深刻依恋,所以这首词写得格外沉挚、悲凉。词题虽曰“怀古”,实为“伤今”。
词的上片,记叙出京时所见的凄清之景,抒发黍离之悲的感慨。当时正逢西风萧瑟的深秋季节。秋季在文人心中本来就是一个易于使人伤感的季节,加之惜别故都家园的沉痛悲凉的气氛,词人出京之际,心绪是相当不佳的。前起“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二句。就以“缓辔”“迟迟”写出一种依恋不舍的感情。楼钥等其他使金者返程途经汴京,大都只留住一宿,次日赴宴以后便继续赶路,而史达祖一行却住了三夜,故称“迟迟行客”。在这句之前又加一“叹”字,更是意味深长,这一字是全词的“词眼”。抒发黍离之悲,抒发家国之恨,正是这“叹”字的内涵。“桑梓”,本是古代家宅旁边常栽的树木,后常用作“故乡”的代称。汴京正是梅溪的桑梓之地。词人出京,从城外回望京城,看到的却是“锄耰渐入,柳坊花陌”的景象。“锄”“耰”,都是种地的农具。昔日花柳交映的街道,如今却种上了庄稼。这是一种萧条景象。这与姜夔《扬州慢》中“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立意是一样的。从城外向内城远眺,只见“双阙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双阙”,是宫门两侧的楼观。“九门”,古制,天子所居有九门,此处代指皇宫。“鸳鸾”,本为汉宫殿名。“翼”,指宫殿的飞檐。作者笔下的京都旧城也已是一片衰败的景象,只有远处的楼观还能见出飞龙舞凤的影子,使人睹此旧物,尚能联想起汴京昔日繁盛的景况。词中一“远”字,一“空”字,都属炼字,深含无限的感慨。前者有“往者事不可追”的叹息,后者含“今非昔比”的哀伤。况且词紧逼一句:“更无人、笛傍宫墙,苔花碧。”这里用了元稹《连昌宫词》中“李谟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的典故。唐玄宗自己作曲,让梨园子弟演奏,却不料让“笛傍宫墙”的李谟偷学去了。宋徽宗也精于音律,他在位时,汴京宫中同样笙歌缭绕,也未尝不会有李谟那样的乐师来“笛傍宫墙”。如今,“九门空锁”,自然不再会有人来“笛傍宫墙”,故此句中“更无人”三字,包含无限感伤的情绪于其中。“苔花碧”,是设想宫墙外的景象,承接上句而来。由于宫墙外无人笛依傍,久绝人迹,苔藓已碧绿一片。皇帝和朝廷本是封建国家的象征。这时,徽钦二帝早已作为金人的俘虏而丧生异域,眼前的京都和宫廷已是一片破败。这一切对于一个爱国志士,只能激起他报国雪耻的决心。所以,词的下片转入议论时事,抒发自己的报国热情。
过片连用了四个三字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史达祖深得其中三昧,故首先从“天意”“人心”两方面来进行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天相”“天厌”,均出自《左传》,一谓“晋楚唯天所相,不可与争”;一谓“天而既厌周德矣”。“汉”,宋人惯以“汉唐”代宋王朝,而以“虏”表示对异族入侵者的鄙视。“天相汉”,指天意扶助宋人。“民怀国”,指沦陷区人民不忘宋朝。“臣离德”,指金奴隶主贵族内部离心离德。这后二者均有所指。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嘉泰中,邓友龙使虏。有赂驿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为鞑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若拉朽……此必中原义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我使。”同时,庆元三年(1197),沦陷区山东及山西泽潞间有万余农民起义抗金。“民怀国”由此可见。“臣离德”亦不乏其例。据《大金国志》载:1200年,金大通节度使爱玉完颜大辨据五国城叛变;1201年,金群牧使耶律德寿又聚兵数万叛变……形势对南宋是有利的。所以词人极力主张:“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建瓴”,即高屋建瓴,喻势之易。“鳌极”,谓鳌鱼之脊。《一切经音义》载:“鳌,海中大龟也,力负蓬、瀛、壶三山。”传说以为中国九州均在鳌的脊背之上。此处“鳌极”,喻指天下,特别指沦陷区的失地。“老子”二句,既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抱负,又流露出不能被重用的愤懑。词人自信有经国治世的能力,而不能参与制定平戎之策,这与辛弃疾《鹧鸪天》词中“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愤慨有所相似。但梅溪此时已开始得到韩侂胄的信赖,加之朝廷是主战派占主导地位,因而作者心情还是开朗的。其结句“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表示在祖国河山统一之后,预备以自己的诗章,歌颂升平气象,吟唱大自然的美景。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作为一个战略家来要求,梅溪对北伐的困难显然是估计不足的,这一点也为两年之后开禧北伐的失败所证实。但是,这种高度的爱国热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精神,却是不能不予以肯定的。特别是在爱国呼声渐趋沉寂的南宋后期词坛,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这首词与辛弃疾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写于同一年,爱国热情也是共同的。“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视稼轩词之“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首词,与《梅溪词》中为数众多的那些“夺苕艳于春景,起悲音于商素”之作不尽相同。本词既沉郁顿挫,又激昂慷慨,把黍离之悲、家国之恨抒发得淋漓酣畅。这是时代打在《梅溪词》上的印记,也是史达祖受同时代豪放词风影响的结果。
(王步高)
高观国*
少年游
草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茵。软衬飞花,远连流水,一望隔香尘。萋萋多少江南恨,翻忆翠罗裙。冷落闲门,凄迷古道,烟雨正愁人。
作者
*高观国,字宾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卒年不详。史达祖的好友。有《竹屋痴语》一卷。
鉴赏
平凡而富于生机的草,诗人词客常常把它作为吟咏的对象,或以草直接抒情,或借草作为衬景,不乏名篇佳作。高观国的《竹屋痴语》中忧国忧民之作不多,吟花咏草之篇不少。他吟咏菊花、水仙、梅花、芙蓉、杏花、荷花、芹菜、木香、杨柳、秋叶、杜鹃等。在较多的咏花草词作中,以这首《少年游》写得最为淡雅空灵,很好地体现了高观国的美学观。这首词以草敷景,借草抒情,以草达意,写得清淡幽雅,含蓄蕴藉,足可玩味。
词的上片铺叙草的色、形、意,景中含情。“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晓梦入芳茵”,春风骀荡,大地吐碧,春云疏淡,与芳草相映,天空明净,地面清新,犹如那逗人晓梦的芳茵。“芳茵”,即床垫,草密、柔、广,给人以舒适之感,故以“茵”为喻。词人以两个“春”字叠出,再配以“风”“云”,使春意更为浓郁,由地上到天上的实写,与“晓梦”的虚拟,显出了草的色,状出了草的形,传出了草的神。“软衬飞花,远连流水,一望隔香尘”,衬飞花、连流水,仍是美景,可是因其“远”,与人之间有“隔”,便觉邈杳迷茫了。词也就在这悠远朦胧之中,隐含着怀人念远的幽情。词的开端即脱胎于“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别赋》),只是以景语含情,而未明言径说罢了。“凡写迷离之况者,止须述景”(贺裳《皱水轩词筌》),这比直通通说来更为有味。
词的下片概写草的态、境以及人,正面抒情。“萋萋多少江南恨”,一语点破,直道恨如江南芳草。此语从秦观“恨如芳草,萋萋划尽还生”(《八六子》)翻出。为何恨呢?因为“翻忆翠罗裙”。这从牛希济的《生查子》化出。牛词曰:“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儿正是用见草思人之意。最后,写人的愁思,仍然粘带上草,以“凄迷古道”的景象渲染愁思。这正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中所说:“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这下半部分才直接点明了“恨”“愁”的感情,愁人是见了绿草,想到翠裙,念及情人。
“咏物虽小题,然极难作,贵有不粘、不脱之妙。”(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所谓“不粘”,即不停留在一般的物貌、物性上;所谓“不脱”,即又得处处顾及到物貌、物性。像这首题为《草》的词,全词未出现一个“草”字,而句句都不离草,将草的神韵融化在词中。因而这首词实是伤离念远之作,草只是作为言情的映托,尤其上片写得蕴藉,颇得深宛流美之致。相比之下,下片则嫌径直、浅露,又是“恨”,又是“愁”,使人一览无余。但总的说来,在用“芳草”写离愁的名篇中,如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秦观的《八六子》,牛希济的《生查子》,高观国的这首虽有所借鉴,但还是有着自己的创造和特色的。
(徐应佩 周溶泉)
雨中花
旆拂西风,客应星汉,行参玉节征鞍。缓带轻裘,争看盛世衣冠。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塞关山。过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知素有、平戎手段,小试何难?情寄吴梅香冷,梦随陇雁霜寒。立勋未晚,归来依旧,酒社诗坛。
鉴赏
这首词系送友人史达祖而作。《四库全书总目》说高“与史达祖友善,常相唱和”,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也说“观国与达祖迭相唱和”,并说他们两人的词齐名。论词者往往将他们并举,陈唐卿云:“竹屋(高观国)、梅溪(史达祖)词,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美成不及也。”张叔夏云:“竹屋、白石(姜夔)、梦窗(吴文英)、梅溪,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自成一家。”高、史是经常一道吟咏的“社友”。
史达祖是韩侂胄的得力助手。韩侂胄于宁宗嘉泰四年(1204),接受部属建议,定议伐金,这就是著名的“开禧北伐”。韩侂胄曾派李壁为使臣,由史达祖陪同至金。史达祖出行时,曾写有《水龙吟·陪节欲行留别社友》,表现了对高观国等诗友的依恋和收复失地的愿望。“楚江南,每为神州未复,阑干静、慵登眺。今日征夫在道。敢辞劳,风沙短帽?”高观国除写了《雨中花》外,与之相关的还有《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
这首《雨中花》在高观国的词作中,是和社会生活联系得较紧密的一篇,写得委婉曲折,颇有一唱三叹之致。
词的上片写出征时的盛况和词人寄予的希望。“旆拂西风,客应星汉”,猎猎秋风之中,旗帜漫卷,绵绵不绝的随行人员,犹如银河贯空,描绘出这支出使队伍的声势。“行参玉节征鞍”,跨征鞍,持玉节,肩负非常的使命。“玉节”,玉制的符节,《周礼·地官·掌节》:“守邦者用玉节,守都鄙者用角节。”史达祖和李壁此行,即准备不久的北伐,持节前往,责任重大。“缓带轻裘”,不仅显示了史达祖地位显要,身份高贵,而且有儒将风度。浩浩荡荡的队伍,儒雅潇洒的人物,引得人们“争看盛世衣冠”。“盛世衣冠”,不仅言其装束为汉人衣冠,而且在“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环境中,这种衣冠也确有“盛世”气象,同时也未尝不包含有祝愿此行成功,迎来太平盛世的意味。接着写的是词人的感触,说史达祖“吟倦西湖风月,去看北塞关山”。“倦”,针对史达祖一直在西湖畔吟风咏月而言。“看”,透出了此行只是奉使往来,并非征战杀敌。缘“看”而来,说他见了“离宫禾黍,故垒烟尘,有泪应弹”,故都宫殿都长了禾黍,故垒边残留战尘,怎不叫人痛心落泪?高观国后来怀念此去的史达祖,也想象他在那里“古驿烟寒,幽垣梦冷”(《齐天乐·中秋夜怀梅溪》),“料恨满、幽苑离宫”(《八归·重阳前二日怀梅溪》)。史达祖临行时也表示“休吟稷穗,休寻乔木,独怜遗老”(《齐天乐·陪节欲行留别社友》),他在途中也确是“一程烟草一程愁”(《鹧鸪天·卫县道中,有怀其人》)。从“去看”和“有泪应弹”均可见是对临行者的劝勉之意。
词的下片写对史达祖寄予希望,充满赞扬之意。一说他富文才,精韬略,“文章俊伟,颖露囊锥,名动万里呼韩”,文章劲健,犹如锥从囊中脱颖而出,使万里之外的敌酋也惊动,那么凭这威望也可使此行成功。一说他惯于对外斗争,此行成功更有把握。要乘着如今大好时机,及早立下功勋。说他“素有、平戎手段”,这不过“小试”一下,并不难成。高观国的这一番赞扬,既为史达祖壮行色,鼓信心,又是殷切的希望。词的最后,预想分别之后,有着不尽的思念,“情寄吴梅香冷,梦随陇雁霜寒”。“斗插天南,雁横辽水”时,仍然“遥怜倦客音尘”。同时预想出使成功,“归来依旧,酒社诗坛”,和往日一样,过着“歌里眼香,酒酣喝月,壮怀无挠”的生活。下片有对国事的关心,有对朋友的信任,也有着深情的表白,语如贯珠,情似温泉。
韩侂胄派李壁、史达祖出使金国,这在以史弥远为首的投降派甚嚣尘上的情势下,还是非常符合人民的愿望的,因此“开禧北伐”最初取得了胜利,后因没有全盘规划,用将不当,指挥错乱,加上投降派的破坏,终致失败。高观国对史达祖等此行寄予希望,加以赞扬,这思想还是积极的。这首词叙事和抒情融合,议论和赞扬相称,个人之情和爱国之情统一,语言圆熟,如弹丸脱手,格调清新,似清风拂水,无堆垒之病,无矫饰之弊,使词具有了较高的审美价值。
(徐应佩 周溶泉)
卢祖皋*
江城子
画楼帘幕卷新晴。掩银屏,晓寒轻。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暗数十年湖上路,能几度,着娉婷?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作者
*卢祖皋,字申之,又字次夔,号蒲江,永嘉(今属浙江)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历官池州教授,吴江主簿。嘉定中为秘书省著作郎、将作少监、权直学士院。年五十一,卒于官。有《蒲江词稿》。
鉴赏
这是一阕伤春惜往、自伤寥落的词。当是卢祖皋在临安(今杭州)时的作品。
上片起首三句,言楼居而赏新晴。“画楼”,形容楼室雕饰之美。“银屏”,是设在门的前后不加画饰的素白屏风,与帘幕一样都是用来遮蔽内外兼以抵御风寒的。点出画楼、银屏,楼居的主人,显然是作者旧日的情侣,其身份大概是歌妓。一春多雨,忽得新晴,该多么使人高兴!于是,词人卷起画楼里的帘幕,索性把屏风也收合起来,好让朝晖彻照居室。首句的“卷”字,不单是说卷起帘幕,而是进一层指卷进了初晴时和煦的阳光。这与王勃“珠帘幕卷西山雨”的“卷”字用法相同。着一“卷”字,就整句言,较之陆游“曲房小阁赏新晴”之句,也显得生动多了。但季节毕竟还是乍暖还寒时候,晨风过处,仍不免微觉寒意。此言楼居所为、所感,是记初晴的欢畅之情。“坠粉飘香”二句,转言楼外情事,是伤春。入春以来,雨疏风骤,难得凭栏,转眼之间,不觉落红满径,花事阑珊了。这怎不教人触景生愁呢?这愁,是落花唤起的春愁,而且日日如此,则年华暗换,尽在言中。紧接“暗数”三句,由伤春进而伤两情之不得缱绻。屈指十年了,但年年忧愁风雨,试问那繁华如锦的西湖路上,究竟曾有几次与情侣共赏良辰美景之乐呢?不说简直很少,而出之以问语“能几度”,文辞便曲折生波,更见情绪之怅惘。此片,以境言,由楼居而楼外而湖上;以时言,由一朝而日日而十年;以事言,则由赏晴而伤春而怨别。着笔无多,而意境逐次扩大,感情也逐步深化。其言外,且有国事日非,宋室也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意思。语意较之晏殊《浣溪沙》“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更为委婉动人,其涵义也显得较为深刻。
下片过变“年华空自感飘零”之句,承上启下,一气贯注到底,是提挈全词的主柱。日日愁生,年年风雨,叹韶华之不再,伤身世之飘零,此时此境,词人是多么难以排遣啊!紧接“拥春酲,对谁醒”二句,其抒发愁绪,更深入一层。“酲”是病酒的意态,春光无主,词人只有借酒浇愁了。但终日病酒恹恹,有谁能曲加温存而解除他的愁绪呢?可见人去楼空,情人早就不在身边了。其下“天阔云闲”二句,更言其人杳无踪迹,无从寻觅。杜牧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词语意境和用字的出处。歇拍三语,归结全词。词人追念昔游,缅怀往事,情人,早离去了,而自己呢?也老大了,再也没有少年时那种买花载酒、倚翠偎红的心情了。“情怀渐觉成衰晚”,至此,词人完全陷入怅惘之中,有不尽低回往复之感。
此词设境言情,一气流转,读来觉得自然而又深厚。况周颐《蕙风词话》以为此词后段与刘改之《唐多令》“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刘词歇拍是“旧江山浑是新愁”的延伸,而卢词三语则是“年华空自感飘零”的归结。一则苍凉沉郁,以气概胜;一则委婉低回,以情致胜。虽则各尽其妙,而词的风格却很不相同。说来凑巧,此词上片“坠粉飘香,日日唤愁生”与赵令畴《蝶恋花》“坠粉飘香,日日红成阵”只差三字。这是卢词与之偶合还是有意加以变化呢?都很难说。不过,两词的“坠粉飘香”二语,在全词中都起承前启后的作用,各具韵致。那么,即使是卢词化用了前人的词语,但在意境上岂不是变化得别有新意而不落窠臼吗?
(张宪文)
贺新郎
彭传师于吴江三高堂之前作钓雪亭,盖擅渔人之窟宅,以供诗境也。赵子野约余赋之。
挽住风前柳,问鸱夷、当日扁舟,近曾来否?月落潮生无限事,零乱茶烟未久。漫留得、莼鲈依旧。可是从来功名误,抚荒祠、谁继风流后!今古恨,一搔首。江涵雁影梅花瘦。四无尘、雪飞风起,夜窗如昼。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又恰是、题诗时候。猛拍阑干呼鸥鹭,道他年、我亦垂纶手。飞过我,共尊酒。
鉴赏
这一首借景抒情的词,是嘉泰二年(1202)卢祖皋任吴江县主簿时所作。吴江的南岸雪滩有三高亭,祀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见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三高亭》)。又,《嘉靖吴江县志》载:“钓雪亭,在雪滩,宋嘉泰二年(1202)县尉彭法(字传师)建。”词题将作词的缘由作了交代。词作即以凭吊“三高”起兴,描写了钓雪亭的风物,抒发了个人的怀抱。
上片开头三句,作一提问,起得突兀。词人问谁呢?问柳。问什么呢?问一千六百多年前的越国上将军范蠡近日曾否驾舟归来。《吴越春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载:越灭吴后,范蠡功成身退,“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太湖)”,“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词中“鸱夷、当日扁舟”,指的就是这一史实。“柳”,从来是与送迎行人有关的特殊事物,它自春至冬,参差起舞,任人攀折。在词人心目里,凡人世的悲欢离合,送往迎来,它是最清楚不过的。因而词人来到三高堂前,就挽住随风飘荡的残柳,首先向它打听范蠡的近日消息。这是不必问、无可问的事,答案自然是没有的。但,一个“挽”字,挽得若有其事,一个“问”字,也问得离奇古怪,但却把柳人化了,也把作者对范蠡的景仰之情,表达得十分充分。以下“月落潮生”三句,怅望千秋,笔锋一转,寄感慨于往事之中,写所见于迷离之际。《新唐书·陆龟蒙传》说,陆龟蒙居松江甫里,不当官,不与流俗交往,性嗜茗,常“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于江湖之间,时人称之为天随子。又《晋书·张翰传》记,张翰官洛阳时,“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遂命驾而归”。这是张、陆二人的本事。词中“月落潮生”句为感慨语,是说自然界的月落潮生是平常的,永恒的,然而,它却包含了人世的无数次的沧桑之变。下二句,就眼前所见的“茶烟”“莼鲈”而追念张、陆。先说“未久”,再说“依旧”,似乎他们的韵事犹在目前。“漫”,空。“漫留得”,即空留得。此一语把词人的感受,带入了无限迷惘空虚的境界。虽说陆龟蒙烹茶煮茗的茶烟尚凌乱可见,张翰所醉心的莼菜、鲈鱼犹依然如旧,然而,毕竟是物是人非,高风难再了。词语沉郁顿挫,一波三折,值得体味。既然眼前风物依然,为什么却会高风难再呢?词人自问自悟,对此作了解答。“可是”,岂是。在词人看来,古往今来,许多人、许多事,难道不都是为追求个人的功名富贵所误吗?“从来功名误”,是此词的主眼所在。词人瞻顾荒祠,缅想三高,抚今追昔,不禁感慨系之,而深叹长期以来没有人能不慕功名而继承三高的高风亮节了。“今古恨,一搔首”二句,总结上片,把怀古的幽情,从“月落潮生无限事”的泛语,推进到一个更为深沉而搔首问天的境界。这里,所说“今古恨”,包括几层意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一层,这是对缅怀三高而说的;吴、越的先后覆亡,胥(伍子胥)种(文种)的相继被杀,西晋的南渡纷纷,晚唐的烽烟遍地,又是一层,是回顾历史的兴衰而言;再一层是忧时疾世,对朝政深为悲愤。词人慨士风之日下,顾国事之阽危,更不禁痛心疾首了。
过片,着笔描写钓雪亭,从俯仰今古的一片幽思转而大开大阖,展现出一幅江阔天低、雪飞风起的画面而引人入胜。词人一到钓雪亭,只见雁过长空,影沉寒水,梅花初发,瘦影横斜。“江涵雁影梅花瘦”一句,在字面上融化了唐人杜牧“江涵秋影雁初飞”的诗句,并一连串用了“涵”“瘦”“飞”“起”等动态字来渲染四顾无尘,夜窗如昼。这里,“夜窗如昼”并不是说词人到钓雪亭的时间是在夜里,而是推演其辞,预想在这一白无际的晶莹世界,即使是漫漫长夜,那钓雪亭的窗户之内,也会明亮得犹如白昼,以之映衬眼前雪景的奇美。以下“万里乾坤清绝处,付与渔翁钓叟”二语,切题点出钓雪亭。唐柳宗元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钓雪亭名所本,也是词语所本。自然界把万里乾坤的无比清澈都给了寒江上一叶扁舟的渔翁钓叟,则垂钓者的悠然自适,真使人太欣羡了。紧接一句“又恰是、题诗时候”,便把眼前所见之景与一己所感之情很自然地联结起来,正是词家所标置的景中有情,情中有我,情景交融,物我具见。清人张船山诗:“诗中无我直须删,万卷堆床只等闲。”也正说明诗词之作,只有有我,才能有血肉,有灵感。此句“又”字是个领字,用得很有情致。在这白雪世界里,词人既叹服柳宗元有绝唱在先,又关合自己今天复应赵子野之约来赋钓雪。该说什么呢?词人陷入了沉思之中。“猛拍”二句,是词人沉思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炽烈之情。“鸥鹭”与“渔翁”是天然盟友,二者往往是互相联结的,这是从《列子·黄帝》海上狎鸥的典故演变而来。西塞山前,斜风细雨,一行白鹭,一个渔人。张志和的《渔歌子》就是很好的例证。词人猛拍阑干而呼鸥鹭,干什么?是和鸥鹭倾诉心情,求结盟约,毅然表明自己过些时候也将垂钓寒江,与之朝夕为伍,去作一个绿蓑青笠浪迹江湖的渔父了。歇拍二语,仍为词人呼鸥之语,谓自己日后也要来隐居垂钓的,它们不要闲猜,请放心地飞到词人身边来共饮尊酒。至此,词人之欲绝意功名,继踵三高,脱身尘网的思想情感,也就表露得淋漓尽致了。
(张宪文)
刘学箕*
贺新郎
近闻北虏衰乱,诸公未有劝上修饬内治以待外攘者。书生感愤不能已,用辛稼轩《金缕词》韵述怀。此词盖鹭鸶林寄陈同甫者,韵险甚。稼轩自和凡三篇,语意俱到。捧心效颦,辄不自揆,同志毋以其迂而废其言。
往事何堪说。念人生,消磨寒暑,漫营裘葛。少日功名频看镜,绿鬓鬅鬙未雪。渐老矣、愁生华发。国耻家仇何年报?痛伤神、遥望关河月。悲愤积,付湘瑟。人生未可随时别。守忠诚、不替天意,自能符合。误国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叹南北、久成离绝。中夜闻鸡狂起舞,袖青蛇、戛击光磨铁。三太息,眦空裂。
作者
*刘学箕,字习之,自号种春子,隐居不仕,又号方是闲居士,崇安(今属福建)人。生卒年不详。他是理学家、爱国诗人刘子翚(1101—1147)之孙。有《方是闲居士小稿》二卷,存词三十余首。述怀词学辛弃疾,笔力雄健;景物词则较口语化,自然流畅。
鉴赏
词前小序,交代了写作这首词的缘由。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过访辛弃疾,两人同游江西的铅山鹅湖。陈亮东归的次日,稼轩意殊恋恋,追至鹭鸶林,雪深而止,夜半闻笛,赋《乳燕飞》(《贺新郎》别名)寄意。两人词作往返,稼轩自和凡三篇之多,激越顿挫,抒发了抗金的豪情壮志。刘学箕所处的时代,略晚于稼轩。南北分裂,当道都无抗金对策,有的还主张投降,对此,词人悲愤难平,写下这首步稼轩原韵的词,内容也仿效稼轩,继承和发扬了辛词的爱国传统。
起句“往事何堪说”。辛酸的往事那堪说起,靖康之耻,绍兴年间屈辱的和约,朝廷奸佞当道……“往事”,高度概括了北宋灭亡到作者赋词这一段时间的多少历史变故,多少国恨家仇。正因为不堪说,所以一说起便心境难平。词人虽也游历过江浙等地,但长期过的却是隐居不仕的生活。“念人生,消磨寒暑,漫营裘葛”,人生在世,徒然张罗衣食,追求温饱,不过是虚度年月而已。这里词人下了“消磨”二字,透露了不甘寂寞的消息。词人年轻时也有过报效祖国的理想,“少日功名频看镜,绿鬓鬅鬙未雪”。那时,他十分担心国仇家耻未报,便蹉跎了岁月,于是对镜频繁,满头乌发油黑,他唯恐年华早逝,未老先衰,致使壮志不酬。可是,由于朝廷“诸公”未能“修饬内治以待外攘”等原因,“渐老矣、愁生华发”,虽然才刚刚跨入渐老的年龄,却因为愁而早生了华发。愁什么呢?“国耻家仇何年报?痛伤神、遥望关河月。”“何年报”,何时报,什么时候才能报,不是不报,而是难报此仇,难雪此耻!遥望北国关山河月,不觉令人黯然神伤。刘学箕和南宋其他爱国词人一样,对北宋的沦灭是痛心疾首的。不仅如此,他的曾祖父刘,北宋末年金人兵临京城,出使金营,不屈,自缢而死。所以,对刘学箕来说,国耻之外,还有家仇一层。中原沦灭后,学箕的祖父刘子翚有感于靖康之变,写下了二十首关于京都沦陷后景象的诗,题作《汴京纪事》,曾广为流传。这是一个有爱国传统的家庭。“悲愤积,付湘瑟”,写得十分沉郁。“湘瑟”,是湘灵所鼓之瑟。如今,多年积蓄的悲愤,国耻家仇难报,则只能通过湘瑟来抒发了。下片,词人高歌道:“人生未可随时别。守忠诚、不替天意,自能符合。”真是奇峰又起。人生一旦认定了一个正确的目标,就不得另有所图,别趋蹊径。这种忠诚于国家的决心才是不废天意、符合天意的。接着,词人转而怒斥投降误国的秦桧及当今朝廷的投降派,这伙人才是违反天意的:“误国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误国诸人如秦桧之流虽然不在了,但当今朝廷难道就没有误国者、投降派吗?“今何在”,用的是反问语气,耐人深思回味。“回首”,遥接开篇“往事何堪说”的“往事”。“次骨”,至骨。回首往事,令人恨之入骨。“叹南北、久成离绝”,投降派的路线酿就了中原失陷,南北离绝。一“久”字表达了词人沉痛的心情。回首往事,正是为了进一步鞭挞继续推行投降策略的统治集团。“中夜闻鸡狂起舞,袖青蛇、戛击光磨铁”。手持青光闪闪的长剑,学东晋祖逖中夜闻鸡起舞,发誓北伐收复中原。一“狂”字,淋漓尽致地写出词人热血沸腾的爱国豪情。可是在投降派当道的现实面前,这一切或许不过是“书生感愤不能已”罢了。词人最后写道:“三太息,眦空裂。”“三”,是虚数,指多次。太息以至于三,可见词人经常叹息,叹息不已。“眦裂”,形容盛怒;“空裂”,徒然裂,满腔豪情,含“有恨无人省”,壮怀不为人理解,志向不能实现之意。结句写得颇有余情。
刘学箕《糖多令·登多景楼》云:“欲把情怀输写尽,终不似、少年游。”可以设想,词人青少年时有更加豪壮的情怀。《贺新郎》词虽写于渐老之时,词人隐居不仕,但仍未能忘情。全词慷慨悲壮,抑扬顿挫,后人以为“悲壮激烈,忠孝之气,奕奕纸上,不愧之子孙,虽置之稼轩集中,殆不能辨”(《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引刘淮《序》)。可惜此类词集中并不多见。
(陈庆元)
吴泳*
上西平
送陈舍人
跨征鞍,横战槊,上襄州。便匹马、蹴踏高秋。芙蓉未折,笛声吹起塞云愁。男儿若欲树功名,须向前头。凤雏寒,龙骨朽,蛟渚暗,鹿门幽。阅人物、渺渺如沤。棋头已动,也须高着局心筹。莫将一片广长舌、博取封侯。
作者
*吴泳,字叔永,号鹤林,潼川(今四川梓潼)人。生卒年不详。嘉定元年(1208)进士。理宗时曾任秘书丞、秘书少监、起居舍人、兼直学士院,权刑部尚书等,终宝章阁学士,知泉州。为官直言敢谏,不避权贵。清人从《永乐大典》辑出《鹤林集》四十卷,有词一卷。
鉴赏
这是一首送友人赴任的词。题目中的陈舍人,不详,可能是作者的朋友。“舍人”,官名。
上片头三句,直写陈舍人赴襄阳上任。值得注意的是,把“跨征鞍,横战槊”放在开头,醒目突出。用以形容陈舍人,不难看出这是一副“横槊立马”的出征形象。尤其两句中各用“征”“战”分别形容“鞍”和“槊”,制造了十分强烈的战斗气氛。这是因为陈舍人所去的襄州,即今湖北襄樊市,宋时为襄阳府,在当时临近宋、金边界。陈舍人赴襄阳任,就带有上前线出征的意味。这也是作者对友人的鼓励和祝愿。因此,接下二句预祝对方在秋高气爽、草长马肥之时驰骋疆场,打击敌人。看来陈舍人动身是在秋天,所以作者才这样祝愿、鼓励他。“蹴踏”,踩踏。这把陈舍人驰骋疆场的英姿描绘得十分鲜明、突出。“芙蓉”二句,进一步说明陈舍人赴襄州上任,及作者鼓励他的原因,就是敌人骚扰,边塞吃紧。据《宋史纪事本末》载: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夏四月,金人分道入寇。五月,侵扰襄阳、枣阳。这里用“芙蓉未折”点明时间。夏日五六月间,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故说“未折”。“笛声”,指军营中号角之类的声音,借指发生战争,如同说“战争打响了”。“塞云”,即“战云”,指战争的局势。“塞云”是不会愁的,这里用拟人化的手法,表现战局的紧张,敌人骚扰带来的危急。结二句与开头呼应,用直接语气,鼓励陈舍人:国家危难之际,正是男儿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下片头四个三字短句,叙写襄阳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凤雏”,即庞统,汉末襄阳人,其叔德公称之为“凤雏”,善知人的司马徽称他为“南州士之冠冕”。“龙”,指诸葛亮,曾在襄阳居住,司马徽称之为“卧龙”。“蛟渚”,晋邓遐斩蛟的地方。《晋书·邓遐传》载:襄阳城北沔水中有蛟,常为人害,邓遐拔剑入水截蛟数段。“鹿门”,在今襄樊市东南,唐代诗人孟浩然曾隐居在此。这四句,一方面表明襄阳是大有作为的去处,出现过不少著名人物;一方面表明那已成为历史陈迹。庞统、诸葛亮久已去世,尸骨已朽;蛟渚、鹿门等遗迹也已破败衰颓,不似当年了。对四位历史人物的写法,前两人直写名字,后两人以遗迹指代,笔法错杂多变。“阅人物”二句,轻轻一结。“阅”,数、计算,带有归结的意思。总之,历史人物已成为过去,像水泡一样地消逝了。“渺渺如沤”,比喻新颖生动。言外之意,现在就要靠你大显身手了。“棋头”二句,遥接上片“芙蓉未折”二句,是说既是战争已开始,那就要有高明的招数,去对付敌人,使之不得乱动。“棋头”,有双重意思,一即“旗头”,旗的顶端,队前掌旗的人,借指军队;一指弈棋,也就是指战事。“高着”,高明的招数。“棋高一着,缚手缚脚”,本指棋艺而言,后用以比喻技高一等,使对方不能施展本领。结句语重心长,谆谆叮嘱:不要学那些靠巧言利舌爬上高位的人。言外之意,讽刺那些鼓吹和议、苟且偷安者。“广长舌”,巧言利舌,语出《诗经·大雅·瞻卬》:“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词中抒写的并不是一般的离愁别恨,而是一种男子汉气概的壮别。结合当时宋、金对峙,金人侵扰的严重局势,结合襄阳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对友人作了一番勉励。希望他努力向前,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当然,这也是词人自己的抱负和志向。全词没有离别的伤感,而是洋溢着一种男子汉干一番事业的豪气和壮志。风格遒劲,语言恳切、朴实,尤其下片结句,是很有意义的警句。
(张文潜)
岳珂*
祝英台近
北固亭
澹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飐。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作者
*岳珂(1183—?),字肃之,号亦斋,又号倦翁,汤阴人,居彰德,岳霖子。宁宗朝权发遣嘉兴军府,兼管内劝农事,有惠政,官至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尝居郡治西北金佗坊,痛其祖父岳飞为秦桧陷害,乃愤作《金佗粹编》。嘉定间,又为《吁天辩诬集》五卷、《天定录》二卷,上奏朝廷,伸张正气。又著有《宝定斋书法赞》《愧郯录》《桯史》《玉楮集》《棠湖诗稿》等。今传词八首。
鉴赏
岳珂有两首《祝英台近》,一为咏多景楼,一为咏北固亭。前一首作于春天,后一首是秋天写的。两词可能写于同一年,或相隔时间不远。登临观览,怀古伤今,堪称姊妹篇。此时作者任职淮东总领兼制置使,大约常驻镇江或扬州。北固亭在镇江城北的北固山上,下临长江,三面滨水,回岭斗绝,势最险固。晋蔡谟起楼其上,以贮军实,谢安复营葺之,即所谓北固楼,亦曰北固亭,这是诗人们最喜登临吟咏之地。
宋人登北固亭之作甚多,然月夜登览,尚属罕见。作者这次是在一个秋天的月夜来游览的。开头两句,先只用淡墨勾出一幅江山月景图。从高处看去,这时层雾已经消散,只剩下几缕淡淡的轻烟横卧在远近。一个“横”字,既写出烟的静止状态,又渲染了苍茫、寂静的月夜气氛。“胜概分雄占”一句,雄奇沉郁,笔势顿挫,为下文设下伏线,是一篇之警策。这句是说:这名胜而有气势的铁瓮城,历史上有多少英雄人物曾在此据守。但它现在的情景又怎样呢?在万籁俱寂中,作者只听见从江上不时传来渔夫的“鸣榔”声(鸣榔,以棒敲击船舷,使鱼惊入网)。一个“飐”字,充分显出风涛之急。“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山河清奇,使人触目生愁,自己更不敢照镜。如果说,前两句写“月下鸣榔”,是江上实景描绘,那么这两句就是作者深重的感慨了。前为实,后为虚,虚实结合,妙笔生辉。在长江这面大镜中,作者自己这时的形象又怎样呢?“正霜鬓、秋风尘染。”何等苍凉,何其沉痛!所以说“不堪临鉴”。但作者的感情却不是消极的,这里毫无羁旅颓丧之情。换头处以“漫登览”一句承上启下,又开拓出一个新的境界。“漫”,随意。作者在此风急凄清之夜,久久流连忘返,所为者何?“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这就作了明确的回答。原来他不是来看风景的,登亭北望,从淮河沿线到西北边陲的大散关,那抗金的“万里沙场”,这时仿佛一齐都奔现到他眼前。他不禁频频抚着随身携带的宝剑,把它看了又看。这一细节描写,把一位爱国者的形象很自然地刻画出来。观其行,揣其心,作者此时大有我虽年老还当奋发图强之意。这是作者的誓词,也是他对一切爱国志士的激励。“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慨叹历史和今天的南北分裂,既是对上阕“胜概分雄占”一句的回应和深化,也是作者心灵深处所掀起的感情高潮。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在他眼前晃动,在他心中奔涌,一时都集中表现在长江这划分南北的天堑之中了。岳珂《鹤林寺》诗云:“未洗中原恨,谁消永日闲?西风动征隰,空愧鬓毛斑。”其志可见,可与此词并读。前人说岳珂词有其祖父岳飞壮烈之风,殆非虚语。词的结尾以写作者听到远处传来的笛声和更鼓声收束全篇,带来一片恬静而清雅的情调,表明作者这时已沉浸在深沉的思索之中,给人以积极、进取之感,可谓绝妙之笔。“倚楼谁弄新声”,“新声”有人在弄,作者倚楼聆听,特以问句出之,意在蕴藉,耐人寻味。“重城正掩”,原来夜已深,人们都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可是作者却还没有睡,他在很细心地数着那从西州方向传来的一声声的梆子声(西州是晋扬州刺史治所,在今南京)。这一声声更点,敲击着词人的心弦,使他想得很多很深很远。至此,全词所写风声、涛声、鸣榔声、笛声、更鼓声,仿佛构成一曲雄浑的交响乐。这是爱国词人岳珂的心曲独奏,也是南宋一切爱国志士的合唱“新声”。这乐曲刚而柔、雄而丽,而从月夜长江这辽阔而明亮的水面所折射出来的光和声,更给人以无限优美的想象和含蕴不尽的美学享受。
(洪桥)
黄机*
满江红
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长淮路、夜亭警燧,晓营吹角。绿鬓将军思下马,黄头奴子惊闻鹤。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狂鲵剪,於菟缚;单于命,春冰薄。正人人自勇,翘关还槊。旗帜倚风飞电影,戈,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
作者
*黄机,字几仲,一说字几叔,东阳(今属浙江)人。他主张抗金,始终怀着恢复中原的宏愿,而郁郁不得伸其志。他和岳飞之孙岳珂差不多同时,并多以长调与岳珂唱酬,还曾写词寄给辛弃疾。有《竹斋诗余》一卷。词近百首。
鉴赏
毛晋在《竹斋诗余·跋》中,只是称赞黄机的那些写花柳、莺燕一类婉柔词作,如同胡云翼先生所说,显然是“没有摸索到作者的长处”(《宋词选》)。黄机的长处在于气魄雄阔,骨力遒劲,悲歌慷慨之中,极尽苍凉凄楚之致。这首《满江红》集中代表了这种风格特色。这首词写出了开禧北伐前夕,南宋军民的爱国激情,其格调差近于传为岳飞所作的《满江红》。
先看词的上片。“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突兀而起,声势惊人,极写南宋大军的浩浩荡荡。“万灶”,是说军队之众多。“貔貅”,本为野兽名,在此作为勇猛的军旅的代称。“扫清关洛”,指收复陕西(关中地区)、河南(洛阳一带)等地的国土,消灭那里的敌寇。词的起势是不同凡响的。大军进发,排山倒海,攻关破城,陷阵冲锋,预示出开禧北伐初期,宋军节节胜利的大好形势,表现了必胜的信心和美好的愿望。接下来是进一步描写战争的气氛:在宋、金分界的淮河两岸地区(当时称淮南西路和淮南东路),夜烽火,晨号角,战争一触即发。至此,大战之前的气势已渲染得非常浓重了。
“绿鬓”二句,作者笔势一转,写在宋军势头威逼之下,敌方的惊恐万状:闻南宋大军骤至,敌将未及上阵就欲下马投降,敌兵闻风丧胆,风声鹤唳,敌军将士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这里虽然也是想象之词,然却简洁生动,神情毕现。仅用了“思下马”和“惊闻鹤”两个特定动作,就把敌军一触即溃的颓势揭示出来了。“绿鬓”,指黑发,比喻壮年。“下马”,即投降。“黄头”,指戴黄色帽子的水军,“黄头奴子”,是对敌军兵士的蔑称。
“想中原”以下两句,是说想来中原父老也该知道,如今形势发生了变化,金国国势已衰,往日嚣张气焰已灭,应当抓住这一大好时机,揭竿而起,赶走金兵。
词的上片分为四层:第一层泛写大军北上的气势;第二层写烽火报警,号角催人,就比较具体了;第三层写敌军的惶恐,就更加细致;第四层说明把握战机的重要,鼓舞南宋军民和中原父老的斗志。层层深入,逐渐细微,结之以振奋人心的鼓动。
陈廷焯曰:“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郁,不能无所泄。”(《白雨斋词话》)黄机久怀济世匡国之志,有感有郁,一伺形势有利于大宋朝,感即为之发,郁亦为之泄,这是很自然的。由于作者感触深切,积郁孳勃,因而其词感情色彩就相当强烈。对朝廷的热望,对中原父老的厚情,对金兵的仇恨,种种心迹,溢于词表。特别是贯穿在词中的理想色彩,体现了作者急切收复中原的强烈愿望。
再看下片。过片豪壮威武,充满必胜信念。“狂鲵”,指金国。“剪”,即剪除。“鲵”,即鲸鲵,古书中以喻不义之人吞食小国。“於菟”,虎之别称,在此亦指所谓虎狼之国的金国。剪灭狂鲵,缚住於菟,都是鼓舞斗志的豪言壮语。“单于”,指金主。“春冰薄”,是说金主的统治不会长久了,金国的气数将尽。“正人人自勇”二句,是战斗号召,也是人心所向,在“今非昨”的大好时机,军民应自告奋勇,同仇敌忾,拿起武器来冲锋陷阵。“翘”和“还”,在这里均用作动词,“翘”意同“举”,“还”同“旋”。“槊”,长矛。“翘关还槊”,也就是攻城陷阵、短兵相接的意思。“旗帜”二句,是直接描写战斗场面:仗着风力,行进的战旗翻飞抖索,如雷电闪烁;兵器在月光映照之下,锋刃明亮如霜。“”,矛一类武器。“锷”,指刀锋。
结尾“且莫令”等句,终于流露出一种顾虑和忧思,尽管仍充满热望,调子却显得沉郁忧伤:千万要把握时机,不能让中原父老和沦陷区人民失望呵!北方边塞多生丛榆、红柳,故有此言,“悲摇落”是说莫失良机,免得后悔莫及,意差近于“空悲切”。结句使全词一泻无余的情调有所变化,悲壮中又着些许沉郁。
(王星琦)
霜天晓角
仪真江上夜泊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诗情吟未尽,酒兴断还续。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
鉴赏
黄机的这首小词写江边夜宿所见、所思、所感、所叹,乃是一首抚时念乱的浑厚沉郁之作。清人陈廷焯曰:“雄阔非难,深厚为难;刻挚非难,幽郁为难。”(《白雨斋词话》卷七)此词称得上既雄阔深厚,又深挚幽郁,虽只寥寥数语,却写得悲慨苍凉。
“仪真”,即今江苏省仪征市,地处长江北岸,是南宋的前方,经常受到金兵的骚扰和侵占。作者怀着“万字平戎策”,奔走于大江南北,屡受挫折,志不得伸,情不可抑。当他夜泊于地处前方的长江岸边,面对滔滔江流,环视南北相隔,一时河山之感,家国之恨,万端慨叹,无限伤怀,便一泻于笔端。词的上片写得豪壮雄阔,下片则转而为呜咽悠扬,可谓积郁一发不可收,痛切心头放悲声!
首二句,点出时地和人的心境:江边夜宿,寒气袭人,久不能寐,揽衣伫立岸边,望江水奔腾汹涌,听涛声长啸裂耳,这一切,又恰与人的心潮洞相合拍。因此,鱼龙惊动,浪翻风卷,作者感受得特别强烈。“水底鱼龙”三句其实杂以作者浓重的感情色彩。江涛乎,心潮乎?是风卷浪翻,还是愁肠百转?似乎难以分辨。一腔郁勃不平之气,一寓乎景观之中。
过片起到了感情转换的过渡作用。“草草兴亡”,明显是受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元嘉草草”句的影响和启发,不过辛词用的是历史典实,而黄机却直涉南宋偏安之事,更切近,更明了。“休问功名,泪欲盈掬。”结于愁字,哀而动人。值得注意的是,黄机的所谓“功名”与一般封建士子追求的功名有所不同,主要是指济世报国,施展抱负,即希望使其所怀“万字平戎策”为统治者所赏识,以图恢复中原。这与辛弃疾的思想是有共同之处的。如果我们将黄机此词与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对读,不难发现黄词师法辛词的痕迹。尽管辛词铺排张扬,抚今怀古,意境更阔大,而黄词只有寥寥数语,其蕴含不及辛词,但两词不仅个别句子的用意相近,更主要的是思想感情是相通的,悲慨苍凉的意绪也是相一致的。
黄词虽短,韵味却不薄,且涉笔言怀,感情色彩十分强烈。起句是那样自然,起伏跌宕又是那样有节奏而富于变化。感情转换看不到一丝接痕,浑然融化。结尾又含不尽之意,至哀至痛。况周颐云:“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蕙风词话》卷一)黄机此作,正是突出了一个“真”字,完全是有感而发,必然会自然真切。情真了,即使景中也含了强烈的主观色彩,也不失其景真。
(王星琦)
虞美人
十年不作湖湘客,亭堠催行色。浅山荒草记当时,筿竹篱边羸马、向人嘶。书生万字平戎策,苦泪风前滴。莫辞衫袖障征尘,自古英雄之楚、又之秦。
鉴赏
黄机是一位关心国家兴亡、有济世匡国之志的词人。这就构成了他词作一个明显的特色:苍凉悲壮,慷慨生哀。他始终都没有放弃自己执著的追求。如他在寄给辛弃疾的词中写道:“有心事,笺天天许。绣帽轻裘真男子,正何须、纸上分今古?未办得,赋归去。”(《乳燕飞·次徐斯远韵寄稼轩》)壮志未酬,如何能像陶潜那样去隐居避世呢?他甚至向往绣帽轻裘去赴沙场,一刀一枪去平戎杀敌,认为那才是真正男子汉所为。他还在《六州歌头·次岳总干韵》中大声疾呼:“偏安久、大义谁明?”希望岳珂能平戎虏,复中原。为了这个目标,他颠沛流离,奔走呼求,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所谓“长年为客,楚尾吴头”(《木兰花慢·次岳总干韵》)。这首《虞美人》正写明了此种心迹。
首二句,写重来湖湘,仆仆风尘,行色匆匆。十年前作者曾来过这里,如今,旧地重游,心事悠悠。“亭堠”,即亭候,本指边境上监视敌情的岗亭,此泛指高坡或行止处。接下来是写满目萧索的浅山荒草,与十年前似乎面目全非了。“筿”,同筱,即细小的竹子。在作者眼里,细竹篱笆,瘦马嘶鸣,一切都是那样凄凉。上片写作者漂泊湖湘,心情惨淡,草木有情,满目悲凄。那么,何故只身茕茕,飘零海北天南,居无定所呢?
过片“书生万字平戎策”,回答了这个问题。胸怀凌云壮志,满腹平戎之策,求施展而不能,求投售而无门,壮志难酬,心情怅惘,于是痛心疾首,悲愤难平。“苦泪风前滴”一句,极写作者直欲呼天抢地的愤懑和痛苦心情。但作者却并不绝望,并没有因厄于困境而失去信心。“莫辞衫袖障征尘”,表示他并不后悔,仍然要坚持继续奔走,他相信终有知遇之时。自古英雄圣贤,不都是先受厄而后展抱负吗?哪个贤人志士不经历一番奔楚赴秦、困顿受挫的历程呵!结尾心长语凝,义无反顾,一片衷肠热血,表现出作者执著追求的决心和意志。
(王星琦)
严仁*
鹧鸪天
惜别
一曲危弦断客肠,津桥捩柁转牙樯。江心云带蒲帆重,楼上风吹粉泪香。瑶草碧,柳芽黄。载将离恨过潇湘。请君看取东流水,方识人间别意长。
作者
*严仁,字次山,号樵溪,邵武(今属福建)人。生卒年不详。与严羽、严参称“邵武三严”。工词,极能道闺闱之趣。有《清江欸乃集》,不传。
鉴赏
这是一首写别情的词。
上片借眼前景物,寄托惜别之情。“一曲危弦断客肠。”“危弦”,指琴。作者客中作别,故自称“客”。这一句写楼上宴别情景:宴席将散,一曲哀弦,愁肠欲断。万种愁怀,借琴曲传出,令人魄荡魂销。首句给通篇罩上凄婉愁怨的气氛,为全词定下了基调。接着,词笔挪到河桥附近的帆船上:人已进船,船舵和桅杆开始转动,离别就在眼前了!“津桥”一句,沉着有力,一“捩”、一“转”,包含几许离愁别恨!这一句由将别而即别,词意推进一层,惜别的气氛更为浓厚。“江心”句,由即别转到方别。“蒲帆”,蒲织的帆,泛指船帆。帆随云动,似为云所“带”,一“带”字,写出方行欲止、临歧依依的心理。帆轻帆重,纯属词人的主观感觉。词人正在离别之际,看到所爱之人正在楼头伫立,泪眼凝望,随风飘来粉泪的香气。此时此刻,他心情沉重,故觉船帆亦重。“楼上”一句,从对方着笔,终于拈出一个“泪”字来。以上两句互为对偶,各写一方惜别之情,至为感人。
下片直接写别意。头两句仍是写景。“瑶草”,仙草,泛指芳草。碧草芳美,柳芽才黄,青春作别,倍觉魂销。两句以美好之景,反衬惜别之情。“载将”一句,从郑文宝《柳枝词》“载将离恨过江南”句借来,仅易二字。“载”字将看不见、摸不着的“离恨”写得具体而有分量,和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可谓异曲同工。结拍从“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化出,将绵绵别意,比作悠悠江水,使主题进一步深化。两句如“一曲危弦”,摇曳江天,令人回味不尽。
这首词上片借景抒情,层层推进,虽不以“惜别”点破,却蕴蓄着浓郁的别意。下片惜别之情滔滔而出,具体可感,显示出作者较高的艺术水平。
(梁鉴江)
玉楼春
春思
春风只在园西畔,荠菜花繁蝴蝶乱。冰池晴绿照还空,香径落红吹已断。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宝奁明月不欺人,明日归来君试看。
鉴赏
这是一首闺情词。
上片写园中暮春景色,隐寓伤春、伤别之情。天气晴和,冰池水暖;春风吹拂,花径红飘,凋零已尽;一池碧水,映照着只有绿叶的枝条:一派暮春的零落景象!园子西边,却是另一番情景:荠菜花繁,一片白色;蝴蝶纷飞,成群成团。但是,这边的花繁蝶乱,并不意味着春意浓郁,而意味着春已阑珊,春色将尽——群芳凋尽,只剩荠花,尽管它开得正茂盛,但很快也会凋落。四句写景,分为两组,两组之景,看似不同,实则相通。它们互为映衬,互相补充,合起来组成一幅暮春画图——透过这幅画图,可以看到一个徘徊于花径池畔的伤春少妇的形象。
下片直接写她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恨。冬去春来,春色欲尽,时光在孤寂中消逝,青春也将如落花一般凋谢。眼前的一切,惹起她的相思:“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游丝”,蜘蛛等昆虫所吐的丝。周紫芝《踏莎行》词:“情似游丝,人如飞絮。”这里也用“游丝”喻情丝。她情笃意长,而他的爱情却如数尺游丝,飘忽于空,难以把握——要不,怎么至今仍不归来?害得她日益消瘦,罗带松弛。“恨”字,有憾,有怨,而更多的是爱。“长”“短”“缓”三字前后配搭,把主人公的相思之情刻画得形象而深刻,细腻而感人。结尾是她的自我表白:“我确是为相思而消瘦啊!梳妆盒里明如满月的镜子是不会骗人的,明日归来,你不妨看看吧!”语气急切而恳挚——她要用镜子来证明自己的“尽日相思”,以致形容憔悴。“明日归来”,只是一种愿望,亦足见她的痴心。最后两句是化用李白“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长相思》)诗意,而浑然无迹。
(梁鉴江)
葛长庚*
水调歌头
江上春色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作者
*葛长庚,字白叟,自名白玉蟾,号庵,一号海蟾,又号海琼子,闽清人,家琼州,后隐于武夷山。博洽群书,善篆隶草书,工画梅竹。嘉定中,诏征赴阙,馆太一宫,封紫清真人。有《海琼集》。
鉴赏
作者是一个虔心修道的人。他为什么修道?他在其他词作中有所流露。首先,他对朝政日益颓败,民心受辱,感到失望。“君知否,是民心襦袴,吏胆冰霜”(《沁园春·送王侍郎帅三山》)。其次,他认为自己“此生勋业无多”(《沁园春》),“叹折腰为米,弃家因酒,往之不谏,来者堪追。形役奚悲,途迷未远,今是还知悟昨非”(同上)。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了修道遁世的道路。他认为“仙家好,这许多快活,做甚时官”。但是在作者踏向太虚仙境的路上,并不是一下子抛掉对人间生活的留恋的,所以,这首飘逸着云烟气息的词作中,仍然散发着情意缠绵的未绝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正反映了作者矛盾而复杂的思想感情。
“江上”“山下”,首句就标明方位在变化,意味着作者正在乘舟泛游。“春色远”“暮云长”,是从舟中望去,其景色之索然,神情之恍惚,开门见山地显现出来。“相留相送”,难分难舍,全然点明词人的思绪之由来,“时见双燕语风樯”,更使人觉得情意缠绵。面对江山景色,“满目飞花万点”,不能再见,既是写景,又是抒情。“回首故人”,已经相隔“千里”,只得以酒浇愁。“愁肠”二字是笼罩全词的基调。“愁”已道明其声、其情、其色、其景,都分外叫人感到婉转、凄凉、冷落、暗淡。回雁峰在湖南衡阳县南,是衡山七十二峰之首,相传雁至衡阳不过,遇春而回。雁犹能回,而词人却不能回,与故人相聚,怎不叫人伤心呢?山雾苍茫,更增添了这种凄凉的景色和心情的沉凝。当然,回雁峰在这里不一定是实指。
下片是上片的深化和继续。“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是黑夜的纪实,有声、有光、有味,但是,听觉、视觉和嗅觉的综合,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一样,一下子闪过去了,接下来给读者留下的形象是:词人凝视茫茫的月夜,浮想联翩,“浮云飞絮”,功名利禄,全是身外之物。词人无可奈何,只能“一身将影向潇湘”,仍然是执意飘拂远游。完全可以想象词人孤影孑然,一阵凉风吹来,词人把眼前的夜色、“回首故人”的回想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三者结合在一起,发出低沉的吟唱:“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这实在是全词的结语,和首句“江上”“山下”相应,由“愁”诉说到“凄凉”,是全词的感情高峰。结句是余音,“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又像是电影中的“闪回”镜头,把上片中的“双燕”“飞花万点”再次闪现,然而又倏然中止,好像乐曲中的休止符一样,一片寂静,其艺术效果是叫读者自己去体会。
全词情中景,景中情,情景相融,语辞清宛,情意凄切。如果我们联系词人的一生处境,不难发现,这种凄凉的心境,实在是隐匿着对现实的不满而又不能奋力抗争,只能是消极的逃遁;但是,词人在逃避现实的道路上,又怀念千里故人“相留相送”的情景,又不能不有所徘徊。作者虽虔心修炼,想过虚无缥缈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他又没忘记人间烟火的芳香。人的心情是多么复杂啊!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在当时,确实反映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因而,是非常有代表意义的。
(俞润生)
刘克庄*
沁园春
梦孚若
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唤厨人斫就,东溟鲸脍;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车千辆,载燕南赵北,剑客奇才。饮酣画鼓如雷,谁信被晨鸡轻唤回。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作者
*刘克庄(1187—1269),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以荫补官。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官至龙图阁学士。著有《后村大全集》。他的词继承了辛派词人的爱国主义传统及其豪放风格,词集名《后村长短句》,又名《后村别调》。
鉴赏
这首词表面上是悼念亡友,实际上是词人借以抒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和悲哀。“孚若”,姓方,名信孺,与词人同乡,政治上主张抗金,并以使金不屈著名,与词人志同道合,但生前没有得到朝廷重用。词人另有“梦孚若”诗二首,作于淳祐三年(1243),是方孚若死后二十一年,此词可能作于同时。
词的上片写梦境,词人把深挚的爱国情感,渴望收复中原的强烈愿望,通过梦境的描写表现出来。首三句,写词人梦中和方孚若同登“宝钗楼”,共游“铜雀台”。宝钗楼在咸阳,铜雀台则在河北,都在沦陷了的中原地区。词人的梦魂不游繁华的江南,而萦绕沦陷了的中原,这难道不正和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所表现的抗敌志向一样吗?“唤厨人”四句,接写梦境,厨师切好东海长鲸之脍,马夫牵来西极的良马。“鲸脍”是美食,“龙媒”是良骑,用以表现词人豪情焕发,逸兴遄飞,又为下三句作了铺垫。“天下英雄”三句,用曹操对刘备所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的话,以英雄自许和以英雄许方孚若,写出了词人的豪壮气概。词人曾在《挽方孚若寺丞》诗中说:“诗里得朋卿与我,酒边争霸世无人。”和本词词意相同。这三句连同上四句,与下片词人功名未立、壮志难酬恰成强烈对比。“车千辆”三句,写词人与中原众多的英雄豪杰的交游。“燕南赵北”,代指中原地区。“剑客奇才”,指英雄豪杰。“车千辆”,形容他们数量之多。词人在梦中擂起了收复中原的战鼓,奏起了凯旋曲,是词人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的曲折反映。
下片写梦醒后的现实。过片“饮酣”二句,写在梦里画鼓(即战鼓,因鼓上有画,故名画鼓)如雷而未被惊醒,却被晨鸡轻轻地唤醒了,刻画出词人壮怀未泯、志在恢复的爱国情愫。“晨鸡”,暗用祖逖中夜闻鸡起舞事,以祖逖自比。过片二句的由梦而醒,内容承上片而来,却点明上片所写,全是梦境。“叹年光”四句,方始换意,由梦境回到现实,直抒词人年华已过、壮志未酬的悲哀。它也是词人代亡友的呼喊,更是千千万万被南宋统治者弃置不用、老死牖下的爱国志士的遭遇的写照。“李将军”三句,借汉文帝对李广说的话:“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皇帝时,万户侯何足道哉?”稍加隐括,进一步抒发词人生不逢时的愤懑。刘克庄生活的南宋时代,国势危殆,正是文臣尽力、武将效死之时,因此词人的生不逢时之感,实际是对不图进取、苟且偷安的统治者的谴责。结尾“披衣起”三句,写凄凉的现实,慷慨生哀的情怀,使词人中夜披衣而起,其中包含着词人多少悲愤的感慨!它语少意多,感情深沉,有很强的感染力。
词人在词的上片,驰骋他的想象,创造了一个适合发抒他的爱国热情的梦境,使他的抗敌制胜的雄心、收复中原的夙愿在梦境中得到了实现。下片从梦境回到了现实,抒发了词人壮志未酬、怀才不遇的悲愤。前后对比,虚实相生,把悲愤之情表现得深沉强烈,可以看出词人谋篇布局的匠心。
沁园春
答九华叶贤良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髯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当年目视云宵,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着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
鉴赏
宋南渡后一百余年,文恬武嬉,而刘克庄能不忘恢复,拳拳家国,其思想、志行略似于放翁。这首《沁园春》答友人词,感叹自己英雄老去,壮志未酬。其回忆少年在军幕,英姿勃勃,意气风发;老去后,忧国伤时,胸中磊块不平,真切感人。全篇风格苍凉悲壮,用典妥帖自然,“事词为一”(《石林诗话》),是《后村长短句》中的代表性作品。开首“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以平易流走的语句,塑造了一个抗敌军人的形象:一手执《阴符经》兵书,一手把百斤宝刀,而身背二石硬弓,见得能文能武。这里,《阴符》、“硬弓”“宝刀”,壮其气势,而“一卷”“二石”“百斤”三个数量词的叠加连用,使语句浑动流走,极有助于气势的奔放。紧接一个“更”字,把当年军幕生活凝结在两个动态的形象里。“玉花骢”,青白相杂的名马、快马。着一“喷”字,其翘首鸣吼、渴望奔驰的气概,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接着一声鸣鞭,风驰电掣般驰骋向前。这是一个久受压抑而渴望战斗的爱国者的形象,人和马已经完全融而为一。“乌丝阑展,醉墨龙跳”,谓画有墨色界格的绢纸才一展开,便乘着酒后余兴,龙飞凤舞地草檄军书。《宣和书谱》引梁武帝评王羲之书法“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龙跳”所用即此典故。战马奔驰,照应了“硬弓”“宝刀”,是军中的戎马生涯;醉余奋扫,照应“一卷《阴符》”,说的是军幕中的文职工作。陆放翁所谓“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有似于此。但这四句十六字,更加形象飞动。“牛角书生”,用隋末英雄李密少年时牛背上读书遇杨素事。“虬髯豪客”,用虬髯客张仲坚遇李靖,折服于李世民事。三句豪迈地申述自己不是人们所认为的一介书生、一介武夫,而是有招致将士、使各路英雄折服的将佐之才。刘克庄“少时独步词场,引弦百发无虚矢”(《念奴娇》),可谓文武双全,因而志气宏远,自视甚高,初不以词人自域。青年时期即从军真州,以恢复为己任。这种志向,到老不衰。《沁园春·梦孚若》云:“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又云:“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极意气飞扬、不可一世之概。这些都应该看做作者恢复中原的宏图大愿,不徒以书生意气论之。“依稀记”三句,再应“文”“武”两道。“请缨系粤”,应“武”,说自己仿佛还记得当年在军中曾如汉终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系南越王而致之阙下”一样,也曾请求主动出击金人。而“草檄征辽”,应“文”,用虞世南为隋炀帝草《征辽指挥德音敕》事。上片写“昔”,从文才、武略两方面,回忆自己年少时从军建康前线的戎马生涯,充满了自豪感和爱国热情,显示出作者宽阔的胸襟和雄视一切的英雄气概,读之使人兴起,催人奋发。杨慎说他“壮语亦可起懦”(《词品》卷五),毛晋说“其雄力足以排奡”(《宋六十一名家词·后村别调跋》)。我们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刘克庄的优秀词作是南宋后期的“正气歌”,代表了当时中华民族的正气。
下片换头云:“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以当年眼界高远总上,转接写“今”。从“谁信”起,急转直下,把老去凄凉悲思之情和盘托出:个人折腰下拜,饱受屈辱都不在话下,最可叹是未能出击强敌,登燕然山勒石纪功,而草草南归故里。这里包含着一段史实,作者回忆及此,不无怨悔之情。史载,刘克庄从军建康李珏军幕时,由于前线泗上兵败,朝野皆主“以守易战”。刘克庄建议抽减极边戍兵,使屯次边,以壮根本,“主谋者忌之”(《行状》),即自行辞职归里。这就是词中所说的“南归草草”。由于这一次辞去军幕,使他一生未能再直接参与同敌人的战斗,所以每当追忆到这段军旅生活时,一方面总是十分留恋,同时又流露出“南归草草”的歉疚之意。作者用了一个“怅”字,准确地抒发了心中意蕴。但他一生所最“怅”者,是“长安不见,北望迢迢”。当年在建康所赋《冶城》诗云:“神州只在阑干北,几度来时怕上楼”。就在当年,已怕上楼;如今年老,则只能“北望迢迢”,怎能看见汴梁故都呢?心中怅怅,年复一年,积郁而成“磊块”,即使长歌也未能解愁,又只好以酒浇之。《世说新语·任诞》:“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但是,举酒浇愁无助于愁之解。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休休也”,算了罢!鬓毛摧白,容颜苍老,正是“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满江红·忽动从戎之兴》)!表面上怨叹流年,实际上是感喟壮志未酬,不能一展抱负,用的是反笔。
上下片昔、今对比十分强烈,豪放中有沉郁。刘克庄许多壮词都采用对比的手法,让豪放与沉郁相表里,极显痛快沉着之致,形成了他雄健沉挚而又婉曲的风格,实不可单以“豪放”二字概之。
(黄世中)
昭君怨
牡丹
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旧日王侯园圃,今日荆榛狐兔。君莫说中州,怕花愁。
鉴赏
我国从唐朝起,就是“洛阳牡丹甲天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载:“姚黄者,千叶黄花,出于民姚氏家……魏家花者,千叶肉红花,出于魏相仁溥家。”到北宋末,姚黄、魏紫已十分稀少,非常名贵。李格非《洛阳名园记》说:“今牡丹岁益滋,而姚黄、魏花,一枝千钱,姚黄无卖者。”所以作者一开首便说曾读过旧时洛阳的牡丹谱之类的书,谱中记载只称许姚黄为独一无二。一个“旧”字,点明“谱”是南渡以前的,从而引出故国之思。三、四两句回到眼前,以广陵花与牡丹相比照。“广陵花”即芍药。据《花镜》载,广陵(今江苏扬州)曾是芍药胜地。北宋时曾有“洛阳牡丹”“广陵芍药”并美之说。苏轼也说过,“扬州芍药为天下冠”。但是若以牡丹、芍药相较,则自古以来,“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洛阳名园记》“天王院花园子”条说:“洛中花甚多种,而独名牡丹曰‘花王’。”可是如今“花王”与“花相”的遭遇悬殊:一在中原沦陷区的洛阳,可谓“寂寞开无主”;一在南宋境内的扬州,公卿士宦人家赏芍药至举行盛会,可谓癫狂之至。如蔡繁卿守扬州时,即每年摘取芍药万枝,举行“万花会”,与吏民共赏乐。相形之下,作者感叹牡丹的不幸遭遇,所以说“太亏他”。造成牡丹、芍药遭遇迥异的原因,作者在下片作了申述:由于中原沦陷,旧时汴洛的王侯园圃,如今已荆棘丛生,狐兔出没,洛阳名园再也无人修葺,姚黄、魏紫再也无人栽植,寂寞冷落自是不免。紧接着作者以哀怨的笔触,含蓄地劝诫人们也用以自劝:不要再提中原旧事;多说无用,只会让牡丹多一层愁意。结尾写得绝妙,作者不说自己心中为中原未能恢复而忧愁,却说“怕花愁”。这里的“花”,既是牡丹,又是遗民的形象,人的愁思和花的命运完全融合在一起,而以痴语出之,情自深,以淡语出之,情却浓。
(黄世中)
满江红
夜雨凉甚,忽动从戎之兴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平戎策,从军什,零落尽,慵收拾。把茶经香传,时时温习。生怕客谈榆塞事,且教儿诵《花间集》。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
鉴赏
这首词值得注意的是刘克庄在小序中说的“忽动从戎之兴”这件事。此词上片追怀早岁从军,功名未立;下片慨叹废退消闲,年华已老,并没有正面提到“忽动从戎之兴”的问题,而且说“生怕客谈榆塞事”,似乎已作终老之想,无意复问边事,怎么转而“忽动从戎之兴”呢?作者自注岂不与通篇词旨呈现出不一致的情况吗?其实两者并不矛盾。如果仔细考查一下此词的写作时间和当时宋金关系及作者自身遭遇,就不难弄清其间的内在联系。词中上下片分明作今昔对比,时间跨度不算小。上片追记嘉定十一二年(1218—1219)建康军幕事,刘克庄时为三十一二岁。下片结句借烛之武语而发“今老矣”之叹,前后相去绝不仅止于三四年。说它是“嘉定十三年以后、十七年以前所作”,未免不合。按:宝庆初(1225)发生的“江湖诗案”中,刘克庄《南岳稿》《落梅》诗因有句云:“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触怒了权相史弥远,诗遭劈板,人遭废弃,退居乡里十年之久,直到史弥远死后才得复出。词中下片所述,即是刘克庄在这十年间忧谗畏讥,莫谈国事,在茶经香传中蹉跎岁月的情状。又嘉定十七年(1224),金遣使通好,榜谕更不南侵,宋、金一度相安无事,实无以触发刘克庄的“从戎之兴”。至绍定六年(1233),蒙古与宋协议对金南北夹击,宋出师赴汴,谋复河南。这才有可能使刘克庄兴奋之余,产生了再度从军的愿望。上距任职建康军幕,已历十四年。这首《满江红》就当作于此时。但刘克庄废退之身,无路请缨,因而只能在词中正言反说,徒唤奈何了。
这首词重在抒发久遭废退、壮志消沮之恨。词的上下片实际上涉及宋、金之间最后阶段的两次重要的战争。嘉定十年(1217),金兵南侵,激战后为宋军击退,这是上片所写的背景。这次金兵南侵是为了摆脱困境。由于成吉思汗的凌厉攻势,金在北方全线溃退,迁都于汴后,仅能控制河南一地,遂采取向南扩张的策略,企图打开一条生路,金前锋游骑曾进抵采石杨林渡,建康大震,形势一度紧张。嘉定十一年(1218)六月,宋下诏伐金,刘克庄这时就参加了江淮制置使、江东安抚使、兼知建康府李珏的幕府。这是刘克庄前期很值得夸耀的一段从军经历。词以“金甲雕戈”三句发端,颇具军府初开、军容整肃、兵戈耀目的威武气象。“辕门”,军门,指李珏的帅府。李珏出任江淮制置使,节制沿江诸军,帅府设在建康。刘克庄在幕府掌文书,军书往来,文不属稿,援笔立就。“磨盾鼻”三句,自矜才气,除了表明自己是军中草檄、文笔飞扬的能手,还写出了书生从戎、壮志与才情相互激射的极为得意的精神状态(盾鼻是盾的纽,齐梁之际荀济入北,说当在盾鼻上磨墨作檄讨伐梁武帝萧衍,后即以“磨盾鼻”喻军中作檄)。“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战舰)夜渡风涛急”,概括了两年多的战斗生活。这两句虽胎息于陆游《书愤》一诗的名对“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但融化入词,在辛弃疾之后再次为词注入壮阔的场面、亢爽的音调和肃杀的战斗气氛,仍不失其新意。刘克庄曾多次到前线视师。《后村大全集》卷一二八庚辰《与方子默佥判书》:“今春虏骑犯安、濠,攻滁,游骑已至宣化饮江。某与同幕王中甫辈至龙湾点视舟师,虏旗帜隔江明灭可数。”有着作者实际的参战经历为底子,就不是空泛之句。“有谁怜”二句,借用李广平生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而不得封侯的典故(李广臂长如猿,故曰猿臂;广曾为骁骑将军,因事降为庶人,因称“故将军”),说明自己终于无功而归,为上片作结。无功而归当然令人遗憾,但作者抚今追昔,回顾当年临战的营幕生涯,仍无限神往。上片的基调总的说是昂扬亢奋的。嘉定十七年(1224)宁宗死后,丞相史弥远废立皇子赵竑,改以赵昀(理宗)嗣位。时人作诗以刺,遂劈《江湖集》板,并下诏禁诗,史称“江湖诗案”。刘克庄即因《落梅》诗首遭其难,被摈斥废退。这给他的一生带来了重大的转折。到绍定六年(1233)蒙古灭金之际,宋师北上谋复河南,刘克庄尚在家乡投闲置散,这就是下片所写的背景。宋金之间的最后一战,无疑吸引了刘克庄“忽动从戎之兴”,但他此时如同被禁锢,稍涉时事的作诗权利尽被剥夺和禁止了,更何况复登军幕,再赴戎机!与上片初试身手、满怀兴奋不同,下片抒写的正是壮士失意的寂寞与悲哀。无论昔日的平戎方略、从军诗篇弃置不顾也好;焚香煮茗、消遣度日也好;不问边事,而让儿女风情的《花间集》来开导儿辈也好,无一不是他所处的特殊境遇造成的。换句话说,都是违心的和不得已的。因此,当他带着苦笑,摆出悠闲懒散的样子说着上述这些的时候,我们更应体会他内心的隐痛和愤慨。“听话听反话”,刘克庄的词有时不免“意伤浅露”,这首词却能正话反说,自伤沉沦而又回响着不平之鸣,比之正面书愤或许更具沉痛感。这是这首词的一个特点。篇末“叹臣之壮也不如人”,用春秋时郑大夫烛之武语(见《左传·僖公三十年》),意谓虽有“从戎之兴”,无奈力不从心,暗中仍寓有自负之意。至于作者别有怀抱、不甘寂寞的真实心情,在下片也隐然流贯其间。不然,怎么能和“忽动从戎之兴”合拍呢?
(吴熊和)
贺新郎
送陈子华赴真州
北望神州路。试平章、这场公事,怎生分付?记得太行兵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君去京东豪杰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谈笑里,定齐鲁。两河萧瑟惟狐兔。问当年、祖生去后,有人来否?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空目送,塞鸿去。
鉴赏
刘克庄是南宋后期爱国词人之一,风格上属于辛弃疾一派。这首词,不仅是《后村长短句》的代表作,也是宋词中爱国精神特别昂扬的一篇。写词时作者四十一岁,正当意气风发的壮年,时正在知建阳县任上。“陈真州”,名,字子华,福建侯官人。宝庆元年(1225),真德秀荐举子华。次年,命知兴化军(治所在福建莆田)。刚到任,四月,奉命移知真州。自兴化北上,经建阳与作者会面话别。真州在南宋属淮南东路所辖,治所在今江苏仪征,是靠近抗金前线的要地。为此,词中寄予了恢复失地的殷切希望。
词的上片首先提出怎样才能收复失地的问题,它着重指明依靠人民力量的重要性。本来,在女真族入侵黄河流域以来,宋王朝的一部分统治者,走着卖国投降或逃跑的路线;而英勇的南宋人民,则坚持了前仆后继的抗金斗争。太行山的八字军,就是一面鲜明的旗帜。他们推动了爱国的将帅和诗人们投入这一场民族斗争的高潮,并给以抗敌的力量。著名的抗金英雄宗泽,依靠了王善、杨进、王再兴等人民武装,捍卫了东京。辛弃疾早年就投奔义军首领耿京,合作抗金。而坚持与人民为敌、颜事仇的反动统治集团,则相反地把人民看做蛇虎一样的可怕,不敢也不想依靠人民去湔雪国家的耻辱。这首词的上半片,毫不含糊地划清了这二者不同的界线,认定抗金的人民是豪杰,是谈笑定齐鲁的基本力量。词人满怀希望,希望陈此去能继承宗泽的路线和策略,使京东义师“投戈下拜”,同心合作。词中所说“豪杰喜”的“喜”字,是深刻体会了人民的心情才能道出的,是作者的感情靠拢人民的表征,它扎根在爱国的立场之上。
下半片对照地鞭挞了偷安半壁的南宋统治者。当时沉醉在临安销金窟里的士大夫们,能像新亭名士那样抹眼泪的已经不算是坏,连做梦也不敢设想到还我河山。于此,作者不能不激动地喊出“事业须由人做”的呼声,给陈以有力的鼓舞。而自己不能同往前线,倒不免有些愤慨,而自笑为“书生心胆怯”了。当然,作者何曾胆怯!《后村集》里那些表示坚强抗敌的作品,对此正好作否定的回答。
(钱仲联)
贺新郎
九日
湛湛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老眼平生空四海,赖有高楼百尺。看浩荡、千崖秋色,白发书生神州泪,尽凄凉、不向牛山滴。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如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鸿北去,日西匿。
鉴赏
这首词咏九月九日重阳,颇有新意。
重阳按习俗例行登山,但此词首先说为风雨所阻,不登山而登楼,这次百尺高楼上的登览气象或许还胜于登山。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通常时值秋晴,风雨中过重阳者并不多。北宋潘大临尝于重阳前闻搅林风雨声,欣然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因吏催租败兴,仅此一句,遂成为佳话。此词开端曰:“湛湛(天色昏暗貌)长空黑,更那堪、斜风细雨,乱愁如织。”实含有风雨如晦、八表同昏之慨,隐隐寄寓着刘克庄对南宋末年时局险恶的深重忧虑。“老眼平生空四海”三句,在开头渲染低沉的气压和灰暗的色调之余,忽然宕开一笔,转出了眼前浩荡万里的“千崖秋色”。这个登高极目所见的景象,说明作者视野之宽和胸次之高,表现了他心高气广的神态。“欲卧百尺楼上”,本是刘备所说的英雄自许的话。志在天下的刘备鄙薄许汜徒负“国士”之名而汲汲于求田问舍,说若是由他来招待许汜,则自己高卧百尺楼上,而卧许汜于地(见《三国志·魏书·陈登传》)。刘克庄将这个典故用于九日登高,既怀“眼空四海”之豪,又对“千崖秋色”之壮,真有点目无余子、顾盼自雄的味道了。这三句音调上也由开始的低咽转向慷慨,先沉郁而后勃发,声调和情调表里一致。
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俯视国都临淄,喟然流泪道:“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一诗即用其事:“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改以旷达之怀来对待个人的生死得失问题。此后“牛山泪”这类感慨在重阳诗词中就较为常见。但此词以“神州泪”与“牛山泪”时举,表现了远为可贵的忧国忧时之心。“白发书生”四字,本来俯仰身世,叹息逝川,未免有衰飒感、沦落感。可是接着不承以“牛山泪”而承以“神州泪”三字,以白发书生的老眼热泪,为故国山河的沦陷不复而登临哀恸,顿然产生了一种具有庄严意味的悲壮感。“尽凄凉、不向牛山滴。”神州命运和个人生死得失两者看得如此轻重绝殊,进一步加强了这种悲壮感。比之齐景公的伤逝,杜牧的旷达,更显出其感情的炽烈与重量了。
东晋孟嘉于九日登湖北江陵之龙山,风吹落帽,浑然不觉,人们认为他意度从容,萧散自在。这个故事在重阳登高之作中可谓用得既熟且滥了。此词强调诗词须有“新意”,“常恨世人新意少,把破帽、年年拈出”(苏轼《南乡子·咏九日》:“破帽多情却恋头。”为“破帽”二字所本)。尽管他自感老来才华衰退,“春华落尽,满怀萧瑟”,也不愿摭拾这类陈陈相因的东西以虚应节序时令。同他“少年自负凌云笔”一样,讲到这一点时言下亦颇有自负之意。刘克庄作词也常“掉书袋”。这首词中就牵涉到九日当令的“登高”“牛山”“落帽”等一系列熟典。但他的用法却有点与众不同:一不登山而登楼;二不伤逝而忧国;三不拾人余唾,附庸风雅,而是注意弃旧图新,翻出“新意”,无怪乎他有以自负了。“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寂寞)。”这三句是把意思转了个弯子说出,直说就是对菊不可无酒,有呼酒就菊,以拚一醉之意。饮酒赏菊,其实也是重阳不可或缺之典,这里还暗用了陶渊明的一个故事。《艺文类聚》卷四引《续晋阳秋》说:“陶潜尝九月九日无酒,宅边菊丛中摘菊盈把,坐其侧久望。见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又杜甫《九日》诗说:“竹叶(酒名)于人既无份,菊花从此不须开。”“若对黄花孤负酒”三句正承此而来。不过刘克庄仅暗用其事,令人不易察觉,跟上面“牛山”“落帽”诸典用法又不同了。此词起结俱用景语。末句“鸿北去,日西匿”,与开头的“湛湛长空黑”首尾相应,也是隐喻宋末国势日下的话。实际上重阳是中秋时节,这时鸿雁南来,并非“北去”。说“鸿北去”犹云“心北去”,无非是北向中原、注目遥望而已。不过心犹北向,日已西坠,恢复神州之举越发渺茫无望,刘克庄的九日登楼也就在“满怀萧瑟”中度过了。
(吴熊和)
玉楼春
戏林推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鉴赏
这首词,黄昇《花庵词选》题作《戏呈林节推乡兄》。“节推”,节度推官,钱仲联《后村词笺注》认为林节推可能就是刘克庄的同乡林宗焕。词题为戏作,词中亦有幽默、诙谐之句,但却寓庄于谐,在委婉批评林推官耽于游玩、饮酒、赌博、狎妓的荒唐生活之时,以“男儿西北有神州”进行劝勉。词人在词中把个人的行为和国家的患难联系起来,写进了无限家国之感,增强了词的社会意义。
上片首两句描写了林推官长年在外冶游的情景。“长安”本是唐时京城,此借指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杭州)。这两句是说,林推官年年骑着马在京城里游玩,把客店当做家,而把家当做客店。家是常住的却“似寄”,客舍是暂住的却“似家”,这种以居住常暂的颠倒来表现林推官在外游荡情况,不仅语言幽默诙谐,也为过片“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作伏笔。“青钱”两句,进一步写出了林推官日日夜夜沉湎于狂饮滥赌的荒唐生活,“青钱换酒”,无所事事(“日无何”出于《汉书·盖宽饶传》,意思是不做事,不管事),“呼卢”喝雉,通宵达旦。古时掷骰子,五子全黑叫做“卢”,掷得“卢”便获全胜,所以赌博时争着喊“卢”。这两句是说,林推官每天不干正事,只管花钱买酒喝,到夜里就在红烛下通宵达旦地赌博。“日无何”“宵不寐”语露讽刺,表现出词人对林推官的荒唐生活持严肃的批评态度,但他的批评是“绵里藏针”,有理有节。南宋虽只有半壁山河,但统治者偏安江左,依然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南宋的许多词章中都对此有所反映,如文及翁《贺新郎·游西湖有感》云:“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俞国宝《风入松》也说:“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而据说这首《风入松》,还使得宋高宗赵构“注目,称赏久之”(周密《武林旧事》)。所以上片对林推官荒唐生活的批评,实际上也是对南宋整个统治阶级的批评,但词在风格上于委婉之中寓有豪放之气,与那些用欣赏、羡慕的感情来写这种冶游生活的词有着根本的区别。
过片“易挑”两句,意承上片,词句却更为委婉含蓄。“锦妇机中字”,用窦滔妻苏氏织锦为回文诗以寄其夫的典故(《晋书·窦滔妻苏氏传》)。“挑”,是挑花纹。“玉人”,美人,这里指妓女。这两句是说,妻子的爱情是真挚的,她会一心一意地对待你,而妓女们的心意那就很难捉摸得住了,言外之意是规劝林推官不要再留恋路柳墙花。这两句照应了上片“客舍似家家似寄”,林推官为什么把客舍当做家而把家当做客舍?原来他是抛下了妻子在妓院里偎红倚翠。词人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对方浪迹青楼,也没有声色俱厉地指斥,而是以委婉含蓄的词句进行规劝,既深得风人之旨,也使对方易于接受。
结尾两句是说,男子汉要时时想到西北方还有广大的中原地区没有收复,眼泪不要为妓女们而流啊。“神州”,指中原沦陷区。“水西桥”,指妓女住的地方。这两句感慨深沉,是全词的主旨所在,它在写法上类似白居易的“卒章显志”。上片所谓“跃马”“换酒”“呼卢”及过片对林推官的讽谏,实际上都是为此作的烘托和铺垫。词人心中时时想的是收复中原沦陷区,哪怕是对朋友的私生活进行规劝,也寄托着家国之感,体现了词人深沉、执著的爱国情感,所以冯煦评刘克庄词说:“其生丁南渡,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如《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冯煦认为这首词的结尾体现了刘克庄“拳拳君国”“志在有为”,是深得词中三昧的。
(许山河)
卜算子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鉴赏
词中有问答体,或上片问、下片答,或随问随答,为常见的问答方式。这首词上片提出一问,下片复提出一问,上下片所问却是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终于有问无答,显得非常别致。上下片提问的方式相同,都是用的反证法。如果把上下片分开来看,并不是有问无答,答案乃包含在所问之中。上片问:如果说天公不爱惜花,那么花片如蝶翅舞动,花朵如猩红(像猩猩血的鲜艳红色)照眼,千姿百态,争奇斗艳,岂不都是天公之所作成?其答案自当承认“天公惜花”。但下片接着反问:如果天公果真惜花,那么无端风雨,断送春花,树头繁花,一夕顿尽,岂不都是天公之所摧残?其答案又当承认“天公不惜花”。因此,上下片合起来看,两个答案竟是对立的与排他的,相互冲突,彼此否定。正确的答案,则当在它们两者之外。其实刘克庄这首词虽有点近乎游戏笔墨,但设问甚巧,所问的绝不是无关宏旨的花花草草的小事。他就冥冥之中的“天公”与花事的关系发生质问,推而广之,世间万物也莫不可作此一问,无异于一篇以花事为题的具体而微的“天问”。真正的答案既在词中,又在词外。岁岁花开,年年花落,花事的荣枯盛衰,一任大自然的客观运行,实无关乎“天公”的“惜花”与否。“万物兴歇皆自然”,这才是刘克庄本来想说,但在词中透露其意而未及明说,以留待读者说破并从中得出自己结论的真正的答案。
这首词诙谐风趣,具有幽默感,令人玩味有得。其写法或仿效苏轼。苏轼《泗州僧伽塔》诗记僧伽塔往来人都于此祈祷顺风,他就举了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来说明“神物有灵”的虚妄:“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人们的地位、处境不同,愿望也往往相反。耕者、刈者、去者、来者,他们彼此对立、相互冲突的愿望,“造物”(“天公”)怎么能够同时一一给予满足呢?刘克庄此词就用了类似苏轼的手法,从揭露其内在矛盾来否定其本身存在。纪昀评苏轼《泗州僧伽塔》诗云:“极力作摆脱语,纯涉理路而仍清空如话。”涉及理路而轻灵自然,可谓刘克庄此词的特点。
(吴熊和)
清平乐
五月十五夜玩月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道是凉风。
鉴赏
“月到中秋分外明”,在这团圆佳节,当人们凝视着窎远的碧海青天而产生遐想的时候,不能不因远古的神话传说——嫦娥奔月而为之神往。正因为雾鬓风鬟的月里嫦娥,永恒的是人间千百万美人的化身,所以长久以来,多少诗人词客,对她馨香膜拜,为她写下绝代销魂的名篇。这些名篇,也正像光辉的明月一样,留影山河,长无生灭。
但是,这美丽的题材,毕竟太熟了,写的人太多,就不免陈陈相因,很少新意。刘克庄的这首《清平乐》,可以说是突破了老框子的。
刘克庄词,属于辛弃疾词的一派。这首词的豪迈风格和浪漫主义色彩,较之辛词,几乎有出蓝之胜。试看辛弃疾的名作《木兰花慢·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起六句是:“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王国维《人间词话》赞叹为“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可以说是词中的《天问》,但它还不能体现出词人宏伟的怀抱。显然,刘词所放射的积极浪漫主义光芒是更为强烈的。词的上片,作者奇想破空,乘着天风,跨上银蟾的背,认清了嫦娥的本来面目。只“素面原无粉黛”一句,不仅写出了月魄的皎洁无尘,绝代佳人的洗尽铅华,而且也告诉人们,一切真美的东西,包括诗词在内,总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
下片,词人继续驰骋想象,在寥廓的太空里俯瞰人间。他一点也没有忘怀人间,他要使人间化为清凉世界。“醉里偶摇桂树,人间道是凉风。”本来,伟大的事业,在英雄自己看来,并不认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不经意的偶摇桂树,给人们的好处已经不小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精神,在这里分明得到了再现。
在载人宇宙飞船连续上天的时代,我们欣赏这首词,感到特别亲切有味。词人所驰骋的万里骑蟾去看嫦娥素面的想象,已经成为现实。这首绝妙好词,也就不仅是广寒玉宇的写照,而且可以移作人间天堂的法曲了。
(钱仲联)
忆秦娥
梅谢了,塞垣冻解鸿归早。鸿归早,凭伊问讯,大梁遗老。浙河西面边声悄,淮河北去炊烟少。炊烟少,宣和宫殿,冷烟衰草。
鉴赏
这首词借鸿起兴,抒发了对中原沦陷区人民命运的关切,表达了深沉的爱国感情。“鸿”,也称鸿雁、大雁。《诗经·小雅·鸿雁》:“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传》曰:“大曰鸿,小曰雁。”鸿雁是一种候鸟,人们称它为“知时鸟”。秋风起时,北雁南飞;春季则自南归北。当人们在春日洋洋或秋风秋云之下,决眦望其南来北往,很容易引发一种思念故国和怀旧的乡情。这是以鸿为题材的作品一般所具有的情韵。首句“梅谢了”,点明时令。梅花初春即放,正月下旬至二月初谢,可知这词作于春天。因为春天来了,所以说“塞垣冻解”。我们可以想象,作者于春日独立庭院,见梅花纷谢,想到北方边塞(这里应是泛指北方,即中原地区)冰河已经解冻了,中原父老在金人统治下,境况不知如何呢?于是他翘首北望,看见一群大雁正自南而北略略地飞去,心中不禁感喟唏嘘:大雁啊,你北归何其早?可是唯有你能回到中原大地,蛰居东南一隅的南宋君臣,又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鸿雁在诗词中常被当做信使,所谓“鸿雁传书情”“寸心凭雁足”。于是鸿雁又成为远方寄赠、深切怀念的象征。下文说“凭伊问讯”,就是由此而来。问谁?“大梁遗老”。“大梁”,战国魏都,即北宋时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大梁遗老”,即中原父老、北宋遗民。可是向中原父老问什么呢?
词中事典,作为概念外壳的辞藻,由于典故出处及历代词人的反复运用,往往附有某种特定的感情和韵味。鸿雁,朱熹《诗集传》认为“流民以鸿雁哀鸣自比”。所以诗词中用鸿飞事,除远信凭寄、归思难收外,有时兼带有作寄者或收受者“哀鸣嗷嗷”的情韵义。因此,这里除寄托作者思念中原故土的感情外,还有凭借鸿雁慰问北国遗民在金人铁蹄下悲伤哀号地生活的意思。正如陆放翁诗所云:“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下片是上片的延续和转折。从境象上说是延续:鸿飞北去,先过“浙河西面”,再经淮河以北,再到“宣和宫殿”。从词意上说是转折,大雁北归,所见山河依旧而人事全非:“边声悄”“炊烟少”“冷烟衰草”。“浙河西面”,指宋时浙江西路,包括南宋前沿镇江一带地区在内。“边声悄”,谓鸿雁北飞,经过前沿阵地时,当看到边庭平静,毫无抗敌之声。对统治者无意恢复中原故土的揭露,自可于言外得之,旨微而婉。当时宋金以淮河为界,“淮河北去”即是金人占领区。那里的父老被摧残掳掠,所以作者寄语鸿雁:你再往北飞,当会看到一片渺无人烟的荒芜土地。最后说:你飞过故都宫殿的上空时,所见更是断垣残瓦、冷烟衰草而已。“宣和”,北宋徽宗年号,“宣和宫殿”借代故宫。词的结尾用凄凉迷茫的景色,饱含着对故国山河的无限悲思。故宫殿上,烟冷草衰,一片废墟。正如作者《北来人》诗所写,“试说东都事,添人白发多。寝园残石马,废殿泣铜驼……伤时念乱,可以怨矣”(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刘克庄词以豪放雄健著称,但仍不乏委婉之作。“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刘熙载以为后村“自寓其词品”,实为有见。像这首词就不是“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刘克庄《辛稼轩集序》)的风格。杜甫《赠高使君岑长史》称高适、岑参诗有“意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的意象,移来评论这首词的结尾“宣和宫殿,冷烟衰草”,不亦是“篇终接混茫”的含蓄之作吗?
(黄世中)
赵以夫*
鹊桥仙
富沙七夕为友人赋
翠绡心事,红楼欢宴,深夜沉沉无暑。竹边荷外再相逢,又还是、浮云飞去。锦笺尚湿,珠香未歇,空惹闲愁千缕。寻思不似鹊桥人,犹自得、一年一度。
作者
*赵以夫(1189—1256),字用父,号虚斋,长乐(今属福建)人。嘉定十年(1217)进士。历官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吏部尚书等。与刘克庄同修国史。工词,好《易》,有《虚斋乐府》、《易通》传世。
鉴赏
这是一首为友人写的伤离之作。
“翠绡心事,红楼欢宴,深夜沉沉无暑。”表明,时在初秋,天凉暑退,夜色沉沉,在她的小楼中,在七夕的欢乐的宴席上,她偷偷地赠给他一条碧色的丝巾,表达她内心的情意。这三句写初逢情事。按内容次序,当在下文,词中这样安排,既使句子顿挫有味,也能突出“翠绡”一句。“翠绡”,疏而轻软的碧色丝巾,古代女子每以馈赠情人。秦观《八六子》词:“素弦声断,翠绡香减。”也写由翠绡而忆及爱恋的女子。翠绡传情,故夜宴亦倍增欢乐,天气也仿佛格外清爽。那天晚上他沉浸在欢乐与幸福当中,一切都完整地、永久地留在心上。“深夜”一句,暗点“七夕”。
“竹边荷外再相逢”,这是暗通情愫之后的一次幽会。时间或许是次年的七夕吧,地点在荷塘附近的丛竹旁边一个美丽而幽僻的处所。席上初逢,虽有灵犀一点,也只能借物传情;这回则可以尽情地互诉衷曲了。但是,这句却只写了竹韵荷风的谈情说爱的环境,留下许多空白,让读者去联想和补充。以上写两次欢会,以“再”字相连,层次清楚,联系紧密。“又还是、浮云飞去”,往事匆匆,逝如浮云,无影无踪。三句把许多情事,比作天际浮云,令人顿生惆怅;结束往事的回忆,逗出下片的千缕“闲愁”,无限“寻思”。
“锦笺”二句,睹物怀人,叹惋无尽。“锦笺”,精致华美的信纸,是指她来的信笺。“尚湿”,是说墨迹未干。“珠”,指珍珠镶嵌的首饰,当是“再相逢”时的赠物。一“尚”一“未”,上承情事,下启愁怀。锦笺墨迹未干,珠饰还散发着她的香气,而往事云散,旧情难续。万种愁怀,由“空惹”一句道出。为什么说“空惹”?或许是因为信物尚存,难成眷属,“锦笺”“珠香”于事无补;“闲愁千缕”,也是自寻烦恼罢了。
但是,惹出“闲愁千缕”的,不仅是她的赠物,还有七夕这个夜晚以及跟它有关的神话传说。《岁华纪丽》卷三引《风俗通》:“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已属不幸,而他们连一年一会也不可能,该是多大的不幸啊!最后以牛郎、织女反衬,既切合题意,亦深化了主题。
这首词上片写欢情,下片写离恨,中间以“又还”二句过渡,铺排得体。上、下映衬,加上“鹊桥人”的对比,中心十分突出。全词笔淡而情浓,是一篇有特色的作品。
(梁鉴江)
吴渊*
念奴娇
我来牛渚,聊登眺、客里襟怀如豁。谁着危亭当此处?占断古今愁绝。江势鲸奔,山形虎踞,天险非人设。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追念照水然犀,男儿当似此,英雄豪杰。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阑干捶碎,酒狂忠愤俱发。
作者
*吴渊(1190—1257),字道父,号退庵,宣州宁国(今属安徽)人。嘉定七年(1214)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他在担任镇江知府、太平州知州、江西安抚使、江东安抚使等地方官时,积极从事抗金事业,是当时南宋统治集团中一个有作为的人物。有《退庵词》,今存六首。
鉴赏
牛渚山,在今安徽马鞍山市长江东岸,下临长江,突出江中处为采石矶。采石矶与城陵矶、燕子矶合称“长江三矶”,它尤以形势险峻、风光绮丽闻名于世。唐朝大诗人李白曾在此饮酒赏月,泛舟放歌,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采石矶一带,自古是兵家争战之地。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大举攻宋,直抵长江,虞允文至采石犒师,激励将士,迎击金军,以海鳅船猛冲金船,大获全胜。采石之战,阻止了金人的南侵,主战派一时为之扬眉吐气。牛渚山和采石矶历来是文人名士登临的地方,这首词便是词人游览战场时的感兴之作。
上阕写作者登临牛渚时的所见所思。开头两句直抒胸臆,意思是说:来到牛渚,登上了这高高的山头,纵目远眺,旅途中的劳顿和寂寞一下子扫除净尽,顿时觉得胸怀开阔,心情舒畅。这样起笔自然而真实。吴渊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主战派人物,来到采石之战的旧地,面对浩荡的长江,精神怎能不为之一振!“客里襟怀如豁”,这既是登高眺远的瞬间感觉,也是词人博大胸怀的形象写照。接下去五句,写眼中所见:牛渚山上的燃犀亭高高地耸立,不知是谁把它安设在最奇险的地方,千百年来独自占有这高峻的地势,看到它的人无不感到极度的愁苦。从燃犀亭上放眼望去,长江中波涛翻腾,白浪相逐,犹如鲸鱼奔窜。江岸上牛渚至金陵一带,山势雄伟,好似猛虎盘踞,这种险要完全是自然形成,并非人工安排。词人写燃犀亭,写山,写水,笔力劲健,气势奔放,像舒展开一幅壮美的山水画卷,境界雄浑而阔大。这五句偏重于对客观景物的渲染和描绘,但从中表现出了词人的爱国激情。上阕的最后两句“向来舟舰,曾扫百万胡羯”,是从眼前山川形势引出的对历史事件的回顾。作者仅用十个字便概括了当年的采石之战。赫赫的战功,光辉的战例,是一曲民族正气的颂歌,它也鼓舞一切有为之士,投身到抗击金人贵族集团的斗争中去。
词的下阕,追怀古代英雄人物,抒发作者对当今的感慨。换头“追念”以下三句,紧紧承续上阕,由重大的历史事件联想到古代的英雄豪杰。“照水然(同‘燃’)犀”与上阕提到的“危亭”(即燃犀亭),用了同一个典故,都是指东晋温峤燃犀牛角照看采石矶下水怪的故事。据《晋书·温峤传》记载:温峤路经牛渚采石矶,听当地人说矶下水中多妖怪,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车马着赤衣者”。后人常用“燃犀”来形容洞察奸邪。温峤便是一个勇于诛除邪恶的人。当初他曾在北方抵抗刘聪、石勒的骚扰,南下后又与庾亮等讨伐王敦,平定苏峻等人的叛乱。词人登临采石,追念温峤,把他视为抗击外患、平定内乱的英雄,在这里征引典故,显然是“古为今用”。作者用典之后,接着便展开议论:要做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就应当像温峤那样,做出一番定国安邦的轰轰烈烈的事业来。但是,在当时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下,一切未必会尽如人愿,理想和现实之间总存在着距离和矛盾。词人在追怀历史事件和英雄人物之后,思想不能不回到痛苦的现实中来。至此,作品由雄壮转为忧愤。岁月流逝,人生易老,看一看自己鬓发已经斑白;再看一看当今形势,淮河流域,天昏地暗,烟云弥漫,战事未休,这正是令人极为哀痛的时候。“云暗江天,烟昏淮地,是断魂时节”三句,写得沉郁顿挫,这是词人对国势政局的形象化描述,也是词人忧心如焚的悲歌。在这里,作者运用的是一种低徊呜咽的笔调,看起来,它同上面的一些激越的语句似乎不很协调,其实,这正好表现出了词人感情的起伏。词的结尾两句,作者百感交集的情绪被推上了高峰:酒后以拳头猛烈地撞击着栏杆,来抒发心中的激愤。词的下阕,有描写,有议论,有抒情,意脉贯通,章法井然。作品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掩抑跌宕,但无一处不回荡着词人的一腔真情。
(徐荣街)
王埜*
西河
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陵图谁把献君王?结愁未已。少豪气概总成尘,空余白骨黄苇。千古恨,吾老矣。东游曾吊淮水。绣春台上一回登,一回揾泪。醉归抚剑倚西风,江涛犹壮人意。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长淮、犹二千里。纵有英心谁寄!近新来、又报胡尘起。绝域张骞归来未?
作者
*王埜,字子文,号潜斋,金华(今属浙江)人。曾任两浙转运判官,于任上曾以察访使名义巡视江防,增修兵船。其后历任代理镇江知府、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等职,设置水师、水舰,致力于长江防务。理宗宝祐二年(1254),拜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封吴郡侯。不久,被劾,主管洞霄宫。存词三首。
鉴赏
这首词是王埜晚年之作。词人抚时感事,壮怀激烈,表现了国破心不破、身闲心不闲、年老心不老的忧国忧民情怀。全词分三个层次:一叹前人未能实现恢复中原之志而饮恨地下;二叹自己早年壮志未酬而今老躯抱恨;三叹自己虽然壮心未已而却被弃置乡野。词中充溢着建功立业之情、苍凉沉郁之气。
“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起句既如奇峰突起,又似苍穹笼地。沈祥龙《论词随笔》:“诗重发端,惟词亦然,长调尤重,有单起之调,贵突兀笼罩。”这首词的发句就是如此。词人对天发问:怎忍心使“天下事”到这种地步?可见国事已不可为。这一问,冲决出词人对现实的难忍之情,导出下文。难忍的天下事之一,是多少豪杰心已灰,身成尘。“陵图谁把献君王?结愁未已”,献陵图事,《续资治通鉴》载:“朱扬祖、林拓以《八陵图》上进。帝(理宗赵昀)问诸陵相去几何及陵前涧水新复,扬祖悉以对。帝忍涕太息久之。”时在理宗端平元年(1234)。北宋的皇陵都在河南巩县,献陵图意在不忘故国,恢复中原。公元1232年蒙古军灭西夏后,进攻金人占领的开封,并遣使约宋共同灭金,答应成功后以河南地归宋。金主放弃开封,逃往归德。1233年五月,金主又逃往蔡州(今河南汝南)。十月,南宋应蒙古之约派孟珙率兵夹攻蔡州。1234年正月,蔡州城破,金哀宗完颜守绪自杀,金亡。也就在这时,因朱扬祖向理宗献了《八陵图》,曾由孟珙“与二使昼夜兼行,至陵下,奉宣御表,成礼而还”。这时王埜率邵武军在讨伐建阳的义军。王埜对于献陵图激起了理宗的抗敌情绪颇为怀念,而如今像朱扬祖、林拓一流人物不见了。朝廷昏聩,志士抱负难展,豪气化为尘,白骨委黄苇。志士仁人赍志而殁,自然无人献陵图,无人再行抗敌,怎不结愁不已!
“千古恨,吾老矣”,过片承上启下,“恨”乃“愁”的深化。“千古恨”,为永难弥平之恨。酿成恨的原因,在于“老”。年轻时虽也曾“中原北望气如山”,可是世事蹭蹬,岁月蹉跎,年老力衰了,悔恨当年无建树,怅恨如今难展志。遥想当年,雄心勃勃,豪情满怀,登临江宁府(今南京)城内的绣春台,每登每揾泪,远望淮北,沦于敌手,激情难抑。可是利剑虽在手,却难以去杀敌,只有借酒浇愁,对西风长啸,向江涛叹息。“登台”,勾起故国之思。“揾泪”,表明请缨无路之悲。“抚剑”,系忧愤难平之态。“江涛”,乃催人奋发之声。词人通过这一系列的动作,表现了自己的“少豪气概”。往事如云烟,如今已老迈,怎能不恨!
“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长淮、犹二千里”,不仅年老了,而且失势了。如今被人弹劾,拿着洞霄宫主的干俸。自己身在后方,距淮水还有二千里,被迫身居局外,纵有收复领土之心,又能托付给谁呢!加之新近(1234)蒙古灭金后,背弃前盟,大举攻宋,一路攻四川,一路攻襄汉,一路攻江淮,更是危机重重。此时此刻,多么希望有个像张骞那样的人出来扭转危局啊!西汉时张骞于武帝建元二年(前139)奉命出使大月氏,相约共同夹攻匈奴,在外共十三年。词人提问“绝域张骞归来未”,多么希望有张骞那样的人能去联合外来的力量来击退蒙古军啊!
这首词袒露了一位爱国老人的情怀。全词感情深沉,肌理缜密。“千古恨”为贯珠金线。“问天怎忍”,为天下事堪恨;前人白骨委黄苇,尚有余恨;自己年老,对往昔颇悔恨;失势丢权,无法退敌颇恼恨;胡尘又起,能人无求亦可恨。词人恨而不悲,而是恨而生愤,老而弥壮,失势不失志。这首词在起结上尤见特色。“填词结句,或以动荡见奇,或以迷离称隽,着一实语,败矣。”(沈谦《填词杂说》)本词以“绝域张骞归来未”收束,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既有对现实的否定,又有对未来的希望,还有对将来的怀疑,动荡迷离,摇曳朦胧,意深味永,耐人品赏。
(徐应佩 周溶泉)
曹豳*
西河
和王潜斋韵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作者
*曹豳,字西士,号东亩,一作东猷,温州瑞安(今属浙江)人。宋宁宗嘉泰二年(1202)中进士,历任安吉州教授、秘书丞兼仓部郎官、左司谏等官。以能在皇帝面前说直话被称为“嘉熙四谏”之一。存词二首。
鉴赏
曹豳这首《西河》是对王埜(号潜斋)的《西河》(天下事)的和作。和词不仅与原词同牌,而且步其原韵字,同时内容也与原词相呼应,并加以发挥。这两首词可谓声气相应,情调相谐,珠联璧合。
这首词与王词相合之处在于都有一股炽烈的爱国情。本词也以“恨”为轴心,所列各辐均矢向这一中心。一恨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漫漫白骨蔽川原”,概述了战乱造成的惨相。这句从空间方面写出了死人之多,景象之惨。汉末王粲《七哀诗》中写人民离乱,也曾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曹操也有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词人更加以具体敷陈:“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冷月悬空,荒野无人,怎不叫人目惨神伤!“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诘问多么有力,锋芒何等犀利!二恨南宋当朝,文恬武嬉,误国误民。词人以“新亭对泣”的故实,谴责不以国事为重的奸佞。“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如今就连遭新亭对泣的人也没有,已毫无故国之念,更谈不上“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了。至于那些帝王勋贵,战与和都无法决策,今日事就是这班人弄得如此!三恨那些报国志士,却被谗遭黜,“只今寂寞薮泽里”。国事至此,自然令他叹息“恨何日已”,感到“谩哀痛,无及矣”。曹豳的忧国忧民、想收复中原的愿望和王埜是完全一致的。
曹豳词和王埜词也有不同之处。王词写得委婉,曹词却爽直。王词写得空灵:“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曹词则直截了当地说:“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矛头直指昏君庸臣。曹词比王词感情更强烈,王词由“结愁未已”进而为“千古恨,吾老矣”,曹词则由“恨何日已”演而为“谩哀痛,无及矣”。王词主要叹自己壮志未酬,曹词则揭露统治者昏庸误国。王埜对未来寄有希望,但究竟谁能扭转时局却无定准,而曹豳却直接动员王埜出山,要他像东晋谢安那样,干一番事业,大败秦王苻坚。这一点不同,是因为王埜虽有用世之心,苦无出仕之门,而曹豳既对王埜有深透的了解,又身为谏官,因而很自信地说“定相将、有诏催公起”。
曹豳这首和词,极具功力。唱和之作,较一般作品难度更大,不仅要严守原词牌的格律,而且还要步其原韵,往往窒息作者思想,束缚作者手脚。可是曹豳在这多重制约下,仍挥洒自如,游刃有余,毫无凑泊的痕迹。这是因为他们二人情谐意惬,知己明志,因而能写得如此自然熨帖。
(徐应佩 周溶泉)
王澜*
念奴娇
避地溢江,书于新亭
凭高远望,见家乡、只在白云深处。镇日思归归未得,孤负殷勤杜宇。故国伤心,新亭泪眼,更洒潇潇雨。长江万里,难将此恨流去。遥想江口依然,鸟啼花谢,今日谁为主?燕子归来,雕梁何处,底事呢喃语?最苦金沙,十万户尽,作血流漂杵。横空剑气,要当一洗残虏。
作者
*王澜,蕲州(今湖北蕲春)人,乡贡进士。见《辛巳泣蕲录》。
鉴赏
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二月,金兵围蕲州。知州李诚之和司理权通判事赵与等坚守。由于援兵迂延不进,致使二十五天后城陷。金兵大肆屠杀,掠夺一空。李诚之自杀,家属皆赴水死。赵与只身逃出,写了一本《辛巳泣蕲录》,详述事实经过。这首词见于述古堂抄本《辛巳泣蕲录》。
题目说明作者因避灾祸,而移居溢江,在新亭上写了这首词。作者所避灾祸,即指蕲州失陷事。“溢江”,地名,在今江苏南京市。“新亭”,即劳劳亭,在今南京市南。
上片开头即直抒思乡情绪,凭高远望家乡,只见一片白云茫茫。六朝人已以“白云”为思念亲友的比喻。《新唐书·狄仁杰传》载:“仁杰赴任于并州,登太行,南望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所居,近此云下!’悲泣,伫立久之,候云移乃行。”这里暗用此典,表现了强烈的思亲思乡的悲凄之情。接二句又补说:整天想回家乡,但回不去。语气表面平淡,内则极为悲愤,因为不能回去的原因,是那里被敌人占领了,白白辜负了杜鹃鸟“不如归去”的殷勤叫声。这是无可奈何的自我解嘲。实则在鸟的“不如归去”叫声中,更突出了有家不得归的悲凄感情。下面调转笔触写眼前:我正在新亭上为怀念家乡而悲凄流泪,亭外潇潇雨声,更增加了悲凉气氛。这里暗用“新亭对泣”的典故,表明不是一般的怀乡之情,而主要是悲叹国土沦丧。结三句大阖,眼前的长江,尽管有万里长,也难以流尽我这家国之恨。语极朴实,情极沉重。比喻形象,可与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媲美。
换头承上,设想蕲州目前的情景,江口依然跟当年一样,鸟啼花谢,可是地已易主,景是人非了。“江口”,是蕲水在蕲州城流入长江的地方。这是由于上片结句写到长江,也是词人所面对的景色,自然而然引起的联想。以下六句,追述敌人侵扰带给蕲州的灾难。前后三句各有所侧重。“燕子”三句,通过燕子找不到旧巢,写城市被破坏的情景。不懂人事变化的燕子,照常飞来,可它们在呢喃低语:怎么往年筑巢的雕梁找不到了?这里用的是拟人化手法,暗示蕲州被金人烧杀掠夺一空,几成废墟。笔触极淡,感情却极为沉痛,且含有对敌人的强烈仇恨。“最苦”三句,则用直接描写的手法,写出当时人民被屠杀的悲惨情景。“金沙”,据清嘉靖《蕲州志》载:“金沙湖,在州东十里,又名东湖。”这里指代蕲州。宋代蕲州在这次金兵侵扰前从未遭受过兵火,比较富庶,户口较多。说“十万户尽”“血流漂杵”,当非夸张,而属纪实。这是作者亲眼目睹的惨状,控诉了金兵的残暴。结句表示只要有凌云的壮志,一定会杀尽敌人,报仇雪恨,表现了必胜的信念,和对敌人的蔑视,铿锵有力,振起全词。
词抒发逃难在外、思念家乡的情绪,但不同于一般的怀乡之作,而是如实地反映了一次历史事件,揭露了敌人的暴行。艺术特点在于逻辑层次和感情层次的统一:由思乡而叹归不得,由归不得而忧国,由忧国而叹土地易主,由易主而至生灵涂炭,由生灵涂炭而至欲一洗残虏,构思缜密新颖。
(张文潜)
华岳*
满江红
庙社如今,谁复问、夏松殷柏?最苦是、二江涂脑,两淮流血。壮士气虹箕斗贯,征夫汗马兜鍪湿。问孙吴、黄石几编书,何曾识?青玉锁,黄金阙。车万乘,骓□匹。看长驱万里,直冲燕北。禹地悉归龙虎掌,尧天更展鲲鹏翼。指凌烟、去路复何忧,关山隔。
注:□同原文。
作者
*华岳,字子西,号翠微,贵池(今属安徽)人。宁宗时被权相史弥远杀害,《宋史》入忠义传。有《翠微南征录》《翠微北征录》传世。词作或豪纵,或清新,风格鲜明。
鉴赏
宋宁宗即位后不久,实权逐渐落到韩侂胄的手里。韩准备对金用兵。开禧元年(1205),华岳上书宁宗,认为仓促用兵,会“不战自败”。这当然是对的。在这同时,他没有把韩和投降派区别开来,认为韩比金人还要危险,要求杀掉他,认识上有偏差。韩不懂得要取得用兵胜利,必须重用华岳这样有文武才的英雄豪杰,因而不能容忍华岳的过激言论。于是,华岳被贬到建宁(今福建建瓯)。开禧二年(1206)五月,韩对金用兵。这首词作于这以后不久,时在贬所。又不久,宋军以失败告终。这首词表达了作者对开禧北伐复杂而矛盾的心情。
上片写实。开头三句,忧心如焚,指出长时间以来形成的严峻局面。“庙社”,指社稷,即国家。“谁”,指当权者。“复”,形容时间已长。“夏松殷柏”,乃互文见义,为宗家庙内的古树。“谁复问”,即无人关心沦陷区的宋宗庙松柏今日如何了,亦即无人关心收复中原事。统治者长期不过问中原,现在却突然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对中原用兵,这就使得局面更为严峻。下面“最苦是”三句对严峻局面做了沉痛描叙。据史书记载,战争开始后,宋军也有胜利,然失利居多,老百姓“死于兵戈者,不可胜计”,二江(长江、汉水)涂脑,两淮(淮东、淮西)流血。在这种严峻局面面前,前方将士仍斗志旺盛,艰苦奋战。“壮士”二句,笔调转为激越昂扬。他们满腔浩气,凝成一道彩虹,与天上的箕、斗星相接;他们的兜鍪(盔)汗湿了,战马也大汗淋漓。按照常情,有如此将士,胜利应该有望。但是,胜利在很多情况下,往往取决于最高指挥者的战略战术。而发动这场战争的一些人,却是不识孙武、吴起、黄石公兵书的人。这就注定了战争的悲剧结果,军民的鲜血要白流。“问孙吴”三句,笔锋转为深沉愤慨,深刻地揭露了这种严重现实。
下片展望战局,充满浓厚的浪漫色彩。华岳反对轻率地用兵,但是,抗金战事既已发生,他就毅然站到抗战将士一边,这是真正的爱国立场。开始四句,采用了铺陈的方法。“青玉锁,黄金阙”,渲染皇宫和皇家,显示国家的声威和尊严。“车万乘,骓□(原文此处为□)匹”,显示军事力量的强大。“看长驱”二句,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写出雄厚国力武装起来的强大队伍,所向无敌,直入燕北金统治中心。“禹地”二句,进一步想象到大军入燕后的新气象:贤明当位,人们可以自由地生活。“禹地”“尧天”,祖宗和故国的天地,指原金统治区。“龙虎”出自《易·乾》“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这里比喻为圣人和贤明,而他们乃应运而生。“鲲鹏”,出自《庄子》,常用以喻远大的抱负、志向。末三句,更显出英雄本色。“凌烟”,阁名,唐太宗图画开国功臣二十四人的像于阁。这里继续承上写出胜利后论功行赏,将士们的像将画入凌烟阁,他们的壮志定能实现,不应再忧虑关山阻隔。这意味着词人对北伐胜利的坚定信念。
作者在这首词中,对当前战局做了深刻的分析。对于胜利,虽然是想象,但建立在强大信念和要求献身精神的基础上,有鼓舞作用。他善于表达急遽变化着的复杂感情,用充满激情的笔调引导人们与他一起忧虑、欢快、愤怒。他具备了战士和诗人的两种气质。
(孔凡礼)
赵希蓬*
满江红
劲节刚姿,谁与比、岁寒松柏。几度欲、排云呈腹,叩头流血。杜老爱君□谩苦,贾生流涕衣空湿。为国家、子细计安危,渊然识。英雄士,非全缺。东南富,尤难匹。却甘心修好,无心逐北!螳怒空横林影臂,鹰扬不展秋空翼。但只将、南北限藩篱,长江隔。
注:□同原文。
作者
*赵希蓬,名亦作希逢。宋宗室。理宗淳祐间,以从事郎为汀州(治所在今福建长汀)司理。与华岳合撰《华赵二先生南征录》,已佚。词作风格与华岳略近。
鉴赏
此词为和华岳《满江红》(庙社如今)而作。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不久即以兵败身杀告终。嘉定元年(1208)九月,和议成,宋接受了更多屈辱条件。此词约作于嘉定和议后。
上片赞美华岳。作者恰当地把华岳比成具有“岁寒松柏”一样的“劲节刚姿”。华岳劲直无讳,能言人之所不能言,气节高尚;华岳遭受打击,继续斗争,显示出爱国志士坚强不屈的雄姿。他叩头流血,多次上书,想排开重重云雾,面见宁宗,把心腹中的话尽情倾诉出来。这当然是空想,一个“欲”字,表现了无限惋惜。他用杜甫、贾谊比华岳。杜甫要“致君尧舜上”,贾谊为国事痛哭流涕,结果只落得“□(原文此处为□)(当为‘心’字)谩苦”(白费了一片心),“衣空湿”,抱负得不到施展。这一点,华和杜、贾一样。但有不一样处,杜、贾总算没有身陷囹圄。作者没有明写出来,但可以从比较中看出。作者在慨叹中倾注了满腔同情。“为国家”三句,继续用杜、贾衬托华岳,突出赞扬华岳超出常人的深远识见,而这是他为了国家安危经过深思熟虑得到的。这里,作者没有丝毫溢美。华岳开禧三年(1207)系统地提出过恢复措施——《平戎十策》,其中通盘考虑了人力、物力、战略、战术、组织、动员,体现出卓越的见解。至此,华岳这位爱国志士的形象,被粗毫健笔勾勒了出来。
下片揭露当权者。开始四句,自然承上。作者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了那些对恢复大业丧失信心的人:我们有英雄人才,有丰厚物力,前途乐观。下面“却”字一转,矛头指向长期主和的当权者。一个“甘心”,活画出他们恭顺地拜倒在金统治者面前的丑态,尽管美其名曰“修好”。一个“无心”,说明这些人虽口头上偶尔唱唱抗战的调头,但并没有心思要把金人从北方驱逐出去。两下一对比,当权者的奴才兼伪善者的龌龊面孔就暴露了出来。这些人惯于迫害爱国志士。“螳怒”二句就揭露了当权者这方面的罪恶。“螳怒”,出自《庄子·人间世》,说是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被人讥笑为不自量力。这里把螳螂巧妙地比喻成力量敌不过当权者也要愤怒地与之斗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人。这些人伸出自己的一双双臂膀,一片一片地像横卧在地上的森林的影子,要阻挡当权者的倒行逆施,这是就他们的牺牲精神讲的。就他们远大的抱负说,他们又像秋天晴空中的鹰。但是,螳螂臂被轧断,鹰不能展翅,都被扼杀了,当权者造成了严重恶果。那么,当权者要干什么呢?“但只将”三句做了回答。原来,他们只不过妄想依靠长江这道“藩篱”,保住半壁江山。陆游在绍熙元年(1190)《醉歌》一诗中,已经斥责当权者“穷边指淮淝”,把淮水、淝水作为最远的疆界,现在,时间不长,他们又后撤到长江了。这就进一步揭露了这些苟安者的卑劣灵魂。
这首词是南宋(特别是宁宗时期)主和和反主和两派斗争历史的缩影。诗有诗史,从诗中见历史。词也应有词史,这首词便属词史。作者在揭露当权者时,语句痛快淋漓,直截了当,运用了诗的议论方法,加强了力量。二者在宋词中均很少见。
(孔凡礼)
吴潜*
满江红
送李御带珙
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湖海上,一汀鸥鹭,半帆烟雨。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过垂虹亭下系扁舟,鲈堪煮。拚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
作者
*吴潜(1196—1262),字毅夫,号履斋,宣州宁国(今属安徽)人。宁宗嘉定十年(1217)进士第一。曾任参知政事,拜右丞相兼枢密使。主张积极抗金,清除奸佞。但却因此受谗,被贬循州(今广东惠阳),并死在那里。他与姜夔、吴文英等词人都有交往。著有《履斋诗余》三卷。
鉴赏
这首送行词,是作者赠给友人李珙的。李珙,字开伯,吴郡人,历官御带、国子司业,撰有借春秋以寓时事的《春秋王霸列国世纪编》一书。词的上片着重对李珙因报国无门而回乡隐居表示深切的同情。“红玉阶前,问何事、翩然引去?”“红玉阶”,红色玉石砌成的台阶,这里借代宫殿朝堂。老友离开朝廷,辞官归里,将去烟波江上过那种与鸥鹭做伴的隐居生活了,这究竟是何缘故呢?起句故作设问,引人遐想。接着便说出原因:“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作者用一对句构成反诘句式,慷慨陈词:李珙虽是济时有策之士,但却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显然,这里是为友人代抒愤懑,也是词人的“夫子自道”。由于心有报国壮志而不能实现,胸怀济时奇策而无处倾吐,兀自怨嗟又于世无补,于是他决意回乡隐居。今后,他将泛舟湖海之上,寄情山水之间,在垂虹亭下系住小舟,烹煮家乡的鲈鱼,品尝美味佳肴,过那逍遥自在生活。“垂虹亭”,在今江苏吴江县垂虹桥上。《吴郡图经续记》云:“吴江利往桥,庆历八年(1048),县尉王廷坚所建也……桥有亭曰垂虹。苏子美尝有诗云:‘长桥跨空古未有,大亭压浪势亦豪。’非虚语也。”李珙,吴郡人,归隐乡里,这都是用其家乡景物、故事。“鲈堪煮”,是用西晋人张翰的典故。他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等美味,便弃官归隐(见《世说新语·识鉴》及《晋书·张翰传》)。整个上片,始则通过询问李珙为何要“翩然引去”,表达了词人对友人依依惜别而不愿其遽去的深情。继则指出他济时虽有策,报国却无门,这便表达了对友人离去的深深惋惜和对其怀才不遇、遭受压抑的深切同情。而词人对朝廷压抑有识之士的深致不满,也就尽在其中了。
词的下片,作者便就友人归隐抒发了自己因忧虑世事未了而不忍遽然退隐的感慨。这样,便将他对友人的劝慰之情更进一层地表达出来。过片以“留君住”与“送君路”对举,写出自己欲送还留的矛盾心情,词意便转深一层。词人何以既“送”之又“留”之呢?原来他有着与友人相左的看法。那就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李珙家在苏南吴郡,还乡归里应无关碍。因此词人这儿其实是说,请放眼大江南北吧:中原沦陷,山河破碎,对于志在“报国”、意欲“济时”之士来说,你究竟何去何从、“欲归何处”呢?“遍江南江北”一语,大有“更愿诸公着意,休教忘了中原”(宋李好古《清平乐》词)的深意存焉。而“欲归何处”的诘问,答案只有一个:此时若去归隐,其实是“欲归无处”的!“欲归何处”,这是令人深思的反问,更是促人猛省的劝诫,意在再次唤起友人对残破现实的关注,实是此词的主旨所在。承此反问,词人又以一组对句更进一层说道:“世事悠悠浑未了,年光冉冉今如许。”是的,世事悠悠,如白云苍狗,变幻无穷;而年光荏苒,如东流逝水,人忽垂暮。若再蹉跎岁月,岂不更难“济时”“报国”了?词人殷殷致语,词意愈转愈深。“试举头、一笑问青天,天无语。”歇拍处融情入景,收束得委婉、含蓄、凝重。“问青天”三字,回应起笔“问何事”;“天无语”三字,则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妙,不禁使人想见两人在歧路道别时,相视默然、欲说还休的怅惘情景。
吴潜这首送行词,既洋溢着作者对友人的真挚情意,又借送客抒发了自身的怀抱。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词的特点是发抒感慨既逶迤洒落,又曲折回环,而且层层深入,有如剥笋。济时有策而报国无门的人,本自有一种苦闷、抑塞的心情。作者巧妙地设以四问,将其曲曲道来,显得张弛有致、摇曳多姿。一是“问何事、翩然引去”,结以归隐湖海。二是问“济时”“报国”“从谁吐”,结以泛舟煮鲈。三是问“欲归何处”,结以年光易逝。四是“笑问青天”,结以青天无语。针脚十分细密,而于一顿一挫之中,便写出了胸中感情的起伏变化。
(祝诚)
满江红
齐山绣春台
十二年前,曾上到、绣春台顶。双脚健、不烦筇杖,透岩穿岭。老去渐消狂气习,重来依旧佳风景。想牧之、千载尚神游,空山冷。山之下,江流永。江之外,淮山暝。望中原何处,虎狼犹梗。勾蠡规模非浅近,石苻事业真俄顷。问古今,宇宙竟如何?无人省。
鉴赏
“齐山”,位于安徽贵池县(宋属池州)东南,全山作伏虎昂首之状,山上怪石嶙峋,洞窟幽深,向以景色奇丽著称。“绣春台”,便在齐山峰巅。《齐山岩洞志》称:此山高虽不逾三十仞,周围不过十里,然有盖九华之秀,可与武夷、雁荡比美,故有“江南名山之胜”的称誉。历代名人,至此多有题咏。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出师之前屯兵池州,曾乘月夜登齐山翠微亭,并挥毫写下充满爱国豪情的诗章:“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齐山的锦山绣水,更加激发了英雄报国的赤子之心。这次,吴潜沿着前辈攀跻的足迹,寻着自己昔日的游踪,再次登上了齐山绣春台。他追念古昔,遥望中原,也不禁浮想联翩,感慨丛生。
开篇平平而起:“十二年前,曾上到、绣春台顶。”交代时间、地点与事件。但接着便渐入佳境:“双脚健、不烦筇杖,透岩穿岭。”“筇杖”,即竹杖。“透岩穿岭”,即翻山越岭,但出语新奇,而形象更加生动。原来那时是凭着一股少年狂兴,迈开轻健的双脚,奔赴台顶的。令人想见一个充满青春活力、洋溢壮志豪情的身影,正在齐山诸峰间登攀而上,流露出词人对往昔壮举的深情忆念。这一动情的回忆,正是今日旧地重游的一个明显比照:“老去渐消狂气习,重来依旧佳风景。”词人实写往昔,虚写今日。以实衬虚,以显今非昔比。这里所说的“狂”,与苏轼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见《江城子·密州出猎》)之“狂”,意正相同,指的是一股年轻人的豪兴。回首往事,已生感喟;又对比今昔,更觉怆然;再目睹“风景”“依旧”而人已颓然衰迈,便越发不能自持了。作者的感情就这样由起笔的兴致勃发一转而为此时的感慨无限。然而,“老去”只是“狂气”“渐消”,而不是“狂气”尽失,他毕竟是故地“重来”了。他神思飞越,念及前贤:“想牧之、千载尚神游,空山冷。”词人想起了四百年前在此任池州刺史的唐代诗人杜牧,曾于唐武宗会昌五年(845)的重阳佳节登上齐山,并写下了一首著名的《九日齐山登高》诗。杜牧在这首诗中,由自己登山,联想到了春秋时齐景公游于牛山,北望国都临淄而伤心落泪,感叹年华不能永驻之事。但杜牧要超脱得多。他认为:“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人生无常,古往今来尽皆如此,我们何必要像齐景公那样独自伤感落泪呢?显然,词人引此旨在表明:当年杜牧尚且能神游千载,以达观态度看待人生,自己又何独不能!可见,词人于自己的“老去”是不甚介怀的。然而,残破的山河,严峻的现实,却使词人心境悲凉起来。所以他又想到:杜牧如果今日再次“故国神游”,他也会像我一样,发现眼前是一座冷清肃杀的“空山”。在这里,“佳风景”是客观实景的描绘,而“空山冷”是国事日非的折光与词人主观心境的反映。正是出于对国事的关心,词人发出了“空山冷”的感叹。这一感叹,便把词意引入到了一个更其深邃的境界之中。
过片四句,紧承“空山冷”三字而来。词人放眼望去,只见齐山脚下江水长流,而江北淮山暮色笼罩。如虎似狼的敌人至今还盘踞在那里。“淮山”,指淮水两岸的群山。宋金以淮水分界,故有此说。以暮色笼罩暗喻中原沦陷区暗无天日,见出词人对中原父老的深切同情。面对此景,词人借古史以喻今事,指出殷鉴不远:“勾蠡规模非浅近,石苻事业真俄顷。”“勾蠡”,指越王勾践和他的大臣范蠡。勾践曾大败于吴国,但此后他卧薪尝胆,不忘国耻,并用范蠡、文种等整顿朝政,经“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长期努力,终于灭了吴国。“石苻”,指五胡十六国时的后赵石勒和前秦苻坚,后赵和前秦都是短命王朝。这里以“石苻”喻金,认为它的统治不会长久。词人一方面意在说明报仇须长期努力,另一方面也明示只要发愤图强,恢复是可能的。所可惜者,“问古今,宇宙竟如何?无人省。”恢复之事本大有可为,但由于古往今来,兴亡盛衰的道理无人理解,终不免落空。全词结以“无人省”三字,寄慨遥深。
吴潜在此词中表现了对国事的关切,对民瘼的同情,对收复失地的识见。全词慷慨而不消沉,悲愤而不衰飒,表现出一种悲壮豪放的风格。
(祝诚)
满江红
豫章滕王阁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漂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鉴赏
吴潜,是南宋末年著名的政治家,曾两度为相。他在国家危殆之时,仍企图有所作为。即使到了垂暮之年,他还说过:“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所不敢辞。”(见《宋史》本传)表达了对外积极抗敌,对内革除弊政的决心。但却因此受到奸臣贾似道辈的谗毁,以致在宋理宗景定元年(1260)再次罢相,贬谪建昌军(治所在今江西南城)。这首词,即作于贬谪途中,路经南昌之时。
“豫章”,汉代郡名,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市。“滕王阁”,旧址在今南昌市新建县西章江门上,西临赣江。唐永徽四年(653),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所建造。原阁高九丈,共三层,“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见王勃《滕王阁序》)。历代骚人墨客登阁多有诗文题咏、图画写真。韩愈亦记云:“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于此可见声名之大。
此词上片,描绘登阁远眺所见的壮观奇丽的景色。“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首两句活用唐代诗人王勃故事。传说上元二年(675)重阳佳节,洪州都督阎伯玙在阁上大宴宾客,原拟由其婿届时撰写阁序以炫才夸客。哪知王勃自马当乘顺风一夕而至南昌,这位不速之客欣逢盛会,席间乘兴秉笔疾书,撰成《滕王阁序》这篇千古传诵的佳作。后人遂称为“时来风送滕王阁”。然而,吴潜此时却正遭贬窜,所以不说是时来运转东风伴送,而说是“万里西风,吹我上”。气魄大则大矣,但已暗含时乖命舛、身不由己之意,为全词奠下了感情的基调:既雄浑,又悲壮。开篇交代登临之所。虽用典,却不使人觉其用典。接下便写目所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此时正是风起云飞,江涛翻滚的肃杀季节。看远处,不知来自何方的征帆仿佛是从树梢轻轻掠过,又时见野鸟落在江畔沙滩之上。“楚山”,指西山,又名南昌山,在新建县西。“楚江”,实指楼阁之下的赣江,因古时江西地属楚国,故称。词人捕捉住“云涨”“涛作”“征帆”“野鸟”等典型景物,描绘出了一幅豫章秋色图。看近处:“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词人发现,如今所见之景与昔日王勃所睹之景正相仿佛:暮雨潇潇,掩空袭来,化用王勃《滕王阁》诗“珠帘暮卷西山雨”句意,贴切而又自然。这场“暮雨”,给原已凄清的画面,又抹上了一层浓重的晦暗色调,而词人就置身于这一豫章秋色之中。
下片直抒胸臆。过片四句,先述眼前之事:“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漂泊。”这是叹自己身世之苦。词人四处漂泊,贬谪他乡,本已伤感;如今秋色愁人,就更添凄苦。接下去,再忆往事:“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这是叹心忧国事之苦。寥寥九字,言简意赅,寄寓着词人十年宦海浮沉的无限感慨。理宗淳祐十年(1250),吴潜任参知政事,但次年就受到政敌萧泰来等的弹劾,说他“如王安石而又过之”,遂罢相。到开庆元年(1259),元兵渡江南下,国势阽危,吴潜这才又被任为左丞相。但翌年,即作此词之年旋又遭谗罢官。这两番浮沉,首尾共达十年。每念及此,词人胸中自有难言之隐,所以说“休休莫莫”,意即罢了罢了,不要再提了!语出司空图《题休休亭》:“休,休,休!莫,莫,莫!技两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着。”往事既不堪回首,今后又将如何呢?词人最后预测未来之事:“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这是叹无处容身之苦。果不出所料,天下虽大,容不得正道直行之人。词人从此到处贬窜,颠沛流离。他先贬建昌军,继窜潮州(治所在今广东潮安),再贬循州(治所在今广东惠阳),不久终于死在那里。在这里,词人抒发了岁月催人老,政治理想难实现的愁恨。就这样,词人由现实反思往事,又预卜将来,其忧国之思、被贬之愁,便一层深一层地表述出来。临近黄昏了,词人在滕王阁上遥闻城头传来的声声号角,更逗引起了自己羁旅他乡、贬谪在外的无限愁恨,而且随着这号角在不断地扩散开来。歇拍两句融情入景,令人想见作者在滕王阁上感叹唏嘘、踯躅低回、欲说还休的情景。
(祝诚)
水调歌头
焦山
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惟有汀边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鉴赏
“焦山”,位于今江苏镇江市东北,长江之中。东汉末年,处士焦先隐居于此,因而得名。它砥柱中流,山势险峻,居高临下,可控扼交通,故又称谯山。自古以来,这座江岛不仅是游览胜地,而且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游客骚人到此常有题咏。吴潜曾以“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兼知镇江府”(见《宋史》本传)。这首《水调歌头·焦山》词,可能即是写于任此职时。
上片写登临焦山、纵目眺望所见胜景。一开篇,词人就纵览全景,从大处落笔:“铁瓮古形势,相对立金焦。”镇江城形势险固,故有铁瓮之称,据《润州图经》载,始筑于吴大帝孙权。江中对峙的金、焦二山,高镇潮头,挺立中流。这是一笔总写。紧接着便转入山川形胜的分述。“长江万里东注,晓吹卷惊涛。天际孤云来去,水际孤帆上下,天共水相邀。”只见万里长江,浩浩西来,风卷惊涛,滚滚东去,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壮阔而又雄奇、苍茫而又惊险的江景。天际虽有白云,却是“孤云”;水际虽有风帆,却是“孤帆”。两个“孤”字,突现了江景的寥廓空旷。而大江与云、帆,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大与小的对比,又是多与少的对比,更是闹与静的对比。加之水天相接,浑然一色,因而“天水相邀”。“远岫忽明晦,好景画难描。”词人纵目远眺,只见山峦起伏,山色明灭。面对空旷寂寥的江景和若隐若现的山景,词人不说“江山如画”,而说“画难描”,表现出词人对江山胜景的无限叹赏之情。
下片抒怀。过片回忆历史往事:“混隋陈,分宋魏,战孙曹。回头千载陈迹,痴绝倚亭皋。”“混隋陈”,是指隋灭陈,终于结束了三百七十年的南北分裂而统一了天下。“分宋魏”,是讲南朝的宋与北朝的魏南北对峙;“战孙曹”,是说三国时孙吴与曹魏的争战不休。历朝史事,由近及远,倒卷而出。寥寥九字,言简意赅,词人回想往古经由分裂割据而终至天下混一的史实,必然思及如今南北分裂的沉痛现实,怎能不感慨万千?“痴绝倚亭皋”,“痴绝”二字,把词人沉思默想、感叹低回的情态一笔勾出。上片景物的展望,使词人感到空间的辽阔;过片历史的回顾,又使词人悟到时间的邈远。这时空观的启迪,便自然唤起词人自身由于世道艰难而有志难伸的深喟。词人眼见“汀边鸥鹭”,遂就近取譬,借用它们超然物外“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的形象,逗起超脱凡尘、飞升成仙的幻想:“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当词人感到恢复无望,正道直行不容于世时,出尘避世、隐迹遁去的念头便油然而生了。
此词题为《焦山》而实不专写焦山。焦山,仅仅只是词人观取胜景、回首史事和抒发情思的一处立足点而已。全词虽由写景、忆古和抒情三部分组成,然细绎词意,使人感到,不管是写景,还是忆古,究其深心,都是旨在衬托旷远放达的情怀。全词既脉络分明,又自然浑成。此外,这首词还十分注重字句的锤炼,如写水天一色,着一拟人化的“邀”字,就见出水天相近相亲的景象。写“汀边鸥鹭”腾飞碧霄,便用“一抹”来形容,令人想见其轻快敏捷的身影。而这些字词,又无不凝聚着词人的情愫。
(祝诚)
淮上女*
减字木兰花
淮山隐隐,千里云峰千里恨。淮水悠悠,万顷烟波万顷愁。山长水远,遮断行人东望眼。恨旧愁新,有泪无言对晚春。
作者
*淮上女,不知名姓。南宋嘉定年间被金人掳掠北上。
鉴赏
据元好问《续夷坚志》“泗州题壁词”条下记载:“兴定末,四都尉南征,军士掠淮上良家女北归,有题《木兰花》词逆旅间云云。”公元1220年前后,金人数度进犯淮、泗一带,大肆杀戮、掳掠,淮上女是深受其害者,是被掳掠的无数妇女中的一个。在诀别故乡之际,这个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女子写下这首词,表达她对故乡、对亲人的无限眷恋和对敌人的深刻仇恨。
上阕四句,一山一水,两两相对,可以说是一副十分工整的对联,在词作中,它又是不很常见的隔句对。“淮山隐隐”,这位女子愈行愈远,淮山逐渐变得模糊了。“千里云峰”,是对淮山更大范围的描写,它绵延逶迤,云遮雾障,在作者眼中,好似充满无尽的愁恨。下面两句表情方式相同。悠悠淮水,万顷烟波,也似带上了无边的哀愁。“千里”“万顷”,这愁恨是何等深广!作者描绘山水,或说“云”,或说“烟”,使景物抹上了一层迷蒙暗淡的色调,这和词人前途未卜、凶多吉少的忧郁情绪正相吻合,景中含情。说山呈“千里恨”,水带“万顷愁”,又是词人移情于客观景物,让客观景物染上了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
词的下阕写她被驱赶向西,而她的心却一直向东。她思念朝夕相处的亲人,不断回望哺育过自己的故乡,即使“山长水远”“遮断”了视线,她也没有收回那顾恋的目光。她永别了亲人,永别了故土,旧恨新愁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她是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暴力的裹胁,只能默默地对着暮春景物伤心落泪。她满腔悲苦,却无从诉说。这无从诉说的悲苦,在独自吞咽中只能更令她心碎色沮。这首词上阕是触景生情,融情入景,下阕叙事为主,于叙事中抒情。在下阕中作者用“山长水远”“恨旧愁新”,使之与上阕紧相照应,融为一体。
这首小词诉说的是一个被金人暴力胁迫的无力抗争的弱女子的遭遇与悲苦,凄恻动人,它能引起人们对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词的形式又富有民歌的特色,写山写水,说愁说恨,回环往复,一唱三叹,读之令人回肠荡气。
(刘庆云)
黄孝迈*
湘春夜月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空尊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陂湘水,摇荡湘云。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
作者
*黄孝迈,字德父,号雪舟。其词清丽绵密。今传词四首。
鉴赏
晚宋词人黄孝迈,有着卓越的艺术才能,可惜作品传世不多,而这首《湘春夜月》,则是他的代表作。
这首词所表现的,也只是古代诗词中习见的“伤春复伤别”的情绪,但是,对于时令,作者却与其他人有着不同的感受。就一般情形而言,人们大多只是到了绿暗红稀的暮春才会伤春,而黄孝迈却在春天刚返人间不久,万紫千红还没出现之时,就已经感到春之可伤了。这实际上是告诉读者,春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喜悦,春天是与他无缘的。于是,深悲积怨,触目惊心,便构成了《湘春夜月》的基调。
一上来两句,略写春景:“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时近清明,春意渐浓,鸟儿声声啼啭,沉醉在一片春色之中,为这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而消魂。
然而,面对这美好的春光,词人心中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世说新语·任诞》描述桓子野的精神状态时,有“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语,“可惜”句可能由此得到暗示。这两句由极热变得极冷,全词格调亦随之逆转。在光明与黑暗交接之际的黄昏时候,一切都变得那样静寂。而翠禽消魂的清歌,便回荡在这种背景之中,没有共鸣,也没有和声,相形之下,越发显得孤独、凄清。词人感于此情此景,不禁沉重地叹了一声“可惜”,这里,有着那样深沉的怅惘和悲哀,读来似能触到作者那震颤不已的心灵。
“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翠禽所栖,便是柳枝,因此,续出柳花,不嫌突兀。这三句,实即“可惜”二句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意在进一步渲染孤独寂寞之感,所谓“言之不足,故嗟叹之”(《诗经·大序》)。“柳花轻薄”,本用以形容柳絮飘扬,而在这里,“轻薄”却是由形入质,带有贬义。作者不甘于这一片清歌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期待着知音,期待着感情交流。于是,他热切地寻找着,寻找着……当他看到那无所不在的柳花时,不禁心念一动:或许可以在柳花身上找到一点慰藉吧?但是,这一心灵活动只是一闪念,立刻便被他自己否定了。他敏感地意识到,柳花是不可信任的,它缺乏厚重,缺少内涵,那轻薄的特质怎能理解自己的伤春之意呢?这几句,表现了作者盼望理解、寻求知音而终于失望的瞬间心灵活动,写得愁肠婉转,幽恨重重。
“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三句,在境界和风格上,与周邦彦《琐窗寒》中“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三句很相似,显然是受了周词的影响,虽然有忆昔与感今之别。作者自己漂流楚乡的寂寞已表现在以上七句的描写中,至此,便以直抒胸臆的手法将对心灵安慰的渴求发泄出来。一“念”字有千钧之重,有力地生发了作者的感情。
过片三句“空尊夜泣,青山不语,残月当门”,是描写楚乡旅宿的情况,突出渲染了场景和气氛。“空尊夜泣”,出自姜夔《暗香》“翠尊易泣”,但比之姜词,却更朴实,更悲苦。将“翠尊”改为“空尊”,见出酒阑灯灺,无可奈何,而将“易泣”改为“夜泣”,则增强了具体性、生动性。正是在这种地方,我们看到了作者点化前人成句之妙。从黄昏到残月,时间已过了这么久,而词人仍然满腹心事,难以入睡。他本想不断地喝酒,以浇平心中的块垒,可是,酒有尽时,他的一腔愁怀却总是难以平息,因此,那空尊似也为此发出哽咽之声了。(酒尊当然不能哭泣,但姜词说“红萼无言”,黄词说“青山不语”,花又岂能言,山又岂能语呢?这都不过是借物喻人罢了,所以不应呆看。)下面“青山”二句,虽变换角度,但皆由此生发。户外,黑黝黝的大山沉默地矗立着,它闻空尊夜泣而惨然不语,似与词人的感情在无声地交流。而那一钩残月,悄悄地挂在门前,也像是见空尊夜泣而黯然神伤。此处的空尊、青山、残月,看似平列,实际上,空尊是主,青山、残月是宾。空尊是主,即人是主;青山、残月是宾,即物是宾。它们结合得如此紧密,如此融贯,真是情景交融的典范。
接下来的三句,仍是作者所在的眼前景物。“翠玉楼前,惟是有、一陂湘水,摇荡湘云。”“翠玉楼”,指华美的楼。“湘水”“湘云”,承前楚乡,交代特定的地点。而浮云摇荡于陂水之中,是他自伤旅况呢,还是怀念远方的她呢?这,在词中并没有明确点出。但是,那风起水摇、水摇云荡的情态,显然象征着内心的不平静,这一细节,含蓄而又丰富,细腻地表现出了作者的内心活动。
相思,由于现实的制约,常借梦来加以补偿。可是对于作者来说,即使有梦,又怎能排遣内心激情之万一呢?于是,他叹道:“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桃根”,晋王献之妾桃叶之妹,作者借指其所爱。此二句不用虚笔,直接写对心上人的思念,点出了全词的主旨,原来伤春是因为伤别。“天长梦短”,从《古诗》“愁多知夜长”化出,表现了对入梦愈长愈好的迫切愿望,也即表现了难以抑制的相思之情。然而,天是如此之长,梦是如此之短,每当醒来,寂寞和惆怅更加折磨着他,就像一个饿了多天的人,一点食物,反而更使他饥肠辘辘。于是,他从心底呼喊着、盼望着“重见桃根”。这“重见”,可能含有两层意思:第一,作者从梦中醒来,仍然深深沉浸在与“桃根”相会的情景之中。一场欢乐,转眼成空,他不禁深恨梦之短,也就盼望再次梦中相会。第二,梦中虽能见到爱人,聊解相思之苦,毕竟是虚幻的,只有真正的团聚才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快乐。因此,“问甚时”一句,既是对梦境的回味,更是对重逢的向往。
但“重见桃根”不过是作者的愿望罢了,也自知这是难以实现的。于是,他深深感到,“这次第,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这次第”,犹言这许多情况,指上述种种。“并刀”,并州所产的剪刀,以锋利著称。杜甫“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首以并刀之快入诗,而此词的直接出处,则是陆游《对酒》之一的“闲愁剪不断,剩欲借并刀。”(《剑南诗稿》卷六十三)不过,词中对这种表现手法的借用却是反言之,意谓,这心上愁痕,即使寻遍人间,找到最锋利的并刀,也难以将它剪断。这样,就更有力地体现了离愁是何等的深广,何等的浓郁!
以上,我们对这首《湘春夜月》作了简单的分析,下面,我们想谈谈它的几点特色。
首先,这首词大量运用了拟人的手法。翠禽为春天的美好而消魂,奉献出自己的一片清歌;柳花纷纷扬扬,轻薄虚浮,难以与作者的心灵沟通;深夜,空尊似为作者的悲哀低低抽泣,而见此情景,青山默默无言,残月黯然失色……作者将所有这些景物,都赋予人的特征或感情,从而升华了抒情客体的特质。我国古代批评家非常看重景物描写中的感情抒发,认为情景交融乃是诗词的胜境。作者成功地运用了这一艺术手法,便集中突出了景中之情,使之更为鲜明,更为具体,更富于可接受性,从而使全词的强烈抒情性更完整地表现了出来。同时,由于这些景物是经过有倾向性的选择而集中起来的,它们所呈现的意象也就愈加丰满,多层次地充实了词作,并使得作者的环境也成为人格化的立体存在。这,显然更能引起读者的联想和回味。
其次,它在设色与抒情的紧密配合上,成就也是独特的。一个富于创造力的作家,一定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体验。他总是要选择那些最能够打动自己的、最能体现作品整体效果的东西来加以描写。黄孝迈创作《湘春夜月》时也是这样做的。他把新春的艳丽完全略去,而唯独选取凄清之色彩作为全词的基调,从而与他所要表现的感情紧密结合起来。词中,作者可惜翠禽的美妙清歌,无人欣赏,以至于都消失在黄昏之中。那冷寂、昏暗的黄昏,显然契合着作者的怅惘。轻薄的柳花,白茫茫一片,把淡漠带给世间,与作者的炽热心情,也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入夜,凄寒笼罩着一切,作者欲饮无酒,欲睡少梦,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这时,一钩残月,悄然上门,将朦胧、惨淡、昏黄的光,洒向大地,也洒向他的心灵,还有云、水……所有这些,都使我们看到,作者有意识地将这种冷淡之色彩构成一种感情氛围,对作品的抒情效果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
最后,我们想讨论一下本词的比兴寄托问题。如文学史的大量现象所示,作品的形象是大于思想的。爱情词,当其扩大、深化后,便会远远超过它的主题,体现着更高的思想意蕴。因此,后世评论家一般都认为这首《湘春夜月》含有比兴寄托之意。如梁令娴《艺蘅馆词选》评此词时引麦孺博语云:“时事日非,无可与语,感喟遥深。”我们认为这一看法是正确的。联系作者的时代,体味词中的感情,它的确有无穷的“感喟”在内,这是其羁旅行役、伤别怀人的外表所不能掩盖的。如“可惜”二句,十分凄苦,作者显然必有所指。“欲共”三句所反映的凝重感情,也决非一般的春怨可比。“谁与温存”的感叹,倾注着作者巨大的失望和无限的伤心。而“空尊”三句,其深沉的哀怨,正是“哀以思”的亡国之音,使人们看到南宋灭亡前在文学中显示出来的征兆。“翠玉楼前”三句,特别强调了风起云涌的象征作用。华美的楼阁,立在摇荡的云水之中,它是平静的吗?末句通过比喻愁的郁烈和不可征服,不难使人嗅到浓厚的时代气息。以上我们对这首《湘春夜月》的潜在涵义的挖掘,绝不是凭空猜测,而是根据当时的形势来立言的。南宋后期,民族矛盾不断激化,整个国家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而在这种局面下,南宋统治者仍一味偏安,社会上也充斥着淫靡的风气。宋末作家周密在所著《武林旧事》卷三中曾对南宋时期临安士人的生活状况作了生动的描写:“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贵珰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百万,以至痴儿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这样一种风气,身临其境的作者,虽然他寄旅楚乡,不在临安,但也不会没有感觉,不会不在作品中有所反映。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轻薄的柳花,指社会上的偏安者,作者的伤春,是对国事的忧虑,而他对爱人的怀念,则反映了他因无人理解其忧国之心而产生的巨大痛苦。作者眼见局势日渐严重,心情非常焦急,而他踪迹所及,见到的竟大多是偏安逸豫之人,不禁使他由衷地感到自己的孤独,感到世风的腐败,感到国家的危亡。如此种种,他的一腔愁怀又怎能得到排遣呢?因此,作者正是以这种独特的文学样式,不期而然地展示了社会的风貌,浓缩了整个时代,使人们得到双重的审美感受。这样解释,虽不免有句句坐实之嫌,但通过“以意逆志”,似也离事实不远。
然而,我们以上所言,只是自己的见解,决不意味着是唯一的结论。一部作品的含义总是逐渐为接受者所发现的,它的接受状况不仅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有很大差异,便是在同一历史时期的不同读者群中,也会有很大差异。我国古代批评理论中所讲的“诗无达诂”和“作者之心何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虽然说得较为模糊,但实际上也就是这个意思。关键问题在于,这一类型的词中的成功之作,不管它寄托着什么,它所特有的艺术魅力是无可否认的,人们也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体会作出见仁见智的解释。沈祖棻在《清代词论家的比兴说》中论及此词时云:“如‘可惜’二句,可以认为他说的是可惜一片江山都付与暗淡的局势;也可以认为他说的是可惜一腔忠愤都付与昏乱的现实;这一腔忠愤,可以属于当时的贤臣,也可以属于作者自己;还可以认为是慨叹年华限于遭际,或者是惋惜爱情掷向空虚。又如‘欲共’三句,可以认为他说的是‘时事日非,无可与语’;也可以认为他说的是‘君门九重,叩阍无路’;还可以认为是知己难逢的叹息,或者是情人薄幸的烦忧。”这里对作者之心与读者之心的关系所作的阐发,对如何理解比兴寄托问题所作的论述,对词的弹性所作的解释,都是令人信服的。同时,也使我们看到,作者所给我们的,比他想给我们的还要多得多。
(程千帆 张宏生)
陈东甫*
长相思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
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作者
*陈东甫,生卒年不详。
鉴赏
这是一首闺怨词。它词意明畅,写一个妇女思夫的悲吟。
上阕言思妇的情痴、情真,下阕述思妇的情怨、情恨。“花深深,柳阴阴”,好一派繁花浓柳的景象,春意盎然。但词中的女主人公却视为愁红惨绿,因为春光虽好,然而不见自己的夫君归来,还有什么心情去观赏呢?“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她想着夫君也许会叫人捎来口信,也许会托人带来家书,于是走过了柳树林,又穿越在花丛中,看看会不会碰到什么人。可是,她失望了。人去日久,为什么杳无音信呢?她的渴思之苦不能为夫君所知道,于是便责怪夫君负心,把她遗忘了。一个“觅”字,表明了她要得到夫君信音的急切,写思之深,显出了情之真。“觅”而未能如愿,她就自叹夫君的负心,不免有些担心,写虑之远,显出了情之痴。她觉得夫君像是负心了,实际上是希望夫君不要对她存有弃心,可谓情真如镜,情痴若失。如果今灭“君心”与“妾心”在“负”上拉开了感情的距离,她又怎能忘昨天也曾在“连”上亲密无间,这就很自然地叫她在“怨鸣琴,恨孤衾”中抒发难以排解的苦闷。她操琴,感于心而泄于声。一“鸣”,声声是怨;她单枕难眠,孤独得梦断魂销,故而一见床被就恨将起来。以往夫君与她如胶似漆地相爱过,想不到负心的夫君竟一去不归。“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钿”“钗”,均是妇女发髻上的首饰。“钗盟”,这里是指女方的盟誓。两句的意思是:夫君和她各自都曾山盟海誓,这些表示永结同心的话到什么地方还能够再听到呢?在那时怎会料到夫君如今会忘情负心!一个“寻”字,表明了她坠入在“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绝望中的无限痛苦,写忆之甚,显出了情之怨。“寻”而更觉衾枕的寂寞凄凉,写爱之切,显出了情之恨。她想到,夫君与自己发尽千般誓愿,但只是相亲一时,不能恩爱长久,于是便自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谓情怨有由,情恨不尽。
全词的语言,轻舒徐缓,似幽咽泉流,扣人心扉,不借过多的藻饰与铺排,就把一个思妇的举态、心境描摹得如此酷肖逼真,颇见淡语写浓情之妙。它虽然没有用华辞艳语去形容思妇眉翠的消褪,鬓云的蓬乱,而却能使这些状貌进入读者的想象,因为上阕里的“觅”与下阕里的“寻”这两个动词,在通篇从室外写到房内,从眼前写到过去,架起了一座连接的桥梁,由此也就组成了人物从盼望到回想的心理活动的全过程,这样女主人公的上述容颜,就会于“象外之象”中出现。
(周溶泉 徐应佩)
李曾伯*
沁园春
饯税巽甫
唐人以处士辟幕府如石、温辈甚多。税君巽甫以命士来淮幕三年矣,略不能挽之以寸。巽甫虽安之,如某歉何。临别,赋《沁园春》以饯。
水北洛南,未尝无人,不同者时。赖交情兰臭,绸缪相好,宦情云薄,得失何知?夜观论兵,春原吊古,慷慨事功千载期。萧如也,料行囊如水,只有新诗。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正姑苏台畔,米廉酒好,吴松江上,莼嫩鱼肥。我住孤村,相连一水,载月不妨时过之。长亭路,又何须回首,折柳依依?
作者
*李曾伯(1198—?),字长孺,号可斋,覃怀(今河南沁阳附近)人,寓寄嘉兴。宝祐中进士。历官湖南安抚使、庆元知府兼沿海制置使、四川宣抚使等。主张抗金,留心军事。有《可斋诗余》九卷。词多长调,不作绮艳语,颇受辛弃疾影响。
鉴赏
税巽甫,不详,可能是词人的朋友。小序说,唐朝非官僚阶层知识分子被授予幕职者很多,如唐宪宗元和五年(810),河阳(治所在今河南洛阳)节度使乌重胤就授予石姓、温姓两处士官职。韩愈为此写了《送石处士序》和《送温处士序》两篇文章。可是现在,有名气的命士税巽甫来淮南西路衙门(当时设在濠州的行政和军事官府)谋事已三年了,却得不到任用。词人曾尽力引荐,但毫无办法。巽甫君虽不在意,可词人甚感歉意。饯别时,写这首《沁园春》以安慰对方,并表示不久自己也要归去。
上片开头三句即直接发议论和感慨,说我们江北跟当日石、温辈所在的洛南一样,不是没有人才。可是时代变了,石、温辈能得到知遇,而税巽甫却遇不到。“不同者时”,语气干脆有力,愤慨之情可见。“赖交情兰臭”四句,转到叙述两人的交往和友谊,实则赞扬对方的品德、志向和才能。意思说,我们两人志同道合,气味相投,都把做官看得像轻云一样淡薄,更何况做官的得失也难以预料呢?“兰臭”,语出《易·系辞上》“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即闻起来像兰草一样香。“臭”,同“嗅”。“夜观”三句,进一步叙述他们交往的具体情况:两人曾在夜间一同在楼观谈论军事,在春日的郊原上凭吊古人,慷慨激昂地以千秋功业互相推许。这里赞扬税巽甫是位关心国家大事、有志报国的有识之士,也表示他之所以谋求出仕,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而是为了报国。他们“论兵”,足以表现对当时宋、金对峙局面的关心,对国势的担心。可是,这种人却不被任用,流露了对当局的不满。结句说税巽甫清贫如洗,行囊里只有诗作。这一方面赞扬税巽甫的高洁,安于贫困;一方面也说明税巽甫的潦倒。
下片开头写得非常别致。作为送别,词人不是表示挽留,抒发惜别之情,而是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归去来兮”,似乎在催促对方归去,还带点庆贺的意味。而这不仅仅指税巽甫,还包括词人自己在内,是承上片“宦情云薄”而来。意思是说,你先回去吧,这是我俩的共同愿望。所以下面紧接:我已备置好远行的船,不久也要辞官归去。这句补充上面的意思,也是过渡。“正姑苏”四句,描绘想象中家乡的美好情景:现在正是吴中米贱酒甘,吴松江上莼菜鲜嫩、鲈鱼肥美的时候。这里用晋张翰的典故。张翰,吴地人,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便思念家乡的莼菜美和鲈鱼肥,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辞官回家。词人与张翰同为吴地人,但归去的目的不同。张翰是“贵得适意”,而词人却以表面豁达的话语,表现内心的不满与愤慨,也是对友人的安慰。言外之意是说,像税巽甫这样有才能、品德高尚的人不被任用,可见当政者的腐败无能。这样的政府有什么可以作为的呢?不如退隐吧。“我住”三句,进一步设想归去后,两人交往的融洽情景:我的住处和你的一水相连,不妨经常趁着月色乘船造访。这里不写其他交往情况,而只写月夜乘船。一来是本地风光,显示了江南水乡的特点;二来是以月色、水光为背景,表现两人退隐后的闲适自在的生活情趣和高洁的友谊。最后又归结到送别,紧承前面的意思,提出:既然不久即将相会,那么,在长亭折柳送别时,又何必回首依依不舍呢?
这是一首类似“壮行色”的送别词,特点是不伤别,反而鼓励归去。而词人的矛盾表现在:一方面为友谋官不得而歉疚,另一方面又安慰对方不当官也罢,我马上也回去了。在平淡的措辞中,隐含着对现实的极度愤懑情绪。
(张文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