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鉴赏

陈亮与辛弃疾(字幼安)同为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友谊极笃,但各以事牵,相见日少。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约朱熹会于紫溪(在赣闽交界处)。陈亮先从浙江东阳到江西上饶,访问罢官闲居带湖的辛弃疾,然后同往紫溪,在那里盘桓十日,而朱熹不至。陈亮乃飘然而归。别后,辛怅恨怀思,乃作《贺新郎》一首以寄意。后五日,恰好收到陈亮索词的书信,辛便录寄。这首词就是和辛“见怀”词的原调原韵的。而后两人又用同韵互相唱和,各得词二首,成为词史上的一段佳话。

上片主旨在于议论天下大事,言世事颠倒变化,雪仇复土无望,令人痛愤;下片则说二人虽已老大,但从来都是志同道合的,今后还要互相鼓励,坚持共同的主张,排除一切障碍,奋斗到底。首句“老去凭谁说”是写知音难得,而年已老大,不唯壮志莫酬,甚至连找一个可以畅谈恢复大业的同道都不容易。这是何等痛苦的事!作者用此一句,引出以下的全部思想和感慨。

词人先借《庄子·知北游》中“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和《淮南子》中所说的“冬日之葛”“夏日之裘”来说明世事的不断反复变化。而越变越颠倒错乱,越变对国家越不利,人们日渐丧失了复仇的希望。且看,南渡已数十年了,那时留在中原的父老,今天所剩已寥寥无几;而如今活着的,那时大都是胎发未干的婴儿。作者指出,朝廷数十年蜗居江南,不图恢复,对人们心理上有极大的麻痹作用。经历过“靖康之变”的老一辈先后下世,后辈人从“生发未燥”的婴幼时期便习惯了南北分裂的现状,并视之为固然,自必形成了“无仇可雪”的错误认识,从而彻底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和战斗力。这才是令人担忧的问题。上片最后说,陷于中原的妇女,以汉宫之瑟弹出多少亡国之恨,那些恨集中到一点,就是“算世间、那有平分月”,完整的国土怎能与胡人南北平分呢?这里用乌孙公主及王昭君与异族和亲的故事,暗示南宋统治者出卖民族利益,屡次与金人屈辱求和的现实。读到这里,再回头去看“老去凭谁说”一句,益感作者一腔忧愤、满腹牢骚都是缘此而发的。

下片转入抒情。而所抒之情,正与上片所言之事一致。作者深情地抒写了他与辛弃疾建立在改变南宋屈辱现实这一共同理想基础上的真挚友谊。过片“树犹如此堪重别”,典出《世说新语·言语》,桓公(温)北征时,见当年移种之柳已大十围,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堪重别”即“怎堪重别”的省文。陈、辛上饶一别,实成永诀,六年之后,陈亮就病逝了。虽然他当时无法预料这点,但相见之难,却是早就知道的。“堪重别”一句话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承“老去凭谁说”之意自然引出的。下句“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又正是对“堪重别”原因的注脚,也与词首“老去”一句遥相呼应。这句正面肯定只有辛弃疾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据辛词《贺新郎》题下小序记,此次陈亮别后,辛弃疾曾追赶到鹭鸶林,因雪深路滑无法前进,方怅然而归。“行矣置之无足问”一句,就是针对此事宽慰这位远方友人的,也是回答对方情意切切的相思。句后缀以“谁换妍皮痴骨”,意为谁也不会改变对我们“妍皮痴骨”的看法。“妍皮痴骨”出自《晋书·慕容超载记》。慕容超在后秦时,怕被姚氏拘捕,故意装疯行乞,使秦人都贱视他。惟姚绍见其相貌不凡,便向姚兴推荐他。慕容超被召见时,故意隐藏起自己的才识风度。姚兴见后,果然大为鄙视,对姚绍说:“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妍皮”,谓俊美的外貌;“痴骨”,指愚笨的内心。此谚意谓:仪表堂堂者,其内心必不愚蠢。姚兴以为慕容超其人虽貌似聪隽,而实则胸无智略,便说谚语并不正确。作者借此来说明,即使被认为是“妍皮痴骨”而遭到误解和鄙视,他们的志向也永不会变。正因为如此,这种友谊乃愈可贵,所以就自然地发而为“但莫使、伯牙琴绝”的祝愿,将两人的友谊与爱国复仇的共同志愿联系到一起,使这种感情升华到圣洁的地步。然后话题一转,写出“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这两句话明言丹药,实际说的还是救国之道。看到这里,我们怎能不为作者那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谢”的精神所感动!这里,作者随手拈来历来相传的炼丹术中所谓经过九转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的说法,比喻只要坚定信心,永不懈怠,抓住一切时机,则救国大业必能成功。最后,再借龙虎丹炼成而迸裂出鼎之状,以“龙共虎,应声裂”这铿锵有力的六个字,刻画胜利时刻必将到来的不可阻止之势。至此,全词方戛然而止。这最后几句乃是作者与友人共勉之辞,也是二人的共同心愿。

陈亮善用典故,这使他的作品在有限篇幅内的容量大为增加。他之用典,一般不囿于原来的故事,而是取其一端,死事活用,以烘托自己欲达之情。因此,读他的词,便须反复咏味,方能得其微旨,这首词便是如此。

(姜书阁 姜逸波)

贺新郎

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只成痴绝。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

鉴赏

这首词是陈亮与辛弃疾唱和的第二首《贺新郎》。写作时间较前一阕稍迟,大约在淳熙十五年(1188)冬或十六年(1189)春。此阕仍继承前词“极论世事”的宗旨,针对朝廷以银帛贡献代替边备兵戈,致使天下士气消铄的现实,尽情发抒自己的愤懑情绪,其明白又胜过前首。

也许作者出于对前首词所提及的“后死无仇可雪”问题的积虑,这首词“离乱从头说”一句蓄意提起人们早已忘却的往事,以引出回忆。“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是追述自宋初以来长期的耻辱外交。早在北宋王朝第三代皇帝真宗赵恒时,便以“澶渊之盟”向辽国岁赠白银十万两、绢(即“缯”)二十万匹,换取中原的暂时和平,首开有宋以来向外族纳贡的先例。其子仁宗赵祯时,年贡辽银、绢又各增十万。此后,辽亡金兴,北宋王朝又转而向金纳贡,数额有增无已。这种做法,不但没有换来和平,反而更引起异族统治者的觊觎,得寸进尺。于是河洛尽失,宋室不得不南渡,以求苟安。最令人吃惊的是,统治者竟至把这种屈辱说成是爱民。仁宗曾宣称“朕所爱者,土宇生民尔,斯物(指银缯)非所惜也”(魏泰《东轩笔录》),真是以罪为功,恬不知耻!陈亮在这里说“爱吾民、金缯不爱”即指此事。虽然作品并未罗列上述史实,只用“蔓藤累葛”四字,已足将百余年来历次丧权辱国、妄冀苟安的罪责揭露无遗。下一句进而再揭露统治者多年来在“爱吾民、金缯不爱”的幌子掩护下推行投降政策所造成的恶果。就全局来看南宋形势,是“壮气尽消人脆好”。以这样温顺脆弱、消铄殆尽的民气,将何以对付强敌的进逼?其结果就只有“冠盖阴山观雪”——珠冠华盖的堂堂汉使到金庭乞和。可是,他们的交涉不能取得任何胜利,唯有陪侍金主出猎阴山,观赏北国雪景而已。作者想到这里,不禁感叹道:“亏杀我、一星星发!”言其把头发都等白了,等到的竟是这个耻辱的现实!下面再借用历史故事来批判现实:春秋时,中原大国齐国的国君景公畏惧处于南夷之地的吴国,只好流涕送女与之和亲;鲁国也曾遭受强齐欺凌而不予反抗,遂日衰一日。往事可鉴。对照今日宋朝屈服于金,甘受欺辱而不加抵抗这种违反常理的怪事,其后果如何,不问可知。作者这里用一“问”字,并非有疑而问,乃是用肯定语调发出的谴责和质问。写到此,话题和情绪同时一转,以重新振作之态,写出“丘也幸,由之瑟”六字。《论语·述而》载孔子语:“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又,孔子的学生子路弹瑟发勇武之音,被认为是不合雅、颂,孔子曾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论语·先进》)。作者各取此二语中前三字为句,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今日幸有如吾二人这样坚毅的志士,虽举国悉以北伐为过,但我们仍持之不懈。以此结束上片,并为下片定下基调。乍一看,这两句来得突兀,似乎显得生硬。其实不然。这是陈亮一贯的词风。他好为“硬语盘空”,这种风格,恐怕与他在南宋那一片黑暗之中努力焕发起斗争到底的精神不无关系。

下片是写设想中的救国行动。《新唐书·李光弼传》曾记李光弼代郭子仪统兵之事:“其代子仪朔方也,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光弼一号令之,气色乃益精明。”辛弃疾早年曾建立过有名的“飞虎军”,金人为之震慑。作者设想,若由辛弃疾带兵,定会出现“斩(崭)新换出旗麾别”的新局面。这种设想,也许早在鹅湖之会时二人就商议过,因此,这里所谓“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指的可能就是这件事。“拆开收合”,即解剖分析。基于此,“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便是作者想象自己投奔这支抗敌新军后大显身手的兴奋情景。因留恋“鹅湖之会”、向往二人共同描绘的理想图景而产生上述想法,这是很自然的。继而,语势却忽然一落千丈,接一句“这话霸(即话柄)、只成痴绝”,明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这种语气上的大起大落,恰恰说明作者情绪跌宕起伏,他虽然残酷地宣告自己幻想的破灭,却又极其冷静地指出了事实。“只成痴绝”四字虽然饱含着作者的失望和痛苦,却又是他理智的反映。“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是发自幻灭后的感叹。他有感于《庄子·大宗师》中所谓天地是大熔炉的说法,想到人生犹如铁在洪炉之中,扇鞴(鼓风吹火的皮袋)鼓风,火力顿炽,顷刻即将消熔,深为生死不由己,年寿无几多而感慨。不过,作者的这种幻灭感,并不是对理想产生了什么怀疑和失望,而是深为人生有限而感到惋惜。但他又不是单纯地留恋人生,而是为不能亲见理想实现而抱恨。关于这点,在结尾的“淝水破,关东裂”两句中可以得到印证。这里作者再一次运用他在《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中已用过的谢安于淝水之战中大破苻秦八十万大军的典故。但这不是雷同,正说明这个对历史了如指掌的爱国志士对英雄业绩的向往和对胜利的憧憬。

(姜书阁 姜逸波)

贺新郎

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尊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着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鉴赏

这首词虽与前二首一样,仍沿用辛词《贺新郎》原韵,而且也是写给辛弃疾的怀念之作。但题曰“怀辛幼安”,显然不是赓续前词的酬答,而是陈亮自我萌思,别有感发。故话头也不必与前词相接。不过在时间上既是承续的,而且相去不久,从词中“却忆去年风雪”一句即可断定,它的写作时间当为淳熙十五年冬陈亮与辛弃疾鹅湖既别之后第二年——淳熙十六年(1189)。所以此章的思想感情仍与前两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一首抒情词。陈、辛之间的友谊,是建立在以抗金复土为共同目标这一崇高事业基础上的最纯真的友谊。虽然二人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陈亮年已四十七岁,还仍是一个白衣寒士;而辛弃疾则早已在湖北、湖南、江西、浙江等地任过大官,此时虽罢官闲居,但其社会地位仍是很高的。而他们的关系完全是志同道合的肺腑之交,毫无富贵势利之念存乎其间。在他们各自眼中,都把对方看作自己最为钦佩的知己。陈亮认为辛弃疾“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背胛有负,足以载四国之重”(《龙川文集·辛稼轩画像赞》)。而辛弃疾则认为“同父(陈亮字)之志,平盖万夫。横渠少日,慷慨是须。拟将十万,登封狼胥”(《辛稼轩诗文钞存·祭陈同父》)。他们以坦荡豪迈、推心置腹的胸襟作为友谊的纽带,这在当时那种蝇营狗苟、趋炎附势的社会风气中,是极为可贵的。了解这一点,再来读这首词,便较易理解作者的情怀与气度。

上片集中写思念友人之苦。一开始,作者开门见山地说:你我虽以古之贤相伊尹和孔明自许,但那只不过是好友闲谈,何曾想得到世人的理解与承认呢?三句话不过十几个字,却夹用了许多当时的口语词汇,如“话”(闲话、故事)、“杀”(同“煞”,用如“虽”)、“浑”(直是)以及“不成教”等等,使人读来如当而对话,不假思考,脱口而出,极自然,又极亲切。中间夹着“不成教、齐民也解”这么一句,就更能把他们与他们之外的碌碌世人之间的差别分得清清楚楚,从而反衬出二人友谊之纯笃完全是建立在救国济世的共同大业上的。由此自然联想到“去年风雪”中“鹅湖之会”的旧事。那是多么难得的一次会面呵:“尊(酒杯)酒相逢成二老”——久别重逢,昔日少壮,今皆老大,两人都多了一些白发,俨然是二老对坐,尊酒话旧。此情此景,迄今不能忘。作者将离别的漫长岁月和短促的会面两相对照,极言相见之难而突出离别之苦,这也是“新着了、几茎华发”的原因。乍看起来,这三句似乎不合语言逻辑,前后颠倒;然而反复玩味,便知道这自是感情意识自然流露的本来顺序,如此写法,才富有奇突跌宕之致。下面是从上文中“二老”的孤独寂寞、世罕同俦这一思想境界生发出来的,借用了《战国策·齐策》的成语“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说“百世寻人犹接踵”,深为自己能得到辛弃疾这样的知音而感到快慰。可叹的是虽有知音,不能朝夕聚首,而“隔千里兮共明月”,二人分居两地,以天上明月为中介,“两地三人月”,而成为三友。这与苏东坡《水调歌头》中以“千里共婵娟”写离别孤独为同一机杼。因此,上片最后六字“写旧恨,向谁瑟”不仅说出了作者自己的苦闷,实也是他与辛弃疾共有的心声。

下片写二人的心心相印。作者有感于前所说“百世寻人犹接踵”的道理,悟出“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即人世上的际遇自古以来就是变幻莫测,不可强求的;而有时却风云际会,不期而至。他从这里开拓出一个与上片全然不同的新境界。他以“男儿何用伤离别”这样豪放豁达的语言宽慰友人,也使自己从凄苦中得到解脱。再以“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三句,进一步写出他与他那识量高远的好友虽远隔千里,却如长相晤对一样情亲意洽,相知无二。这才是极可欣慰的。“斗绝”,即陡绝,形容楼高。作者借《三国志·魏书·陈登传》中刘备的一句话“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盛赞友人才识清远,品格高尚。能得到这样朋友的理解,还有什么可哀伤的!写到此,作品似乎可以结束了。然而,意犹未尽,作者笔锋一转,上承“为伊为葛”旨意而另辟蹊径,写出“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两句。“平家”与前“齐民”意近,均指平民。两句意谓:方今天下苟安,国仇未报,而世人早已卖剑买犁,妄冀求田问舍,过太平日子。想到这里,怎不使“壮士泪,肺肝裂”!真的,男儿到此心如铁,哪里还有闲情来伤离惜别呢?正是这最后六个字,把作者的感情推向顶峰,又使作品的主题得以升华,把全词引向高潮,戛然而止。

这首词一波三折,陡转乍合,看似向东,却忽而转向了西,一若不可捉摸。但是,无论它东说西说,读者都能感觉到它那如狂涛悬瀑般的感情浪潮的起伏,并为其万钧之力所鼓荡而不能自已。这是它最成功的地方。

(姜书阁 姜逸波)

鹧鸪天

怀王道甫

落魄行歌记昔游,头胪如许尚何求?心肝吐尽无余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才怕暑,又伤秋。天涯梦断有书不?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

鉴赏

古人怀旧之作,通常好用赞誉的口吻表达对朋友的思念,这是合乎人之常情的,因为深印在人们记忆中的,往往是他认为最美好也最值得回忆的东西。但陈亮的这首抒情小令,却是以讽刺的笔调表达对老朋友的批评意见,这确是别开生面,而情谊愈显得真挚深厚,在前人诗词中实属罕见。

王自中,字道甫。因“少负奇气,自立崖岸”(《宋史·王自中传》),所以陈亮自青少年时即因意气相投而与他结为刘琨、祖逖之交。可惜王自中登第后,长期屈居微职,夙志渐灰,两人的晚节末路,遂不免异向。因此,陈亮在这首怀念之作中,便对他提出了语重心长的责问与嘲讽。

首先,作者回忆昔日从游之乐。当时他们二人虽同处于困厄落魄的境地,但志在恢复,意气豪迈,携手行歌,视人间富贵如无物。这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往事!然而,“头胪如许尚何求?”意指岁月荏苒,韶华易逝,转眼发白,今日尚复何求?这是陈亮自述衷曲,但既然是对王自中说的,那么词人的意思是:我们二人昔日志同道合,今天仍然应该采取同样态度,不应易志变节,随俗浮沉。“心肝吐尽无余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正是说自己多年来屡次上书,披肝沥胆,力陈救国大计,说尽了心中欲吐之言,虽不见纳,无以自效,但总算尽心了,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值得挂怀了。至于衣食温饱,那是很容易满足的,何须为此而长计远虑、到处奔竞呢!这确是陈亮的真实思想。《宋史·陈亮传》载:“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他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这句话明写自己,实为写给王自中,借以反衬汲汲于利禄的行为之可鄙。这里表面是自述胸臆,而实则意在责问对方,冀其有所省悟。

下片仍承上意,却不直接指责对方,转而先说老友久别,几历春秋,相思相忆,书信罕通,但友情时萦怀抱。那么,为什么近来会时时想念你呢?作者自问自答道:“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词人不无讽刺地说:大约近来我目光短浅,也羡慕起你虽官低位卑,却善为自己谋划了。这既是正话反说,又是假己责人。正因为作者在上片中明明说自己主张“口腹安然岂远谋”,认为大丈夫应当尽瘁国事,不要为自身温饱萦心,这里却又说自己忽然羡慕起对方“微官作计周”了,这当然不是作者本意,而其本意只在于责讽对方新来“眼孔浅”,为了那“微官”而“作计周”罢了。这里既有为王道甫怀才不遇、长期官微职卑的处境抱不平,又有对他背弃理想、只顾为生活温饱处心积虑的惋惜。这种对友人的交织着爱与恨的感情,正是这位一贯以严肃态度对待人生的政治家所特有的、建立在原则基础上的对友人的诚挚友情。

这首词语言虽较它篇略为婉转,然其中的刚直愤激之气,固已跃然纸上,仍不失龙川本色,而成为他独具风格的小令的代表作。

(姜书阁 姜逸波)

好事近

咏梅

的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月华如水过林塘,花阴弄苔石。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

鉴赏

借物咏怀,即假物寄心、写怀述志,是自屈原《橘颂》及阮籍《咏怀》诗以来,许多身处乱世不能直抒胸臆的诗人所常采用的手法。“咏梅”更是历来诗词作家写得滥熟的。梅的芳洁为人所共知,若只从这点着眼,自不能不落前人窠臼;但若离开这一突出的特点,又失掉咏梅的重要意义。因此,这类常见的题材是很难写的。如何从这里别觅蹊径,自出新意,那就看诗人的本领了。陈亮这首小令,从字面上看,既无惊人之语,又未多用典事,似乎寄寓不深。但仔细玩味,便可感到它乃是以新的手法表达新的意趣,并未蹈袭前人旧套,实得独创之美。

词的上片,作者用简练的画笔似乎毫不经意地就点染出屋角檐下那两三枝每天都见到却并未留心过的梅的幽姿清韵。“的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的”,是鲜明的意思。用这两字点出梅花的秀洁,但只有“两三枝”,故虽美却并不繁艳,而在“苍碧”的暮烟衬托下,却还是十分醒目。作者特用“点破”二字,以示不凡。接下来,词人用带有主观情意的“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一句,让这梅介入人事,并赋予它以人的灵性。本来,此景应该说是“玉奴倚梅吹笛”,但在词人眼中恰恰相反,而是这梅有意地循屋檐斜入过来,陪傍着吹笛的玉奴。作者这样写,不但化无情为有情,而且突出了梅的形象,吹笛的玉奴反成为陪衬了。

词的下片更以抒情为主。换头两句“月华如水过林塘,花阴弄苔石”不仅有承转作用,而且极力渲染夜色,造成一种优美静谧的境界,为写朦胧梦境创造条件。继而,作者别出心裁地以梦中化蝶、追踪香迹抒发自己对梅的喜爱和追求之情,乃更出新意。再续以“恐幽香难觅”一句,却言梦中虽可化蝶穿花,却因无法再寻觅到梅的幽香而若有所失,写出对梅可望而不可即的微妙心理。如此虚虚实实,或梦或醒,既真切而又恍惚,把梅的品格和词人心境交织在一起,表达得曲折尽意,饶有余味。

(姜书阁 姜逸波)

一丛花

溪堂玩月作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榔?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鉴赏

宋人每赞王维的山水诗为“诗中有画”,实则一直以来大家的山水佳作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这一特点。陈亮这首以“溪堂玩月作”为题的名作,虽不能算专写山水的作品,但亦得诗画之妙。它紧扣“玩月”这一环节,从不同角度多层次地描绘出月下江南水乡的立体景观,在这种强烈的空间感中,渲染出凄清苍凉的意境,也体现了作者悲凉孤寂的心情。

月夜,登楼倚栏,很自然地人们的目光首先会凝注于明月。上片一开始,作者便落笔于写月,这是合乎事理的。对于月,一般好用“玉”来形容它,如“玉兔”“玉盘”“玉轮”“玉钩”等等,这是人们抓住了月洁白晶莹的特征。作者弃“玉”而用“冰”,避旧从新,不但同样写出月的表面色调,还给人以“冷”的实感。同时,“冰”字也为全词定下冷寂凄清的基调,避免了“玉”字带来的绮靡华贵的气息。以下各句都因“月”而起。“江练隐寒光”一句既写了江水的静态和全貌,又照顾到月下隐约可见的水波闪烁的动态和细节,它与首句共同构成这幅月夜水乡图的主体部分。“江练”,取自谢朓名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形容大江静如素帛。然后,再写倚栏人酒醉之后眼前产生的朦胧意象,让人感觉“人如画”。这种感觉不但为倚栏人所独具,也为读者所共有。同时,再为画面配上“何处鸣榔”的音响——传入耳中惊鱼的梆声,这不但突出了夜深人静——因夜静,故“隔烟村”的梆声即使不大,连栖息的乌鸦也未惊动,却能传得很远;也增添了画面凄厉的气氛。“鱼龙惊起”是作者由闻鸣榔而引起的假想,并非实见。词中既有“何处鸣榔”之问,可见隔烟村的江中即使有鱼因惊跃起,也是无法看到的。

在上片反复渲染而得出的月色惨淡、万籁沉寂而鸣榔凄厉的意境中,下片接写人的感受。“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两句,以作者感到的肃杀秋气与上片“冰轮”“寒光”相照应。而“楼台恍似游仙梦”又较上片“人如画”更深一层。“人如画”只不过描绘出人的外表静态,而“恍似游仙梦”却进一步刻画出主人公对景生情的内心思维活动。继而以“又疑是、洛浦潇湘”一句虚写“游仙”的梦境,也借以实指溪堂风景。“洛浦”是曹植《洛神赋》中所写的洛水之神宓妃居住地;“潇湘”则是屈原《九歌》中湘水之神的居处。两地皆为清幽的水乡。以此写梦,更添几分神秘而幽美的色彩。最后三句从作者肌肤所感的“风露浩然”与目之所见的“山河影转”终至点出全词主旨——“今古照凄凉”。这里明为写月,实为抒己衷怀。本来,月光常照,今古依然,并无凄凉与否的差别。作者之所以会产生“今古照凄凉”的感觉,不是真因月色凄凉,而是因为溪堂玩月的人心境凄凉。这就是作者采用的“托物咏志”或“移情”之法了。

(姜书阁 姜逸波)

水龙吟

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鉴赏

陈亮词一般以雄放恣肆、慷慨豪健著称于世,所以人们往往容易忽视他那些委婉含蓄的作品。实则作为一个大家,他也和他的挚友辛弃疾一样,也有以婉约之笔抒情的别具风格的作品,如这首《水龙吟》便是。

这首词借春日登楼有感,抒发思念中原失地的怀远之情。一开始,作者便用秾丽的彩笔勾勒出一个繁花似锦而又深远幽静的居处,为词中主人公凝思沉想创造条件。首句“闹花”二字虽取意于宋祁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作者用意却不在写盛开的春花,而是要用它来衬托“层楼”的深邃。“深处”二字将层楼与喧嚣的人世隔离开来,此花愈“闹”则其深处之层楼便愈隐蔽愈幽静。接写“画帘半卷东风软”,虽未点出主人公,而实是用以刻画楼中人在此景物中所产生的感觉与心境。然后,作者极尽铺陈之能事,以赋的笔法来描绘这大好春光:“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是目之所见;“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是心之所感。从客观的描写环境,转而再写“春恨”,这才是作者欲表现的主题。为写此,“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三句,在词意上来了一个大转折。清刘熙载说这话“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艺概·词曲概》),言其意与抗金名将宗泽临死时还大呼“渡河,渡河”一样,无时不想到北伐收复失地的夙愿。

下片径承上片之意,言“恨”之所来,却又把作者与楼中人合而为一:“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既惝恍迷离,又明白无隐。首先,对篇首“闹花深处层楼”加以补充,前句写楼,这句写楼上之人;而此人正处“闹花深处”,远离人世,故而“寂寞”;加之视线不能远至,就只好以心代目,“凭高念远”了。春季大雁回归北方,从“一声归雁”四字可以推知,楼上之人的“念远”是思念北方的中原故国。这里所用“南楼”一典,乃是用东晋元老重臣庾亮镇守武昌,秋夜登南楼的故事,暗取其抵御外侮之意。明乎此,再回头来看上片所铺叙的春景,便可明白原来作者笔下所写的并非江南水乡春雨融融的景致,而全然是一派中原春回大地的景象。那迟迟未落下的“淡云阁雨”,那长满莎草的平原,还有那中原举目皆是的“垂杨”……这些,都是作者“寂寞凭高念远”所想到的,也正是“恨”“游人未赏”的“芳菲世界”的真景实物。然而,“恨”还不止于此。“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和“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是两组相对偶的排比句,它们以对比的方式表现出登楼人离乱前留下的美好记忆和如今的痛苦心情。大意是:当年赌以金钗的斗草游戏和勒马春游,那是何等惬意;如今,只有赠别的罗带尚存余香,翠绿的丝巾还残留有离别的泪痕,其他均烟消云散,唯余无限幽怨而已。这无疑是借男女别情来抒发自己对故国的怀念与怅恨。最后三句从“念远”回到现实之中,用烟月迷蒙、杜鹃声断的春夜景色烘托作者此时寂寞魂销的凄苦心情,给读者留下无可名言的幽想余思。

在这首词中,作者与抒情主人公时分时合,或虚或实,不能确指,也无须严为区别。总之,都是为抒发作者情怀而设。正因如此,作品更显得格外隐约曲折、耐人寻味。这在《龙川词》中是较为特殊的。清人徐釚评道:“陈同父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其《水龙吟》词,乃复幽秀。”(《词苑丛谈》)正是指此而言。

(姜书阁 姜逸波)

虞美人

春愁

东风荡飏轻云缕,时送萧萧。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鉴赏

这是一首不甚被人注目的抒情小词,因为它在作者那些慷慨激昂的豪放词中显得格外娴雅,不属同一风格,因而便不为选家所重。但平心而论,此词之婉曲清丽,即使放在秦观《淮海集》中,也不失为佳作。当人们高歌其“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那样雄壮的歌辞后,再来曼吟低唱这首小令,倒也别有情趣。

词的上片极力从客观景物中选取可以引逗春愁的细事来创造典型环境。如这里所写的“萧萧雨”(萧萧,同潇潇,指雨声)便是古人常用来写寂寞心境的。但事物是客观存在的,并不因人、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故其所以不同,乃是因人的心情有异,感于外物,所生之情遂不尽相同。就说这潇潇雨吧,李清照的“潇潇微雨闻孤馆”与岳飞的“潇潇雨歇”则两种心肠。陈亮所写的“萧萧雨”,又别有一番滋味。他写的是在“东风荡飏轻云缕”中不时地被送到愁人耳边的春雨声。闺中人闻雨更添愁思,茫然伫望,只见“水边台榭”旧燕新归,正忙于衔泥筑巢,虽不言双,而双意自在其中。“湿带落花飞”,那双燕衔着带有落花的香泥。“双燕飞来细雨中”自然会引起闺中人的无限愁思了。上片只写客观景物,由主人公耳之所闻及目之所见,并且都得之于无意之中,这显然没有直接写主观的情思。

下片由景及情。作者从眼前铺满落花的小径写到传入耳中的柳上啼鸦,然后转到主人公所思念的“那人”。既无一句不是写景,也无一句不是抒情。换头承上片“落花飞”而特写“海棠糁径铺香绣”,突出了海棠花落的暮春景色。“糁”,是米粒,这里用来形容落花铺地之状。春乃无形之物,本无所谓肥瘦。这“依旧成春瘦”一句,既取暮春花落,春光减色,如人消瘦之意,也由花及人,想到年华流逝,不免伤春瘦损。这已够闺中人凄怆的了,作者再加“黄昏庭院柳啼鸦”一笔:鸦啼本非悦耳之声,啼于黄昏时,啼于庭院内,更添几分惨淡气氛。这愈使思妇倍感孤独,因而引起对昔日朝夕相处的欢乐时光的回忆。“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以皓月之光和如雪的梨花这一片洁白为基色托出“那人”在自己记忆中的形象,虽带几分凄惨色彩,却已呼之欲出了。然而,这毕竟只是记忆中的影像,如何不令人思念无已呢?

这首词不但风韵婉约,情深意密,音韵也极其和谐。依律,《虞美人》每两句换一韵,且上下片各押两仄两平,声本和美。陈亮此调又颇得南唐冯延巳之遗韵,殊不类其余作。周密曾言“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节气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转引自《词林纪事》卷十一),大约即指此类作品而言。

(姜书阁 姜逸波)

杨炎正*

水调歌头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作者

*杨炎正(1145—?),字济翁,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庆元二年(1196)登进士第。嘉定三年(1210),除大理司直;七年(1214),知藤州(今广西藤县),被论放罢。又曾知琼州(今海南岛)。其词“不作妖艳情态”,“俊逸可喜”(毛晋语),曾与辛弃疾等人唱和。有词集《西樵语业》。

鉴赏

当一个人的政治理想得不到实现,报国之心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内心是十分苦闷的。自然而然地,就会萌生出进退出处的种种想法。有的人甘愿隐居,不问世事,避祸全身;有的人却百折不挠地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斗争——即使他感受到万般的忧愁和苦闷,但他最终会从这忧愁和苦闷中解脱出来。杨炎正这首词,就是后一种人的思想的表白。

在一个秋天的傍晚,作者登临送目,把酒浇愁。对着西斜的落日,让西风尽情地吹拂,却说不出一句话语。为什么会“无语”?作者没有明说,但在读者的心目中,已经留下了一个有着深沉的忧思的词人的形象。对于一个心情烦闷的人来说,美好的景色,反而会引起他的烦躁不安。于是他责怪胭脂,为什么“都做颜色染芙蓉”?这一问,问得实在不近情理,却唯其如此,才能真切地反映出作者内心的苦闷。这开头四句,没说一个“愁”字,却处处在渲染“愁”情。接下三句,极尽夸张之能事,把千顷暮江之中的万斛江水,都看做是离愁,连征鸿都无处落脚了。离愁是那样的深沉,以至于“无语”,以至于错怪,以至于江水都成了愁水,简直是触处成愁,“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三句可以看做是上阕的一个小小的高潮,而接下去两句,便是十分耐人寻味的余波:“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抬头望去,天似乎就在阑干的一角之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人呢,是喝醉了还是醒着?又好像醉了,又似乎醒着。本想借酒浇愁,可是“愁更愁”,人却是清醒得很!上阕几句,极力渲染愁情,然而这“离愁”究竟包含了多少内容,为何而发,却还没有做具体的说明,这个任务,就留给了下阕。

天地是如此的阔大:“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可是当一个人不得意的时候,仿佛如此阔大的天地也容不得他存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浮生若寄,做不得命运的主宰,便由此而产生了归隐的念头:“尚想三径菊花丛。”“三径”用的是汉代蒋诩隐居的典故。汉代蒋诩隐居时,于舍前竹下开了三条小路,只与求仲、羊仲两人往来,后来遂以“三径”作为隐士居所之称。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也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可是隐居的生活也得有安定的形势作保障才行啊!所以说,“谁是中州豪杰”,能够把金人驱逐走,保障国土的安全,让我在五湖的山光水色之中,任情地垂钓呢?“五湖”即太湖,这里用范蠡功成隐退事。所以说,虽然想的是隐居,却还想到了“中州”——黄河中下游地区,希望能有“豪杰”的出现,而并非一味地不问世事。这样就逐渐地过渡到了最后两句全词的点睛之笔:“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中原故国,让我再回头看看吧,那辽阔的疆土,丰盛的物产,被蹂躏的人民……想起这一切,我能就如此匆匆而去隐居逸乐吗?“此意莫匆匆!”隐居当然可以避去许多烦恼,但不,我暂时还不能这样做!到这里,再回过头去看上阕,便可明白上阕的愁,主要是愁局势的不安定,政治抱负的不能实现,表达的是出处的矛盾心理。上阕做了大量篇幅渲染的愁,竟完全成了“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两句的铺垫,让人们的感情一下子从低沉进入兴奋,推向了高潮,留下了一片光明的前景。

(朱宏恢)

蝶恋花

别范南伯

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君到南徐芳草渡,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

鉴赏

这首词,写和友人的惜别之情。

范南伯,是作者的友人。名如山,字南伯,邢台人。与辛弃疾一样,他也是从北方来到江南的一位爱国志士。张栻帅荆南时,辟为辰州卢溪令,后改摄公安令。其妹嫁与辛弃疾,他与辛弃疾相处亦甚欢。作者是与辛弃疾相唱和的词人,与范南伯相交当也是很深的。

这一次范南伯要离开作者而去南徐(今江苏镇江),夜晚正值春雨淅沥,下个不停。作者便随手拈来:“离恨做成春夜雨。”这春天夜里下个不停的雨,是我们不尽的离恨做成的吧!这比喻确是十分巧妙、贴切,因为它和此时此地人物的心情、人物所处的环境十分切合,而不是硬拉来的。这春夜之雨,流到哪里去了呢?“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李后主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这里作者却嫌一江春水还不够表达离恨,让春雨把春江添得满满的,而这春江水也似乎并不理解离别之人的心情,无端地、平白无故地东流而去,不为愁人住少许。在把这种离恨渲染透了之后,作者说:我想用柔嫩的柳枝把你的行船系住,可是系不住,只好为你的离去感到愁绝。在这愁绝的境界中,更一声声地听到咿咿呀呀的摇橹的声音,那声声的橹声,似乎在撕扯着我的心,使我更加感到哀愁!

接着作者想到范南伯要去的南徐,过去他们曾经一起在那里寻春游玩。在那芳草萋萋的渡口,想来你去寻春,依旧走的是我们当年走过的路吧?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往往能勾起美妙的感情,因而加重友谊的分量。作者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在下阕,一方面忆往事,一方面想今后,让人们从对比之中更理解作者的心情。今后又是如何呢?“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回首相望,却被无重数的乱山遮隔。这又是多么的孤独呀!和过去一起寻芳斗胜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通过形象化的比喻,传达给了读者。

(朱宏恢)

水调歌头

登多景楼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强呼斗酒发兴,特上最高楼。舒卷江山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风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

鉴赏

这是较能代表杨炎正作品风格的一首词,抒写他报国无路的感慨。淳熙五年(1178),杨炎正与辛弃疾等同舟过镇江,登多景楼而作此词,辛弃疾也有和作。

天气也似乎有意欺人。在感到寒意的眼中,只看见江天空阔,一切的景色都显得杂乱无章。作客他乡的词人,心意中怎么忍受得了秋天的悲愁呢?开头两句“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便点出了自己的愁意。究竟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愁意呢?这里没有明说,但明眼人一望便能体会出来。为了消愁,作者强呼斗酒,打足精神,特意上了最高层楼。可是入目的万里江山,必然会使人想起中原的半壁河山,这“愁”又如何能“消”呢?作者此时似乎又听到了大江中的鱼和龙一唱一和地悲啸,他感到,虽然有一种哀愁在催促着自己作诗,但也无心吟咏了。从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作者的内心世界。结尾两句“风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意思更深一层:秋寒之中,不管是谁,都会受到风露的侵袭,都会感到冷意,可是作者却认为是“风露巧欺客”,似乎风露也乘人之悲,来“欺”他一下,使他衣裘之中比别人更冷一些。这里,“巧”和“分”这两个字用得很精警,使人从自然界的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风露”,想到了社会生活中也的确有特别善于“巧欺客”的“风露”,它乘人之危,无孔不入。

下阕对自己感情的表达就直露了一些。“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这短促有力的节奏,使人们充分体会到一个报国无路的英雄志士的感慨。神州陆沉,中原腥膻,对于卖国投降的人来说,确是不算什么,他们只顾门户私计,什么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存亡,都不在考虑之中。可是关心国家命运的人对此却感到极度的悲愤。有志不获骋,有力无处使,怎不令人感慨万分?何况年岁渐高,两鬓渐霜,一事无成!这几句激昂慷慨的声音,在晚秋的天空中回荡,确是发人深思啊!接下去的情绪便稍有低落,“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平生的意气,都促使自己现今更加憔悴,往后怎么谋划残余的岁月呢?年轻时都报国无门了,年老了更有何用?“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在投降派当权的朝廷里,剩下的只有一条出路:“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归隐吧,把自己的余生,交给沙鸥,凭仗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和沙鸥一起过闲散的生活。作者是饱含着眼泪,无可奈何地这样说的。这一点,和那些不问世事,一味追求逸乐的隐居生活的人是根本不同的。

整首词,显得十分悲壮苍凉,很有感染力,即使放在辛词中,也毫不逊色。

(朱宏恢)

张镃*

菩萨蛮

芭蕉

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

作者

*张镃(1153—?),字功父,号约斋,西秦(今陕西)人。宋名将张俊之曾孙。曾任司农寺主簿、司农少卿等职。坐事追两官送广德军居住。后又坐扇摇国本,除名象州编管。卒。有《南湖集》《玉照堂词》。今存词八十六首。

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词。上片集中刻画了芭蕉跟其他一些花卉草木同中有异的风姿和品性。在人们的眼光中,“风流”“多情”“潇洒”是许多花卉草木所共有的,然而词人之所以特别欣赏和赞美芭蕉,却是由于它那与众不同的独异风姿。芭蕉并不以色彩斑斓、绚丽多姿的花朵来显示它的“风流”和“多情”,它那下垂的穗状花序毫不起眼,它也不在丽日和风中与群芳争妍。到了烟雨空濛和雨滴拍打的时刻,那些在丽日和风中以娇艳的花朵展露风流和多情的花木都黯然失色了,芭蕉,这才以一身潇洒的绿衣,显示出它那特有的风韵和情致,吸引人们观赏,撩拨人们的情思。一切繁喧炽热都跟芭蕉无缘,它浑身上下透出的是无限清凉。这样,我们从芭蕉的风姿中,依稀感受到词人的心灵。词人是赞赏芭蕉的,他从“满身无限凉”的芭蕉,观照出了一个风流、多情、潇洒而又清雅高洁的文人的形象。

过片顺着“绿衣长”“满身凉”的拟人化的描写发展,从外形深入到心灵。词人观赏芭蕉,情为之动;芭蕉得遇知音,也动起感情来了。看,那一片片开张伸展的硕大绿叶,就像是在我面前铺开的文笺,要请我在上面题写诗句呢!但我又能写什么呢?这时,明月已升到中天,清辉泻在芭蕉那略被白粉的绿叶上,好像生出了一层薄霜似的,袭来一阵又一阵寒气。唉,别再倚着阑干痴看了,还是回屋去吧!“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两句,淡淡地透露出词人在此情此景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感触。词人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是芭蕉的清高与索句的催迫使他感到自愧弗如、无辞以对?是眼前的清冷触使他想到了趋炎附势的尘俗世风?还是“以其境过清”(柳宗元《小石潭记》),“凛乎其不可久留”(苏轼《后赤壁赋》),而只得悄然离去呢?词人没有明白说出,却留下了让读者充分联想、揣测的余地,读来更觉低回不尽,余韵无穷。

在诗词中,芭蕉常常同孤独忧愁,特别是离情别绪相联系。李清照曾写过:“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把伤心、愁闷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对芭蕉甚至还颇为怨悱。张镃这首词的感情抒发却相当蕴藉含蓄。他的哀愁和悲凉并没有直接倾吐,而是在雨丝烟雾里,在寒夜月色中,朦胧地流露出来。一缕淡淡的哀愁回肠九曲,大有欲吐又吞、含而难露的况味。词人通过对芭蕉独特风姿富有自我心灵观照的描写,使得所咏事物形、神、意兼备,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也增强了那一缕淡淡的哀愁的力度。

(程中原)

满庭芳

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画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听孤吟。

鉴赏

根据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小序的记述,在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深秋的一个夜晚,张镃同姜夔一道在张达可家饮酒,听到屋壁间有蟋蟀的声音,感触良多,便提议和姜夔都以蟋蟀为题写词,当场交给歌伎演唱。张镃先完成,就是这首《满庭芳·促织儿》。

蟋蟀作为歌咏的对象,最早见于《诗经·豳风·七月》。它对蟋蟀的活动规律观察得相当细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那时古人已经觉得蟋蟀的鸣声同织机的声音相仿,时令又届深秋,因而就跟促人纺织,准备冬衣,以至怀念征人等联系了起来。蟋蟀被直接呼唤为“促织”,在古诗十九首中就已出现(“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到了唐代,从宫中以至民间,蟋蟀已经成为一种玩物。先是“听”:“宫中妃妾皆以小金笼闭蟋蟀置枕函畔,夜听其声。民间争效之。”(《开元天宝遗事》)以后是“斗”:“斗蛩之戏,始于天宝间,长安富人镂象牙为笼而蓄之,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喙。”(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引《负暄杂录》)这种习尚,一直延续下来。在张镃生活的南宋,蟋蟀仍然身价百倍,“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姜夔《齐天乐》小序)。要听,要斗,当然要捉,习尚相沿,后来甚至发展到限令民间上交,不交问罪。清人蒲松龄笔下出现的成名之子化身蟋蟀的悲剧故事,就是这一现实的形象反映。不过,如果在蟋蟀之戏中去掉宫廷奢靡、官僚压榨、市侩暴利等现象,单就民间业余爱好特别是儿童玩乐来说,确是一项别有情趣、愉悦身心的活动。

张镃这首词既是由听到蟋蟀的声音而触发,当然从“听”写起。上片开头五句,描绘了一幅深秋月夜图。月明如水,高高的梧桐落尽了叶子,像被月光洗刷过一般,显得干净清亮。露水很浓,沾满幽深之处的草丛,在月光下隐约闪出晶莹的光泽。在画栋雕梁的楼上饮酒,感到楼外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再看那边,翠绿的苔藓顺着墙根伸展,萤火虫就在那墙脚阴暗处飘忽起落。这五句,将深秋月夜的幽美、静谧,描写得十分细腻。这是蟋蟀鸣叫的环境,而蟋蟀的鸣声则已经传到了楼上,使饮酒的宾主不觉将视线集中到了墙根。接着便写词人凝神“静听”所得的印象及感受。“寒声断续”“凄咽悲沉”,既写出了促织声音的特点,又抒发了词人闻声有感的心情,物我融合,流露出词人伤时的感喟。这是听到促织的寒声微韵后的直觉。当词人从这种情绪中慢慢缓解过来,又产生了一系列的联想:蟋蟀的清音,是寻找伴侣的爱情之歌,还是劝勉思妇不要偷懒,及早准备寒衣,让她一直纺织到黎明呢?陆机《毛诗疏义》便云:“里语曰:‘趣(同“促”)织鸣,懒妇惊。’”

由于词人的情绪渐渐离开静听时直觉的悲凉感受而向相反方向流动,这样,儿时玩蟋蟀的愉悦生活就在脑海里逐渐苏醒过来,引出换头以后一段生趣盎然的回忆。啊,小时候听到蟋蟀的鸣声时是多么欢欣雀跃呀!听准了声音,蟋蟀就在这个洞里呢。快拿灯笼来照着啊!又忙将满盆、满桶的水往洞里灌进去。哟,蟋蟀跳出来了!快,捂住,灯照好了!唉,竟给它跑了。听,这不是,那机灵的东西在前面叫呢。我们屏住气,一点儿不出声,蹑手蹑脚,跟着它的声音去捉。一路追寻过去,直到夜深了,月光弄着花影,洒满一身,也不罢休,终于逮到了它。然后带到画堂上去戏斗,亭台虽小,但金丝笼子可精巧呢!这一“捉”一“斗”,或详或略,写来情态毕肖,栩栩如生,感情炽热,似乎到了忘情的境地。就在这感情的顶峰上,词人的思想又陡落下来,回到了眼前的现实:“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听孤吟。”且不说中原沦丧已经八十余年,就是自己也已冉冉老大,在这深秋凉夜,听那蟋蟀的孤吟,哪里还会有孩提时代的那种情趣呢?儿时那段欢乐的回忆,只能徒然反衬出眼前的悲凉罢了。

这是一首咏物词。《历代诗余》引用周密的评语是“咏物之入神者”。词人写蟋蟀,对其形体并没有着一字,而只是从蟋蟀生活的环境和它那“凄咽悲沉”的鸣声落笔,并使两者有机地融合一处。这样,即使未见其形,蟋蟀那活蹦乱跳的形象就已进入读者的心田了。这正是词人手法高超之所在。“争求侣”三句,更作进一步的联想,让蟋蟀也富有人情味,甚至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这就不仅丰富了蟋蟀的形象,而且能使读者一道展开遐想的翅膀。词人写到了赏玩蟋蟀的各种方式,他的感情也经过了一番忧而喜、喜而忧的起伏回旋,但全词一点没有散杂之感,因为无论是写“听”的不同感受,还是写“捉”和“斗”的无穷愉悦,都是为了对比与反衬出词人在此时此地不可更易的心情,别人儿时和自己儿时感情的异向的以至逆向的流动,愈显得词人此时此地感情之流的深挚真切。词人在这里是做到了“杂多的统一”,运用了“相反相成”的原理。

词句的运用也有较高的造诣。写“捉”与“斗”的动作,不仅描摹细腻,形神毕肖,而且还让读者通过动作触摸到人物的心灵,如“呼灯灌穴”时的兴高采烈,“敛步随音”时的紧张神秘,“犹自追寻”时的专注执著,“画堂戏斗”时的怡然自得,都写得活灵活现,极富生活情趣。

(程中原)

刘过*

沁园春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作者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多次应试不第,屡陈恢复方略不报,长期流落江湖以终。其词师法稼轩,多慷慨悲壮语,然于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足以自成一家。著有《龙洲词》。

鉴赏

这首词写于嘉泰三年(1203),时作者流寓杭州。“辛承旨”,即辛稼轩,因其曾于开禧三年(1207)被任为枢密院都承旨而得名。不过那时刘过已死,“承旨”二字可能是后人加的。嘉泰三年,辛稼轩在绍兴任浙东安抚使,刘过诗满天下,名震文坛,稼轩得知他在杭州,便派人去约请他,刘过适以事不及行,便效稼轩体填了这首词作为回答。由于这首词构思新奇,模仿逼真,稼轩“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岳珂《桯史》),然后遣之。全词运用对话方式,大开大合,融写景、叙事、抒情和议论于一体,酣畅淋漓地表达了他对辛稼轩的倾慕与友谊。

上片写他说去赴招实际并不去赴招的矛盾心理。开头三句写他想去赴招,但他没有直说,而是通过两个动作来表达的。一是他设想在辛处大吃痛饮。“彘肩”,猪前肘。一是他愿意在狂风大雨中渡过钱塘江(去绍兴),虽没明言赴招,其赴招之意已在其中;然后用“岂不快哉”一点,便把他乐于赴招之意明确地表达出来了。其中“风雨”二字暗含尾腔“晴”字,“岂不快哉”一句着一“岂”字,又跌出下文不去赴招之意。细针密线,陡健有力。“被香山居士”四句,写他在即将成行的时候,不料事与愿违,白居易(号香山居士)、林逋(字和靖)和苏轼(号东坡居士)三人亲自出面,硬把他拉回来了。白、林、苏三人既是著名诗人,又先后在杭州做官或隐居,是杭州的“居停主人”,由他们出面强留,自然是不好走的。行文至此急转直下,明确地点出他暂时难去赴招,为全词立下主旨。接下来概括白、林、苏三人诗意,假托三人争辩,具体说明他之所以不赴招的理由。苏轼两次出守杭州,写了不少歌咏西湖的诗篇,最出名的当然是《饮湖上初晴后雨》。全诗是:“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坡谓”三句,化用这首苏诗,说明苏轼劝他留下,同大家一起去游西湖,共同欣赏它那美如西子的湖光山色;同时又指出白、林二公只顾喝酒,对苏东坡的提议丝毫不感兴趣。上片至此,辞尽而意不尽,巧妙而又自然地过渡到下片去。

下片写他暂不赴招和以后一定赴招的态度。换头六句接着写白居易的建议。白居易在杭州做郡守时,写过不少歌咏杭州的名句,如“楼殿参差倚夕阳”(《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又如“湖上春来似画图”(《春题湖上》),再如“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等。“白云”六句,化用上述白诗,用“爱”贯串,为天竺勾勒出一幅美妙动人的风景画卷:天竺山高耸入云,天竺寺雄踞山巅;东涧和西涧碧水长流,纵横交错;南高峰和北高峰遥相对峙,隐没云中。整个天竺层楼复阁,山环水绕,宛如仙山一般。由于白居易“在郡六百日,入山十二回”(《留题天竺灵隐两寺》),对天竺特别喜爱,所以他劝刘过莫去西湖,随他一同游览天竺去。谁知林逋又不同意。林逋长期隐居西湖孤山,喜欢养鹤,更喜爱种梅,人们说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他在《山园小梅》里称赞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道前人所未道,成为千古咏梅名句。“逋曰”三句,化用林诗,说明由于林逋酷爱梅花,故劝他莫去天竺和西湖,先随他到孤山探梅去。三位诗人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写得像是煞有其事,其实不过是表示作者跻身于历代大诗人之列,迷恋于“西湖歌舞”之中,故作姿态,以显示自己狂放不羁而已。结尾三句,一方面指出“须晴去,访稼轩未晚”,回应开头,表示待天气好转以后将去赴招;一方面表示还得在杭州徜徉一段时间,眼下不能到绍兴去。这话看似刘过自白,又像是三位诗人相劝,恍惚迷离,饶有情趣。

这首词在艺术上也是很独特的。第一,它通体采用了对话方式。辛稼轩《沁园春》词(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采用他同酒杯对话的方式,说明饮酒的危害和自己对止酒的态度,笔调诙谐,文字自由,体现了稼轩以文为词的风格。刘过模仿辛词,又有自己的创造,这种创造主要表现是扩大了对话的人数,突出了对话的作用,用对话叙事,用对话写景,用对话抒情,用对话结构全词,层次清楚,形象生动,感情强烈,而又浑然一体,故《词林纪事》说“此词虽粗而局段高”。第二,想象奇特、大胆。这首词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通体采用对话方式,还在于他把不同时代的三位诗人拉在一起,让他们赛诗,让他们辩论,借古诗人之口,言自己心中之事,议论虽然多了一点,但由于采用了概括三位诗人吟咏杭州景物的佳句,不但不显得枯燥无味,反而使人觉得富有理趣。这种超越时空的手法,使人感到作者的想象非常大胆、奇特、美丽,而不会觉得荒唐可笑。当然议论过多,令人稍嫌不足。

(薛祥生)

沁园春

张路分秋阅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金印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箫鼓,已带边声。

鉴赏

邵晋涵《龙洲道人诗集序》说:“宋自和议既成,士大夫皆厌厌无生气,独龙洲以布衣慷慨游历兵间,不忘恢复,伏阙上书,指陈无顾忌,有国士之风。”“路分”,即路分都监,掌管本路(相当于明清的省)禁旅屯戍、边防、训练等军务的官员。南宋初年,多以诸路帅臣兼任。各路分每岁阅兵一次。“张路分”,姓张的路分都监,生平事迹不详,大约是作者的诗友。他秋阅时,约请刘过观看。刘过有感于张路分军威的雄壮,便借写秋阅之机,陈恢复之计。

词的上片主要写秋阅。开头三句使用倒装句式写秋阅前军营的严整情形。按动作的顺序说,应当是“一声寒角,令行柳营,万马不嘶”,作者把“万马不嘶”倒置在句首,旨在突出张路分号令严明,确实做到了“犯(用)三军之众,若使一人”(《孙子·九地》),可以和周亚夫相比。周亚夫是汉代名将,以严于治军著称,他曾驻军细柳,因称其军营为柳营。汉武帝亲去劳军,没有他的命令也不得进入营门。作者把张路分的军营比作周亚夫的柳营。既说明了张路分军营的严整,又暗示出张路分也是一位严于治军的将领。“见秋原如掌”四句,写秋阅。“秋原”点阅兵的地点,在平坦如掌的原野上检阅军队,见其阅兵规模之大。“枪刀突出,星驰铁骑”,写步兵、骑兵动作迅速,拼杀凶猛,见其士卒武艺之精。如果说“枪刀突出”是写比试武艺,而“阵势纵横”则是写演习阵法。“纵横”二字点出了阵势变化无穷。作者用“见”字贯穿四句,把他所见到的威武雄壮的秋阅情景生动而准确地表现出来了。接下去写秋阅的指挥者。据《晋书·羊祜传》记载,西晋羊祜出镇襄阳十年,常身不披甲,轻裘绶带,有儒将之风。“人在油幢”三句,说明张路分和羊祜一样,既精通韬略,又风流儒雅,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充分显示了他的大将风度与才能。他的军事才能从何而来?作者指出和他的家世是分不开的。《汉书·赵充国传赞》说:“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张路分大约是山西人,因此“君知否”三句用设问句式,指出他具有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并非偶然,因为他是“山西将种”,是将门之后。而“曾系诗盟”一句,既点明张路分是文武全才,还喜欢写诗,缴足“羽扇从容裘带轻”之意,同时又领起下文,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词的下片主要写张路分杀敌报国之壮志。《七颂堂词绎》说:“中调长调转换处,不欲全脱,不欲明粘。”换头二句先运用李白“时时只见龙蛇走”(《草书歌》)诗句,写张路分书法雄浑遒劲,而不言写诗,避免了与上片明粘;同时又运用杜甫“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和“高谈雄辩惊四筵”(《饮中八仙歌》)诗句,赞美张路分诗才惊人,和“曾系诗盟”遥相呼应,防止了和上片全脱,通脱灵活,足见作者艺术手段之高明。“便尘沙出塞”四句写张路分不怕风沙扑面,愿意统兵出塞作战,既不是为了博取“万里侯”(因立功异域所封之侯)的封号,也不是为了“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世说新语·尤悔》)以炫武功。“未惬平生”四字紧承上文,既含蓄地点出张路分不计较个人名利的优秀品质,又为下文留下发挥的余地。《汉书·傅介子传》说,西域楼兰王勾结匈奴,多次杀害汉使,汉昭帝元凤四年(前77)派傅介子出使西域,设计刺杀了楼兰王。“拂拭腰间”四句,运用傅介子的典故,写张路分经常抚拭腰间吹毛可断的利剑,以示敌人未灭,壮心不已,充分显示了张路分杀敌报国的壮志。这是作者对张路分的期望,也是作者的自我期许。末尾三句,写阅罢归来。“归来晚”,写秋阅时间之长;“已带边声”,写杀敌报国的气氛给人印象之深,总收阅兵与御边二意,回应开头,结束全文。

(薛祥生)

念奴娇

留别辛稼轩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着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鉴赏

这首词大约作于嘉泰三年(1203)。辛稼轩是刘过好友之一,刘过对他非常敬重,曾写诗说:“但得稼轩一题品,春风侠骨死犹香。”(《呈稼轩》)因其过从甚密,当时社会上还流传着他们交往的一些趣事,如《山房随笔》说刘过欲结识稼轩,稼轩令其赋诗面试,又比如《江湖纪闻》说刘过客稼轩,因母病告归,囊橐萧然,稼轩为其筹款万缗,买舟送归,刘过因赋此词留别。这些传说虽有某些讹误,但基本事实不会有多大出入。在这首词中,刘过倾诉了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反映了南宋统治集团的黑暗腐朽,表达了他愤然归隐的思想。

词的上片写刘过落拓不遇的生活。开头三句,写世无人知的苦闷。“知音者少”兼包作者与稼轩两人而言,是说他们要求恢复中原,社会上却无人理睬,因而发出“乾坤许大,着身何处”的叹息。以“许大”状乾坤,说明天地无限广阔;以“何处”说自身,说明天地虽广却着身无地。两相对比,便把他们落拓无依的境况写出来了。这两句既为“浩然归去”设下伏笔,又对“知音者少”做了具体发挥。辛稼轩在同期写的《汉宫春》词中借用“四时之序,功成者去”的典故,写过“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的词句,表达他对弃置不用的焦虑。“直待功成”二句,针对稼轩的忧虑,劝他急流勇退,不要等待功成名遂,因为那一天是等不来的。这两句是开,是明写别人,暗写自己。“多景楼前”三句是合,是把笔收拢来直抒胸臆。“多景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今仅存遗址),是唐代名胜之一。刘过曾多次登楼眺望中原,写下“西风把酒闲来游,木叶渐脱人间秋。烟尘茫茫路渺渺,神京不见双泪流”(《题润州多景楼》)等怀念中原的名句。“垂虹亭”,在江苏吴江县垂虹桥之上,为当地名胜之一,王安石在《送裴如晦宰吴江》诗中曾说“他日散发处,最爱垂虹亭”。刘过之所以要在垂虹亭、多景楼“一枕眠秋雨”,固然和两地景物优美又可眺望中原有关,更主要的还在于他科场失意,政治上遭受压抑。他在诗中不止一次说过“十载长安五往来,立谈无语口慵开”(《谒易词谏》)、“十年无计离场屋,说着功名气拂胸”(《上袁文昌知平江》),这里所说的“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既概括了他落拓不遇的生活,又反映了他对遭受压抑的不满情绪。

词的下片承“十年枉费辛苦”而发,从正反两个方面写他落拓不遇的原因。“不是奏赋明光”三句,从反面落笔,说明他所以不遇,既不在于他没有诗才,不能像汉代辞赋家那样在明光宫(汉代宫殿名,武帝时置)向皇帝奏进辞赋,也不在于他不能诣北阙上书,陈述治国安邦的良策,以打动人主之心。“我自匆忙”二句,正面说明他之所以不遇,主要在于皇帝不重用他。早年,刘过曾向皇帝上书,向宰相陈述抗金方略,均未被采用,故云“天未许”,也就是没得到皇帝的赏识。“赢得衣裾尘土”,是说自己到处奔波,毫无结果,只不过落得满身灰尘而已。这几句揭露统治集团压抑人才的罪恶,可谓笔无藏锋,痛快淋漓!“白璧”三句,是留别辛稼轩的话。古代皇帝、大臣对下属有所赏赐,常用“白璧一双”。崔骃《七依》曾用“回顾百万,千金买笑”,形容美人之笑难得。这里运用这些材料,说明不论给予“白璧一双”的赏赐也好,还是纵情声色,千金买笑也好,他都无兴趣,还是交付给皇帝享用吧!末尾作者运用张翰的典故,说明自己不慕名利,决心归隐,同时又用“浩然归去”回应开头,并表明自己在归去的时候,正气凛然,决不向腐朽势力低头的高洁品质。

从风格上讲,这首词是属于直率一类的,这主要表现是直抒胸臆,一泻无余。词的开头,郁积在作者心头的愤懑之情就像一股清泉喷薄而出,激荡着读者的心灵。接着沿流溯源,指出自己为“虚名相误”,十多年来枉费了许多心力。然后明确指出自己所以不遇,不在于无才无识,而在于皇帝不重用自己。最后明确表示自己要“浩然归去”,用通俗的语言,明快的旋律,把满腔的怨愤向朋友倾吐出来,丝毫不加掩饰,生动活泼,情致缠绵,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薛祥生)

糖多令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鉴赏

姜夔《翠楼吟》词题说安远楼建成于淳熙十三年(1186)冬,可知此词当作于是年之后。刘过生当宋室南渡之际,二十年前曾抱着收复中原的理想来游武昌。武昌为荆湖北路首府,扼南北交通要冲,系“用武之国”,敌我纷争之地。二十年后重过武昌,中原不仅未复,自己反而憔悴不堪。于是借重游安远楼之机,感慨时事,写下这首“楚中歌者竞唱之”的名词。

这是一首登临之作。它含蓄地反映了作者抑郁不平的心情,表达了作者关心国事的思想。词的上片主要写重过南楼的时间和登楼所见的景色。“芦叶”二句,写景。汀洲上长满芦苇,浅浅江流蜿蜒如带,从沙滩旁流过,到处是一派凄凉的景色。“满”字说明枯槁的芦叶遍地皆是,“寒”字说明沙洲给人的凄凉的感受。言景即是言情,游人心情何等悲凉,可想而知。“二十年”一句点时,是说二十年后的今天重过武昌,景物如此萧条冷落,实在难与二十年前相比,作者虽未明言,昔是今非之感已隐见言外了。“柳下系舟犹未稳”三句,慨叹时光易逝。“系舟犹未稳”,说明重来武昌的时间极其短暂;“能几日、又中秋”,又说明岁月无情,转瞬即逝,使人发愁。这几句词一方面为“欲买桂花同载酒”设下伏笔,同时又借季节与时间的描写,象征国事与个人均已进入冷落时期,流露出一股悲凉情绪。

下片主要写重过南楼的感慨。“黄鹤”二句,化用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诗句,写物是人非,对当年同游故人表示了深切的怀念。“旧江山、浑是新愁”是全词的警策,写旧地重游的深沉感慨。作者不言“旧地”而言“旧江山”,暗示新愁不单单是故人不在之愁,也包括了国家之愁;“新愁”之前加“浑是”二字,又说明新愁触处皆是,简直无法用语言把它表达清楚。诚如《草堂诗余隽》所语:“因黄鹤楼再游而追忆故人不在,遂举目有江山之感,词意何等凄怆!又云‘系舟未稳’,‘旧江山、浑是新愁’,读之下泪!”“欲买桂花同载酒”三句,紧扣中秋饮桂花酒,谓纵欲载酒同游,但终究不似少年时之所游,盖心境已不同了。“多少伤心事,尽在不言中”,含蓄蕴藉,耐人回味。前人称这首词为“小令中工品”(《左庵词话》),这不仅仅因为它表现了作者的国家之感,而且还在于作者没作淋漓尽致的正面铺叙,而是借助于形象描写,把他重游武昌的复杂感情曲折含蓄地表达出来,词旨清越,亦见含蓄不尽之致。故唐圭璋先生说:“冯梦华谓龙洲学稼轩,‘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转’。然若此词,固豪放宛转,兼得稼轩之神者。”

(薛祥生)

贺新郎

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十日,几番风雨。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树。雁信落、家山何处?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如许。留不住、少年去。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悲歌击楫,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谁更识、此时情绪?唤起杜陵风月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羁旅。

鉴赏

刘过是位志在报国的志士。早年,他往来于杭州、苏州、金陵、东阳之间,投书献策,希图仕进;之后,他又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九江、武昌,直至西北重镇襄阳,劝说诸路帅臣,致力于收复中原,但均未奏效。这首词大约是他中年以后溯江西上时写成的。

词的上片写他流寓他乡,抑郁不平的心情。“弹铗西来路”四句,运用冯谖弹铗客孟尝君的故事,叙写自己不顾风吹雨打,从金陵匆匆西上,依人作客,很不得意的情况。“经行十日”,写旅程的漫长,“几番风雨”,写旅途的艰苦,把他“弹铗西来”的窘迫状态表现出来了。古人说“寂寂守空城,悠悠思故乡”,依人作客的窘状诱发了他的思乡情绪。“梦里”二句,写思乡,但作者并没直说,而是说“寻秋”。“寻秋”二字,一则点明了“弹铗西来”的时间不是在春天,而是在秋季;同时化用许浑“客散他乡夜,人归故国秋”诗意,巧妙地点出了思乡之意。“梦里寻秋”,见其思乡之切;寻而不见,见其失望之甚。“秋在平芜远树”,化用欧阳修《踏莎行》词“平芜(草地)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之意,说明家乡遥远,欲归难得。“雁信落”二句,写家中杳无音信。古人传说大雁可以为人捎带书信,“落”字关合“雁”字,说明雁信沉落,一点消息也没有;紧接着用“家山何处”一点,便把他热切盼望归乡而又书信难得的惆怅之情烘托了出来。“万里”二句自叹衰老。“万里西风”极写秋色无际;“吹客鬓”三字,既点出他客居异乡,又引出“把菱花”之句。宋玉说:“悲哉,秋之为气也。”时届秋季,已使人悲伤;而自己又“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欧阳修《秋声赋》),揽镜自照,人已衰老,能不叹息?故接下去说“留不住、少年去”,透露出他对事业无成、年华虚度的深沉的忧虑。

下片追忆年轻时期的远大理想及其无法实现的愤慨。“男儿事业”四句,承“留不住、少年去”而发,极写少年时代的远大理想与豪迈气概。古人说,男子生而志在四方。刘过在《盱眙行》诗中也说:“何不夜投将军扉,劝上征鞍鞭四夷。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移山填海,整顿乾坤,这就是他所说的“男儿事业”的真实含义。但是,对于他这样的抱负,在当时既无人理解,也无人支持,因而也就无法实现,故云“无凭据”。《晋书·祖逖传》说,逖统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悲歌击楫”,运用祖逖的典故,说明自己年轻时代就立下不澄清中原决不罢休的壮志。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说,三国时,魏国著名诗人阮籍在大将军司马昭的宴会上,“箕踞(把膝头稍微曲起来坐,形状如箕,叫箕踞)啸歌,酣放自若”。“酒酣箕踞”运用阮籍的典故,写自己当时虽“客诸侯之门”,但酣放自若,有不可一世的气概。“腰下”二句,写自己强烈要求杀敌报国的愿望。腰悬三尺宝剑,暗示他随时准备出征杀敌。陆游在《长歌行》中说“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借用宝剑发声表达自己从军杀敌的愿望。作者在这里说宝剑“时解挑灯夜语”,同样是用拟人手法描写自己时时不忘杀敌报国的心情。“谁更识、此时情绪”,用设问句式,一方面同“无凭据”三字遥相呼应,另一方面又深刻地反映出报国无路的悲愤。“唤起杜陵风月手”四句,以李白自比,希望杜甫再世,能用他那“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以及“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怀李白》)的优美诗句,放声歌唱报国无路的悲愤,慰藉自己这个旅居在外的人。用字虽然不多,却把他报国无路的悲愤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这首词用典较多,但用得较好。比如“弹铗西来路”写自己“厄于韦布,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桯史》)的窘迫情况,用冯谖在孟尝君处作客,因不受重视,弹铗而歌,表示要离去的典故,既说明了自己依人作客,又表示自己不甘心受人冷落,非常恰切。再如“记当年、悲歌击楫”一句写自己北定中原的壮志,用祖逖渡江击楫,发誓澄清中原的故事,不仅内容切合,而且情味相似,信手拈来,巧妙之至。此外如“唤起杜陵风月手”二句,化用四句杜诗入词,如同己出,毫无斧凿痕迹,笔力甚峭,亦见作者熔铸古代词语的高度功力。

(薛祥生)

六州歌头

题岳鄂王庙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珮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鉴赏

《宋史·岳飞传》说,宋孝宗时诏复飞官,以礼改葬,并建庙于鄂,为岳飞恢复了名誉。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追封岳飞为鄂王。本词题为“题岳鄂王庙”,可知此词当作于嘉泰四年或稍后。当时正值开禧北伐前夕,韩侂胄当政,起用了辛弃疾、陆游等一批爱国人士,撤换了那些醉心和议的人,追夺了汉奸卖国贼秦桧的王爵,到处充满了抗战气氛。这首词就是在这种形势的鼓舞下写成的。它热情赞扬了岳飞的英雄业绩,揭露了秦桧陷害岳飞的罪行,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和爱国志士对岳飞的无限爱戴与景仰的思想感情。

词的上片概述岳飞的生平事迹,抒写他怀念岳飞的心情。开头二句,用设问句式,强调指出岳飞是南宋中兴名将,杰出的民族英雄,国家的精英,为全词定下鲜明的基调,有力地带起了全词。“身草莽”四句,写岳飞虽死犹生,英名长存。“身草莽”三字,点明岳飞遇害,葬身草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尚如生”三字,则指出岳飞死得很有价值,永远活在人们心里。为什么他人虽死“尚如生”呢?作者认为这是由于岳飞为民族利益而死,胸中充满了浩然正气,而正气是长存的。俗话说“丹青难画是精神”,刘过仅用“气填膺”三字便把岳飞的崇高精神写出来了,可谓神来之笔。“年少起河朔”六句,追叙岳飞的生平与事迹。岳飞,字鹏举,相州汤阴(在今河南省)人。北宋末年,在真定(今河北正定)应募入伍,屡立战功,声威日著,所以说他“年少起河朔”。“起河朔”者,在河北崭露头角也。“弓两石”二句,是说他能拉开两石(古制,每石为一百二十斤)硬弓,善用三尺龙泉宝剑,武艺高强,本领出众。“定襄汉”三句,写岳飞的功绩。岳飞的功绩是多方面的,而作者认为主要的有三项:“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其中“洗洞庭”指的是镇压以洞庭湖为根据地、以杨么为领导的农民起义,这是他的历史污点。作者把它当做岳飞的功绩,这是作者的历史局限。岳飞真正的历史功绩实际上只有两项:一是绍兴四年(1134)他统兵打败了金人和伪齐的联合进攻,收复了被金兵占领的襄阳及唐、邓、随、郢诸州,这就是“定襄汉”;一是绍兴九、十两年(1139、1140),他率兵北上,大破金兵,进驻朱仙镇,派诸将向虢(在今陕西)、洛(在今河南)一带进军,从而开拓了北伐战争的新局面。这几句以高度概括的文笔,描写了岳飞的勇武,肯定了他的历史功绩。“北望帝京”三句,写中原未复,良将先烹的叹息。古语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狡兔依然在”二句反用古训,说明两京未复,良将已亡,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岳飞之死的无限同情与惋惜。“过旧时营垒”四句,写作者对岳飞的凭吊。刘过本是江西太和人,因他早年生活于襄阳,故词中用“荆鄂遗民”自指。“泪如倾”三字,写他访问岳飞旧时营垒时激动的心情,字里行间洋溢着他对岳飞的崇高敬意。

下片主要写岳飞的冤狱和人民群众对他的爱戴。换头用“说当年事”起笔,把读者引入了对往事的深沉的回忆中去。接着用“知恨苦”一点,既表明他对岳飞的愁恨与痛苦是理解的,同时又暗示出岳飞被害是冤枉的。然后使用疑问句式,说明所谓“不奉诏”,不过是秦桧编造的谎言,单刀直入地揭露了秦桧陷害岳飞的罪行,指明了岳飞之死纯属冤狱。岳飞为什么会含冤而死?作者认为秦桧固然要负主要责任,但宋高宗赵构也难辞其咎。因此,他接着写道:“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这就是说,假使岳飞真有所谓“抗诏”之罪而陛下圣明的话,应当能够洞察出他所以不愿班师,是出于一片“精忠报国”的诚心。言外之意是说,陛下不察,反而把他杀了,不正说明陛下昏庸吗?这几句词把批判矛头直指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可谓有胆有识。“万古分茅土”三句,采用抛开当前而说过去的写法,说明历史是公正的,自古以来,分茅胙土(古时分封诸侯,用白茅裹着泥土授予被封者,象征着授予他土地和权力,叫分茅土),赏赐功臣,从来也没有那些奸臣的一份儿,这既表示了他对奸臣们的憎恨,又暗示岳飞必将受到封赠和赏赐。“人世夜”三句,运用比喻手法,说明正如黑夜必然要被白天代替一样,岳飞的冤抑终必变为荣封,如日中天,扬眉吐气。“衮珮”三句,是说岳飞已荣封鄂王,身着衮服(古代王侯穿的礼服),腰悬玉珮(佩带的装饰品),头戴冕冠(古代王侯的礼帽),手执圭璧(古代王侯举行隆重仪式时所用的上尖下方的玉制礼器),端坐在庙堂中央,接受万众朝拜,如岳飞死而有知,九泉之下也要“荣感君恩”,照应词题,点出“题岳鄂王庙”之意。最后三句,是说人民群众对自己的民族英雄是无限怀念的。每年三月当他们祭扫祖墓的时候,总是用祭奠王侯的大礼(卤簿)祭奠岳飞的神灵,以寄托民族的哀思。“满地野花春”五字,情景交融,含蓄地说明岳飞的英灵犹如满地春花,将永远留在人们美好的记忆里。

这首词在写作上也是颇具特色的。作者怀着强烈的感情,用明快的语言,急促的节奏,多变的旋律,时而叙事,时而说理,时而抒情,大笔振奋,一气贯注,酣畅淋漓地描述了岳飞的业绩和人民群众对这位英雄无限崇敬的心情,慷慨激昂,字字千钧,读之使人神往。

(薛祥生)

六州歌头

镇长淮,一都会,古扬州。升平日,珠帘十里春风、小红楼。谁知艰难去,边尘暗,胡马扰;笙歌散,衣冠渡,使人愁。屈指细思,血战成何事,万户封侯。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怅望金陵宅,丹阳郡,山不断,郁绸缪。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野灶炊烟里,依然是、宿貔貅。叹灯火,今萧索,尚淹留。莫上醉翁亭,看蒙蒙雨、杨柳丝柔。笑书生无用,富贵拙身谋,骑鹤来游。

鉴赏

扬州是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市,自古为淮盐总汇,商业发达。南宋初年,金兵两次南下,使这座繁华古城顿时变为一片废墟。刘过多次赴杭州应试,均未被录取。下第之后,有时就“臂弓秣马长淮去”(《西湖别舍弟润之》),在扬州一带游历。他目睹兵后扬州的残破景象,不禁怆然,伤时感怀,写下此词。他愤怒地揭露了南宋统治集团的腐朽,谴责了金兵的破坏罪行,婉转地表达了报国无路的悲愤。

词的上片写扬州经过“胡马扰”乱后的萧条景象。开头六句,极写扬州旧日的繁华及其重要地位。古城扬州,宋时是淮南东路的首府。它雄镇淮河流域,是长江的门户,抗金的前进基地。作者使用“镇长淮(指淮河)”三字,便突出了扬州的战略地位。“升平日”三句,极写扬州昔日的繁华。“升平日”,即太平时代,也就是金兵南下以前的日子。“珠帘十里春风、小红楼”,用杜牧“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诗句,写昔日扬州十里长街,春风吹拂,雕梁画栋,珠帘掩映,那繁华景象真叫人倾慕。欲抑先扬,自然地过渡到对萧条景象的描写上去。“谁知”六句,写胡马窥江与宋室南渡。“谁知”二字统领以下六句,意谓变出意外,使人诧异。“艰难去”三字,是说艰难困苦的日子到来了,这是对胡马窥江和宋室南渡的总写。“边尘暗,胡马扰”二句,通过对边塞上尘土飞扬,天昏地暗,胡人兵马四处骚扰景象的描写,点出金兵对扬州一带的骚扰破坏,谴责了金兵烧杀掳掠的罪行。“笙歌散”,说明歌妓四处逃散,回应“珠帘”两句,写扬州繁华的消歇。“衣冠渡”,是说面对敌人的侵扰,朝廷官员纷纷渡江南逃,置国家安危、民族生存于不顾。“使人愁”三字,直抒胸臆,道出了作者对国事的忧虑。“屈指细思”三句,揭露南宋统治集团的腐朽,指出在民族危亡的关头他们不仅渡江南逃,而且乘机谋私,把广大爱国军民的流血牺牲当成他们“万户封侯”的阶梯,由愁到愤,感情逐渐强烈起来。“但琼花无恙”四句,强调指出除了后土祠旁那株唐人栽种的琼花没有遭到摧残,年年照旧开落以外,一切都被破坏了。那旧时的营垒,荒芜的丘园,见到诗人好像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样。以拟人的笔法,表现了作者因无力保卫国土而使它惨遭蹂躏的羞愧感情和对“胡马扰”的愤怒。

下片写兴亡之恨。“怅望金陵宅”六句,写山河之恨。“金陵”“丹阳”,唐代都指现在的江苏镇江。镇江,和扬州隔江相望,地理位置极其优越,陈亮曾称赞它“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念奴娇·登多景楼》),完全有条件作出兵北伐收复中原的前进基地。作者用“怅望”二字领起,对南宋统治集团不知利用镇江依群山傍大江的优越的地理条件抗金,表示无限惋惜。“兴亡梦”六句,承以上六句写历史的兴衰与个人荣枯的感慨。辛稼轩《南乡子·京口(即镇江)北固亭有怀》词说:“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的确,镇江是王朝兴衰、南北纷争的历史见证。东吴孙权,曾凭借它争霸中原;南朝刘裕,也曾依靠它出兵北伐,他们都曾因建立过英雄业绩而煊赫一时,但又都相继灭亡了,成了历史的陈迹。作者化用辛词,说明历史的兴衰,个人的荣枯,一代接着一代,无穷无尽,正像那滚滚东流的江水,不知何时是个尽头!这几句交织着国家兴衰之感、个人身世飘零之恨,情深意真,非常感人。“野灶”三句,是说从扬州向北望去,炊烟袅袅,军营遍地,敌人依然驻扎着大批部队,被灭亡的威胁并没有消失,进一步对“兴亡梦”作了具体申述。“叹灯火”三句,是说回视扬州,人家稀少,市面萧条,而自己却不能投笔从戎,报仇雪耻,反而淹留在这座空城里,心情十分沉痛,又对“荣枯泪”作了确切的解释。“醉翁亭”,此指平山堂,在扬州西北的蜀岗上,为北宋欧阳修所建。欧阳修《朝中措》说:“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苏东坡《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说:“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莫上醉翁亭”三句,运用欧、苏词意,说明不要去平山堂眺望那烟雨迷茫的景色,因为它会使人惆怅不已。“笑书生无用”三句,是愤激之言。殷芸《小说》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刘过很喜欢使用这个典故,如“心期处,算世间真有,骑鹤扬州”(《沁园春·送王玉良》),又如“书生不愿悬金印,只觅扬州骑鹤钱”(《上袁文昌知平江》)。作者在这里运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没有本事,不像那般官吏,善于谋取富贵,只好骑鹤来游扬州。回应开头,暗含讥讽,结束了全词。

这首词写景比较成功,其主要特点有二:一是善于把写景同抒情结合起来,融抒情于写景之中。比如上片用“珠帘十里春风、小红楼”写扬州昔日的繁华,用“但琼花无恙,开落几经秋。故垒荒丘,似含羞”写今日扬州的残破,前者表现作者的喜悦心情,后者衬托作者的悲凉况味,都恰到好处。二是写景富有诗意。比如下片的“蒙蒙雨、杨柳丝柔”二句,不光写出了登上平山堂所看到的江南烟雨迷茫的景色,还能在景物中透露出作者忧心国事、惆怅失意的情思,形象具体,真挚动人,饶有情味。

(薛祥生)

西江月

贺词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鉴赏

这首词大约写于嘉泰四年(1204),为贺时相韩侂胄生日而作。韩侂胄,字节夫,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他力主伐金,在当时得到许多爱国人士的支持。这首词借祝贺生日预祝北伐胜利,思想境界较高,非一般寿词可比。

词的上片写北伐的条件业已全部具备。中国古代认为战争制胜的条件有三:一是天时,二是地利,三是人和,人和为最重要。首二句即写人和。刘向《新序》说:“夫不出于尊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可谓折冲矣。”能于筵席之上打退敌人的进犯,这是善于运筹决策的人。朝廷里有折冲尊俎、制胜敌人的谋臣,边防上有枕戈待旦、准备出击的将士,上下一心,这是“人和”。“天时”二句,写另外两个条件。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孙丑下》)又说:“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欤?’孟子曰:‘可。’”(同上)“燕”,这里借指金朝。这两句是说“淮北流民愿归附”(《宋史·韩侂胄传》),金国已有“必乱必亡”的苗头,得天时;金陵“龙蟠虎踞”,又有长江天险,进可攻,退可守,得地利。这说明“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兼备,只要出兵北伐,就一定能取得胜利。以上四句表面上是分析北伐胜利的条件,实际上是对韩侂胄议定伐金表示支持。

下片预祝韩侂胄伐金胜利。“楼台”二句,祝韩侂胄积功晋升。“楼台”,指相府。古时把宰相治理国家比作鼎鼐(炊器)调味,故以“鼎鼐”喻相位。《史记·高祖功臣侯年表序》说:“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通“砺”,磨刀石),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是说黄河不会狭如衣带,泰山不会小如砺石,封国也不会灭绝。这两句运用上述典故,说明今年韩是当朝宰相,明年战胜敌寇,将晋升更高的爵位,很自然地点出祝寿之意。“大家齐唱”二句,预祝北伐胜利。《史记·高祖本纪》说:“高祖还归,过沛,留……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这两句运用刘邦《大风歌》的典故,说过不了多久,中原就要收复,国势就要强盛,四方都来朝贺。这是一首豪放词,运用经史语言描写时事,慷慨激昂,不可羁勒,和稼轩词风十分接近,因而有人认为它是辛词。在用典方面,能紧切题意,用较少的字句表达丰富而深厚的思想感情,没有晦涩难懂的感觉。

(薛祥生)

卢炳*

减字木兰花

莎衫筠笠,正是村村农务急。绿水千畦,惭愧秧针出得齐。风斜雨细,麦欲黄时寒又至。妇耕夫,画作今年稔岁图。

作者

*卢炳,字叔阳,自号丑斋。生卒年不详。宁宗嘉定七年(1214)曾出守融州(今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被论凶狠奸贪,放罢。有《哄堂词》一卷,现存词六十余首。集中多用周邦彦韵,其咏物山水风景诸作,细腻熨帖,间有可观者。

鉴赏

乍暖还寒时节,麦浪欲黄,秧针嫩绿,这是江南农村最繁忙的时候。卢炳这首农村词,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江南的春忙图。首二句,写农村春忙的景象。“莎衫”,即蓑衣,用草或棕制成的雨具。“筠笠”,青竹篾编成的斗笠。“村村”,言其广泛,不是少数几个村庄。“急”,言农事繁忙。杜甫《春日江村》:“农务村村急。”为此句所本。千村万落的农夫身着莎衫,头顶青青的斗笠,紧张地忙碌在田头。“绿水千畦”二句,似化用苏轼《浣溪沙》“惭愧今年二麦丰,千畦(一作岐)细浪舞晴空”句。“惭愧”,难得之义。“秧针”,形容秧苗颖细如针,“针”字用得逼真生动。千畦绿水间,难得秧苗长得细嫩修长,齐整茁壮。字里行间流露出欣喜的心情,写得十分轻松,十分愉快。下片,词人接着写道:“风斜雨细,麦欲黄时寒又至。”斜风细雨,千重麦浪青里带黄,这是一个时晴时雨,微风吹拂,有时又带有些些寒意的节候。雨丝中,在田畴耕作的是农夫,匆匆来往送茶送饭的是农妇。“妇耕夫,画作今年稔岁图。”现在虽然只是春忙,而麦子却长势好,秧苗又出得齐整,人又那么勤快,但不妨先把它画下来,这难道不是一幅预示今年将是个丰收年的好画图吗?

这首反映春忙的农村词,写得十分清新,富有生活气息,莎衣、青笠、绿水、翠苗、黄麦,色调鲜明和谐,是活脱脱的一幅农忙图。语言自然朴实,写得一点也不费劲,像是随手拈来,但颇见功力。

(陈庆元)

姜夔*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作者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波阳(今属江西)人。在他所处的时代,南宋王朝和金朝南北对峙,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都十分尖锐复杂。战争的灾难和人民的疾苦使姜夔感到痛心,但他由于幕僚清客生涯的局限,虽然为此也发出或流露过激昂的呼声,而凄凉的心情却表现在一生的大部分文学和音乐创作里。姜夔深刻地细致地描写了自己的经历、心情和所见景物,推敲文字,斟酌声律,作品素以空灵含蓄著称。但他笔下刻意描写和飘忽的想象,有时使人有“雾里看花”之感。

鉴赏

“丁未”,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自湖州往苏州见范成大,道经吴松。范成大在南宋是一个富有爱国精神和改革精神的人物。他从淳熙九年(1182)请求解职退休,回到苏州,卜居石湖别墅。这时,宋孝宗早期的那一点振作精神已经完全没有了。南宋这个小朝廷的前途一片黯淡,而范氏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起调说“燕雁无心”,实为有心。不然,于号称“天下绝景”的太湖,为什么毫无留恋而竟随云以去呢?这就是以无限伤感的笔调笼住全词。北来之雁都“随云去”,剩下的只是几个“清苦”的山峰耸立在黄昏里,酿造着一天雨意。“数峰”而着以“清苦”,没有感觉的东西而竟有了感觉。这当然是词人感情的投射。“商略”二字,卓人月《古今词统》以为“诞妙”。或以“数峰”为主语,言其酝酿着雨,恍如商量降雨,或雨之来何以自处;或以“燕雁”为主语,言其于“数峰”之间,黄昏雨来之际,商量着去留问题,而最后是“无心”恋此,“随云去”。倒转为辞。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句:“燕子不知何世……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史达祖《双双燕·咏燕》句:“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亦不能说无据。读者自然也可以这样去想。然而,谓为“数峰”酿造一天雨意,在读者面前展开一个无限凄苦的境界,遥遥唤起歇拍,也许更为通达,留给读者的想象更多。陆游《卜算子·咏梅》上片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其境似之。“梅”与“数峰”,都为静者,而陆词于“梅”,纯从静处写;姜词于“数峰”,则翻从动处写,各反映了一种富有时代和词人个性特征的心理状态,因而各臻其妙。

换头二句是设想,是放开写。自号“天随子”的陆龟蒙,也是个关心民瘼的人物,他处唐末,隐居吴江,外示旷达而内怀危惧。作者曾以陆氏自比。《除夜自石湖归苕溪》有句“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淞作客归”。但在这里,亦可以指居近“第四桥边”的范成大,说明作者向往之意。“今何许”陡然把笔锋收转,唤起歇拍,以示“共天随住”而未能。“凭栏”所见,如以与“数峰”两句所写者并观,则是:黄昏时候,燕雁已去;一天雨意,弥漫于“清苦数峰”之间;参差残柳,在暮色苍茫中,随风飘舞。这是何等的令人不知为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以为“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这是说得颇为中肯的。有人以为陈氏“特别赏识”的,只是姜词“清空”的特征,“因而对这首空泛的怀古词评价过高”。不知其于空灵中见沉郁,未为知言。

(彭靖)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鉴赏

这是一首怀人词,据考,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此时,姜夔四十多岁。作者二十多岁时,曾来往江淮间,在淮南的合肥逗留过。当时的文人,都有青楼调笑的习尚,作者在勾栏中认识了一对善弹筝琶的姊妹,由于“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擅长音乐的作者与之相处甚欢。后来,大概是由于生计问题,作者不得不离开合肥而另谋他往,终于分手了。在以后的日子里,虽间有来往,但姜夔旅食于人,终难厮守。十多年后,青年时代的情侣亦离开合肥,作者惆怅地写下了“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秋宵吟》)。从此,分飞的劳燕始终动如参商,但心中的隐情却难以忘却。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之后,姜夔无复有合肥踪迹,但青年时的情事亦屡见于词,六年之后的元夕,故人又入梦中,作者在梦醒之后写下了这首《鹧鸪天》。

距初遇已有二十多年了,往事却又涌上心头,当初合肥的相爱,恰如种下了会结出红豆的相思树,爱情应该像东流入巢湖的淝水一样绵长。可是,水流虽无尽期,红豆也会春来发新枝,但我们相见无期,早知如此,真后悔当初的相见相识啊!久别难见,只能梦中重逢,梦中容颜依稀,尚不如画中之清晰可见,况且这依稀梦境又被山鸟啼声所扰,鸟惊人梦,梦亦不能久留。下片由元夕而想到春尚未至,好景未及睹,但鬓丝已白,这大概是别久愁深所致吧!离别“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江淹《别赋》),此处却说“别久不成悲”。难道是心情变得鲁钝冥顽了吗?不!每年元夕花灯满城之时(红莲指花灯,欧阳修、周邦彦等人词中都曾写到),依然触景生情,两地沉吟,作无穷怀想。

在这首词中,丝毫没有低下的情趣,作者一改《花间集》以来的绮靡格调,以清幽之笔写深挚之情,造就独特的面貌。词的首句既是点明初遇地点的实写之笔,又是亦兴亦比之意,水流无尽,而重见难期,反激起“不合种相思”,但欲罢不能,而有“梦中”之句,以应题面,山鸟惊梦,又回到现实。下片“岁岁红莲夜”,则进一步照应“元夕”题目,“两处沉吟”,结于有余不尽之中。全篇以短语写长情,确是“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其转换之妙,也确是去留无迹。

(邓乔彬)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鉴赏

这首词与前一首《鹧鸪天》同一题材,但写作时间要早十年,从小序看,作于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在前一年冬天,姜夔随萧德藻(他妻子的叔叔,著名诗人)离开湖北,前往浙江湖州。小序中提到的沔州,即现在湖北武汉一带。他从沔州东部出发,乘船沿长江东下,丁未元旦时,道经金陵,在此遥望合肥,感梦而作,遂成此词。

首二句的“燕燕”“莺莺”出于苏轼赠张先的诗句:“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借“莺”“燕”以喻所爱的女子。“轻盈”,言其体态;“娇软”,言其声音。“分明又向华胥见”,这姿态、声音,却是梦中所见(《列子》载,黄帝昼寝,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后多以“华胥”代梦)。长夜无眠,薄情人怎知?当此元旦的初春之时,被相思所染,此情终入梦中。这两句从对方言自己深于情,又从正面表其感梦之情。过片的“别后书辞,别时针线”,是作者之所念、所珍,更是爱人所牵、所挂,否则,为什么会“离魂暗逐郎行远”,入于江上梦境呢?如今,离魂追逐郎行(情郎那边。行,háng)而相会梦中,但归程如何呢?途中一片阴暗的夜色,无人相伴,只有淮南上空的一轮皓月,她洒下的清光给千山带来冷意,照着爱人离魂的归路……

这首词上片所写的是自己的相思,因相思至深而入梦,而“夜长争得薄情知”一句,表现的是自己的怨。下片写爱人离魂逐己而入梦,而又怜其远行、独归,将怨转为深深的爱怜,“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则可见极为温厚的体贴、怜惜之意。全篇可谓在无理之中见有情,表现了真正是魂牵梦索的缠绵深情。

这首词很可见姜夔善以健笔写柔情的特点。“燕燕”“莺莺”“轻盈”“娇软”,未免些有软媚。但“又向华胥见”的以梦点明,则又化实为虚,转为清健。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实是深情出以淡语,远无苏轼“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青玉案》)的缱绻,当然更异于柳永、秦观、周邦彦等人的绮艳风格了。近代学者王国维认为姜夔词“隔”,“惜不于意境上用力”,于姜词只爱“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二语。我们说,前者未免失之偏颇,后者则可见其识力。因为这两句造就的是清幽之极而又颇见阔远的意境,表现的是怜念至深之情,而一“冷”字,更使词人的孤凄心境与外物相合,令全篇增色。

(邓乔彬)

庆宫春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予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

鉴赏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姜夔从合肥归湖州,在归途中拜访范成大,赏雪观梅,写成《暗香》《疏影》两首自度曲,范为之激赏,赠以家妓小红。除夕夜,姜夔带着小红乘船回家,沿途作成《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七绝。在经过吴江著名的利往桥的垂虹亭下时,面对茫茫太湖、蒙蒙山峦、微微雁影,姜夔写下了春寒的寂寞。五年以后,作者与杭州的进士俞灏(字商卿)、南宋名将张俊的孙子张鉴(字平甫)及铦朴翁(即葛天民,字无怀,初为僧,名义铦,后还俗)等诗友从封山和禺山(今浙江德清西南)到无锡(别称为梁溪),途中经过吴松(即今吴淞江,源出太湖),又遇寒夜中清幽至极的境界,四人对景微吟,归家之后,各得五十余首。而姜夔这首《庆宫春》,竟是花了十多天时间才修改定稿,堪称力作。

词的上片写了垂虹桥的雪夜。“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写船的双桨荡起波浪,浪中还带着莼叶(莼菜浮生水面),词人披着蓑衣,看着烟雨迷蒙的景象,觉得入暮的轻愁渐渐弥漫于空阔的江面。“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说的是呼叫鸥鸟(居水乡似与鸥有约,故称盟鸥),翩然翻飞欲下,但转瞬又越人而过,飞过了树梢。“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想起那年与小红除夕夜归去之时,一叶孤舟漂荡于云雪之间,这苍茫景象仍似在眼前。“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此时重见这烟水云雪,远山如眉,暮色中似黛痕低压,颇使人伤心。下片从眼前所见转为悬拟之景,并发出兴衰之感。“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从垂虹桥下的烟水,想起苏州香山旁的采香径(小溪,吴王夫差曾让人在香山种香,使美人泛舟溪中采香)的碧波,我也曾在这里徘徊不去,引吭高歌。“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而此时,船儿正飘然往东,西望渐渐远去的垂虹桥,真使人逸兴遄飞,难以遏止。“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酒醒之时,去程已远,水波之逝,亦令人想起人世沧桑,那些采香径的明珰(女子耳饰)素袜的美人,如今又在哪儿呢?兴亡犹如幻梦,只有那垂虹桥上的栏杆,还能给人倚凭,陪伴人一会儿。

姜夔一生漂泊,对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号天随子)仰慕不已,“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这两句诗是他的志趣所在。他厌倦尘嚣而深爱自然,太湖玉洁冰清的雪夜,更是荡尽胸中尘垢。这首词写了在乘舟徐行过程中,体味雪景,饮酒啸傲的浩然胸次,表现了超然物外、遗世独立的出世思想,在怀古之情中流露了淡淡哀愁,这种飘然山水、怡情歌酒的高士生活纵然无益于社会,但不愿混迹官场、同流合污,亦不无可取。

姜夔词大多幽韵冷香,高远峭拔,而又以这首《庆宫春》为最。序中的“山寒天迥,云浪四合”,“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颇近《枫桥夜泊》笔致,是清超之极的意象,可见作者极工散文,此序曾被周密收入《澄怀录》中。姜夔极善移情于自然,因而自然物多具人的情感、姿态。鸥鸟亲切,远山依约美人眉黛,自是拟人妙笔;“暮愁渐满空阔”,亦可见感情移注之后的自我感觉,是情景交融的好例。姜夔在理论著作《诗说》中,主张作诗要“有气象、韵度”,要“深远清苦”,这首词就是理论的实践。全篇具有清幽而开阔的气象,飘逸而蕴藉的韵度,展现出的寒江、雪夜、远山、孤舟,以及通过时空大跳跃的怅想表现的兴亡之感,确实造就出深远清苦的意境,而这种意境又是晚唐绝句与江西诗风结合的果实,既有绵邈的风神,又瘦硬劲峭,仅许以“清空”是难以尽赅的。这首词很可见姜夔烹炼字句的技巧,“莼波”“松雨”云云都可谓修饰甚奇。当然,感情的忽而愁苦、伤心,忽而逸兴难遏,亦似起伏太大,语句也使人费解,此亦不必讳之。

(邓乔彬)

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鉴赏

南宋大词人姜夔的作品不仅以“清空”名世,还以“精妙”著称。黄昇的《花庵词选》和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此有基本相同的评价。所谓“精妙”,不外指他的风格精炼生动,凝而不滞,清而不浮。之所以“精”者,体物之微;之所以“妙”者,善于运用语言节奏传达出词人心情和作品意境的节奏,善于运用巧妙的比兴手法咏物见志,从而使读者透过作者的心灵奥区和遥深寄托领略到意在言外而脉脉相通的美感。这种意在比兴和寄以情韵的手法,在中国诗歌中本有其长期传统;不过,到了南宋时期,就更被词人较多地使用,终于在艺术实践中有所丰富,有所发展。这正如蒋敦复所说:“词原于诗,虽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咏梅,暗指南北议和事;及碧山、草窗、玉潜、仁近诸遗民,《乐府补题》中龙涎香、白莲、莼、蟹、蝉诸咏,皆寓其家国无穷之感,非区区赋物而已。”(《芬陀利室词话》)这首《齐天乐》正是“寓家国无穷之感”的一首精妙的咏物词。

这首词是姜夔四十一岁客杭州时所作。其时为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上距靖康之变整整七十年。南宋小朝廷心存苟安,本就没有光复失地的雄图。再加上宋光宗死后出现了一场政变,作为最高统治阶层的诸大臣相互间,出现了严重对立,比较有作为的一位右丞相赵汝愚受到排挤,朝政愈益动荡阽(diàn)危。这正是陆游所引为深忧并写下了“春残桃李尽,风雨闭空馆”(《雨夜书感》)的时节。就在这一年秋天,姜夔和他的朋友张镃在南宋都城杭州会饮之余,徘徊之际,沐浴着秋月清辉,闻到了阵阵茉莉花香,加上同饮的挚友张镃,又恰是抗金名将张俊之曾孙。此时此地,饱含着凄切商音的蟋蟀鸣声传到耳畔,词人又如何能不引起残山剩水的家国之愁呢?

蟋蟀的鸣叫,本无所谓悲愁,然而当它被一向有感于“黍离之悲”的姜夔听来,它便成为“凄凄”“私语”,从而愁上添愁了。

《齐天乐》这首词,通体就是写这一个“愁”字,是蟋蟀之愁,是姜夔长期漂泊中所深感的离人思妇之愁,也更是与陆游的沉郁有依稀仿佛之处的风雨如磐之愁;不同的只是陆游咏的是春残,而姜夔写的是秋声。

忧愁情绪在词中是层层加深,也是通过含蓄手法加以抒发的。开头先从听蟋蟀的人写起,像孤云出岫般地点出愁郁的词人自我。词人原来就已经为读了充满乡关之思的庾信的《愁赋》触动情怀,现在,再听到凄凉私语的蟋蟀鸣声,自然就更是加深了一层愁。前有“先自”,后有“更闻”,这正是体现诗人清空洒脱风格的遣词运句之法。紧接着,“露湿”“苔侵”“都是”三句,从听蟋蟀人之愁转入蟋蟀声之愁,再转而为主客体之愁融会为一。从“哀音似诉”到“夜凉独自甚情绪”,表明姜夔的章法结构的开合灵动。为了拓宽蟋蟀鸣声给听者带来的愁思的幅度,作者有意把笔触推开,写出了一位缅念远人的女性闻声后的惆怅,一种微妙的难以排遣的情绪。从思妇的感觉和含愁的意象说来,是“哀音似诉”;从思妇的含愁的行动说来,是因为睡不着觉,而起来找寻纺织工具,企图排遣忧愁的情绪;而当她看到了画着重重远山的屏风时,则更加深其离愁别恨,不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传的辗转反侧之情。一路写来,蟋蟀鸣声和听蟋蟀人的描写,大体有个分工:前五句侧重蟋蟀;后五句侧重听蟋蟀的人。但二者却又都是融成一气的。意境的脉络显得婉转流畅,一层层递进,加深了愁意的渲染:起初是“凄凄”“私语”,后来是“哀音似诉”,再后来则是“夜凉独自甚情绪”。既是思妇的自语,也是她喷发着激越之情的问天。

上片到此,愁情的抒发应该说已经非常饱满,那么,下片要进一步深化,就不能仅仅停止在骚人、思妇的境界了。这就需要极大程度地开拓,过渡到词中的核心部分,发掘那曾经长期萦绕在词人心底的家国之愁。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过渡呢?原来是作者把有关蟋蟀声的烘托推开一步:从室内引往室外。如果说上片还只是思妇彷徨于织机、屏风之间,那么,现在却是转移到西窗之外、溪流之边,使人们依稀想象到,在“夜凉”“暗雨”中,听到断断续续的捣衣声与蟋蟀鸣声相应和。也正因为这样,作者就更可以扩大蟋蟀愁鸣的天地:让它以愁鸣迎来充满离情的客馆之秋,也让它以愁鸣凭吊着曾为皇帝驻跸而目前业已荒凉的行宫之月。此情此景,此夜此声,词人的悲痛该是多么一言难尽啊!“别有伤心无数”,确乎是十分沉痛凄恻的感情升华,绝不寻常,并非一般离愁别恨可比。它很容易使人们联想到靖康之难和蟋蟀鸣声两种意象的重叠。在那次天崩地坼中,使臣被拘禁,皇帝被幽囚。这样的“候馆”,这样的“离宫”,引起了的“伤心无数”,自然绝不是“庾郎”和“思妇”的愁怀所可比拟了。写到此处,词情极紧,可作者却故作腾挪,虚宕一笔,来个“《豳》诗漫与”,表示他受了《诗经·七月》篇有关蟋蟀描写的触发,故尔即景填词,率然命笔,极跌宕曲折之妙。说他率然而成,自然也是对的,因为他的“黍离之悲”本非一朝一夕,情动于中,结果就不期而然地表现于外了。你看,结尾安排的这么一个插画也确乎是“漫与”之笔:“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原来孩子们提着灯笼翻泥打洞地去捉蟋蟀,是那么兴高采烈,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词人内心的痛苦呢?以乐衬愁,其愁愈甚。不过,这斜枝横逸的一笔,落墨并不多,很快就又归结到“愁”的主旋律之上:“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这就显然表明被作者谱成乐曲的弦声,比起原来的“凄凄私语”更为哀恻了。这已经不只是上片开头的“愁吟”,而是“更苦”了。

(吴调公)

满江红

《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以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撤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鉴赏

这首词的序很长,对前面所讲的音律问题可暂置而不作深究。作者说,他很想将仄韵的《满江红》改为平韵,但久未能成,此词之成,得之于泛巢湖之时,序中讲此事,颇有神话色彩。序中提到,作者在泛舟巢湖时,听到远岸的箫鼓声,问船夫,知道这是居巢(古邑名,《左传》作巢,《史记》始称居巢,在今安徽巢县东北)老百姓为湖神行祝寿礼。作者也为之祷祝,并许“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结果不仅行程得神助而一帆风顺,词也顷刻而成,并抄以绿笺,沉在白浪中,这是绍熙二年(1191)正月最后一天的事。当年六月,又经过圣姥庙,将这首词刻在庙柱之上,结果居巢的老百姓在祭祀湖神时都能唱此。作者又说:当年曹操统兵伐吴,到濡须口(濡须为古水名,源出巢湖,东南流入长江,因为地当江、淮间交通要道,成兵争要地。曹兵侵吴前一年,孙权令人在此筑堡坞以拒之),孙权致信曹操,以“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晓以利害,用“足下不死,孤不得安”的奉承语满足曹操的虚荣心,于是曹操借梯下台,撤兵而还。宋龚相《濡须坞》诗:“南北安危限两关,迅流一去几时还。凄凉千古干戈地,春水方生鸥自闲。”即用此事。姜夔在词序中说,“春水方生”以令曹军退,当归功于巢湖圣姥,于是合史载的战事及自身体验,写了这首《满江红》。

词一开头,即从“春水方生”着笔。“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这两句展现了很开阔的境界:这位女神与一望无际的绿色波涛共至。“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因为圣姥庙在巢湖北岸,与湖中姥山相对,仙姥从姥山而来,因而隐约见旌旗与乱云俱下。“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仙姥以群龙驾车,龙脖子上套着金制的轭,侍从女子都戴着玉冠。原词在“相从诸娣玉为冠”句下有自注云:“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仙姥降临后,夜深风定,悄无人语,只听得佩玉的声音。上片所写是仙姥降临的场面、气势,下片转写她的神威。“神奇处,君试看。奠淮右,阻江南。”这位巢湖女神有什么神奇之处呢?她奠定了淮西的胜局,阻遏了北兵向江南进发。“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还派遣火神(六丁,道教神名,火神),掌管雷电,守护东关(疑指濡须城)。“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曹操(小字阿瞒)虽是一代英雄,终被女神鼓起的浩荡春水驱走了。“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谁能知道,这样一位驱风赶雷的英雄,她的塑像竟是安置在小红楼上,展现在帘影间!

姜夔讴歌的这位仙姥是怎样的一位女神呢?巢湖神话有这样的传说:巢湖古为巢州,某年巢州陷而为湖,有焦姥母女二人登山避水,母登之山后称姥山,女登之山称孤山。后来,当地百姓建庙以祠,尊焦姥为神,庙始建于唐,称圣姥庙或圣妃庙,与姥山隔湖相峙。晚唐诗人罗隐游此,曾赋《登巢湖圣姥庙》诗:“临塘古庙一神仙,绣幌花容色俨然。为逐朝云来此地,因随暮雨不归天。眉分初月湖中鉴,香散余风竹上烟。借问邑人沉水事,已经秦汉几千年。”最初登山避水的焦姥,在罗隐笔下一变为花容月貌的仙女,为什么到姜夔词中竟成为无敌的复仇女神、胜利女神呢?应该说,作者写此词非仅祭神,而是有曲折反映现实的企图。既然当年仙姥能驱春水而“走曹瞒”,金兵南侵时又岂无巾帼英雄击败顽敌?建炎二年(1128)秋,金兵分三路攻宋,金兀术所统领的一路下徐州、陷扬州,渡江而克建康、破杭州,但建炎四年(1130)春北返时,就在黄天荡遭韩世忠军截击,被困四十八天,在这一战斗中擂鼓督战的梁红玉,可谓战功赫赫,她难道不是现实中的巢湖仙姥吗?作者面对着“小红楼、帘影间”的神像,定然感慨良多,他多么希望仙姥能重新呼唤风雷,造就“奠淮右,阻江南”的抗敌局势啊!

《满江红》原用仄韵(且多入声),声情激越,姜夔改为平韵,则一变为舒缓昂扬,确为一个创造,声情、文情可谓高度统一。此词与作者常见的高旷清劲之作不同,气象开阔,充满浪漫主义的激情和色彩,节奏快捷,对仗工稳,设色明丽,确是姜词中别具一格的作品。

(邓乔彬)

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鉴赏

姜夔为人清高,他的同时代人称他“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陈郁《藏一话腴》),后人读他的词,认为是“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郭麐《灵芬馆词话》),甚至有“幽韵冷香”(刘熙载《艺概》)之评。由于襟怀高洁,行近隐逸,读其咏物之作,可见姜夔所爱,常在梅荷二花。梅荷虽有冬夏之异,但前者斗风傲雪而不屈,后者出污泥而不染,都堪称孤高有节,这首《念奴娇》在写景状物之中,便流露了作者的情怀襟抱。

词序颇长,前面追述湘中之游,后面益以浙中之盛,所说均在于荷花。作者说,当年作客武陵(今湖南常德),在荆湖北路提点行狱的官署所在地,“古城野水,乔木参天”的环境,使他常起游兴,尤爱荡舟,靠近荷花饮酒,面对幽景,心意亦闲。秋水干竭之时,见荷叶离地有近一丈之高(寻,八尺),游览者排列着坐于其下,像伞盖般的荷叶挡住了阳光,清风缓吹,荷叶如绿云摆动,有时于缝隙中窥见人与小舟,颇得其乐。来到吴兴(今浙江湖州)之后,多次得以徜徉荷花中,又继而游览杭州,夜泛西湖,更感景色奇绝。作者由湘而浙,均深感荷花可爱,故写成这首词。整篇小序侧重于描绘环境,这样就能使词集中写荷,且亦荷亦人,以寄身世。

“闹红一舸”,词人以破空而来之笔写泛舟赏荷之举,“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击水之时,对对鸳鸯与船儿做伴。“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这许许多多水塘(三十六陂是虚解,非实地。陂,池塘)尚是人迹未到,只见水叶风荷无数(李贺《苏小小墓》“风为裳,水为珮”,写美人装饰,这里指荷叶、荷花)。“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翠绿的荷叶散发出清凉,荷花似美人的脸,酒意才消,尚带微红,当水草上洒上细雨之时,荷花、荷叶就为之增色了。“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荷花摇动,似美人的笑容,带着凉意的清香被写入了诗句。上片写荷之盛,下片转写其衰。“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日暮之时,青青的荷叶像伞一样亭亭耸立着,像美人般的荷花,尚未见到情人,怎么忍心凌波而去呢?这里用拟人写法曲折地写荷花将残。“凌波”,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形容女子步履轻盈。“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就怕像舞衣般的荷花花瓣易于凋零,这时愁思伴着西风来到南浦这送别之地了。“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因盛时已去,花容已难于留人,此时,连垂荫的大柳树、吞吐浪花的大鱼,都知道劝人留步花间。“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而游人呢?虽因日暮而不得不归,但几回游赏,沿着水畔踏着归路回去时,总会想起那田田的荷叶来(古乐府《江南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盛时的“水佩风裳无数”,衰时又剩多少呢?

姜夔在人们心目中似闲云野鹤,确实,他不是汲汲于功名的人,但并非没有怀才不遇之感,“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除夜自石湖归苕溪》之九),因此常咏物而兼寄怀。这首《念奴娇》之咏荷,在盛衰对照,写众芳零落之时,隐隐寄寓了美人迟暮之感,因而读者可以体味由此生发出的作者身世之叹。

与之相应,这首词的艺术手法很值得称道。首先,写荷并不侧重于描形而是传神,在不粘不脱之中,通过应用拟人手法,给人以亦花亦人之感,从而诱发读者较为宽泛的联想。咏物之作,高者传神,次者描形,姜夔确不失为此中高手,词中不见直接写形、写色之句,却用拟人手法,以“水佩风裳”“玉容”“嫣然”“冷香”“亭亭”“凌波”“舞衣”等语,传递荷之“态”与“神”,不是画工之笔而有“化工”之妙。而“争忍凌波去”“舞衣寒易落”等语,由花而美人、而作者,使人悟到“心事只凄凉”之叹。其次,作者避直而取曲,非平面而立体,收创意新奇、清超绝伦之效。词中不是直写荷花的幽香,而是以“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变被动为主动,这是“取曲”的一例。又如不直接说荷花将残,却委婉出以“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这是又一例。荷花衰残,魅力自减,词以“高柳”“老鱼”的主动相留来侧写;又以归途中“田田多少”的萦念来逆写,这样的多角度确使荷花形象和人的感情更为鲜明、丰满,既反复缠绵,又新奇有致。读罢此词,我们并无“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生机蓬勃的印象,而是一种由审美静观带来的远寂清旷之感,而这,正体现了姜夔词一贯的特有的风神。

(邓乔彬)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鉴赏

扬州自隋唐以来,即处于大运河和长江航运的枢纽地位,也是对外贸易港口之一,商业发达,市肆繁华。唐末著名诗人杜牧曾为淮南节度府掌书记,淮南道的治所设在扬州。他在这里写的诗篇,给姜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朝在这一带设淮南东路和淮南西路,扬州是淮南东路的治所。南宋建炎三年(1129),金兵大举南侵,攻破扬州、建康(今南京)、临安(今杭州)等城,烧杀掳掠,此后仍然不断地发动对南宋的进攻。绍兴三十一年(1161)、隆兴二年(1164),金兵又大举进犯淮南地区,烽火连年,扬州自然受到影响。淳熙三年(1176)冬至这一天,在一场大雪之后,姜夔路过扬州。他说:“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萧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也。”繁华的城市已变为一片断井颓垣。姜夔看到山河残破,不禁产生了《诗经·黍离》所反映的情感。他自比为周代的大夫,在西周颠覆之后,看见宗庙宫室的废墟上长满了庄稼,心里感到悲痛。

“予怀怆然,感慨今昔。”“今”,指眼前的扬州。“昔”,指杜牧笔下的扬州。姜夔用对比、衬托的方法,描绘出扬州的荒凉景象。扬州,唐城有两部分:子城(即内城)是官署区,在蜀岗上;罗城(即外城)是住宅区和商业区,在蜀岗下。两城毗连。杜牧《扬州》诗说:“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题扬州禅智寺》诗说:“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又《赠别》诗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座富庶的城市,楼阁林立,丝管纷纷,但到姜夔前来游历时已经面目全非。上阕说:“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淮左”,指淮南东路。“竹西”,指竹西亭,在蜀岗上禅智寺附近。词中首先指出扬州是淮南的著名都城,而竹西亭又是景色宜人的去处,衬托出姜夔在开始的旅程中驻马暂停,本来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来观赏古城的。但实际情况却是:“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当年垂柳夹道、春风弥漫的十里街衢,如今却是一片自生的荠菜和野麦,青色无限。这又衬托出,这里的居民大都在战乱中死亡或逃散,几乎看不到人们活动的迹象。这是什么缘故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胡马”,指金朝的骑兵。“窥江”,指两次打到长江北岸。从此以后,扬州也只剩下荒废的池塘和高耸的古树,而劫后幸存的人们至今感到愤恨,不愿再提起这种残暴的战争。姜夔有这样的体验:凡是有创巨痛深的经历的人,常常不愿意提起这种经历,因为怕引起痛苦的回忆,自己的心灵重新受到一次折磨。“犹厌言兵”,表示对这种战争的极端憎恶,这一句话刻画出创巨痛深的人们的复杂心理状态。至此,我们也才知道扬州还有幸存的居民,当姜夔和他们谈话时,他们做出了上述痛苦的表情。景况如此萧条,而暮色又悄悄降临。“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清角”,指发音凄凉的号角。戍楼上号角吹出的使人感到阵阵寒意的声浪,震荡着空城。号角的声音更显出这座空城的可怕的寂静。作者的痛苦心情层层增添,达到了高潮。

下阕说:“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杜郎”,指杜牧。姜夔认为他具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和写作技巧。但料想他如今重来,看到古城的沧桑变化,也必定大吃一惊。这几句衬托出,扬州所遭受的破坏远远超出姜夔的意料,因而在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下来。“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上引杜牧《赠别》诗中有“豆蔻梢头二月初”之语,以初春枝头的豆蔻花比喻美丽的少女。杜牧的另一首《遣怀》诗说:“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指妓馆。杜牧的这两首诗是写他在扬州的荒唐生活的。现在有些词学家指出,姜夔在这里所说的“豆蔻词工,青楼梦好”,是指杜牧的才华和作诗的表达能力而言。姜夔对这时复杂的情感,自己认为已经不能表达了,即使杜牧重来,也难以为他表达出来。姜夔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场灾难,但心情同样是创巨痛深的。夜晚,姜夔在月光下徘徊。“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二十四桥”也见于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桥名。当年的明月夜,有多少人在桥上赏月,不时听到美人吹箫的声音;而今桥仍然存在,水中微波正环绕着月影荡漾,但冰冷的月亮却默默无声。还有谁来欣赏月光!多么寂寞的月亮!“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可怜桥边的红芍药,仍然每年盛开,还有谁来欣赏呢?多么寂寞的芍药!物尚如此,人何以堪,悲痛的心情又达到一个高潮。

本词层次清晰,语意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既控诉了金朝统治者发动掠夺战争所造成的灾难,又对南宋王朝的偏安政策有所谴责,它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阴法鲁)

长亭怨慢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鉴赏

这首也是惜别合肥情侣之作,写作时间大概与《淡黄柳》同,词人春天到合肥之后,东归忆别,写下此词。小序言先率意作词,然后协律作曲,可知是自度曲。再引庾信《枯树赋》的句子,突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合肥多柳,此处因柳而生情:昔年在汉水之南种下依依杨柳,如今在江畔潭边看到杨柳飘摇零落,同样为之凄怆。由树而及人,当年两下情笃正似树之初荣,现在人过中年,天各一方,而树的摇落之悲又岂非旧情难再之感,这就不难理解“此语予深爱之”了。

词一开头就点明了柳絮将被吹尽的暮春时节。继而写了地点:门户深隐在绿柳之中的人家。从《淡黄柳》小序所说合肥“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我们可推知这是写合肥。“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两句写景:远处的流水盘绕而去,入暮之时,孤单的帆影纷乱地向何处去呢?“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古时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人们多于长亭折柳送别,因而长亭的柳树确是“阅人多矣”。“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这是翻用庾信赋中语,树若有情,目睹行人的伤离惜别,也应为之忧伤憔悴,不会如此青翠。下片作了时空的大转换,从伊人所在的合肥转为自己现在所在之地,从昔时转为今日。“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此时天色正晚,远望高城已不可见,只有乱山重叠,难以尽数,既然高城都不可见,更何况城中之人呢?此处暗用唐人欧阳詹《赠太原妓》诗:“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此处“韦郎”“玉环”系用韦皋与玉箫之事。据《云溪友议》载:韦皋游江夏时,与青衣侍女玉箫相识并有情,分别时,玉箫将玉指环赠送韦皋,二人相约在七年后再会。到八年后,韦皋未到,玉箫绝食而死。经多年后,韦皋又得一歌姬,容貌极似玉箫,中指间似有戴过玉环的隐印。“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想起这些,即使有锋利的并州(今山西太原)剪刀,也剪不断这千丝万缕的离愁别恨啊!

这首词所写的情事可谓宋词的传统题材,可贵之处在于用情深挚,这在前面已多有分析,此处,不妨侧重将它的艺术性探究一番。宋人为词,使事用典可谓一条途径,尤其南宋词颇善于此,辛弃疾更是其中代表。姜夔词颇受辛弃疾影响,使事用典即是一端。这首词上片贯以桓温的“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并翻用庾信《枯树赋》语意,在写别离之中处处关合柳树,而柳树又是合肥所有,因此历史与现实圆满结合。至若桓温北伐时,因柳已十围而引起时光易逝的政治感慨,以及庾信的摇落之悲,在姜夔词中又表现为爱情转义的自然,这些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创造力。在紧扣柳树以抒别情时,又能推人及物,使树带上人的心理,无情之物遂成有情,读来更觉缠绵。如果说词的上片用典而出新意,那么下片使事亦非袭旧,且收情韵兼胜之效。韦皋与玉箫的故事在诗词中常用,但姜夔用在这里并非浮浅,而是极其贴切。因为韦皋识玉箫发生在江夏(今湖北武昌),姜夔久居汉阳,常过江游武昌,因此合肥情事借武昌的故事,自是顺手拈来。作者写此,在一气贯注之中实可见感情甚深,在“强携酒、小桥宅”之后,离别而更觉相见之可贵,遂由冷而转热,成为难以遏止之情,真是缠绵婉转。非仅如此,前面的“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暗用了欧阳詹的诗句,乱山阻隔,连高城都难见,更何况人呢?情思悠远而韵味深长。而并刀难剪离愁,实是李煜“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词句的翻新,给人留下体味的余地。

这首词在结构和语言上也很有特色。佛家有“扫处即生”之说,此词亦有此特点。开头的“渐吹尽、枝头香絮”,似是柳已无甚可写,过片的“日暮,望高城不见”,亦似是难以再纵笔为之,但能另出别意,生发新句,曲折顿宕,引人入胜。至若“谁得似长亭树”三句,更被词论家推崇,如孙麟趾《词径》就评其为“路已尽而复开出之,谓之转”。全篇虽颇多曲折,但又流转自如。姜夔词本以语言琢炼著称,但这首词的一些句子被认为“不雅”“率”(如先著《词洁》所评),但正可以看出他在此词中有意使用自然朴素的语言,“玉环”的“分付”如果换为典雅的语言,难道能收到语愈浅易而情愈深切的效果吗?

(邓乔彬)

淡黄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鉴赏

这首词是抒发客中情怀之作。从小序中可知,此时姜夔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西,据考,该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合肥赤阑桥是作者情侣的住地,他后来在《送范仲讷往合肥》这首七绝中写道:“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从诗中可见,此时伊人已去,因而过去的“不寂寥”变成“柳萧萧”了。但写此词之时,情侣尚在,远道来此,又得相聚。久别相逢,重叙旧情,理应充满温馨的气息,但词中却不然!大概是因为往事如烟,如今天各一方,为旅食而流寓各地,回忆少年情事,唯觉怅惘而已。因而,红色栏杆的小桥亦激不起喜悦,旧时熟悉的巷陌,只见一片凄凉。由于宋金政权以淮河为界,作为“边城”的合肥,当然未及江南繁荣,“与江左异”四字实是含有家国之感在,唯觉路边垂柳,同于江南,新绿依依,不胜可爱,于是因柳而自度曲,写成这首《淡黄柳》,以解除客中的幽寂情怀。以上是对这充满诗意的小序的串释。

词的起头二句,已见凄凉:既然扬州被金兵侵掠两度,邻近的合肥当然也遭扰,因此这座边城人烟稀少而近于空城,清晨的号角吹入城南的街道。“马上单衣寒恻恻”,写自己骑马走在城南路上,未感到东风送暖,却是凄凉的景象使人尤觉寒风剪剪,轻寒恻恻(晚唐韩偓《寒食夜》:“恻恻轻寒剪剪风”),单衣为之难耐,此句可谓外感与内情的高度结合。“看尽鹅黄嫩绿”,开始拍合本题,写出一路所见新柳的颜色。“都是江南旧相识”,句意一转,此柳色尚无异于江左,杨柳虽如旧相识,但终是异地,难免羁情,暗中实又未转。换头“正岑寂”三字,造就了一片冷清寂寞的气氛(《文选》鲍照《舞鹤赋》:“去帝乡之岑寂。”注:“岑寂,犹高静也。”),承上启下,客观的氛围与主观的情怀相合。“明朝又寒食”,转入时令,因为寒食节禁火而食,更难得欢趣。景色与心境既是凄凉,岂能兴致高扬?因而只能“强携酒、小桥宅”,一访故人(乔姓本作“桥”,《三国志·吴书·周瑜传》中,“乔”作“桥”),此处“强”字一转。然强遣客怀,难驱凄寂,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词意再转:恐眼前芳菲,很快寥落成秋。结尾“燕燕”三句,更推一层,为之加重,谓双燕来时,寻春无着,唯见池塘碧水而已。此处虽未言愁,但景语即情语,空濛之中荡漾着深深的荒寂寥落的愁意。而寻春燕子到此边城,唯见池塘碧水,岂非“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之意?其寓意确又出于一己羁愁与怅念旧情之外了。

这首词六十五字,属中调,姜夔精通音律,因词而度曲,写来纵送自由,因而在结构上很可见转折腾挪的技巧。首二句写所闻,第三句写所感,第四句写所见,关合柳树,上结在前面亦景亦情的基础上,化实为虚,转之为情。换头承上启下,情思荡漾,继而转为时令。“强携酒”又转,“怕梨花”再转,“燕燕”三句推而加重,情余景外。此词非仅善转,且上片写今日,经“正岑寂”的过渡,自“明朝”以后,转为拟行之事与悬想之景,以腾挪跌宕之笔,造就了超妙深隽的意境。明出以个人情怀,暗寓有时势之憾,暗中着力,不易觉察,却耐人寻味。

姜夔本为江西派诗人,后虽出于江西之外,但此词仍可见江西宗风。“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系改李贺诗句“梨花落尽成秋苑”末一字而成,“小桥宅”的弹筝小妹住处系典出《三国志》,“燕燕”之出于《诗经·邶风·燕燕》的“燕燕于飞”,都可见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妙。

(邓乔彬)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鉴赏

南宋绍熙二年(1191)冬天,姜夔在大雪中到苏州探访老诗人范成大(号石湖居士)。范家有花圃,“深院寂静”,“有玉梅儿树”(《玉梅令》词小序)。姜夔在这里写成《暗香》《疏影》两首赞赏梅花的著名词作。词学家历来对这两首词的含义有不同的理解,多数人认为是姜夔怀念情人之作,这个说法比较合理。姜夔关于他的爱情故事的叙述,总是隐隐约约,语意闪烁,但那个人的影子却常常出现在姜夔的作品中。姜夔在这两首词里巧妙地运用一些和梅花有关的历史掌故,并参酌或凝缩一些著名作品的佳句,从不同的角度来描写梅花的特色,从而寄托自己对情人的怀念。他觉得梅花是情人的象征,情人是梅花的化身,这种感觉在这两首词中表现得比较清楚。清代学者刘熙载认为姜词的特点是“幽韵冷香”。在姜夔心目中,梅花可能就有幽韵冷香的气质。“幽韵”,指幽静的神韵;“冷香”,指清冷的香味。如果借用刘熙载的语言来分析这两首词,也可以说,《暗香》着重写“清冷”的气质,《疏影》着重写“幽静”的气质。姜夔在观赏梅花和写作时似乎有点如醉如痴,完全沉浸在艺术境界中。

上阕说:“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一开头就指出词人旧梦重温的沉重心情。旧梦带来的也许是一点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悲伤。“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可见姜夔和美人一起攀摘梅花,是在深夜寒气袭人的时候,而冷月、梅花更加重了清寒的气氛。但这样相聚的日子并不太长,姜夔就和情人分离了,各奔东西,从此造成姜夔的终生遗憾。“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南朝梁诗人何逊有《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又有《咏早梅》诗:“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他善于描写景物,刻画离情别绪。姜夔自比为何逊,但由于年老而且终日忧郁,赏梅的兴致本来已经淡薄了,完全忘记了赞赏春风寒梅的生花笔。大概词人也怕因赏梅而勾起使人痛苦的对往事的回忆吧。“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无奈竹林外边稀疏的花朵,却偏偏把芬芳和寒意送入幽雅的坐席,触动了词人消沉的心情,而本来希望忘怀的往事又涌上心头。

下阕说:“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江国”,指江南水乡。雪下得正紧,一片沉寂。这是草木刚刚萌动、只有梅花独放的时节。词人希望折一枝寄到远方,但夜雪又开始聚积,令人叹息。这只是词人的想象,当时在现实生活中折梅远寄的事情是没有的,但反映了词人的寂寞和怀念远人的深切感情。“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翠尊”,指翡翠酒杯。“红萼”,指红梅花。对着酒杯,忍不住流下眼泪,红梅花默默无言,也沉浸在心情沉重的怀念中。当年和情人离别的情景,这时又出现在词人的回忆中。“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宋代杭州西湖的孤山上有一片梅林,梅花盛开时,笼罩着寒凉碧绿的湖水。碧波荡漾,好像花山摇动,要倾压下来。“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梅花花瓣一片一片地吹落了,言外之意是和情人终于分离了。姜夔《鬲溪梅令》词说:“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任凭小船漂向孤山下边去寻觅情人的倩影,但到那里只听到翠羽鸟鸣啼,不见人影。触景伤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情人携手赏梅。

(阴法鲁)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鉴赏

这首词和《暗香》是互相配合的,赞赏梅花的幽静、孤独、美丽的气质。

上阕说:“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苔枝”,指绿苔封裹的梅枝,苔梅是梅花中较名贵的品种。朵朵梅花都像用美玉雕刻出来,系连到苔枝上的。这一句话就使读者看到一枝美丽的梅花,苔枝上有一对小小的翠羽鸟互相依偎着。翠羽鸟一方面暗示古代传说中的梅花神,一方面引出姜夔对情人的怀念。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这几句写梅花的寂寞。唐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姜夔撷取这首诗的意境,改佳人为梅花,实际上如前面所说的,他认为梅花就是佳人,都有孤高的特点。词人在异乡看到篱笆角落里的梅花,背靠着高高的翠竹,正默默地度过寂寞的光阴。这正是姜夔暗淡心境的写照。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汉元帝时,宫女王昭君奉命嫁给匈奴单于,住在北方沙漠地区。姜夔设身处地,认为她不习惯远居沙漠,总是暗暗地怀念大江南北的故土。“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佩环”,原指妇女的装饰品,这里借指王昭君。唐杜甫《咏怀古迹》第三章《咏王昭君》诗:“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姜夔深深地同情王昭君的遭遇,料想必是她在月光皎洁的夜晚悄然归来,变成了梅花,这样地幽静孤独。姜夔也会想到,他在远方的情人也和梅花一样,正默默地度过寂寞的光阴。

下阕说:“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古代相传,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有一天在檐下躺卧,梅花飘落在她的眉心里,留下了花瓣的印痕。宫女们争相仿效,称为“梅花妆”。“蛾绿”,指女子的眉毛。蚕蛾的眉毛都细而长,所以以“蛾眉”形容女子的眉毛。“绿”,指画眉的颜料。这个美丽的故事是以梅花为中心而形成的,梅花就是美的标志。姜夔念念不忘的事情就是爱惜梅花。“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盈盈”,仪态美好的样子。“金屋”,华丽的房舍。凡是对梅花不利的事物,即使是春风,都在姜夔的诅咒之列。但“好花不与香人”(《鬲溪梅令》词),梅花不能永远属于爱花的人,最后总是会随着流水而去。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玉龙”,笛名。笛曲《梅花》或称《梅花落》,是古代流行的乐曲。唐李白《听胡人吹笛》诗:“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最后一句即指《梅花落》曲。唐白居易《杨柳枝》词:“《六幺》《水调》家家唱,《白雪》《梅花》处处吹。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诗中说到的乐曲有《梅花》曲。这个乐曲使人听了感到悲伤。唐皮日休《夜会问答》诗说听《梅花落》曲,“三奏未终头已白”。乐曲三段吹奏未完,而听者已经愁得头发都白了。宋教坊小曲中有《落梅花》,和唐代的《梅花落》应有渊源关系。姜词这几句的意思可能是,还是教一片落花随波漂流而去,梅花的飘落才引出了《梅花落》的乐曲,但这个乐曲又引起词人对落梅的惋惜,因此,它不能不受到埋怨。这时姜夔的心情极为烦乱。“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恁时”,即那时。如果不及时爱惜它,等到花落的时候,再去寻觅清幽香味,那就为时已晚,梅花已经进入小窗上边的图画里,只见疏影,不闻暗香。词人反复表示惜花的深情,也许这正是姜夔和情人离别之后即难以相会的遗憾吧!

姜夔在这两首词里,又多次运用了对比衬托的手法。对比应有一个共同基础,但具体情况不完全相同。如姜夔过去曾和情人携手赏梅,而此时一人在异乡赏梅,同是赏梅,心情不同,过去的欢乐衬托出此时的悲伤。词中有几处突出了颜色的对比:“翠尊”和“红萼”,孤山红梅和“西湖寒碧”,红梅和“翠禽”,红梅和“翠竹”,两者相映,颜色对比鲜明,但又柔和协调,分别构成了一幅幅画面,使人神清目爽,留下了非常深刻清晰的印象。

(阴法鲁)

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予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鉴赏

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冬天,武昌安远楼建成,姜夔参加落成典礼时写成此曲词。安远楼是为庆祝抗金战争的胜利而修建的。上阕描写安远楼的豪华及贵族享乐的情景,下阕描写个人倦游思归的乡愁。有些词学家认为本词含有讽刺时政的意义,这是有道理的。南宋统治集团穷奢极欲,过着荒淫腐朽的生活。姜夔对那些骄横的官僚多次表示不满。如《观灯口号》诗说:“闹里传呼大官过,后车多少尽婵娟。”讽刺他们作威作福的行径。但姜夔对统治集团却又处处采取依附态度,以保持自己的生活条件。他是在这种矛盾心情中消磨他的凄凉岁月的。这首词也正是这种心情的反映。

上阕说:“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龙沙”,原指白龙堆沙漠,在今新疆罗布泊以东,这里借指江北的南宋边塞。“虎落”,护卫城堡的篱笆。“尘清虎落”,指城堡附近没有出现过由于战争而扬起的沙尘,即平静无声。“汉酺”,指大酺,即大饮酒,这种制度始于汉文帝时,所以称为汉酺。本词是指庆祝宋高宗八十寿辰时诸军大酺而言。“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翻”,指传入或改编而言。“胡部曲”,指边地乐曲。“毡幕”,用毛毡制成的帐幕。“元戎”,带兵的主帅。元戎毡幕中传出歌吹的声音。以上六句说的是边塞情况,指出安远楼落成的意义。实际上,所谓边塞就在长江以北,并不远。边塞暂时平静,武昌便兴建安远楼,制造升平假象。

“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曲折的栏杆绕成一带朱红,伸出的重檐飞起一片青翠。这种写法受了杜牧《阿房宫赋》的影响。杜赋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走廊曲折,像缦带萦绕;房檐昂起,像鸟仰首啄食。姜词写得更生动,而且色彩斑斓。“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美人多么艳丽,从楼上吹下来脂粉香气。直至夜深天寒,微风习习,歌舞仍未停歇。杜赋用夸张的手法描写阿房宫宫女的生活说:“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姜词又在这些语句的基础上加以提炼概括。杜赋的结论说:“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杜牧指责秦朝搜刮民财,不留一锱一铢(锱、铢都是极小的计量单位),而实际上是讽刺唐朝,希望引为鉴戒。姜夔对杜牧的这一层含义应当有所理解。那么,姜夔面对着安远楼,回想起阿房宫,百感交集,能不引起对杜牧的忧虑的共鸣?姜夔怀念在灾难中的人民。他说:“天边有饼(指月亮)不可食,闻产饥民满淮北。”饥民的苦难和安远楼中贵族的狂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阕说:“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古代相传,有仙人子安曾乘黄鹤过武昌黄鹤山,山上有黄鹤楼。唐崔颢《黄鹤楼》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姜词也受了这首诗的影响。姜夔说此处“宜有词仙”,但词仙已一去不复返,因此,安远楼的盛会便显得索然无味。“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在高峻的石阶上凝神远望家乡,只见茂盛的芳草蔓延千里,何处是归程,使人有无限伤感。姜夔虽然有关怀人民的心愿,但由于脱离人民和现实斗争,而长年生活在士大夫阶层风花雪月的小天地里,他的心情是那么消沉脆弱。“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他经常体验到漂泊的滋味,只好凭借饮酒来排遣凄凉的愁思,看花来消磨英雄的志气,陷溺在忧郁的深渊里不能自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这里说到“秋霁”,就季节说,和作词的时间不合。刘斯奋认为,唐王勃《滕王阁序》有句云:“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又云:“画栋朝飞南浦云,朱帘幕卷西山雨。”姜词结尾数语是由此隐括而来。刘斯奋还认为,姜夔是江西人,此数句是在安远楼忆想家乡之情形,用的设问句式。今按:姜夔常在作品中描写自己的活跃的联想,而这种联想在作品中有时似乎是不合逻辑的、和主题不统一的,但表达的却是自己的真情实感。刘斯奋的分析相当深刻,只是姜词末三句未必是设问句,而是姜夔触景生情,从内心深处闪现出来的一线归隐的希望,在他的思路上跳跃的跨度很大。黄昏窗帘卷处,西山外送来一片秋霞,雾开天霁。这是词人所憧憬的生活境界,也未必是专指王勃所说的西山。

(阴法鲁)

永遇乐

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轻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鉴赏

南宋统治集团偏安江南一隅,不顾民间疾苦,更忘记了北方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坚决抗金的将领岳飞被杀害了,主张收复中原的志士如张浚、辛弃疾等,都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辛弃疾原是在金朝统治下的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在青年时代就组织过一支义军,辗转投归南宋,坚持抗金,但时时遭受南宋统治集团的打击,曾长期隐居山林。嘉泰三年(1203),辛弃疾出任绍兴知府兼浙江东路安抚使时,姜夔就和他常来往,有互相唱和的作品。开禧元年(1205),辛弃疾已六十五岁,转任镇江知府,即积极进行北伐的部署。他写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表示了老当益壮的雄心。姜夔深受感动,写成《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词,对辛弃疾的政治主张表示热烈的支持和赞扬。“北固亭”,一名北固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上,面临长江。次韵,即依次按原词的韵脚填写。姜夔这首词受了辛词的影响,一改缠绵凄凉的词风,而表现出慷慨激昂的气派。姜夔写词,喜欢用历史掌故,本词中用得更多。

上阕指出,由于辛弃疾镇守京口,抗金大业出现了转机和希望。开头说:“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迷楼”,在江苏扬州。登上北固楼,隔江可望扬州。江上烟云弥漫,所以说“云隔迷楼”。先点出京口形势的险要。“很石”,在北固山甘露寺中。相传三国时孙权曾坐石上和刘备共商攻打曹操的计谋。但此时石上青苔封裹,可见久已渺无人迹。姜夔在这里也暗暗指责南宋压制抗金志士,再没有人谈论收复中原的大业,文恬武嬉,苟且偷安。姜夔在这里采取了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词句的含义。“数骑轻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篙”,撑船的竹竿。“汐”,晚间的潮水。“一篙”,指江上稀疏的船影。这是大江两岸常见的情况。几匹马在路上扬起轻飘飘的尘土,黄昏时江上飘动着归帆,来来往往,年复一年,只是如此,没有什么变化。这暗示辛弃疾一到京口,情况就不同了。“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使君”,指辛弃疾。“苍崖绿嶂”,指辛弃疾隐居的山林。“北门”,南宋时镇江接近边界,已成为北方的重镇。这几句说,辛弃疾本来已经习惯于生活在青山绿水之间,但为了抗金,他不能不留在京口,准备北伐。“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晋书·郗超传》记载:“徐州人多劲悍,〔桓〕温恒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差”,比较,略微。京口的酒还比较可饮,士兵大可饮用,已具有北伐的条件,而又有这样的统帅,战旗上绣着熊虎,迎风飘扬,何等盛大的军容!

下阕赞扬辛弃疾富有才略,出师必胜。“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辛弃疾想必是三国时蜀国丞相诸葛亮的化身,现在来到京口,谈笑间完成了北伐的部署,报答了朝廷三顾茅庐之恩。诸葛亮先隐居隆中(在今湖北襄阳)草屋中,刘备三次亲临邀请,他才出山。这几句说,只要朝廷用贤,贤人即有所作为。“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江皋”,指长江两岸高地。自北固楼远望,烟水茫茫,江岸隐隐约约,但当年桓温西征的道路是很清楚的。晋驸马部尉桓温西征成汉国,被封为征西大将军。本词所说的西征是借指辛弃疾北伐、收复中原而言。“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生聚”,人口增多。“神京”,指北宋京城开封。“耆老”,老人。“长淮”,指当时宋、金边界淮河。“金鼓”,指出征的军队。古代作战,击鼓表示前进,鸣金(钲)表示停止。中原人民,故部父老,都期待着来自淮河以南的反攻的鼓声。词人对辛弃疾抱着多么急切的希望!“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依依”,枝条柔弱的样子。《晋书·桓温传》记载,桓温北伐,看到自己任琅琊太守时种植的柳树,都已十围,“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姜夔在这里希望辛弃疾早日北征,待路过历城时,看看当年自己栽种的柳树是否仍然存在。这些话表示,胜利在望,北伐必然马到成功。老英雄,进军吧!

在辛弃疾的影响之下,姜夔眼前闪耀着一线光明,胸怀开朗了,作品也有了生气。但在现存的姜夔作品中,像这种气魄恢宏的诗词实在太少,而他的这种正视社会现实的思想也只是偶一闪现而已。因为距离现实社会太远了,距离人民大众太远了,他缺少吸收艺术营养的机会,自然缺乏旺盛的充沛的创作力量和克服忧郁的力量。游山玩水,虽然可以暂时得到一点安慰,但这点安慰是没有根基的,转瞬间便消逝,继之而来的仍然是无穷尽的“岑寂”和“清苦”。

(阴法鲁)

汪莘*

沁园春

忆黄山

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当年黄帝浮丘,有玉枕玉床还在不?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

作者

*汪莘(1155—?),字叔耕,休宁(今属安徽)人。早年屏居黄山,精研《周易》。嘉定中,曾以布衣三次诣阙上封事,均未果。后筑室于柳溪,自号方壶居士。诗词风格秀逸,有清丽之美。

鉴赏

在宋词中,写黄山的作品极少,而写得好的也只有汪莘这一首,可谓凤毛麟角,不可多得。词的上片,描绘黄山的清奇之美。开头三句,从大处落笔,描绘出黄山的总体画面。如词人在另外两首黄山词中所写:“仙峰六六,满堂峭峻,仙溪六六,绕屋潺湲。”“三十六峰云嶂,三十六溪烟水,三十六壶春。”云峰烟溪,千姿百态,景色清幽,长年凉爽如秋,故曰“长锁清秋”。接下去的四句,采取分镜头写法,描写黄山“云烟竞秀”“瀑布争流”的奇丽风光。在这四句中,领格字“对”字逆入有势,它将词人带进画面,使他面向黄山奇景。此字领起四个四字句,一二、三四句各为一组,分写孤峰绝顶云烟缭绕之美和悬崖峭壁瀑布倾泻之美。而一三、二四句又是隔句对仗,把孤峰云烟、悬崖瀑布的山水景观组合成奇妙的图画,极富山水意趣。词人爱黄山,屏居山中,随时游览,即使在春寒料峭的正月,也不曾间断,故而写了“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第一句隐含着古代仙人浮丘公的故事。相传他曾在炼丹峰的炼丹洞里炼过仙丹,那里有两桃,毛白而色异,又有石花形似桃花。第二句暗点黄帝的故事。相传黄山轩辕峰下的采芝源,曾是轩辕黄帝采灵芝的地方。这里写洞里桃花、仙家芝草,既写出黄山异景,也点带出它不寻常的经历。深山灵秘,强烈地吸引着词人,所以在初春正月,雪过天晴,便踏雪乘兴游山了。那洞里桃花、仙家芝草已经很奇异了,而“龙潭白昼,海涌潮头”的壮丽景色更是令人叫绝,因着意用“亲曾见”三字点明是亲眼所见的实景,而不是耳闻虚传。所说的“龙潭”,指白龙桥下的白龙潭。在那里,白云溪受容众壑之水,泻入深潭。每逢大雨滂沱之时,潭中之水有如雷辊霆击,虎啸龙吟,其势汹涌腾跃,如同海潮翻滚,白浪蹴空,令人魂魄摇荡,不敢逼视。这种壮观场面,在春雪消融时也同样可以见到。词人的描写,虽只“海涌潮头”四字,但已写足它的巨大势头和声威,用笔简洁而形象生动。

词的下片,写黄山的神奇之美。过片两句,用“当年”二字提引,点明追述之意,仿佛黄帝、浮丘公确曾栖身黄山。相传,在遥远的古代,浮丘公曾来黄山炼得仙丹八粒,黄帝服其七粒,于是同浮丘公一起飞升而去。至今,在炼丹峰上,浮丘公炼丹所用的鼎炉、灶穴、药杵、药臼等依稀可辨,峰下的炼丹源、洗药溪仍然流水潺潺。灵山仙迹,神奇动人。可是,词人不问这些,而独独问起玉枕、玉床,大概别的灵迹都已看到,而枕卧之具却未曾寻得。想象之中,这本是应该有的,如今不见了,却不肯直说,而故意摇曳笔姿,问出“还在不(否)”三字,既亲切自然而又别有一种情趣。接着,词人冥思遐想,进入神话的浪漫境界,写出了“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前两句写天帝之想,后两句写蜃楼之景。这四句也是工巧的隔句对。天都峰是黄山主峰之一。其高度虽略低于莲花峰和光明顶,但它风姿峻伟,气势磅礴,拔地耸天,雄冠群山,相传是天之神都,是天帝会见神灵的地方。所以当词人遥对天都月夜,翘首凝望之时,隐约间似闻天乐凤管之声。后两句中的“翠微”,指黄山后海的翠微峰,为黄山三十六大峰之一。山上古木参天,修竹遍地,郁郁葱葱,苍翠可爱,故名之曰“翠微”。相传那里有巨蜃,能吁气作楼台城郭之状,谓之蜃楼、龙楼。所以当翠微霜天拂晓、晨光微曦之际,词人仰首遥望,盼望着能见到浮现于高空的“龙楼”。其实,这是多见于海上的海市蜃楼。大自然是神秘的,黄山也充满了神奇的色彩。然而这一切毕竟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词人游黄山时,虽见灵宅仙窟遗迹犹存,可是已非昔日风貌。想到这里,自然有渺茫怅惘之感,于是写出了:“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大意说:浮丘公提炼丹砂的石穴之色,虽依然长红,可是丹炉火尽,早已冷却了,又怎能得到灵丹仙方,早报修炼成仙的消息呢?问到这谜一样的事情,自然无人能答,似乎难以写下去。然而词人却别具艺术情思,点借仙物,写出最后三句:“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谁知此”三字,是就上句所问再作一番绕旋,而不即刻作出回答,像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饶有韵味。究竟有谁知道这些服丹成仙的事呢?词人说只有去问源头的白鹿和水畔的青牛。显然,这白鹿、青牛定非寻常之物。原来,相传浮丘公曾在黄山石人峰下驾鹤驯鹿,留下了驾鹤洞、白鹿源的遗迹。词人所要问的源头白鹿,大概就是当年浮丘公驯化过的,它自然该知道仙人的灵秘。那么,水畔的青牛呢?它也不是人间的俗物。相传翠微峰下翠微寺左的溪边有一牛,形质迥异,遍体青色,一个樵夫看中了,想要前去牵回家,忽然间青牛入水,渺无踪影。从此,那条溪水便称为青牛溪,至今仍在。这头青牛,看来也应多少知道些仙人修炼的故事。可是词人却以拟问的语气点出白鹿、青牛,作为词的收结,就显得辞尽而意未尽,含有无穷的趣味。可以想见,词人饱览黄山风光,领略河山之美,冥想这些美丽动人的传说,也足以尽其诗兴游情了。

在这首词中,词人仿佛在读者面前敞开了一座神界仙山,想象丰富,情思卓异,笔端万象,现大千之景,作诡奇之语,令人目不暇接,耳不胜听。所写山水之景是实,神话传说是虚,虚实紧密糅合,使黄山山水充满神奇色彩,使神话传说宛然实有其事,妙趣横生,令人神往。明程敏政《游黄山记》说:“黄山之为景也,非太白之句不能当其胜,非摩诘之图不能尽其变。”汪莘这首辞采飘逸的黄山词,不在太白、摩诘之下,足可与名家相抗。

(臧维熙)

刘仙伦*

贺新郎

题吴江

重唤松江渡。叹垂虹亭下,销磨几番今古!依旧四桥风景在,为问坡仙甚处?但遗爱、沙边鸥鹭。天水相连苍茫外,更碧云、去尽山无数。潮正落,日还暮。十年到此长凝伫。恨无人、与共秋风,鲙丝莼缕。小转朱弦弹九奏,拟致湘妃伴侣。俄皓月、飞来烟渚。恍若乘槎河汉上,怕客星、犯斗蛟龙怒。歌欵乃,过江去。

作者

*刘仙伦,一名儗,字叔儗,号招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生卒年不详。终生布衣。工诗词,词尤为人所称道。与刘过齐名,风格亦相近,时称“庐陵二士”。有《招山小集》。

鉴赏

“吴江”,即吴淞江,亦名松江。它源出太湖,往东流经今江苏吴江、吴县、青浦、松江、嘉定等县,最后合黄浦江入海。浩浩吴江,风景如画,鲈肥莼美。作者在吴江边唤渡,思绪悠悠,遂有此作。这首词通过对日暮江天景色的描写和对古今人物的怀念,婉曲地表现出作者隐居山林、无与为伍的孤寂和怅惘。

起句说,作者伫立江边,像当年苏轼临流唤渡那样,又在这里呼船渡江。苏轼写过一首《青玉案》词,其中有“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之句。江流依旧,人事不永,这个北宋的大文豪早已作古!“重唤”二字,表明时间的流逝,人事的变迁,隐含作者对景怀人的情思和寂寞怅惘之感。这句用事自然,笔重而意深,推出下面两句的感叹:“叹垂虹亭下,销磨几番今古!”“垂虹亭”,在江苏吴县吴江边垂虹桥上,因桥得名。苏轼曾偕词人张先等在亭上置酒吟咏。“今古”,指今古人物。垂虹亭下,江流不息,而在这里吟唱过、盘桓过的古今人物,亦随着逝水而消失。两句境界苍莽,上与“重唤”呼应,下引所怀念的人物,结构上起统摄全篇的作用。“依旧四桥风景在,为问坡仙甚处?但遗爱、沙边鸥鹭。”苏东坡不是说过“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吗?第四桥边,风景依然,而这位曾在江边呼渡、在垂虹亭上临风歌唱过的“坡仙”,如今又在哪里呢?他只把仁爱留给在沙滩上嬉戏、觅食的鸥鹭罢了!

以上皆由苏轼《青玉案》词生发,既切合眼前景物,亦正好抒写对这位词人的怀念。一“唤”、一“叹”、一“问”,笔势几番跌宕,词意步步推进。

下面笔势陡转,以舒缓的词笔,描绘出一幅日暮江天的景色:天水相接,茫茫无际;碧云散尽,群峰耸立;暮色苍茫,潮声隐隐。眼前的一切,美丽而清冷,旷远而迷蒙,作者伫立其中,在思索,在感叹,这碧云、群山、潮声、落日,无一不融进他怀人的情思,处处都透露出他的寂寞、怅惘的心境。

下片过拍之后,即转入对另一人物的怀念:“恨无人、与共秋风,鲙丝莼缕。”三句用西晋张翰由洛阳归田之典。十年到此,无与为伍,像张翰那样淡泊功名、热爱乡间生活的人再也找不着了。“恨”字,表现他怀人的深切,写出世无同调的感慨。三句承上片“销磨”句而来,词意又推进一步,主题至此而益明。

以下笔势腾飞,墨彩淋漓,终于唱出了词章的最高潮:“小转朱弦弹九奏,拟致湘妃伴侣。”古今人物既然杳不可寻,现实中又找不到同伴,于是他想起了化作湘水之神的虞舜二妃。他轻轻地转动着朱红色的琴弦,弹奏出虞舜的箫韶之乐,想把湘妃引来做伴。箫韶九奏,湘妃未降,江天还是那样旷远而寂寥。这时明月当空,薄雾横江,水中的沙洲罩在淡淡的烟雾之中,显得朦胧而缥缈。云烟飘过,皓月如飞,照临江渚。在薄雾、月色、波光之中,在这个半透明而神秘的夜里,他仿佛也在升腾、飞驰:“恍若乘槎河汉上,怕客星、犯斗蛟龙怒。”这是用海客乘槎到天河见织女的典故。(见晋张华《博物志·杂说》)他觉得自己好像传说中那个居住在海岛上的人那样,乘着木筏,到达天河——他怕真的进入天宫,冒犯了牛宿,把天河中的蛟龙惹怒。此句以丰富、奇异的想象,把自己的孤寂、怅惘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显示出他高超的技巧。

最后以高歌过江作结,把江流、碧空、群山、皓月、烟渚,连同作者的浩叹、琴音和奇思异想留给读者,让他们去细细回味。

这首词从唤渡起,以过江结,“销磨”一语,引出古今人物,结构严整,脉络清晰。由“唤”而“叹”而“问”而“恨”,进而奏箫韶而致湘妃,若乘槎而犯牛宿,层层拓展。又上片一怀人、一写景,下片一怀人、一想象,笔势顿挫,波澜起伏,严整中而富有变化,是宋词的上乘之作。

(梁鉴江)

韩淲*

贺新郎

坐上有举昔人《贺新郎》一词,极壮,酒半用其韵。

万事佯休去。漫栖迟、灵山起雾,玉溪流渚。击楫凄凉千古意,怅怏衣冠南渡。泪暗洒、神州沉处。多少胸中经济略,气□□、郁郁愁金鼓。空自笑,听鸡舞。天关九虎寻无路。叹都把、生民膏血,尚交胡虏。吴蜀江山元自好,形势何能尽语。但目尽、东南风土。赤壁楼船应似旧,问子瑜、公瑾今安否?割舍了,对君举。

注:□同原文。

作者

*韩淲(1159—1224),字仲止,号涧泉,尚书元吉子。有《涧泉集》。

鉴赏

这首《贺新郎》在韩淲的《涧泉集》中属格调迥异、风致独特之作,显得十分突兀峥嵘。题中“昔人《贺新郎》一词”乃指张元幹《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见本书)。

韩淲多写闲情逸致,很少慷慨激昂之音,鲜见幽愤沉雄之调。他的笔下常出现的是“云淡秋空,一江流水,烟雨蒙蒙”(《柳梢青》)的景色,“明月到花影,把酒对香红”(《水调歌头》)的生活,“一枕暑风外,事事且随缘”(《水调歌头·次韵载叔》)的情绪,唯独在这首《贺新郎》中,喷发出满腔的愤激,呼喊出收复故土的强音。这实际上是韩淲在特定环境中感情的自然流露。在宴会之上,酒酣耳热之际,血涌脉张之时,有人吟唱了一首前人“极壮”的《贺新郎》词,引发了他内心的积郁,因而词中也充溢着豪壮的气氛。

这首词上片与下片都借典寓意,以古喻今,发抒了北国陆沉而惜无收复故土之士的慨叹。词人放眼江山,回思历史,慷慨悲歌,沉雄苍凉。

上片写神州陆沉,祖逖、刘琨难寻。词开篇以“万事佯休去”领起,笼盖全篇,又直接开启下文。接着以“灵山起雾,玉溪流渚”写出江山变异。“灵山”“玉溪”,泛指北方大好河山。雾笼烟罩,水漫川流,与“神州沉处”相应。由于异族南侵,迫使北宋王朝“怅怏衣冠南渡”,激起了词人怀念古代爱国志士之情,想起了晋时的祖逖。《晋书·祖逖传》:“仍将本流徙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词人说“击楫凄凉千古意”,中流击水是志士激昂之情,而今却说成“凄凉”之调,暗示着只见衣冠南渡,难有祖逖北伐的惆怅。自己觉得胸中颇有“经济略”,也就是经国济世的方略,但是英才难施,壮志难展,只得“郁郁愁金鼓”,情怀忧郁,不能挽既倒狂澜,起已沉神州,只得“空自笑,听鸡舞”。祖逖与刘琨都有恢复中原之志,他们“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闻鸡起舞,原说志士及时奋发,如今词人却“空自笑”,这是因为南宋朝廷文恬武嬉,“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陆游诗句),词人感慨于敌人侵犯,朝廷昏庸,不见有人来挽回危局,自己又无路请缨,不得不“泪暗洒”。词人洒泪,其悲甚明。

词的下片写生民涂炭,子瑜、公瑾难找。一方面是叹无人驱敌,致人民受难。“天关九虎寻无路”,此用《招魂》“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语,谓君门不可得至。一方面叹河山沦丧,山川蒙耻。“吴蜀江山元自好,形势何能尽语”,原来大好河山,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说不胜说,可是无人能保护它不受蹂躏,不致残破。词人哀叹人民受难,痛惜河山破碎,希望有抗敌的英雄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涤荡大地上的阴风恶气,不由生怀古之情:“赤壁楼船应似旧,问子瑜、公瑾今安否?”“子瑜”,是诸葛瑾的字。“公瑾”,是周瑜的字。周瑜和诸葛瑾都是三国时东吴的将领,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击败了想渡江南犯的曹操大军。词人于此表述了对抗敌英雄的希望。可是事实上并不能改变已成之局,所以煞尾处宕开一笔:“割舍了,对君举。”舍弃了那些不能实现的愿望吧,还是高举酒杯,以浇愁怀。

这首词上下片意念相同,但表现的角度互异。上片凄怆之气难折,下片愤懑之情吐露;上片用典隐含不显,下片用典明晰无翳。全词情绪抑扬跌宕,曲折有致,尤其首尾的一擒一纵,使词更见夭矫,确是韩淲词中难得之佳作。

(徐应佩 周溶泉)

鹧鸪天

兰溪舟中

雨湿西风水面烟,一巾华发上溪船。帆迎山色来还去,橹破滩痕散复圆。寻浊酒,试吟篇。避人鸥鹭更翩翩。五更犹作钱塘梦,睡觉方知过眼前。

鉴赏

这是韩淲缘兰溪赴钱塘(今杭州)舟中之作。兰溪在浙江中部偏西。这首词上片写舟行之景,下片言舟中之情。

“雨湿西风水面烟”,以景语发端,新雨之后,澄宇如洗;水面轻雾,缥缈如烟,西风鼓荡其间,充满了清新怡人的情致。在这个背景中,人物登场了:“一巾华发上溪船”。“一巾”,表明衣着简朴;“华发”,表明年事已高。如此形貌装束,袒露出词人“一枕暑风外,事事且随缘”(《水调歌头·次韵载叔》)的胸怀。继写船行:“帆迎山色来还去,橹破滩痕散复圆。”这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写景极为生动。不说船行,而说“帆迎山色来还去”,船行已可见。敦煌曲子词《浣溪沙》:“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是船的前进,可是却使人产生好像山来迎的错觉。“山色来还去”,则不仅写船行,且暗示着船行之速。“橹破滩痕散复圆”,写船行时水面之状。船激水浪,使原来圆圆的滩痕散破了,船过了之后,滩痕又恢复原状。“山色”,系眺望所见;“滩痕”,乃平视所得。这两句以船行而引起客观景物的变化,极为生动细致地写出了船的轻快疾驶。词的上片写绮丽风光,不是平面的、静止的描绘,而是在动态中显示,因而别具韵致。

下片先仍写船之行,人在舟中饮酒吟诗,悠然自得,鸥鹭在溪边联翩飞舞,船行惊动了鸥鹭,可见原来是多么寂静。最后两句写入夜后,词人入梦了,想着前往的钱塘,待到一觉醒来,才发觉船已经过钱塘了。

韩淲词多写闲情逸致,很少慷慨激昂之音。这首词也是以清幽淡静取胜,轻轻落笔,淡淡敷墨,境界全出。如“帆迎山色来还去,橹破滩痕散复圆”两句,笔致灵动,情趣盎然,做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为韩词中的佳句。

(徐应佩 周溶泉)

俞国宝*

风入松

题酒肆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作者

*俞国宝,临川(今属江西)人,南宋淳熙年间的太学生。其生平家世未详,著有《醒庵遗珠集》,词见《武林旧事》《阳春白雪》。

鉴赏

这是一首以杭州西湖春日游景为吟咏题材的纪游词作。南宋人周密的《武林旧事》,曾载有这样一段故事:“淳熙间,寿皇以天下养,每奉德寿三殿,游幸湖山,御大龙舟……一日,御舟经断桥,桥边有小酒肆,颇雅洁,中饰素屏,书《风入松》一词于上。光尧(宋高宗赵构)驻目,称赏久之,宣问何人所作,乃太学生俞国宝醉笔也……上笑曰:‘此词甚好,但末句未免儒酸。’因为改定云:‘明日重扶残醉。’则迥不同矣,即日命解褐云。”由此可知这首词是创作于南宋朝廷偏安江南,祖国半壁山河沦丧的淳熙年间。淳熙本是宋孝宗年号,此时老皇帝高宗赵构仍然活着,包括他在内的最高统治集团,不顾国家的危亡,人民的苦难,置收复中原失地于不顾,只知整天游山玩水,花天酒地,过着轻歌曼舞、纸醉金迷的日子。太学生俞国宝被称作“醉笔”题在酒肆的这首《风入松》词,便形象含蓄地反映了南宋朝廷内外苟安偷生、纵情淫乐、寄生腐朽生活的真实景象。

词的上片,描绘都城临安人们春游西湖的活动情景。“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开始便交代了游湖活动的时间和地点,表明来这里的游人,很会花天酒地,及时行乐。他们为了寻欢作乐,不惜挥霍浪费金钱。长此以往,“日日”如此,已经是整整“一春”了。“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这是“日日醉湖边”情景的进一步写照。从所骑“玉骢”已经惯识西湖路途,更足证其主人游湖已是天长日久。又从费钱买花、玉骢骄嘶、作威作福、日日醉酒等情事,可见此等游人决非平民百姓,大都属于达官显宦、贵妇丽人者流,总之是有钱和有闲的阶级。上片末尾两句:“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有动有静,绘声绘色。摄取西湖游景,由近及远,由疏入密,已从特写镜头转为全景镜头,从而把西湖春游的热闹景象,推进到了顶点。

词的下片,继续描绘西湖的自然景象和游人动态。过片“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读之不禁令人想起杜甫描绘唐代长安曲江春游景象的诗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如花似玉的无数美人,麇集湖边,完全陶醉在暖风吹拂的“红杏香中”“绿杨影里”,处于流连忘返、乐而忘忧的情态之中。然而好景不长,盛筵必散。“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运笔跌宕,急转直下。感慨叹惜之意,寓于字里行间。意谓人们如此长游西湖,日复一日,已过一春。寄情山水,消磨时光,贪图享乐,无所作为。一切都如湖水流逝,湖烟消散。如今韶光易逝,画船已载取春归,人们啊,明日还将如何呢?“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结尾和开头紧密关合,表明明日依然照样,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重扶残醉”本作“再携残酒”,这是高宗皇帝给改定了的。因为他嫌原词“未免儒酸”。其实贫寒儒酸是很符合作者的身份地位的。看来他穷愁潦倒,无钱“沽酒”,把已经饮剩的“残酒”,再携来消愁解闷,也是情理中事。再说携带“残酒”,来游览或浇奠这残山剩水,岂不益发可悲可叹!但改为“重扶残醉”,亦能充分暴露那位高宗皇帝的秽形劣迹,倒也恰合其身份地位。他可以淫逸享乐,穷奢极侈,酒池肉林,挥金如土,那是不必计较的,而且醉后,有人护“扶”,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这改词正表明了以皇帝为代表的最高统治集团偏安江南、昏懦苟活的生活实况。一个“残”字,更令人联想到高宗的残生,朝廷的残局,以及南宋苟延残喘的社会现状,真不啻一幅皇帝自我嘲讽的画像。

由上可见,这词好似“醉笔”,率而成咏,其实作者清醒得很。词中分明有着作者对表面上虚假的歌舞升平景象,实际是危若累卵、朝不虑夕的南宋社会现状,以及那种沉湎酒色、苟安度日的反常生活现象的细致观察和深刻评判。只是作者没有正面道出、直抒胸臆罢了。总之,这首词无论描写景物,抒发感情,都很朴素自然,委婉真实。词之主旨含蓄,意味深长。它没有堆砌典故,并不生僻晦涩。作者还运用了以乐衬哀、以盛衬衰的表现手法,即在乐景中写哀,在盛况中写衰。词的语言风格,也很“流美”(《蕙风词话》),堪称词中佳作。

(周蒙)

戴复古*

贺新郎

寄丰真州

忆把金罍酒。叹别来、光阴荏苒,江湖宿留。世事不堪频着眼,赢得两眉长皱。但东望、故人翘首。木落山空天远大,送飞鸿、北去伤怀久。天下事,公知否?钱塘风月西湖柳。渡江来、百年机会,从前未有。唤起东山丘壑梦,莫惜风霜老手。要整顿、封疆如旧。早晚枢庭开幕府,是英雄,尽为公奔走。看金印,大如斗。

作者

*戴复古(1167—?),字式之,号石屏,天台黄岩(今属浙江)人。因仕途不通,一生清苦,浪游了大半个南中国,最后隐居于故乡南塘石屏山下。他曾向陆游学诗,也受晚唐诗风影响,是江湖派的代表诗人。亦工词,其词工整自然,豪健奔放,不作蹈袭语,导源苏辛而能自具面目。有《石屏诗集》《石屏词》,存词四十余首。

鉴赏

丰真州是作者的朋友,曾任真州(治所在今江苏仪征)知州,生平不详。这首词就是作者寄赠给他的。上片,首先回忆他俩昔日共饮的情景。“金罍”,泛指华美的酒盏。接着以一“叹”字领起,描绘了别后境况。先写自己:“光阴荏苒,江湖宿留”,蹉跎岁月,潦倒穷途。但作者并未因此纵情山水,无意世事,而是忧虑地惦念着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天下事”。故转而写道:“世事不堪频着眼,赢得两眉长皱。”南宋后期,不仅淮河以北收复无望,而且还受到金兵入侵的威胁,但南宋小朝廷仍在奇耻大辱中苟且偷生,坐销岁月。面对如此严酷的“世事”,作者不忍多看。因为,此时此刻,他仿佛看见沦陷区的“故人”在翘首东望,期待收复;他亦凄然看见:在万木凋零的空旷山间,在寥廓清澄的苍穹天际,一队鸿雁翩翩北去,飞向中原,它们仿佛捎去了作者对沦陷区人民的眷念之情。作者于此怎能不“两眉长皱”“伤怀久”呢?又怎能抑制住满腔悲愤不平之气呢?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发问:收复中原的“天下事”,丰真州您该不会忘记吧?这一问,使全词由上片的感时叹己过渡到下片的勉友立功。

下片,作者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来勉励丰真州为国立功。第一,从抗金形势着眼,指出:钱塘风月,西湖垂柳,虽然可爱可恋,但杀敌报国的机会更为难得,也就更应珍惜。第二,从历史经验着眼,劝勉丰真州不要像谢安早年那样过隐居生活,而要发挥“风霜老手”的作用,不失时机,抗金报国。“东山丘壑梦”一典出自《晋书·谢安传》。晋文帝时,谢安被召为著作佐郎等职,他以生病辞退,隐居会稽东山,与王羲之等人游山玩水,吟诗作文,被称为“放情丘壑”,“无处世意”。后出任宰相,做了很多大事。第三,希望丰真州这样的将才能入主枢密院(宋代朝廷中掌管军事的最高机关),并开设幕府,延揽人才,使天下的抗金英雄都云集麾下,为收复大业而奔走效力。第四,树立信心,以“金印如斗”预祝丰真州破敌立功,凯旋。据《世说新语·尤悔》,东晋大将军王敦举兵叛乱,周觊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词中“看金印,大如斗”两句出于此。以上四层,环环相扣,步步递进,愈转愈深,作者的拳拳之心,每每溢于言表,而最后的殷切厚望又于结尾处深化了叹己勉友、抗金爱国的主题。

这首词是戴复古的代表作之一。其可贵之处在于:它生动地表现了作者的“一片忧国丹心”(《大江西上曲》)和一腔爱国热忱。戴复古是一介布衣,长期流浪江湖,生活相当清苦。但他与当时江湖派中许多诗人不同,身在江湖,心系世事,思图报国。不仅自己如此,而且还恳切勉励朋友:“要整顿、封疆如旧。”《四库全书提要》曾盛赞此词“豪情壮采”,直逼苏轼。若将戴复古的其他词作与此词相印证,更可见其抗金爱国的坚定性和一贯性。

这首词在艺术风格上沉郁与豪放、幽怨与雄浑相结合。上片感时叹己,沉郁哀伤,忧心忡忡;下片勉友立功,笔力豪健轻快,气势旺盛雄浑。纵观全词,词人感情由抑郁渐转昂扬,由低沉趋于奔放,当情感迸发到顶点时,作者戛然而止,收结全词。这固然与他“负奇尚气、慷慨不羁”的个性有关,而更多的则是导源于苏辛词风,正如作者所说“诗家气象贵雄浑”(《论诗十绝》)、“歌词渐有稼轩风”(《望江南》)。其次,词中着意描写人物无声的细节动作,如“频着眼”“两眉长皱”“东望”“翘首”“送飞鸿”等,它们传神达情、渲染气氛、烘托主题,可谓恰到妙处。再次,“东山丘壑梦”和“金印如斗”两个典故的巧妙运用,含蓄而饶有深意地表达了作者对丰真州的劝勉和期望,从而贴切地点明了全词主题。

(潘百齐)

水调歌头

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

鉴赏

自称“狂游四海,一向忘家”(《满庭芳》)的江湖诗人戴复古,也是一位有“一片忧国丹心”(《大江西上曲》)的词人。在那偏安东南、山河破碎的南宋后期,还热烈地追求着美的理想:“整顿乾坤”,统一中原。这首约作于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的《水调歌头》,就是词人对这种美好理想“上下求索”的真实写照,其中有希望的火焰,更多的是失望的泪水,奇想联翩,纵横古今,颇有豪放悲壮的风格,正所谓“歌词渐有稼轩风”(《望江南》)。“李季允”,名埴,曾任礼部侍郎,沿江制置副使并知鄂州(今湖北武昌)。

词上片的开头突兀而起,直写吞云楼的胜概:“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吞云楼的奇景壮观好似天外飞来,又被词人当面拾得,用二三笔勾勒出来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令人怡情悦性。这里词人借用《礼记·檀弓下》中的话赞美它:“美哉轮焉,美哉奂焉。”诚然,吞云楼高耸入云的雄壮气势足以“压”倒武昌黄鹤山上的“南楼”。既然如此,若是登上这吞云楼饱览一番壮美之景,有谁不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呢!然而,如此写来只不过是词人欲抑先扬的妙笔。词人首先高扬欣赏吞云楼美景的欲望,其后便以“岂欲”和“浪说”等两句对欣赏自然美景的欲望一“抑”再“抑”。“岂欲登览快双眸”,是一“抑”。“筹边”之事始终萦绕在李侍郎心头,登上此楼,独自坐定,只是想筹划边防之事、抗金大计,哪有什么心思来观赏一下景色呢!“浪说胸吞云梦”,又是一“抑”。据汉代司马相如《子虚赋》说,齐国的乌有先生对楚国使者子虚夸说齐地广阔,并且形容道:“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如此广阔雄壮的自然美景,词人却要且慢去说它,表示出无心欣赏之意。是什么原因促使词人一而再地抑制自己欣赏自然美的欲念呢?是“残虏”(指敌人)猖獗、权奸误国等社会原因。因而,词人将自己的欲念始终专注在当时最严重的社会问题上:“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北伐抗金,澄清中原,是他梦寐以求的壮美的社会理想。这是前面欲抑先扬手法的反用:先抑后扬,首先抑制自己欣赏自然美景的欲念,然后高扬追求美的社会理想的欲念,高扬爱国思想的热情。在戴复古的四十多首词中,不时地反映出这种追求美的社会理想的热情:“要整顿、封疆如旧”(《贺新郎》);“击楫长江……为国洗河湟”(《满庭芳》)。然而,要实现这种美的理想,真是“百载”难逢“一机会”。这是被“人事”所误:南渡百年以来,有多少北伐的大好时机都被投降派葬送了,终究使南宋一代爱国之士如词人戴复古者,“气吞残虏”的希望破灭,愁恨悠悠。上片以“人事恨悠悠”句束起,语已尽而意无穷。

下片承接“人事恨悠悠”,缅怀古人,追念先烈,感叹当今,抒写“古今愁”。古今之愁,悠悠之恨,这是古往今来历史长河中人们情感的积淀。“骑黄鹤”句,是写历史长河中积淀的“古今愁”的一个层次。当唐代诗人崔颢登上黄鹤楼时,写下“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追求仙景理想的幻灭难免“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赋鹦鹉”,是写历史长河中积淀的“古今愁”的另一个层次。汉末文学家祢衡在《鹦鹉赋》中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当时的有志之士憧憬着如同自由的鹦鹉那样“嬉游高峻,栖时幽深”,尽情领略高山幽谷的美景,然而汉末险恶的社会环境如同禁锢鹦鹉的牢笼,使有志之士如祢衡者追求的以高山幽谷的自然美景作比喻的美的社会理想破灭,陷入了委屈苦闷的深渊。“岳王祠畔”等二句,是写历史长河中积淀的“古今愁”的又一个层次。直到宋宁宗时才追封为鄂王的南宋前期的抗金名将岳飞,昔日竟然惨死在卖国求荣的秦桧一伙的手中,致使他“收拾旧山河”(岳飞《满江红》)的理想灰飞烟灭,遗恨无穷,真所谓“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古今愁”三字,既是这首词的点睛之笔,概括了古今有志之士理想破灭的旧恨新愁;又是承上启下的关键:由古及今,过渡到写今人之愁。“整顿乾坤手段”等三句,写词人寄于当今希望的破灭之愁。即将来任沿江制置副使的李季允素有远大的志向(所谓“雅志”),词人也寄厚望于当今这位追求“整顿乾坤”理想的有志之士。然而,纵然他具有“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也终究“雅志”难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是写当今忧愁者的形象:如果没有杯酒来消除忧愁,秋风起处,恐怕当今“雅志”难酬者如词人戴复古和李季允等的鬓发都要愁白了。词下片结尾的这两句与上片的结句“人事恨悠悠”相呼应,同写有志之士理想破灭的愁和恨,而不同之处在于:上片的结句是情感的抽象化,下片的结句是情感的具体化、形象化,以双鬓愁白的爱国之士的形象加强了词的抒情色彩。

(陈书禄)

洞仙歌

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

鉴赏

戴复古长期浪游,足迹所至,遍及除四川之外的南中国各个重要地区。毛晋称其“性好游,南适瓯、闽,北窥吴、越,上会稽,绝重江,浮彭蠡,泛洞庭,望匡庐、五老、九嶷诸峰,然后放于淮、泗,归老委羽之下”。(《石屏词跋》)如此长期的漫游,既使作者“闻见益多,为学益高深而奥秘”,也给作者带来了落拓江湖、漂泊天涯的乡思客愁。此词便集中表现了作者的这种特定心境。

词的上片,描绘重阳景致,自叹无处安身。开头两句交代季节——金秋时节,接着又点明此日是重阳佳节。此时此地,城里花团锦簇,风景如画;歌楼酒馆,热闹非凡。这般情景,照例不应虚度。但偌大城市,似乎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地,着一“奈”字,活现出作者此时无可奈何的窘况。下片,描绘酒乐之欢,反衬乡思客愁。过片,旋即推出全词主旨:“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刻骨铭心的思乡之苦、无法排遣的羁旅之愁,时时紧锁作者的眉头。但这怎能减轻作者的愁苦之情呢?想到此,词人不禁心灰意懒,只得自寻快乐了:约上几个朋友,来到酒楼雅座,大家围坐一圈,一边品尝蔬果,一边听着曲儿,频频举杯,开怀大笑,以此打发时光。作者似乎在洒脱中变得玩世不恭了。

这首词以虚度重阳为线索,以乡思客愁为核心,处处扣合此点来展开层层描写,生动地表现了一个天涯行客的无限忧愁与满腹艾怨。尤其是作者把它放在悲秋季节,又是选在重阳佳节这个特定的气氛中描写,就显得更突出、更感人,真可谓秋情漠漠,客愁戚戚。唐代大诗人王维也曾在重阳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如果说,王维之诗侧重于佳节思亲的话,那么,戴复古之词则不仅有佳节思乡之苦,还兼有此身何去之愁。在“画城簇簇,酒肆歌楼”的节日氛围中,作者竟感无处安身,即使“眉头万千锁”亦枉然,只得纵情酒乐,以此消忧,把酒楼小阁当做唯一去处。其实,这是更深程度上客愁的曲折表现、变态反映,因为这酒中含愁,醉中有悲。悲愁交加,便使作者发之于词、披之于声,正如他自己所说:“夫诗者,皆吾侬平日,愁叹之声。”(《沁园春》)联系作者的生平,再把这首词与作者的《减字木兰花》(阻风中酒)、《祝英台近》(泛杭川)等词相印证,我们就可进一步感受到:戴复古在《洞仙歌》中所表现的乡思客愁,分明饱含着迍邅坎坷、艰难多舛的身世之叹,也渗透着流落江湖、一事无成的惆怅,更郁积着不满朝政、忧国叹世的忠愤之气。因此,这是一种笼罩着时代阴影的乡思客愁,它反映了当时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命运、境遇和心理,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和认识价值。

反衬手法的运用,是此词抒情艺术的特点。全词虽以客愁为描写中心,但处处以乐衬愁。上片用重阳乐景来映衬作者无处安身之愁。下片,作者看似旷达洒脱,快活无比,但这表面的酒肆之乐更能反衬出词人的内心之愁,它与“眉头万千锁”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作者在词中是以乐衬愁,以愁寓乐,故乐中含愁,愈乐愈愁。

酒肆光景的生动勾勒,是此词描写艺术的特点。“一笑且开怀”等七句,真切地再现了宋代酒肆情景,其中“旋簇着(很快地铺设着)、几般蔬果”“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数句,尤为生动、形象,使读者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若再配上“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画城簇簇,酒肆歌楼”的描写,便构成了一幅宋代重阳市井画,生活气息非常浓厚。

白描手法的运用,是此词语言艺术的特点。戴复古曾称赞陆游诗“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奇”。其实,作者的这首词就是以“等闲言语”写的“入妙文章”。它通篇没有典故,亦不尚藻绘。语言明白如话,毫无斧凿之痕,似乎是不假思索地信手写来,显得舒展自如;又仿佛自肺腑中流出,滔滔汩汩,韵味隽永。总之,词人能于质实中现风神,浑朴中出真情。

(潘百齐)

史达祖*

绮罗香

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作者

*史达祖(1163?—1220?),字邦卿,号梅溪,汴(今河南开封)人。他中年时期曾在扬州及荆江、汉水一带任过幕职。他颇具政治才干,但屡试不第,生活清贫,直至嘉泰年间(1201—1204)始入中书省为堂吏,曾随李壁使金。他力主抗金,很受太师韩侂胄赏识,以至“拟帖拟旨,权炙缙绅”。开禧北伐失败后,投降派政变,杀韩侂胄,史达祖受株连而流放。其《梅溪词》长于咏物,亦多抒发家国之恨及身世之感的作品,其描摹物态能尽态极妍,词句声韵圆转,字琢句炼,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对后世词坛有较大影响。

鉴赏

这首词咏春雨,它从不同的侧面描写春雨迷蒙的情状,抒发怀人情思。上片摹写春雨,暗示出怀人;下片抒发怀人情思,又紧扣春雨。层层烘托,咏物而不滞于物,情景交融,在艺术上很有特色。

词的开头不从正面落笔,而写春雨带来的寒冷欺负百花,用蒙蒙的雾气围困住青青杨柳。“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从感受和视觉上绘出浓密的雨意。“千里偷催春暮”既写春雨迷漫广阔,也写它连绵不断。这句点出季节,表露词人对时光暗中流逝的感叹。“欺”“困”“偷催”,渲染出阴沉郁闷的气氛,为以下怀人埋下伏笔。接下来正面写春雨:“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尽日”句承“春暮”而来,“冥迷”给人以阴暗迷茫之感。明写春雨欲下还停,暗中带出怀人愁绪。“欲”“还”刻画多情而又无可奈何的情态,“摹写入神”(许昂霄《词综偶评》)。这与词人心情是一致的。以上用拟人手法写春雨,前一韵侧重在空间广,后一韵侧重在时间长,都是饱含感情之句。下面便从物与人对冥迷春雨的感受来写:“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蝶“惊”、燕“喜”是实写。“西园”“南浦”则是泛指蝶燕飞归地点。蝴蝶因雨湿而惊讶翅上的蝶粉重了,飞向西园寻宿。燕子高兴地衔着春雨滋润的泥土从南浦归巢。这一韵描写极细,并扣住“春暮”的特点。“最妨它”以下是虚写。诗人感叹绵绵春雨,阻碍了与情人美好的约会。这里似从清真(周邦彦)的“最先念、流潦妨车毂”(《大酺·春雨》)化出,但意思表达比清真的更婉曲。这一设想,点出怀人。蝶惊、燕喜、人愁,都是受春雨的感发,而写物又是为了衬托人。

换头因情约不成,词人在春雨中眺望江上景色:“沉沉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沉沉”,既是描写春雨的阴沉昏暗,也是写词人沉重的心情,比上片“冥迷”的色泽更深、更浓。天色渐晚,官家设立的渡口被春雨带来的潮水淹没,很难寻找,又断了词人赴约的希望,心情是难堪的。这一句是化用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潮带雨晚来急”诗意,浑然无迹。再向远处望去,“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谢娘”是情人的代称。以情人含泪蹙颦时的眉峰比喻雨中远处的山影,这一句是化用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的典故,这里却翻过来说远山似眉,显得新巧工致。从客观对象看,那隐约的远山非常优美;从主观心情看,因思念对方,由山色似眉黛,设想她也许正含泪在思念、等待自己,表达感情委婉真切。以上两韵写雨中远景,由水到山。“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则是写雨中近景。在春水渐涨的江岸边,漂走了片片带愁的落花,这里暗应上片伤春意绪,表达了对青春年华的惋惜与思念情人无可奈何的惆怅。这两句词姜夔很赞赏。除了它属对自然灵活、设色鲜明外,恐怕还在于摹写景物真切而有言外之意,能“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词品》引姜夔语)。结尾推开,写美好的回忆:“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用过去在一起时春雨夜剪灯细语的场面以反衬此时愁苦心境,怀人情思至此表达得非常充分。“剪灯”句从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意化出。

这是一首咏物名作,它虽然谈不上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但描写春雨的淋漓润泽,生动形象;抒发怀人情思,真挚细腻。在艺术上,首先是能从不同侧面描写春雨,层层烘托,描摹精细。上片先从感受和视觉角度着笔,渲染浓密的雨意,然后写春雨“尽日冥迷”,再以物与人对它不同的感受加以烘托。下片从天色渐晚、雨意更浓写到雨中所见,由远到近,然后写回忆雨中情事,开拓境界,极有层次。对景物描摹工细精巧,富有情韵。其次是这幅“语语淋漓,在在润泽”(《草堂诗余隽》录李攀龙评语)优美传神的春雨图,表现怀人的感情形象完整鲜明。再次是善于融化前人诗意,翻用典故,丰富了词的形象内涵,创造出新的意境。这些都紧扣春雨,同时又直接或间接表达怀人情思。这种艺术手法真可与周邦彦、方回媲美。

(周念先)

双双燕

咏燕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鉴赏

这是一首受后人推崇备至的咏物杰作。它以白描的手法,描绘春社过后,春燕归来,成双成对戏弄春光的神态,进而由燕的欢乐,反衬闺中人的寂寞孤独。这首词能摹画入神,尽态极妍;字字刻画,而又字字天然。

全词的意脉与分片并不一致,上片及下片的大部都用于描摹燕子的神态。“过春社了”三句,首先点明燕子到来的时间和地点。“春社”是旧俗祭祀土地神的日子,为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大约在春分以后,清明之前。相传燕子总是春社时到来,秋社时归去。周邦彦《满庭芳》中就有“年年,如社燕”,晏殊《破阵子》也有“燕子来时新社”的说法。春社已过,燕子该从南方飞回来了。闺妇们居住的红楼上,帘幕重重,去年以来已积满灰尘。这里的“度”,一般认为是燕子飞度,也可通。但作“揣度”“估计”解则更佳。有这三句作铺垫,燕子就已呼之欲出。这样用笔显得格外空灵、传神。这里的“去年”和一“冷”字,看似闲笔,其实不然。其本身既互相关合,为下文“入旧巢”和托燕传信埋下伏笔,也为“欲住”“试入”及“还”“又”张本,真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同时,更暗寓今昔之感。从“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开始,燕子才正式飞出,其尾翼张舒不齐,在旧巢前徘徊不定。这里用一“试”字,把燕子辨认旧巢,踌躇不决,而终于落在旧巢之上的娇憨之态,写得活灵活现。一个“并”字,不仅写出了双燕亲昵的神态,也为后文反衬闺中人的孤寂,创造了极好的氛围。同时,还自然照应词题,暗示出不仅是咏燕,而且是咏双双之燕。句中“差池”二字出自《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本含成双成对之意。“还相”二句进而摹写双燕在巢中的神态,一是“雕梁”,一为“藻井”,以二者并列,而前面加一“相”字(此处“相”有张望的意思),就把燕子活泼、好奇、东张西望的神态写出。人们往往有这样的体验,久别以后重游故地与初到一地同样新奇,前者睹今思昔,思想中迅速唤起对旧景、往事的记忆,展开对比,是一切依旧,还是今非昔比。从这对燕子的形态看似乎也正进行着这样的思索过程。“又软语、商量不定”,便道出燕子在用自己柔和的语言交换着彼此对旧巢环境变化的看法。“商量”,本指人对话,移用于双燕,格外形象,格外传神。真是神来之笔!明人王世贞称赏它:“可谓极形容之妙。”(《弇州山人词评》)说得是中肯的。这“商量”的内容,可能包括重到故地的感受,也包括对未来行动的打算。果不其然,“商量”完,这小两口就飞出旧巢,戏弄春光了。“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二句便写出燕子出巢后矫健、轻捷的形象。“飘然”二字,已有“轻盈”之意,再着一“快”字,便令人有一种快意之感。双燕轻快地从花梢飞掠而过,其绿色的尾羽像张开的剪子把花影剪开。有了这两句,双燕的形象更加突出,更加丰满了。

上结并未煞尾,换头紧承上文,写飞燕之路。“芳径”,是长满花草的小径,与上文之“花梢”“红影”是紧紧连贯的。“芹泥”,指水边生长芹菜的泥土。杜甫《徐步》诗云:“芹泥随燕嘴。”紫燕常用芹泥来筑巢。尽管芹泥经雨湿润,正好用来筑巢,可是燕子流连春光,高兴地贴着地面飞着,仿佛比赛谁更轻盈、更俊俏。这里用“爱”和“竞”,也赋予了燕子以人的心理。通过这三句,已对燕子贪玩好动的特点补足无余,把燕子写活了。正因贪玩,导致下文误了替红楼闺妇捎信。层层铺垫,丝丝入扣。至此,双燕的形象已大致塑造完成,故下文运用转笔:“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这两句是极受后人称赏的炼句,王国维称它有“化工”之妙。写双燕很晚才飞回红楼,看够了外面明媚旖旎的黄昏景色。以上都是第一层次,单纯写燕,写其在各种情况下的神态动作及其顽皮活泼的性情。下文则一笔宕开,从写燕转而写人。

“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应”是猜度语气,敢情燕子在香巢中睡得太甜,忘记了给闺中人传达远方带来的信息。这两句也是匠心独具的。托燕寄书,最早见于江淹《杂体诗拟李陵》,其中有“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中更记载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唐长安女子绍兰,丈夫任宗经商湘中,数年不归,音信不达。她托双燕寄书,吟诗一首,细书其字,系燕足,竟达其夫。夫感动归来。这里用此典故,只是“远信还因归燕误”,这些贪玩好动的燕子,竟将捎信的大事忘了,以至“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这两句写出闺中人念远的愁苦之情。古时女子用一种名为“螺黛”的青黑色矿物颜料画眉,故称眉为“翠黛”。“双蛾”,即双眉。这里都代指闺中人。燕子把捎信之事忘了,却苦了托书人的妻子,双眉都愁损了,还天天倚着阑干,等候远方丈夫的书信呢!这里,作者不以燕而以人来收束本词,出人意料。这就使所咏之物与咏物之人融而为一,增强了抒情效果。燕成双成对,相亲相爱,正好反衬出闺中人的孤寂。

沈祥龙《论词随笔》曾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这话说得颇有见地。前人认为:南宋词多黍离麦秀之悲,北宋词多北风雨雪之感,也说得极中肯。一切与国家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家,其作品不可能不打上时代的印记。与林则徐一起禁烟抗英的爱国将领邓廷桢便认为:“史邦卿为中书省堂吏,事侂胄久。嘉泰间,侂胄亟持恢复之议,邦卿习闻其说,往往托之于词。如《双双燕》(略)大抵写怨铜驼,寄怀毳幕,非止流连光景,浪作艳歌也。”邓廷桢可谓知梅溪者。陈匪石也认为“红楼归晚”以下六句:“讥不思恢复、宴安鸩毒之非,喻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苦。”又说这种笔法,“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居然《春秋》之笔”。有寄托,是《双双燕》一词的特点,也是梅溪咏物词的主要特点之一。

这首词的艺术成就,可概括为以下三点:其一,不出题字而形神俱似。全词没有一字提到“燕”,但没有一句不在写燕,读者既可借“爱贴地争飞”“翠尾分开红影”等特征性的细节描写看出燕的形象,而且起句“度帘幕中间”,乃从稼轩词句“正值春光二三月,两两燕穿帘幕”化来,也暗示出所咏乃双双之燕。其二,此词声韵圆转。《双双燕》乃梅溪自度曲,为从回环中求变化,上下片句式、平仄多有不同。如前起“过春社了”为四字句,而过片“芳径”则为二字句。前后结虽同为六字句,但前结“翠尾分开红影”为仄仄平平平仄,后结“日日画阑独凭”,却用仄仄仄平仄仄,明显不同。在这首词中还有多处运用上去通押。全词十二个韵脚中,“冷、井、影、稳”为上声,“并、定、径、润、俊、信、凭”均为去声。上去通押,并未使音响效果受到影响。徐釚《南州草堂词话》便记载,有人唱起《双双燕》词,“宛转嘹亮,字如贯珠”。其三,词中讲究炼字和句法,使语言更加凝练,增强了概括力。如“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句中,“柳昏花暝”四字便具有极丰富的内涵,把词中没有写出的人事、景物都包容了进去。承接此句而来的“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乃是讽刺当权的投降派耽于安乐,忘了沦陷区的中原父老。那么“柳昏花暝”四字,应包含住在朱楼中的王孙公子、达官贵人苟安奢侈生活的全部。这些事,在当时是不能明言而又不能不形之笔墨的,此处用“昏”“暝”二字便足以尽之。这四个字,也是对词人所处时代的极好写照:表面繁荣掩盖着腐朽没落的实质,南宋朝廷已一步步走向穷途末路。

毛晋说:“余幼读《双双燕》词,便心醉梅溪。”王士禛也说:“仆每读史邦卿咏燕词……以为咏物至此,巧极天工矣。”清人汪蛟门做梦时甚至梦见两位仙女也唱这首词,他自己还即席和唱。可见这首词深受人们喜爱。

(王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