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

【作者小传】

(916—991)字鼎臣,扬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人。仕南唐,累官翰林学士。归宋,直学士院,历给事中、散骑常侍。淳化初,因事贬静难军行军司马。精通文字学。善诗文。有《徐公文集》。

送王四十五归东都

徐铉

海内兵方起,离筵泪易垂。

怜君负米去,惜此落花时。

想忆看来信,相宽指后期。

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

据传徐铉幼时即有文才,十岁能属文。后与韩熙载齐名,在南唐并称“韩徐”。其弟徐锴亦有文名,传说宋使李穆至江南,见到他们兄弟二人的文章,曾大加赞叹,认为“二陆不能及也”。

徐铉仕南唐时,曾受命巡抚楚州(治所在今江苏淮安市楚州区),因得罪“权近”,被以“擅杀”的罪名流舒州(治所在今安徽安庆),又改徙饶州(治所在今江西鄱阳),不久又召回京师。《送王四十五归东都》即写于召回京师之后。

这是一首送别诗。生离死别,是人生痛苦事。因此,送别之诗大多消沉凄苦,读来使人感到沉闷。唐初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摆脱了这种传统的写法,成为送别诗中的名篇,徐铉的这首送别诗,虽不及王作那样有名,但也别开生面,有其独到之处。

“王四十五”未知其名,“四十五”是在兄弟(包括从兄弟)中的排行。“东都”指江都府(今江苏扬州)。五代南唐都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称西都,遂把五代吴的旧都江都府称为东都。诗的首联扣题,写送别,先写送别时的形势。当时南唐偏安江南,其他地区正战乱不绝。赵匡胤在公元960年发动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以后,先后用兵攻破荆南、湖南、后蜀、南汉等,进行着统一全国的战争,诗中“海内兵方起”即指此而言。朋友相别,离愁别绪,本来就够凄苦的了,现在又值兵乱不绝,自然更令人焦心。这“海内兵方起”一句,包含甚富,突出了感离伤别的浓重气氛,自然带出下句“泪易垂”之意。颔联归结到王四十五身上,并抒发了自己的惜别之情。“负米”事见《孔子家语·致思》:“子路见孔子曰:‘由也,事二亲之时,常食藜藿之实,为亲负米百里之外。’”后来就把“负米”用作孝养父母的故实。王四十五离开相对安定的地区,不辞艰险,回家尽孝,我爱之重之。怜,即爱的意思。下句作一转折:当此落英缤纷之时,我们二人正应把臂同行,赏花饮酒,你要回家尽孝,我只得在此送别,只可惜辜负了春光。“无可奈何花落去”,惜别之情更见凄婉。送别的气氛,与王四十五的情谊,至此可以说已抒写得淋漓尽致了。于是颈联语气一转,由伤离而劝慰。“想忆”指别后思念。“后期”指后会之期。诗人另有一首《七夕应令》诗云:“斗柄易倾离恨促,河流不尽后期长。”“后期”亦同此义。这句是说,一别之后,可以鱼雁往来,相互宽慰,终还有相逢之日。末联“殷勤”,是情意恳切的意思。“折柳”相赠,则是我国古代朋友相别时的习惯,以后就成了送别的代称。《三辅黄图·桥》即记“霸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唐代权德舆《送陆太祝》诗亦有“新知折柳赠,旧侣乘篮送”之句。这一联是说:我情意殷勤,折柳相赠,君须记取:此乃是向南之枝!为什么要这样写呢?因为东都江都在江北,江宁则在江南,友人虽北去,然而思念朋友之时,必定会翘首南望的,所以特地说“此是向南枝”。这样,末联以折柳相赠,慰藉友人归结全诗。

此诗表达了朋友间的真挚情意,抒写了离别时的缠绵情思,但伤别之中有劝慰,并不一味消沉。诗的语言也平易朴实,颇能感人。在送别诗中,可说是上乘之作。

(徐世琤)

梦游三首(其一)

徐铉

魂梦悠扬不奈何,夜来还在故人家。

香蒙蜡烛时时暗,户映屏风故故斜。

檀的慢调银字管,云鬟低缀折枝花。

天明又作人间别,洞口春深道路赊。

徐铉的《梦游》共三首,从内容看,是写梦中与相爱的人欢会的情况,是对旧时一段生活的回忆。这里选的是三首中的第一首。

首联点题。“魂梦悠扬”,向读者显示:下文“还在故人家”云云,皆为梦游,并非实事。悠扬,指飘忽无定。“奈何”,处置、对付的意思。李商隐《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诗云:“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大致与此联境界相似。整句是说:魂梦悠扬,不由自主,直至夜来,还在故人之家。“故人家”即指旧时所恋之人家。元稹《酬乐天见忆兼伤仲远》诗云:“瘴侵新病骨,梦到故人家。”也写因思念而魂驰故人之家。颔联写相会时的情景。“香蒙”对“户映”;“蜡烛”对“屏风”;“时时暗”对“故故斜”,铢两悉称,对仗甚为工整。上联已点出夜晚,这里“蜡烛”之语承上文而来,很是自然。而用了“香蒙”、“时时暗”等语,则更有朦胧之致,正是幽会时的情景。下句写户上的屏影。烛光欲明还暗,飘移不定,照射于屏风而投在户上的影子,也就摇曳不定而“故故斜”了。“故故斜”三字,语甚婉丽。故故,是屡屡、常常的意思。杜甫《月三首》诗:“时时开暗室,故故满青天。”也以“故故”与“时时”构成工整的对仗。颈联转到“故人”。“檀的”是古代女子脸上点饰的红点,如杜牧《寄澧州张舍人笛》诗云:“檀的染时痕半月,落梅飘处响穿云。”慢调,则是指随意调弄。银字管,指有银字作饰的管乐器,古代笙笛类管乐器上常用银字作饰,以表示音色的高低。白居易《南园试小乐》诗有“高调管色吹银字,慢拽歌词唱《渭城》”之句,其中“银字”就是“银字管”。云鬟,是古代女子的一种发式,鬟是指环形的发髻,云鬟也称云髻,形容女子发髻浓密如云。折枝花,当是指插于云鬟之上的饰花。从这一联中可以看出,梦中的“故人”,乃是一位女子,她云鬟高耸,檀的为饰,正在华年。弦管悠扬,表明她又是妙解音律。这一联中,“檀的”对“云鬟”,“慢调”对“低缀”,“银字管”对“折枝花”,对仗也十分工丽。

末联写惜别。虽然佳期难得,但是临近天明,又不得不别。一个“又”字,透露出无限惜别情意。洞口,指神仙所居的洞口,这是从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女的典故化来,唐人李阳冰《阮客旧居》诗云:“阮客身何在,仙云洞口横”;赵嘏《早出洞仙观》也有“露浓如水洒苍苔,洞口烟萝密不开”之句。此处用“洞口春深”之语,正暗示一别之后,天上人间,后会难期,故云“人间别”。赊,是长、远的意思。李商隐《无题》诗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末联的意境正与此相似。诗人虽未明说,然而相怜之深、相思之苦,溢于言外。

这是一首艳体诗。艳体诗当艳而不俗,丽而不佻,情深而文明。此诗庶几近之。

(徐世琤)

杨徽之

【作者小传】

(921—1000)字仲猷,浦城(今属福建)人。周显德二年(955)进士。入宋,除著作佐郎,知全州(今属广西)。太平兴国初,转库部员外郎,判南曹,参与编《文苑英华》。真宗时历官礼部侍郎、枢密直学士兼秘书监。咸平二年(999),任翰林侍读学士。卒赠兵部尚书。

寒食寄郑起侍郎[1]

杨徽之

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

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

天寒酒薄难成醉,地迥楼高易断魂。

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注〕

[1] 郑起侍郎:《宋史·文苑传一》载郑起于周恭帝初,官殿中侍御史。宋乾德初被贬后,未任京职。“侍郎”疑当是“侍御”之误。

此诗作于北宋乾德初至太平兴国初,杨徽之贬为外官之时。向故人郑起倾诉“别离心绪”是全诗的主旨。

杨徽之与郑起二人均负诗名,于俗寡谐,同为五代周的宰相范质所赏识,擢任台省之职。宋太祖代周称帝之初,二人又被贬为外官。相同的爱好,相近的性格,一段相似的政治遭遇,使二人虽分处二地,仍鱼雁往来,互诉衷曲。

冬至后一百五日为寒食,寒食后二日为清明,首句“清明”后缀以“时节”二字,即将寒食包括在内。在此时节“出郊原”春游,乃宋时风俗,如邵雍《春游》诗即有句云:“人间佳节唯寒食。”

第二句“山城”点明诗人出游的地点。“寂寂”,用叠词渲染周围的环境气氛。柳则是带季节气候特征的植物,不但唐人韩翃有“寒食东风御柳斜”名句传世,而且宋人每逢寒食,即以杨柳等物饰于轿顶之上,四垂遮蔽。每户且以“面造枣飞燕,柳条串之,插于门楣”(《东京梦华录》卷七)。因此,“柳映门”是寒食特有之景。

颔联二句二景:一远一近,一朦胧一清晰,如画家构图,色调和谐,笔触错落有致。值得注意的是:同时写寒食清明,柳永《木兰花慢》词:“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而在杨徽之笔下,则是“水隔淡烟修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如此色调淡雅、风物凄清之景,与前“寂寂山城”相呼应,与都城寒食时繁华热闹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曲折委婉地表达了诗人被贬后的愁思。

颈联即景抒情。“天寒”,点出寒食节乍暖还寒的气候特点。“酒薄”,暗示山城的荒僻。自唐至宋,均有寒食扫墓之俗。此时此景,登高见之,倍生思家之念。诗中“易断魂”,显由“地迥”和“回首故山千里外”而来;而“难成醉”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以说,这两句与范仲淹《御街行》词“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有异曲同工之妙。

尾联之妙,在以问句作结。诗人本有一腔“别离心绪”,喷涌欲出,今以“向谁言”出之,于“露筋骨”之中,仍不失为唱叹之音,与全诗的基调和谐一致。

作者于西昆体盛行之时,能不雕金镂玉,不堆砌典故。颔联平仄稍做变化,颈联虽对得很工,然而略有“流水对”之意,故仍不失自然流转之美。全诗无论是内容,还是艺术手法,都显得自然而清新。无怪宋僧文莹谓“杨公必以天池皓露涤笔于冰瓯雪碗中,则方与公诗神骨相副”(《古今诗话》引)。

(刘初棠)

张咏

【作者小传】

(946—1015)字复之,自号乖崖,濮州鄄城(今属山东)人。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历官枢密直学士,出知益州。真宗初,入为御史中丞,出知杭州,再知益州,进礼部尚书,因遭排挤,出知陈州。卒谥忠定。有《乖崖先生集》。

新市驿别郭同年

张咏

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

莫讶临歧再回首,江山重叠故人稀。

郭同年,不知何许人。从“同年”二字看,是与张咏同一年中进士者。新市驿当是新市县之驿。其地宋时属河北西道中山府(见《新唐书·地理志三》及《宋史·地理志二》),与相州毗邻。此诗当作于张咏任相州通判或离任之际。其时,他尚未登台阁,未与西昆诗人杨亿等唱酬,故此诗语言明净,并未染上华靡浮艳的习气。

“驿亭门外叙分携,酒尽扬鞭泪湿衣。”点出与郭同年分别的地点和气氛。别易会难,古今所重。何况“分携”之处,又在“驿亭门外”,客中离别,而所别之人,又是同年。科举时代,每重同年之情;而张咏自号乖崖,以为“乖”则违众,“崖”不利物(见《宋史·张咏传》)。平素落落寡合,因而与故友分袂之时,情意尤殷。“酒尽”,不是写酒少,而是言“叙分携”之际语多时长。“扬鞭泪湿衣”,与柳永《雨霖铃》词:“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数语,用意相近。所不同者:一别故友,一别情人;一骑马,一乘舟而已。

“莫讶临歧再回首”,承前再作渲染。从逻辑上说,“反”包含先有“正”,诗人只有在作出了令人惊讶的举动之后,才会有“莫讶”之语。临歧,临别。临歧回首,人情之常,不会令人惊讶,更不会使送别者惊讶。只有在行者一再回首,不断回首的情况下,送别者才会感到惊讶。此处,诗人正是用“莫讶”二字,突出其对郭同年恋恋不舍的深情。

“江山重叠故人稀”言诗人“临歧再回首”之由。“江山重叠”,言征途之险峻。唐人《元和郡县图志》卷十八谓:中山府(唐称定州)一带多山,其地有恒山、孤山、尧山、无极山等。天险倒马故关,便因“山路险峭,马为之倒”而得名。明乎此,对“江山重叠”四字,对征途的困苦和艰险,便会有更深的理解。异乡客地遇见故人,固可令人分外高兴;异乡客地与故人“分携”,必然分外留恋和伤感,何况是“故人稀”的张咏,故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此七字曰:“眼前语说得担斤两。”

此诗语浅情深,看似自出机杼,其实是翻用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诗意,可贵的是浑化无迹,“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语)。与《晚泊长台驿》诗同看,则诗人善作翻案诗之本领,可见一斑。

(刘初棠)

晚泊长台驿

张咏

驿亭斜掩楚城东,满引浓醪劝谏慵。

自恋明时休未得,好山非是不相容。

诗题“晚泊长台驿”,知此驿临水。河南府信阳县有长台渡,其地与襄阳相近,“其俗近荆楚”(见《宋史·地理志一》)。

首句“驿亭斜掩”扣题“晚泊”。“楚城东”则暗示泊舟之所乃长台驿。

“满引浓醪劝谏慵。”醪乃带滓醇酒。醪而曰“浓”,曰“满引”,看似颇自得其乐,实为不得已之举。《南史·谢弘微传》载谢每以心直口快得罪权贵,其兄于送别之时,指其口曰:“此中唯宜饮酒!”诗人“满引浓醪”一语暗用此典。《宋史·张咏传》谓张咏数次犯颜谏太宗、真宗;丞相大僚于承天节斋会有酒失者,咏亦奏弹之,而劝谏、奏弹的结果,就是由京官而放外任。“劝谏慵”,即懒于劝谏。这只是他在劝谏“碰壁”之后的愤激语。事实上,直至他晚年,在真宗不肯召见的情况下,还再三上疏谏真宗不应“虚国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无用之土木”,力请斩误国宰臣丁谓、王钦若以谢天下。

“自恋明时休未得”,陡然兜转,表明自己恋位不去的原因在于拳拳为国之心,并非贪图富贵。《蔡宽夫诗话》谓:“(张咏)居无媵妾,不事服玩,朝衣之外,燕处惟纱帽皂绦、一黄土布裘而已……尝以诗寄傅霖逸人,云:‘前年失脚下渔矶,苦恋明时不忍归。为报巢由莫相笑,此心非是爱轻肥。’”《宋史·张咏传》谓其“所至以政绩闻”。可见“自恋明时”一语,确自其肺腑中流出,并非欺世之谈。

“好山非是不相容”一语翻用《北山移文》。南朝周颙始借隐居以沽名钓誉,终羡富贵而出仕。于是名士孔稚珪假山灵之口,讥周颙有违初衷。张咏为举子时,尝从隐士陈希夷,欲分华山一半;希夷以纸笔蜀笺赠之,咏笑曰:“吾知先生之旨矣,殆欲驱我入闹市乎?”(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九)以此与张咏生平事迹合观,可知咏与周颙虽皆始隐终仕,然二人心迹实异。故陈衍《宋诗精华录》谓其结句“婉挚”。

在一首短短的七绝里,有叙述,有议论,有感慨,有起伏开阖。取材博赡而能熔铸变化,借事以发明己意,而达到“情态毕出”的境地,这是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刘初棠)

与进士宋严话别

张咏

人之相知须知心,心通道气情转深。

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

感君见我开口笑,把臂要我谈王道。

几度微言似惬心,投杯着地推案叫。

此事置之无复言,且须举乐催金船。

人生通塞未可保,莫将闲事萦心田。

兴尽忽告去,挑灯夜如何。

弹琴起双舞,拍手聊长歌。

我辈本无流俗态,不教离恨上眉多。

“多情自古伤离别”,话别之诗,自然多愁善感。但也不尽然,一些豪杰之士、洒脱达观之人,往往不以离愁别恨为怀,相反,在他们笔下,谱出的是一首首充满热情的歌曲,表现出诗人独特的个性。张咏这首诗就是突出的例子。

诗歌写的是别情,可是起首便宕开去,从议论入笔。“人之相知须知心”,将朋友情谊之深描写殆尽。然而,诗人并不满足,又用“加一层法”刻意描绘。他们之间,不仅心心相印,而且对事理的看法,也是互为沟通的,他们的友情,是“有道之情”,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两句看来纯属虚笔,却起着统摄全诗的作用,这一点,读罢全诗便可了然。

有着如此真挚的情谊,那么,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他们的交往。“凌山跨陆不道远,蹑屩佩剑来相寻”,山水阻隔,人地两疏,诗人都不放在眼中,执意来“寻”友人,情意之深,可想而知。诗句写得气魄宏大,诗人不用“爬山涉水”,而用“凌山跨陆”,除了用词的避熟就生之外,主要的,是为了表现豪迈的个性。与之相配合的,是诗人自身形象的描写,“蹑屩”,脚着草鞋,先秦策士常如此,《史记·虞卿传》:“蹑屩担簦,说赵孝成王。”显出平交王侯,倜傥不群的风度;佩剑,更显出仗剑走天涯的豪情。

以上算是本诗的引子,接着,写会面情况。“感君见我开口笑,把臂要我谈王道。”笑迎、把臂的动作,透出情分,“谈王道”,即议论治国平天下之道,表明志同道合,与开首的“心通道气”相呼应。“几度微言似惬心,投杯着地推案叫。”谈话是十分投机的,几次剖析到精微之处,激动已极,到了放浪形骸之外的地步。他们的话题是丰富的,高谈阔论之后,频频劝酒。金船,指的是酒器。话题自然转向了人生的坎坷。人的一生,时而通达,时而蹭蹬,很难预料,也无法把握。但是,作为一个境界高尚、气度豁达的人,完全不必将个人区区荣辱得失挂在心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本是儒家倡导之义。诗人与宋严探讨的,正在于此。于是,他们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某种升华和净化。

最后六句写话别场景。兴尽即去,举止豁达,也表现了朋友间不拘俗套的密切关系。离别之际,并没有执手看泪眼,而是将灯拨亮,弹琴起舞,拍手长歌。一个“聊”字,多少透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惆怅之情,但总的说来,还是乐观的。李白著名的诗篇《赠汪伦》,写汪伦踏歌相送,李白不仅没有愠色,而且认为汪伦的情意最深,深过那千尺桃花潭水。原因在于,李白在这一阵高歌中,寻到了知音,只有汪伦最了解李白的豪爽性格以及对生活的充分自信。本诗以双双歌舞话别,所要显示的,无疑也是一种与李白相近似的旷达襟怀和不同凡俗的相知之情。

张咏是个带传奇色彩的人。《宋史·张咏传》说他“少学击剑,慷慨好大言,乐为奇节”。文如其人,本诗正是他个性的充分表露。《宋诗钞》评张咏作品云:“诗雄健古淡有气骨,称其为人。”指的就是这一路作品。当然,他也写过一些艳情诗,因而被列入西昆派中,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本诗结构整齐,前十二句都是四句一转韵,后六句夹入五言,为六句一韵。这样,全诗很自然地分为四个部分。开首写“相寻”,中间两部分写“相谈”,最后是“相别”,次第井然。手法上,开始从议论入笔,出语不凡。“推案”一段进入高潮。接着稍稍降低调门,又引出起舞长歌的第二次高潮。全诗大开大阖,跌宕有致。遣词造句则务求透彻,除“凌山跨陆”外,“投杯”一句也很典型。不说“置杯”,却说“投杯”而且是“着地”,不说“拍案”,却说“推案”,将情状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还有,首尾的议论,也十分豁露、犀利,这些,都是颇有特色的。

(王从仁)

柳开

【作者小传】

(947—1000)原名肩愈,字绍先(一作绍元),号东郊野夫;后更名开,字仲涂,号补亡先生。大名(今属河北)人。开宝六年(973)进士,历任州、军长官,殿中侍御史。提倡韩愈、柳宗元的散文,以复兴古道、述作经典自命。反对宋初的华靡文风,为宋代古文运动倡导者。作品文字质朴,然有枯涩之病。其诗仅存四首。有《河东先生集》。

塞上

柳开

鸣骹直上一千尺,[1]天静无风声更干。

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

〔注〕

[1] 鸣骹(qiāo):一种响箭。

这首诗是柳开的名作,诗人犹如技术高超的摄影师,在最引人注目的一瞬间按下快门,给读者留下了一幅渗透着力之美的画面:

塞外的大漠上,风儿不吹,云彩不动,一切都像凝固了,突然,一支响箭呼啸着直刺云霄,窥探宋朝边境的胡骑蓦然举首,仰望长空……

自然,这幅画并不能全部概括这首诗。如果一首诗只是一幅静止的画面,那就未免会使人产生单调之感,一首好诗应该给人以画面的流动感,扣人心弦的音乐感以及丰富的内涵。

诗人赋予塞上辽阔、苍茫的背景以两个动体———箭和胡骑。而迅捷得不见其形、只闻其声的箭则是使整个画面移动的牵引力。随着它冲向无垠的天空,在它身后牵引着数百胡骑的视线。箭在疾飞,视线在延长,使整个画面都活动起来。除了这画龙点睛的移动感之外,诗人又以简洁的手法给这活动的画面配上富于塞外情调的音乐。整幅画卷在响箭的呼啸声中展开,它刺破了宁静的氛围,又引起了大群战马突然被勒住而发出的嘶鸣声,这不是箭的独奏,而是由箭的呼啸、胡骑的嘶鸣组成的一首感情激越、节奏急促的交响曲,它伴着移动的画面,进入读者的想象中,造成一种紧张、强大的气势,赋予全诗以力之美。后两句是全诗高潮,胡骑“尽提金勒向云看”这个群像式的造型把响箭疾飞的效果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诗也就在这里戛然而止,至于箭的余响,骑士们注视响箭时的心理反应,诗人则让读者自己去倾听,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完成,而读者也正是通过这种想象,感受到诗的无穷魅力。

诗人通过对一个瞬间场面的描摹,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他的笔下虽无刀剑相交,仅响箭一支,但人们从这支来无影、去无踪的响箭中,可以感受到诗人某种自豪的心理和高亢的精神,这当然是宋初国势的相对强盛在当时人们精神上的反映。

(王劦)

郑文宝

【作者小传】

(953—1013)字仲贤,汀洲宁化(今属福建)人。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初师事徐铉,仕南唐为校书郎。历官陕西转运使、兵部员外郎。善篆书,工琴。以诗名世,风格清丽柔婉,所作多警句,为欧阳修、司马光所称赏。有《江表志》、《南唐近事》等。

柳枝词[1]

郑文宝

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2]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注〕

[1] 此诗一说为张耒作。

[2] 直到:《艺林伐山》作“只待”。

郑文宝在宋初颇负诗名,风格轻盈柔软,不脱晚唐、五代格调,其文集已失传,只在宋人著作中保存若干篇诗文以及零星诗句。关于这首《柳枝词》,《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云,宋代“尝有人客舍壁间见此诗,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然集中无有,好事者或填入乐府”。可见当时已为人传唱。

此诗写出了挚友别离之际那种人人心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情景,意境优美,从中可窥宋初诗风之一斑。

此诗构思巧妙。首先,抒写“离恨”,不露筋骨,显得风流蕴藉。清人吴乔《围炉诗话》论“诗意大抵出侧面”之旨,即举此诗为证,评之为“人自别离,却怨画舸”,确实深得此诗三昧。其次,章法独别,迥不犹人。陈衍说:“案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别。唐人中唯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宋诗精华录》)

第一句描写“画舸”:一只装饰华丽的船。“亭亭”,高高耸立的样子。“系春潭”指船系于春日潭水边的柳树上。“古代有折柳赠别的风俗,所以刘禹锡《柳枝词》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别离。’”(钱锺书《宋诗选注》)此“系”暗含着“柳枝”的题意,因此船也就与赠别之情相连了。从远处看:漂亮的船静静地停泊在碧绿的春水之上,又与岸边杨柳相绾,宛若一幅优美的春潭画舸图。这里是以外物之静反衬内心之乱。不久,这幅宁静的画面就被打乱了。“直到(一作“只向”或“只待”)行人酒半酣”:诗的镜头由远而近,深入到画舸之内,“行人”正在与送行的朋友饮酒饯别;但“行人”酒兴未尽,还有许多话要与朋友倾诉,这“画舸”就要解缆起锚了,怎不令人生怨?诗人不怨“行人”而怨“画舸”,这就更显示出朋友之间难舍难分的情意,亦使诗更富有情趣。这与李白《赠汪伦》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直抒胸臆相比,就别具轻盈柔软的风味。但“画舸”之可怨可恨尚不止此。“酒半酣”还不要紧,航程中的浩渺烟波与斜风飞雨更增人愁绪;它却全然不顾而只管前行,这就更使人肠断了。这一句真切地写出了诗人对朋友前途的关心;而“烟波”与“风雨”恐怕亦不尽指自然界。“行人”之所以甘于不管烟波风雨而远离,自然也有其不得不然的苦衷,这都属于弦外之音,由读者去想象了。“载将离恨过江南”:船载着朋友之间的“离恨”,要经过烟雨江南而远去了。诗以低沉感伤的情调结束,仿佛还可看到诗人含泪目送征帆远去的情景。这句采用化无形为有形的手法,使抽象的“离恨”化为有形的可以被“载”之物,显得“离恨”具有沉重的分量,压在人的心头。郑文宝这首诗,特别是尾句,对后来的诗词创作影响很大。以宋代为例,如周邦彦《尉迟杯》词云:“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得离恨归去。”李清照《武陵春》词云:“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显然都由此脱化而来。

郑文宝绝句在宋代为人称颂:“大抵仲贤(文宝字)情致深婉,比当时辈流,能不专使事,而尤长于绝句”;“须在王摩诘伯仲之间,刘禹锡、杜牧之不足多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就语言之清丽,章法之巧妙,风格之柔婉蕴藉等方面来看,诚然是十分出色的。

(王英志)

王禹偁

【作者小传】

(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世代务农。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历任右拾遗、翰林学士、知制诰。遇事敢言。曾上《御戎十策》,陈说防御契丹之计。屡以事贬官。真宗时,预修《太祖实录》,直书史事,为宰相不满,降知黄州,作《三黜赋》以见志。后迁蕲州,病卒。文学韩愈、柳宗元,通俗畅达。诗崇杜甫、白居易,风格接近白居易。有《小畜集》。

寄砀山主簿朱九龄

王禹偁

忽思蓬岛会群仙,[1]二百同年最少年。

利市襕衫抛白纻,[2]风流名纸写红笺。

歌楼夜宴停银烛,柳巷春泥污锦鞯。

今日折腰尘土里,[3]共君追想好凄然。

〔注〕

[1] 蓬岛:即蓬莱,又称蓬壶,传说中三神山之一。它出没于海中,上有神仙所住的宫阙,人们可望而不可即。

[2] 利市:犹“吉利”。王禹偁《赐宴清明日绝句》:“几多红袖迎门笑,争乞钗头利市花。”襕衫:唐宋举子的服饰。《宋史·舆服志》:“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襞积。进士及国子生、州县生服之。”

[3] 折腰:指弯腰逢迎上司。陶渊明任彭泽令,知郡督邮将来,乃叹道“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官而去。见《晋书·陶潜传》。

朱九龄是诗人的同榜进士,交谊甚笃。主簿,县令下属,掌户租、狱讼诸事。砀山(今属安徽)主簿是朱九龄进士及第后初授的官职,而诗人初授成武(今属山东)主簿。这首寄赠诗当即作于成武县任上。

诗人胸怀大志,时称“心有屠龙夺明珠志”(刘斧《青琐高议》),对于杂务繁冗的主簿一职颇不称意,曾一再形诸篇咏:“位卑松在涧,俸薄叶经霜”(《成武县作》),“除官佐卑邑,折腰称小吏”(《谪居感事》)。成武在当时又是一个“雨菌生书案,饥禽啄印床”的贫瘠小县,与诗人刚离开的繁华的京师悬若霄壤。这一切都使他缅怀那进士及第时春风得意的情景,而对当前的处境深感失望。在这种思想支配下,他作了这首七律寄赠给遭际相同的同年朱九龄以抒慨。

美好的生活一旦逝去,在回忆中往往会被想象渲染上一层瑰奇的光彩而显得更加美好。此诗首句便表达了诗人蓦然回想起初举进士时内心的感触。以前人们常将考取进士譬作“登龙门”,诗人在这里则进一步将此譬作身入蓬莱仙境,而自己及同时及第者当然都成了平步登天的神仙。次句自然地由“群仙”归结到此诗所要寄赠的朱九龄身上。诗人另一首《送朱九龄》诗云“之子有俊才,弱冠中正鹄”,可见其时朱九龄年方二十岁左右,是诗人二百同年中最年轻的。

当时曾有这样的习俗:人们认为能获得一片新进士换下的襕衫或皇帝赐予的花是一件吉利的事,尤其当物主是一个少年及第的人物时。朱九龄不用说,诗人自己时年三十,也还年轻,他们的襕衫自然成了争夺的目标。颔联出句所指即此。一个“抛”字充分描摹出他们脱下白纻(细麻布)襕衫任人争夺时那种得意的神态。在封建社会,“风流”又被视为才子们所专有的韵事。而所谓“风流”,无非是出入于花街柳巷。此习起于唐代,《开元天宝遗事》云:“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名纸犹今名片,以红笺所写的名纸专用于见倡优女子。此联描写他们少年及第之光彩、风流。

颈联紧承上联对句而进一步具体描述他们当日游宴于歌楼舞馆,驰马于花街柳巷的那种欢乐生活:歌楼上银烛高照,觥筹交错的宴会通宵达旦;骑着骏马风雨无阻地驰骋于花柳巷中,不惜让污泥溅污了马鞍下的锦垫。“停”字在这里作放置解,和唐诗人朱庆余《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之“停”同义,“停银烛”,即摆着燃烧的银烛。蜡烛与锦鞯一样,在当时也是一种奢侈品,诗人以这种不吝千金的豪举来衬托他们的狂喜心情。

尾联急转直下,由当日的狂欢归结到目前的凄凉。诗人以陶渊明“折腰”的典故喻其为微薄的俸禄俯首事人的苦恼,此情此景与当日之春风得意相比,不啻天上地下:昔日的蓬莱神仙,今日成了匍匐于尘土之中逢迎上司的小吏。这种况味,自然只能用“凄然”二字来表述了。此联出句以“尘土”与首句“蓬岛”相对照(释道称人世间为“红尘”),以“追想”与首句“忽思”相呼应。对句“共君”二字牢牢扣住题目,以“凄然”二字结束前面的今昔对比以见寄赠之意。

此诗以首句“忽思”展开,次句紧承首句点题,颔、颈二联都与上联之对句紧密衔接,环环相扣,显得一气呵成,至尾联却以神龙摆尾之势突然一折,既与前三联在气氛上形成鲜明的对照,又与首句遥相呼应,使全诗曲折有致而又浑然一气,颇见结撰之妙。此诗是诗人较年轻时的作品,其意境情调与后来之作颇有差别,但全诗明白晓畅,情真意切,已经显示出与五代以来浮靡纤丽之作的很大不同。

(李宗为)

畬田词五首(其一)

王禹偁

大家齐力孱颜,[4]耳听田歌手莫闲。

各愿种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满青山。

〔注〕

[4] 孱颜:(zhú),砍伐。孱颜,山高貌。

王禹偁的五首《畬田词》,是他在淳化二年(991)贬官商州(治所在今陕西商州市)的第二年春天写的。商州多山,深山穷谷,不通辙迹,农民垦殖的是畬田,即火耕田、火种田。前二句“大家齐力孱颜,耳听田歌手莫闲”,展现了一幅欢乐而又热情洋溢的垦畬图:在那高山丛莽之中,劳动者在斫伐树木,排山奋进,“鼓声猎猎酒醺醺,上高山入乱云”(《畬田词》其三),随着山风吹来的猎猎鼓声和亢亮的田歌,劳动者互相勉励,齐心协力地劳动着,简括而又着力地渲染出了改山造田的磅礴气势。

“各愿种成千百索,豆萁禾穗满青山”二句,明白道出了劳动者美好的愿望。诗人用民歌般朴实的诗句唱出了农民的心声。“索”字,原指大绳子,这里指长度单位,诗人自注:“山田不知其亩,但以百尺绳量之,曰:某家今年种得若干索,以为田数。”

这首诗清新爽朗、畅达和谐,诗人不是以旁观者而是以贴切畬田劳动者的口吻创作的,劳动者自然也乐意唱它:“畬田鼓笛乐熙熙,空有歌声未有词。从此商于故为事,满山皆唱舍人诗。”(《畬田词》其五)无疑地已成为劳动者自己督课勉励之词。这样的写法与以旁观者身份所作的不同,读来更感真切。

《畬田词》为诗人借当地民歌的格调,融会了民歌通俗清新、悠扬生动的优点而创作的新歌词。唐代流行于巴渝(今四川东部)一带的山歌《竹枝》,主要因刘禹锡创作的十一首《竹枝词》新歌词,从而立足文坛,经久不衰;而唐代流行于道州(治所在今湖南道县)一带船夫唱的民歌,经元结在大历二年(767)创作的五首《欸乃曲》,从而显名后世。王禹偁的五首《畬田词》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此诗对承晚唐、五代而来的宋初浮靡诗风,起到了力矫时弊的作用。

(金菊林)

畬田词五首(其四)

王禹偁

北山种了种南山,相助力耕岂有偏?

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

“北山种了种南山”一句,概括交代了“畬”劳动分别先后、协力共同进行的特点。这一句的着眼点即在于强调劳动者的协作精神,所以便很自然地引出了下一句“相助力耕岂有偏”。“相助力耕”是一种一家垦畬,四邻相助的淳朴高尚的美德,也是一种古老的风俗习惯。“杀尽鸡豚唤畬,由来递互作生涯”(《畬田词》其二),只要谁家有事于畬田,四围乡亲“虽数百里如期而至,锄斧随焉”(《畬田词》序)。“岂有偏”系承接上句而来,是把“北山”、“南山”,一视同仁,无所遗留的意思。

“愿得人间皆似我,也应四海少荒田”二句,借农夫之口,表达了在劳动中产生的自豪感。畬田广种,不局限于一山一地,若人间皆能如我,那就“四海少荒田”了!此二句,同时又双关诗人的政治志向。王禹偁出身农家,熟悉和关心农事,又时值宋初承五代战乱之后,人口流徙,土地抛荒,提倡开荒种地是地方亲民之官的首要任务,为此,诗人提倡畬田,想做到“四海少荒田”,恢复遭到破坏的农业生产,其意义是很大的。

此诗清朗上口,民歌风味很浓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诗人希望当朝的执政者“择良二千石暨贤百里”,也就是说要精选州官和县官(二千石是古代郡守的代称,百里是县令的代称),使全国各地都能提倡开荒,又希望能够“化天下之民如斯民之义”,要是天下的农民都能像商州人民那样“更互力田,人人自勉”,那么“庶乎,污莱尽辟矣”(《畬田词》序),全国农业之振兴就有希望了。

(金菊林)

村行

王禹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这首诗,是王禹偁于太宗淳化二年(991)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时写的。王禹偁以妖尼道安诬陷徐铉,当以反坐论罪,反获谴于朝廷,从开封贬官到商州的。他自解是:“平生诗句是山水,谪宦方知是胜游。”(《听泉》)他在“商山五百五十日”(《量移自解》)写了不少写景抒情的诗。《村行》是出色的一首。

诗一开始,在动态中写景,马穿过黄菊夹道的山径,真是马蹄有色,马蹄踏香。“信马悠悠野兴长”,马既悠然自得,人亦野兴正浓。这一句看起来是两件事,实际上是由于人有野兴,才放任马的随意而行。为什么?因为贪看景色。颔联紧接着写景:“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景是由下而上,由深而高。“万壑”,明言山壑之多。“有声”,暗写山泉淙淙。炼一“含”字,写声音全在壑里,全从壑出。“晚”字点时间,又呼出下句的“斜阳”。“籁”字是应“有声”。这一句本属平平,但对下句有衬托作用。“数峰无语立斜阳”,是全篇的精策。山峰本不能言,以“无语”称之,是透过一层写法,无理中有理。“立斜阳”,更见晚山可爱,无限好景。人对山而忘言,山对人而“无语”,真是契合无间,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这句诗,确实不只是修辞的技巧,而是有妙理在焉。本联对仗精工,音节响亮,自不待言。这一联又是大景。颈联则又从行道中所见的草木写起。“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这里色彩鲜明,有红有白,有果实,有繁花。棠梨经秋成熟,叶落而果实累累,红如胭脂,悬空而垂;荞麦秋季开花,宛如白雪一片,只是不寒而香,布满大地,预告丰收。美景如此,看来当叫人流连忘返。然而陡顿一转,不是赏心乐事,而是“何事吟余忽惆怅”,吟诗之后,悲从中来,真有点煞风景,也叫人莫测。一问之后,一答收场。“村桥原树似吾乡。”作者对景而思家了。但却不明说。辗转委婉,原来村庄里的桥,平原上的树,都像诗人家乡的风物一样。按常理上讲,看到异乡的风物宛如自己的家乡,也该是件高兴的事,然而诗人却以“惆怅”二字,引起下面的一句。全是写景写事,“惆怅”之情,渗入在景事中。作者宦游异乡,复遭贬谪,抱负难展,不如归去。但又有家归不得,所以看到景物似家乡而感叹。

这首诗,风格飘逸,淡中有味,明白自然,看起来似不费力,实在是从千锤百炼中得来。王禹偁自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他确实是能得白居易七律的精神,而也能继承杜甫在长安、成都两地所作的七律风貌的。

(金启华)

春居杂兴二首(其一)

王禹偁

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

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

太宗淳化二年(991),王禹偁从开封被贬官到商州,任团练副使。此诗即作于次年春。“一郡官闲唯副使”(《清明日独酌》),团练副使在宋代是一个常被用以安置贬谪官员的空衔,商州的生活条件在当时也很差。诗人便在那“坏舍床铺月,寒窗砚结澌”(《谪居感事》)的困苦条件下空怀壮志,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在这种状况中,以“拜章期悟主”(同上)而无辜被贬的诗人的愤懑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这首七绝就是以触事兴感的形式,通过咏叹风折花枝这样琐事来曲折隐微地反映自己凄苦的生活,并抒发心头的难言之痛。

诗人住所的竹篱下欹侧生长着桃杏树各一株,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的诗人简陋的住房就靠它装饰点缀着。可是这一日无情的春风不但吹断了几根花枝,连正在树头啭鸣的黄莺也给惊走了。于是诗人责问春风:你为什么容不得我家这点可怜的装饰呢?

春风无知,诗人责问得似乎无理,但正是这无理的责问真切地描摹出了诗人心头的恼恨,由此也反衬出了诗人对那倾斜于篱前的桃杏和啭鸣于花间的黄莺的深厚感情,曲折地反映出了诗人生活的孤寂凄凉。同时,这一责问似乎还另有含意。灼灼桃杏和呖呖莺声本是妆点这明媚春光的,而春风又正是召唤花开鸟啭的春天主宰。如今,这有功无过的桃杏与黄莺竟不为春风所容,这不正是隐喻诗人的遭遇吗?以篇幅短小的绝句,不用一典而能包含如此丰富、深远的意蕴,技巧可谓已臻化境。

《蔡宽夫诗话》云,诗人作此诗后,其子嘉祐曾提出其后半与杜甫诗“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相似,建议改写。诗人听后高兴地说:“我诗的命意竟能与杜子美暗合吗?”不但没改,还又咏一诗道:“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苕溪渔隐丛话》引)此处杜甫诗是指《绝句漫兴九首》之二。诗人在遣辞命意上与杜诗诚有点类似,但师其辞而不师其意,确乎有新的境界。

此诗首句写景;第二句落实景之所在,又引出诗人并点明其身份,为下文的发问作铺垫;第三句以责问来抒情;第四句补述所感之由。全诗篇幅虽小而布置得宜,曲折有致。

(李宗为)

日长简仲咸[5]

王禹偁

日长何计到黄昏?郡僻官闲昼掩门。

子美集开诗世界,伯阳书见道根源。

风飘北院花千片,[6]月上东楼酒一樽。

不是同年来主郡,此心牢落共谁论。[7]

〔注〕

[5] 简:即书信,用为动词。仲咸:冯伉的字,与王禹偁同为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故诗中称同年。

[6] 风飘:影印本为“风骚”,《宋诗别裁集》据《小畜集》改,从之。

[7] 牢落:无所寄托貌。如陆机《文赋》:“心牢落而无偶。”

此诗作于诗人贬谪商州任团练副使时,沉郁苍凉,感慨万端,但又“怨而不怒”。

首句“日长”点题,笼罩全篇,似在说明写信原因,意在微露全诗之旨。此句也是情语,刻画了自己“寂寞恨更长”的苦闷心情。次句“闲”字,聚全诗精神,为一篇眼目。口中说闲,正是心中不肯闲之故。他为官清正,有志改革,然淳化二年(991),因为徐铉雪诬,抗疏论道安告奸不实而获罪,因而贬谪商州。故一“闲”字,凝聚着作者的不满和惆怅,苦闷和孤独。真可谓“一字妥帖,全篇生色”。在王禹偁的作品中,“闲”字触目皆是。如:“副使官闲莫惆怅”(《寒食》),“从今莫厌闲官职”(《春居杂兴》),“伴吟偏称作闲官”(《馆舍竹》)等。还有用作题目的,如《幕次闲吟》、《闲居》等,都表达了这种情怀。“郡僻”、“昼掩门”对闲字作了进一步渲染。以下三联均承此而来。

颔联是写读书销愁。王禹偁诗师范杜甫、白居易,“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他用“开诗世界”来盛赞杜甫,独具只眼。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杜诗中寻觅知音,有所寄托,借杜诗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抒发其仕途坎坷、怀才不遇的悲凉心境。他又从老子(老子,字伯阳)《道德经》中寻求精神归宿。在他的诗中,像“安得君恩许归去,东陵闲种一园瓜”(《新秋即事》)之类表现隐居思想的诗不少。但他始终没有避世,“便似人家养鹦鹉,旧笼腾倒入新笼”(《量移后自嘲》)。占主导地位的仍是“直道虽已矣,壮心犹在哉”(《谪居》)的积极用世思想。这种矛盾,他自己也了然于心,“张翰精灵应笑我,绿袍依旧惹埃尘”(《松江》)。他用杜甫和老子合联,正暗示出这种复杂心理。

书中没有找到寄托,想从自然界中寻求安慰。他趁黄昏月出之际,独自登楼以遣心中幽怨,但映入眼帘的是万花飘零的萧瑟景象,意在排遣,岂知又添了一段伤春之情?当此际,孑然一人,抑郁不平之情能与谁诉?不觉气咽语塞。颈联未著一情语,而孤独寂寞之情毕现,寓情于景,堪称佳妙。“月上”一词似乎无关紧要,实不能轻易放过。它交代了流动的时间,又将诗人感情转进一层,白天难熬盼黄昏,到了黄昏又如何呢?只有一樽在手了。

尾联骤然一转,豁然洞开,抒发了自己同仲咸亲密无间的感情。当时,他常以诗赠仲咸,离商州之日即赋诗留别:“二年商岭赖知音,惜别难藏泪满襟”(《留别仲咸》),可见两人友情确实很深。但若出以肯定之句,便索然寡味,这里妙用反问句法,暗将仲咸与世俗对比,愈见仲咸的高义,世俗的薄情。这样造句,含蓄蕴藉,内涵丰富。

此诗语言平易,风格清新,饶有风韵,与白乐天相近。章法井然,一气流转,“共谁论”、“酒一樽”、“昼掩门”等前呼后应,始终紧扣一“闲”字。二、三联对仗也很工稳。

(周凤岗)

官舍竹

王禹偁

谁种萧萧数百竿?伴吟偏称作闲官。

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

声拂琴床生雅趣,影侵棋局助清欢。

明年纵便量移去,犹得今冬雪里看!

淳化二年(991),诗人因为徐铉雪诬,抗疏论道安告奸不实,受小人之谤,遂解知制诰职,贬为商州团练副使。商州,是个人穷地僻的小郡,团练副使只是个虚衔,实则无事可干。清冷的郡斋,难挨的时光,迁客的意绪,是可想而知的。他忽推北窗,一阵可餐的翠色迎面扑来。官舍北窗边,一大片碧玉琅玕,染绿人的鬓发须眉,诗人仿佛不期遇见了可以倾心交谈的知己,全身沉浸在一片碧绿透明的溪流里,心中升起了诗的旋律:好一片官舍竹,是谁种下这“萧萧数百竿”呢?也许是一位与自己身世遭际相同的前贤,为了排遣孤寂心情,寄托清高的品格,才种下这些绿竹?如今伴我苦吟,多么相称。颔联“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既有形象上的暗示,又有精神上的契合。当桃李春风之日,群芳争奇斗艳,占尽春色,而官舍竹仍一身青衣,独守坚贞,只愿在岁暮天寒之际,让漫天的冰霜来检验一下自己贞洁不渝的操守。这是咏竹,更是自喻。“夭艳”、“春色”,皆有风人之旨。

颔联写竹的品格,颈联则精心选择了“拂”和“侵”两个传神动词,让竹叶萧萧的声音和青青的姿影介入诗人的生活,从而把人和竹联系起来。公退之暇,拂琴敲棋,清风徐至,物我同趣,无限清欢。

至此,诗人的襟怀全部呈露,于是道出下面两句:“明年纵便量移去,犹得今冬雪里看!”即使明年贬谪到更远更荒僻的地方(量移,原是自贬所移至稍近的地方,此处是反语。),今年已将岁暮,犹能在这里看到翠竹白雪结为岁寒之友。“雪里看”是“看雪里翠竹”的意思,此既具骚人风致,而且照应了颔联,待得岁寒而现出孤贞。

第二年四月,王禹偁果真“量移”至解州(治所在今山西运城市西南),那么“今冬雪里看”了没有?看了。这年冬天所作《喜雪贻仲咸》诗云:“衣上惹来看不足,竹边听处立多时”;《雪夜看竹》诗云:“梦断闲窗酒半醺,月华薄薄雪纷纷。莫言官散无拘束,一夜披衣见此君。”诗人在月色朦胧的雪夜披衣对竹,益见其清高孤洁。他一生爱竹,写了不少咏竹诗,《官舍竹》所表露的牢骚不平和自我宽解,都与著名的《黄冈竹楼记》有异曲同工之妙。

(曹旭)

泛吴松江

王禹偁

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

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

吴松江又名吴江,即今流经苏州、上海等地的苏州河。宋太宗至道元年(995),诗人第二次遭贬,“二年为吏住江滨”(《再泛吴江》)。浮沉的仕宦生活使作者对险恶、黑暗的官场产生了厌恶。这首诗写孤舟泛江、自得其乐的情趣,正是诗人怀着“宦途日日与心违,人事纷纷任是非”(《言怀》)的心情,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精神安慰的写照。

“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这是一幅有声的图画。夕阳西下,余晖斜照。茫茫江面上,晃晃悠悠地飘荡着一叶孤独无依的小船。“半日”,说明小船在江面上已经飘荡很久了,坐在船舱里的诗人通过从稀疏的芦蓬缝隙透出的西斜的日光,也知道天色已晚,时近黄昏。但是从那回旋在寂寥的江面上的吟诵声中,我们知道此刻诗人仍然既无意过江,也不急于返岸。这吟诵声在这风平浪静、薄暮降临的江面上,显得格外清晰,既无人唱和,也无人欣赏,是那样的孤寂,由此又可以知道船舱中除诗人外,别无他人。诗人为何独自一人久久泛舟江上?为什么不返家?到底要飘往何处?

三四句,作者并不作正面回答。“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两句,写尽了诗人的孤独之感。那一只只单足翘立、曲颈对窗的鹭鸶,仿佛理解人情,通晓事理。它们静静地伫立着,不时伸头探脑窥视着船舱里的诗人,似乎在聆听着诗人吟诵,伴着诗人泛舟。诗人于是忍不住要对它们倾诉衷肠了。诗人的“意”是什么呢?尽管这里没有对读者明说,但从他的身世遭遇中不难知道,这就是直道而行及“成败观千古,施张在四维”(《谪居感事》)的抱负,“屈于身兮不屈其道,虽百谪而何亏”(《三黜赋》)的决心,以及“薄宦苦流离,壮年心已衰”(《春日官舍偶题》)的苦闷,等等。诗人的“意”是复杂的,而这里用“唯有”二字重重勾勒,则他人不知“我意”,不言而喻。愤懑之气,寂寞之心见于言外,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寻味余地。至此,读者先前心头的疑团也找到了答案:原来诗人在江上找到了自己的知音———鹭鸶,所以他逗留船上,“半日孤吟未过江”,他是要把自己所有的“意”都尽情地对鹭鸶倾诉啊!“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冷斋夜话》引苏轼语)。乍一看,如此写是不合情理的,但是这种写法正符合诗人此刻的心境。他越是写鹭鸶对他有情,就越反衬出人世对他的无情;越是写他对清高的鹭鸶的喜爱,越是反衬出他对污浊的官场的厌恶;越是写他有鹭鸶为伴,就越是反衬出他孤寂的处境。这正是这首诗的“奇趣”之所在。

这首小诗,遣词用字平易简淡,状物抒情活泼生动。它出现在“因仍历五代,秉笔多艳冶”(《五哀诗》)的宋初,尤为难得。仿佛是姹紫嫣红中的嫩绿小草,朴素而饶有风韵,自然而颇见情趣,清新悦目。

(詹杭伦 沈时蓉)

对雪

王禹偁

帝乡岁云暮,衡门昼长闭。

五日免常参,三馆无公事。

读书夜卧迟,多成日高睡。

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

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

岂敢患贫居,聊将贺丰岁。

月俸虽无余,晨炊且相继。

薪刍未缺供,酒肴亦能备。

数杯奉亲老,一酌均兄弟。

妻子不饥寒,相聚歌时瑞。

因思河朔民,输挽供边鄙:

车重数十斛,路遥数百里,

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

夜来何处宿,阒寂荒陂里。

又思边塞兵,荷戈御胡骑:

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

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

今日何处行,牢落穷沙际。

自念亦何人,偷安得如是!

深为苍生蠹,仍尸谏官位。

謇谔无一言,岂得为直士?

褒贬无一词,岂得为良史?

不耕一亩田,不持一只矢;

多惭富人术,且乏安边议。

空作对雪吟,勤勤谢知己。

诗题《对雪》,表明诗意不在咏雪,而在于抒感。诗约作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作者在汴京(“帝乡”)供职,任“右拾遗直史馆”。那时候宋跟契丹(后称“辽”)正打仗,战争的负担和灾难全部转嫁到人民身上,王禹偁对此颇有感慨,于是在雪天写下了这首作品。

全诗可分五段。第一段从篇首至“飘飘满天地”,从题面叙起,写岁暮深居值雪。这段文字很平,但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突出天气的奇寒:为官的作者本人是深居简出(“衡门昼长闭”),朝廷免去五日一上朝的惯例(“五日免常参”),官署亦不办公(“三馆”指昭文、国史、集贤三馆),这些都间接表明岁暮天寒的影响。而大雪漫天飞扬则是直接写寒冷(“睡起毛骨寒,窗牖琼花坠”)。二是描述一己的闲逸。既无案牍劳形之苦,复多深夜读书之趣,因而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日睡起,忽觉寒气入骨,有玉屑一样的白花飞入窗内,于是“披衣出户看,飘飘满天地”。十个字对雪没有作细致的描绘,却全是一种潇散愉悦的情味。这里写的是闲人眼中的雪,是“帝乡”京都的雪,倒使人联想到一首唐诗:“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君看似花处,偏在洛城中。”(刘方平《春雪》)天寒风雪,独宜于富贵之家呵。这里写天寒,写闲逸,无不是为后文写边地兵民劳役之苦作铺垫或伏笔。

第二段(从“岂敢患贫居”到“相聚歌时瑞”)承上段,写家人团聚,赏白雪而庆丰年。值得玩味的是从篇首“衡门”(横木为门,谓简陋的住宅)句到这一段,诗人一再称穷。“贫居”固然是穷,“月俸无余”、“数杯”、“一酌”亦无不意味着穷。其实这倒不是他真的要发什么官微不救贫一类的牢骚,而是别有用意。他虽说“穷”,却不愁薪米、能备酒肴,惠及父母兄弟妻子。在这大雪纷飞的岁暮,他们能共享天伦之乐,共贺“瑞雪丰年”。这里句句流露出一种“知足”之乐,言“贫”倒仿佛成了谦辞。所以,诗人实际上是要告诉读者:贫亦有等,从而为后文写真正贫而且困的人们再作地步。晚唐罗隐诗云:“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雪》)从“相聚歌时瑞”的人们联想到长安贫者,替他们说了一点话。王禹偁这里的写法大致相同,但他想得更远,语意更切。

第三段即以“因思”(由此想到)二字领起,至“阒寂荒陂里”句,转而以想象之笔写黄河以北(“河朔”)人民服劳役的苦况。关于北宋时抽民丁运输军粮的情况,李复《兵馈行》写得最详细,可以参看:“人负六斗兼蓑笠,米供两兵更自食;高卑日概给二升,六斗才可供十日。……运粮恐惧乏军兴,再符差点催馈军。此户追索丁口绝,县官不敢言无人;尽将妇妻作男子,数少更及羸老身。”(《潏水集》卷十一)第四段则以“又思”二字领起,至“牢落穷沙际”句,进而写兵役的苦况。

这两段所写河朔兵民之苦,与一二段所写身在帝乡的“我”的处境,适成对照。一方是闲逸,而一方是不堪劳碌:服劳役者“车重数十斛,路遥数百里,羸蹄冻不行,死辙冰难曳……”,服兵役者“城上卓旌旗,楼中望烽燧,弓劲添气力,甲寒侵骨髓……”一方无冻馁之苦,而一方有葬身沟壑沙场之忧:或夜宿“荒陂里”,或转辗于“穷沙际”。字里行间,表现出诗人对河朔军民之深厚同情,从而引出一种为官者的强烈责任感,和对自己无力解除民瘼的深切内疚。

从“自念亦何人”到篇终为第五段,作自责之词而寓讽喻之意。看来诗人内疚很深(源于其责任感),故出语沉痛。他觉得贪图一己的安逸是可耻的(“偷安”),感到自己身为“拾遗”而未能尽到谏官的责任,身“直史馆”而未能尽到史官的责任,不足为“直士”、不足为“良史”。“不耕一亩田”,又无“富人(民)术”,有愧于河朔之民;“不持一只矢”,又乏“安边议”,有负于边塞之兵;更对不住道义之交的热忱期望(“勤勤谢知己”乃倒装趁韵句法,意即谢知己之勤勤)。所以骂自己为人民的蛀虫(“深为苍生蠹”)。而事实上,王禹偁本人为官“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为己任”,是不当任其咎的。他在此诗以及其他诗(如《感流亡》)中的自责之词,一方面表示他不愿尸位素餐的责任心,另一方面也是对那些无功食禄之辈的讽刺。

全诗层次极清楚,主要运用了对比结构,但这不是两个极端的对比(如白居易《轻肥》),而是通过“良心发现”式的反省语气写出,对比虽不那么惊心动魄,却有一种恳挚感人的力量。全诗语意周详,多用排比句式(二、五两段尤多),乃至段落之间作排比(三、四段),却毫无拖沓之嫌。其所以“篇无空文”,实在于“语必尽规”。因此,此诗不仅在思想上继承杜甫、白居易系心民瘼的传统,在艺术风格上也深得白诗真传,以平易浅切见长。从诗歌语言的角度看,乃是以单行素笔直抒胸臆,初步表现了宋诗议论化、散文化的风格特征。

(周啸天)

保暹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僧人。金华(今属浙江)人。与希昼、文兆、惠崇、宇昭等合称“九诗僧”。作品入《九僧诗集》,已佚。

秋径

保暹

杉竹清阴合,闲行意有凭。

凉生初过雨,静极忽归僧。

虫迹穿幽穴,苔痕接断棱。

翻思深隐处,峰顶下层层。

北宋初年,诗坛上曾有名重一时的九位高僧,即欧阳修所说的“国朝浮屠,以诗名于世者九人”(《六一诗话》)。时值西昆体盛行,“时人争效之”。九僧虽深居禅林古寺,却恶此时弊。于是他们结为诗友,常相互倡和赠答,以清炼洗浮艳。保暹是金华名僧,九僧之一。《秋径》是他的名作。

初秋时节,杉竹林叶茂枝密,清阴一片,甚是安谧。一条小道,从中蜿蜒穿行。修篁原本就是佛门爱物,孟秋的清阴更是为人们所喜爱。这里幽静雅致,确实是僧人信步闲行的好去处。此时正是“空山新雨后”,金风送爽,凉意宜人。诗人自然心旷神怡,游兴更浓了。密林深处更是宁静至极。忽然,诗人听到轻微的步履声,它划破了寂静,显得分外清晰。原来是寺僧归来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作者正是采用以动写静,以声绘寂的手法,进一步渲染了山林的阒寂有致。归僧的脚步声消逝了,四周又是一片悄然。在这样静谧的天地里,诗人的目光由大及小、由粗及细,开始注意起大自然可爱的小生命了。他看到,这条小路上石板的断缝间,时浓时淡地点满了暗绿的青苔。于是诗翁的兴致更高了,谛视也愈细了。他分明见到在那幽穴裂罅之间,虫迹纵横交叉。这条密林中的小路是这样使诗人流连忘返,以致他禁不住遐想,在那下面层层岩峦的深处,必有深幽之地,足可隐居。

古来绘秋景的诗不胜枚举;即便是写山径秋行的,也不乏其作。杜牧的《山行》色彩斑斓,充满了对秋光的爱恋,属这类诗的珍品;保暹的《秋径》清新淡雅,表现出僧人淡泊的情怀,也是这类诗中别具一格之作。九僧皆师承贾岛、姚合,崇尚苦吟,诗作“清苦工密”(方回《瀛奎律髓》)。此诗语言平易自然。“凉生初过雨”、“峰顶下层层”,看似明白如话,其实却凝聚匠心。“虫迹穿幽穴”可谓描绘工切。“人见九僧诗或易之,不知其几锻炼,几敲推乃成一句、一联,不可忽也。”(同上)从此诗看,这个评价不算过分。

(朱永安)

文兆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僧人。南越(今广东、广西一带)人。与希昼、保暹、惠崇、宇昭等合称“九诗僧”。作品入《九僧诗集》,已佚。

宿西山精舍

文兆

西山乘兴宿,静兴寂寥心。

一径松杉老,三更雨雪深。

草堂僧语息,云阁磬声沉。

未遂长栖此,双峰晓待寻。

我国以“西”名山者甚多,大都以所在方位来定。此诗之“西山”本名“西岩山”,坐落在浦城县(今属福建)西,西山精舍即在其上。这首诗也许是僧文兆云游到西山,宿于此精舍时所作。

首联点题,并抒感。第二句中“兴”字,《瀛奎律髓刊误》本作“称”,体味诗意,应作“称”。文兆乃僧人,一路游方;又是诗人,故又贪于观赏景色,待他来到西山之时,早已夜色苍茫了,便乘兴歇宿在西山精舍中。一入精舍,他的最强烈的感觉,便是“静”。佛家本以“清静”为本,因此他随即感到,此处之静寂,与自己的“寂寥心”正相符。首联两句,已含蕴着他对西山精舍的好感。

既然这里如此称心宜人,他便不忙着就寝,而先走出户外,准备各处走走,好好领略一番。中间两联便具体描写这个“静”境。颔联由视觉角度描写:他独自一人,慢慢在精舍内的一条小路上散步,看到老松、老杉森然排列在路的两旁;时已三更,除他而外,寂无一人,唯见天空之中,雪花裹着雨丝,纷纷扬扬,向人脸上飘来。真是万籁俱寂啊,便是连那松杉之“老”与雨雪之“深”,似乎也透发着不尽的“静”意。颈联自听觉角度描写:他又从小路尽头折了回来,徘徊在户外。此时,草堂之中,僧人们早已语息入眠了,唯有云阁那边,隐隐传来低沉的磬声。更深人静,兼风雪之夜,故磬声自“沉”;然低沉磬声尚能传入耳鼓,益发衬出精舍之静。

这种幽静境界,实在使他歆羡不已,便想长栖于此,从此不归!继而转念自己是游方僧,四海为家,焉能不归?因而尾联便道:“未遂长栖此,双峰晓待寻。”作为一个僧人,固然未能久栖于此,但作为一个诗人,听说西山精舍外双峰奇绝,那么待明晨天亮时,可要饱览一番。

这首五律首写“静”感,中间展开,具体写“静”,尾联先呼应开首,写爱其处而欲栖未遂,再宕开一笔,预作明晨打算,可谓意脉相连又开阖自如了。另外,这首僧人之诗,虽微有禅味,却因平易流畅,不事雕饰,而诗味更浓,故清人纪昀的批语说:通体“气韵翛然,无刻画龌龊之习”,堪谓的论。

(周慧珍)

惠崇

【作者小传】

(?—1017)僧人。建阳(今属福建)人,一作淮南人。以善画称于时,诗亦有名。与希昼、保暹、文兆、宇昭等合称“九诗僧”。作品入《九僧诗集》,已佚。

访杨云卿淮上别墅

惠崇

地近得频到,相携向野亭。

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青。

望久人收钓,吟余鹤振翎。

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

杨云卿其人不详,他在淮水之上有一套别墅。僧惠崇乃淮南人,两人邻近,因此过从甚密。这首五律便是惠崇至淮上别墅访杨云卿时所作,写两人相携同游的情致。

首联点题,写过访。因为两人居处邻近,所以惠崇得以屡到淮上别墅访杨云卿,一个春日的下午,他又去了。宾主二人便相携向郊野一个亭子走去,那里无遮无拦,正可饱览野外景色。

颔联描写郊野景致。河,该就是指淮河了。烧痕,火烧草地所留之痕。二人站在野亭之中,纵目远望淮河,看到河水冲过山脊(冈)滔滔而来,将那冈势一断为二;又游目观望四野,见那曾被野火焚烧过的草地上,经春风吹拂,又长满了青草,正是“尽放青青没烧痕”(苏轼句)了。这一联写景句,原是惠崇取唐司空曙、刘长卿二人的诗句合成,故颇为人所诋,有人便公然讥其犯古,作诗嘲曰:“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多犯古,古人诗句犯师兄。”(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后两句宋刘攽《中山诗话》中又作:“不是师偷古人句,古人诗句似师兄。”)直到明代,王世贞还在批评:“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已陋,痕迹宛然,如‘河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艺苑卮言》卷四)其实,取古人诗句入于己诗并不自惠崇始,而这种手法亦不应简单归为“犯古”、“剽窃”,倒是刘攽之说较为合乎情理,他在引上述嘲诗后,又说:“杜工部‘峡束苍江起,岩排石树圆’,顷苏子美(即苏舜钦)遂用‘峡束苍江,岩排石树’作七言句。子美岂窃诗者,大抵谓古人诗多,则往往为己得也。”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如向负盛名的林逋《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便是取南唐江为“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入诗,仅换了两个字,而后梁翁宏《春残》颔联“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则被小晏原封不动地用入《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一词内,也颇为人激赏。由此可见,于古人成句不论有意全取,还是裁剪、点化,只要用得精妙、妥帖,仍属一种创造,依旧不失为佳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惠崇当是看到眼前之景恰与前人诗境相合,于是便随手拈来两句构成一联,由于用得得当、精警,他还“尤自负”呢(《温公续诗话》)。

颈、尾两联拉归宾主身上,写他二人的浓厚游兴,亦景亦情。惠崇、杨云卿两人久久瞻望四野景色,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连那专心致志的河边垂钓者都收起钓具往回走了,他俩却还不肯挪步。望中抽暇,两人还一唱一和,即景吟诗抒怀,一首长诗吟罢,只见那临水已久的白鹤也振翅(翎,鸟的羽毛,这里指鹤翅)飞去了。其时天已向晚,暮色降临,可惠、杨二人还在意兴不倦地观赏着。他们岂不担心,再过会儿归途难行吗?不,惠崇心中有底,他轻松地说:“不愁归路晚,明月上前汀”,月光已洒照在前汀之上(汀,水边平地),愁什么!词气之中,充溢着悠然适意的情调。

惠崇之诗,在宋初“九僧”中最负声名。这首诗写出了游兴的浓厚,情态的闲适,景物的美好,且吐词属语,浅近自然而有情致,颇见艺术才华。

(周慧珍)

宇昭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僧人。江南人。与希昼、保暹、文兆、惠崇等合称“九诗僧”。作品入《九僧诗集》,已佚。

塞上赠王太尉

宇昭

嫖姚立大勋,万里绝妖氛。

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

月侵孤垒没,烧彻远芜分。

不惯为边客,宵笳懒欲闻。

这首诗,是僧宇昭作客边塞时,为王太尉出师攻辽大捷所写,并以之赠给王太尉的。

自北宋初年直到“靖康之变”前一年(1125,辽为金所灭),辽始终是北宋北部边境的大敌,时有侵扰,而宋常为辽所败。王太尉这次却大败辽军,宇昭感到欢欣鼓舞,因此略过激烈战斗场面的描写,起笔便写征辽大捷,称赞王太尉为“嫖姚”,认为他像西汉嫖姚校尉霍去病大败匈奴那样,为朝廷建立了大功。

首联括尽大捷后,中间两联转笔描写战场景色。“雕盘战后云”之“盘”,原作“闲”,欧阳修《六一诗话》曾称引此联(然误作惠崇诗,非),作“盘”;《瀛奎律髓刊误》(卷三十)收录此诗,亦校正为“盘”。方才还是厮杀得昏天黑地的战场上,诗人看到,现在的气氛却煞是宁静:战马三五成群地散放在这敌军缴械投降之地,大雕则盘旋在那战后复趋明净的云海中。渐渐的,夜幕降临了。月光如水,洒照在辽军弃下的孤垒之上,方才还能看得很清楚的这座孤零零的堡垒,如今白茫茫、明晃晃的一片,却再也寻不见了。野火把遮目的杂草烧得干干净净,月光下,一眼望去,远处的平芜也能看得分明。

上面两联中,作者以战马、大雕、孤垒、远芜描写出了边塞战场的特有景色后,又听到了这塞上特有的划破长空的笳声———军中报晨昏的号角声,作者不是战士,而仅是僧人为边客,因而尾联抒发感受道:“不惯为边客,宵笳懒欲闻”,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作为方外之人的心境。

这首诗起笔豪壮,歌颂了王太尉的军功;中间两联写战场景色,气韵沉雄,境界开阔,直逼唐人;唯尾联抒发自己感受,未免衰飒,令人有蛇尾之感。

(周慧珍)

杨朴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契元,郑州(今属河南)人。因同学毕士安荐,太宗以布衣召见,赋《莎衣》诗,辞官而归。

莎衣

杨朴

软绿柔蓝著胜衣,倚船吟钓正相宜。

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

狂脱酒家春醉后,乱堆渔舍晚晴时。

直饶紫绶金章贵,未肯轻轻博换伊。

杨朴,字契元,郑州人。为人恬淡闲静,不慕荣华富贵,一生布衣。据《蒙斋笔谈》记载:“朴性癖,尝骑驴往来郑圃。每欲作诗,即伏草间冥搜,得句则跃而出,遇之者皆惊。”可见他对写诗已到了痴迷的地步。后来他的同学毕士安向宋太宗推荐他,他即赋《莎衣》诗,辞官而归。《莎衣》诗是他的代表作,《瀛奎律髓》说:“此诗对御所赋,天下传诵。”

《桐江诗话》载:“杨朴契元,一日秋晴,钓于道旁溪中。值漕台陈文惠出,从者呵之,契元竟不顾。文惠怒,摄至邮亭中诘之。契元丐纸笔供状,乃作绝句云云,文惠谢遣之。”这首《绝句》是:“昨夜西风烂漫秋,今朝东岸独垂钩。紫袍不识莎衣客,曾对君王十二旒。”从这段记载,可以看出杨朴傲岸的性格和狂放的风神,也可知他曾以《莎衣》诗对太宗的事是可信的。杨朴咏《莎衣》和这里的《绝句》其思想精神是一致的。

莎衣,即蓑衣,是以蓑草编织起来的御雨的衣披。蓑衣、笠帽是雨具,也是渔人常备之具。七律《莎衣》除了尾联缘蓑衣而抒情表意外,其余三联都是咏蓑衣。但它不是一般的咏物,而是由物咏人,由人抒情,表现了遗世独立、飘然物外的韵致。

首联说渔人爱蓑衣。草缀绳编的蓑衣,在诗人的眼中色艳质柔,比一般衣服还好。“软绿柔蓝著胜衣”,绿与蓝的草色,饰以软与柔,不仅显示了其色鲜嫩,而且表现了质地轻软。说蓑衣胜于衣,是由于着了蓑衣,“倚船吟钓正相宜”。“吟”是吟诗,“钓”是钓鱼,钓鱼只是一般渔人的生涯,吟诗则是文人学士所独擅。既垂钓又吟咏的渔人,就不是普通的捕鱼人,而是隐逸的高士。诗人爱蓑衣,正是爱这种浪迹江湖之上,逃脱官场之外的感情流露。诗的起句便奠下了全诗的基调,透露出清静淡泊的情韵。

颔联叙渔人披蓑衣。“蒹葭”,芦苇;“菡萏”,荷花。这两句意思是:在那芦苇的婆娑影子里,在那浮动的水气中,披着蓑衣卧在渔船之上;在那如盖的莲叶影里,在那清幽的荷香中间,披着蓑衣御着雨。这一联写得极有意境,波光潋滟,烟霭迷蒙,苇影参差,莲叶滴翠,荷花吐香,加上雨洒湖面,如溅珠迸玉,此间一叶扁舟,舟上卧着披了蓑衣的渔人,这景象充满了诗情画意。诗人描绘这么一幅渔人乐趣图,是对渔人无忧无虑生活的赞颂,也是对“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的向往。诗人之所以要叙写渔人披蓑衣的情景,就在于借此表现一个桃花源式的理想天地。因此这里的景愈美,也就显得人愈雅,从而对比了现实社会中官场的混浊,披上蓑衣,就能超然尘外,就可归返自然,诗人对蓑衣怎能不爱呢!

颈联写渔人脱蓑衣。在两种情况下脱蓑衣:一是醉后,一是晴时。沉醉之时,狂放不羁,甩脱蓑衣,这时精神上也是自由的。晚晴之时,归棹拢岸,乱堆蓑衣,这时心情上也是轻松的。虽然写脱蓑衣,实际上仍然体现着渔人的怡然自乐,无拘无束。

以上三联都集中笔墨于写蓑衣。首联系总起,二三两联分写,一写“披”,一写“脱”。“披”时风景如画,“脱”时神情活现。写“披”,景是动,人是静;写“脱”,景是静,人是动。一“披”一“脱”,两相对照,把诗人对这种渔人生活的由衷深爱披沥无遗。

尾联表明不愿将蓑衣换取官服,是本诗主旨之所在,也是诗人锋芒的崭露。“紫绶”,紫色的绶带;“金章”,黄金印章。紫绶金章,指高级的官爵。莫说紫绶金章多么高贵,我还不肯轻易把蓑衣换了它呢!杨朴面对太宗皇帝,拒不受官,不愿将蓑衣换锦袍,可见其情操。无怪乎此诗要“天下传诵”了。

这首诗表现了诗人视官爵如敝屣的思想,由于要和“紫绶金章”对举,因而诗人改变了自楚辞《渔父》以来一贯咏渔翁的写法,不着力于“人”而专意于“衣”,从而构成“换”的关系,构思新巧。在前三联极写蓑衣的基础上,笔锋一转,泻出正题,真是点睛传神之笔,足有千钧万斛之力。

(徐应佩 周溶泉)

魏野

【作者小传】

(960—1019)字仲先,号草堂居士,陕州陕县(今属河南)人。不求仕进。真宗西祀时曾遣使召之,上表以病辞。卒赠秘书省著作郎。与寇準、王旦往来酬唱。诗格清苦。原有《草堂集》,其子重编为《巨鹿东观集》。

书友人屋壁

魏野

达人轻禄位,居处傍林泉。

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

静想闲来者,还应我最偏。

诗题一作《书逸人俞太中屋壁》。逸人,隐士。诗人书其屋壁的友人,就是这位名叫俞太中的隐士。全诗描写了这位隐士脱离尘俗的幽居生活和闲散安逸的心境,同时点明诗人自己与他在心迹、志趣上的一致。

首联就指出这位友人过的是断绝世情、远离尘嚣的隐遁生活。达人,通达知命的人,指友人俞太中。世人多追求禄位,这位达人却视之轻如鸿毛。他结庐在依林傍泉的地方,那里听不见尘世间的喧闹,又得以时时徜徉在深林流泉之间,优哉游哉。此联提纲挈领,总摄全诗。

中间二联具体描绘这种生活和心境:友鱼鹤,伴砚墨,品茶赋诗,老之将至而无憾。“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极写幽居之趣。这位逸人到流泉洗砚,就招得鱼儿争先恐后地吞咽着黑黑的墨水。他点火煎茶,熏得那站在炉边的鹤来不及地避开。生活闲散自由,心境也闲逸安宁,简直令人忘了尘世外的一切。但也并不尽然:“闲惟歌圣代。”圣代,封建时代指称当代。北宋初年,朝廷对这些清雅隐士颇为爱赏,常有征召。不就者,则予以殷勤劳问,如林逋便曾受宋真宗“诏长吏岁时劳问”(见《宋诗纪事》卷十)。魏野自己,也在真宗西祀时被召过,不过他“抱琴逾垣而走”(见《古今诗话》)了。想来俞太中也有过此种际遇,因此闲暇之时,倒也不忘作诗吟咏当朝的“深恩厚泽”。隐者清心寡欲,随缘自适,一切听任自然,故而“老不恨流年”。韶华流逝,老之将至,也不觉得遗憾。真是一个无所忧虑、自得其乐的隐逸人。

颔、颈二联中,诗人把友人的隐逸生活勾画得如此细致生动,闲情逸致临摹得如此精微真切,其原因在于,他与这位友人是同道,也是一位隐士。所以末联便把自己也拉入诗中。他从自身措笔,代为友人设想道:静着时,想想那些有闲空来的人,还应当算我最偏。偏,指心境偏僻,即指不好名利、不喜俗人、习静喜幽等等不合世俗常情的心理。魏野的确是这样的人:“秉心孤高,植性冲淡,视浮荣如脱屣,轻宠利如鸿毛”(见《巨鹿东观集·序》)。

赵与虤《娱书堂诗话》称魏野诗“冲淡闲逸”、“警句甚多”,诚为的论。此诗笔致潇洒飘灵,诗境冲淡闲逸,似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语。警句“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其言虽浅,其境甚深;既富诗情,又具画意,堪称佳对。

(周慧珍)

登原州城呈张贲从事

魏野

异乡何处最牵愁?独上边城城上楼。

日暮北来惟有雁,地寒西去更无州。

数声塞角高还咽,一派泾河冻不流。

君作贫官我为客,此中离恨共难收。

张贲,一作张贵,是诗人的同乡抑或朋友,不详。不过,诗既呈献给他,显然关系亲密。原州,北宋时辖境相当今甘肃镇原及宁夏固原东部地,属当时的边疆地区。诗人是陕州(治所在今河南陕县)人,隐居在陕州城东郊。他何时、何因跑到原州这个边城作客,情况不详。就诗论诗,这是一首抒发羁旅愁情的七律,首尾二联抒情,中间二联写景,景与情谐。

诗劈头就以问句而起,呼喊出了压抑在诗人心中的愁情:“异乡何处最牵愁?”身处异乡,本已够令人愁的了,但这已算不了什么,因为“异乡”之中,还有一处最牵动愁情的所在,那就是:“边城城上楼”。当客子伶仃一人,登上边城城上楼时,是最黯然销魂的了。何以如此说?因为,站在这边城最高之处,纵目远望,能一览无遗地看到边地景色。就是这带有边地特征的景色,最能牵引出客子心中之愁。这个意思,诗人不曾明说,然而可以从下面的写景中体味出来。

且看其景是如何牵情的。“日暮北来惟有雁”:秋季黄昏,自北而来的,唯有振翅而飞的雁儿,可见杳无人影。雁儿头也不回地向着中原、向着南方飞去了。我的家园也在中原呀,可是我却不得不还滞留在这儿。望着那越飞越远的雁儿,能不令人伤感?

“地寒西去更无州”:虽说现在还是秋天,然而边地冬来早,早已经是寒气凛凛了。从这儿再往西去,已经没有朝廷的州郡设置了。可叹我就像那身不由己的蓬草,被风一吹、几吹,就吹到了这杳渺荒僻的原州边城,不由得忧从中来!

“数声塞角高还咽”:塞角,画角前冠以“塞”字,因地处边塞,故云。这时,偏偏又听到几声画角声。这向晚的角声,有时高昂,有时呜咽,悲凉凄切,在我这羁旅的心境上,又平添了几多哀愁!

“一派泾河冻不流”:派,水的分流,泾河是渭河的支流,故云。泾河,源出宁夏六盘山东麓,东南流经甘肃到陕西高陵县境入渭河。原州城楼上望下去,只见泾河早就冻住不流了。天冷,心更凉呀!

两联二十八字,展示了“塞下秋来风景异”的边塞风光。此种风景,在客子眼中,无处不牵惹起他的愁情,因而尾联便又直吐其情了。贫官,指张贲,其时任州郡长官的僚属(从事),官卑职小,俸禄菲薄。诗是呈给张贲的,故将他也一起拖入诗中。诗人直抒其情道:您异乡作贫官,我异乡为异客,这中间的离恨,我们二人一样难以收拾!

此诗写景,景象萧瑟;抒情,情感悲怆,同其描述隐逸生活的诗相比,境界迥然不同,可见诗境是随处境、心境而异的。

(周慧珍)

寻隐者不遇

魏野

寻真误入蓬莱岛,香风不动松花老。

采芝何处未归来,白云满地无人扫。

唐诗中以访隐不遇为题材的小诗有好几首。而以贾岛的《访隐者不遇》最为后人激赏。读魏野这首七绝总会令人联想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句,这两首诗意境确是相似的。诗题中的“隐者”为谁,人们已不得而知,魏野本人即是宋初有名的隐士,他与不少隐逸者有交往,这里反映的就是诗人生活的这一方面,写的是隐者相寻,终未得遇。与贾岛诗相比,诗题首字易“访”为“寻”,仅换一字,内中含义却昭然有别。贾岛诗中,隐者在“云深不知处”,但毕竟“只在此山中”,还是有目标可见的,而此诗中的隐者,行迹更加漂泊不定,难以捉摸。

“寻真误入蓬莱岛”,首句点出寻访的地点,这位隐士看来是个道士,诗人称之为得道成仙的“真人”,足见敬仰之情。“误入”二字,既说明诗人是不知不觉中来到此地的,也表现了他对此幽寂之景的惊异之情。“香风不动松花老”具体写所见之景。香风不动,松花自落,隐者居处之清幽可见。

第三句“采芝何处未归来”为一转折。贾岛诗中虽略去问句,却还有一回答的童子出现,魏野则将发问的对象也略去了。他自问自答道:满地白云,杳无行迹,隐者想必采灵芝去了。灵芝,历来被认为是长生不老之药,长在深山峭壁,采取不易,隐者这一去,何时归来就难以肯定了。诗人虽未能见到隐者,内心却向往之,他伫立于此,极目远眺,隐隐透出惘然若失的感情,诗篇已终,余音未了。

在宋初诗人中,魏野的风格是近于唐人的。《宋史》本传云:“野为诗精苦,有唐人风格,多警策句。”写访隐者不遇的诗,除贾岛一首外,唐人如高骈“落花流水认天台,半醉闲吟独自来。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李商隐“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沧江白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韦应物“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等等,在唐诗中都属上乘之作。“意味闲雅”(蔡正孙语)是这些诗总的风格。魏野一生没有出仕,居处是“清泉环绕,旁对云山,景趣幽绝”(《宋史》本传),真宗遣使召之,他“闭户逾垣而遁”(《宋诗纪事》卷十),是个真隐士,他写的《寻隐者不遇》诗,于“闲雅”之外,就更有隐逸之风。前人称他诗风“平朴而常不事虚语”(《玉壶野史》),这首诗纯用白描手法,青松郁郁,白云悠悠,构成鲜明的艺术形象。将香风引入诗句,更使整个画面增辉。而这些都显示了隐者的高洁,表达了诗人的向往之情。

宋人蔡正孙对这首诗有“模写幽寂之趣,真所谓蝉蜕污浊之中,蜉蝣尘埃之表”(《诗林广记》后集卷九十七)的评语,对阅读此诗,应该说是不无启发的。

(黄刚)

潘阆

【作者小传】

(?—1009)字逍遥,一说号逍遥子,大名(今属河北)人。狂放不羁,交游皆当代名士。太宗时,应召入朝,赐进士及第,寻以其狂妄追还诏命。坐王继恩事,亡命潜逃,后被捕获。真宗释其罪,授滁州参军。卒于泗州。其诗寒苦清奇,有孟郊、贾岛之风,为王禹偁、苏轼所赞赏。有《逍遥集》。

岁暮自桐庐归钱塘

潘阆

久客见华发,孤棹桐庐归。

新月无朗照,落日有余晖。

渔浦风水急,龙山烟火微。[1]

时闻沙上雁,一一皆南飞。

〔注〕

[1] 龙山:富春江南岸的小山。

这首诗作于由桐庐(今属浙江)经富春江归回杭州的途中。作者原为大名人,尝寓居钱塘(今浙江杭州),诗题“归钱塘”,示钱塘之居,已经很久,把这里作为第二故乡看待了。

诗的开头“久客”两句,是说:长久客居外地,不觉已经出现花白的头发了。此刻买棹桐庐,乘着扁舟独自归来,可见思归之情,非常殷切。三四两句:“新月无朗照,落日有余晖。”从时间着笔,示傍晚舟中所见。这两句自然清颖,富于理趣,似乎信手拈来,实由洗练而出。时当上弦,新月已上,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下,天空中浮起了一弯眉月,而此时天边霞彩,却显得绚丽可爱。澄江如练,余霞成绮。虽然新月还未能朗照,却也带着些淡淡的晴彩了。东天的如眉初月,西天的夕阳在山,人在舟中,俯仰成趣。

五六两句,是从经过的山水着笔,写归途景物。时近黄昏,晚风渐紧,渔浦边上已聚集了渔舟,暮潮也随着兴起。江岸那边的龙山一带,升上了阵阵些微的炊烟,远方也见到星星的灯火。天空渐渐呈现了暮色,作者所乘的船儿,也便停泊了下来。七八两句:“时闻沙上雁,一一皆南飞。”在泊舟之后,听到沙洲上已有落雁的声音。在草木黄落的深秋,鸿雁是惯于南飞的。现在一行行南飞的归雁,已在寻求它们歇宿的地方了。作者于凝静中看到“平沙落雁”的情景,而所见之景、所闻之声,却都是动态,这些景象,使作者更生思归之情。这两句和起笔归棹相应,显示“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全诗作意,正在于一个“归”字。

这篇五律,思致清远,刘贡父《中山诗话》说:“潘阆诗有唐人风格,仆谓此诗,不减刘长卿。”刘长卿在唐代被称为五言长城,其诗句如“离人正惆怅,新月愁婵娟”(《宿怀仁县南湖寄荀处士》)、“石横晚濑急,水落寒沙广”(《浮石濑》),皆与本诗意度相近。

(马祖熙)

寇準

【作者小传】

(961—1023)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东北)人。太平兴国五年(980)进士。淳化五年(994)除参知政事。景德元年(1004)辽兵大入,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力排众议,促真宗亲征,进驻澶州督战,与辽订澶渊之盟。后为王钦若等所谗,罢相。天禧三年(1019)复相,封莱国公。又受丁谓排挤,降官,后贬逐雷州,死于南方。仁宗时追赠中书令,谥忠愍。能诗,七绝尤有韵味,今传《寇忠愍公诗集》三卷。

江南春二首(其二)

寇準

杳杳烟波隔千里,白香散东风起。

日落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1]

〔注〕

[1] 柔情:范雍《忠愍公诗序》引此诗,也作“愁情”。

此诗大约作于晚年。末句“柔情”,一作“愁情”,结合诗人生平遭际看,似应为后者。

关于这首诗,明代杨慎曾和朋友何仲默开过玩笑。他在《升庵诗话》卷十二中说,何仲默曾经扬言说:“宋人书不必信,宋人诗不必观。”有一天他就抄了寇準此诗和张文潜等三人诗各一首,问他说:“这是何人诗?”何氏读完道:“唐诗也。”

由这故事可见此诗颇具唐诗特色,情韵悠长,蕴藉空灵。

诗的一二句点明题意,并描写出了江南春日黄昏的那种迷离艳冶之美。杳杳,指江水的深暗幽远。夕阳西下,江面上水波渺茫,远望好似烟雾笼罩;江水浩渺,迢递不断,恍若远隔千里。一阵东风,吹来缕缕白清香。寥寥十四字,似写无人之景,实是境中有人,“隔”、“风起”、“香散”,都是从人的感觉角度落笔的,因此第三句就将人推出镜头来。原来此时诗人正伫立在汀洲(水边平地)之上凝望着。此属倒装句法,按顺序而言,应把此句提到最前面,但如倒转过来,便属凡笔,诗意也索然了。

美景令人陶醉,也撩人伤感,尤其是悲愁郁结的人,所以末句便转入抒情。此时,诗人面对一江春水,心中陡然涌起无限愁绪,感到自己的绵绵愁情就像眼前的春水,无了无休。“柔情不断如春水”,凭借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化抽象为具体,含蓄地倾吐出愁情的沛然莫遏,与早于他的李煜《虞美人》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和晚于他的秦观《江城子》词名句“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可谓异曲同工。李词鲜明、生动,秦词情辞兼胜,寇诗则妙在首尾呼应,情景相生,另有耐人吟味之处。

寇準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位至宰相,功业彪炳,性亦刚毅,而竟然写出如此柔丽感伤之诗,便是他同时代人也觉得难以理解,议论纷然:宋僧文莹《湘山野录》云:“莱公(按寇準封莱国公)富贵之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尝为《江南春》云云。”南宋胡仔:“忠愍诗思凄惋,盖富于情者。如《江南春》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曾经做过寇準副职的范雍在《忠愍公诗序》中也谈道:“尝为《江南春》二绝,……人曰少贵无不足者,其摅辞绮靡可也,气焰可也,惟不当含凄尔。”其实,他们都不曾说对。范雍以为只有诗人的女婿文康公(名王曙)说中了:“乃暮年迁谪流落不归之意。诗人感物,固非偶然。时以为文康公之知言也。大约公之为诗,多有此意。”诗人在澶渊之盟后不久,就被王钦若排挤罢相。晚年复相,又被丁谓排挤去位。后贬死雷州(今属广东)。作为一个人,他能心中不存芥蒂吗?作为一个政治家,他能不感到失意和抱负难以再展的苦闷吗?而作为一个诗人,“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他对景伤情,发为诗句,也就不难理解了。

(周慧珍)

书河上亭壁四首(其三)

寇準

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槛思何长。

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原诗题很长,因此一般选本都截其末句为题,这里也沿用。不过,从原诗题中,可以窥见诗人作诗的经过,因照录如下:“予顷从穰下移莅河阳,洎出中书,复领分陕。惟兹二镇,俯接洛都,皆山河襟带之地也。每凭高极望,思以诗句状其物景,久而方成四绝句,书于河上亭壁。”“穰下移莅河阳”,是指诗人由参知政事之职,于至道二年(996)罢知邓州(即“穰”,治所在今河南邓州市),咸平初徙河阳(治所在今河南孟州市西)。“分陕”是用典。相传周公、召公分陕而治:陕而东者,周公主之;陕而西者,召公主之。诗人于景德二年(1005)官中书侍郎,翌年罢为刑部尚书,知陕州(治所在今河南陕县),正是周公、召公“分陕”之地。故称“洎出中书,复领分陕”。由此可见,这组七绝所咏,乃是河阳、陕州二地之景,写作时间在景德初至景德三年或稍后,其时诗人的身份是谪官。四首诗分咏四季景物,本首写的是秋景。

一个秋日的傍晚,诗人独自倚着危槛(高楼长廊上的栏杆),凭高俯瞰。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河岸靠近在高楼的一边,所以望下去,岸显得很宽阔。樯,桅杆,这里指船。水中,船只稀少,因此越发衬得那烟波滔滔,浩渺无际。

水,后浪推前浪,滚滚东流。凝望着它,诗人心潮翻滚,觉得绵绵思绪竟也像视野中的水一样悠长。这是为什么?他暗暗询问自己。其实,他很清楚:当初,诗人在参知政事任上,曾破格提拔了几个贤才,遭到群小围攻,被排挤出朝廷。不过,诗人善于克制自己,他知道,要消除不快,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忘掉它。于是,他抬起眼睛,看到了树林,看到了秋山。

秋风萧萧,草木摇落,远处有一片稀疏的树林。目光越过这片树林,诗人发现一个奇妙的景致:“一半秋山带夕阳。”一半,红日西沉,夕阳所照,只及山的一半,故云。秋色正浓,山自然也染上“秋”了。这一半秋山,此刻在夕照之中,一片灿亮。远远望去,不像是残阳照着秋山,倒仿佛是那秋山披带着夕阳余晖。“带”字极妙,不仅变秋山的被动为主动,且将常景写成了异景,饶有韵味。

全诗由触景生情,到以景撇情,隐隐地传达出了诗人情感上的挣扎过程。一个遭到贬谪的诗人,其思绪,其“愁情”,总会顽强地萦绕在心头,景物当前、景与情会时,孑然独处、百无聊赖时,便翻涌上来。然而,诗人毕竟是一位刚毅的政治家,他不允许这思绪、这愁情肆意泛滥,因此,他往往一洗悲酸之态,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到风景的观赏上,把读者也带进他描绘的景色之中,本诗便是如此,其《虚堂》、《夏日》等诗也是如此。

(周慧珍)

春日登楼怀归

寇準

高楼聊引望,杳杳一川平。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荒村生断霭,古寺语流莺。

旧业遥清渭,沉思忽自惊。

这首五言律诗,有人认为“当是莱公谪外时所作”(见王文濡编《历代诗评注读本》上册),其实不然。它作于寇準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时期。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说:“莱公初及第,知归州巴东县(故城在今湖北巴东县西北)”,司马光《温公续诗话》道:“年十九进士及第,初知巴东县,有诗云:‘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二引《蜀道驿程记》亦道:“公在巴东有‘野水、孤舟’之句为人传诵”,另外葛立方《韵语阳秋》也有类似说法。此说当可信。

全诗前三联写春日登楼见闻,尾联由见闻而怀归。

首联首句即点明登楼。聊,姑且。引,长,引申为“远”。一个春日的下午,诗人公务之暇,大概这样想:闲着也是闲着,姑且登上高楼去眺望一下吧。

次句至颈联都写望中之景。次句总览。上楼伊始,放眼望去,首先摄入诗人眼中的,是“杳杳一川平”,一片广袤无际的平野。因为他站“高”眺望,所见自然杳远。

颔联俯察。诗人从平野尽头收回视线,开始细细察看楼前底下有无别致的景色。原来在这片广野中,竟横卧着一条河流,水上还有一条渡船。不过,四野空旷无人,既不见渡者,连那船家也不知到哪儿去了。诗人不由好奇,便将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儿。但是看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个人来,只有那条孤零零的渡船横转在水里漂啊漂的,诗人心里琢磨着:看来这条渡船自清晨渡人后,就一整天地被船家撂在这儿了。这一联纯粹的写景句,宋人葛立方竟认为:“寇忠愍少知巴东县,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固以公辅自期矣,奈何时未有知者。”(《韵语阳秋》卷十八)这是从何说起呢?因此遭到清人何文焕的诘难:此联“乃袭‘野渡无人舟自横’句,葛公谓其‘以公辅自期’,强作解矣。”(《历代诗话考索》)何氏的意见是正确的。寇準因为“平昔酷爱王右丞、韦苏州诗”(范雍诗序语),所以此地看见相仿景色时,很自然地受到韦苏州(应物)《滁州西涧》诗的触发,便随手点化了韦句,而意境比韦来得丰厚,如斯而已,何来“公辅自期”之思?葛立方之说显然是穿凿附会。

颈联写抬眼见闻。霭,轻烟;断霭,谓烟时起时没。诗人伫望楼头已久,因此当他目光移开渡船,抬眼向荒村望去时,已近黄昏,村里人家大约已在点火做饭了,所以冒出了缕缕轻烟。高楼不远处还有一座古寺,听得出有几只黄莺在那儿啼啭着。

也许是流水、渡船、炊烟勾起了诗人对故乡类似景色的回忆,抑或是无所栖托的黄莺(流莺)的啼声唤出了诗人心中对故居的思念,总之,登楼见闻领出了尾联的怀归之情。此时,诗人不可遏止地怀念起故乡来: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清清的渭水(泾水浊,渭水清)流经的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东北),就是自己的故里,在那里,有自己的田园家业(故业),有自己的亲人……迷离恍惚之中,诗人仿佛已置身故园,看到了家乡的流水,家乡的渡船,家乡的村庄,他完全浸入了沉思之中。蓦地一阵心惊,他回过神来:咳!此身还在异乡巴东呢!这时,他的心头该有何感想呢?然而他不说了,就在“惊”字上收住了笔。

全诗一首一尾的“聊”与“惊”二字下得极妙。“聊”,说明他并非因怀归而登楼,然后再因登楼见闻逗引出怀归之情,诗意与诗题相合。“惊”字下得生动警切,它揭示了诗人由遐想到突然惊悟的心理状态,含蕴着初入仕途乍离家乡的青年诗人对故园的依恋之情。

由于写景是全诗的重心,因此读者的注意力也多被这对仗工稳、生活气息浓郁的二联景句所吸引。尤其“野水”一联,妙手偶得,浑然天成,更博得了人们赞赏。宋僧文莹《湘山野录》以为它“深入唐人风格”。王渔洋把它转引入《带经堂诗话》的“佳句类”内,连北宋翰林图画院也将此联作为考题来品评考生高低,这都说明这首诗以写景驰名,以致本来写得并不差的抒情句却为它所掩了。

(周慧珍)

夏日

寇準

离心杳杳思迟迟,深院无人柳自垂。

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

本诗作于罢相期间。诗人凡两次罢相,这是其中哪一次则不详。

首句,离心,指离开汴京之心。迟迟,迟缓,这里形容迟钝的样子。罢相,对这位很有作为的政治家来说,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他自然是耿耿难忘的。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他又觉得离心萦怀,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绵长、悠远的(杳杳)味道,所以思绪也被搞得有些迟钝了。人在忧思郁结时,往往如此。杳杳,迟迟,两对叠字,细致地描绘了诗人彼时忧郁惝恍的心理。

既“杳杳”,又“迟迟”,这时如果有个人来聊聊,也可有所开解,然而没有。第二句说,深深庭院之中,阒无一人,唯有那柳树在那儿倒垂着枝条。竟是如此静谧、冷清!

正因为分外地静,所以第三句说,在这黄昏的时光,有几只归巢的燕子,只有它们不知人愁,在长廊那儿呢呢喃喃说个不停。“燕语”,不仅写出了一个静的境界:因静,才听得见燕子的呢喃声;而且也反衬得诗人身心的更加寂寞。试想,如果诗人还在相位上,哪有心思、哪有闲暇去听燕语呢?

末句,麦秋,秋天是谷物收成的季节,而初夏因为正是麦熟的时候,所以古人便将初夏称为“麦秋”。天又下着蒙蒙的细雨,丝丝寒意,轻轻向他袭来,他这才想到:现在正是初夏收麦的时节。诗到此句点题并徐徐收住。

那么,诗人是否已经从离心之中解脱出来了呢?看来不曾。尽管诗人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景物上,把读者也引到了夏日的景色之中,但只怕夜深人静之时,他又要“欹枕难忘是旧情”(《虚堂》),不免身在江湖而心怀魏阙了。因而,读着这首诗,令人不由产生一种压抑感,而这恰恰是受了诗人杳杳离心的感染。

(周慧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