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堂
寇準
虚堂寂寂草虫鸣,欹枕难忘是旧情。
斜月半轩疏树影,夜深风露更凄清。
体味诗意,此诗似作于晚年。诗题取首句前二字,实类“无题”。
首句写堂静。用静中之动来反衬其静。虚堂,空堂,用《庄子》“虚室生白”之意。孤身独处,更无他人,所以觉得堂屋是空荡荡的。孤身、夜深,空堂显得分外寂静,只听到堂外草丛中不知什么虫子在鸣叫着。“草虫鸣”是静中之动,因“寂寂”才能听见虫鸣;听得见虫鸣,愈见堂之“寂寂”。如此一个静悄悄的堂屋,正可酣眠。
然而,次句却写人不眠。此时,独处于堂屋之中的诗人斜靠在枕头上不能成眠。堂寂,虫鸣,都是他在不眠之中感觉到和听到的。何以不眠?“难忘旧情”,因为旧情萦绕心头,令人难以忘怀。旧情之“情”,在这里似不应解作“恋情”或“爱情”。一是不曾听说诗人生平有过浪漫的或不幸的爱情,再是从三四两句的意境与全诗的氛围看,也似与恋情无涉。所以这里的旧情,怕也是《江南春二首》(其二)之中的“愁情”吧,即“暮年迁谪,流落不归之意”。范雍《忠愍公诗序》曾说:“大约公之为诗,多有此意”,那么,把这里的“旧情”归入“此意”,似不算牵强。另外,诗人说成“旧情”,也许是故意含糊其辞。总之,暮年迁谪,流落不归,是诗人一生中沁入心髓的不幸,他当然难以忘怀,袭上心来时,自然要欹枕难眠了。
按照思路,底下大概要倾吐一下难忘旧情的伤悲了,而诗人却不,“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于是他绕过“旧情”把目光转向窗子,来了个写景句:“斜月半轩疏树影”,月光斜照在半截窗户上,又把稀疏的树影投在堂屋的地上。也许是树影在摇曳不定吧,总之,诗人已感到寒意,所以他觉得夜半更深风露更加凄清了。诗到此句,便戛然而止,诗人似乎把“旧情”忘记了。
其实没有。尽管“旧情”只如一个闪电,瞬间便消逝了,而更多的笔墨用于写景。但是,这些景物的描写已著上了“旧情”的色彩,而使一切景语皆成了情语。起笔的“虚”字就语涉双关:“虚堂寂寂”,是他自己的灵台孤寂,方感到空堂之分外寂静;他把目光转向窗户,看那月光,看那树影,原是为了解脱“旧情”的萦绕,但是,看到的又是凄清的环境,而环境的凄清正是他心境凄然的反照。总之,诗人于“旧情”欲言又止,只是在亦即亦离之中,融情入景,描绘眼前景物,构成一种凄迷的氛围,烘托出一缕难忘旧情的凄楚的情感,这就比直陈胸臆,显得更加缠绵悱恻,蕴藉婉曲,令人味之不尽。同时他身为大臣,政治上的不幸际遇是不好多说的,也只能出之以委婉之词,点到为止。
(周慧珍)
蒨桃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寇準侍妾。
呈寇公二首
蒨桃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
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
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寇公就是北宋名相寇準,蒨桃是他的侍妾。寇準在当时是一位比较正直、有功于国的大臣,但生活上非常豪华奢侈,《宋史》本传说:“準少年富贵,性豪侈。”欧阳修《归田录》也说他“早贵豪侈”。《呈寇公》二首就是蒨桃针对他的一次豪侈之举而作的。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十有段记载:“公自相府出镇北门,有善歌者至庭下,公取金钟独酌,令歌数阕,公赠之束綵,歌者未满意。蒨桃自内窥之,立为诗二章呈公云……”讲的就是蒨桃作诗的经过。
蒨桃的第一首诗,是用对比的手法,揭示一个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一二句写美人(歌女)。三四句转写织女的辛劳,寇準的毫不足惜而滥施赏赐。蒨桃不平,所以她要站出来说话,表现了蒨桃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指责和对织女的同情。全诗出语坦率,倾向鲜明。
第二首,蒨桃简直是在为织女代言了,因此这四句很像是织女的独白。这个独白道出了如此一个辛酸事实:北风猛烈地吹着,一年四季为人织绫的织女自己“可怜身上衣正单”。她在那幽暗的窗下,一刻不停地投梭织绫,只听得织机轧轧叫着。天冷极了,那梭子握在手里也是冷冰冰的。虽然“鸡鸣入机织”,可是冬天日短,往往整天也织不满一尺。人是这样的辛苦,哪里比得上那位妖冶的歌女,唱一曲歌就能得大量赏赐!
这段代言,语意沉痛,辞气哀怨,表达了蒨桃对那处于生活底层的织女的深切同情。
作为一个侍妾,地位是很低下的,所以她才能如此真切地体念到织女苦楚,而以诗的形式向豪侈的寇準进言,很像白居易的“唯歌生民病”的讽喻诗。这位不谙蚕织苦、只知挥霍的相爷看了蒨桃的诗,该有所惊悟、有所愧悔了吧,可是,寇準对蒨桃之言颇不以为然,步她第二首诗的原韵,写了一首《和蒨桃》,直言不讳地回答道:“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君休问,且向樽前听艳歌。”说他要及时行乐,还要听歌。要听歌自然还得要大量赏绫,蒨桃的诗等于没有做,反映了这位寇相思想的另一面。
然而蒨桃毕竟是可敬的。一个地位卑下的侍妾,她在寇準宴乐之际不去乘兴助乐,反而作诗批评一位堂堂的当朝宰相,她不怕他发怒吗?但是她敢,她有足够的勇气来诉说不平,又有足够的才气来写出不平之鸣。这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的才女。其诗其人博得了千百年来读者们的喜爱和尊敬。
(周慧珍)
钱惟演
【作者小传】
(962—1034)字希圣,临安(今属浙江)人。吴越王钱俶之子。少补牙门将,从父归宋。官保大军节度使,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预修《册府元龟》。仁宗时,被劾落职,为崇信军节度使。卒谥思,改谥文僖。景德间与杨亿、刘筠等十七人相唱和,结集为《西昆酬唱集》,号“西昆体”。所著今存《家王故事》、《金坡遗事》。
无题三首(其一)
钱惟演
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鄂君绣被朝犹掩,荀令熏炉冷自香。
有恨岂因燕凤去,无言宁为患侯亡?
合欢不验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
无题诗始自晚唐李商隐。大抵以隐衷不便直述,故权以“无题”标目。历来以解无题诗为难。盖以既无标题,则归趣难求,往往只能见仁见智,此其一;又玉谿无题,衍楚骚余绪,芳草美人,时有寓托,此其二。元好问云“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主要就指的无题一类诗作。故欲解钱氏此诗,当先于此二节有一大体判断。按《西昆集》中《无题三首》由杨亿原唱,钱惟演、刘筠各如数和作。既为唱和,则当无不便为他人言之微意在,大抵仿玉谿体裁,而同咏一事。又既三人同咏,则诗意可相互发明。由此窥入,差可得其仿佛。
此诗实写一女子之爱情纠葛。
“误语成疑意已伤”,按杨亿原唱之一有云:“才断歌云成梦雨,斗回笑电作雷霆”,可知此女子与现时的爱人本相恩爱,然而因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引起猜疑,欢笑顿然变作雷霆之怒。杨诗又云“不待萱苏蠲薄怒,闲阶斗雀有遗翎”,说的是其爱人之怒意,虽有忘忧的萱草,亦未可缓解,因此这女子只得独自神伤,“春山低敛翠眉长”,她低首蹙额,那涂着黛翠的修眉,如同春山般秀美,如今却也染上了一抹薄雾愁云。相传卓文君形容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西京杂记》),又传西施常患心痛,以手捧心,眉尖若蹙,二句合用二典,刻画出含愁佳人楚楚可怜的情态。
《说苑·善说》记鄂君子晳泛舟于中流,为他摇桨的越女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掩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又东汉荀彧是有名的美男子,他曾为尚书令,人称荀令君,《襄阳记》载其衣带生香,“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三四二句用此二典,承上而言,朝来还是唱随绸缪,恩爱犹如鄂君之与越女,而曾几何时,“斗回笑电作雷霆”,他已一怒而去,只剩得他常日熏衣的香炉中的絪缊余香在勾起无尽的忆念。
“有恨”、“无言”二句,继写女子的幽思并暗点这一场纠葛的缘由。《飞燕外传》记汉成帝后赵飞燕与其妹一起私通宫奴燕赤凤,争风反目,遂为帝知觉。《左传》记楚国灭息,载息夫人归,三年不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这里燕凤、息侯均代指过去的情人。二句说自己现在含恨抱愁,并非因恋着过去的情人,而默默无言亦非为思念以往的恋情。至此可知,“误语”云云,原来是她对爱人戏说起旧时的情人,就“误”字观之,此人或非实有,而大抵为有失考虑的戏言。
然而一时之失慎,却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古今注》云:“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又“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杜甫《江头四咏·丁香》),因此一直作为愁结不解的象征,李商隐诗即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此刻,这女子纵有合欢在手亦不能消去爱人的忿怒,而空落得满腹排遣不去的愁怨,正如杨亿原唱之二所云“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于是她只得独处烛光似泪的空房而凄切怅惘。
这诗虽未必有深刻的寄托,然而在表现手法上却深得李商隐无题诗的神韵。张采田评李诗曰“哀感沉绵”、“宛转动情”(《李义山诗辨正·无题》),钱惟演此诗从造型、布局两方面都较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特色。
此诗活用典故与句法运用巧妙,言简意长,耐人寻味。如“春山”句合用卓文君、西施二典,将美与愁相糅合,又以“翠眉长”作殿,女子楚楚可怜的神态毕现。中间二联,上下句均各用一典。二联上句正用,下句反用,又通过“朝犹掩”、“冷自香”中“犹”、“自”二虚字的勾连,表现了女子无限叹惋的心情。“朝”字言变化之迅疾。“冷”而仍“香”状恋情之绵长,更得絪缊吞吐之致。三联句法与二联相异,出句与对句同意,而均不明言,却用“岂因”、“宁为”连续二问,更将委曲之情表现得百回千折。
在布局上,先用“误语成疑”造成悬念,前四句引而不发,只是反复极写愁怨之态,直至三联方打转,应首句之“误语”,点明本末缘由,四联合拢,反照“意已伤”,起结开合,包蕴密致而舒回迂徐,尤能切合当事人的潜流的思绪。因为失意人总是在目睹身边事物(如绣被、熏炉),触发联想后,再进而反省事件之起由(如燕凤、息侯)的。如在“误语”后直接燕凤、息侯,则全诗就索然寡味了。这些就是此诗在艺术上的成功处。
(赵昌平)
对竹思鹤
钱惟演
瘦玉萧萧伊水头,风宜清夜露宜秋。
更教仙骥旁边立,[1]尽是人间第一流。
〔注〕
[1] 仙骥:即指鹤,因仙人常骑鹤,故鹤便成了仙人之骥。
竹为树中君子,鹤称禽中高士。南朝谢庄《竹赞》云“贞而不介,弱而不亏”;鲍照《舞鹤赋》则称鹤“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对竹思鹤”这一诗题本身,就先透露了作者的命意所在。对竹,是实景;思鹤,是虚拟。诗的构思,在历代众多的咏竹、咏鹤诗中又可称是蹊径独辟,自具一格。
“清”之一字,是全诗的立意所在。前二句,“对竹”于洛阳伊水之滨,水竹相映,境界之清可见。这倒并非是首创,萧齐虞羲《江边竹》诗早执先鞭,而唐人诗中更不乏其例,如白居易《画竹歌》云“野塘水边欹岸侧,森森两丛十五茎”。可见不仅诗人,画师亦早已取此为景。然而钱氏连著“瘦”、“萧萧”、“风”、“露”、“清夜”、“秋”诸语,却又显示了西昆诗人善于锤炼的艺术造诣。清伊东流,又正值风轻露白的清秋之夜。这清迥的背景,更衬托出丛竹的瘦劲之骨,萧萧之韵。两个“宜”字尤堪玩味。这萧萧瘦玉,只宜于清秋之夜,野水之滨,一种孤高不群的意态,顿时从两个“宜”字中传出。“宜”与“不宜”,又是诗人的主观感受,所以作者的情趣又从两个“宜”字中隐然可见。三句“更教”二字正就两个“宜”字接过,由“对竹”而更“思鹤”。鹤为“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相鹤经》),《诗经》又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以仙鹤配野竹,两个第一流,韵趣自能相通。
“尽是人间第一流”,是全诗的结穴。瘦竹、清风、凉露、仙骥,都是第一流的雅物。在这尘世有谁能欣赏这清超脱俗的第一流雅境呢?当然是非第一流的雅士莫属。在这一点上,陈衍可称是钱惟演的异代知音。他在《宋诗精华录》中评此诗说“有身份,是第一流人语”。对此诗命意的含蓄而贴切,陈衍的评论可说是片言中的。不过,他忘了知人论世,忘了说明钱惟演是否够得上“第一流人”。
从“伊水”可知,此诗当为惟演在仁宗天圣、明道年间判河南府时所作。在此以前,他就附从权相丁谓,依附刘妃,力拥刘妃为后,并在真宗病重时主张皇帝崩后由刘后听政。在这种利害关系之上,他与丁、刘结为姻亲。作此诗前后,刘后崩,他又迎合仁宗之意,主张以刘后配祀真宗。因此为正直的朝士所不齿。在这些重大问题上,同是西昆诗人的杨亿、张咏等就比他有骨气得多。惟演天圣、明道间二次由中枢外放河南,也正是因为他与权相、外戚的这种不光彩的关系为朝士劾奏所致。远在他为馆臣、预修《册府元龟》时,曾有《鹤》诗一首,云:“碧树阴浓接玉墀,几年飞舞伴长离。”(“长离”即凤)。可见这首《对竹思鹤》,表面看是浮云野鹤,清高脱俗,骨子里却是一种牢骚。这只“鹤”实在是忘不了玉墀丹陛的。“第一流”云云,实有所不称。因此《对竹思鹤》作为诗来说颇有佳处,但毕竟是经不起深究的。
(赵昌平)
林逋
【作者小传】
(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早岁浪游江淮间,后归杭州,隐居孤山二十年,种梅养鹤,终身不娶,亦不仕,旧时称其“梅妻鹤子”,卒谥和靖先生。其诗风格淡远。与钱易、范仲淹、梅尧臣、陈尧佐均有诗相酬答。有《林和靖诗集》。
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
林逋
底处凭阑思然?孤山塔后阁西偏。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林逋隐居杭州时,结庐西湖之孤山。孤山之上有孤山寺,这是他常常喜欢登览的胜地。本诗写一个秋日的傍晚,诗人在孤山寺端上人(上人,和尚的尊称)房饱览风景。诗以素淡的笔触,描绘出幽邃的景色,造成一种幽寂的意境。而这种境界,正是林逋这位幽人(隐士)所眷恋的。
首联破题领起:诗人在何处(底处)凭阑远眺呢?他在孤山寺端上人房。房的方位何在?孤山塔后有一座阁,就在此座寺阁的西边。偏,边。通“渺”,辽远,高远。诗人凭阑纵目时,思绪飞得很远、很远。幽思又因何而起?诗人并不明说,而将笔宕开,于颔、颈二联画了四幅风景画。
林和靖
———〔宋〕马远
画面在“望”中一幅幅依次展开。先是一幅“方外寺”:阴森森的树林里,隐隐约约地闪现出几所寺院。诗人身处佛地,所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佛寺。暮色苍茫,远远望去,这个景色暗淡得就像一帧褪了颜色的画。寺在“画轴”之中,想象奇妙。眼中是画,诗笔下也是画。画境阒寂幽深,正见方外本色。
再是一幅“葑上田”:葑,菰根,即茭白根。葑上田,又称架田:把木框子浮在水面,框上安着葑泥。诗人转移了一下视角,但见水面上零零星星地飘荡着一块块的架田,犹如那棋盘上割下来的方格子。枰,棋盘。以棋盘方格譬架田,比喻贴切。其时夕阳西下,夜幕将临,农夫们都已荷锄归家了,因此画面上阒无一人,分外宁静。
接下是一幅“空中鸟”:诗人举头瞻望天宇,只见寥廓秋空之中,偶尔飞过一只伶仃的小鸟。诗人赶紧将这“独鸟”捕捉进画中,又涂上几抹秋云作为背景。
最后展开的是一幅“墟里烟”:夕照之中,什么都没有,唯有袅袅寒烟(秋已深,炊烟在秋空之中,该也带有深秋的寒色了)萦绕半空,这表明,附近村落的人家已在点火做晚饭了。这幅诗人略略低首绘下的画,意境空寂,色彩也淡得不能再淡了。
寺、田、鸟、烟四轴风景图,展现的正是高僧端上人日日置身其间的那个幽深清寂的环境。此种环境,与这位幽人断绝尘想、潇洒物外的恬静心境、闲逸情致正相吻合,因此,他从中领略到了莫大的兴味,渺然幽思便由此而起,令他久久留连,迟迟不愿归去。
末联便直抒这种倾慕心情,诗人道:我迟迟逗留着,不舍得归去。今日之游,我愈加喜爱这块胜地了,因为,它与我的庐舍相近:近,我得以迟归,又得以常来。现在,快要掌灯吃晚饭了,我也该回去了。不过,等那雪花纷扬时,我要重来此地,观赏那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首七律向以工于写景驰名,不仅“诗中有画”,而且手法高妙。颈联在词序的排列上作了精密的调动,画面就在宁谧中浮动着一股生动的灵气。而颔联,则因其奇妙的想象与贴切的比喻,更受后世诗人们的激赏,仿效之句也最多。如滕岑有“何人为展古画幅,尘暗缣绡浓淡间”(《游西湖》),程孟阳有“古寺正如昏壁画”(《闻等慈师在拂水有寄》),黄庭坚有“田似围棋据一枰”(《题安福李令朝华亭》)、“稻田棋局方”(《次韵知命入青原山石》),文同有“秋田沟垅如棋局”(《闲居院上方晚景》),杨万里有“天置楸枰作稻畦”(《晚望》),杨慎有“平田如棋局”(《出郊》),等等,因此王渔洋品评此联“写景最工”(《池北偶谈》),是有道理的。
(周慧珍)
山园小梅
林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首诗选自《林和靖诗集》。《宋诗纪事》题作《梅花》。
诗一开端作者就直接抒发对梅花的赞赏:“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它是在百花凋零的严冬迎着寒风昂然盛开,那明丽的景色把小园的风光占尽了。一个“独”字、一个“尽”字,突出了梅花生活的独特环境、不同凡响的性格和那引人入胜的风韵。“占尽风情”,更是写出它独有的天姿国色。作者虽是咏梅,但实际是他“弗趋荣利”、“趣向博远”的思想性格的自我写照。苏轼在《书林逋诗后》说:“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四库全书总目》说:“其诗澄澹高逸,如其为人。”可知其诗确是作者人格的化身。
颔联对梅花作具体的描绘:“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联简直把梅花的气质风韵写尽写绝了,它神清骨秀,高洁端庄,幽独超逸。尤其是“疏影”、“暗香”二词用得极好,既写出了梅花稀疏的特点,又写出了它清幽的芬芳。“横斜”描绘了它的姿态,“浮动”写出了它的神韵。再加上黄昏月下、清澈水边的环境烘托,就更突出了梅花的个性,绘出了一幅绝妙的溪边月下梅花图。那静谧的意境,朦胧的月色,疏淡的梅影,缕缕的清香,确实令人陶醉。所以这两句咏梅诗成为千古绝唱,一直为后人所称颂。欧阳修说:“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陈与义说:“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和张矩臣水墨梅》)他认为林逋的咏梅已压倒了唐齐己《早梅》诗中的名句“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王十朋对其评价更高:“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辛弃疾在《念奴娇》词中奉劝骚人墨客不要草草赋梅:“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因为这联特别出名,故“疏影”、“暗香”二词就成了后人填写梅词的调名(此二调创自姜夔)。可见林逋的咏梅诗对后世影响之大。
然而这两句诗也并非纯出自己创造,而是有所本的。五代南唐江为有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既写竹,又写桂。不但未写出竹形的特点,且未道出桂花的风神。因没有传下完整的诗篇,未构成一个统一和谐的意境,感触不到主人公的思想情绪,故缺乏感人力量。而林逋只改了两字,将“竹”改成“疏”,将“桂”改成“暗”,这“点睛”之笔,使梅花神态活现,可见林逋点化诗句的功力。《宋史》本传说:“其词澄澹峭特,多奇句”,大概是指的这类诗句。
梅
———〔清〕张崟
颔联重在描写梅花本身,而颈联则是着意作环境的渲染:“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霜禽,一作冬鸟;一作白鹤、白鸟。依据林逋“梅妻鹤子”的情趣,还是作“白鹤”解为好。前句极写白鹤爱梅之甚,它还未来得及飞下,就迫不及待地先偷看梅花几眼。“先偷眼”三字写得何等传神!后句则变换手法,用设想之词,来写假托之物,意味更其深远。而“合断魂”一词则更是下得凝重,因爱梅而至销魂,就把粉蝶对梅的喜爱夸张到了极点。通过这联的拟人化手法,更进一步烘托作者对梅花的喜爱之情及幽居之乐。联中那不为人留意的“霜”、“粉”二字,其实也是诗人精心择取,用以表现一尘不染的情操和恬淡的趣味。
以上三联,是写眼中之梅,胸中之梅,作者自己的感情则是隐曲地流露于其中。至尾联,作者被梅所陶醉,其喜爱之情不能自抑,于是从借物抒怀一跃而为直抒胸臆:“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檀板,是檀木制成的拍板,演奏音乐时用以打拍子。这两句是说:如在赏梅之时低声吟诵,那么,在恬静的山林里尽可自得其乐,檀板金樽的豪华热闹场面又有何用呢?这就把诗人的情操趣味和盘托出,使咏物与抒怀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苏者聪)
小隐自题
林逋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
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
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这首自题小隐的五律,以轻松愉悦的笔调,以似乎向人夸赞的口吻,歌咏了诗人恬然自适的隐居生活,展示了他悠然自得的情怀志趣。
首联,诗人称道自己居处环境之美与心境之自得:翠竹绿树环绕着我的庐舍,我就在这里隐居。生活在如此清幽深秀的环境里,真让人感到趣味无穷。修竹丛树,俨然是一道隔离尘世间的屏障。居处其中,颇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感,难怪这位诗人要感到“趣有余”了。
中间两联便具体叙说“趣有余”。颔联写飞禽、昆虫。诗人以一种亲昵而嗔怪的口气说:在我这隐居者的领地中,连那鹤、蜂竟也不同寻常。鹤嘛,本该探进水里捕捉鱼吃,现在它竟对着水久久地站着,显见得闲极了;小蜜蜂呢,也应当在花上不停地采花粉,可是却不大采,真是懒透了。把此联抽出来玩赏,自然是写景。以人拟物,写得生动活泼,细腻真切:唯其“闲”故能“久”,唯其“懒”方才“疏”,十字无一字虚设,遣词用意精微至极。然而,将它放进诗中探究,却又不是纯粹的写景句。透过“鹤”与“蜂”,可以看见诗人自己:他“坐茂树以终日”,正在有情有致地观赏着那鹤、那蜂,品味着小隐生活的无穷滋味。在这里,他实际上是用一种拟人化的以境写人的手法,来描写自己优游的闲适生活和心情。这的确是很惬意而又“趣有余”的。
颈联直接写诗人自己。酒病,即酒醒后所感觉到的那种困惫如病状态。春阴,即春荫,指春天树木枝叶欣欣向荣,在日光下所形成的阴影。这里诗人讲自己:我太喜欢饮酒,每每从沉醉中醒来时,就感到四肢疲软,恹恹如病,妨碍了开卷读书,这时也就干脆不读了。当然也不能总是这样一味地闲散着,春风和煦时,我也扛着锄头步入春阴之中去劳作,试试品尝那田家乐的味道。“春阴入荷锄”作以上解释固然可以,但另有一解更富诗意:我荷锄去劳作,连那春阴也跟了进来,它好心地为我挡着日头,似乎是陪我一起享受那田家乐,比起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来,更觉自得。如此,既与诗人彼时心境谐和,又与颔联拟人化的手法相一致。诗人饮酒,不必像刘伶那样担心旁边有个妻子劝着、阻着(他根本不曾娶妻);荷锄,又有那春阴作伴,因而这种生活,真也是“趣有余”了。
隐居生活其乐无穷,故而尾联进一步称赞道:我们隐者喜欢缘山斫柴,临水垂钓,而我曾经喜爱古代的图画,原因就在于这些图多半把我们这样樵夫渔父式的隐士画了进去,我们的生活就像画一样的美。诗到此悠然而结。全诗仿佛是一首自赞曲,唱完末句,诗人便又隐入了那被翠竹绿树拥抱的庐舍中去了,留下的,让读者自己去吟味。
这首荡漾着喜悦心声的小诗,歌咏了隐逸高趣,情调轻松,笔姿新颖,语句清淡,有一种“咏之令人忘百事”(梅尧臣《林和靖先生诗集序》)的意趣和魅力。
(周慧珍)
宿洞霄宫
林逋
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
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
凉阴一鸟下,落日乱蝉分。
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
洞霄宫在今浙江杭州余杭区西南大涤洞,一向是游览胜地。道家认为大涤洞是第七十二福地,唐代建有天柱观,北宋改名洞霄宫。宋朝大臣退休,常挂个“提举洞霄宫”的职衔,可见它的名气。林逋是杭州孤山的隐士,如今来此游览,自然会写下他的观感,此诗就是其中的一首。
一开头,“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是对整个环境和自己整个心情先作一笔概括。洞霄宫建在大涤山上,他就先从山写起。“不可尽”说明山之大,著一“秋”字,点出时令。“亦无垠”是指自己的心情。山大景多而美,一路观赏不尽,自己欣快心情随景而生,也随景而变,一浪接一浪,所以说“无垠”。这两句是总冒,把客观景物和内心感情先安顿一笔,借此也引起读者的注意。
第二联,“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进入具体写景。虽只有十个字,却有几点应该注意。第一,色彩绚丽。用了“碧”、“红”、“青”、“白”四字,铺开一幅彩绘,见得秋山秋水,一派鲜艳,毫不枯淡。第二,涧水在奔流,树林有点染,一派活泼,一片生机,是活的景,不是死景。第三,涧是碧色,却流红叶;树是青的,却映白云。强烈的对比,映衬,激射,明亮得很,绚烂得很。第四,“碧涧……”是向下看,“青林……”是抬头看;“流红叶”何其匆匆,“点白云”何等悠闲。一俯一仰,一动一静。而诗人心情的徘徊起伏,又可于言外得之。
第三联也是具体写景,但与上联不同。上联写得绚丽,此联写得明净;上联着重安排景物,此联暗地交代时间;上联写“涧流”,其声清冷,此联写“乱蝉”,其声噪闹。“凉阴”见得日已西斜,“落日”已是时近黄昏,写时间的流转,层次分明。所以两联重点不同,疏密各异。至于两联的对仗工整,下字准确,轻重匀称,也同样能看出作者的细密功夫。
结末一联,用意在点出题目的“宿”字。他是打算在山中过夜的,不过还未到就寝的时候。然而他已经想到枕上的情景了:洞霄宫种了许多芭蕉,看天气又快要下雨,那雨打芭蕉的音响,一定又是很有韵味的。那么,谁能在枕上听到呢?诗人故意下此一问,其实他分明知道,今夜是定能领略这种幽美的情韵的,只是不晓得同听此声的还有哪些人罢了。
就这样,诗是写完了;然而还留下了悬念,也就是没有真正结束,且让读者自己去追踪寻味了。
这也正好回应开头那句:“秋思亦无垠”,章法极为细密。
(刘逸生)
书寿堂壁
林逋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
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这首诗最早曾书于林逋自作寿堂壁上,是他临终明志之作。诗题一作“先生临终之岁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当是后人所题,不出林逋之手。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二句,从“结庐”和“坟前”落笔,由生前写到身后,概括了他的一生。林逋是个清苦的隐逸诗人。绿波荡漾的西子湖水,翠竹葱茏的湖心孤山,令这位“梅妻鹤子”的诗人流连徜徉。这面湖依山的庐舍,正是他朝夕相处之所。诗人在此,虽“家贫衣食不足”,却“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杭州近在咫尺,居然“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均见《宋史》本传),足见其安贫乐道的志趣。首句侧重写的是“庐”,是述他生前,次句紧扣的则是“坟”,是述他身后。林逋生前作圹庐侧,自有长眠于湖光山色间之意。“亦萧疏”三字,示身后的萧条,正见隐士本色。这两句形象地总结了他的一生。
《后村诗话》说林逋一生苦吟,自摘十三联五言,唯五联存集中,梅尧臣序其诗集,更叹“所存百无一二焉,于戏惜哉”!林逋也曾说:“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但好事者往往窃记之,所以遗稿尚有数百篇。“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二句,即以遗稿中并无封禅书一类阿谀谄媚文字自慰,以示高洁。茂陵,汉武帝陵墓,这里即指汉武帝。据《汉书·司马相如传》,司马相如死后,汉武帝曾从他家中取到一卷谈封禅之书。所言不外歌颂汉皇功德,建议举行“封泰山,禅梁父”的大典。林逋借古喻今,表明决不屑于像司马相如那样希宠求荣。“犹喜”、“曾无”俱为庆幸之语,感情色彩很浓。这二句是和靖名句,颇为后人传诵,所以如此,并非在于它是奇语、丽句,而是因为它表现出诗人的高尚志节。宋真宗时,大臣王钦若等伪造符瑞,怂恿真宗东封泰山,借以邀宠。林逋这两句诗是针对此事而发,立意高绝。秦少游曾赞曰:“识趣过人如此,其风姿安得不高妙也!”后代文人在用司马相如草封禅书之事时,有正用反用之别,王禹偁《谪守黄冈谢表》中“茂陵封禅之书,惟期死报”之语,是正用,林逋这里是反用。对此,《艺苑雌黄》评曰:“自非学力高迈,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认为林逋要高出王禹偁一筹,这是很有见地的。以后胡仔虽颇不以为然,但和靖此二句流传之广,决非王之可比,却是事实。
林逋生当北宋盛世,诗文颇有名,却淡于荣利,终生布衣。诗中所表白的,并非虚语,所透出的是一股高逸淡远之气。
(黄刚)
刘筠
【作者小传】
(971—1031)字子仪,大名(今属河北)人。咸平元年(998)进士。仕真宗、仁宗两朝,屡知制诰及知贡举,预修国史,官至翰林承旨兼龙图阁直学士。再知庐州,卒。曾预修《图经》及《册府元龟》。诗学李商隐,工于对偶,词藻华丽,和杨亿齐名,时称“杨刘”。与杨亿、钱惟演等十七人唱和,结集为《西昆酬唱集》,号“西昆体”。
柳絮
刘筠
半减依依学转蓬,斑骓无奈恣西东。
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
北斗城高连蠛蠓,甘泉树密蔽青葱。
汉家旧苑眠应足,岂觉黄金万缕空?
自《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杨柳,后又有柳絮,就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仅在西昆诗人所宗尚的李商隐集中,以柳命题者,就有近二十首之多。历代写柳和柳絮之诗,名章佳句,固络绎如云;而陈辞熟语,更连篇累赘。刘筠此诗则能在众作如林中别开生面。
王夫之云:“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薑斋诗话》)这首咏柳絮诗好处就在于不入熟滥,不规规于形象的刻画、藻彩的敷饰,而能在立意取势上透过一层,以此驱遣典实,熔裁物象,在吞吐断续、若即若离中,借柳絮的形象道出了诗人的一缕淡愁。
这诗主要的吟咏对象是宫柳。宫柳在南朝以来一直为王侯勋贵所歌咏叹赏。《南史》记刘悛之为益州刺史,献蜀柳数枝,条甚长,状若丝缕,齐武帝植于太昌云和殿前,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如张绪当时。”“暧暧阳云台,春柳发新梅。柳枝无极软,春风随意来。”梁简文帝这首《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又将宫柳描绘得何等柔美而自在。然而在刘筠看来,宫柳却有双重的悲愁。
《大戴礼·夏小正》“正月”:“柳梯:梯也者,发孚也。”柳树伴着春风的到来而始发。鹅黄著枝,轻罗笼烟,二月间它又如此婀娜多姿。然而春犹未尽,柳却已经过了“当时”之“年”。它那“依依”可怜之态业已半减,虽在春时,那蒙蒙飞絮恰似秋日离根飘荡的转蓬,只平添东西南北的离别人,马上折枝为赠时无可奈何的枨触。然而此时,“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平沙千里指野外,广陌三条为城市,二句互文见义。柳树丰姿半减之时,正是万物经过春雪的滋润,在风和日丽中竞艳争芳之际。这是柳所共有的悲哀。
然而宫柳比起一般柳树来,更有其独特的可伤处。《三辅黄图》记,“(汉)惠帝更筑长安城,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今人呼汉京城为斗城”。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颈联借汉言宋。树入禁中,身价陡增,被称为玉树,京城上应星象,紫气蒸腾,似有无数蠛蠓(飞虫)在空中浮游,更与仙境琼府相仿。然而宫柳在其中是否真的幸运呢?“汉家旧苑眠应足”,《三辅故事》记:“汉苑中柳,状如人形,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柳在宫中,更见娇慵,为贵人所狎玩。然而高城隔绝,禁中森严,待它睡足醒来,“柳色黄金嫩”的韶光已经过去,它已是一片青绿,步入了中年。“岂觉黄金万缕空?”是全诗的结穴,冷然一问,分外警省。常柳虽然风华短暂,然而它们在平沙千里、广陌三条的风光中也曾品尝了青春的快乐,也能领略事过境迁的悲哀,它们的“生活”是流动的,活生生的。而闭锁于高城禁苑中的宫柳,却只是度着死水一潭般的年光,尽管已万缕空空,而自己尚未必有丝毫的觉察呢!
《柳絮》寄托的愁思,如果孤立地看,可理解为替宫柳传神,也可理解为代幽居的宫人感叹身世。然而分析一下刘筠的思想以及当时的境遇,可知诗中意象实寄托着作者所别具的怀抱。
此诗见录于《西昆酬唱集》。此集起于景德二年(1005),迄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时刘筠以秘阁校理预修《册府元龟》,而距其咸平五年(1002)入校太清楼书,擢为第一,初入宫禁,已多历年所,年龄则已过三十五而尚不满四十。刘筠与杨亿是西昆诗人中对现实政治比较清醒,又较有正义感的人物。所以他虽身居清华之职,却并未为“昆山玉府”的“仙境”所陶醉。当时他与杨亿在《宣曲》、《汉武》、《明皇》等作品中就已对内外政策作了借古喻今的讽喻。后来在与权臣丁谓(亦为西昆体作者)的斗争中更因守正不阿而外放,曾有“奸人用事,安可一日居此”之壮语,而为朝野所敬佩。由此可知,《柳絮》诗所写眠足而起,不知韶华已虚度的宫柳形象,实是久居宫禁而青春刚过的诗人的自伤与自警。这就使此诗在立意上先占一地步。《西昆集》中与刘筠此诗同题唱和的还有杨亿、钱惟演各一首,均不如此诗之立意超迥,这并非是才力之高下,而是因为杨亿虽正直而当时已早过中岁,不可能再有刘筠这种青春方逝的感触,而钱惟演人格不高,后来依附丁谓以为进身之阶,故不能有刘筠这样的襟怀。
立意得势,立意的超胜使得此诗的开合结构,深得曲折回互之势;遣句造景亦能推陈出新。首联以春日柳絮比秋日断蓬,迷茫中暗寓迟暮之感。次联忽然抛开柳絮主体,而写城乡的明媚春光,看似不续,而实为反衬,笔致开脱而意脉暗连。由次联之“广陌三条”又进而荡开,引到北斗城、甘泉树,似与首联相去弥远。然而末联复用人柳、黄金柳二典,收向主体,冷然一问,始知中间步步曲折原来都归向一个“空”字,既与首联相应,又翻出一层新意。杨亿曾评李商隐诗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韵语阳秋》引),刘筠此诗在艺术上也正深得义山之奥秘。
(赵昌平)
汉武
刘筠
汉武天台切绛河,[1]半涵非雾郁嵯峨。[2]
桑田欲看他年变,匏子先成此日歌。
夏鼎几迁空象物,秦桥未就已沉波。
相如作赋徒能讽,却助飘飘逸气多。
〔注〕
[1] 天台:有的注本以天台确指通天台,非是。按《史记·封禅书》,通天台建于元封二年堵塞瓠子口以后,如泥于通天台,与下文“瓠子”句矛盾。
[2] 非雾:《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庆)云。”非烟与非雾,本为二物,此以平仄关系以雾代烟。
这首咏史诗是《西昆酬唱集》中的名篇。宋真宗咸平、景德年间,知枢密院事王钦若等怂恿真宗崇信符瑞,京师四裔,纷纷附会天象,虚呈祥瑞。至大中祥符元年(1008)遂有“天书”降临;四年,真宗因而东封泰山,这出闹剧达到了高潮。“赵受命,兴于宋,传于恒。居其器,守其正。世七百,九九定。”(“天书”文,以上均见《宋史·真宗纪》)朝野内外弥漫着一片虚妄的吉祥喜庆气氛。这引起了一些有识见的士大夫的不安。刘筠、杨亿等七名馆臣遂在“天书”降临前后,以《汉武》为题唱酬,意在通过雄才大略而偏偏“尤敬鬼神之祠”(《史记·封禅书》)的汉武帝故事,借古喻今,以示微讽。刘、杨二作,是其中最佳者。
此诗一二句,以状物起兴。汉武一生好为崇楼峻阁,奉巫祠神。元鼎三年(前114)春所作柏梁台,高二十丈,“用香柏百余,香闻十里”(《封禅书》),据传就是用来供奉长陵女巫神君的(《汉武内传》)。以后又兴建了通天台,高三十丈;井干台、神明台,均高五十丈(《封禅书》),诗中的天台即是这众多仙台的总称,“天”,言其高。这二句诗抓住了天台“高”而“入云”的两个侧面,以精丽的语言,创造了笼罩全诗的迷离虚幻的气氛。天台之高,竟直切绛河(即银河)。这“切”字特为天台拔地矗起、如锋锷参天的气势传神。“非雾”指五色祥云,与上句“绛河”互映,便见彩霭氤氲。又用“半涵”两字,“半涵”与“非雾”相配,加深缥缈空灵之意;切天台含云吐雾,郁郁纷纷,犹如紫气护绕的仙家灵山。“郁嵯峨”三字为二句殿末,水到渠成,工切而自然。
“桑田欲看他年变”,《神仙传》载,仙女麻姑曾三历人间沧海桑田之变而依然绰约似少女。第三句借用麻姑事,承上点明汉武筑天台之目的,遂渐次将武帝推向凌风凭虚的仙游境中。第四句急转直下,“瓠子先成此日歌”,猛然又将凌云天子拉回到人世。武帝元光三年(前132),黄河在瓠子口(在今河南濮阳市境)溃决,二十余年间,多次修治而无成效。河决又偏与求仙密切相关。方士栾大说:“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因此武帝“方忧河决而黄金不成”(《封禅书》),遂于元封二年(前109)亲临瓠子口督塞,“悼功之不成,乃作歌云:‘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河渠书》)刘筠截取汉武塞河决的这一侧面,形象地指出其求仙梦的破产。这二句诗转折突兀却流荡妥帖。这是因为在连贯而下的流水对中成功地参用了倒装句法。顺说而又协律当为“他年欲看桑田变,今日已成瓠子歌”。将三句之“桑田”置前,正接首联天台入云,以加强“仙”气,而四句以“瓠子”领起,则顿然给人以洪水浩渺之感,助成了陡折急转之势,有效地传达了诗旨。
五六两句顺上陡折之势荡开。夏禹曾作象征九州统一的宝鼎九只,由夏而殷而周,国灭鼎移,陵夷而至秦时,宝鼎沉沦。汉武帝元鼎元年(前116)竟在汾水边发现。方士公孙卿称鼎“出与神相通”,武帝德配黄帝,当上封泰山,“上封则能仙登天矣”(《封禅书》),于是元封元年汉武东封泰山,复巡蓬莱,冀遇诸神。以后直至去世,二十余年间,更遍封五岳四渎,求仙不止而终无效验(同上)。这正与当年秦始皇多次封禅东巡,筑跨海石桥以寻诸神的愚举一样。(《史记·秦本纪》及《三齐要略》)李贺《苦昼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这二句诗总结了这两位一代雄主佞仙的可悲下场。刘筠此诗五、六二句发展了李贺的诗意,以史证史,意谓汉武虽得到了夏鼎,然而执迷不悟,求仙不止,其结果也只能与秦皇一样石桥沉波,含恨而亡。象征九州统一的宝鼎复现也只能是一场幻梦。这样二句承三四转折之势,在咏汉武的同时,放笔开拓出上下数千年盛衰兴亡的广大时空境界,言外之意则在讽喻真宗,勿以祥瑞为可凭依,而当以前王之覆辙为鉴戒。
最后,“相如”二句,由放而收,点睛煞尾。写的是汉武帝文学侍臣司马相如曾作《大人赋》,以讽仙家之虚妄;但他铺张过甚,结果“天子大悦,飘飘然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汉书·司马相如传》)元代方回《瀛奎律髓》释此二句为指“谏者不切”,其实含义更深。刘筠是馆臣,地位与文学侍从相仿,这里是化用典故。承上讽喻意,谓自己也只能像相如一样以诗赋为微讽,但不知真宗见到后,是否会像汉武一样辜负了臣下的一片曲衷?全诗至此收束于含义深长的感叹期望之中。
此诗好在既具有西昆体固有的风格,却无此体通常的弊病。语言典丽精工,却含蓄而得当,没有浓得化不开之嫌;多用典实,却位置妥帖,并不显得堆垛;这固然因为此诗内容充实,不同于西昆体常有的无病呻吟;而另一重要因素是结构颇见匠心,既保持了西昆体组织细密的特点,又深得杜甫、李商隐七律以气运律、善于擒纵开合之神理,故能于典丽精工中见跌宕回旋之势,得兴寄遥深之旨。
(赵昌平)
杨亿
【作者小传】
(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今属福建)人。十一岁,太宗召试,授秘书省正字。淳化三年(992)赐进士及第,直集贤院。真宗时官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预修《太宗实录》,又与王钦若同修《册府元龟》。仁宗时追谥文。诗学李商隐,多写身边琐事,词藻华丽。与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诗歌唱和,结集成《西昆酬唱集》,号“西昆体”。与刘筠齐名,时称“杨刘”。著作多佚,今存《武夷新集》。
代意二首(其一)
杨亿
梦兰前事悔成占,却羡归飞拂画檐。
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
舞腰试罢收纨袖,博齿慵开委玉奁。
几夕离魂自无寐,楚天云断见凉蟾。
《代意》二首,载杨亿编的《西昆酬唱集》。杨亿首倡,李宗谔、丁谓、刁衎、刘骘各和一首,刘筠和二首。题名代意,似代人立言,而这个人从诗里所描写的事情来看,当是指一离妇。古人常以男女比拟君臣,这从屈原以来就是如此,所以这诗,结合杨亿的身份来说,当系有所为而作,但又不能过于实指,以免穿凿附会。
诗一起即用典,梦兰事,本出《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
这一典故,本系吉利的事。而起句云:“梦兰前事悔成占”,所悔何来?当指下面的仳离之事。首句确实是饱满而又曲折,顿挫生姿。炼一“悔”字,把全首诗意包含其中。第二句“却羡归飞拂画檐”,“羡”字系从“悔”字引来,因悔前事,自羡眼前。“归飞”字样,本是用《诗经·小雅·小弁》:“弁彼鸒斯,归飞提提。”这一语典的运用,自然衬出一己之孤单,和双飞鸒鸟归来之可乐。虽不明说,而其意自见。首联实沉重凝练,而又大开大阖,对照鲜明。艳丽中有凄凉意。
颔联“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字面秾丽,属对精工,“别鹤”、“新缣”两典,在此联中尤显出凄婉之致。“别鹤”,是“别鹤操”的简称。据《古今注》云:“别鹤操,商陵牧子之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母将为之改娶,妻闻之,中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妻子即将遭受“七出”的不平待遇,这当然是个悲剧。“新缣”之典,出于汉代乐府民歌:“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上山采蘼芜》)这又是妻子已遭遣出,而让织缣的新人当门户了。总之,弹瑟也好,织机也好,皆是妇女的不幸遭遇。此联在美丽的词藻下用哀怨的夫妻离异的典故构成。“梦兰”事本成空,所以这一联证明“悔”的事实。诗的结构章法,有线索可寻。写离妇之遭遇,可谓淋漓尽致。颈联再从宫闱中之乐事写起,歌舞、博弈本都是赏心乐事,但由于离异,所以是“舞腰试罢收纨袖,博齿慵开委玉奁”。“博齿”是一种赌博游戏,由来已久。《楚辞·招魂》:“成枭而牟,呼五白些。”王逸注:“五白,博齿也。”这一游戏,今已不传,现在掷骰子游戏庶几近之。这一联,以人间乐事反衬今之寂寞,实加深对梦兰前事成占而又反悔的描绘,是“悔”字的再伸延。尾联不再以典出之,直接抒情,“几夕离魂自无寐,楚天云断见凉蟾”。她该有多少不眠之夜,多少离愁!在这静夜里,楚天澄净,明月高照,然而人在何处?较之“隔千里兮共明月”更为凄凉。因为“自无寐”,是自己相思不寐,而所思者则未必如己之重相思的。所以更为沉痛。
这首诗,题为代意,实为自抒己意,有难言之隐,而又不能已于言,终于用比兴手法写出这首诗。屈原云:“初既与予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离骚》)杨亿的遭遇有点类似。据欧阳修《归田录》载:“真宗好文,初待大年(杨亿字)眷顾无比,晚年恩礼渐衰。”杨亿于此时期判史馆,奉命和王钦若等同修《册府元龟》,“亿素薄其人,钦若衔之,屡抉其失”(《宋史·杨亿传》),而“陈彭年方以文史售进,忌亿名出其右,相与毁訾”(同上书)。《归田录》又载:“杨文公亿以文章擅天下,然性特刚劲寡合,有恶之者,以事谮之。大年在学士院,忽夜召见于一小阁,深在禁中。既见,赐茶,从容顾问,久之,出文稿数箧以示大年,云:‘卿识朕书迹乎?皆朕自起草,未尝命臣下代作也。’大年惶恐不知所对,顿首再拜而出。乃知必为人所谮矣。”这真是“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从杨亿的遭遇来看,这首《代意》当是在如此的背景中写成的,真是“抒情空拟《四愁》诗”(李宗谔和本诗诗句),“年少情多岂易禁”(刘隲和本诗诗句)。《代意》诗是有这如许含意的。
(金启华)
南朝[1]
杨亿
五鼓端门漏滴稀,夜签声断翠华飞。
繁星晓埭闻鸡度,[2]细雨春场射雉归。
步试金莲波溅袜,歌翻玉树涕沾衣。
龙盘王气终三百,犹得澄澜对敞扉。
〔注〕
[1] 本诗在写法上,明显受着李商隐同题诗的影响。李商隐《南朝》诗曰:“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敌国军营漂木柹,前朝神庙锁烟煤。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2] 埭:堤坝。这里指玄武湖北堤,又名“鸡鸣埭”。
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当时在朝中任知制诰的杨亿奉诏参与修撰《历代君臣事迹》(后名《册府元龟》)一书。此后的三年时间内,他与同在秘阁的刘筠、钱惟演以及其他朝臣,互以诗歌相酬唱,计得诗二百五十首,编为《西昆酬唱集》。
《南朝》即为当时的酬唱诗之一。它在写法上仿效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同题诗。诗中列出南朝天子荒淫误国、败亡相续的历史事实,在铺陈中即含讽刺之意。通过咏史,寄寓了诗人不忘前代教训、借古讽今的意义。
首联便揭示出南朝君主无日无夜、淫乐不止的情景。据《南齐书·武穆裴皇后传》记载:永明中,“宫内御所居寿昌画殿南阁,置白鹭鼓吹二部;乾光殿东西头,置钟磬两厢:皆宴乐处也。”齐武帝夜间与宫妃宴乐,天色始明,又要与宫女嫔妃外出游玩。这一联所展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五更时节,宫殿正门报时的鼓声响了。此时,宫女们就要起来梳妆。不一会儿,建有翠华旗的车驾,后面载着许多随从的宫女,便从宫中出发了。下句的“夜签声断”,用陈文帝的典故。陈文帝起自布衣,知道创业的艰难。为了自强不息,他让宫中报晓的鸡人将告时的更签用力投于石阶,发出响亮的声音,使自己在熟睡中也能惊醒。
颔联写南朝天子荒于游猎。据史书记载,齐武帝经常带着宫女去琅邪游玩狩猎,早上出发经过玄武湖北堤,晨鸡始鸣,这就是诗中所说的“繁星晓埭闻鸡度”。又据记载,南齐君王特别喜爱射雉。东昏侯时,置射雉场二百九十六处。每次外出射猎,东昏侯与鹰犬队主徐令孙、媒翳队主俞灵韵等人齐马并行。为了不让人看见,常常临时驱赶百姓。有时人们衣不暇披,徒跣而出,犯禁者随手格杀(见《南史·齐本纪》)。这就是“细雨春场射雉归”一语所包含的历史内容。
颈联写南朝天子淫于酒色。上句写南齐东昏侯宠幸潘妃。他不仅与潘妃一起戎服驰逐,极选天下珍宝以供潘妃服御,还曾凿金为莲花,贴于地面,让潘妃行于其上,说是“步步生莲花”。“波溅袜”,化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二语,形容潘妃姿态轻柔、宛若神仙。下句说陈后主沉浸于诗酒女色之中。他每天与张贵妃、孔贵嫔以及众狎客一起酣饮,不理政事,谱写了《玉树后庭花》等艳丽的曲调,令宫女歌唱。在陈后主所作歌词中有这样两句:“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由于调子哀苦,据说后宫美人唱这首歌,往往落泪。“涕沾衣”,就是形容这种颓靡感伤的亡国之音的。
抚今思昔,诗人感慨不已:由于南朝天子竞逐繁华、荒淫不止,所以号称“钟山龙盘、石城虎踞”的金陵终于销尽了王气,偏安江左三百年的南朝终结了。现在物是人非,只有那滔滔东去的清波可以作为南朝遗迹的见证。敞扉,喻南朝宫殿遗址。末联不仅是对南朝君主荒淫误国的形象概括,也启示人们不要忘记其中所蕴涵的深刻的历史教训。
诗人这样结尾,是有着一定寓意的。当时,宋朝刚刚和辽国订立了屈辱的“澶渊之盟”,规定每年向辽国输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同时,宋真宗崇尚浮华、沉湎女色,又正在准备东封泰山的大典。这种情况自然引起诗人的隐忧。所以,诗人通过咏史,委婉地提醒君王牢记南朝的教训,不致重蹈前代的覆辙,因而有着讽喻现实的意义。
这首诗精于用典。诗人将一系列关于南朝的典故组织得很巧妙,锻炼得很工致。前六句有合有分,末二句以景结情。加之音节铿锵、辞采华丽,呈现着“取材博赡、练词精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的艺术风采。
(李中华)
穆修
【作者小传】
(979—1032)字伯长,郓州汶阳(今山东汶上)人。后居蔡州(治今河南汝南)。大中祥符进士。曾任泰州司理参军,后为颍州、蔡州文学参军。继柳开后,力主恢复韩、柳散文传统。有《穆参军集》。
鲁从事清晖阁
穆修
庾郎真好事,溪阁斩新开。
水石精神出,江山气色来。
疏烟分鹭立,远霭见帆回。
公退资清兴,闲吟倚槛裁。
古人论诗,讲求“诗趣”,宋人魏庆之在他的《诗人玉屑》中专辟“诗趣”一门,罗列了“天趣”、“奇趣”、“野人趣”、“登高临远之趣”,以为“诗趣”之宗。穆修的五言律诗《鲁从事清晖阁》,以清新的笔触勾勒了一幅恬静、闲适的风景画,可说是一首得“天趣”之作。
诗题“鲁从事清晖阁”,从事,是官名,古人把州、郡幕职官称作“从事”。鲁从事为何人已不可考,但从首联“庾郎真好事”看,这位姓鲁的从事似乎年纪还比较轻,而且颇有点文名,故诗人称之为“庾郎”,把他比作南北朝时的著名诗人庾信。“清晖阁”是鲁从事所建阁名,诗人赞扬他的这一举动是“真好事”。“溪阁斩新开”,“斩新”,全新、极新。此句用字生新。首联交代了清晖阁的主人———鲁从事;点明了位置———水边,并点明这是一座刚刚落成的新楼阁。
颔联写阁中所见,呼应首句“真好事”。“水石精神出”,意思是说,登上新建的楼阁一望,眼界顿开,原来隐而不露的水石佳处立时呈现在眼前。精神即指水石佳处。溪阁未建,佳处无人领略;溪阁一建,佳处立见。“出”字下得有力。“江山气色来”,临水之山,因水气熏蒸,显示出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生气。山水辉映之中,自具一种特殊的韵味。所谓“气色来”,即指这种境界。
颈联写远景。“疏烟”,指远处山水间的雾气。既言“疏”,则山野的空旷与冷寂可以想见。鹭即鹭鸶,一种水鸟,羽毛洁白,腿、颈修长,有长身玉立之态。雾气氤氲之中,白鹭分行而立,境界优美,宛如一幅山水画。“远霭见帆回”,诗人在远眺中,看到烟霭里船帆悠悠而行。既写出了江水在日光的照耀下朦朦胧胧的景象,又使归帆显得遥远而模糊,给人以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这两联前二句虚写,后两句实写,把读者引入了大自然清远高旷的境界。
如果说中间两联的写景寄寓了诗人的某种心境,那么尾联则是直接的表露。“公退”,出自《诗经》“退食自公”,指处理完公务以后;“清兴”指高雅的兴味;“资”者,助也。诗人热爱这大自然的闲淡和高洁。他多么羡慕鲁从事在公务之余,能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去处,他仿佛看到这位才气横溢的“庾郎”倚在清晖阁的栏槛上,一边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一边在推敲诗句。裁,这里作修改讲,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
宋初的诗歌,尚未脱离唐人的窠臼。这首诗也不例外。但诗人运用清新的语言、虚实相间的笔法,描绘出鲜明的形象,为江山传神,似亦不在唐人山水诗之下。
(朱杰人)
贵侯园
穆修
名园虽自属侯家,任客闲游到日斜。
富贵位高无暇出,主人空看折来花。
北宋的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人文荟萃,富庶繁华,不仅有喧阗的街市,高耸的楼榭,还有数以百计的名园佳圃。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又载当时的东京市民有探春的风俗,每年正月十五以后“都人争先出城探春”。这时,达官贵人们的私家花园也一齐“放人春赏”。这首《贵侯园》就是写春天游赏名园的,但值得寻味的是,这首小诗的主题并不是赞美,而是讽刺。
第一句“名园虽自属侯家”,起得很平淡,但含义颇深。“名园”,“属侯家”,顺理成章,无可非议。但诗人却用“虽自”两字把它们组合起来,作一转折,引出下文。诗人进一步写道:“任客闲游到日斜”。虽然名园属侯家所有,但游人却可以随意游玩、观赏。“到日斜”三字,把“任客”和“闲游”的含义表达得十分透彻。诗写到这里,读者有理由认为名园虽属侯家,但也属于大家,这诚然是一件大好事。但诗人的用意并不在此。
诗人紧接着又写道:“富贵位高无暇出”,这就告诉人们,贵侯徒有名园,他根本没有闲暇前来观赏。有趣的是诗人对“无暇出”所作的注脚:“富贵位高”。这就是无暇出的原因。最后一句:“主人空看折来花。”名园的主人也赏花,不过他所观赏的只是失却了生命力的“折来花”。诗人说,这是“空看”,因为这种花决不能使人领略到大自然充满勃勃生机的意趣。如此观花只能是可悲的。侯门深似海,贵侯们深居简出,纵使坐拥名园,也难得一至,只能看看折下的花。至此,读者才真正体会到“虽自”二字的分量:名园确实并不属于那些占有者贵侯们,富贵使他们无从接近大自然,也便失去了造化赐予人类的美的享受。
这首诗质朴无华,但含意深刻,对于贪婪的占有园林之胜的贵侯们,予以辛辣的讽刺。
(朱杰人)
司马池
【作者小传】
(980或989—1041)字和中,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司马光父。进士及第。历官至天章阁侍制、知河中府,徙同州、杭州。后被劾,降知虢州,徙晋州。
行色
司马池
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
赖是丹青不能画,画成应遣一生愁。
什么叫“行色”?此词出于《庄子·盗跖》。故事是说,孔子访盗跖,吃了大亏,失魂落魄地跑回鲁国,迎面碰上柳下惠。柳下惠看他的狼狈样子,就问了一句:“车马有行色,得微(得非)往见跖耶?”这就是“行色”一词的来历。以后,看到那些风尘仆仆、匆忙赶路的人,就说他“行色匆匆”。把“行色”二字作诗,既是“行”,又是“色”,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然而也真有举重若轻的人,司马池就是一个。他是著名史学家司马光的父亲,曾在安丰(在今安徽寿县南、安丰塘北)监酒税。这首《行色》便是他在安丰时写的。
安丰南面有个芍陂,是一片很大的水塘,传说是春秋时代楚国孙叔敖开的,后来曹操又加以疏浚,直到北宋一直是有名的水利工程。安丰又是交通渡口,来往的人很多。因此,司马池这个监酒税的闲官有许多机会看到来往旅客满面风尘、来去匆匆的神气。看得久了,他就慢慢看出个道理来,原来所谓“行色”就是这个样子的。
到底是什么个样子呢?他用十四个字把它概括起来,那就是“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穷到渡头”。
“远陌”是长途;“初穷”是刚刚走完;如今来到这个渡口了。你看这些远远奔来的客人,疲倦劳累,神情萧索,看不出半点欢容;也没有谁来欢迎、送行,别人对他是那么冷淡,他对别人也一样漠不相关。虽说这渡口人来人往,也算热闹,然而彼此之间却感觉不到半点温暖。这就是所谓“行色”啊!诗人知道,芍陂的水是冰冷冰冷的,可这“行色”比芍陂的水还要冰冷;秋天是萧条惨淡的,而“行色”比秋天的天气还要凄凉萧索。于是他就得出“冷于陂水淡于秋”七个字。
确实,这七个字是高度的艺术概括,你就算写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说“行色”是如何如何,也未必就能胜过这七个字。我们只需闭目一想,就会感觉到它那比喻是多么准确,手法又是何等高明了。
后面两句只是补足的话。意思说,幸亏画家还没有本领把这种“行色”描绘下来,假如他能描绘下来,挂到墙上,这一辈子就不要有高兴的日子了。因为,只要瞧它一眼,心里就难受。
张耒曾赞叹过这首诗:“梅圣俞尝言:‘诗之工者,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诗有焉。”(见《右史集》卷四八)评价是非常中肯的。
(刘逸生)
范仲淹
【作者小传】
(989—1052)字希文,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宝元三年(1040)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兼知延州,加强对西夏的防御。庆历三年(1043)任参知政事,与富弼、欧阳修等推行新政,兴修水利,为夏竦等中伤,罢政,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后在赴颍州途中病死。卒谥文正。工诗文,晚年所作《岳阳楼记》最为传诵。有《范文正公集》。
江上渔者[1]
范仲淹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注〕
[1] 江上渔者:《诗人玉屑》卷九引《翰府名谈》,题为《赠钓者》,诗中“但爱”作“尽爱”,“风波”作“风涛”。
这首语言质朴、形象生动的小诗,自会使人联想到唐诗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悯农》)的名句,联想到作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全诗仅二十个字,但言近而旨远,词浅而意深,可以引发丰富的联想。
首句说江岸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他们在干什么?自然引出第二句。原来人们往来江上的目的是“但爱鲈鱼美”。但爱,即只爱。鲈鱼体扁狭,头大鳞细,味道鲜美。人们拥到江上,是为了先得为快。但是有谁知道鲈鱼捕捉不易,有谁体察过捕鱼者的艰辛呢?世人只爱鲈鱼的鲜美,却不怜惜打鱼人的辛苦,这世道是多么不公平啊!于是作者在三四句构拟了一幅生动的图画来反映江上渔民的辛劳。一叶扁舟,出没在风波里,真是“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渔民们为什么要冒这样的风险呢?诗人没有明说,便戛然而止,而读者已经能够体会到作者的弦外之音了。这就是:渔民们完全是为生活所迫,鲈鱼之美是靠渔民之苦换来的啊!这种言尽意不尽的手法,使诗歌含蓄隽永,耐人回味。
诗中饱含了诗人对那些驾着一叶扁舟出没于滔滔风浪中的渔民的关切与同情之心,也表达了诗人对“只爱鲈鱼美”的江上人规劝之意。在江上和舟中两种环境、“来往”和“出没”两种动态、吃鱼人和捕鱼人两种生活的强烈对比中,显示出了诗人的意旨所在。
(詹杭伦 沈时蓉)
野色
范仲淹
非烟亦非雾,幂幂映楼台。
白鸟忽点破,残阳还照开。
肯随芳草歇,疑逐远帆来。
谁会山公意?登高醉始回。
一般说来,“野色”泛指郊野的景色。李白诗“芳草换野色”,杜甫诗“竹风连野色”,姚合诗“嫩苔粘野色”,似乎都可以这样理解。然而,范仲淹这首诗里的“野色”,却别有所指,指一种具体的什么东西。这东西,非烟非雾,可开可合,能歇能行,而又难以实指,不可名状,无法形容。但是,春日郊行,只要凝神四望,触目皆是这种东西,只见它在浮动,在荡漾,在闪烁;它是空气,还是水气,抑或是一种光的折射,单凭直觉,是很难分辨清楚的。这东西本身已不好描绘,至于喝足了酒,醉眼蒙眬所见到的这东西的模样,更是难以捉摸了。这诗的成功之处正是把这种看不清楚的东西清清楚楚地表现出来了。即梅尧臣所说的“写难状之景,如在目前”。
作者是怎样表现这种虚无缥缈的“野色”呢?传统国画中,有所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艺术手法。要画烟岚云气这类虚的东西,常常要借助于山峰草树。草树山峰为岚气所遮,观者便知有岚气在。这首诗表现野色,也正是用这种虚者实之的手法。这“野色”既不是烟,也不是雾,但却是深密浓重地遮着亭台楼阁,这楼台便是点染野色的实物;白鸟飞起,夕阳斜照,恍惚看到了野色的开合,这白鸟和残阳也是烘托野色的实物;野色似乎在春草之上行走,不肯随草而歇,又似乎伴随着船帆,自远处而来,芳草和帆影,同样是映衬野色的实物。末联“谁会山公意?登高醉始回”,在蒙眬之中翻进一层。山公,指晋朝山简。山简镇守襄阳时,经常至习家池饮酒,大醉而归。作者以山简自况,说他登山喝酒,归时醉眼模糊,见到这种野色。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是写老眼昏花,这里则是以醉酒眼花,来突出野色的迷离恍惚。总之,无论是物,或者是人,都是为表现野色服务的,都是“虚者实之”的实体。
烘托野色的实体,并非实打实地端出来,不是照相式的再现,而是实中有虚,因而使读者透过朦胧野色,看到一幅玲珑剔透、笔墨淋漓的山水画:天上挂着红色的夕阳,空中飞着白色的鸟儿,烟岚笼罩着楼台,芳草连接着江边,帆影露出于江中。还有自远山醉归的主人,说不定还学着山公倒骑着马儿。这些景物与野色相映照,虚虚实实,藏头露尾,如同云中龙,构成一幅美丽迷人的图画。在这幅图画里,可以感受到作者豪爽的性格和旷达的情怀。或许这诗的用意正是要通过野色和这美丽的画面来表现作者的乐观精神。
(林东海)
柳永
【作者小传】
(987?—约1053)字耆卿,原名三变,字景庄,排行第七,世称柳七,崇安(今属福建)人。景祐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又称柳屯田。怀才不遇,为人放荡不羁,终身潦倒。卒于润州。创作慢词独多,对宋代慢词的发展颇有影响。擅长白描,曲尽委婉。诗仅存《煮海歌》一首,描写盐民生活,颇痛切。有《乐章集》。
煮海歌
柳永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何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1]
卤浓盐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为雪。
自从瀦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
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注〕
[1] 塯:通“溜”,流动貌。
柳永是北宋早期的著名词人。他的《乐章集》里,大多是写男欢女爱的作品。他的诗流传下来的只有三首,这首《煮海歌》反映了盐民的艰辛生活,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可以看出,柳永除“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外,还有关心民瘼、为民请命的另外一面。
《煮海歌》层次井然,开头四句领起全诗,先说不事耕织的盐民,以“煮海”为业,引出下面煮盐艰辛的一段;接着再引出盐民在官租私租逼迫下过着苦难生活的一段。最后八句是议论,寓讽谏之意,全诗结构谨严。
柳永担任过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的监督官,对盐民生活有所了解,成为他写《煮海歌》的现实基础。在描绘煮盐的艰辛时,柳永用他擅长的铺叙手法,层层展现盐民的劳动过程。潮涨潮落,盐分积淀泥中,盐民匍匐刮泥,堆成“岛屿”,让它风吹日晒。诗人所说“始灌潮波塯成卤”是指淋卤。把含盐的泥块“铺于席上,四围隆起,作一堤垱形,中以海水灌淋,渗入浅坑中”(宋应星《天工开物·作盐》),成为盐卤。然后上山砍柴,不论远近,不避虎豹,早出晚归,船载肩扛,运柴归来,用来熬卤成盐。白花花的盐是盐民经历千辛万苦得来的。清代《如皋县志》曾这样记载盐民之苦:“晓露未晞,忍饥登场,刮泥汲海,伛偻如猪,此淋卤之苦也。暑日流金,海水如沸,煎煮烧灼,垢面变形,此煎办之苦也。”这正是柳永此段诗意的极好注解。
劳动的艰辛还不足以说明盐民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更在于官租私租的重重剥削,因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虽作人形,面俱菜色。这构成了《煮海歌》的又一重要内容。写艰苦劳动场面,用的是铺叙手法;而接着揭露高利贷盘剥之重,官府赋税之苛,入官盐价之低,触及封建剥削的实质。作者采用了寓论断于叙事之中的手法。不同的艺术手法,适应不同内容的需要。前者引起人们对盐民的同情,后者激起读者的不平感。
宋诗喜发议论,《煮海歌》也不例外。“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以母子喻政府和人民,正好说明盐在宋代是由官府专卖,低价收购,官府成为盐民最凶狠的剥削者。后二句为盐民请命,祈求朝廷施行仁政,提高盐价,以活民命。由此减少的国家财政收入,只要“甲兵净洗”,去冗兵之弊,就足有余财,尽可罢盐铁之税。诗的最后又寄希望于宰相。像《尚书·说命》所说,治国就像烹饪,宰相即为调味的作料,“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只要宰相得人,恢复“三代治世”是指日可待的。那时,盐民便能安居乐业了。由盐民之苦生发一番大议论,表达了作者的政治见解,卒章显志,体现了曲终奏雅的讽谏之意,体现了对“煮海之民”的深切关怀。
后来元代王冕作《伤亭户》,清代吴嘉纪作《风潮行》,都切实写出了盐民的苦辛。《煮海歌》成了这类诗的先驱。
(吴锦)
张先
【作者小传】
(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任吴江令。晏殊知永兴军,辟为通判。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晚年退居湖杭之间。曾与梅尧臣、欧阳修、赵抃、苏轼等游。善作慢词,与柳永齐名。造语工巧,曾因三处善用“影”字,世称张三影。有《安陆词》(一名《张子野词》)。
题西溪无相院
张先
积水涵虚上下清,几家门静岸痕平。
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
入郭僧寻尘里去,过桥人似鉴中行。
已凭暂雨添秋色,莫放修芦碍月生。
此诗又名《华州西溪》。皇祐二年(1050),晏殊知永兴军,征聘张先为通判赴陕。三年后张先又重游长安,其间似到过华州。时先已年过六十,然精力旺盛,诗兴不衰。王安石曾说他“留连山水住多时,年比冯唐未觉衰;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筒还肯寄新诗”。本诗表现诗人对雨后秋溪的独特兴会,抒写一种高妙情致。
起句从远处、大处落笔,展示西溪的独特风貌。“积水”,暗写雨。一场秋雨,溪水涨满。远远望去,天光水色浑融一片,大有孟浩然诗句“八月湖水平,涵虚浑太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的气势。经过一番新雨刷洗,临溪屋宇显得明丽清宁,仿佛平卧在水面上,别有一副悠闲的静态。
颔联笔触一转,从小处、近处着墨,使诗情飞动。“浮萍破”,这是一个极细小而不易察觉的物象,是水上微风初起所致,被诗人捕捉住了。一个“破”字,寓动于静,体物入微。草声是极微弱的声响,为诗人听到,足见其静,此乃以动衬静的笔法,给人以生趣。此联一见一听,一静一动,错落有致,妙趣横生。
颈联更进一步,把一种静趣深化到禅悟的境地。
“入郭僧寻尘里去”,反衬出眼前这无相院是个离俗之境,远却尘嚣。“过桥人似鉴中行”,非但写静,且静到净化的程度;非但溪水照彻人影,且照彻了人的内心,几乎达到“心与境寂”的禅悟境地。
尾联用逆挽虚收法。“已凭暂雨添秋色”一句,在篇末点出,确是巧设安排。一是突出了西溪之妙境,先绘景后叙其所由出;二是可以放开一步,宕出远神。“莫放修芦碍月生”,意谓秋雨之后,芦苇勃生,莫让它恣意长高,使人领略不到深潭月影。这一结余味悠然,又与首句“积水涵虚”相应。
张先善写“影”,人称“张三影”。他写影的本领,在此诗中也可见到。“浮萍破处见山影”,是明写;“过桥人似鉴中行”,是暗写;“莫放修芦碍月生”,是虚写;为全诗增添了生机和情趣。
(许理绚)
晏殊
【作者小传】
(991—1055)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景德中赐同进士出身。庆历中官至集贤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谥元献。以文章得时誉,诗词尤婉丽,擅长小令。原有集,已散佚,仅存《珠玉词》及清人所辑《晏元献遗文》。
无题
晏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此诗无题,一作《寓意》。无题,故隐其题;寓意,寄托其意。总之,一段幽怨难以明说,是一首含蓄的爱情诗。
首联飘忽传神。一开始出现的便是两个瞬息变幻的特写镜头:“油壁香车”轣辘而来,又骤然消逝;一片彩云刚刚出现而又倏忽散去。写的都是物象,却半隐半露,寄寓了一段爱情周折,揭示主旨。“油壁香车”,是古代女子所坐的装饰精美的轻便小车,指代女子。车是这样的精美,则车中人的雍容妍丽,可以想见。然而这样一位美人却如巫山之云,来去无踪,重逢难再,怎不令人怅惘!“峡云”暗用楚襄王和巫山神女梦中相会的美丽传说,渲染浓密的爱情气氛。但“云雨巫山枉断肠”,毕竟是一场虚妄。前句写人间,写现实;后句写天上,写梦幻。首联写得兴象玲珑,清新流丽。
颔联景中有情。“梨花院落”、“柳絮池塘”,描写了一个华丽精致的庭院。宋葛立方说:“此自然有富贵气。”(《韵语阳秋》卷一)反映出诗人的高贵身份。“溶溶月”、“淡淡风”,是诗人着意渲染的自然景象。这两句互文见义:院子里、池塘边,梨花和柳絮都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中。阵阵微风吹来,梨花摇曳,柳条轻拂,飞絮萦回,是一个意境清幽、情致缠绵的境界。大概是诗人相思入骨,一腔幽怨无处抒写,又适值春暮,感时伤别,借景寄情;或是诗人触景生情,面对春宵花月,情思悠悠,过去一段幽情再现。这里展现的似乎是实景,又仿佛是一个幻觉。诗人以神取景,神余象外。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
颈联“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写眼前苦况,欲遣不能。多少日子以来只凭杯酒解闷,由于饮得过量,形容憔悴,心境凄凉。“伤酒”两字,诗人颓唐、沮丧的形象可见。目前又是寒食禁烟之际,更添萧索之感。
末联宕开一笔,由设问自答作结,深化了主题。诗人似乎想从悱恻的感伤中挣脱出来,探索寄书的途径,去寻觅失去了的爱情。但问得深切,答得无情。“水远山长处处同”一句,乃斩钉截铁之语,如瓶落井,一去不回。原来摆在诗人面前的不是一般险阻,而是永远冲不破的障碍。这两句看似寻常平直,却是全诗中决绝语,最为沉痛哀怨。晏殊在《鹊踏枝》词中有“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说的情景与本诗类似,都有一种难言之隐。但本诗寓意更深。“知何处”,一切尚在不解之中,使人感到怅惘;“处处同”则已无疑可置,只有绝望之情。这种情绪在首联已暗暗流露,然后曲折道出,由结句点破,情长怨深。“处处同”三字弦外有音,寻绎其意,乃人事阻隔,才处处有碍,无路可通。此联“妙在能使人思”(锺惺《古诗归》)。
此诗通篇运用含蓄手法,“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司马光《迂叟诗话》)“怨别”乃全诗主旨。字面上不著一“怨”字,怨在语言最深处。“不再逢”、“任西东”,怨也;“溶溶月”、“淡淡风”,怨也;“寂寥”、“萧索”、“水远山长”,无一不怨。“处处同”则是怨的高潮。章节之间起承转合,首尾呼应也都以“怨”贯串,此其一。其二,含蓄又通过比拟手法表现出来。“油壁香车”、“峡云无迹”、“水远山长”,托物寓意,言近旨遥,“婉转附物,怊怅情切”(《文心雕龙》)。其三,写景寄兴,“梨花”、“柳絮”二句出之以景语,却渗透、融汇了诗人的主观情绪,蕴藉传神。
晏殊被称为富贵闲人,然而他的诗在富贵气中却有缠绵悱恻的情致。
(许理绚)
示张寺丞王校勘[1]
晏殊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
春寒不定斑斑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注〕
[1] 寺丞:即太常寺丞。太常寺,掌宗庙祭祀之事。寺丞为主官之佐贰,亦为内部事务官性质。校勘:指崇文院校勘,掌图书著作之事,为儒臣之职。
晏殊一生富贵闲适,风流多才思;又雅好宾客,喜拔擢后进。幕府之中经常游宴歌吟,诗酒唱和,多有即景感怀、娱宾遣兴之作。本诗即其一,是示与幕中诗侣张先、王琪的。
首联因时兴感。起句点明时令。时值暮春三月,元巳清明将至未至之际,草木萌发,生机勃然。达官贵人,休假踏青;王孙仕女,倾城游赏,最是一年好风光。一幅清明游春图刚欲展现,诗人却用“假未开”三字煞住。次句写实景,有景有人。富贵之家,园林景致清幽。诗人没有用纤秾的彩笔着意渲染,而是用白描手法勾画出一个徘徊幽径的自我形象。“独徘徊”流露出淡淡的哀愁。
颔联承上思绪,渲染气氛,烘托“徘徊”心情。清明时节天气多变。诗人捕捉住蒙蒙细雨的物象,用一个“寒”字来抒发此时此地的身心感受。由于“雨不定”,水汽浮动空间,带来一股漠漠轻寒。“斑斑雨”还暗示花落。清明佳节尚未到来,不定的春雨却已透露春将阑珊的消息。年迈的诗人想到时光流转,人生短暂,迟暮之感油然而生。雨不止,愁不断,只得借酒自遣。“斑斑”形容雨点滴不断之态,“滟滟”写酒满溢之状,两组叠字,低徊要眇。酒和雨本无联系,但都浸透了诗人的伤春愁绪。景、物、情三者交融,浑然一体。
颈联与上相承,又转出新意。“花落去”、“燕归来”都是眼前景,具体可感。“无可奈何”、“似曾相识”,却是抽象的思绪。两句都出之以虚实相间的笔法。出句描写诗人对花落去的眷恋,对句借燕子归来抒写岁月流转,梦耶非耶的朦胧思绪。两句属对工巧,音节流畅,形成委婉凄迷的意境,写景抒情中又含理趣。大化流转,花开花落,人力奈何不得。而旧燕归来,似曾相识,可见人事兴衰,无往不复。二句中所含哲理,颇耐人寻味。李渔云:“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此言甚谛。连晏殊本人也自爱此联之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浣溪沙》春恨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乃殊《示张寺丞王校勘》七言律中腹联……今复填入词内,岂自爱其词语之工,故不嫌复用耶?”
尾联反转点题,出人意表。诗人既已领悟到人生的哲理,伤春叹逝,无济于事,猛然从愁思中振起,表示要以及时选才为己任。主旨豁然呈露。
“梁园赋客”,借用汉代梁孝王好宾客,一时才士多游梁园之典故以喻己。《宋史》本传:“殊平居好贤,当世知名之士……皆出其门。”显然,诗人把张先、王琪比作当年梁园中的司马相如与枚乘之辈。“风味”即韵味,极称其学识富赡,才思出众。《复斋漫录》云:“晏元献因对王琪大明寺诗板大加称赏,召至同饭,饭已,又同步游池上。对春晚,有落花,晏公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曰:‘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馆职,遂跻侍从。”记载是否属实,姑置不论,而晏殊对王琪赏识,由此可知。
“青钱万选”典故出自《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一载:“员外郎员半千数为公卿,称(张)鷟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时号鷟‘青钱学士’。”晏殊借此称赞张寺丞、王校勘的才能,劝其不要吝惜自己的文才。
此诗回环委婉,波澜曲折。前六句写景,一气呵成,伤春情致含蓄缠绵。结句翼然振起,直抒胸臆。感情基调与前文殊不协调。此乃抑扬之法,先饱抒衰迟之愁,“无可奈何”一句暗转,后突然扬起,气局转新,焕发出异常精神。愁思而不失理智,感伤而不失气度,使对方受到激励。
“无可奈何”两句乃全诗警句,不仅寓情于景,还寓情于理,可谓情理兼胜,所以千百年来传诵不衰。读之令人产生不断的艺术联想,又从中领悟到人生的哲理。对后来宋诗以理路入诗,也许是个启迪。
(许理绚)
石延年
【作者小传】
(994—1041)字曼卿,宋城(今河南商丘)人。累举进士不第,以武臣叙迁得官,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力主加强对辽和西夏的防务。诗风劲健,甚为欧阳修所推重。有《石曼卿诗集》。
金乡张氏园亭
石延年
亭馆连城敌谢家,四时园色斗明霞。
窗迎西渭封侯竹,地接东陵隐士瓜。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
纵游会约无留事,醉待参横月落斜。
山东金乡张氏园亭之胜,著名一时。石延年三十三岁那一年为金乡令,游张氏园,给园主人题赠了这首七律。
东晋贵族谢安曾于“土山营墅”,“楼馆林竹甚盛”[1],诗起笔以谢家亭馆作比,写张园概貌,大处落墨;“连城”二字,极有兴象。这第一句写亭馆之盛,是鸟瞰;第二句则转笔写园色之佳,视角缩小。“园色”是园中鲜花盛开的色彩,以天上彩霞作譬,又冠以“四时”二字,可见园中四季如春、百花争艳的绚丽景象。“敌”、“斗”二字,更为亭馆花树平添无限精神,园主人的豪情雅量,已隐然在目了。第三句进一步缩小视角,专写游晏之室,室中之窗,窗外之竹。本意不过说,窗外有绿竹万竿,垂翠欲滴;却化用了《史记·货殖列传》“渭川千亩竹,此其人与千户侯等”的话,更著一个“迎”字,不但写出推窗则修篁弥望的景色,而且显示出园主人张氏的富有。这里的绿竹与上句明霞般的百花掩映成趣,极富色彩瑰丽之美。第四句无非说,这园子建在城郊,园外是大片瓜地;又由于用了东陵侯召平种瓜故事[2],显示出园主人身份的清高,暗承一二,不露苞节。五六两句,集中笔墨写园中花鸟,着意渲染此中生机生趣。树上禽鸟相向,欢畅啼鸣;枝头繁英相续,香飘不断。这一联由景色描绘暗暗过渡到抒情,逗起结意。七八两句正面写“纵游”之乐。“纵游”就是尽情游赏,“无留事”即无所留恋于人间俗务之谓。意即此时我心中无牵无挂,与雅人会约于此,正好恣意畅游;而园主人又殷勤劝饮,直到夜分;我也不辞一醉,频频倾杯畅饮。愿待到月落参横,彼时园中夜色,醉眼相看,当另有一番佳胜。这里的“醉待”之“醉”,关合美酒令我沉醉与园色令我陶醉两重意思。参横月斜,事属驰想,是此时兴会的延伸,并非眼前现实,所以说“待”。以对未来夜色的悬想衬此时兴会的浓郁,把诗境推开、延伸,乐意盈盈其中,有摇曳不尽的情味。且“醉”中自见园主人的豪情盛意,诗还是暗暗归结到主人身上,回应篇首,开阖有序。通篇未曾着一字及主人,却处处隐然有主人在,这种手法也是相当高明的。
这首诗中“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一联,是延年名句,向为宋人所激赏。《鸡肋集》说:“尤为佳句。”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为伊洛中人所称。”可惜他们都没有具体说明好在哪里。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七石曼卿(延年)条引《文公语录》说,这两句“极佳”,佳在“方严缜密”。朱熹专从章法结构着眼,指出它结景启情、暗逗下意的好处,又似乎言之过偏,未中肯綮。近人陈衍《宋诗精华录》说:这两句好在“能于‘绿杨宜作两家春’外辟出境界”。他虽然说得隐约其辞,但毕竟标举出“境界”一语,可供寻绎。白居易《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一诗中的“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确是佳句。诗人凭空构想:如得与元八结为邻居,树亦当呈献友情,它将以浓荫覆盖两家,平分春色。诗人移情及物,以物寄情,达到了物我情意交融的境界。石延年同样用了移情手法,但他写的是物物情意交融的境界,与白氏所写的境界不同,这就见出是另辟蹊径。细味延年诗意,那树间小禽,好像急于要把自己心中的乐意告诉对方,因此间关相向,软语商量;那花树也似乎有意一株与一株枝叶交错,万花临风竞发,因此花香就不是来自一棵一棵的树,而是联成一线,结成一团,浓荫不断,香风相续。进一步咀嚼这“禽对语”、“树交花”两语,其实是自然景象,并无什么“相关”的“乐意”存乎物物之间;而诗人有此天真的看法,全在于他自己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他以有情之眼观无情之物,遂觉万物皆有深情,它们都在“竞用新好,以召余情”。这里,物物之情,原是诗人之情;物物之乐,即是诗人之乐;物物欣然的境界,乃是诗人一往情深的境界。这境界自然又深了一层。陈衍激赏其“辟出境界”者,殆即指此。
(赖汉屏)
〔注〕
[1] 语见《晋书·谢安列传》。
[2] 东陵侯:召平本秦东陵侯,秦亡为民,种瓜于长安城东,瓜味甜美,俗称东陵瓜。后多以喻隐士。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宋庠
【作者小传】
(996—1066)初名郊,字伯庠,后改字公序。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迁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进士第一。官至兵部侍郎同平章事。与弟祁并有文名,时称“二宋”。卒谥元宪。诗多秾丽之作。有《宋元宪集》、《国语补音》等。
重展西湖二首(其一)
宋庠
绿鸭东陂已可怜,更因云窦注西田。
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河极目天。
向夕旧滩都浸月,过寒新树便留烟。
使君直欲称渔叟,愿赐闲州不计年。
今河南许昌,是北宋时许州的州治所在地。西湖是许昌城里一个占地百余亩的大湖。据说这是唐朝名将曲环镇守许昌时,挖土筑城,引潩河水灌注而成。西湖原分东西两半,中间以横堤相隔。西部比东部大数倍,水却很浅。皇祐年间(1049—1054)宋庠贬官知许州,兴工疏浚了西湖,并凿断横堤,使东西相通,连成一片。完工以后,他写下了《重展西湖》二首以记其事,这里选其中的第一首。
首联描述凿通西湖时诗人喜悦的心情。“绿鸭”写湖水的色彩。古人常以“鸭头绿”、“鸭绿”形容绿色,“绿鸭”即“鸭绿”的倒文。李商隐:“绿鸭回塘养龙水”(《射鱼曲》),李贺“水凝绿鸭琉璃钱”(《屏风曲》),都用“绿鸭”形容水色。陂,池塘。“东陂”,指西湖的东半。此句意谓,东半湖虽然面积不大,但绿波荡漾,水光粼粼,风景已经十分可爱了。接着以递进句“更因”承接上文,说明凿断横堤后东半湖的水流入西半湖,其景更令人陶醉。鲍照《登庐山》诗云:“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窦,指山的孔穴,云窦,指从山穴或山谷中涌流而出的云。在这首诗中,作者借用“云窦”比喻从横堤上凿开的孔穴中滚滚流出的湖水。“西田”并非指田,实指西半湖,因水浅故曰“田”。东半湖水深、水位高,东半湖的水源源流注到西半湖,于是东西两半湖连成了一片,使西湖平添无限风光。
颔联写重展后的西湖胜景。由于凿通了东西两湖,西湖的面积扩大了,又由于浚治,西部的水也加深了。这两个变化带来的一个最直接的后果是,鱼和鸟得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诗人用一个动词“凿开”,十分准确地交代了疏浚之功,又用“忘情地”三个字,在模拟鱼鸟的欢情之余,透露出诗人自己喜悦的心境。下一句“展尽”是个双关的动词。一方面是说,湖面开阔了,就像大江大河一样无边无垠;另一方面是说,诗人极目远眺,看到水天一色,胸怀顿觉舒旷。诗人并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怀,而是寓情于景,显得含蓄而有韵味。这一联曾被人们广泛传诵。但《西清诗话》认为此联本于五代徐仲雅的诗“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姮娥夜月楼”,但“用古句摹拟,词人类如此”,只是宋庠用而化之,胜于常人罢了。(《宋诗纪事》卷十一)
颈联深一层写新湖的夜色:“向夕旧滩都浸月”,写得很细腻。“旧滩”当指西半湖的湖沿,整治前因水浅,故成“滩”。但现在不同了,西半湖的水位明显升高,昔日的湖滩,现在也被水淹没了。入夜,皓月当空,水中映出月亮的倒影。“都浸月”三字,写水波浩渺、水月交辉之状如见。“过寒新树便留烟”,在朦胧的月色中,新枝摇曳,就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这是多么迷人的夜景!
尾联即景抒怀。古人称太守、郡守、刺史之类的地方长官为使君。这时宋庠正贬官许昌,为知州,故自称“使君”。“直欲”即“真欲”、“真想”;“称渔叟”,就是做个渔翁,意即归隐。“愿赐闲州不计年”,但愿朝廷赐给我一个闲散的州郡,让我在大自然恬适清闲的环境里度过一生。这表达了诗人热爱自然、厌恶官场庸俗生活的强烈感情。当然,也流露出消极厌世的情绪。
这首诗在艺术上颇有特色。诗人善于寓情于景,通过鲜明生动的意象,表达丰富、热烈的感情,自然而含蓄。诗人的观察力比较细密,故状物、写景细腻传神,中间两联的对仗十分工整精巧。
(朱杰人)
宋祁
【作者小传】
(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迁居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天圣二年(1024)进士。曾官翰林学士、史馆修撰。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书成,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谥景文。与兄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诗词语言工丽。《玉楼春》词中有“红杏枝头春意闹”句,世称“红杏尚书”。有《宋景文集》、《笔记》、《益部方物略记》等。
八月望夜无月有感二首(其一)
宋祁
素波凉晕淡曾城,怊怅三年此夜情。
独卷疏帷成默坐,暗虫相应作秋声。
这首诗选自《宋景文集》,原作共两首,此为其一。其二为:“九旻含爽助清辉,万里重阴误赏期。正恨浮云无意绪,世间偏恼最明时。”第一首第二句后作者自注云:“在淮南三年,中秋俱不见月。”表明这两首诗写作在淮南,具体地说,是在寿州(今安徽寿县)。宋祁与兄宋庠并有文名,两人同于天圣初举进士,时号“大小宋”。庆历元年(1041)宋庠与宰相吕夷简政见不合,罢参知政事,出知扬州;宋祁也托病请求外调,出知寿州。此诗当在庆历三年(1043)所作。
首句“素波”指月光,从谢庄《月赋》“素月流天”句化出。“凉晕”指月亮周围的光环,这是月光经过云层中水分折射而形成的光象。因为是“秋月”,故冠以“凉”字。“曾”通“层”,这里含有高的意思。这天夜里,本当皓月当空,方里清辉,但月光却被“浮云”所掩,不能透射出来,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高楼。一个“淡”字,刻画出月色朦胧之状。“怊怅”句写诗人在盼月而不见月的惘然若失的心情中度过了三个中秋。第三句“疏帷”指稀疏的遮挡门窗的帷幕。中秋之夜,无月可赏,“万里重阴误赏期”,“默坐”和“卷疏帷”的下意识动作正表明有苦难言、寂寞难排。第四句反衬出诗人百无聊赖、无可奈何的心境,忽又从静中写“闹”,从视觉转写听觉,此起彼伏凄咽的小虫叫声,随着夜的沉寂而愈益清晰,刺人耳鼓。秋声,即指秋夜里风吹草木、虫鸣四壁汇成的凄清声响。诗人的挚友欧阳修后来写的《秋声赋》有“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之句,也是这层意思。
从诗里所显示出来的诗人,是孤寂的,失意的。他的“有感”,究竟感的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看不到月亮吗?非也。他在另一首《中秋望夕不见月》五言排律中也说:“此夜浮云恶,胡然溷太清!”他一再埋怨“浮云”,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古诗十九首》第一首中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文选》李善注云:“浮云之蔽白日,以喻邪佞之毁忠良,故游子之行不顾反(同返)也。”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总为浮云蔽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也谓此意。诗人所感的似乎是由自然现象而联想到人事:浮云蔽月,使得三年看不到清辉;他们兄弟被吕夷简之流排挤出来,使得三年回不到帝京。怎不令人郁结于心,耿耿于怀!这就构成了诗的婉转而低沉的情调。
全诗含而不露,朦胧而不晦涩,写得流畅自然,托物寄意,委曲地表达自己的心声,有点唐人风味。
(李廷先)
落花二首(其一)
宋祁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1]
沧海客归珠迸泪,章台人去骨遗香。[2]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注〕
[1] 半面妆:《南史·后妃传》载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2] 章台:汉长安章台下街名。旧时用为妓院等地的代称。
真宗天禧五年(1021),宋祁二十四岁,与其兄庠以布衣游学安州(治所在今湖北安陆),投献诗文于知州夏竦,以求引荐。席间各赋“落花”诗,夏竦以为宋祁有台辅器,必中甲科。祁亦因此在宋初文坛崭露头角。足见此诗非一般惜花伤春之作。清沈德潜说:“诗贵寄意,有言在此而意在彼者。”(《说诗晬语》)本诗即是。
首联破题,刻画落花时一片迷离凄苦的景象,状物而不滞于物。起句,诗人捕捉住所咏物的自然特征,以“素”、“红”代指花。唐人韩偓有“皱白离情高处切,腻红愁态静中深”(《惜花》)之句,以“白”、“红”状花。用借代这一修辞手法,使事物形象逼真。花的娇艳、春的绚丽如在目前。然而,它们却红颜薄命,夭折了,令人叹惋。“坠”、“翻”两字形象生动,情态感人,是从杜牧《金谷园》“落花犹似坠楼人”句化出。花本无情之物,却道“各自伤”,分明说花有人性。原来落花之自伤飘零,乃绸缪于青楼烟雨,别有难忘的幽恨。
颔联承上“落”意,从时空角度深入描绘了落花的全过程,极缠绵悱恻之致。出句描写落花飞动的舞姿。“更作”二字个性鲜明,感情强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洛神赋》),其态可掬,“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楚辞·九章·悲回风》),其状可哀。对句写花终于落地之后,在地上仍不甘香消玉殒,虽已着地,仍不失红粉佳人的美容。其执著之情,从“犹成”两字中渗透出来。“半面妆”用的是梁元帝徐妃的典故。此两句不仅刻画落花尽态极妍,栩栩如生,而且融入了诗人自己深沉的感受,一往情深,不能自已。人物交融,托物寓情。看似描写外界景物,实则处处有我在,景物始终著有我的色彩。“更作”、“犹成”二语更加强了感情色彩。李商隐《和张秀才落花诗》中有“落花犹自舞,扫后更闻香”之句,乃李商隐借落花勉励张秀才,不要因落第而颓废,应似落花一样自振自珍。宋祁此诗于此取法,所以刘克庄《后村诗话》说:“‘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宋景文《落花》诗也,为世所称,然义山固已云已。”不过,此诗之学李义山,不在镂红刻翠,恍惚迷离之貌,而在于缠绵悱恻,一往情深之神。表面上咏物,实质上写我。至于所写的具体情事,则颇难道破,亦不必深求。然而诗人的感受读者完全能体会得到,即是屈原那种“虽九死其未悔”的精神。义山诗的神髓在此,此诗的神髓也在此。这正是此联能传诵后世的原因所在。颈联以沧海客归,珠犹迸泪,章台人去,骨尚遗香,喻落花的精诚专一,表现了诗人的忠厚悱恻之情。龚自珍《己亥杂诗》中“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即由此点化而成,都是加一层描写了“虽九死其未悔”的执著精神。
此诗借落花引起象外之义,感情沉郁,寄托遥深,传达给读者的是感受,而不是具体情事,确是达到了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的境地。
(许理绚)
九日置酒
宋祁
秋晚佳晨重物华,高台复帐驻鸣笳。
邀欢任落风前帽,促饮争吹酒上花。
溪态澄明初雨毕,日痕清淡不成霞。
白头太守真愚甚,满插茱萸望辟邪。
近人陈衍说:“九日登高,不作感慨语,似只有此诗”(《宋诗精华录》),此言甚谛。
首联破题。起句点明节令,音调高扬。绚丽的物华,宜人的秋色,孰不为之神驰?一个“重”字流露诗人流连光景之意,领起全诗。同样写秋晨,则“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赵嘏《长安秋望》),有送目伤秋之愁;“白雁南飞天欲霜,萧萧风雨又重阳”(鲁渊《重九》),则有去国怀乡之思。而宋祁此句,不作愁语,气局一新。此亦诗人境遇气质使然。
次句由“重”字引出。“高台复帐驻鸣笳”,何等气派!又是“高台”,又是“复帐”,又是“鸣笳”,其场面之阔绰,气氛之热烈,历历如绘。这绝非庶民之登高,而是富贵人赏秋情景。诗人少年得志,一生显达,历任知制诰、工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晚年知成都府,本诗中有“白首太守”之句,似是晚岁在成都所作。
颔联承上,写佳日兴会,形象鲜明。出句与对句分写登高与饮酒两个场面。“邀欢”、“促饮”二语,道出了高朋满座、觥筹交错的盛况。“任落风前帽”一句活用典故。《晋书·孟嘉传》:“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古人把此事作为风流美事,杜甫曾反其意而用之:“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九日蓝田崔氏庄》)甚为宋人所激赏。宋祁又反杜诗之意。一用“羞”,一用“任”;一沉郁,一洒脱。显示心境不同,诗境亦不同。“争吹酒上花”,意谓争饮菊花酒。重九登山饮菊花酒乃古来传统的雅事。“任落”、“争吹”两词相反相成。诗人兴会淋漓之状毕现。
颈联一转,以景语出之,写登山所见。诗人把酒临风,游目骋怀,只见上下天光,一片清明。“溪态澄明初雨毕,日痕清淡不成霞”,经过一番秋雨刷洗之后,天宇澄净,秋容清淡。二句境界开阔,气象恢宏。“明”字与“清”字道出了秋晨的特色。其意境与韩琦“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着黄花晚节香”(《九日水阁》)约略有相似处。宋祁修唐书十余年,晚岁“弥为进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他“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东轩笔录》)此诗的境界显然与他积极处世的态度有关。
尾联笔力所聚,精彩益显,以欣喜的心情、活脱的形象作结。“白头太守真愚甚”一句,幽默诙谐,乃诗人自画像,形神俱出。“愚甚”两字,看似自嘲,实却矜持。“白头太守”,不仅刻画诗人与众不同的外貌,更表明了自己的太守身份。意谓“九日置酒”非一般登高,乃太守之宴游也。一股富贵气从中透出,照应首联。结句“满插”为“愚甚”作了注脚。古人有重九登高插茱萸以压邪的习俗。《续齐谐记》:“费长房令桓景九月九日囊茱萸,登高以避祸”。诗人故用“满插茱萸”的夸张笔法,描绘自己放浪形骸,豁达开朗。杜牧有“菊花须插满头归”(《九日齐山登高》)之句,乃故作旷达语,强颜欢笑;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一诗,亦以茱萸作结,“醉把茱萸仔细看”,乃辛酸语,寄寓了身世飘零之慨。而子京此句与之异趣,原因在于身世际遇不同。
此诗俊逸流畅,属对工巧,尤其是末联,给全篇平添喜剧气氛,生活情趣极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几人可得?而诗人适逢其会,发为词章,即成此兴会高华之作。
(许理绚)
曾公亮
【作者小传】
(999—1078)字明仲,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天圣二年(1024)进士。嘉祐中,拜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熙宁二年(1069)进昭文馆大学士,累封鲁国公,旋以太傅致仕。卒赠太师、中书令,谥宣靖。曾与丁度编《武经总要》。
宿甘露僧舍
曾公亮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镇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从古是著名游览胜地。此寺始建于唐文宗大和年间,重建于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北枕长江,风景绝佳。古往今来,诗人墨客不知留下多少歌咏的篇章,而特别值得提出来的,是曾公亮这一首绝句。
到过甘露寺的人,也许觉得奇怪,甘露寺左近哪里来个“千峰”,又有什么“万壑”?至于大江滔滔的景象,北宋时代如此,倒可以说是写实的。问题在于开头两句。
这一疑问不无道理。因此就须先解释这两句。
诗人写的是夜宿甘露寺的情景:他在靠江的一间屋子里歇下来,便发觉屋子里充满了水气,似云似雾,连枕头也是凉沁沁的。静耳一听,房子下面响起了阵阵松涛,也不知有多少松树,只觉得像海潮似地,呼呼啦啦,一阵比一阵紧。潮湿的水气和翻滚的松声慢慢把他带进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他仿佛自己置身在千峰之上,山中云气直扑到枕上来;又好像来到岩壑深处,风卷松声,就在床底袭来,使人产生惊恐之感。这开头两句写的其实就是这些想象,或可以说是幻觉。因而“千峰”、“万壑”不能认为是当真的。这样理解,就不至于误以为作者是在说梦话了。
诗人可以如实写景,也容许发挥浪漫的想象。然而在这里,他不可能如实地写,必须发挥浪漫的想象。那理由就在于要先替后面两句垫一个台阶,或者说,做一个思想准备。
后面两句破空而来,设想新奇,构思独特,猛然接目,真使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他住的地方,窗外就是浩荡的长江。那长江到了丹徒附近,陡然波涛汹涌,白浪翻滚,气势实在惊人。据唐代李吉甫编的《元和郡县志》说:“北固山在县北一里,下临长江,其势险固,因以为名……江今阔十八里,春秋朔望有奔涛。”北宋时代应该还是如此。试想那十八里的江面,还加上海涛的涌托,那“银山拍天浪”五字,岂不是写得恰如其分,毫不夸张。然而,使人为之目眩神骇的却是“开窗放入大江来”这七个字。那大抵是凌晨的时候,诗人从床上起来,要看一看江上的景色,他打开窗子,不禁猛吃一惊,那一望无边的大江,仿佛一下子扑进窗子里来。只见风水相激,波澜翻卷,云气浩荡,有如一座银山当头压下。他简直呆住了。
大江怎么能够涌进窗口来呢?然而,在诗人的感觉里,又确实是这样。“它是涌进来的。不!其实是我开窗把它放进来的。”他写出自己这一刹那间的亲切的感受。
我们不妨赞美一声:这样的千古名句,不能有二。
(刘逸生)
余靖
【作者小传】
(1000—1064)本名希古,字安道,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天圣元年(1023)进士。因上疏谏罢范仲淹事被贬。庆历中为右正言,赞助庆历新政。曾三次使辽,通晓契丹语。以作“蕃语诗”,被劾贬官。皇祐年间被起用,知桂州,后加集贤院学士,官至工部尚书。卒谥襄。有《武溪集》。
子规
余靖
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
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
易堕将干泪,能伤欲断魂。
名缰惭自束,为尔忆家园。
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任参知政事,曾上书朝廷,力主兴修水利,并要求对旧制作些整顿和改革,遭到守旧派的反对,被贬为陕西四路宣抚使。时诗人为集贤校理天章阁待制,与范仲淹交往甚密。他对范仲淹的遭贬极为同情,因上奏章慷慨陈词,亦被贬为监筠州酒税。这首《子规》是诗人感此事而作。在诗中,他竭力为范仲淹辩护。字里行间,充满了朋友间的生死不渝之情。
全诗的核心是一个“冤”字。开头两句,诗人借子规的啼叫声,直接昭示了诗的主旨。子规声起,一春即残,其声之凄厉可知。如此的噍杀之音,而又“声声”不息,则此鸟必有万古的沉冤在。这开首二句,托物起兴,沉郁凄凉,暗示出范仲淹被贬是“万古”奇冤。这里的“万古冤”三字,充分表现出诗人对这位贤相抱负未展的满腔同情,对这位知己不幸遭遇的无比愤慨。下面两句是写景,疏烟明月,微雨落花,一幅春残之景。子规啼叫其间,声声裂耳,更显凄婉。于是五、六两句,转为直抒胸臆,写出了自己对这声声泣血的子规啼的感受。诗人不由肝肠寸断,涕泪滂沱。他既同情范仲淹的遭遇,又恨自己无力相助。最后两句,则由比兴转为赋,联系到自己身上,说范仲淹那样的贤相,也落到如此地步,自己窃禄忝位,于心何安,还不如及早归田的好,表达了与范仲淹共进退的决心。
全诗写景抒情,互相交替,显得不呆滞,多变化。语言既明白如话,读来琅琅上口,又凝练厚重,确是一首好诗。
(张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