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寄欧阳永叔
梅尧臣
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
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
适往言犹在,浮生理可齐。
山、王今已贵,肯听竹禽啼。
此诗作于至和二年(1055)。是年,梅尧臣五十四岁,在宣城居丧。首两句“不趁常参久,安眠向旧溪”,讲的就是这个事实。唐宋制度:在皇帝正朝日,在大殿朝见,称为“常参”,参与这种朝见的,称为常参官。梅居丧前,官为太常博士,得与常参。从皇祐五年(1052)居母丧,其冬扶柩归里,至此将近三年,故云“不趁常参久”。“旧溪”即故乡,宣城有东、西二溪,已见《东溪》篇中。此诗为梦后所作,故开头点出“安眠”。接下去,“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两句,转入“梦后”情景。
这首诗之所以见称于人,主要就在这三四两句,特别是第四句,确是“写景如画”,并“含不尽之意”。一些文学史就以它作为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的范例。
梅尧臣提出这一名论时,他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为例,认为“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见于言外”?梅尧臣这时“安眠向旧溪”,自然没有“道路辛苦、羁旅愁思”;然而,他在梦中走过“千里”(当然是走到京中,见到欧阳修,否则就不必写诗告之了),“五更”时醒来,看到的是屋梁“残月”,听到是满城鸡啼。这种眼前光景与梦境联系起来,就有了说不尽之意。“意”在哪里呢?
杜甫《梦李白》中写到梦后时说:“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那是把要说的“意”说了出来(当然也还含有未尽之意)。这里“残月”二字实际上概括了杜甫那十个字,这里的“一城鸡”与茅店的鸡声当然不一样,因为那是催人上道,而这里却还在“安眠”之中。但“残月”虽在,而不见故人“颜色”,耳边唯有“一城鸡”声,则离情别绪自然涌上心头。不特如此,“鸡唱”还是催人上朝的信号。《周礼·春官·鸡人》即利用鸡的“夜呼旦,以叫百官”,王维诗也说:“绛帻鸡人报晓筹。”梅尧臣“不趁常参久”,在梦回闻鸡时,自然又会想到“汉殿传声”(《春渚纪闻》语)。这是不是穿凿了呢?不是,因为只有这样理解,首句才有着落。所以,这一句不仅写出在“安眠向旧溪”时的梦醒情景,而且寄托着去国(离开京城)、思友之深“意”。
第五句的“往”,自指梦中的魂“往”到京城与欧相见,是承“千里梦”而来的。“言犹在”是梦后记忆。杜甫的梦李白,写梦李白来;此诗则写自己“往”;杜甫对梦中情景描写较多;而此则仅以“言犹在”三字概括过。这是因为两诗所要表现的重点不同,详略自异。梦中“言犹在”耳,顷刻间却只剩下“残月”、鸡声,这自然使人想到“人生如梦”。因之而觉得得失“可齐”之“理”。这就是第六句“浮生理可齐”的含意。讲到“人生如梦”,有人斥为消极,但这只是一方面;从身在官场者说,看轻富贵功名之得失,才能保持廉洁、操守,因而还是未可厚非的。
结尾说“山、王今已贵”,是用山涛、王戎来比欧阳修。欧时已官为翰林学士,故云。“竹禽”,梅在《夹竹花图》诗中说:“花留蛱蝶竹有禽,三月江南看不足。”可见竹禽是江南之物。我觉得梅是用以自比的。山涛、王戎与阮籍、嵇康原皆隐居,称为“竹林七贤”。“肯听竹禽啼?”是问他是否还有山林之兴;言外之意,则是希望他保荐自己。因为山涛曾荐过嵇康。
山涛保荐嵇康,而嵇康却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梅尧臣却希望欧阳修保荐自己,这是不是太庸俗了呢?这样讲,是不是贬低了梅呢?当知时代、事情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嵇康“绝交”,这里不去谈它;至于梅本不是山林隐士,而宋朝制度,官吏考绩又要看保荐者多少。而且,梅在诗中先说“不趁常参久”,再说到“梦后”的满“城鸡”声,又说到自己对官场得失并不十分介意,然后再微示求助之意,正是老老实实说话。既不是遗世脱俗,也不是汲汲富贵,这样反见梅的品格。再说,这年八月,梅尧臣服阕入京;第二年(嘉祐元年)便由欧与赵概的联名奏荐,而得官国子监直讲。
论人必须顾及“全人”,讲诗也必须顾及全诗。寻章摘句,再加抑扬,反失真实。
(吴孟复)
送门人欧阳秀才游江西
梅尧臣
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
又随落花飞,去作西江梦。
我家无梧桐,安可久留凤。
凤巢在桂林,乌哺不得共。
无忘桂枝荣,举酒一相送。
这是一首送别诗,作于嘉祐四年(1059),作者五十八岁,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任国子监直讲,奉命编修《唐书》。欧阳秀才名辟,字晦夫,桂州灵川(今属广西)人,据苏轼跋此诗语,他此时二十五岁(见《东坡题跋》),曾和弟简从梅尧臣学诗。“秀才”本指才能优异的人,汉代以来曾作为荐举人员的科目之一,唐初设有“秀才”科,后废去。这里用作读书应举的士人的泛称。“江西”指宋代江南西路地区,在今江西省一带。
此诗同送别亲人或朋友的诗不同,是送别门人游江西。这里的“游”兼含游历和游学两种意思,它可以长阅历,增见识,广交游,是封建社会读书人及第入仕之前常常要从事的一项活动。欧阳秀才对这次出游充满了美好的向往,诗人送行,则表示热切的希望,离情别绪自然是有的,但在这里已不是重要的东西,所以诗中略而不写,完全从前者着笔。
全诗分作两节。前四句先从对方着笔,写门人欧阳即将启程出游。诗中用了两个比喻。首句的“客”即指在汴京作客的欧阳秀才。春风一吹,草木都发出萌芽,欧阳秀才心中也像草木发芽一样,产生了出游的愿望。“忽与春风动”点出时间。“忽”字、“动”字下得特别精当。春天的花草树木,往往头一天看还似光秃秃的,第二天却忽然绽出颗颗新芽来了。“动”字不仅是说萌芽的发生,还指它在春风吹拂下不断成长;它一经萌发,不久就要长出枝叶,开出鲜花。出游的念头也是如此,它一经产生,就不断滋长,变得愈来愈强烈。所以第三句用“又随”二字紧接转入下文。由萌芽而开花,花又被风吹落,飞向天空,欧阳秀才的心,又随着落花,飞向西江。“西江”指大江(长江)下游西段,也就是题中的“江西”。古典诗词写落花,常常带着感伤的情调,此诗写其飞举飘扬,却充满生机。“西江梦”指想象中即将开始的江西游历生活。梦境是变幻莫测、飘忽无定的;既可以梦见过去,也可以梦见未来。用“梦”形容游历生活,可以引起无穷联想:使人联想到欧阳秀才去江西后的行踪不定,生活的丰富多样、难以预测,使人联想到他醒来梦里对此日客居京中这段生活———包括作者这次送别在内———的回忆;既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也包含着对过去的深长怀念,情致绵邈,意味无穷,造语之妙,已臻绝致。这四句比喻新颖贴切,把欧阳秀才游江西之事,完全变成生动的形象描绘,可见作者的才思和艺术创造力。
下面六句转到作者方面,正写送别,仍然全用比喻。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据说它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天下安宁,它才出现。诗中用它比喻欧阳秀才,是说他才华出众,非常人可比,表达了作者对他的赞赏,同时也是希望他今后能为朝廷建功立业。“家无梧桐”云云既是自谦,也是对门人的勉励,愿他振翅高飞,奋力进取。门人即将远行,做老师的对他今后的一切,当然非常关心,下面两句就是对他的谆谆嘱咐。传说桂林是凤凰栖集之处。《天地运度经》云:“泰山北有桂树七十株……常有九色飞凤、宝光珠雀鸣集于此。”刘向《九叹》:“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实孔鸾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鸾为凤属。旧说乌能反哺。晋代束皙《补亡诗·南陔》:“嗷嗷林乌,受哺于子。”此诗即以“乌哺”指乌鸦,是凡鸟,借喻平庸之辈。屈原《楚辞·涉江》:“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比喻贤士远离,小人窃位,可见凤凰乌鸦,品类不同,不能共处。此诗“凤巢”两句即暗用其意,是要欧阳秀才去江西以后,善自择居,慎于交友,不要同卑俗之人居处和往来;同时也是奖誉欧阳秀才,说他今后前程远大,绝非“乌哺”辈所能相比。这是作者的临别赠言。结尾紧接“桂林”,举酒相送,以功名相期,补足送别之意。《晋书·郤诜传》:“累迁雍州刺史,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何如?’诜对曰:‘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后因称科举及第为“折桂”。“无忘桂枝荣”,就是要欧阳秀才不要放弃科举;举酒相送既是送别,也是祝愿他异日科举及第,不负所学,施展平生的抱负。在科举时代,一般读书人要跻身仕列,只有应试及第一途,所以作者以此作结,郑重叮咛,表达了对门人的殷切期待。据《宋诗纪事》记载,在这次送别后的三十二年,欧阳辟中了元祐六年(1091)进士,没有辜负老师的希望。元符三年(1100),苏轼南迁过合浦(今属广东),见到欧阳辟,欧阳将珍藏的梅尧臣送他的这首诗给他看。苏轼和欧阳辟同出于梅尧臣之门,并受知遇之恩。所以苏轼见此诗后,还写了一段很有情意的跋语。
古代诗歌运用比喻手法的很多,但像这首十句的五言古诗,通篇从头到尾全都采用比喻的,却不多见。这正是此诗艺术上的成功之处。比喻可以使诗含蓄蕴藉,更富形象性,增添诗情画意。欧阳修称“圣俞(尧臣字)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见《六一诗话》)。本篇绝无华丽秾艳语,精致细密,越读越觉真味悠长,正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王思宇)
石介
【作者小传】
(1005—1045)字守道,人称徂徕先生,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东南)人。天圣八年(1030)进士。历郓州观察推官、南京留守推官、镇南节度掌书记、嘉州军事判官。居忧,躬耕徂徕山下。入为国子监直讲,后擢太子中允,直集贤院,作《庆历圣德诗》。出判濮州,未赴卒。主张道统文统合一,推崇韩愈,反对西昆体。有《徂徕集》。
岁晏村居
石介
岁晏有余粮,杯盘气味长。
天寒酒脚落,春近臛头香。[1]
菜色青仍短,茶芽嫩复黄。
此中得深趣,真不羡膏粱。
〔注〕
[1] 臛(huò):肉羹。
石介长于文,但其诗也颇有可取者,这首《岁晏村居》就是一例。
石介是以反对“西昆体”而著名的。他以儒家道统自居,作《怪说》上、中、下三篇,反复申明自己的为文主张。他反对杨亿等为文的“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刓锼圣人之经,破碎圣人之言,离析圣人之意,蠹伤圣人之道”。(《怪说》中)他痛心“今天下有杨亿之道四十年矣。今人欲反盲天下人目,聋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盲,不见有杨亿之道,使天下人耳聋,不闻有杨亿之道”。(同上文)实际上,《西昆酬唱集》的结集行世,石介尚在孩提之时。他在二十六岁时登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第,与欧阳修为同榜,共有改革当时文风的志向。不过石介更为偏激,更喜以维护儒家道统而标榜。于作诗则认为:“歌颂吾职,其可已平?”(见《宋史》卷四三二本传)他的五、七言诗,如《汴渠》、《麦熟有感》、《读诏书》、《西北》、《蜀道自勉》、《闻子规》等,均能写当时重大事件,以抒发一己的忧国之感。而其《岁晏村居》、《访田公不遇》等,写农村幽居生活,颇为清新,富有韵味。
此诗一起即点题,“岁晏有余粮”,年终了,家有余粮,这当然是农村中丰收后的乐事。由于家有余粮,很自然的引起下句,“杯盘气味长”,其含意是杯中有酒,盘中有肴,气香味美,耐人品嚼。颔联又是从首联伸展开来,两句首两字皆点节令,“天寒”自“岁晏”出来,冬天是冷,而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颔联下句又以“春近”开头,则道出真情,而又崛强见意。时令变化如此,而人的生活如何呢?“天寒酒脚落”,天虽冷而酒可御寒,寒则不足畏。“春近臛头香”,是想象,也是感觉。“酒脚”对“臛头”,精妙而又自然。“酒脚落”看来多么可爱,一“落”字,显出杯中已满。“臛头香”则是从嗅觉而又感到味美可口。这一联,是对首联第二句的具体铺写。颈联“菜色青仍短,茶芽嫩复黄”,是“春近”的大地生机,又是从室内写到室外,大自然中的“菜”、“茶”等植物,均冲破寒冷的地面,而来迎接春天,然而菜色则青而仍短,茶芽则嫩里带黄。是幼稚,却是充满活力的,前途无限的。诗句也是含有无穷的生机,寄有无穷的希望,并寓有深邃的哲理。如此时节,如此环境,如此生活,如此情景,作者处此境界,尾联似脱口而出,顺理成章,“此中得深趣,真不羡膏粱”。这里的“深趣”二字,实耐人寻味,该包括上面六句所有的情、景、事等,而一“得”字,体会极深。本来儒者所谓的“君子固穷”、“簟食瓢饮”等等,家本寒微的石介是安之若素的。而今天岁晏村居,能有此享受,实心满意足。一己若此,村中当也不穷。推己及人,所谓“深趣”,当即寓此。“膏粱”何足羡哉,对贪图不义之富贵者,贬意在不言中,而诗的余韵不绝。
石介的这一首诗,写来似不费力,即景生情,触处生春,近景远景,浮于纸上。有色有香,生机弥漫,于平淡中寓真精神。受陶渊明、韦应物诗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金启华)
文彦博
【作者小传】
(1006—1097)字宽夫,汾州介休(今属山西)人。天圣五年(1027)进士。历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庆历末因镇压王则起义,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封潞国公。熙宁初,反对王安石变法,出判河阳等地。司马光复相后,为平章军国重事。以太师致仕。有《潞公集》。
清明后同秦帅端明会饮李氏园池
文彦博
洛浦林塘春暮时,暂同游赏莫相违。
风光不要人传语,一任花前尽醉归。
读文彦博这首诗,会很自然地想到老杜《曲江二首》(其二):“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杜甫的意思是: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哪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文彦博此诗中二三两句,显然是化用杜诗语,然意思却不尽相同。且看其诗。
秦帅端明姓司马,是文彦博的老友。清明后的一日,诗人与他会饮于李氏园池,首句便作描写:时当清明后的暮春,二人来到李氏园池。李氏园恰临洛水,园中树木丛聚,池水汪汪,真是“天气澄和,风物闲美”(陶潜《游斜川》诗序语)。因此紧接第二句便说:“暂同游赏莫相违”。单就字面意思而言,与老杜的大致不差,但由于所言对象有别,故诗意便不尽相同了。老杜乃以拟人化的语气与“风光”言,诗人在此却向同游者说道:既然良辰美景当前,游园会饮便是赏心乐事了,让我们共同尽情游赏吧,尽管是暂时的(短时间的),可也莫违背了我的心愿啊!更何况,诗人接下两句说,我们还有游赏的有利条件呢:“风光不要人传语,一任花前尽醉归。”传语,寄语也。老杜还须寄语风光,求得风光首肯以后方能游赏,诗人在这里却说,他们“不要传语”,此句意思,详而言之,乃是苏东坡所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前赤壁赋》),简而言之,便是李太白所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襄阳歌》),因此不须人先去传语,可以听任我们于花前觥筹交错,恣意观赏,尽兴方归了。
老杜的那一联另有深意,自不待言。诗人这首诗所表现的,则是他悠然闲适、尽情享受李氏园内阳春烟景的感情。语言圆美流转,格调清新明快,值得玩味。
(周慧珍)
雪中枢密蔡谏议借示范宽雪景图
文彦博
梁园深雪里,更看范宽山。
迥出关荆外,如游嵩少间。
云愁万木老,渔罢一蓑还。
此景堪延客,拥炉倾小蛮。
枢密蔡谏议,或许就是蔡抗,字子直。他在英宗时知谏院,神宗立,改枢密直学士。范宽乃宋初画家,字中立,华原(今陕西铜川)人,善画山,下笔雄强老硬,自成一家,更擅写雪山。评者以为“得山之骨”、“善与山传神”。这首诗是写诗人欣赏范宽雪景图的观感。
在隆冬积雪很深的一日,诗人与蔡谏议同游地处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东南的梁园(即兔园,亦称梁苑,汉梁孝王刘武所建)。蔡谏议出示一轴范宽的“雪景图”。诗人便展开画轴入神地欣赏起来。画面中心是范宽最擅长的山,画得非同凡响。因此在首联点题后,诗人便于颔联赞叹道:“迥出关荆外,如游嵩少间”。“关荆”亦称“荆关”,五代后梁画家荆浩与关仝的并称。荆、关二人都擅画山水,而关仝师事荆浩,有青出于蓝之誉,更擅写关河之势,时称“关家山水”。又是这个关仝,与另一画家李成,并范宽三人,形成了五代、北宋间北方山水画的三个主要流派。诗人赏玩着手上的“范宽山”,惊异于画家的化工之笔,不由大为叹赏,称赞范宽之山实在已经远远超过了关仝及其老师荆浩笔下的山。画幅上峰峦重叠,爽气逼人,诗人览之味之,一似神游于嵩高(嵩山)、少室山之间。嵩、少,合而言之,乃我国五大名山之一———“中岳”嵩山的别名,在今河南登封县北;分而言之,则指嵩山与其高峰少室山(地处嵩山西面,其主峰御寨山高一五一二米,为嵩山最高峰),此处当分言。这里,诗人以“迥出”赞其画品之高,以“如游”喻其画境之真,欣喜地传达出对“范宽山”高度艺术成就的钦仰之情。
看罢主山,诗人方才移目观赏周围的景致。颈联便着笔描写:高峰上、山腰间,寒云阴沉惨淡,凝结不开,似也为雪天的阴冷而愁;山上山下,万木森然,且多是千百年的老树。然而,这景色如此奇绝,难道因为寒冷而竟至人踪灭绝吗?非也,诗人又看到,一位适才独钓于寒江雪中的蓑笠翁,现在正提着一个渔篓还家呢。
范宽这幅雪景图,由于情景生动逼真,引起了诗人欲延宾共酌的雅兴,因而尾联便道:“此景堪延客,拥炉倾小蛮。”(小蛮,酒榼,古代盛酒的器具。)诗人既置身梁园深雪里,又才赏罢范宽雪景图,所以兴致勃勃地要与蔡谏议一同围着红炉尽兴痛饮一番。
诗人犹如一个高明的导游者,将人引入画境后,并不作呆板的介绍,而是诱人在览物兴感之中,展开充分的想象,又向人展示画面细节之美,并且全诗处处点染着诗人的喜悦之情,因此这首诗既是画中有情(如颔联),又是情中有画(如尾联),诗情画意汇为一体。
(周慧珍)
欧阳修
【作者小传】
(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水(今属江西)人。幼贫而好学。天圣八年(1030)进士。曾任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因议新法与王安石不合,退居颍州。谥文忠。提倡古文,奖掖后进,为北宋古文运动领袖。散文富阴柔之美,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学韩愈、李白,古体高秀,近体妍雅。词婉丽,承袭南唐余风。曾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有《欧阳文忠公集》、《六一词》等。
戏答元珍
欧阳修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仁宗景祐三年(1036)五月,欧阳修降职为峡州夷陵(今湖北宜昌夷陵区)县令。次年,朋友丁宝臣(字元珍,其时为峡州军事判官)写了一首题为《花时久雨》的诗给他,欧阳修便写了这首诗作答。题首冠以“戏”字,是声明自己写的不过是游戏文字,其实正是他受贬后政治上失意的掩饰之辞。
欧阳修是北宋初期诗文革新运动倡导者,是当时文坛领袖。他的诗一扫当时诗坛西昆派浮艳之风,写来清新自然,别具一格,这首七律即可见其一斑。
诗的首联“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破“早春”之题:夷陵小城,地处偏远,山重水隔,虽然已是二月,却依然春风难到,百花未开。既叙写了作诗的时间、地点和山城早春的气象,又抒发了自己山居寂寞的情怀。“春风不到天涯”之语,暗寓皇恩不到,透露出诗人被贬后的抑郁情绪,大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怨旨。这一联起得十分超妙,前句问,后句答。欧阳修自己也很欣赏,他说:“若无下句,则上句何堪?既见下句,则上句颇工。”(《笔说》)正因为这两句破题巧妙,为后面的描写留有充分的余地,所以元人方回说:“以后句句有味。”(《瀛奎律髓》)次联承首联“早春”之意,选择了山城二月最典型、最奇特的景物铺开描写,恰似将一幅山城早春画卷展现在读者面前,写来别有韵味。夷陵是著名橘乡,橘枝上犹有冬天的积雪。可是,春天毕竟来了,枝桠上留下的不过是“残雪”而已。残雪之下,去年采摘剩下的橘果星星点点地显露出来,它经过一冬的风霜雨雪,红得更加鲜艳,在白雪的映衬下,如同颗颗跳动的火苗。它融化了霜雪,报道着春天的到来。这便是“残雪压枝犹有橘”的景象。夷陵又是著名的竹乡,那似乎还带着冰冻之声的第一响春雷,将地下冬眠的竹笋惊醒,它们听到了春天的讯息,振奋精神,准备破土抽芽了。我国二十四节气中有“惊蛰”,“万物出乎震,震为雷……蛰虫惊而出走”(《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故名惊蛰。蛰虫是动物,有知觉,在冬眠中被春雷所惊醒,作者借此状写春笋,以一个“欲”字赋予竹笋以知觉,以地下竹笋正欲抽芽之态,生动形象地把一般人尚未觉察到的“早春”描绘出来。因此,“冻雷惊笋欲抽芽”句可算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妙笔。
诗的第三联由写景转为写感慨:“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诗人远谪山乡,心情苦闷,夜不能寐,卧听北归春雁的声声鸣叫,勾起了无尽的“乡思”———自己被贬之前任西京留守推官的任所洛阳,不正如同故乡一样令人怀念吗?然后由往事的回忆联想到目下的处境,抱病之身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年头。时光流逝,景物变换,怎不叫人感慨万千!该怎样排遣心中的郁闷呢?诗人并没有消沉,于是末联落到“待春”的自为宽解的主题上去:“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我曾经在产花的名园洛阳饱享过美丽的春光,因此,目下不须嗟叹,在这僻野之地等待着迟开的山花吧。
这首诗在写景方面,于料峭春寒中见出盎然春意,颇富生机;在抒情方面,于寂寞愁闷里怀着向上的希望,不觉低沉;实在是诗人之笔,政治家之情,二者融为一体,诗情画意,精妙之极,自具一种独特的艺术境界。
(李敬一)
水谷夜行寄圣俞、子美
欧阳修
寒鸡号荒林,山壁月倒挂。
披衣起视夜,揽辔念行迈。
我来夏云初,素节今已届。
高河泻长空,势落九州外。
微风动凉襟,晓气清余睡。
缅怀京师友,文酒邀高会。
其间苏与梅,二子可畏爱。
篇章富纵横,声价相摩盖。
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
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沛。
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
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
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
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
文词愈清新,心意虽老大。
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
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
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
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
二子双凤凰,百鸟之嘉瑞。
云烟一翱翔,羽翮一摧铩。
安得相从游,终日鸣哕哕?
相思苦问之,对酒把新蟹?[1]
〔注〕
[1] 本诗最后两句也有解为:我虽“对酒把新蟹”,但因独居无友,所以仍然想念不已。这样解就与题目“夜行”离远了,故不取。
这首诗是欧阳修庆历四年(1044)秋天写的。这年四月他任河北都转运使,巡行辖区,夜间从水谷(今河北省完县西北)出发,独行踽踽,因而想到在京师时的文酒高会,特别是苏舜钦、梅尧臣两人的诗歌风格,写下这首有名的五古,以寄慰好友。后人常以此诗作为评论苏舜钦、梅尧臣诗风的重要依据。
全诗四十八句,按内容分为五节。前十句为第一节,写题目中的“水谷夜行”作为全诗的引子。首两句写夜半更深起行的感受。首句鸡声惊起,寒、号、荒这些字给人以荒凉冷落的感觉,“山壁月倒挂”写月将落的景色,生动形象,和首句的荒寒相映成趣。三、四句写早行赶路。五、六句回忆初离京师,时值初夏,而现在已届素秋,强调出行之久。这些都为下文怀念京师作垫。同是写将晓的景色,李商隐的“长河渐落晓星沉”是凄丽,而“高河泻长空,势落九州外”则是气势雄浑,境界开阔。九、十两句写天将拂晓,睡意全消,自然引起下节怀友之念。
“缅怀”二句由眼前的侵晓夜行想到当日京师的文酒高会,冷落的行旅和热烈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然后文笔从高会的众宾收缩到自己所畏爱的苏、梅二人。古人称值得敬佩的朋友为“畏友”。“可畏爱”三字引出下面几节对苏、梅的评论,直贯篇末“双凤凰”的比喻。“篇章”两句总写二人创作之富,声名之高,难分上下。这是总评,为下两节分评起个头。这是第二节。
第三节专论苏舜钦的才气。《庄子·齐物论》说:“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作则万窍怒号。”“万窍号一噫”就是用《庄子》的语意来表现“气尤雄”的程度,说他作诗的气势,犹如大风陡作,万窍皆鸣。苏舜钦又善于草书。“有时”两句暗用张旭(张颠)来夸赞苏的书法,这也是“气尤雄”的注脚。“譬如”两句写其奔放,这是兼诗和草书说的。“盈前”二句主要写其既多且好,但“难拣汰”三字于赞扬中也略有微词。这一节共八句,合而观之,一个才气横溢的诗人和草书家的形象如在目前,他的酒酣落笔尽情挥洒的风神令人神往。
第四节十二句专写梅圣俞诗风的古淡,和子美的雄放恰成对照。梅比欧大五岁,“梅翁”的称呼既亲切又有尊敬的意味。“事清切”的“事”是动词,表示梅刻意追求“清切”的境界。次句用流水穿过乱石的形象来比喻“清切”,但不是直说,而说成是“石齿漱寒濑”,就更显生动。这里暗用孙楚“漱石枕流”的典故,使人不觉。“作诗”两句写梅诗工力之深(相传梅圣俞日课一诗),又表示自己对梅诗的尊崇之意。“文词”四句写作诗之久,老而不衰。一般人年龄一大,才思往往不如年轻时的敏锐,因而诗的工力虽深,清新之感却逊于当年。而梅圣俞却不然,年龄心意虽然老大(其实这时才四十三岁)但文词反而更加清新。这句的“虽”字有的本子作“难”,那么可以解释为全心全意作诗,不知老之将至(诗人青春长在)。单从这两句看,似乎“难”字味还长些,但和下面“譬如”两句接不起来,所以把四句合起来看,仍以“虽”字为是,两句因韵脚而倒装。“譬如”两句从“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典故化出。用“妖娆女”作比喻,带有亲切幽默的味道。“近诗”四句写梅的诗风从清切到古硬工力愈深,而一般浅人愈难欣赏。用“食橄榄”为喻,非常贴切,写出梅诗耐人细细琢磨才能欣赏的硬功夫,这是下节“古货今难卖”的伏笔。食橄榄这个比喻被后人沿用来说明一种生涩的诗风,如评黄山谷诗等。把这一节十二句和上节八句对比,看出作者用笔的变化。苏诗的特点是雄放,作者八句也像一气喷出。梅诗是“古硬”别人不易理解,所以作者用十二句分三层来写梅诗的特点,先写作诗之久,以自己为衬,再用比喻说愈老愈清新,最后特别提到“近诗尤古硬”,表明工夫老到,但“真味”必须细嚼得之,读者不可掉以轻心,失此“古货”(古人不管自己怎么创新,总标榜越古越好)。看出作者的苦心尤在宣扬梅诗的高超。这两节是本诗的主要部分,又为最后一节的总结准备了条件。
最后一节十二句,分三层,“苏豪”四句为第一层,总结前两节的描写。苏诗虽容易为人欣赏,但用“徒惊骇”三字,也含有对当世舆论的不满。梅就更不用说了。“二子”六句为第二层,对两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赞扬,比他们为“双凤凰”,可说推崇备至,但“云烟”二句也表现出对他们的遭遇深感不平。“凤凰”既是祥瑞之物,理应受到全社会的尊重和爱护,但刚一施展才能(云烟一翱翔),立即受到摧抑排摈(羽翮一摧铩),两句“一”字紧相呼应,以见当世之妒贤嫉能。在此诗后不久,九月苏舜钦就因以进奏院祠神费饮酒而被小人告讦,贬谪而死。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一文里感慨尤深。“安得”二句一方面就“凤凰”的比喻生发,哕哕,本指凤凰的鸣声,这儿即指作诗唱和;另一方面回应篇首“二子可畏爱”的语意。最后两句为第三层,表示相思之情不能已,所以作诗寄问,交代题目中的“寄”字。因为自己独行无友,风尘仆仆,想到当时京师文酒高会的盛况,想到苏、梅诗才,也许这时你们正在持螯把酒吟兴正浓吧?怎么知道我的相思之苦呢?所以得寄诗相问。这样和题目中的夜行及第一节正好呼应。这两句总结全诗,似乎略嫌草率,未能达到神完意足的境界,有点美中不足。
欧阳修在唐代诗人中极为推重韩愈,认为作诗当以韩为法。这首五古可以明显看出韩诗的影响。在诗中写朋友的不同风格,韩愈《醉赠张秘书》说:“君诗多态度,蔼蔼春空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欧公此诗就韩愈这种写法开拓得更广阔,把苏、梅诗风的特征予以尽情描绘,对社会上对他们的排斥极表不平。诗前的叙事写景简劲利落而语句凝练,中间的评论形象生动又极富感情。全诗条理脉络清楚紧凑,在欧诗五古中堪称佳作。
(周本淳)
别滁
欧阳修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欧阳修于仁宗庆历五年(1045)八月贬为滁州(今属安徽)知州,在滁州做了两年多的地方官,他的著名散文《醉翁亭记》就是在滁州作的。庆历八年,改任扬州知州,这首《别滁》诗乃当时所作。
欧阳修胸襟旷达,虽处逆境之中,仍能处处自得其乐。读他的《醉翁亭记》末二段,就可见他与民同乐的情景。此诗和《醉翁亭记》同样用了一个“醉”字,但并不过多地渲染那些离情别绪。《醉翁亭记》是写游宴之乐、山水之美,这诗所表现的父老亲故送别饯宴的情景,当别是一番情味。
首句写景,点明别滁的时间是在光景融和的春天。欧阳修由滁州徙知扬州,朝廷的公文是庆历八年闰正月乙卯下达的,抵达扬州为二月庚寅。这就大体为我们提供了这诗的具体写作时间。滁州地处南方,气候较暖,这里与作者在夷陵(今湖北宜昌夷陵区)所写的另一首《戏答元珍》诗“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不同,而是花光浓烂,柳丝轻明。这样,此诗首句不仅写出了别滁的节候特征,也为全诗定下了舒坦开朗的基调。
次句叙事,写当地吏民特意为欧阳修饯行。“酌酒花前”,是众宾客宴送知州,与《醉翁亭记》的知州宴众宾正好相反;这天还有丝竹助兴,气氛显得热烈隆重。它虽不同于过去投壶下棋、觥筹交错的游宴之乐,但同样写出了官民同乐和滁州民众对这位贤知州离任的一片深情。
后两句是抒情,诗人把自己矛盾、激动的心情以坦然自若的语言含蓄地表达了出来。欧阳修在滁州任职期间,颇有惠政。饯行时当地父老向他所表示的真挚友好的感情,使诗人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二年多的贬谪生活即将过去,这里地僻事简,民俗淳厚,特别对前年在滁州琅琊山与众宾客的游宴情景,更是低回不已;而如今却是离别在即,滁州的山山水水,吏民的热情叙别,使他百感交集。这里“我亦且如常日醉”的“且”字,用得极好,写出了诗人与众宾客一起开怀畅饮时的神情意态和他的内心活动。结句用的是反衬手法,在这种饯别宴上作为助兴而奏的音乐,当是欧阳修平时爱听的曲调。但因离忧婴心,所以越是悦耳的曲调,内心就越感到难受。唐朝张谓写过一首题为《送卢举使河源》的赠别诗:“故人行役向边州,匹马今朝不少留。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竹为君愁。”这里结句所表达的意思,实为欧阳修所本。“莫教弦管作离声”,发人思索,使诗意余韵不尽。后来黄庭坚《夜发分宁寄杜涧叟》诗“我自只如当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也是从此脱出。
欧阳修这诗与一般叙写离愁别绪之作所渲染的凄恻之情,有明显的不同,它落笔轻快自然,平易流畅,读来非常感人。这与宋初盛行的刻意追求辞藻华丽,内容却不免空虚的“西昆体”诗风形成鲜明对照。由于欧阳修在诗歌创作中以明快朴实的诗风力矫时弊,因而就成了北宋诗坛的一大名家。
(曹中孚)
丰乐亭游春三首
欧阳修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
鸟歌花舞太守醉,[2]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
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
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注〕
[2] 太守:汉代一郡的地方长官称太守,唐称刺史,也一度用太守之称,宋朝称权知某军州事,简称为知州。诗里称为太守,乃借用汉唐称谓。
丰乐亭在滁州(今属安徽)西南丰山北麓,琅琊山幽谷泉上。此亭为欧阳修任知州时所建,时在庆历六年(1046)。他写了一篇《丰乐亭记》,记叙了亭附近的自然风光和建亭的经过,由苏轼书后刻石。美景,美文,美书,三美兼具,从此成为著名的游览胜地。
丰乐亭周围景色四时皆美,但这组诗则撷取四时景色中最典型的春景先加描绘。第一首写惜春之意,第二首写醉春之态,第三首写恋春之情。
先看第一首。头两句说:绿影婆娑的树木,枝叶连成一片,鸟儿在山上林间愉快地歌唱。阳光下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着树枝,不少落花随风飞舞。“交加”,意为树木枝叶繁茂,种植紧密,所以枝叶交叉重叠,形成一片绿荫。“荡漾”两字写出春风在青山幽谷、林间草坪飘扬的神理,也写出游人在撩人春景中的愉快心境。明媚春光,令人心醉。诗人呢,野鸟啁啾,杂花乱飞,他一概不闻不见,他也进入了醉乡。次日酒醒,春无踪迹,原来已悄然归去了。第四句“明日酒醒春已归”,表面说醉了一天,实际是醉了整整一个春天。此句用夸张的语言反衬春景的迷人和春日短暂,带有浓厚的惋惜之意。
第二首前两句说:天上是淡云旭日,晴空万里;地上则是春草茂盛,蓬勃生长,碰到了游人的衣襟;而飞舞着的杨花、柳絮洒落在游人的春衣上,“拂了一身还满”。一个“惹”字写出了春草欣欣向荣之势,春草主动来“惹”人,又表现了春意的撩人;配上一个“拂”字,更传神地描绘了春色的依依。此句与白居易的名篇《钱塘湖春行》中“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两句相比,功力悉敌,简直把春景写活了!第三四句写游人兴之所至,来到丰乐亭,在亭西碰上了欧阳太守。太守在干什么呢?他双鬓和衣襟上插满了花卉,坐在竹轿上大醉而归。篮舆,是竹轿。他不乘一本正经的官轿,而坐悠悠晃动、吱嘎作响的竹轿,显示出洒脱不羁的性格。因为坐的是敞篷的竹轿,故而人们得以一睹这位太守倜傥的丰采。
第三首写青山红树,白日西沉,萋萋碧草,一望无际。天已暮,春将归,然而多情的游客却不管这些,依旧踏着落花,来往于丰乐亭前,欣赏这暮春的美景。有的本子“老”字作“尽”,两字义近,但“老”字比“尽”字更能传神。这首诗把对春天的眷恋之情写得既缠绵又酣畅。在这批惜春的游人队伍中,当然有诗人自己在内。欧阳修是写惜春之情的高手,他在一首《蝶恋花》词中有句云:“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真是令人肠断;而本诗“来往亭前踏落花”的多情游客,也令读者惆怅不已。
综观三诗,都是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抒情。写景,鲜艳斑斓,多姿多彩;抒情,明朗活泼而又含意深厚。三诗的结句都是情致缠绵,余音袅袅。欧阳修深于情,他的古文也是以阴柔胜,具一唱三叹之致。如果结合他的散文名作《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来欣赏本诗,更能相映成趣。
(周锡山)
啼鸟
欧阳修
穷山候至阳气生,百物如与时节争。
官居荒凉草树密,撩乱红紫开繁英。
花深叶暗辉朝日,日暖众鸟皆嘤鸣。
鸟言我岂解尔意,绵蛮但爱声可听。
南窗睡多春正美,百舌未晓催天明。
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
竹林静啼青竹笋,深处不见唯闻声。
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
谁谓鸣鸠拙无用,雄雌各自知阴晴。
雨声萧萧泥滑滑,草深苔绿无人行。
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
其余百种各嘲,异乡殊俗难知名。
我遭谗口身落此,每闻巧舌宜可憎。
春到山城苦寂寞,把盏常恨无娉婷。
花开鸟语辄自醉,醉与花鸟为交朋。
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
身闲酒美惜光景,唯恐鸟散花飘零。
可笑灵均楚泽畔,离骚憔悴愁独醒。
这首《啼鸟》诗,一说是欧阳修在庆历六年(1046)知滁州(今属安徽)时所作,一说作于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市夷陵区)时。作者在嘉祐二年(1057)春主持礼部考试时另有一首《啼鸟》诗,中有“可怜枕上五更听,不似滁州山里闻”二句。据此,似以前说为是。
这首诗按内容,大致可分为三段。
首四句为一段,为全诗的序曲,主要是时令和环境的描写:虽然是官居荒凉,虽然是穷山僻壤,但春天一到,则阳气萌动,繁花似锦,万物竞生。这几句的渲染,为全诗定下了欢快明朗的基调。
从“花深叶暗”句到“异乡殊俗难知名”,为第二段。这一段紧承上文,转入对各类啼鸟的描写。“百舌”(即画眉鸟)、“黄鹂”、“青竹笋”(亦称竹林鸟)、“戴胜”(布谷鸟)、“鸣鸠”(即斑鸠)、“泥滑滑”(亦称竹鸡)、“提葫芦”(亦称提壶鸟)等,均为鸟名。而“绵蛮”、“哑咤”、“谷谷”、“嘲”等,则都是形容各种鸟叫的词语。作者观察细腻,时或用一两个恰当比喻,描绘了一幅百鸟争鸣的阳春图景,写得很有情致。尽管作者起先说“鸟言我岂解尔意”,但到后来,他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啼鸟感染了,觉得啼鸟原来也具有性情。你看那不会营巢、素称笨拙的斑鸠,也知晓阴晴,正如古谚所说,“天欲雨,鸠逐妇;天既雨,鸠呼妇”。再看那花上的提葫芦,也好像通晓人性,向我频频劝酒。在这一片生机盎然的气氛之中,遭贬谪的诗人做何感想呢?这就是下文要描叙的内容。
从“我遭谗口”句到最后,是全诗的第三段,同时也是全诗的主旨所在。作者笔锋一转,由鸟及人。所谓“我遭谗口”,当是指庆历五年(1045)有人谣传作者和留养在家的孤甥女张氏有不正当的关系这件事。此事后来虽经辩明,但欧阳修却终于因此降官,出知滁州。他既遭此诬陷,在政治斗争中又曾多次为流言中伤,所以他每闻那些如簧之巧舌(不管是人言,还是鸟语),憎恶之心,即时生起。然而,山城寂寞,美人歌舞全无(娉婷:美女,此处代指能歌善舞的乐妓)。实在无法消磨时光,于是只好以酒浇愁,醉与花鸟为朋(“交朋”,一本作“友朋”)。因为“花能嫣然顾我笑,鸟劝我饮非无情”,这种拟人的手法,不管是诗人醉后的想象,还是诗人聊以自慰之语,反正到了这两句,人和物已经融为一体,作者的心境已经由激动而归于平静。他既担心鸟散花落,又笑屈原的憔悴独醒,自寻烦恼(《离骚》:屈原著名长诗,但这里是取其“遭忧”之义)。这最后两句所表达的三分无奈、七分旷达的思想,既是本篇题旨的归结,同时也是欧阳修屡遭贬谪后处世之方。在其《与尹师鲁书》、《夷陵县至喜堂记》、《醉翁亭记》诸文以及《戏答元珍》诗等作品里,他曾多次表示要不以迁谪之情萦怀,不作穷苦之文字。他告诫自己:“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首诗在形式上也有值得注意之处。首先是语言通俗易懂,音节流畅自然,不求险怪,不掉书袋,具有行云流水般的舒卷流动之美。其次是移情入景,借物言情。整个看来,此诗采用了赋的手法。但是,赋中也含有比兴。题为“啼鸟”,目的却是要写人。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运用拟人的手法,赋予啼鸟以情性,借“啼鸟”来引导和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达到物我交融之境。
(徐少舟)
唐崇徽公主手痕
欧阳修
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
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
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唐代宗时与回鹘和亲,以崇徽公主嫁其可汗。据《唐会要》卷六载:“公主,仆固怀恩女,大历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出降回鹘可汗。”崇徽公主手痕碑在今山西灵石。传说公主嫁回鹘时,路经此地,以手掌托石壁,遂有手痕。唐人李山甫有《阴地关崇徽公主手迹》诗(见《全唐诗》卷六四三)。
在这首诗里,诗人对崇徽公主不仅是怜其远嫁,哀其不幸,而且从政治上指明产生这个悲剧的原因。这就使这首诗在格调上不同于一般洒同情之泪的凄凉挽歌,而启发人们在深沉的哀怨中进而对这些女子的个人悲剧加以政治上的思考,激起人们对许多不能远谋的肉食者的愤慨。
诗从对比开始。诗人的眼前出现了当年崇徽公主远嫁时的凄凉情景。“啁啾”是形容鸟的细碎鸣叫声,白居易《燕》诗:“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不离故乡的鸟儿尚啁啾鸣叫不止,何况豆蔻年华的少女随着悲笳、离别父母、远嫁万里之外呢?她那依依之情,自可想而知了。作者在这里倾注了自己对她的怜惜同情。“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在感情上更进一层,同时,诗人的思绪也回到了现实。“青冢”是指王昭君之墓,传说她的墓常年长着青草,故名“青冢”。这里用来代指崇徽公主的埋身之地。诗人在这里反用了杜甫咏昭君的“环珮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之三》)诗意而用了一个“魂”字,则使诗情变得更为深婉,同时使读者仿佛看到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满眼含着哀怨的泪水在“翠崖遗迹”之间飘荡。她是在诉说什么?是抛家傍路的孤独、凄凉?还是在埋怨亲人的无情?谁都不知道。青草年年绿,此恨绵绵无绝期。接下来作者奇峰突起,发出议论:“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这是从诗人的肺腑里迸发出来的声音:自古以来,有几个肉食者能为国家的富强而出谋划策?又有多少美丽可爱的女子遭受远嫁的厄运,成为对外执行妥协政策的牺牲品。“玉颜”反为“身累”,“肉食”不与“国谋”,诗人寓于这两对矛盾现象中的诘问尖锐犀利,自古罕见。此联议论深切痛快,而又对仗工整,《朱文公语录》推崇此联道:“以诗言之,第一等诗;以议论言之,第一等议论也。”对于这样的盛誉,它确实当之无愧。末联,作者笔锋一转,长叹一声,无可奈何之情袭人心怀,行路人到此只能报之以叹息,而孤魂栖止的崖花野草春秋更替,年复一年。这里以无情衬有情,颇有韵致。
全诗随着诗人感情的变化而发展,从怜惜、愤慨直至无可奈何的叹息,在时间上,则两度由古及今作大幅度的跳跃,使诗情波澜起伏,把读者的感情之流导入诗人以激情冲击而成的曲折回荡的河道中。
欧阳修所处的时代,正是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期,统治者对内统治严酷,而边境却军备废弛,受到东北部契丹和西北部西夏的不断侵扰。尽管欧阳修等少数大臣主张选将练兵,巩固边防,可是宋朝还是苟且偷安,忍辱求和。诗人为国家蒙受的耻辱而感到羞愧、愤慨,但又对此无能为力。在这痛苦的心情中,诗人借古生情,结合民间传说,为崇徽公主远嫁这一历史悲剧唱出了这样一曲饱蕴愤懑之情的悲歌。
(王劦)
菱溪大石
欧阳修
新霜夜落秋水浅,有石露出寒溪垠。
苔昏土蚀禽鸟啄,出没溪水秋复春。
溪边老人生长见,疑我来视何殷勤。
爱之远徙向幽谷,曳以三犊载两轮。
行穿城中罢市看,但惊可怪谁复珍。
荒烟野草埋没久,洗以石窦清泠泉。
朱栏绿竹相掩映,选至佳处当南轩。
南轩旁列千万峰,曾未有此奇嶙峋。
乃知异物世间少,万金争买传几人?
山河百战变陵谷,何为落彼荒溪。
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
皆云女娲初锻炼,融结一气凝精纯。
仰视苍苍补其缺,染此绀碧莹且温。
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
苟非神圣亲手迹,不尔孔窍谁雕剜。
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
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
沙磨水激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
嗟予有口莫能辩,叹息但以两手扪。
卢仝韩愈不在世,弹压百怪无雄文。
争奇斗异各取胜,遂至荒诞无根源。
天高地厚靡不有,丑好万状奚足论。
惟当扫雪席其侧,日与佳客陈清樽。
此诗作于庆历六年(1046),时欧阳修年四十,贬守滁州。他这次贬官,表面上受甥女张氏之狱的牵连,实际上由于立朝刚直,正言切谏,不能见容于仁宗;又因推行“庆历新政”,得罪了当朝的保守派。但他自信一身清白,无愧于人;虽遭贬斥,仍然意气昂扬,此心如石。恰好他在菱溪得一嶙峋巨石,因赋此以寄意。
这首七古可分五个层次。前六句写发现大石的经过,以“新霜”、“秋水”、“寒溪”、“苔昏土蚀”等词语衬出此石的寂寞凄凉。第六句一个“疑”字,写人皆不顾;一个“我”字,明唯我独赏,结上启下。“爱之”以下十句是第二层,写运石南轩,陈列赏玩的情趣。牛车载石穿城,聚观者“但惊可怪谁复珍”,可见世无巨眼,难得知音,笔端有多少感慨;清泉洗石,又见出爱赏情深。于是,置此于朱栏绿竹之间,俾显露其特有的风骨。一石当轩,千峰失色,从对比中写出此石的高标。以上两层,都是正面着笔,用实写手法,文字在记叙描述中,见出洗练、纡徐的风致。下面转为议论,改用虚写手法。“乃知”以下六句是第三层,以山河百战,陵谷变迁,推想大石经历,写出人世沧桑,神驰往古,思接千载。这一层实际上是过渡,“遂令”一句即迅速带起下层,转接灵活。“皆云”以下十四句是第四层,承上把“异说纷纭”具体化。有人议论说,这是女娲炼就的补天巨石,因此精气凝结,绀碧相间(绀,青中带红的颜色),温润晶莹。也有人说,这只怕是燧人氏用来取火的石头。他从这石头上钻出火来,使人间得以熟食,因此石上留下那么多窟窿,不然的话,谁能雕剜出这样的孔窍来呢?还有人说,这大石本是宝玉,是出使西域的汉使张骞得自于阗。他把这块宝石置于黄河的上源,让河水把它冲到中国来,那些窟窿便是黄河之水冲刷的见证。这一层假借各种议论写出此石的不同凡俗。三种议论,构思奇特,开合多变,一波未平,一波复起。又累用神话和史实,使此顽石平添神秘的异彩,是全诗最精彩的片段。“嗟予”以下为最后一层。听了以上种种解说,诗人有口不能辩,但以两手扪石,为之叹息,形象地写出他心底的波澜。卢仝曾写过《月蚀诗》(见《全唐诗》卷三八七),讨伐食月亮的虾蟆精怪;韩愈写过《祭鳄鱼文》(见《韩昌黎集》卷三六),讨伐吃人的鳄鱼。可惜现在没有这样的雄文,弹压天下怪异,遂使异说纷纭,莫衷一是。我唯有日日坐在此石旁边,与朋友们共赏它的高风峻骨,以寄我平生的磊落胸怀。
读诗至此,可以明白,诗人赞美菱溪大石,其实是自写胸襟。此大石空怀高才美质,长埋于荒烟野草之中,能有几人见赏,几人珍惜?我乃洗以清泉,还彼本来面目,又引来纷纭议论,其实有几人识其来历,为之真赏?结处“扫雪”二字,以冰雪喻石之坚贞。至此,石、我融为一体,暗点题旨结穴。
方东树《昭昧詹言》说,欧阳修这首《菱溪大石》“从韩《赤藤杖》来,不如东坡《雪浪石》。‘皆云’十四句,平叙中入奇,议以代写。”韩愈的《赤藤杖》(见《全唐诗》卷三三九)是一首和作,中间设喻,一拟此杖为滇池之神出水所献,说它是赤龙的胡须,因此赤血淋漓;一拟此杖为日神羲和丢失了的鞭子,这两处想象奇特。但通篇纯然咏物,不涉兴寄。苏东坡的《雪浪石》(见《苏轼诗集》卷三七)也是次韵之作,诗中说那块有白脉的黑石是放炮炸出的飞石。全诗气韵生动,造语新奇,很有气势;兴寄也很深远。方东树论诗,本之桐城义法,纯从篇章结构着眼,没有从意境着眼。至于以“平叙中入奇,议以代写”九字评本诗第四层,却颇精当。
(赖汉屏)
边户
欧阳修
家世为边户,年年常备胡。
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
胡尘朝夕起,虏骑蔑如无。
邂逅辄相射,杀伤两常俱。
自从澶州盟,南北结欢娱。
虽云免战斗,两地供赋租。
将吏戒生事,庙堂为远图。
身居界河上,不敢界河渔。
“边户”,边境地区的住户。此指与辽(契丹)交界处的居民。此诗为作者至和二年(1055)冬充任贺契丹国母生辰使(后改贺登位国信使)出使契丹途经边界时有感而作,揭露了屈辱的澶渊之盟给国家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抨击朝廷的腐败无能,对边户的不幸遭遇表达了深厚的同情。
此诗通篇都是采用边民叙述的口吻。全诗分为两部分。前八句叙说澶渊之盟以前边民对契丹的抵抗和斗争。北宋从建国开始,就受到契丹的严重威胁。从太宗(赵光义)以来,契丹就不断南攻,特别是澶渊之盟前一个时期,进攻更加频繁。开头两句,正是这种形势的真实写照。“家世”句是说家里世世代代都在边地居住,可见时间之久。而在这很长时期中,不仅年年都要防备契丹的侵扰,而且一年之中,时时刻刻都处在战备状态。“胡”是古代对西北方少数民族的称呼,这里即指契丹。正是这种长期的战斗生活,培养了边民健壮的体魄和勇武性格,以致孩子还没有长大就已开始练习骑马,妇女们都能弯弓射箭。“儿童”包括男女而言,并非单指男孩。边民的英武表现在各个方面,作者也会从边民那里听到或看到许多这方面的事例,如果件件罗列出来,就会拖沓冗长,没有重点,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诗中只写儿童妇女的“习鞍马”、“能弯弧”,取材很精。儿童习马,妇女射箭,这在别处是很难见到的,最能体现边民的尚武特点。这个富有典型意义的细节,不仅有着现实的依据,还同悠久的历史传统有关。河北地方,从春秋战国以来,一直是经常征战之地,当地人民,历来就有尚武之风,加之宋朝建国以来与辽长期对峙,自然使尚武之风更加发展。孩提妇女都能弯弓射箭,青壮年男子自然更加骁勇善战。
这样英武的人民,当然绝不会任人侵侮,下面四句,就写边民对契丹的英勇斗争。“胡尘”谓胡骑践踏扬起的尘土,指契丹来犯。“朝夕”是早晚、时时之意,表明辽军不仅攻扰频繁,而且出没无常,威胁极大。“虏骑”即指辽军。“蔑如”是轻视之意,是说边民对契丹毫不畏惧,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表现了边民的英雄气概。因为契丹经常入犯,边民常常同他们不期而遇,一见之后即互相射杀,双方死伤常常相当。“俱”是相等、一样之意,表明辽军异常凶悍,也体现了边民为保卫国土、保卫自己的和平生活而英勇战斗的精神。
上面虽然讲到残酷的战斗,巨大的伤亡,情调却是高昂的,下面转到澶渊之盟以后,情调就不同了。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闰九月,辽主萧太后和圣宗(耶律隆绪)亲率大军南攻,直抵澶州(今河南濮阳),威胁汴京(今河南开封)。真宗本想听从王钦若、陈尧叟之计迁都南逃,因宰相寇準力排众议,坚持抵抗,只得勉强去澶州督战。由于部署得当,加之宋军士气高涨,在澶州大败辽军,并杀其大将萧挞凛(凛一作览),辽军被迫请和。结果战败的辽,不但没有退还半寸幽燕的土地;打了胜仗的宋朝反而同意每岁赠辽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同辽签定和约,史称“澶渊之盟”。这次议和可以说是宋辽关系的一个转折点,从此以后,宋廷对辽即完全采取妥协屈服的方针了。诗中的“结欢娱”,即指这次议和,这本是统治者的语言,边民引述,是对最高统治者和那帮主和派大官僚的辛辣讽刺。据和约,以后辽帝称宋帝为兄,宋帝称辽帝为弟,似乎情同手足,“欢娱”得很。宋朝廷用大量绢、银买得了“和平”,以为可以笙歌太平了;契丹统治者打了败仗,还得到这样丰厚的贡献,确是得到了“欢娱”;而受苦的却是宋朝劳动人民,这大量的绢银,全都将从他们身上榨取出来。而对于边民说来,他们更要同时向宋、辽两方交纳赋税,遭遇更加悲惨。朝廷既然对辽采取妥协屈服的方针,边境上的将吏自然害怕同辽发生纠纷,便约束边民,不准他们“生事”,实际上就是要边民服服帖帖听凭契丹骚扰,不得反抗。朝廷为了欺骗民众,便把这种妥协求和以求苟安一时的行径,说成是深谋远虑。“庙堂”本指太庙的明堂(天子宣明政教和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诗中用来代指朝廷。“远图”本是统治者欺骗人民的话头,诗中用作反话,加以讽刺。诗的最后两句就是“远图”的具体说明。“界河”在今河北中部,上游叫巨马河,下游叫白沟河,故道流经涞县、新城、霸县、天津等地入海,宋辽以此为界,故称“界河”。这里本来是中原故土,现在却成了宋辽边界,而且由于朝廷的妥协退让,住在界河上的边民,甚至连去界河打鱼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不敢”不仅是说要遭到辽军的横蛮干涉,还包括宋朝将吏的制止,因为他们害怕得罪辽军。澶渊之盟以后边民长期蒙受着这样的屈辱。到了庆历二年(1042),宋在辽的武力威胁下,又对辽岁增绢十万匹,银十万两,并改“赠”为“纳”,屈辱就更甚了。庙堂的“远图”在哪里?末两句极悲愤沉痛,是对朝廷的尖锐谴责。
此诗写法同杜甫的名篇“三别”相同,都是采用诗中人自叙的口吻。这样写可以使人感到更加真切,增强作品的感染力。诗中把澶渊之盟的前后作为对照,也使对朝廷主和派的揭露更加深刻有力。欧阳修前期在政治上站在以范仲淹为代表的改革派一边,对辽和西夏主张坚决抵抗,反对妥协。他在庆历三年写的《论西贼议和利害状》,就主张对西夏采取强硬态度。《边户》一诗,正是这种政治主张的反映。
(王思宇)
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
欧阳修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这两首诗是和王安石而作的。这两首是欧阳修平生最得意之作。叶梦得《石林诗话》引其子欧阳棐语云:“先公(欧阳修)平生未尝夸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也’……”说李、杜不能为,语太矜夸,欧阳修似不会如此说,但其为欧得意之作,则是事实。叶梦得接着说:“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则是其妙处在宋代还未被人看出。它的妙处究竟何在呢?这值得仔细玩味。
前篇首四句,破空而来,用类似散文的诗语,写胡人游猎生活,暗示胡、汉之异。接着以“谁将汉女嫁胡儿”,接到明妃身上。写明妃以“汉女嫁胡儿”,以“如玉”之颜面,冒“无情”之“风沙”,而且“身行”之处,连“中国(指中原)人”也看不到,明示明妃“流落”之苦。接下用“推手为琵却手琶”,紧承“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却手”,犹言一推一放。“琵琶”本是象声词,犹今言“辟拍”,以乐器之声为乐器之名。一推一放,辟辟拍拍,刻画明妃满腔哀思,信手成曲。但琵琶哀音,却十分感人,连胡人听了“亦咨嗟”不已。这种写法与王安石“沙上行人却回首”相同。以上三层,由胡、汉习俗之异,写到明妃流落之苦,再写到明妃思归作曲,谱入琵琶,层次井然,而重点在于这一琵琶“新声谱”。因为作者正是要就此发抒慨叹的。
“王颜”句承上,“琵琶”句启下。脉络十分清晰,而笔势极为矫健。作者所要讲的就是琵琶“传入汉家”以后的反应。按理说,明妃的“思乡曲”本应引起“汉家”的悲悯、同情与愤慨;然而“汉宫”中却将其视为“新声谱”来“争按”,以别人的苦楚,供自己享乐。“遗恨”、“苦声”并没有激起应有的反响。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汉宫中“纤纤女手”“学得琵琶不下堂”,不正是因为统治者喜好这种“新声”吗?喜好这种“新声”,不正是因为他“生于深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边塞之苦吗?这里讲的岂止于“纤纤女手”呢?
众所周知,自石晋割弃燕云十六州,北边广大地区在北宋一直没有恢复,有多少“流落死天涯”的人呢?仁宗时,辽、夏交侵,而宋朝君臣却仍粉饰太平,宴安如故。“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这正是作者对居安忘危、不事振作的宋朝君臣的揭露与谴责。以前写明妃的人,或写明妃个人遭遇,或借以发抒“士不遇”的感慨,欧阳修却从夷夏之辨讲起,从国家大事着眼,这是他高于前人之处。而且,明明是议论国事,但却只就琵琶“新声”而言,能从小中见大,因之,较后篇之“在诗中发议论”,艺术性更强。欧阳修看重这两篇,并认为前篇优于后篇,大概即由于此。
后篇“汉宫”四句化用西汉李延年歌意,略叙明妃事实,笔力简劲。“绝色”两句,紧承前四句,妙在完全用“重色”的君王自己口吻说话;“虽能”两句转向责备汉元帝,就事论事,语挟风霜。但这只是为下边两句作铺垫。
“耳目”两句,为全篇警策,宋人说它“切中膏肓”(《诗林广记》引钱晋斋语),至今仍广泛传诵。眼前的美丑尚不能辨,万里之外的“夷狄”情况何以判断?又何以能制定制服“夷狄”之策呢?这确是极深刻的历史见解,而又以诗语出之,千古罕见。结果不是“制夷狄”而是为“夷狄”所“制”。因而自然引出“汉计诚已拙”这一判语。
“汉计诚已拙”语简意深,是全诗主旨所在。汉代的“和亲”与宋代的“岁币”,同是乞求和平,为计之拙,正复相同。言汉实是言宋。妙在一经点出,便立即转入“女色难自夸”,以接回明妃身上,否则就成了《和亲论》而不是《明妃曲》。
“明妃去时泪”四句,用泪洒花枝,风起花落,渲染悲剧气氛,形象生动,但主要用以引起“红颜”两句。这两句要明妃“自嗟”“薄命”,怨而不怒。看来,欧阳修对王安石诗中讲的“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等语,也像王回等人一样,有所误解,故下此两句,以使之符合于“温柔敦厚”之“诗教”。欧、王思想境界之差别,亦于此可见。但解释时也不能太坐实,像钱晋斋说是“末言非元帝之不知幸于明妃,乃明妃之命薄而不见幸于元帝”,则与篇首“天子初未识”,“耳目所及尚如此”皆自相矛盾,有失于诗人“微而婉”之旨。
前一首,写“汉宫”不知边塞苦;后一首写和亲政策之“计拙”,借汉言宋,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其间叙事、抒情、议论杂出,转折跌宕,而自然流畅,形象鲜明,虽以文为诗而不失诗味。叶梦得说欧阳修“矫昆体,以气格为主”(《石林诗话》),这二首诗正是以气格擅美的。
(吴孟复)
晚泊岳阳
欧阳修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
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
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本诗是欧阳修的名作之一。是一首七言古诗。全篇以叙述起笔,“卧闻”二字,从容不迫,纡徐而来,显得悠然自适,并点明是途经暂泊。“城里”、“城下”,为全诗紧要处。系舟城下,“城里”之事当然不知,所以首句仅仅以悠闲笔调轻轻带过,但那钟声却有无限韵味,耐人思索。日暮钟声,想此刻“城里”,大概正是炊烟袅袅,灯火煌煌。而诗人自己,却漂泊城下,闲卧舟中,心中不由泛起层层涟漪。
待到他从沉思遐想中醒来,只见一轮皓月,悬于空江之上,似欲亲人。“空江”二字,固然指洞庭湖口空旷开阔的景象,也暗示了诗人刚从遐想中醒来时的一片茫然之情。此时,他的视线由明月转向江面,探寻那归去的水路。江面云水茫茫,烟霭沉沉,江路又在哪儿呢?
当诗人的注意力重返现实时,已是夜深月上,眼前呈现一片“江月弄清辉”的美景,令人想起唐代张若虚的诗句,“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蓦地,水面上传来一串歌声,原来是舟子趁着明月归去的唱晚之声。对一个羁旅中人来说,这“一阕”歌声将引起多少思绪,难怪诗人要“听不尽”了。这轻舟短楫,疾去如飞。诗人久久凝视着,其心情如何,便不再说下去了。实在也无须言说,因为读者自能体会到。
此诗写旅中思归,深藏不露;只是句句写景,然景中自有缕缕情思。以“城里钟”起,以月下歌止,拓前展后,留下足以使人驰骋想象的空间,同时以有意之“听”照应无意之“闻”,表现了感情的变化。全诗语句平易流畅,情意深婉曲折,所以方植之说:“欧公情韵幽折,往反咏唱,令人低回欲绝,一唱三叹而有遗音,如啖橄榄,时有余味”(《昭昧詹言》)。这段话可谓此诗的评。此诗以情韵胜,实是欧之本色,其唱叹之致,与欧文相似,而与他学李白或韩愈的那一类诗歌不同。
(陈顺智)
秋怀
欧阳修
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
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
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
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
这首诗抒发了作者热爱生活和感叹国事的复杂感情。
“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黯然,心神沮丧貌。此联意谓:应季节时令而产生的景物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所引起的秋怀秋思却这样令人心神沮丧呢?首联用反问句式,点明自己热爱自然而又心绪黯然的矛盾。秋天不仅令人心旷神怡,而且是五谷登、山果熟、菊黄蟹肥的季节。这样的季节,本应令人欣喜陶醉,为什么反而使诗人黯然神伤呢?———这就不能不引起读者的疑问。
颔联不直接作答,却承首句描绘“节物”:“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西风里酒旗招展,细雨中菊花盛开。十字咏尽秋日佳趣。
那么,究竟为什么心绪黯然?颈联承第二句,对此作了回答:“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要理解这两句,先须了解“感事”和“包羞”的内涵。诗人幼孤家贫,生性节俭,当今已有丰厚的官俸,因而他的“感事”,显然不是个人生活上的事而是国家大事。如果说上句尚属隐约其词,那么,下句便由隐约而明朗:所谓“包羞”,即指所作所为于心不安,只感到耻辱。唐代杜牧《题乌江亭》诗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那是批评项羽不能包羞忍耻,再振羽翼。这里的“包羞”,其用意恰好相反。二句意谓:因感叹国事,连双鬓都因悲忧而变得苍苍了!自己实在羞于过这种食厚禄而于国无补的苟且生活。
尾联是愤然思归:“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鹿车,借用佛家语,此处以喻归隐山林。两句意谓:我何日才能驾起鹿车,回到颍东去过躬耕田亩的生活呢?诗人以“贤者避世”之想,表现了对与世浮沉的苟且生活的憎恶。《乐府纪闻》云:“欧阳永叔中岁居颍日,自以集古一千卷,藏书一万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一老翁于五物间,称六一居士。”参照这一记载,可以清楚看出,欧阳修的“鹿车何日驾?归去颍东田”,既有儒家忧世之慨,也有道家超然物外之想。
《文公语录》云:“欧阳公文字好者,只是靠实而有条理也。”“实而有条理”就是这首诗的突出特点,它就像蚕吐丝为茧,层层倾吐,一丝不乱;章法严谨,丝尽茧成。《雪浪斋日记》云:“或疑六一诗,以为未尽妙,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六一诗只欲平易耳。如: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岂不佳?”’这联名句,不用一个系词,不着半点雕饰,以纯白描的手法,不仅写出了典型的季节风物,也写出了诗人对自然、对生活的喜爱之情;不仅有杜甫“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那样的自然美景,也有张籍“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成都曲》)那样的市井侧影,可谓高度精练,清新自然。
(傅经顺)
宿云梦馆
欧阳修
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
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
这是诗人思念妻室之作。欧阳修曾坐“朋党”之罪出放外任。“云梦”,县名,今属湖北。本汉安陆县地,西魏立云梦县,宋熙宁二年改为镇,入安陆县,后又置县。这诗是外放时途经云梦驿馆之作。
“北雁来时岁欲昏”,是写季候、时节,也是暗点思归之情。“北雁”南来,是写眼前景,但古有鸿雁传书之说,所以下句接以“私书”,表示接到了妻子的信,一语双关。“岁欲昏”即岁月将暮之意。“岁暮”正是在外客子盼与家人团圆的时节,而诗人不但不能与家人团圆欢聚,反而要远行异地,这怎能不引起悠悠愁绪!
“私书归梦杳难分”是对思归之情的具体刻画。欧阳修与妻子伉俪情深,他的《踏莎行》,就是写他们夫妻相别情景:“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试想,这样难舍难分的夫妻,离别之后,怎能不“私书”不断?怎能不梦寐以思?心有所思,夜有所梦,真乎幻乎,梦耶非耶,两实难分。“杳难分”三字,逼真地显示了诗人梦归后将醒未醒时的情态和心理。
后二句大意是说:梦醒后推窗一看,只见桐叶凋落,池荷谢尽,已下了一夜秋雨,但自己沉酣于梦境之中,竟充耳不闻。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西窗”二字即暗用李诗情事。言外之意是:何日方能归家,与妻室共剪西窗之烛,共话今日云梦馆夜雨之情事乎?
这首诗,虽然运用了李商隐的诗意,但能运用入妙,不着痕迹,既亲切自然,又增益了诗的内涵。唐顺之说:“盖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若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熔,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与洪州书》)。可用此话理解本诗用典借词之妙。
(傅经顺)
怀嵩楼新开南轩与郡僚小饮
欧阳修
绕郭云烟匝几重,昔人曾此感怀嵩。
霜林落后山争出,野菊开时酒正浓。
解带西风飘画角,倚栏斜日照青松。
会须乘兴携佳客,踏雪来看群玉峰。
欧阳修贬滁州已经三个年头了。滁州山水,蔚然深秀。唐代诗人韦应物、名相李德裕均曾仕宦此地。诗题中的“怀嵩楼”,就是李德裕为滁州刺史时所建。李本籍赵郡(今属河北),自其父李吉甫为相,已把洛阳当作第二故乡。德裕两度分司东都,曾在洛阳伊阙(今龙门)附近营治名园平泉别墅,广搜天下奇花异石于其中。后来他出将入相,总难忘情此地。在他留下的诗作中,有不少怀念嵩洛之作。因此,他把在滁州修建的这座楼名为“怀嵩”,而且还写了《怀嵩楼记》。欧阳修年轻时候,也曾在洛阳为钱惟演幕中推官,常与梅尧臣、尹师鲁辈畅游伊阙、嵩山,他后来也常常想起这段壮游,对嵩洛有极深的感情。此刻,他登上怀嵩楼,想起“昔人”(德裕)怀归嵩洛那份深情,更引发了自己怀人追往的感慨。再说,德裕一代英才,功业赫然,不幸陷于朋党之祸,先贬滁州,终窜珠崖,客死南海。他曾作《朋党论》,力摒众议,风骨铮铮。现在,欧阳修也因推行“庆历新政”被指控与范仲淹、余靖、蔡襄等人结为朋党;他也作了一篇《朋党论》,力辨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界限。历史竟如此巧合,命运遭际把他与两百年前的滁州刺史李德裕联系在一起。但是,他此刻登上斯楼,却不像李德裕那样“思解组”[3],萌退志;而是以怀古发端,写眼前胜景,豫他日清游,绝无衰飒之态,在景物描绘中见出嶙峋风骨,有一种傲岸不可摧抑之气荡漾笔端。这是此诗的最大特色。
深秋霜林木落,望中景象萧疏,却有群山争出,别呈一番胜境,这不是宣告万物的生机是摧挫不了的吗?楼前野菊丛生,迎霜竞放,正好杯酒对赏,慰此幽独。自然界的风霜,压不住野菊的蓬勃生机;政治上的风雨,又怎能抑自己情怀勃郁?“西风”往往令人感到萧瑟,画角总带几分悲哀,诗人却“解带”迎之,那胸次何等坦荡,器宇又何等轩昂!“斜日”后面便是黄昏,因此不免使人联想到迟暮。但诗中落日,正照着苍劲的青松,显示出它那不可凌迫的气概,诗人“倚栏”对赏,心与物俱,他不正是对着自己的影子沉思吗?结联回应“山争出”,悬拟来日群峰,诗情更为激越。秋肃固不足畏,冬威又安能抑己壮志?冬天一到,定要引来更多的佳客,乘兴踏雪,欣赏那玉洁冰清的世界。这个结联,气象恢宏,一股昂扬之气,流荡在字里行间。如果说,此诗结尾与孟浩然《过故人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出于同一机杼,那么,孟诗则仅仅以热情的向往递进一层,此诗却是以无畏的精神翻进一层。他在贬夷陵时就曾有“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黄溪夜泊》),“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戏赠丁判官》)这样的诗句。虽一再贬斥,诗文中反映的精神状态,却总是那样乐观。那种顽强的意志,不屈的性格,总是给人以积极向上的力量。这是这首七律最可贵的地方。
这首诗的好处,不止境界高远,风格遒上;即以写景而论,同样是自然流畅而又层次分明的。全诗以“感”字入题,以“兴”字结穴。“云烟”是俯瞰负郭之景,“霜林”是平视远处之景;“野菊”写楼下景物,“解带西风”写楼上风光。“斜日青松”是“倚栏”所见;踏雪看山是登临所想。前六句写所见所感,是实写;后两句设想来朝风物,是虚写。摄景的角度不断变换,或俯或仰,时远时近,有实有虚,描绘了开阔深远的画面,画幅中凝聚着傲岸昂扬的精神。无怪乎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论说:“‘霜林’一联极为放翁所揣摹。”放翁与欧阳修一样,有似火肝肠,如山意志。他极力揣摹的,必然是在洗练的景物描绘中见出个人精神面貌这种高超的艺术手法。
(赖汉屏)
〔注〕
[3] 思解组:李德裕《怀嵩楼记》起笔就说:“怀嵩,思解组也。”(《全唐文》卷七〇八)
梦中作
欧阳修
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
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
在古典诗歌中,写梦或梦中作诗为数不少。清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曾说陆游的集子里,记梦诗竟多至九十九首。这类作品有的确实是写梦,有的则是借梦来表达诗人的某种感情。
欧阳修此诗四句分叙四个不同的意境,都是梦里光景,主题不大容易捉摸,因为诗人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曲折而复杂的情怀。
首句写静夜景色。从“凉”、“月”等字中可知时间大约是在秋天。一轮明月把远近山头照得如同白昼,作者在夜凉如水、万籁俱寂中吹笛,周围的环境显得格外恬静。“千山月”三字,意境空阔,给人一种玲珑剔透之感。
次句刻画的却是另一种境界。“路暗”,说明时间也是在夜晚,下面又说“百种花”,则此时的节令换成了百花争妍的春天。这里又是路暗,又是花繁,把春夜的景色写得如此扑朔迷离,正合梦中作诗的情景。此二句意境朦胧,语言幽隽,对下二句起了烘托作用。
第三句借一个传说故事喻世事变迁。梁代任昉在《述异记》中说:晋时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对弈,就置斧旁观。童子给王质一个像枣核似的东西含在嘴里,就不觉得饥饿。等一盘棋结束,童子催归,王质一看,自己的斧柄也已经朽烂。既归,亲故都已去世,早已换了人间。这句反映了作者超脱人世之想。
末句写酒兴已阑,思家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表明作者虽想超脱,毕竟不能忘情于人世,与苏东坡《水调歌头》所说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意境相似。
四句诗虽是写四个不同的意境,但合起来又是一个和谐的统一体,暗寓作者既想超越时空而又留恋人间的仕与隐的矛盾思想。
“诗言志”,读完全诗,寓意就逐渐明朗了。诗人的抑郁恍惚,与他当时政治上的不得志有关。这诗在《居士集》卷十二,它前后的二首目录原注都标明为皇祐元年(1049),可能为同时所作。这时欧阳修还在颍州,尚未被朝廷重用。所以这四句是在抒发心中的感慨,它的妙处是没有把这种感慨直接说出。这种意在言外的手法,要仔细体察才能明其究竟。
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曾对此诗做过分析。他认为古人绝句诗一般有两种不同特点:一种是一句一绝,四句诗是四个不同的独立意境,如古时的《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以及欧阳修这诗都属此类。另一种是“意连句圆”,四句意思前后相承,紧密相关,如金昌绪的《春怨》即是。这首《梦中作》,确如升庵所说,写的乃是秋夜、春宵、棋罢、酒阑等四个不同的意境,但又是浑然天成,所以陈衍说:“此诗当真是梦中作,如有神助。”(《宋诗精华录》)
这诗另一个特点是,对仗工巧,天衣无缝,前后两联字字相对。这显然是受了杜甫《绝句》诗的影响。
(曹中孚)
苏舜钦
【作者小传】
(1008—1049)字子美,绵州盐泉(今四川绵阳市东南)人,迁居开封。少以父荫补官。景祐元年(1034)进士。曾任大理评事,范仲淹荐为集贤校理、监进奏院。被劾除名,寓居苏州沧浪亭。后复为湖州长史。工诗文。诗与梅尧臣齐名,风格豪健,甚为欧阳修所重。有《苏学士文集》。
哭曼卿
苏舜钦
去年春雨开百花,与君相会欢无涯。
高歌长吟插花饮,醉倒不去眠君家。
今年恸哭来致奠,忍欲出送攀魂车!
春晖照眼一如昨,花已破蕾兰生芽。
唯君颜色不复见,精魄飘忽随朝霞。
归来悲痛不能食,壁上遗墨如栖鸦。
呜呼死生遂相隔,使我双泪风中斜。
石延年字曼卿,与苏舜钦为诗友,过从甚密,友谊颇深。庆历元年(1041)二月,曼卿卒于京师,舜钦写下了这首挽诗,表现了诗人对亡友深厚诚挚的友情。
石延年多才多艺,性格洒脱幽默,他的诗歌和书法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但不幸只活了四十七岁。石延年的早死,对他的好友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唯其突然,更加重了人们的悲痛感。这首挽诗正是抓住了“突然”这一点来着笔。诗人采用了对照的手法:以一年前的春天与曼卿欢会的场景与一年后的春天为他送葬的场面互衬,使人们体会到,他的去世是多么的出人意料,从而突出诗人的悲痛欲绝的心情。头四句写去年春天与石延年相会,细雨绵绵,百花盛开,其“欢无涯”。诗人写了两个具有喜剧性的事件:插花与醉倒。插花时“高歌长吟”;醉倒后“眠君家”。既写出了欢乐,更表现了二人的亲密无间。紧接着,以“今年恸哭来致奠”承接上文,使气氛陡然一变,增强了事变的突发感。“恸哭”表明悲哀之至;“忍”实际上是不忍、强忍。“欲”,将要。“攀魂车”即灵车。以下几句写今春的悲伤。“春晖”句与前文“春雨”、“百花”相照应:百花盛开,春光依旧,但故人不可复见。“花已破蕾”句则与“插花”相呼应;去年春天插的花已经破蕾发芽了,可是插花的主人已别花而去,“颜色不复见”了(“颜色”,就是面容)。但是在诗人的心中,他并没有死,“精魄飘忽随朝霞”,他的灵魂已化作美丽的朝霞。表现了诗人对亡友的眷眷深情。
最后四句写诗人送葬归来后,目睹亡友遗物,再次勾起的内心波澜,是全诗抒情高潮。诗人送葬归来后,因悲痛而不能进食,挂在壁上的亡友遗墨更激化了悲哀之情。石延年善书,宋人评论他的书法“气象方严遒劲,极可宝爱,真颜筋柳骨。”(《诗人玉屑》卷十七)在这里诗人用“栖鸦”来形容他的遗作,点出了石延年书法的神韵和骨力,也巧妙地暗示睹物思人,不由黯然神伤。这一切使诗人发出了无穷悲叹:死生之隔,竟如此不可逾越;遗墨在即,而音容难再现了。于是极度悲痛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此诗真挚奔放,构思精巧,确是一首很感人的挽诗。
(朱杰人)
夏意
苏舜钦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苏舜钦这首《夏意》诗,能于盛夏炎热之时写出一种清幽之境,悠旷之情。
“别院深深夏席清”:“夏”字点明节令,而“别院”、“深深”、“清”三词却层层深入,一开始即构成清幽的气氛。别院即正院旁侧的小院。深深,言此小院在宅庭幽深处。小院深深,曲径通幽,在这极清极静的环境中有小轩一座,竹席一领。韩愈《郑群赠簟》诗曾以“卷送八尺含风漪”、“肃肃疑有清飙吹”形容竹席。“夏席清”,正同此意,谓虽当盛夏,而小院深处,竹席清凉。深深是叠词,深深与清,韵母又相近,音质均清亮平远。这样不仅从文字形象上,更从音乐形象上给人以凉爽幽深之感。
“石榴开遍透帘明”:“帘”字承上,点明夏席铺展在轩屋之中。诗人欹卧于其上,闲望户外,只见榴花盛开,透过帘栊,展现着明艳的风姿。韩愈曾有句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榴花》),第二句化用其意,却又加上了一重帷帘。隔帘而望榴花,虽花红如火,却无刺目之感。
陶渊明有句云:“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和郭主簿》)此诗第三句正由陶诗化出,谓虽当中夏亭午,而小院中仍清阴遍地,一片凉意。此句与上句设色相映,从“树阴满地”可想见绿树成林,不写树,而写阴,更显得小院之清凉宁谧。
在这清幽的环境中诗人又在干什么呢?“梦觉流莺时一声”,原来他已为小院清景所抚慰,虽然烈日当午,却已酣然入睡,待到“梦觉”,只听得园林深处不时传来一两声流莺鸣啼的清韵。写莺声而不写黄莺本身,既见得树荫之茂密深邃,又以阒静之中时歇时现的呖呖之声,反衬出这小院的幽深宁谧。南朝王籍诗云:“鸟鸣山更幽”(《入若耶溪》),王维《辛夷坞》:“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末句意境正与二诗相类。
此诗无一句不切夏景,又句句透散着清爽之意,读之似有微拂面之感。
诗的表现手法尚有三点可注意:
笔致轻巧空灵:写庭院,落墨在深深别院;写榴花,则施以帷帘;写绿树,从清阴看出;写黄莺,从啼声听得,句句从空际着笔,遂构成与昼寝相应的明丽而缥缈的意境。
结构自然工巧:诗写昼寝,前三句实际上是入睡前的情景,但直至末句才以“梦觉”字挑明,并续写觉后之情景。看似不续,其实前三句清幽朦胧的气氛句句都是铺垫,而“日当午”一语更先埋下昼寝的伏线,待末句挑明,便觉悄然入梦,骤然而醒,风调活泼可喜,避免了质直之病。
风格清而不弱。唐代常建的《破山寺后院》云:“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形象与此诗一二句相似,但常诗写出世之想,寂灭之感,而此诗给人的印象是洒脱不羁。欧阳修称舜钦“雄豪放肆”(《祭苏子美文》),故虽同写清景,却能寓流丽俊爽于清邃幽远之中,清而不弱,逸气流转,于王、孟家数外别树一格。
(赵昌平)
过苏州
苏舜钦
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
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
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
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这首诗是诗人过苏州时流连光景之作。作品不仅描摹了苏州的明媚风光,也抒发了诗人达观不羁的情怀。
“盘门”在江苏苏州市西南隅,朝向东南,初名蟠门,门上刻有蟠龙。后因水陆萦回曲折,改称盘门。水陆两门并列,陆门两重,两门之间为瓮城,又称月城;水门设闸两道,城外大运河绕城而过,飞桥驾河上,气势雄伟。“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疏雨更阴晴”,意谓:行舟东出盘门,一片清雅明媚之色,此刻,刚下过一阵细雨,天也放晴了。不说景物如何明媚,而说“刮眼明”,一个“刮”字的妙用,使人具体感受到了气清水秀、万物生辉的快意;再加上“更阴晴”的补充,就更使人感到大地如洗的新美,爽气得沁人肺腑。
首联是写总体感受,颔联承此而写具体景物:“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杨”,即柳。清风徐来,绿柳依依,宛如舞姿婆娑;春水泱泱,白鹭相随,宛如爱侣为伴,所以说它们“俱自得”。近水如镜,既照着城头的雉堞、纹关石,又照着绿杨、白鹭和行舟,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美秀都收于一镜之中;远山葱翠,或如玉簪亭亭,或如鬟髻对起,似与近水媲美,所以说它们“皆有情”。视无情为有情,既写出了苏州的风物之美,也道出了诗人对它们的喜爱。这一联不仅上下句对仗,而且是句中对偶(如“绿杨”对“白鹭”、“近水”对“远山”),这就使得韵致更谐美,画面更生动。这一联显然是从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两句化来,而一经点染,则别有韵致。
处于这样“俱自得”、“皆有情”的环境中,诗人不能不对影自怜而生感慨,于是写出了“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这样语意双关的话。大自然诚然美好,但它既有“盛”,必有“衰”,而这种盛衰又不是主观意志所能主宰得了的,所以说在乎“天意”。“天意在”三字,表面是对造物主而发,实则也是对人世的主宰者而言。葵藿向阳,未必恩遇,女萝攀附,未必不崇,蝼蚁可据大槐,鸿鹄反而垂翼,这事物的错综颠倒怎能不使人产生“万物盛衰”在“天意”之想!“一身羁苦俗人轻”是对世俗的讽刺。诗人四方漂泊,故曰“羁”;沉沦下僚,不得安闲舒适,故曰“苦”。合观“羁苦”,它兼指羁宦羁旅之苦。世俗之眼,只认荣华富贵,不识道德学问,羁苦之身,自为俗人所轻。诗人被借故劾免之后,曾向欧阳修写信说:“舜钦年将四十,齿摇发苍,才为大理评事。廪禄所入,不足充衣食,性复不能与凶邪之人相就近。今脱去仕籍,非不幸也。”(费衮《梁溪漫志》引)这段话可说是对“一身羁苦”的注脚,也是不畏世俗轻视的自白。
尾联总收一笔:“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无穷好景”回应上边所写美景;“旅棹”回应“羁苦”,表明临去时对苏州的眷恋之情。
刘克庄在《后村诗话·前集》中说:“苏子美歌行,雄放于圣俞(梅尧臣),轩昂不羁,如其为人。”其实,轩昂不羁的,不只是他的歌行体,像这首律诗,虽以清切闲淡为主,却也散发着俊快不羁之气。诗之佳处,正在于此。
(傅经顺)
和《淮上遇便风》
苏舜钦
浩荡清淮天共流,长风万里送归舟。
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
诗题标明,有人作了《淮上遇便风》,此为和诗。《诗经·郑风·萚兮》:“倡(同唱)予和汝”,唱和诗本此。《淮上遇便风》原唱者未详,只就此诗作解。
这首诗是抒发行舟淮上遇便风之快感,表现了诗人放情万里的心怀。
首句,“浩荡清淮天共流”。“浩荡”点出河宽水盛,“清淮”点出水色澄澈,“天共流”谓水天一色。只此一句,既写出了沧波浩瀚之势,又写出了登舟如行青冥的快意,加之“长风万里送归舟”,让诗人凭虚御风,不久即可回到久已阔别的故乡,岂不是天助我愿!不言喜悦,喜悦之情自见。
诗贵立意高远,小诗中尤贵曲曲中陡生新意。如杜甫本是“望岳”而未登山,诗末却呼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设无此等远思妙想便是凡笔。此诗也不妨解作“遇便风而生云帆沧海”之思:“应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沧溟始自由。”从这富于启发和象征意义的诗句中,使人想象到诗人冲决羁绊、背负青天作逍遥游的胸怀。诗人在朝之日,就曾疾愤构陷之徒,“愤懑之气,不能自平”,“嵘竑于胸,一夕三起”,这“吹入沧溟”之想,实是诗人清白、高远的思想写照。
这首诗,从“浩荡清淮天共流”到“长风万里送归舟”,再到“吹入沧溟始自由”,都是写乘“便风”的快意,其感情是层层递进的。其中,前两句是现实,末一句是遐想。无现实而写遐想便没有生活基础,无遐想而只写现实则淡而无味,二者相辅相成。这是应注意的一点。其次,还应懂得“应愁晚泊喧卑地”的妙用。这是一个“垫句”,也是诗中“波折”。从“垫句”说,它是为了给下句蓄势,通过一收一放,让末句的语势更加酣畅。从“波折”说,它是为了避免诗味平直,产生“对比鲜明”的效果。正是由于害怕船泊喧嚣卑湿之地,才更显得“吹入沧溟始自由”之可贵,令人读后产生痛快淋漓之感。
(傅经顺)
中秋夜吴江亭上对月怀前宰张子野及寄君谟蔡大
苏舜钦
独坐对月心悠悠,故人不见使我愁。
古今共传惜今夕,况在松江亭上头?
可怜节物会人意,十日阴雨此夜收。
不唯人间重此月,天亦有意于中秋。
长空无瑕露表里,拂拂渐上寒光流。
江平万顷正碧色,上下清澈双壁浮。
自视直欲见筋脉,无所逃遁鱼龙忧。
不疑身世在地上,只恐槎去触斗牛。
景情境胜返不足,叹息此际无交游。
心魂冷烈晓不寝,勉为笔此传中州。
这是一首即景生情、怀念故人和感叹身世的诗。诗人选择了具有典型意义的时间和空间,来抒发自己的感情。
中秋是我国人民传统的亲人团聚的佳节,中秋之夜对月,往往能勾起对亲故的思念之情。吴江亭则因为与诗人的两位好友张先、蔡襄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故更能勾摄起对友人的怀念。吴江,一名吴淞江,古称松江,源出太湖,流经吴江(今属江苏苏州)、吴县(今属江苏苏州)等,向东北入海。北宋康定元年(1040)词人张先(字子野)在吴江当县丞,将江边的如归亭“撤而新之”,蔡襄(字君谟,排行第一,故称蔡大)在亭壁题词云:“苏州吴江之滨,有亭曰‘如归’者,隘坏不可居。康定元年冬十月,知县事秘书丞张先治而大之,以称其名。既成,记工作之始,以示于后。”(《中吴纪闻》卷三)庆历五年(1045)、六年,苏舜钦受庆历革新反对派的诬陷,削职为民,避居苏州。在阴雨初晴的中秋之夜,他登临此亭,望着一轮圆月,不觉感从中来。
全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八句,借中秋对月直抒胸臆。首言“独坐”,造成一种“孤独”的氛围,与“中秋对月”形成强烈的对照,并自然地引出“心悠悠”———不见故人而产生的无限情思。接下去两句,扣住“中秋”和“松江亭”,进一步点出勾起思情的缘由:古往今来,人们都珍惜中秋之月,因为它象征着和亲故的团聚,更何况我现在“独坐”的如归亭是友人张先所修治,且亭上还留有另一位好友蔡襄的题词呢!可现在人去亭空,唯独我一个人坐在这里遥望着中秋之月。此时此景,大有“何事长向别时圆”之慨。联想到诗人被逐出朝廷,远离世居的汴京,可以想见他的心绪是很不佳的。但诗人似乎并不愿意自溺于这种气氛中,笔锋一转,写出一件令人快慰的事———时令、气候似乎也解人情事,连绵的阴雨在中秋之夜停止了。可见不仅人间珍重这中秋佳月,上天亦对之怀有深意。这四句从表面看,是在庆幸中秋见月,实质上正反衬出诗人徒见明月,不见故人的伤感。以上八句以感慨、议论为主,以情真取胜。
第二层八句写中秋之月。头两句写明月渐升的情景:长空万里,表里澄澈。这时,升起了一轮明月。寒光从空中直泻而下,仿佛水银在流动。接着写江、月互相辉映的景色。吴淞江风平浪静,碧波万顷,江中映出了月亮的倒影,唯见上下一双玉璧浮沉辉映。这时的世界显得多么洁净,诗人仿佛觉得自己也变得晶莹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自己的筋脉。而大江更是明净得可以见底,潜伏的鱼龙真要担心无处藏身了。(此句倒装,即“鱼龙忧”“无所逃遁”之意。)这奇异的景色,使诗人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离开人世,像海客乘上浮槎,到了天上,他担心会触上斗牛星座。这是多么奇特的想象。
这里对月亮的尽情描写与前文所表现的感慨,有何逻辑上的联系呢?这要从诗人的经历和当时的处境上去理解。苏舜钦慷慨有大志,是庆历革新的健将,却受到诬陷,被迫远离亲故,来到苏州隐居。他希望朝政有澄清之日。诗中对月光洞照力的赞美,正寄托了这种理想。而对仙境的向往,则表现了诗人对理想境界的追求。
最后四句,由写景再次转为抒怀。面对中秋佳景,不由联想到自己悲凉的现状,虽有良宵美景,无奈孑然一身,远离亲朋,岂不孤寂可悲。诗人辗转枕席,无法入眠,不觉到晓。于是提起笔来,写下了这首诗,寄给远在中原的好友蔡襄,以寄托自己的情思。
这首诗与一般的抒怀诗不同之处,在于诗人把抒怀与议论、写景巧妙地糅和在一起。这种用较多篇幅议论的做法,在苏舜钦以前的宋人诗中尚不多见。另外,想象奇特、感情深挚也是这首诗的特点。
(朱杰人)
初晴游沧浪亭[1]
苏舜钦
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
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
〔注〕
[1] 沧浪亭:在今江苏苏州市内。原为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后人的池馆,庆历五年(1045),苏舜钦以四万钱购得,筑亭其中,取名沧浪。园内有假山曲水,尤多草树花竹。
一般说,苏舜钦写景物的诗并不以再现自然美见长。他笔下的景物大多带有很强的主观色彩,比如“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过苏州》),“老松偃蹇若傲世,飞泉喷薄如避人”(《越州云门寺》),写的是经过诗人“加工”过的景物,形象本身就具备了诗人的性情。这有些像李白的山水诗。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诗人写景,虽然郁积深厚,却不直接说出,而是创造一种境界,让人去体味。这有些像柳宗元写山水游记。《初晴游沧浪亭》就是这种写法。
诗写于庆历六年(1046)春,诗人受人倾陷,革职为民,退居苏州已一年多了。一年来,他时时携酒独往沧浪亭吟诗漫步,此诗即写春日雨霁,他在沧浪亭畔所见到的自然景象。首句“夜雨连明春水生”,写诗人目睹池内陡添春水,因而忆及昨夜好一阵春雨。诗由“春水生”带出“夜雨连明”,意在说明雨下得久,而且雨势不小,好为下写“初晴”之景作张本。正因昨夜雨久,虽然今日天已放晴,空气中湿度依然很大,天上浓密的云块尚未消散,阴天迹象明显;但毕竟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斜射下来,连轻柔的春云也带上了暖意,天正由阴转晴。以上就是诗中“娇云浓暖弄阴晴”所提供的意境。句中“弄”字乃吴越方言,作的意思。诗抓住雨后春云的特征来写天气,取材典型。第三句“帘虚日薄花竹静”写阳光透过稀疏的帘孔,并不怎么强烈;山上花竹,经过夜雨洗涤,枝叶上雨珠犹在,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帘虚”即帘内无人。如果说这句是直接写静,末句“时有乳鸠相对鸣”则是借声响来突出静,收到的是“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的艺术效果。显然,诗中写由春景构成的幽静境界和题中“初晴”二字扣得很紧。乍看,题中“游”字似乎在诗中没有着落,但我们从诗中诸种景象的次第出现,就不难想象得出诗人在漫游时观春水、望春云、注目帘上日色、端详杂花修竹、细听乳鸠对鸣的神态。诗中有景,而人在景中,只不过诗人没有像韦应物那样明说自己“景煦听禽响,雨余看柳重”(《春游南亭》)而已。
诗人喜爱这“初晴”时的幽静境界是有缘由的。他以迁客身份退居苏州,内心愁怨很深。在他看来,最能寄托忧思的莫过于沧浪亭的一片静境,所谓“静中情味世无双”(《沧浪静吟》)。他所讲的“静中情味”,无非是自己在静谧境界中感受到的远祸而自得的生活情趣,即他说的“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沧浪亭》)。其实他何曾自得闲适,在同诗中,他不是在那里曼声低吟“修竹慰愁颜”吗?可见诗人在《初晴游沧浪亭》中明写“静中物象”,暗写流连其中的情景,表现的仍然是他难以平静的情怀。胡仔说苏舜钦“真能道幽独闲放之趣”(《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二),此诗可为一例。
(熊礼汇)
沧浪亭怀贯之
苏舜钦
沧浪独步亦无悰,聊上危台四望中。
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
酒徒飘落风前燕,诗社凋零霜后桐。
君又暂来还径往,醉吟谁复伴衰翁。
这是登沧浪亭怀念朋友之作。一开始就出现了诗人孤独寂寞的形象。他在园中独步觉得无聊,正是因为友人离去产生了一种若有所失的空虚之感。继而登高四望,则属于寻觅怅望,自我排遣。由于心境寂寥,望中的景色也偏于清冷。霜林自红,而说秋色入林,在拟人化的同时,着重强调了秋色已深。竹色至秋依然青翠,而日光穿过其间,更显得玲珑。林红竹翠,本来正宜会集朋友把酒吟诗,但现在酒友离散,如同秋风中的燕子;诗社亦已凋零,正像霜后梧桐。颈联两句写景,比兴意味很重,零落的秋景中带有人事象征,因而自然地过渡到末联,引起诗人惋惜聚散匆匆,慨叹无人伴其醉吟。
诗题为“怀贯之”,篇中并没有出现“怀”的字样,但从诗人长吟远慕的情绪和行动中,却表现出对友人的强烈、深沉的怀念。诗中友人虽未出面,而处处让人感到他的存在,时时牵绕着诗人的感情和思绪。那危台,那林木,那翠竹,不用说都曾经是作者和友人登览、吟咏的对象,其间都好像留有友人的一点什么,却又无可寻觅,反而触景兴慨。这样从诗人怅惘的状态和表现中,便把萦绕在心头难以排遣的怀念之情表现得非常深入切至。
怀念人的诗,格调上一般似以低回婉转容易取得成功,但此诗气格却颇觉高远。开头独步无聊、危台四望,就有一种超迈迥拔之气。所写的红叶、秋桐等秋景,也是以清幽萧疏的基调,反映着人的情绪。诗中说友人是“暂来径往”,似乎离别的当儿也没有那种依依之情。显然,诗人的怀念属于更深沉、更内在的一种类型。而这,在艺术上则可能更难于表现一些。
(余恕诚)
韩琦
【作者小传】
(1008—1075)字稚圭,自号赣叟,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天圣五年(1027)进士。累迁右司谏。仁宗时任陕西经略招讨使,与范仲淹等指挥防御西夏战事,久在兵间,时称“韩范”。入为枢密副使,嘉祐中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累封魏国公。卒赠尚书令,谥忠献。徽宗时赠魏郡王。有《安阳集》。
柳絮二阕
韩琦
惯恼东风不定家,高楼长陌奈无涯。
一春情绪空缭乱,不是天生稳重花。
絮雪纷纷不自持,乱愁萦困满春晖。
有时穿入花枝过,无限蜂儿作队飞。
这是两首即景之作,先说第一阕。
风中柳絮和风中百花是不同的,当阳春将尽、百花渐谢的时候,唯有柳絮不仅未零落成泥,反而漫天飞舞。诗人从这种关系入手来把握柳絮的特征,可谓善于状物。但诗人之意在于揭示柳絮性情的轻薄浮躁,所以采取了拟人化的手法。“惯恼东风”是关键,“不定家”仅仅是表现方式。这就比单纯描绘柳絮的外在情态更深一层,具有更丰富的内涵。
首句是景,次句才点出对景之人。“高楼”,人之所在;“长陌”,柳之所在。登高楼而望长陌,但见柳色如烟,远接天涯,这“不定家”的柳絮,纷纷扬扬,蒙蒙一片。登楼之前,诗人的心境本来是平静的,但现在睹物思情,不由自主,产生了满怀愁情。着一“奈”字,正表明愁来无端,无可奈何。至于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愁,则未予点明,仅在下句以“缭乱”作了补充,显示出这既不是单一的故乡之思,也不是纯粹的身世之感,它更为复杂,更为纷乱,因此也更为难堪。
第三句承上启下。既然柳絮漫天无际,既然诗人的愁情也一如柳絮般缭乱飞舞,情景相生相发,岂不是越来越无可奈何吗?如果顺势写下去,也并非不可,但“文似看山不喜平”,须作顿挫。第三句便是这样的顿挫,引而不发,为下句蓄势。空,徒然之意。诗人经历了烦闷、思索,终于豁然开朗,明白了柳絮“不是天生稳重花”,前此种种的情绪缭乱都是徒然的感喟。需要说明,第三句兼指诗人和柳絮而言。就诗人说,以他那样严肃的性格却为并不“稳重”的柳絮动情,当然会自嘲为“空缭乱”。就柳絮说,它癫狂起舞,轻薄作态,必然落得毫无结果,当然只是“空缭乱”!这里即物即人,不粘不脱,有浑融无迹之妙。
第二阕紧承第一阕而来。这时诗人的情绪已经平静,所以能以静观的态度来写。
一二句大笔渲染,在广阔的空间背景下活现出“絮雪纷纷”的轻薄浮浪之态。“乱愁萦困”是比喻之词。稍晚于韩琦的贺铸曾以“满城风絮”比喻闲愁,韩琦则是以萦怀困人的乱愁比喻满天风絮,实景虚写,一反以具体喻抽象的惯例,格外新鲜动人。
三四句则选择了一个细节加以描绘。由“穿入”而“过”,这是一个短暂的过程;“无限蜂儿”争先恐后地追着它飞,更衬出柳絮飘得极快。蜜蜂的性情是慕香爱色,而柳絮偏偏乏色少香,这就构成了一对矛盾。如果柳絮不“穿入花枝”,没有烂漫花丛作映衬,它就与蜜蜂无涉。而一一“穿”而“过”,既巧妙地借来了色香,又活泼有致,引来了“无限蜂儿”成队追逐。诗用“有时穿入花枝过”表现柳絮的狡狯轻薄,用“作队飞”表现蜜蜂的快乐和轻捷,精切传神。
“有时”一联写景,其特点主要是细,但又并非详尽无遗,句无余味。具体地说,诗只写“穿入花枝过”,却并未细写花枝,而枝的繁盛、花的灿烂都历历如在目前;诗只写“无限蜂儿作队飞”,也未展开描写,而那争先之状、嗡嗡之声,都可想见。景外有景,耐人寻味。
这两首七绝,每首都有其独立意义和艺术上的特色。但篇章前后的安排,却又显然有总体的考虑,次序绝对不能颠倒。既富于变化又周密严谨,于此也可窥见诗人的匠心。
(陈文新)
北塘避暑
韩琦
尽室林塘涤暑烦,旷然如不在尘寰。
谁人敢议清风价?无乐能过百日闲。
水鸟得鱼长自足,岭云含雨只空还。
酒阑何物醒魂梦?万柄莲香一枕山。
这首诗大约作于韩琦晚年因反对王安石变法,罢相守北京(今河北大名)之后。首句擒题,交代了时间(夏天)、地点(尽室林塘),次句渲染极为幽静的自然环境(如不在尘寰),并以“旷然”一词挑明题旨,抒发其超尘拔俗的思想感情和“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皇朝类苑》)的正直清廉的高尚情操,表现了他的宽阔胸怀。
第二句用“如不在尘寰”比喻旷然之情,空灵飘逸。但作者犹嫌不足,在颔联中再进一步为“旷然”作注。在炎夏酷暑中,一般俗士,每喜以管弦消遣。但作者不借外物,只以沐浴清风自娱,悠然自得,摆脱了尘寰的炎热和烦恼。“清风”何以有如许魅力?且看稍后的苏轼《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闻之而得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即可明了。倘悟此意,即能烦恼冰消。“清风”一词语意双关,又表明正直无私,两袖清风。这里用“谁人敢议”的反诘句法,加强语气,著一“敢”字,尤为雄健峭拔,与下句“能”字对照,一个突兀而起,一个平平淡淡,起伏跌宕,足见诗人的功力。
颈联虚实并用,熔写景、抒情、说理于一炉。“水鸟得鱼”、“岭云含雨”,一近一远,一俯一仰,这是实写。“长自足”、“只空还”抒发作者感情,这是虚写。但细细品味,知其不唯写景抒情,还是以象征手法阐发人生哲理,所写之景不必是眼前实景。全联意谓要像水鸟那样“知足保和”,岭云那样来去无心。亦即庄子所谓“至人无己,圣人无功,神人无名”的“无为”思想。不去追求功名利禄,外在的事物都是有限的;追求内在的精神品格,才是他要表现的主要思想,也是他能旷然自得的根源所在。据《宋史》本传,他屡次主动辞位,确能“长自足”。但从他“凡事有不便,未尝不言”,“前后七十余疏”看,他也不薄事功。不过,“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本是儒家传统思想。韩琦如此,并不矛盾。
尾联是讲修养之法。韩琦不需要逃入酒乡以求忘忧,他酒醒之后,自有清心澄虑之物,即“万柄莲香一枕山”。这句衬托出他胸襟的清高脱俗。
这首诗含蓄蕴藉,境界高远,有雍容闲适之致。
(周凤岗)
郡圃春晚[1]
韩琦
溶溶春水满方塘,栏槛风微落蕊香。
尽日杨花飞又歇,有时林鸟见还藏。
沉疴不为闲来减,流景知从静处长。
欲战万愁无酒力,可堪三月去堂堂。
〔注〕
[1] 郡圃:宋不设郡,但习惯仍称州为郡,故州署后的园圃亦称“郡圃”。
这是韩琦晚年知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时的作品。当时诗人既老且病,连一般的公务也应付不了,只能终日闲居;这种生活,对于以天下为己任的韩琦来说,无疑是一种难耐的折磨。而当他对着郡圃的一派暮春景色时,感物生情,这种愁情更抑制不住。因此,前半首就从这些景物着笔,但并非简单罗列,而是融合了诗人不断变化的情绪,表现出深厚的功力。
“溶溶春水满方塘”,一个“满”字,活画出春水方生的气象。当此碧波平岸、春深如海之际,似应开口一笑,愁苦俱忘。但突然之间,微风送来几缕淡淡的清香,诗人敏感地知道:这是春花正在随风飘堕。芳时难留,烟景不再,该送春了!目光所对是自然界的落花,心中所思则是生命的凋谢,情不自禁,悲从中来。但妙在诗人并不将这种愁情一泻无余,而是极为含蓄,暗寓于景物描写之中:“尽日杨花飞又歇,有时林鸟见(即现)还藏。”“尽日”,这是根据当时的观察作出的推论,从中隐隐可见诗人的闲愁。在用字遣词上,“又”、“还”,亦意在表现景物的不断重复,单调可厌,从而展示出诗人心境的烦闷、孤寂。
第三联由景及人,关键在一个“闲”字(“静”也是闲的意思)。韩琦本来是不“闲”的,他一向在朝廷或边关任职,政事繁剧,军务倥偬;当身染重病之后,为了调养,才申请回到故乡相州任职,因为这里是内地,要“闲”得多。后来病情加重,更是终日“闲”居了。但结果怎样呢?“沉疴不为闲来减”,希望落空了;不仅如此,还因为过于闲散却又不甘闲散,既有生理的痛苦,又有精神的苦闷,更觉得时间难熬。所以,“流景(即时光)知从静处长”在字面和上句是对偶,但意义并非平列,而是递进一层,抒写他的伤感。
最后一联直抒无可奈何的春愁。古人称酒为“酒兵”,谓酒能消愁,如同兵能克敌。说“欲战”,就暗含这个比喻在内。“愁”本不可数,加以“万”字,突出愁多,“战”字则从反面衬出愁多。愁情既如是之甚,当然想借酒一浇,无奈因病戒酒,连这也不能做到。于是,一切防守的力量尽失,只好任凭“万愁”进攻。
那么,这“万愁”从何而来呢?诗的最后一句用力点破:“三月去堂堂。”这既是实写春水满塘、春花堕地,浩荡春光正堂堂逝去;同时,它又是虚拟,比喻诗人桑榆晚景,沉疴在身,这是愁的根源,自然界春天的逝去不过是愁的触媒。诗用五个字将这两层丰富的内容融为一体,所以极有分量;唯其如此,“可堪”二字才益显沉重,情调衰飒,令人不胜其悲。
(陈文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