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磨崖碑后
黄庭坚
春风吹船著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
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
明皇不作苞桑计,[21]颠倒四海由禄儿。
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已作乌择栖。
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22]
事有至难天幸尔,上皇跼蹐还京师。[23]
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24]
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
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
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25]
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
断崖苍藓对立久, 雨力洗前朝悲。[26]
〔注〕
[21] 苞桑计:《易·否·上九》:“其亡其亡,系于苞桑。”疏:“苞,本也。”意为把东西系在桑树的根上就牢固了,苞桑计即根本大计。
[22] 趣:与促同,急忙的意思。大物:即天下。《庄子·天下》:“天下,大物也。”
[23] 跼蹐(jú jí):累足不安的样子。
[24] 颐指挥:以下巴的动向来指挥人,形容趾高气扬的傲慢态度,语出《汉书·贾谊传》。
[25] 琼琚词:贵重华美之辞,韩愈《祭柳子厚文》:“玉佩琼琚,大放厥词。”
[26] 雨:《尔雅·释天》“暴雨谓之”。
诗人要敢于写大题目,方能为诗坛射雕手。而写大题目,要有大议论,有卓识伟见,才能扣人心弦;同时,要有驾驭语言的万钧之力,才能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这首《书磨崖碑后》在这两方面都表现了很高的造诣。
诗虽然是题元结的《中兴颂》碑文,但涉及对唐代玄宗、肃宗千秋功罪的评价,所以也是一篇史论。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安史之乱。次年六月,玄宗仓皇出走,在路上发生了马嵬兵变,兵士杀杨国忠,又逼明皇(玄宗)杀了杨贵妃,演出了一场“宛转蛾眉马前死”的千古悲剧。同时,父老请留太子讨贼。于是太子李亨治兵朔方(治所在今宁夏灵武西南),七月,即位于灵武(今宁夏中卫及其以北地区),是为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肃宗至德二载(757)安禄山被其子庆绪所杀。乾元二年(759)禄山部将史思明杀庆绪,上元二年(761),思明又为其子朝义所杀,叛乱基本平息。这年八月,元结撰《大唐中兴颂》,歌颂肃宗的中兴之功。碑文为当时大书家颜真卿手书,刻于湖南祁阳县境内的浯溪临江石崖上。
黄庭坚这首诗作于崇宁三年(1104),前一年,他以“幸灾谤国”的罪名从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贬往宜州(今属广西),这一年春天,他途经祁县,泛舟浯溪,亲见《中兴颂》石刻,写下了这首名作。
开头四句是全诗引子。“春风吹船著浯溪”一句,横空而来,音调高朗,领起全首。特别是“著”字(同“着”),使人觉得春风像是有意吹送着诗人的小舟,将其置于浯溪之上。面对千古江山,往史陈迹涌上心头,这就引起了下文。藜即藜杖,诗人舍舟登岸,扶杖上山看碑。三四两句作一跌宕,表现了诗人对此碑的向往之情。山谷作此诗时已六十岁,所以说半世以来只看到《中兴颂》的拓本,而如今亲手摸到石刻已是须发苍然了。
从第五句起一直到“世上但赏琼琚词”,都是论唐代的历史。四句一层,层层展开。“明皇”四句是说唐玄宗没有深谋远虑,又宠信安禄山,肇成大祸,遂使乾坤板荡,天子奔亡,百官降贼。九庙,是帝王祖先的庙,“九庙不守”即指京城失陷,“乘舆西”指玄宗出奔四川。为尊者讳,所以用“乘舆”代替皇帝。乌不择树而栖息,比喻乱军攻陷两京后,大臣如陈希烈等纷纷投降。这里用了形象而含蓄的笔致将玄宗失德、安史乱起、朝廷危殆的境况勾画出来。下面四句转入对肃宗的指责。
“监国”,指皇帝外出时,太子留守代管国事。古来本有太子监国之事,因而山谷以为,肃宗何必袭取帝位。他还认为,安史之乱的平息,极为艰难,肃宗之成功乃是天幸。而“跼蹐还京师”,则写出了玄宗失位后的困境。
据史书记载,玄宗自蜀还京,当了太上皇,起初居于兴庆宫,太监李辅国与张后串通一气,离间他与肃宗的关系。上元元年(760)上皇登长庆楼,与持盈公主闲谈,正值剑南奏事官朝谒,上皇就令公主与如仙媛接待他,事后,李辅国诬奏“南内有异谋”,并矫诏将上皇移到西内,持盈公主被软禁在玉真观,忠于玄宗的高力士等被流放到巫州。“内间张后”四句就指此事。诗意说:肃宗内中要看张后的颜色行事,外面又受制于李辅国。“南内”,即指兴庆宫。上皇居于兴庆宫时已觉凄苦,几乎只是苟延残喘。到了高力士被流放,上皇幽居西内,则更是岌岌可危,朝不虑夕了。高力士曾为右监门将军,所以称他为“高将军”,这也是当时朝廷大臣对高力士的称呼。这里虽然是叙述历史,但有诗人的褒贬与感情在其中,他对李辅国、张后这样的奸邪小人深恶痛绝,对玄宗这个煊赫一时而晚景凄凉的帝王表示了同情与惋惜,而对肃宗的懦弱无能也表示既愤恨又悲悯。
“臣结”四句笔锋一转,以元结的《舂陵行》和杜甫的《杜鹃》诗来表现当时政治的腐败与对玄宗被幽禁的慨叹。元结于代宗广德元年(763)授道州刺史,目睹民生疾苦,有感于横征暴敛,写下了《舂陵行》一诗,并两次上表,为民请命,时离上元二年玄宗被幽禁仅两年。杜甫的《杜鹃》诗则是感明皇被幽事而作,对玄宗的晚景凄凉表示了同情,所以黄庭坚认为这两首诗代表了当时忠臣节士对政治的意见。然而,人们只把它们当作美妙的诗歌来欣赏,而不究其衷曲。
最后四句又回到诗人的游踪,据黄《山谷先生年谱》记载,当时与山谷同舟游浯溪的有陶豫、李格、僧伯新、道遵等。次日,又有居士蒋大年、僧守能、志观、德清等来同游,遂赋此诗,所以说“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山谷泛溪观碑,正值天降大雨。面对着前朝兴亡盛衰的记载,诗人情激如涌,甚至赋予了大自然以强烈的感情:那眼前的暴雨像是要将前朝的悲愤冲洗干净。结句融景物与情感、眼前与历史为一炉,戛然而止,却神完气足。
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章法谨严、层次清晰。山谷很重视长篇诗歌的立意布局,他说:“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王直方诗话》引)他的长诗往往有叙、写、议三部分。以本诗为例,前四句叙游览读碑事,用以点明题目;中间一大段夹叙夹议,气势雄峻,波澜开合,跳荡起伏,又能曲折尽意;最后四句写当时情形,记同游之侣,一依古文游记的章法,结语寓情于景,气势回荡,真有杜甫所说的“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使君、虢州岑长史三十韵》)之概。
这首诗另一特点是音调高朗。山谷的诗力戒平庸,他不仅在遣词造句上力求奇拗硬涩,而且在声调上也追求不同凡响。本诗就是一例,全首一韵到底,既有顿挫,又一气直下,所以陈石遗说“此首音节甚佳”(《宋诗精华录》)。此诗以高峻激昂的声调配合纵横恣肆的议论,形式和内容浑然一体。这样高超的诗艺功夫,真可谓炉火纯青。
(王镇远)
清明
黄庭坚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垄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本诗《山谷诗集注》(任渊等注,刘尚荣校点)系于熙宁元年戊申(1068)之下,山谷于上一年登第,于是岁赴叶县尉,九月到汝州。
“清明佳节桃李笑”,在古典诗词里,清明佳节经常是和花联系在一起的。从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事参《本事诗》),到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或是桃花,或是杏花,每到清明,上天似乎总会安排下一场繁盛的花事,来证明这是一个属于春天的节日。本诗的起首,一交代了自然的时序,二暗应了传统的文学习惯,这就使得普通的一句诗具有了双重的文化指涉性,提振了语言的诗性功能。
有春日,有桃李,诗人的心情是不是就此兴奋起来了呢?事实并非如此。“野田荒垄只生愁”,望着一片野草荒田,诗人心中升起的只是一片忧愁而已。一句起,二句转,一句扬,二句抑,这在古诗中是一种经常使用的写法。纷繁的桃李开得如此热闹,然而可惜,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野田荒垄”,既是树木荣生之地,又该是人死后的葬身之所吧?诗人在此虽然没有挑明,但从下文来看,这样的意思已经在这里埋下。桃李欢笑,象征着生之热烈,野田荒垄,则象征死之寂灭。既是花开播种游赏踏青之时,又是纪念死者哀悼过往之日,清明节,就是这样一个集哀乐于一身的奇怪节日!
第二联直承首句“清明”二字。第一句语意未足,故再贴一联。需要注意的是这一联的句法。“雷惊天地龙蛇蛰”。蛰,藏也。动物冬眠不食不动,故有蛰伏之说。待到春天来临,阳气上浮,春雷一响,动物重又苏醒,纷纷开始活动,此又称惊蛰。从一般的语言习惯来看,“惊”与“蛰”乃是结合度很高的两个词。但在这里,黄庭坚却反人们的习惯而用之,在“惊”与“蛰”之间插入了一系列其他的语项。插入的这些语项造成了一种言语上的“迟滞”,亦在读者心中造成一种阅读的张力。这种对于日常用语习惯的“偏离”,也可能是因受到了格律的牵制,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它的艺术效果。经过这样一调整,一个“雷”的主语,就带上了天、地、蛰三个宾语,句子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一种奇崛之气。而下一句,“雨足郊原草木柔”,从逻辑上来讲,“雨足郊原”其实讲的是“草木柔”的原因,故它的两个半句之间,构成的其实是一种因果关系。按照现代语法来看,这上下两个句子在结构上并不相同,但奇妙的是,当它们组合成对句时,组合得又是如此严丝合缝。除去对偶的工稳,雷惊天地的力,与雨润郊原的柔,阳刚与阴柔相并,即使是在美学的抽象层面,这样的调配也令人心动。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第三联则是暂将首句放过一旁,直承第二句而来。第二句已经流露出悲观的意绪,这一联就再连用两个关于死的典故,同时点出清明节乃是祭奠之日的另一层含义。“人乞祭余”用《孟子》中典:齐人有一妻一妾,每日出门,“必餍酒肉而后反”,并说都是与富贵人一起。后来妻子发现齐人的“餍足之道”其实是向祭者乞食剩余祭品,而齐人不知情,还得意地“骄其妻妾”。孟子本义,侧重在讽刺“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因本事中有乞祭品的情节,故黄庭坚进行“场景贯通”,将它和清明节联系在一起。其实《孟子》中的“齐人”所乞的,也未必只是清明节的祭品了———如果只是靠一次清明祭祀,他早饿死了。“士甘焚死”,则用春秋时介之推的典故。介之推早年追随未遇时的晋公子重耳,在重耳饿晕之际,曾割股奉君。然而,当重耳成为国君之后,介之推却拒绝高官厚禄,逃入深山隐居。重耳为逼介之推出山,放火烧山,谁知介子推宁死不肯出山,竟和母亲双双烧死于树下。重耳为纪念介之推,遂改绵山为介山,并立庙祭祀。(事参《左传》)相传民众为纪念介之推,相约于其忌日禁火冷食,遂演变成寒食节。因为寒食节通常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故黄庭坚引用此典。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寒食”其实和介之推并没有关系。《周礼·秋官·司烜氏》“中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则禁火本为周代旧制,黄庭坚所依据的,只是一种民间传说而已。
靠着乞食祭品而在人前作威作福的无耻之徒,与拒绝高官厚禄抱树而死的贤者,是作者在第三联中所提出的两种人生观的代表。二者谁是谁非,在本联中并没有回答,这就使读者转而期待下联,想看看作者对这两种人生观分别是何态度。诗歌的脉络因此由前两联的景物描写,引向了对人事的议论,可谓转得极妙。
哪知,承第三联而来的第四联,却多少有些令人意外。“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作者既没有抨击丑恶,也没有歌颂崇高,而是用一种类似于虚无主义的论调作了结尾。贤者和无耻者一样归于寂没,满眼蓬蒿中,谁还记得他们的是非呢?
结尾的一联,作者到底用何种语气出之,是调侃,是牢骚,还是愤激,不同的读者读来可能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作者绝不会因为生命总会归于寂灭而泯灭了恶与善、愚与贤的大是非。如果作者真的可以像字面上那样做到齐善恶,等贤愚,他或许早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庄子·逍遥游》)了,又哪里会像现在这样感到“野田荒垄只生愁”?将心中的坚守隐藏在虚无的论调之后,这是修辞上的曲笔,全诗却因这曲笔而显得更加有力。明朝的顾允成在他的《小辨斋偶存》卷三中也曾谈到过齐人乞食的故事:“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是个富贵的乞丐子。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是个贫贱的乞丐子。然弗受弗屑贫贱的却有廉耻,餍足施施富贵的倒没廉耻。乃知意得志满之乡,正堕坑落堑之会。好些人向此中断送,不可不猛省也。”不知几百年前的黄庭坚,当此清明到来之际,心中所隐藏的,是否亦是类似的感慨呢?
本诗在写作上,紧扣清明节的双重文化意蕴(标示春天来临和祭祀悼念死亡)布局,二联承首句,三联承二句,在结构上形如交股。又用第四联承第三联,颇得转合之妙。在第二联中,作者又兼用特殊句法,使得诗篇生出奇崛之气、曲折之力。本诗虽非典型的江西诗,但确实已可见出江西诗常用的一些艺术技巧。
(刘竞飞)
徐孺子祠堂
黄庭坚
乔木幽人三亩宅,生刍一束向谁论?
藤萝得意干云日,箫鼓何心进酒樽。
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
古人冷淡今人笑,池水年年到旧痕。
这是一首吊古咏怀的诗,即借对古人、古迹之题咏而“自吐胸臆”,故姚鼐谓其“自杜公(甫)《咏怀古迹》来而变其面貌”(《五七言今体诗抄》)。
它题咏的是徐孺子祠堂,亦即徐稚故居。《后汉书·徐稚传》言:“徐稚字孺子,豫章南昌(今属江西)人。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时陈蕃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后举有道,家拜太原太守,皆不就……灵帝初,欲蒲轮聘稚,会卒。”《舆地纪胜》言:“孺子亭在东湖(在今江西南昌)西堤上,孺子宅即孺子亭也。曾南丰(巩)即其地创祠堂。”
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以“自叙起”(杨伦《杜诗镜铨》),而黄庭坚则贴紧“徐孺子祠堂”来写。姚鼐所谓“变其面貌”者大约指此。第一句讲祠堂,乔木四围中,有三亩之宅,为幽人之居(《易》“幽人贞吉”,后世用“幽人”指高人、隐士)。第二句写来祠奠祭。“生刍一束”,是徐稚本人的故事。郭泰母丧,徐稚往吊,“置生刍一束于庐前而去”。别人很奇怪。郭泰说:“此必南州高士徐孺子也。《诗》不云乎:‘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吾无德以堪之。”(《后汉书·徐稚传》)这句既点明“幽人”之为徐稚,且赞美徐稚“其人如玉”。但徐稚已死,谁能理解自己心意呢?“向谁论”三字领起下文。
第三句“藤萝”承“乔木”而来。乔木高耸,藤萝依附乔木,也干云蔽日,显出“得意”的样子。以喻小人依附君子而得意,造成浮云蔽日之势。在当时,如指小人欺世盗名的社会现象,倒也确切。
第四句是写祠堂建成之后,便有人吹箫打鼓来进酒樽,但那是把徐稚当作神佛一样来祭拜求福的。“何心”一词,用得耐人寻味。
这两句从眼前景事写起,但寓意深微。下两句接写自己的感想。
“白屋”指贫士所居。“能”,义同“堪”(见《汉书·严助传》注)。意谓贫士中怎堪没有徐稚呢?按黄庭坚《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任渊注:“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耳。”徐稚正是东汉的“名节之士”,他虽只是生活在白屋之中,却对汉家天下的存亡起了重大作用。
“黄堂”指太守所居。“不是”犹言“若不是”。意谓:若不是太守中少了陈蕃,则白屋中亦未必没有徐稚。语有省略。又可理解为反问句,即白屋之无孺子,不是由于太守中少个陈蕃吗?亦可通。说得更明白点就是:每个时代都有像徐稚那样的高士,只是没有陈蕃那样的太守去发现他,敬重他。
他赞颂与藤萝的依附相反的“名节之士”,慨叹太守不能注意发现这样的人,这就是黄庭坚“自吐胸臆”。
结句言“古人冷淡今人笑”,但“湖水年年到旧痕”。意谓徐穉这样的古人不为人知,今人中有这样的人也可能受到讥笑。但这种人品格自在,犹湖水年年长在一样。以景结情,耐人寻味。
方东树说“山谷之妙,起无端,结无端……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这就是说其中跳跃很大,读时应该注意这点。
(吴孟复)
次韵裴仲谋同年
黄庭坚
交盖春风汝水边,客床相对卧僧毡。
舞阳去叶才百里,[27]贱子与公俱少年。
白发齐生如有种,青山好去坐无钱。
烟沙篁竹江南岸,输与鸬鹚取次眠。
〔注〕
[27] 叶(shè):即叶县。
史容《山谷外集诗注》目录将此诗编于熙宁二年(1069)。黄庭坚于英宗治平四年(1067)被任命为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次年,神宗熙宁元年九月,到汝州;熙宁二年,到叶县任职。
裴仲谋名纶,事迹不详,时为舞阳(今属河南)尉。黄庭坚于治平四年登进士第,裴仲谋也是在这年中进士的,故称“同年”。裴仲谋先作了一首诗给黄庭坚,所以黄作此诗和答他,“次韵”就是照用原作的韵字与次序。此诗前半首叙写自己与裴的交情,一气贯注。黄庭坚大概曾与裴在汝水(出河南嵩县天息山,入颍)滨僧寺中同宿,故有首二句;第三四两句说,自己与裴同为少年,居官之地又相距很近,可以时常通问。“交盖”即是“倾盖”,见《孔丛子》。《后汉书·朱穆传论》“纻衣倾盖”句下李贤注曰:“《孔丛子》曰:‘孔子与程子相遇于途,倾盖而语。’倾盖即交盖也。”“盖”是车盖。朋友途中相遇,停车共语,两车之盖倾斜相交,即是“交盖”。后人用此辞指朋友会晤之意。“贱子”是自谦之辞,古人诗中常用。鲍照《代东武吟》:“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这年黄庭坚二十五岁,裴仲谋的年纪大概也差不多,所以说“俱少年”。“舞阳”这一联句法很活,因为要保存情事的真实、语句的自然,而突破了一般律诗的规律。按规律,“舞阳”句第六字应用平声,但是“百里”是一个客观事实,不能改动,所以仍保留仄声“百”字。“舞阳”与“叶”都是地名,但下句用“贱子”与“公”两个普通名词作对,不用专名,这也是一种活法。杜甫诗中也有此种作法,如《送杨六判官》云:“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以“今日”对古人名“子云”。罗大经说,这是“诗家活法”(《鹤林玉露》卷四乙编)。“舞阳”这一联虽是对句,但读起来觉得流转自然,上句将应用平声字处的第六字改用仄字,下句将应用仄声字处的第五字改用平声“俱”字,更增加了一种拗折的声响。《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引《禁脔》,曾指出,“鲁直换字对句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可见这是黄诗常用之法,也是从杜诗中学来的。
第五六两句提笔宕开,发抒感慨。这是古人作七律诗常用之法,可以增加高远之势。所以吴汝纶评为“绝好顿挫”(《唐宋诗举要》引)。“有种”,借用《史记·陈涉世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字面。第六句亦暗用一个“买山钱”的故事。唐朝苻载派人致书于頔,乞买山钱百万,于頔如数给他。(见《云溪友议》卷上“襄阳杰”条)黄庭坚作诗,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所以他经常运用典故或成语,但是总是暗用、活用。譬如这句诗,即便不知道买山钱故事的人也可以读懂,而知道出处后,更觉得有意味,正如古人所说的,善用典者如水中着盐,看似白水,一尝则有盐味。这两句诗是慨叹自己白发已生,倦于宦情,而因无钱买山,不能归去。“坐”是因为之意。末两句接着说出,自己还不如水鸟鸬鹚能在江南的烟沙篁竹中悠闲自在的生活。“取次”是“随便”之意。黄庭坚作叶县尉时甚不得意。他初到汝州,即因“到官逾期”,被汝州长官富弼将他“下吏”(见《还家呈伯氏》诗史容注)。县尉要经常送往迎来,伺候上官,也使黄庭坚感到厌烦。他的《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诗有“小吏有时须束带,故人颇问不休官”之句,说出了郁闷不乐想弃官而去的心情。这样,就更可以了解这首诗末四句的含义了。
方东树说:“黄(按:指黄庭坚)只是求与古人远,所谓远者,合格、境、意、句、字、音响言之。”又说:“又贵清,凡肥浓厨馔忌不用。”又说:“又贵奇,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昭昧詹言》卷七)黄诗的这些特点,就在这首诗中也可以体会出来。读这首诗,细细玩味,如同吃一种清醇而又别具鲜味的菜肴。苏东坡曾将黄庭坚诗比做“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大概也是取其并不肥浓而又别具鲜味吧。
(缪钺)
弈棋二首呈任公渐(其一)
黄庭坚
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校两棋。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东一目诚堪死,[28]天下中分尚可持。
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注〕
[28] 湘东一目:据《南史》,梁湘东王萧绎,早年一目失明。
这是一首以描写下棋为题材的诗。通体而论,应属佳作;但最富于烹炼的警句,该推“心似”、“身如”这一联。
写事写物的诗有其难处:一是难以刻画入微并形中见神;二是富有寄托,寓言外之意,发人深思,并非易事。看来下棋更不易写。棋盘、棋子,这都是没有什么好写的,关键是要写出下棋的对手双方的心理活动。《苕溪渔隐丛话》曾引过一首《观棋歌》,其中有四句写得神采奕奕,十分符合下棋情景:
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
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
首言布局之初,春云待展;次言双方鏖战之烈;再次变局忽露,但端倪难测;最后则突出险中取胜,出人意表。这一种写法,侧重于对手双方的拼搏,确是生龙活虎,但较之山谷老人的突出心理状态,思深笔健,富于哲理,毕竟稍逊一筹。
“心似蛛丝游碧落”这一句,取自常见事物,但却奇崛异常。“蛛丝”之小,对衬“碧落”之大,已是一奇。而又偏偏不曾断绝,这就更富奇观。其毅力之非凡,恰可喻弈棋人殚精竭虑,务求胜算。然而,胜算之得,又决非轻而易举。左右为难的事,在棋局中是常见的。这就难免要徘徊,要沉吟,要冥思潜想。其深细,其浮动,其倏忽变化,的确是像太空中随风飘荡的蛛丝了。至于“身如蜩甲化枯枝”,则出于《庄子》中佝偻丈人承蜩的故事。丈人一心捕蜩,意志专一,竟把身子当作枯树,手臂当作树枝。典故被运用到这里来,喻对局者意志集中,已达到忘我境界。会下围棋的人大概都会知道,这种情景委实是逼真的。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不仅是逼真,而更在于传形得神,以沉蓄的精力,传写出深邃的神思。清人蒋澜只看到这两句的“穷形尽相”、“绘水绘声”(《艺苑名言》卷一),不免浅乎其言。这两句的刻画和铸境,总令人觉得初不止于弈棋,而有其更广泛的艺术概括。用于文思的专一可,用于科学家攻关时思维状态的描绘也可。
如果说颔联以刻画弈者的心思专一为主,那么颈联却是以描绘弈者的斗志坚韧为主;前者极写其忘我之境,后者极写其一意扭转危局之情。“湘东一目”,是用的南朝湘东王萧绎偏盲的典故,喻弈者处于不利之局。按理说,围棋要有两个“眼”才能活,可现在只有一眼,其结果可想而知。然而对此,弈者却决不服输,仍然在精心运筹,希望背城一战,总算还有个平分天下的局面。前面的“诚堪死”确乎是山穷水尽,后面的“尚可持”这一急转,却又表现为柳暗花明、蟠屈老辣之笔,充分展示了山谷的特色和擅长。
结尾虽说比较平淡,但却能席卷前文,并出以风趣之笔,以从容反问作结,表明一向珍惜光阴的人们,居然因一心鏖战,连夜阑更尽、星沉月堕也都忘却了。可以说把前文的心思专一和意志坚韧两层内容完全包罗,情景相生,使得眼前的对弈情境推向远处,不粘不滞,这就好像电影镜头的“淡化”,得“远而不尽”之妙。
黄庭坚之所以能写出这一种化境,绝不仅仅是源于其弈棋经验,也可以说得力于其诗文构思和禅悟的触类旁通。庄子的技进于道,禅宗的所谓“心妙以了色”(《大十二门经序》),这一类哲理,大概都给予他以影响。
(吴调公)
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二首
黄庭坚
食贫自以官为业,闻说西斋意凛然。
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
未尝终日不思颍,想见先生多好贤。
安得雍容一尊酒,女郎台下水如天!
东京望重两并州,遂有汾阳整缀旒,
翁伯入关倾意气,林宗异世想风流。
君家旧事皆青史,今日高材未白头。
莫倚西斋好风月,长随三径古人游!
这两首七律作于熙宁四年(1071),时黄庭坚任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诗题已标明了写作缘由。这两首诗是“联章体”,既各自成篇,又成为一个整体。这种联章的七律,杜甫写得最多,如《曲江二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等。黄庭坚早年曾精研杜诗,这两首联章诗,便是规摹杜诗体制的。
第一首写西斋风景,倾吐对朋友的渴慕之情,最后表示想同朋友欢聚。因为西斋的落成是朋友来函告知的,所以首联便从“闻说”写起。但并不落笔就写“闻说”,而是先说自己作铺垫。自己家境清贫,不得不以做官为业,所以听说郭明甫不愿入仕,在颍尾营西斋隐居读书,不禁肃然起敬。“意凛然”三个字,感情色彩浓郁,既含有对友人敬重之情,又寓有反躬自问之意。这三字是全篇联章的主旨所在,表示这两首诗并非一般应酬之什,而是有所为而作。首联二句,意思既连贯而下,仔细品味,又有抑扬转折之妙。山谷律诗用笔谨严,细针密线,诗句中襞褶尤多,深得老杜诗顿挫之法。从这二句也可见一斑。
由首联的“闻说”,便引起颔联对西斋风光的遐想。西斋既是友人隐居读书的书斋,自然地从藏书写起。称赞友人藏书之富,正是赞美友人饱读诗书,学问渊博。“宜子弟”,更是表述友人的诗礼传家。第四句写景兼寓意,暗用《管子·权修》:“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之意。这一联,既写了西斋的藏书、子弟、林木、风烟,又抒发了关于培养人才的深刻见解,巧妙地寓议论于描写,使人几乎感觉不到这是说理之笔。这样的议论,带情韵而行,有形象,不失诗意之美。
西斋既是如此幽雅宜人,当然要引起作者倾心向往之情。于是,颈联便写对朋友的思念。“未尝”和“想见”二句,灵动流走,似乎是信手拈来,其实是用了多种技巧。第一,因果倒置的表现手法。本来是由于友人的好贤乐善,才时常怀念。但作者却反过来,先写自己终日思颍,后写先生好贤。这就使情意表达得曲折有味。第二,加倍一层写法。施补华《岘傭说诗》论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是律句中加一倍写法。”黄庭坚这两句诗,也用了这种写法。上句,本来说自己“未尝不思颍”就可以了,却加上“终日”,表现对友人是朝思夜想。下句,本来只说“先生好贤”也够了,添上一个“多”字,更加深了读者的印象。第三,“未尝终日不思颍”一句,还有意使用双重否定句法,比直接说终日思颍,感情要强烈得多。
律诗中两联对仗,最能见出作者功力的深浅。这首诗对仗精彩。颔联用正名对,对得工整。上、下句之间,上句是实,下句是虚,上句是主,下句是陪衬,毫无雕琢呆板之感,更无“合掌”之弊。颈联尤为出色:气势充沛,运笔如风,十四个字一笔直下,一气说出;对仗不强求精严,而具自然浑成之妙;上下句句法不同,却能正反相对,并形成一意贯连的流水对,读来觉不到是对仗。律诗之法,第三联须奇警。此诗五六句堪称“警联”。
由于对友人思念之切,便生欢聚之想,所以尾联宕出远神,以景结情,想象自己已到颍上,同友人从容载酒泛舟于女郎台下,但见台下水天一碧,空明澄澈。这阔远的境界,正好衬托出两人聚会时心旷神怡之情。情景交融,浑为一体,使人逸兴遄飞。
程千帆、沈祖棻说:“这篇诗赋西斋,但诗人却并没有到过西斋,所以全从想象落笔,化实为虚。‘闻说’、‘想见’、‘安得’,都非泛下”(《古诗今选》下册)。见解精切。此外,从“闻说”到“想见”,再到“安得”,诗意连贯而下,层层递进,真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
第二首进一步写对友人的勉励,希望他出来从政,为国家出力,表现了作者对人才的爱惜,反映了他前期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在艺术表现上,前四句句句用典,一气连举五个姓郭的历史人物故事。首句,用东汉郭丹、郭伋事。这两个人都做过并州牧,是当时有名望的人物。次句,用唐代郭子仪事。郭子仪封汾阳郡王,曾平服安史之乱,再造唐室,等于是把天子冠上断了的旒又连缀起来。第三句用西汉豪侠郭解(字翁伯)事。郭解入关时,关中豪杰闻声争来交欢。第四句用东汉郭太事。郭太字林宗,是当时的儒林领袖人物。他死后,蔡邕作了一篇很有感情的碑文。作者引用这么多姓郭的历史遗事,是为了勉励郭明甫,希望他向先人学习。所以,在第五句总括一笔之后,便称赞郭明甫年富力强,才华极高,希望他不要贪图西斋好风月,应出来济世立功。山谷写诗,讲究章法布局,后一首的结构不同于前一首。他先把主旨隐藏起来,从容不迫地征引典故,最后才画龙点睛,道出主题。另外,诗中的“今日高材”和“西斋风月”,同前首的“万卷藏书”、“先生好贤”、“闻说西斋”,前后吻合,遥相呼应,也见出作者艺术构思的谨严细密。宋人好以才学为诗,以示腹笥之富。此诗后一首连用五个古人的典故,正表现了宋诗,尤其是江西派的这一特色。
(陶文鹏)
过平舆,怀李子先,时在并州
黄庭坚
前日幽人佐吏曹,我行堤草认青袍。
心随汝水春波动,兴与并门夜月高。
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
酒船渔网归来是,花落故溪深一篙。
黄庭坚在英宗治平四年(1067)登进士第后,被任命为叶县(今属河南)尉。因为到官误期,受到上级官吏的谴责;县尉职位低,俸禄也少,不足以养家,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这首诗是他在熙宁四年(1071)春天,解去叶县尉职务时所作,表达的便是得不到赏识欲归湖山的心情。
一二句主客并提,以彼此远居又各不得意为“怀”字提供丰富的内容。“幽人”指李子先,他在并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作小官。“青袍”是下级官员的服装。历代文人常用青草比青袍,如庾信《哀江南赋》:“青袍如草”,杜甫诗:“汀草乱青袍”,含有不被见用的意思。这里作者说“堤草”认出自己的青袍来,不光属思奇巧,而且以草为有情物来反衬人的情怀难禁,效果极好。
三四句承首联中“各在异地”的含义,叙遥相思念之情。这两句借景抒情,情景互生。作者时在平舆,地近汝水。前句写自己,后句写朋友,但同第一二句一样都用实写法,仿佛友人也在目前,颇觉亲切。
五六句承首联中“各不得志”的含义,写无人理解的愤懑。这两句诗措辞自然,对仗工稳而又意在言外,显示出诗人锤炼语言的深厚功力。庭坚曾以此联示人,并说读这两句可以得律诗之法。《观林诗话》对这两句诗从形式上加以评论,说:“杜牧之云:‘杜若芳州翠,严光钓濑喧’此以杜与严为人姓相对也。又有‘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悬’此乃以朱云对白日,皆为假对,虽以人姓名偶物,不为偏枯,反为工也。如涪翁(黄庭坚号)‘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待(当为“得”———引者)九方皋’,尤为工致。”《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二)从内容上着眼加以评论,说:“鲁直(黄庭坚字)《过平舆怀李子先》诗:‘世上岂无千里马,人中难得九方皋’,《题徐孺子祠堂》诗:‘白屋可能无孺子,黄堂不是欠陈蕃’二诗命意绝相似,盖叹知音者难得耳。”足见这两句诗受到人们的爱重。
末二句写出全诗的主旨,劝李子先也解官归里,与己同游。其中“归来”二字明言作者用心,紧接着又下一个很有分量的“是”字,但诗人犹嫌不足,同时还用水涨花落、渔船载酒构成一幅具有强烈吸引力的图画,劝归之意算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山谷作诗,最讲章法。《昭昧詹言》卷十二云:“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本篇用幽人佐吏起,以故溪篙深结,大似无首无尾者,然而横空出语,收束有力。各联之间,首联说官卑,颔联写春兴,颈联叹九方皋之罕见,尾联叙故溪之可游,每联下语也好像不知其所从来。但细味诗意,脉理仍然是清晰可辨的。因为从内容上讲,诗人和朋友所以“心动”、“兴高”者,并不仅仅是感觉到“春波”、“夜月”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感慨于自己“佐吏曹”、“青袍”这样的低下地位,因此也就极容易作千里马、九方皋之叹,慨叹之余,拟退处于酒船渔网之间,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从结构上看,首联总提,中间两联分议,末联收拢,也分得巧妙,合得有力,既富变化,又作到了天衣无缝。
(李济阻)
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二首
黄庭坚
仕路风波双白发,闲曹笑傲两诗流。
故人相见自青眼,新贵即今多黑头。
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
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
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
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
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
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
这两首诗见史容注《山谷诗外集》,系年是元丰二年(1079),时庭坚三十五岁,仍在北京(今河北大名)任国子监教授。盖、郭两郎中,名未详;原注称郭为“郭丈”,年长于黄。神宗“熙宁变法”,至此已历十二年,欧阳修、苏轼皆贬谪在外;新党中也发生矛盾,自相斗争,王安石两度罢相,吕惠卿代起,这时吕也罢相,蔡确参知政事。黄庭坚受知苏轼,对新党是不满的,诗中即流露这种感情。
第一首起联,总写盖、郭二人的生平遭遇。“仕路风波”,表现作者对朝政、仕途的不满,“双白发”,谓两人年老,暗示从仕途和年龄上看,都适合休官;“闲曹笑傲”,写两人浮沉不得志,官职闲散,只能“笑傲”自适,“两诗流”,谓能诗,非俗吏,暗示从生活和性格上看,也该休官。颔联出句,从两人写到作者和他们的关系,一束一转,灵活有力。“故人”,交情不浅;“自青眼”,用魏阮籍能为青白眼故事,谓两人看重自己。对句别作伸展,从三人写到朝官,机势逞出。“新贵”,主要指新党及作者眼中的倖进之士;“多黑头”,谓年轻。《世说新语·识鉴》载王导谓诸葛恢当为“黑头公”,是赏识的话;司空图《新岁对写真》:“文武轻销丹灶火,市朝偏贵黑头人。”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是讽刺的话;黄句中是讽刺意。王安石变法,有进步理想,但在实施过程中弊病不少,新党中的官僚,确多投机分子,甚至王安石本人也受过他们的中伤、打击,所以不能认为黄庭坚讽刺新党,就是保守。颈联忽转入写景。出句写“晓市”中“桃叶柳花”的可爱,句中“明”字,以形容词用为动词,强调桃柳不但自身鲜妍,并且映得“晓市”也明媚起来;对句写“春洲”中的“荻芽蒲笋”也都长成上市,不但可观,而且可口。这两句好像与上下文不接,孤立突兀;其实是用在野风物的可爱,以对照上文“仕路风波”的可畏,并为下文转入明写“休官”作关捩,承接很紧,只是意脉不露,状如跳跃而已。结联:“定知闻健休官去,酒户家园得自由。”闻健,似是唐人口语,即“趁健”、“趁早”之意,白居易诗中常用之,如“闻健且闲行”、“闻健朝朝出”。句中谓趁早休官,在“酒户家园”中过生活,既可得到欣赏自然景物之乐,又可摆脱居官的不“自由”;原注说郭郎中时常不着官服,穿戴“道巾野服,过亲党饭,颇为御史所诃。”故强调“自由”问题。这一联倒蒙上联,远结全诗,笔调由上三联的结实凝练稍稍变为宽松。
第二首起联的出句“世态已更千变尽”,作感慨语以进一步申述必须休官的理由,“世态”主要指上文的“仕路风波”、“新贵黑头”。对句“心源不受一尘侵”,承前“笑傲”、“诗流”、“自由”而来,勉励盖、郭心境要提高一层。心境保持高洁,不受俗尘侵扰,意本佛经“自心源达佛深理”,和禅宗的“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的说心偈语。颔联,又从议论忽然转入写景,其突兀、跳跃,有如前一首的颈联。指“无公事”,才能够真正消受“青春白日”的乐趣,才能够听出“紫燕黄鹂”的“好音”,妙在不说“才能够”的道理,只直写景物,让人们自去体会这是休官的乐趣。这一联不但是以景抒情,而且是以景表现哲理了。方回《瀛奎律髓》评此联为“变体”;纪昀批:“此种句法屡用,亦是滥调。五六句却对得活变。”其实此种句法,黄诗并未滥用,纪氏批得过苛,似未深体它的作用。颈联:“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逐飞沉。”向盖、郭两人提出休官后应取的态度:夏天“三伏”大暑和寒冬季节的变化,以及“伏祭”、“腊祭”等祭祀礼节,你们都不用管,让儿孙去关心得了;天上水底“鱼鸟”的“飞沉”,也可听其自“逐”,不要去引起遐思。史容注引《南史·梁元帝诸子传》,说梁元帝长子方等,曾经著论说:“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在掌握。”乃是羡慕鱼鸟的自由,似只能表示词语出处,不能解释诗中用意。纪昀说这一联胜过上一联,其实恰恰相反,这一联直接说理,不及上一联的含蓄有味、形象优美。结联:“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说盖、郭两人饱尝世味,该有遁归佛门的出世之思。黄垆,《世说新语·伤逝》:“王濬冲(戎)乘轺车经黄公(卖酒老人)酒垆,顾谓后车客:‘吾与阮嗣宗(籍)、嵇叔夜(康)共饮此垆,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世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逃禅,本指逃避佛家戒律,如杜甫《饮中八仙歌》所说的:“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这里连下文“入少林”,是反过来表遁世归佛之意。少林,用佛教著名的达摩祖师在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参禅的典故。这中间的“味”字不指盖、郭因知酒味而要逃禅,是指饱尝世变和交游的死生聚散的况味,即尝到《世说新语》中的怀旧“邈(远)若山河”之味,于是便会看破俗情,有入禅之思。旧词反用,意曲一层,就能显出其中包含的深沉感慨了。这首诗颈联笔稍松,其余六句都写得结实凝练。
这两首诗,前六句都用对偶,以之叙事、写景、说理,工整灵活;句与联之间的转变、伸展和跳跃,显示黄诗的盘旋挺拔的笔力;第一首颔联的“自”字、“多”字,第二首颈联的“俱”字都用拗字,使藻丽之句,又显出拗峭之势;好谈佛理,说理力求透过一层:这都表现出黄诗的特点。
(陈祥耀)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其四)
黄庭坚
高丽条脱琱红玉,[29]逻逤琵琶撚绿丝。[30]
蛛网屋煤昏故物,[31]此生惟有梦来时。
〔注〕
[29] 条脱:臂钏。琱:即雕。《太真外传》载,贵妃去世后,玄宗思念不已。臣下多有献妃遗物者。谢阿蛮进臂钏,帝见之落泪。
[30] 逻逤:吐蕃都城,今西藏拉萨。《太真外传》载,贵妃琵琶逻逤檀木所制,温润如玉。琵琶之弦则末诃弥罗国绿水蚕丝所制。
[31] 屋煤:屋上悬尘。
黄庭坚诗之渊源于韩愈、孟郊是人所皆知的,但其实他也受到李商隐的影响。应该说,排奡奇崛得力于韩、孟,这是山谷风格的主流;而长于用典、精于布局和偶涉艳情的色彩绚丽之作,则胎息于义山。
很显然,他的读《太真外传》这五首七绝组诗,境界、色泽,极近商隐。原来《太真外传》是宋初史官乐史所作,记叙杨贵妃事迹,才调渊雅,笔致绮丽,具有艺术魅力,难怪它引起了山谷的感喟和遐想。他这五首绝诗,不像大多数歌咏太真的作品侧重于引古鉴今,甚或把这位绝代佳人写成倾国的“祸水”,而是着力渲染爱情悲剧的意境。在这一点上,很得义山神髓。纵使黄诗的艳冶以盘拗出之,李诗的艳冶以婉约出之,互有不同之处,但并不影响凄艳气氛的大体近似。
黄庭坚之受义山影响,与其学杜有关。说起他的学杜,又和他的家世有关。他的父亲、舅父和前后两个岳父(谢景初和孙觉),都是爱好和学习杜诗的,因此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潜移默化地受了杜诗影响。至于李商隐,其渊源虽属多方,但得力老杜却是他风格醇厚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王安石曾经这样激情称许李商隐学杜的成就:“唐人之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诗话》引)尽管同一渊源,而取法者各有其途径,各有其所取,也各有其成果。但既然各人的一瓣心香,居然能不谋而合,这就说明大家的审美观点,毕竟有其相同之处。
就本诗而论,其近李诗者至少有一点,就是都善于写出凄凉的幻境;于神思则缥缈,于感觉则精细,于笔势则灵转。从幻梦的破灭来看,这首诗很有点像李商隐的七律《银河吹笙》。李诗藉苍苍霜露而抒“梦断”之感,黄诗则藉过去繁华和当今破落的强烈对比,渲染出盛世如烟的枨触。至于后两句,则更是一大转折,一大跌宕。义山之“包蕴密致”,山谷之“囊括古今”(翁方纲:《跋山谷手录杂事墨迹》),有时似乎也能统一。就说“蛛网屋煤昏故物”这一句吧,岂非道地的素描?把荒凉景象写得如此之足,可见笔力之雄。故物虽存,而昔时难再,这就除非“梦中”再见了。“此生”是一次重按,“惟有”就更加强调,推进一层。其结果,使读者为之怆痛,为之怅惘。
除诗风的渊源、承传外,二人的坎坷亦颇相类似。张佩纶《涧于日记》论及山谷有云:“终其身竟无展眉舒气之一日。较之义山之死于令狐,不同一侘傺乎?”确有至理。不同的只是相对地说,黄山谷性格比较豁达而诙谐些,义山虽说意志坚贞,但气质毕竟偏于多愁易感。可见山谷以兀傲见称,有时也以粗硬被人诟病,恰恰反映了他的高旷的品格,这和义山咏蝉以自表“高洁”,有两相沟通之处。
(吴调公)
次韵伯氏长芦寺下
黄庭坚
风从落帆休,天与大江平。
僧坊昼亦静,钟磬寒逾清。
淹留属暇日,植杖数连甍。
颇与幽子逢,煮茗当酒倾。
携手霜木末,朱栏见潮生。
樯移永正县,鸟度建康城。
薪者得树鸡,羹盂味南烹。
香秔炊白玉,饱饭愧闲行。
丛祠思归乐,吟弄夕阳明。
思归诚独乐,薇蕨渐春荣。
元丰三年(1080)春天,黄庭坚罢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到汴京(今河南开封)改官,得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秋天,他从汴京起程归江南,先回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乡里,然后赴任,一路上写了许多纪游诗。这首诗为途经真州(今江苏仪征)阻风游长芦寺作。伯氏,指庭坚之兄大临,字元明。长芦寺,据《传灯录》记载:“真州长芦崇福禅院祖印禅师,讳智福,江州人。四处住持,胜缘毕集。三十年间,众盈五百。”可见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院。这首诗依元明韵而作,故称次韵。在《山谷外集》卷八中,有一首题为《外舅孙莘老守苏州留诗斗野亭庚申十月庭坚和》的诗,作于本诗之前,韵脚也和本诗相同。喜欢写次韵诗,是黄诗的特点之一。
这首诗写长芦寺下所见所遇,抒发了归江南故乡的喜悦心情。
起首四句,概括描写长芦寺外景,笔力雄健而自然。行旅之人对风势、风向往往特别敏感。第一句“风从落帆休”,把这种感受写得极其生动。江上行舟,人们往往从船帆上观察风力大小。现在船落下了帆,似乎风也因帆落而停息。这种写法颇为出人意外。第二句“天与大江平”,极写形势的开阔,放眼远望,水天相连,十分壮观。以上为目之所见;三四句写耳之所闻。“僧坊昼亦静”,僧坊即长芦寺。寺院本是幽静的所在,在深秋季节,即使大白天,也似乎寂无声息。不过,是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呢?也不尽然。“钟磬寒逾清”,长芦寺里传来的钟磬之声,在寒风中,听起来更觉清越。这四句诗写了季节、环境、气氛,看似不费力,却极为精警,可以说起笔不凡。
接着用移步换形之法写各处景致。“淹留”四句写登高看景。诗人这次游长芦寺,客观原因是风不顺而滞留。在此诗之前,作者写有《阻风入长芦寺》。可见他颇有空暇,心情相当悠闲,所以能细细游赏。他时而拄杖高岗,闲数座座相连的寺院屋顶;时而路逢幽人,煮茗共话。
接着诗人又换了一个角度,“携手”四句写从高处远望之景。“木末”,树梢。“携手霜木末”,极言立处之高。这句诗乃从杜甫《北征》“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句化来。诗人倚栏俯视,看到了江潮上涨,看到了往来于永正县(宋代的真州,在唐为永正县的白沙镇)江面上的船只;远远望去,连飞越建康(今江苏南京)城的鸟儿也看得见。这四句以极生动之笔,描绘了长芦寺登高眺望的一幅雄阔画面。特别是“潮生”、“樯移”、“鸟度”等词语,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
“薪者”四句,写山中樵夫采得树鸡(一种生在树上的菌子,可食),引起诗人的一番联想。他想象樵夫把采得的树鸡,回家做成具有南方风味的羹汤,又把白玉般的秔(同粳)米,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一家人美美地饱餐一顿。樵夫一家的做饭、烹羹,其实并非诗人亲眼所见,他依然在长芦寺下山间闲行。但是他却从樵夫为一家人的生计而辛苦操劳,对照自己领着朝廷的俸禄,顿顿饱饭,还在这里游逛,惭愧之情油然而生。字里行间反映了作者可贵的爱民思想。
最后四句写听到鸟叫声的感受。突然,草木丛中传来思归乐的啼叫声。思归乐是一种形状如鸠的小鸟,暮春时节,鸣声像“不如归去”,人们听到它的叫声,就会唤起思乡之情。古代诗人专有描写这种鸟的,如唐代元稹在《思归乐》中写道:“山中思归乐,尽作思归鸣。应缘此山路,自古离人征。”白居易在《和〈思归乐〉》中也说:“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东归乐,行人掩泣听。”在离人听来,思归乐的叫声是凄凉的。可是黄庭坚这次归江南顺道回乡,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在诗人耳中,思归乐的叫声不啻一曲动听的歌。思归乐在明亮的夕阳下婉转吟唱,何等悦耳,何等温情。他在《阻风入长芦寺》诗中也曾流露了这种喜悦心情:“岁寒风落山,故乡喜言旋!”他自治平四年(1067)登第,任汝州叶县(今属河南)尉,到这次赴太和知县任,中间整整相隔十三年,那出于内心的高兴可想而知。
“丛祠”四句和前面相接,是经过诗人精心构思的。细细寻去,针线极密。由“闲行”而听到“丛祠”(草木岑蔚处的土地庙)思归乐的叫声;从“不如归去”的叫声,想到自己正在回乡路上,不由喜上心来;这次回乡已在岁末,不久春天即将来临,那时薇蕨已肥,聊能充饥,和前面“饱饭愧闲行”句相呼应。
清人方东树说:“山谷之妙,起无端,大笔如椽,转折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每每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联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昭昧詹言》卷十)这首诗正是体现了这一艺术特点。更为可贵的是,这首诗气象“雄远壮阔”,却不大看得出作者在用力,可见诗人功力之深厚。
(史乘)
池口风雨留三日
黄庭坚
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
水远山长双属玉,身闲心苦一舂锄。
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
俯仰之间已陈迹,莫窗归了读残书。
山谷早岁为地方官,曾在北京(今河北大名)当了七年的国子监教授,这是一个闲职,所以他常自比为唐代的广文先生郑虔。元丰三年(1080)入京改官,授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秋天从汴京出发赴江南。这首诗就写在他赴任途中因风雨而留滞池口(今安徽贵池)的时候。熙宁、元丰年间正是新法推行之时,山谷因与当政者政见不合,加上位卑职微,心怀抑郁。他一方面慨叹抱负不能实现,一方面向往归隐田园,对现实政治采取消极的不合作态度。这一时期的诗文反映了山谷满肚子的不合时宜,于放旷达观中透出一股兀傲不平之气,如“枯桐满腹生蛛网,忍向时人觅清赏”(《再答明略二首》),“五斗折腰惭仆妾,几年合眼梦乡闾”(《次韵寅庵》),“学得屠龙长缩手,炼成五色化苍烟”(《次韵寄上七兄》),“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等即是。本诗描写旅途中的见闻杂感,表现出不慕荣利,以读书自娱的人生态度,在悠闲旷达的笔调中隐隐透露出内心的苦闷不平。
诗的前半在写景中抒情。首联从扣题入手,绘出一幅孤城风雨图:长江边上,孤城一座,风吹雨打,已经三日,小市人家只能以菜蔬度日。多么淡雅素朴的笔致!诗人好像信手拈来,不假藻饰,而富有诗情画意。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质朴恬静的小城生活的喜爱。这里纯为写景,但内心情意已曲曲传出。颔联触物起兴,诗人放眼流观,无意中一些景物触动了他的情怀,于闲适宁静中见出内心的波澜。那浩浩江水流向远方,迤逦的山岭,看去像一双属玉鸟。司马相如《上林赋》云:“鸿鹔鹄鸨,鴐鹅属玉。”郭璞注:“属玉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以上是远眺。近观则是:“身闲心苦一舂锄。”舂锄即白鹭,这种鸟满身雪白,给人以清高闲雅的印象,但诗人却感到它身虽闲而心实苦。这个“苦”字实际是诗人触景生情,而又将情感投射于外物的结果,这里象中含兴,赋而兼比,表面写白鹭,而实际则是诗人的夫子自道。当时山谷面临种种矛盾。他志大才高,但现实政治又使他失望,自己只是个闲散无权的学官,只能自叹“少日心期转谬悠,蛾眉见妒且障羞”(《次韵答柳通叟求田问舍之诗》),“蚤年学屠龙,适用固疏阔,广文困齑盐,烹茶对秋月”(《林为之送笔戏赠》)。他不愿屈身事人,渴望归田,但迫于生计,又不得不折腰为官,所谓“尝尽身百忧,讫无田二顷”(《次韵寄润父》),“斑斑吾亲发,弟妹逼婚嫁,无以供甘旨,何缘敢闲暇?”(《宿山家效孟浩然》)都道出了内心的苦闷。但诗在这里只点到即止,给人留下了很多想象的余地。
诗的后半在记叙中抒情。如果说颔联是以物为比兴,那么颈联则是以人起兴。渔翁适从旁舍来水边收网,这一极偶然的景象却触动了诗人对世事的感慨。他由网而联想到鱼,于是反用“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成语(《汉书·董仲舒传》),表达了不求仕进、自甘淡泊的心境。这一造语不能不说是一种巧思。反用典故成语,古人称为翻案法,如杨万里说:“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这种手法无疑受到禅宗的影响,禅宗推重翻却成案,更进一解的睿智,如六祖慧能的著名偈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就是对神秀以树、镜譬心的偈语的翻案。山谷此联从生活琐事中激发联想,闪耀出思想的火花,类似禅宗的机锋,于寻常事物中获得妙悟。
诗以达道之言作结,表现出超迈脱俗的胸襟。“俯仰之间已陈迹”化用王羲之《兰亭集序》的成句:“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逸少的本意是感叹人生短暂,不觉悲从中来。山谷虽用其字面,其意却相反:世事瞬息万变,面对无常的人生,还是退出争名逐利之场,到书中去寻找乐趣吧。(莫即“暮”字)这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百体观来身是幻,万夫争处首先回。胸中元有不病者,记得陶潜归去来。”(《喜太守毕朝散致政》)由此可见佛道思想给予山谷影响之深。
山谷诗脱弃凡近,格高调逸,但这种高格又不是借助风花雪月、丽辞藻绘体现出来的,他往往在抒写日常生活的见闻感受中,表现出超脱流俗、兀傲崎崛的精神境界。如本诗就采用随感录式的写法,触物兴怀,涉笔成趣,在寻常事物的形象中参以名理,颇具理趣。诗的语言清新奇峭,字面上没有炫目的色彩,但自有深曲奇奥之致。写景淡雅而有风致,抒情则力翻成案,将平常的典故翻出新意,以刻画诗人拔出流俗的胸襟。在格律上,将古诗的气脉运用于律诗,骈偶之中又参以散文句法。颔联不仅对偶工切,而且“水远”与“山长”、“身闲”与“心苦”构成当句相对,但颈联与尾联却又用散文句法。颈联对偶有意使其不工,且上下句之间形成因果关系,如流水贯注,“此所谓寓单行之气于排偶之中者”(方东树《昭昧詹言》)。尾联多用虚词转折,给人一种古雅朴茂的感受。此诗清新古健,确如方东树所评,“别有风味,一洗腥腴”(同上)。
(黄宝华)
题落星寺四首(其三)
黄庭坚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32]
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33]
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注〕
[32] 自注:“寺僧择隆,作宴坐小轩,为落星之胜处。”
[33] 自注:“僧隆画甚富,而寒山、拾得画最妙。”
落星寺在鄱阳湖北部,雄伟秀丽的庐山在其北。传说天上偶然陨落下一颗巨星,触地即化作一座小岛,那便是星子县境内著名的落星石,落星寺也因此得名。此寺嘘吸于湖光山岚之间,恍如仙境,加上那美妙的传说,自然成了墨客骚人流连忘返的去处。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从分宁沿修水向东,就可直抵鄱阳湖。他来过几次落星寺,今存于他诗集中《题落星寺》的诗共有四首,这里选的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首。诗题或作《题落星寺岚漪轩》。
开头两句点出寺院的幽深和吸引着文人雅士的题咏。“开士”就是和尚。“龙阁老翁”是指诗人的舅父李公择,他曾经做过龙图阁直学士,当时颇有诗名。这里其实是泛指历代曾来此题诗的墨客骚人,也含有作者自况的意思。“深结屋”的“深”字是全诗的关键,落星寺坐落在山间深处,因而幽静寂寥,下文便全从“深”字铺展开去。
三四两句是此诗的警句,“小雨藏山”的“藏”字将雨和山都写活了。蒙蒙的细雨,从灰暗的天上飘散下来,密密麻麻的,给天地万象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包藏在它无边无际的帷幔之中,诗人这里所捕捉的就是这样的形象。“藏山”二字。语本《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这是庄子的想象。而此句是想象与现实的结合,“小雨藏山”,人们司空见惯,然而只有在洞察敏锐的诗人笔下,才能以凝练的字句再现出这一画面。
天公既以小雨留客,诗人只得在寺中闲坐,也许与高僧谈禅,也许有清茗一杯相伴,然偶尔极目一望,那远接天涯的长江上时有星星点点的风帆慢慢驶近,但终因相距太远,像是永远也驶不到跟前。这一句的诗意是从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两句化出。这一联对仗自然工稳,而且一气流走,不露斧凿之痕,但仔细品味,自可见诗人锤炼冥搜的功夫。这里虽是写景,然而景中有人、有情,“客”是诗人自指,但好客的主人也已隐然可见。这两句于写景中表现了落星寺的清幽僻静,寺院本深处山中,而山又包围在雨中,整个寺院于是便蒙上了一层迷离惝恍的色彩;而那天际风帆,离寺那么遥远,遥远得恍若隔世,反衬出落星寺的远离尘嚣。
宴寝,指休息安寝的便室。韦应物有句云:“宴寝凝清香”,(《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这第五句全从此化出。佛寺便室,清香一炷,淡淡氤氲,悠然而至,似与这山水、佛寺、小雨浑然一体,使人生出与世隔绝的感觉。诗人乘着游兴去看寺壁上的佛画,其中以僧隆的《寒山拾得图》最为妙绝。图画虽妙,但不为世人所知。这一句其实是脱胎于韩愈《山石》中的“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两句。
黄庭坚论诗,有“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所谓“点铁成金”,就是对古人陈言加以变化,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自己的诗。所谓“夺胎换骨”依《冷斋夜话》的解释:“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五句可说是“点铁成金”,六句则是“夺胎换骨”。这两句着意渲染落星寺的幽静,紧扣着起句“深结屋”三字。
末二句是说:寺中的僧房各各敞开着窗户,像是密集的蜂房一般,而到处都升起了缕缕青烟,告诉人们那里正在以一枝枯藤煮着香茗。枯藤在古代的诗画里经常出现,它不仅给人以凄幽的感觉,而且给人以美的联想。且不说杜甫的“蓝田丘壑蔓寒藤”,或是像元人小令中“枯藤老树昏鸦”那样的名句;就是在中国画中,青藤、枯藤也是画家笔下的心爱之物,甚至有的画家将自己的名字取为青藤(徐渭);就连书法家也追求枯藤般的笔致。任华称赞怀素的草书说:“更有何处最可怜,褭褭枯藤万丈悬。”赵孟頫《论书》也说:“苍藤古木千年意,野草闲花几日春。”黄庭坚本人能书善画,自然深明枯藤在艺术中的美学价值,因而这里的以藤煮茶,自是山中雅事,在诗人看来,清冽的山泉,上好的香茗,只有枯藤文火,方可取其真味。从这个意义上讲,最后的一结,笔致轻淡,然而留给了读者无限低回的余地。曲折地体现了寺中幽居的清虚绝俗之情。
这首诗在艺术上很有特色。从诗律上看,此诗属于拗律,就是故意将句中的平仄交换,造成音调的拗折,使诗句有一种奇崛瘦硬、不近凡庸的风貌。这种拗体所以为黄庭坚及江西派诗人所喜用,是与他们标新立异、出奇制胜的论诗宗旨相关的。
此诗还有一个特点:不用典故,不加藻饰,而全凭诗人烹字炼句的娴熟技巧,以平淡的语言写出,这在黄庭坚的诗中也是不可多得的。我国古代有所谓“白战”的手法,犹如手无寸铁的斗士,全凭勇气和智慧取胜。也如高雅的戏曲,不必假借舞台上喧闹的场面和豪华的布景,只凭它美妙的戏文、动听的唱腔便可打动观众的心弦;而内行的鉴赏家,自可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品味它的韵味。读这首小诗,似乎也像是聆听了一曲优雅的清唱。
(王镇远)
次元明韵寄子由
黄庭坚
半世交亲随逝水,几人图画入凌烟?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
欲解铜章行问道,定知石友许忘年。
脊令各有思归恨,日月相催雪满颠。
这首诗是元丰四年(1081)黄庭坚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时所作,年三十七岁。这时苏辙(子由)贬官在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监盐酒税。黄庭坚兄元明(名大临)寄苏子由诗,起二句云:“钟鼎功名淹管库,朝廷翰墨写风烟。”黄庭坚次韵作此诗寄子由。
此诗起二句说,我们的交亲虽有半世之久,而时光如逝水,有几个人建立了功业呢?“逝水”,暗用《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凌烟阁”是唐太宗为纪念功臣而给他们画像之地。此二句笔势兀傲宏放,“次句接得不测,不觉其对”(方东树评语,见《续昭昧詹言》卷七)。第三四两句描写春天景物,花开江涨,而怀远之情见于言外,如作画之着色。黄诗虽然意新笔健,但有时失于槎枒枯涩,缺乏唐人“水深林茂”之气象(刘熙载语),像“春风”一联之兴象华妙,在黄诗中是罕见而可贵的。
第五六两句叙写怀抱。“铜章”指县令的印,史容注引《汉官仪》:“县令秩五百石,铜章墨绶。”“问道”的字面出于《庄子·在宥》:“黄帝闻广成子在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敢问至道之精。’”“石友”指志同道合的金石之交。潘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晋书·潘岳传》)“忘年”指朋友投契,不计年岁的大小差别。梁何逊弱冠有才,范云称赏之,“因结忘年交好。”(《梁书·文学·何逊传》)这两句诗是说,自己想辞去县令的官职而归家学道,料想子由一定能赞许的,表示了知己之谊。“问道”的字面虽是用的《庄子》,但是此处所谓“道”的含义,并不限于《庄子》书中所谓之“道”,而应当是指一切有关进德修业的精言妙道。从这里也可以体会到,诗人用典并不一定拘于典故出处的原意。末二句又转笔说,你我皆有兄弟之思,欲归而不得,只好听任时光流转,催生白发而已。“脊令”是一种水鸟(“令”读零,平声)。《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朱熹《集传》:“脊令飞则鸣,行则摇,有急难之意,故以起兴。”后人常用“脊令”借指兄弟。“雪满颠”,头顶生满白发。
(缪钺)
登快阁
黄庭坚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这首诗是黄庭坚于元丰五年(1082)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时所作,年三十八岁。快阁在太和县治东澄江之上,以江山广远、景物清华,故名。(见《清一统志》)
起二句叙写于公余之暇登快阁眺望,但是构思奇妙。黄庭坚大概因为是快阁而联想到晋夏侯济的话:“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晋书·傅咸传》)黄庭坚却说,自己正是痴儿了却官事,所以有空闲登快阁玩赏,显示出一种兀傲的神情,笔势亦健拔。“倚”字用得好,含有倚阁赏晚晴两重意思,如果用“赏”字,就显得呆板了。然这个字的用法实自杜甫《缚鸡行》“注目寒江倚山阁”句学来。第三四两句写景,因为是雨后初晴,空气清朗,所以看到天之远大、月之分明,气象阔远。
第五六两句提笔发抒感慨。第五句用伯牙、钟子期事。钟子期听伯牙鼓琴,最能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吕氏春秋·本味》)史容注说:“用钟期事,不知谓谁。”按黄庭坚此处不一定有所专指,只是慨叹自己的心怀志事,世无知者,所以如伯牙之绝弦不复鼓琴,而聊且借美酒以遣怀自娱而已。“青眼”,用阮籍故事。阮籍能为青白眼,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晋书·阮籍传》)“横”字用得生新。第二句“倚晚晴”之“倚”字,此处“聊因美酒横”之“横”字,都是极平常的字,但是经过黄庭坚的运化,即能点铁成金,可见黄诗炼字之法。末二句是说,想弃官归隐,“归船”、“长笛”、“白鸥”等,都足以增加诗中形象之美。
这是黄诗中的名作。通首“一气盘旋而下,而中间抑扬顿挫又极浏亮。”(潘伯鹰评语,见所编《黄庭坚诗选》第99页)姚鼐认为,这首诗“能移太白歌行于律诗。”(方东树《续昭昧詹言》卷七转引)很能道出它的特点。元韦居安《梅磵诗话》说,太和的快阁,经黄庭坚作诗品题,“名重天下,前后和者无虑数百篇,罕有杰出者”。
(缪钺)
奉答李和甫代简二绝句
黄庭坚
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
可怜一曲并船笛,说尽故人离别情。
梦中往事随心见,醉里繁华乱眼生。
长为风流恼人病,不如天性总无情。
古人有以诗代简(书信)的习惯,如杜甫就有《奉简高三十五使君》、《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等诗。元丰六年(1083),黄庭坚在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任县令,有一位名叫李和甫的友人写给他一封信,也可能是以诗代简,于是黄庭坚写了两首绝句“奉答”。
两首绝句表达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对朋友的思念,另一层意思是说自己的苦闷。
先说第一首。诗人以托景寄情的艺术手法,抒发了对暌别已久的远方友人的怀念之情。
太和县地处赣江边,有山有水,景色优美。诗的一二两句“山色江声相与清,卷帘待得月华生”,诗人用生花妙笔向友人描绘了一幅秋江晚景图。黄昏时分,山色清幽,江声寂静,诗人卷起白天遮阳的帘子,等待东方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华”,月光,借代月亮本身。此情此景,最容易引起怀远之情。突然,江边并泊的两只船上,传来悠扬的笛声,仿佛吹笛人在向远方的朋友诉说离别的情怀。这笛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引起诗人的共鸣,使他也沉浸在深切的对友人的思念之中。此处暗用向秀闻笛思嵇康之典,令人不觉。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诗的一二两句,在技巧上运用了诗人所倡导的“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答洪驹父书》)的方法。杜甫《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诗中有“湖水(一作月)林风相与清,残尊下马复同倾”二句,黄庭坚进行一番脱胎换骨,取其“相与清”三字,并以杜甫与友人于湖边月下共叙友情,来反衬此时此地思念远方友人的寂寥寡欢。欧阳修《临江仙》词中有“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之句,黄庭坚则直接袭用其中“待得月华生”五字。这首诗虽用了“古人之陈言”,但用得妥帖,并无拼凑之痕。
再说第二首。在这首诗中,诗人尽情地向友人倾诉自己心情的苦闷。
黄庭坚所处的时代,社会矛盾尖锐、复杂,他洁身自好,不随流俗,常常因所追求的理想无法实现而流露出不满现实的情绪,于是在参禅、饮酒中寻求解脱。这首诗就真切地反映了这种内心的痛苦。
一二两句对仗工整,感慨深沉。茫茫往事,只能到梦中去追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往事能“随心”见,可见日间思念之切。而现实中所谓繁华,在醉人眼里,不过是混沌一片罢了。诗人对朋友交情的诚笃,对富贵荣华的淡漠,于此可见。
三四两句更进一层。“风流”,指的是诗人所苦苦追求的理想,并非指风流韵事。黄庭坚的好友张耒在《读黄鲁直诗》中曾颂扬他:“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诗人因理想无法达到而深感痛苦。“恼人病”意同恼杀人,这里是正话反说。而第四句“不如天性总无情”更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说,如果天性无情,就不会有种种痛苦了;可是我天性本是多情。那么,这些痛苦又如何能摆脱呢?说来沉痛之至,比正面直陈具有更感人的艺术力量。
(史乘)
夜发分宁寄杜涧叟
黄庭坚
阳关一曲水东流,灯火旌阳一钓舟。
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
黄庭坚的诗歌一般写得生涩拗峭,蹊径独辟,但也有少量篇什声情流美,逼近唐人风韵的。这首小诗便是一例。此诗约作于诗人早年离开家乡赴地方官任时。分宁(今江西修水)是诗人的老家。杜涧叟名槃,是他的友人,看来在诗人出发时曾来送别。
提起送别,不能不想到著名的《阳关》曲。阳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南一百三十里,是唐代出西域的门户。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动人的送别诗,写成后广泛流传,被谱为歌曲演唱,称作“渭城曲”;唱时还要把结尾一句重复三遍,所以又称“阳关三叠”。本篇以“阳关一曲水东流”发端,可见是在依依惜别的深情中乘船离开了乡土。故人有心,流水无情,不可解脱的矛盾,一上来就给全诗笼罩上感伤沉重的气氛。
次句承写舟中回望的情景。旌阳,山名,在分宁县东一里。舟船远去之际,旌阳山下的灯火仍依稀可辨,而自己已单独置身于一叶小舟之中,随流漂荡于江面上。此情此景,又何以堪?
以上叙写离别,尚未进入直接抒情。下联本应着力抒述内心的愁思,却突然翻出了新意:我只不过像平时那样喝醉罢了,倒是满川风月在替人悲愁啊!前一句语气极平淡,仿佛将满怀愁思都解除了;后一句出人意表,却又将悲愁加于江上的清风明月。难道真是愁思转移了吗?非也。物本无情,人自有情,以有情观无情,才会使无情之物染上人的主观情绪色彩。这一江风月的悲愁,不就是诗人离情的外射吗?诗人不但自己悲愁,还要让天地万物都来替他悲愁,这样的愁思可真是无边无际、难以排遣了。由此可以体会到前一句里的那个“醉”字,那并不是一般的酒醉,而是“借酒销愁愁更愁”呵!愁思浸满了心田,加上一点朦胧的酒意,放眼望去,满川风月,一片愁情。诗人确实感到自己醉了,但并非醉于酒,而是醉于那勃发浓郁的愁情。所以这句语气极平淡的话,其实包含着极深沉的苦味。
情景相生,是古典诗歌常用的手法,而形式多样,例子不胜枚举。本篇的后一联,将无情之物说成有情,而把有情的人,偏说成是无情,就形成了更为曲折、也更耐人寻思的情景关系,在艺术表现上是颇为新奇的。从这一点看来,诗的风格毕竟还打着黄庭坚个人的印记,与唐诗的自然浑成尚有差异。
(陈伯海)
题阳关图二首
黄庭坚
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人事好乖当语离,龙眠貌出断肠诗。
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离人作许悲。
《题阳关图》二首,黄庭坚《书伯时〈阳关图〉草后》曰:“元祐初作此诗,题伯时所作《阳关图》。”故《年谱》编入元祐二年(1087)。伯时是大画家、龙眠居士李公麟的字,其所作《阳关图》乃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诗意图。王维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是秦都咸阳故城,汉武帝时改称“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渭水北岸。阳关,古县名,西汉设置,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南,以居玉门关之南而名,与玉门关同为古代通西域的要隘。任渊《山谷外集诗注》说:“阳关去长安二千五百里。唐人送客,西出都门三十里,曰渭城,今有渭城馆。”王维即在渭城送别友人元二西出阳关赴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城,今新疆库车东)时,写了这首赠别诗。此诗一题《渭城曲》,后入乐府,以为送别曲,反复诵唱,故又谓之《阳关三叠》。李龙眠取以为画,便曰《阳关图》。黄庭坚则又据图题诗,进行了再创作。画上题诗并不难,唯难在前有王维之绝唱。然而它并没有难倒北宋这位大诗人,他笔意纵横,连赋两首。且看其诗:
第一首写离别之悲。断肠,形容悲痛到极点。《阳关图》中的离筵上,主人向着远行者,手举杯,唇微启(似乎在唱着那让人黯然销魂的《阳关三叠》),故首句写道:在这使人悲痛欲绝的离歌声中,行者将踏上征途远去,远去,他的形影终于消失了,好不令人伤感!次句承上深叹道:“画出无声亦断肠”,李龙眠之图,虽不能发出断肠之声,却也够使人肠断的了。两句遗貌取神,写出图意,三四句由“无形影”,想象行人去处:“想得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阳关更西路,即“西出阳关”的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那时还是穷荒绝域的地方。末句语出北朝乐府《敕勒歌》。北齐高欢玉璧之败,使斛律金作《敕勒歌》,其词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欢自和之,哀感流涕。诗人想象:行人去到那“阳关更西路”处,见到塞外风物如此大异内地,必也哀感流涕;而送行者的心紧随那行者一道渐行渐远,想见其景其情,又焉得不悲?此二句,又把离别之悲写得渗出了画面,吟之味之,真够使世间那些多愁善感者欷歔不已了。
第二首究离别之情、关情之物。首句语出陶渊明《答庞参军诗序》:“人事好乖,便当语离。”乖,不顺利。诗人先探究离情自何而来,说是:人事多有不顺利处,而不顺利之中,又以离别为最(原来“离”自“人事好乖”而来)。人世间既有离别之情,艺术家笔下必也有别离之情的反映。诗人接着道,由此,李龙眠的《阳关图》便画出了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首断肠诗(意)。三四两句,诗人又进一步推究,龙眠图中的渭城无知之柳,何以亦关人间别情?诗便以问句出之:“渭城柳色关何事?”———人自离别,关柳何事?思之、悟之,诗人得出结论曰:“自是离人作许悲”,原来是离人们自己在作出那如许悲意。推而阐之,诗人是说,物固无情,人自有意,有意的离人将情加于物上,便使那原不关情的柳亦自有了情。因为如此,所以离人们见到杨柳就会引起别愁、别情,听到《折杨柳》的笛曲与“渭城柳”(王维诗)之类的歌声,就难免要潸然泪下了!诗人按图索“骥”,穷究离别之情与关情之物,可谓入木三分。
《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黄庭坚的诗“随人作计终后人”。这两首诗,堪称不“随人作计”的力作。二首八句五十六字,不仅吟出诗情(王诗)画意(李图),而且又突出画面,从空际、从理上着笔,深化了龙眠画意。全诗有情景、有理趣,兼之音调谐和,语言平易,绝无诗人某些作品的生硬与刻意好奇之病,因此,《题阳关图二首》虽未能与《送元二使安西》比肩,亦可称为题画诗中的上品之作。
(周慧珍)
云涛石
黄庭坚
造物成形妙化工,地形咫尺远连空。
蛟鼍出没三万顷,[34]云雨纵横十二峰。
宴坐使人无俗气,闲来当暑起清风。
诸山落木萧萧夜,醉梦江湖一叶中。
〔注〕
[34] 鼍(tuó):动物名,即扬子鳄,又叫猪婆龙。
这是一首写景诗,不过这个景只是一块状似云涛的石头。
前四句从云涛石本身落笔,诗篇借助想象,佐以别具一格的布局、出神入化的描写,把它写得恍如横无际涯的真山真水,给读者以极美的艺术享受。其中一、二句总提,重在一个“妙”字,有了它,诗人不但对大自然的这一杰作先有一个整体的评价,抒写了他自己无限叹赏的感情,并且以石之奇妙精美强烈地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全诗的韵味于此奠定。“咫尺”与“远”本来是一对矛盾的概念,不过用在对这块云涛石的描写中却非常协调,而且,由“咫尺”到“远”还体现了作者想象的发展,给以后的描写拉开了序幕。三、四句充分驰骋想象,却又紧扣云涛石,使这块石头的精巧造型得到神话般的再现。分言之,“蛟鼍”句写水,“云雨”句写山,可是正是有了这样造型生动的怪石,作者才能想象出如此浩瀚神秘的水;也因为有了“三万顷”作铺垫,那块小小的石头才能有“云雨纵横”的伟观———这里想象与实有完成了谐美的结合,也给诗歌带来了生气。
后四句通过作者的感受表现云涛石的风韵,使这块石头的神异之处得到进一步升华。“宴坐”两句互文见义,句意直承三四句来。至此,云涛石已由物质实体转化成精神力量,其“妙”又深了一层。然而,即使第三联出现了“宴坐”、“闲来”的作者,那也还是异石的旁观者,所以到了末联,诗人更将自己写进石头里去,并且似乎看到了诸山的落木和自己乘坐的一叶扁舟———这里人景合一,想象更放光彩,云涛石也越发妙得出奇了。“醉梦”承“宴坐”、“闲来”,作者的身心与异石更见融洽。“诸山”承“十二峰”写石,不过由远望的“云雨纵横”变成了近看的“落木萧萧”。“江湖一叶”承“三万顷”写云涛,镜头由远而近,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者之所以醉心于云涛石,正是出于对大自然的无限向往。
这首诗写得海阔天空,但却始终围绕“云涛石”三字落墨。构思新奇,刻画极工。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中分析它说:“起句言此石,点题。次句分两半,上四字‘石’,下三字言‘云涛’。三四一句‘涛’,一句‘云’。五句‘石’,六句又‘云涛’。七八句以‘云涛’言,如在舟中,值此时景。全是以实形虚,小题大做,极远大之势,可谓奇想高妙。小家但以刻画为工,安能梦见此境!”
黄庭坚作诗最忌与人雷同,处处追求一个“新”字。他曾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还说:“文章最忌随人后”。宋代诗人中写石头诗最多最妙的是苏东坡,黄庭坚继苏氏之后,以大手笔写小题材,用缚牛之全力,不轻浮,不油滑。诗中充分利用想象,但不像李白那样飘逸,李贺那样诡谲,韩愈那样奇险,更不像杜甫那样沉郁,却具有苏轼的豪纵风格,而仍有自己的面貌。
(李济阻)
秋怀二首
黄庭坚
秋阴细细压茅堂,吟虫啾啾昨夜凉。
雨开芭蕉新间旧,风撼筼筜宫应商。
砧声已急不可缓,檐景既短难为长。
狐裘断缝弃墙角,岂念晏岁多繁霜!
茅堂索索秋风发,行绕空庭紫苔滑。
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
翻手覆手不可期,一死一生交道绝。
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
这两首诗,任渊注《山谷诗集》及史容、史季温注《外集》、《别集》皆未收;翁方纲校刊《山谷诗全集》据旧本收在《外集补遗》中,下注“熙宁八年北京作”,《宋诗钞》也收录。熙宁八年(1075)作者三十一岁,宋时北京即今河北大名,时作者在那里任国子监教授。
国子监职务清暇,能读书自遣,作者当时还未卷入新旧党斗争,处境比较单纯,所以诗篇虽带有感慨,但在他的作品中情调还是比较闲淡的,不像后来作品那样有着更多的郁勃不平之气。可是从形式上看,却又颇为特殊:它是两首七言古诗,而第一首八句,押平韵,中间两联对偶,很像七言律诗;第二首押仄韵,比较不像,惟八句中次联对偶,第三联接近对偶,也带律味。第一首作律诗看,句中拗字出入不大,主要是联与联相“粘”的平仄不合规律。作者大部分律诗,多求音节近古;这两首古诗,偏又形式近律。
第一首,前六句写“秋”,后两句写怀。起句“秋阴细细压茅堂”,写秋阴透入屋里。“细细”二字,既蒙上“秋阴”,表其不浓;又作下面“压”的状语,表不断沁透,用字细微。“压”字堪称“眼”字,“细”而能“压”,颇出奇,是积渐的力量,有此一字,全句显得雄健。次句“吟虫啾啾昨夜凉”,写虫声。着“昨夜”二字,表明诗所写的是翌日的白天;“凉”字与下句“雨”字照应。第三句“雨开芭蕉新间旧”,写雨后芭蕉的开放。“新间旧”,新叶与旧叶相间,可见观物之细。第四句“风撼筼筜宫应商”,写风吹竹声作响。筼筜,竹名;“撼”者,风力大,摇动出声;“宫、商”皆五音之一,以之写竹声,表其有音乐性,可见体物之美。第五六句:“砧声已急不可缓,檐景既短难为长。”古代妇女,多在秋天捣洗新布,替家人做御寒的衣服,故捣衣的“石砧”的声音四起,便是秋天到临的象征;秋天日短,故屋檐外日影(景即影字)不长。砧声到了“急不可缓”,便是秋意已深,寒衣应该赶制了。第七八句:“狐裘断缝弃墙角,岂念晏岁多繁霜!”承上“砧声”而来。户外捣衣声急,触动作者想到寒衣问题。想起来却是裘破无人缝补,这一是作客在外,一是宦况清贫,起四字意含两层;“弃墙角”,不自收拾,接以不念岁晚(晏)严霜多,难以对付,更见缺少谋虑。这两句自写意态的颓唐,但仔细想起来,却是作者曲述自己心情的洒脱的,因为在作者的心目中,所谓“达者”对待未来之事,是不应该戚戚于怀,多作预先的谋虑的。这两句是写“怀”。诗篇写秋是每联一句写景,一句写声,幽美中带点凄清,渐渐从不相干处写到切身之事;写怀又把切身的事排开,用达观的态度对待它,使人觉得作者所关心的倒是那些不相干的景物和天然的声籁,凄清之感又在洒脱的情趣中冲淡了。
第二首,前四句写“秋”,后四句写“怀”。起两句:“茅堂索索秋风发,行绕空庭紫苔滑。”仍写秋风及雨后。“苔滑”,是雨后情况,它和“空”字结合,表现室中空寂,门庭行人很少,也即表现冷宦孤居、过着寂寥的落寞生涯。第三四句:“蛙号池上晚来雨,鹊转南枝夜深月。”上句写雨再来,承前诗,看出雨是连日不断,时间又从白天转到夜里;下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诗意来写景。雨多池涨,兼以天冷,故蛙声虽多,而是“号”不是“鸣”,声带凄紧,不像夏天那样热闹有趣;雨余淡月照着树上的寒鹊,因栖息不安而转枝。这四句也是每联中一句写声,一句写景,凄清的气氛比前诗更浓,但还是淡淡写来,不动激情。第五六句:“翻手覆手不可期,一死一生交道绝。”感慨世上交情浇薄,不易信赖。杜甫《贫交行》:“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史记·汲郑列传赞》:“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为诗意所本。第七八句:“湖水无端浸白云,故人书断孤鸿没。”写得细微含蓄。从凄清、孤寂的处境中引起对友谊的渴求,首先感到的是世上真挚友谊的难得;这种情境又使作者更感到少数志同道合的“故人”的友谊的可贵,可惜的是这些“故人”又远隔他乡,不但无法相对倾谈,而且连代为传书的鸿雁的影子都看不到。四句中包含着复杂的思想感情的转折起伏,却写得若断若续,脉络不露,使人只能于言外得之;“湖水浸白云”,插以“无端”二字,便是埋怨它只浸云影而不能照出传书的鸿影,诗句就由写景化为抒情,做到寓情于景。前诗写怀,归于轻视物质上的困难,归于洒脱;这首诗写怀,归于重视别离中的友谊,归于绵邈。洒脱与绵邈兼而有之,使得诗篇也就兼具着理趣和深情。
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此诗:“清和秀健,淡然以远。”笔调确实如此。但它在平淡的景物描写中,表现处境的凄清、寂寞,又从而含蓄地表现心情的洒脱、绵邈,加上形式特殊,古律相参,也有曲折的一面。深察之,犹露庭坚诗在似不着力处仍带匠心的本色。
(陈祥耀)
李之仪
【作者小传】
(1048—1127)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沧州无棣(今属山东)人。元丰进士。曾从苏轼于定州幕府。历枢密院编修官、通判原州。元符中,监内香药库。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草范纯仁遗表及行状,编管太平州。能文章,尤工尺牍。有《姑溪居士全集》。
合流遇潘子真,出斯文相示,因置酒。子真,黄九门人
李之仪
山谷老子久不见,豫章诗人何许来?
章江未觉清澈骨,西山一带寒烟开。
文章明镜现诸相,句律蛰户惊春雷。
红炉劝坐且一醉,为我更赋扬州梅。
这是一首七言拗律诗,是写给黄庭坚(山谷)的门人潘子真的。“黄九”是黄庭坚的行第。潘子真名淳,南昌人,曾从黄山谷学诗,著有《诗话补遗》(又称《潘子真诗话》)。合流当指章水南北二源相合后又东与贡水合流之处(二水合流即为赣江,即古豫章水)。作者与之在此相遇,既以文章相示,复又置酒相待,自然免不了有一番称赞潘文的应酬话。这首诗借用黄派律诗的散句拗调以及对典故点铁成金之法,仿其体而酬其文,不无游戏之意,然而也颇见其构思之巧。
首联写相遇之喜,见门人而先问候其宗师,是通常的礼貌,但用调侃的语气称黄庭坚为“山谷老子”,又可见作者与之关系的亲密。李之仪曾多次为黄山谷帖、草字、词、铭作跋,对他的为人、书法、文才都有较高的评价,所以见其门人而触动契阔之感,也就很自然了。江西在古属豫章郡,郡治在南昌。黄庭坚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县)人,故人称山谷为“豫章公”。这里问豫章诗人何许来,一语双关,主要是以籍贯称潘子真,问其如何来到此地,但也将他是豫章派诗人的身份顺便点了出来。“何许”二字似乎是最平常的疑问词,但此处实用《图绘宝鉴》中“何尊师不知何许人”的出典,暗伏问讯尊师近况如何之意,正与上文“久不见”文气连贯。这两句在问候中点明“遇”、“子真黄九门人”的题意,语言之质朴近乎白话,更显得口气亲切随便。
颔联中“章江”、“西山”当是写眼前景。由“寒烟开”可揣想相遇的时间是在冬末春初,但也不可以为这两句就是纯粹写景。韦应物有“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满雪山”句(《休日访人不遇》),此处即翻用其意。韦诗以门前雪山、寒流喻诗思之清,这儿更透过一层,谓读斯文连章江都不觉得清澈骨了,也就是说潘子真的文思比江水还清,犹如西山一带寒烟散开一般明净。“西山”句合用两个典故。《晋书·王徽之传》载,王徽之以手版拄颐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耳。”《世说新语·赏誉篇》载卫伯玉称乐广说:“此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就曾用“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来赞美李琎的风度俊爽和对他的热情接待。这儿将两个典故化为眼前之景,寒烟开暗藏披雾而觉西山有爽气之意,由评诗思之清而兼及诗人风神之俊爽,同时又暗度陈仓,使“披雾”这一典故中“人之水镜”的含义与下一联中的“明镜”之喻取得一暗一明的照应。颈联前一句赞潘文有如明镜,反映事物可使情貌毕现。以明镜为喻,取其明澈之意,承颔联赞其诗思之清而来,“现诸相”则是释语,这也是有意用豫章诗人好采佛经典故的办法来恭维其文章的明晰,可谓以其人之道还酬其人之文。后一句赞其句律,谓其诗声调宏大惊人,有如蛰雷。春雷始发声音可启蛰虫,这句取杜荀鹤的“和君诗句吟声大,虫豸闻之谓蛰雷”(《和友人见题山居水阁八韵》),与颔联一样,都是用黄庭坚的“点铁成金”之法,既是化用古人陈语,又正合冬末春初之景。尾联劝潘子真且图一醉,见宾主相得之欢。红炉即红泥小火炉,仍扣住冬景。末句请潘子真再为他赋扬州的梅花,用杜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之典,实以潘子真比何逊,何逊是齐梁间人,其诗“清机自引,天怀独流”(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所以最后仍以恭维潘子真文思之清扬为归宿。
这首诗粗看比较生硬,似乎各句格调不甚和谐,又故意违反七律常格,不光用拗律拗句,而且对仗不工,用字不避重复,如“章”字出现三次,“一”字出现两次。但细按之则处处扣住冬景的特色,又处处关合潘诗的清思,自有其内在的联系,而且典故层见,颇见功力。李之仪不是江西派诗人,其诗多华章丽句,饶有风力,倾向于取法李白、韩愈及齐梁,但他对黄山谷的诗风很熟悉,曾说“余居当涂凡五六年,鲁直所寓笔墨,无不见之”。因此这首山谷体虽是客串,倒也能得其神似。以这种风格来称许山谷门人,更是别有一番情趣。
(葛晓音)
次韵东坡还自岭南
李之仪
凭陵岁月固难堪,食蘖多来味却甘。
时雨才闻遍中外,卧龙相继起东南。
天边鹤驾瞻仙袂,云里诗笺带海岚。
重见门生应不识,雪髯霜鬓两毵毵。
李之仪于元丰中登进士第以后近三十年,乃从苏轼于定州幕府。元符中监内香药库,又因曾从苏轼征辟而被勒令停职。他与东坡不仅有师生之谊,而且同受党争之害,所以彼此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这首七律将作者闻东坡还自岭南时悲喜交集的心情和重瞻东坡风神的渴望融化在浪漫的想象和苦涩的感叹中,深情地赞美了苏轼身处逆境而能保持达观的开朗胸怀。
首联概括东坡流放生涯中的甘苦,语似慰解而意极酸苦。“凭陵”有逼压之意,写东坡在政治斗争中所遭到的凌逼以及在艰难岁月中所承受的精神压力,颇为精切。蘖即黄蘖,落叶乔木,果实及茎内皮皆黄,可入药,味苦,古人常以黄蘖比苦心。虽说物极必反,但决无苦多反而味甘之理,这两句是反话正说,犹如人愤极无泪唯有苦笑,实是以反常的甘味来表现极度的苦味。另一方面,从东坡豁达的人生态度来看,这两句也写出了他在贬谪岭南的逆境中安之若素、甘之若饴的精神。
颔联写苏轼遇赦归来的背景。徽宗即位,例行大赦,这时向太后处分军国事,打击变法派,原来被变法派流放到岭外的元祐党人纷纷量移,相继复职。在他们看来,自然是雨露恩泽遍及朝廷内外。以“才闻”和“相继”对仗,可见出旧党起复之迅速,以“卧龙”为喻和“时雨”相对,赞美元祐党人的政略才能,反映出作者的政治倾向,也形象地写出了旧党得赦之后枯而复苏的政治气候,交代了苏轼得以还自岭南的原因。
颈联借颔联卧龙腾起之势,描写苏轼从天外归来的风采:鹤驾清风,仙袂飘飘,云里诗笺还带着海边潮湿的雾气。李之仪好将气清澈骨的人比作仙人凤鸾(如《题张湛然兄弟所居壁时谒之不见》),此处不仅是赞美苏轼贬谪之中依然保持着旷达的胸襟和旺盛的创作力,而且把他历尽磨难而依然清旷飘逸的形象升华到谪仙人的高度。在阔别东坡的日子里,作者是这样魂牵梦萦地怀念着他的老师:“几度惊回窗下梦,新来添得雨中寒。伤心不见东坡老,纵有鹅溪下笔难。”(《和储子胥桩竹》)难怪东坡的归来对他来说真是喜从天降。所以这一联是将作者平时的梦境与苏轼潇洒的风神综合在一起而形成的浪漫想象,东坡从天而降的形象又是将他喜从天降的心情夸大并加以具象化的结果。
尾联从浪漫的想象跃回现实,从“应”字可见东坡老归来后重见门生不相识的情景实为作者的揣想。“两毵毵”既指鬓、髯皆白,又包括两人须发皆白的意思在内。连门生都已如此衰老,则东坡历尽坎坷之后的老态更可想而知。事实上东坡归来这一年已经六十六岁,不久便离开了人世。这一联真切地写出了与宗师同命运的门生历尽苦难之后的深沉感慨,对东坡在贬谪中耗尽余生的不幸,流露了无限的同情。
此诗中间两联意奇境阔,首尾两联情悲语酸,却并无不协调之感,主要是诗中所写东坡洒脱豪放的风神和受尽磨难的悲慨正与这两种格调相适应。前人称李之仪诗取径险峭而有浑浩雄深之气,从这首诗能将飘逸和苦涩相统一的风格来看,确有近似苏轼之处。
(葛晓音)
书扇
李之仪
几年无事在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
觉后不知新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扇,是驱热消暑的用具,同时又是古代文人潇洒生活的象征。因此历来的题扇诗,或作轻松诙谐之辞,或为风流倜傥之语,大都是随意之作。这种诗往往正如扇子本身一样,只是生活的小摆设,为之者不甚经心,读之者亦不深索。李之仪此诗则不然,它以健爽流利的笔触抒写生活的情趣,清新俊逸,算得上宋人书扇诗中的佳品。
全诗以“无事”二字为其主干,通篇的描写都是围绕这两个字展开的:首句以“几年”写时间,以“江湖”写地点,在时间与空间的组合中,为“无事”创造了更悠闲、更自在的环境,诗篇一开始,便表达了优游自得的气氛,揭示了主题。第二句写无事中的事———醉。醉可以使人忘怀一切,因此“无事”的主人公更加解脱了。黄公酒垆,晋代酒家名(垆,酒店安置酒瓮的土墩,常代指酒店),竹林七贤中嵇康、阮籍、王戎等常在此酣饮。诗用“黄公旧酒垆”,以嵇、阮等饮酒者不受羁绊的生活作风取喻,进一步补足“醉倒”,自然也是进一步申说“无事”。“觉后”承“醉倒”。第三句说新月已上,然而诗人却还“不知”,再次显示了他万“事”皆“无”的心理状态。末句的“花影”是景之至美者,“花影”而又“满身”,充分表现了诗人醉倒花前的浪漫气质。“倩人扶”所突出的则是诗人的颓放。这一句描写醉态真是淋漓尽致,令人击节叹赏。
此诗第一句是生活与情操的概括说明,似戏剧中的序幕,一上来先从总体上给读者以完整的印象。后三句专写某次醉倒,则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是首句所述内容的生动再现。这种一、三分段的谋篇方法新颖、别致,李之仪巧用这一形式,使得在二十八个字的短小篇幅中,把情怀抒写得极为酣畅。
全诗虽仅有七言四句,但人物描写颇为成功:既有整体形象,又有细节刻画;既写形,又写神,读之可见其人。末二句虽只用“新月”、“花影”等片言只语写景,然而它们同主人公形象配合有致,所以构成的画面就十分新鲜、逼真———所有这些,都反映了作者所达到的高度艺术水准。苏轼跋李之仪诗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便参禅。”像《书扇》这样的好诗,是足以使大诗人苏轼爱不释手的。
(李济阻)
秦观
【作者小传】
(1049—1100)字少游,又字太虚,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元丰八年(1085)进士。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坐元祐党籍,累遭贬谪。少从苏轼游,文辞为苏轼所赏识。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尤工词,婉丽精密。有《淮海集》。
赠女冠畅师[1]
秦观
瞳人剪水腰如束,[2]一幅乌纱裹寒玉。[3]
飘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
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
礼罢晓坛春日静,[4]落红满地乳鸦啼。
〔注〕
[1] 无名氏《桐江诗话·畅道姑》曾谈到此诗的创作动机:“畅姓,唯汝南有之。其族尤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之八九。时有女冠畅道姑,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少游挑之不得,乃作诗云……”这传说虽未可尽信,但有助于理解此诗。
[2] 瞳人剪水:李贺《唐儿歌》:“一双瞳人剪秋水。”
[3] 寒玉:比喻畅道姑容貌清俊。
[4] 坛:祭祷的场所。
此诗题赠一位姓畅的道姑。“女冠”即女道士,“师”是对道士的尊称。
一二句实写畅道姑的美貌。她眼波清澈,身段窈窕,容貌清俊,这三者当然能显示一个青年女性的美,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特色;而当诗人为她配置上“一幅乌纱”———一幅青布道巾,畅道姑顿时显得别具风韵。“乌纱”是道姑特有的装束,于是其道姑身份就不言自明。而且由“乌纱”、“寒玉”这类形象构成的冷色调的意境,使读者感到,这位女道士既和一般粉白黛绿的美女不同,也和韩愈《华山女》所写的“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的风流女道士有异。刻画人物能写出这种不可移易的特点,表现了艺术家的匠心。
“飘然自有姑射姿”,其意思颇近于白居易《长恨歌》描写杨贵妃时所说的“天生丽质”,但不说“丽质”而说“姑射姿”,又着以“飘然”二字,所表现的意境便大不相同:一凡俗,而一有仙气。“姑射姿”即神仙姿,语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为读者展开一片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正切合此女子的道姑身份。这样,畅道姑就不再厕身人间,而是超然立于神仙之境了。惟其如此,下句的“回看”就是来自神仙世界的对整个人间的扫视;而所见人间粉黛(借指美女),当然是“皆尘俗”。一个“皆”字表明毫无例外,同时也显示出,只有畅道姑的美,才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地。诗到这里,她的美貌、她的仙气,栩栩如生,无须再赞以他词了。
下半首转向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云窗”指畅道姑住所。“雾阁云窗人莫窥”,其实只是说她的居于深院,别人轻易看不见她。但出之以暗喻,既借此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意境,又觉含蓄有味。这一句是从客观环境表现人物不与红尘相接的一面。“门前”句则从其心境超脱上进一步写,她即使身近红尘,亦可心游其外。陶渊明《饮酒》第五首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秦观化用其意。曰“门前”,可见距离之近;曰“东西”,可见往返之频。“门前车马”,“东西”往返,就中该有多少游春的公子!而这些,恰恰是畅道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的反应如何呢?回答是:“任东西。”“任”字下得有力。喧者自喧,寂者自寂,畅道姑不为所动。这正是“心远地自偏”!
畅道姑既如此真心诚意地忘情尘俗,潜心奉道,诗人就按照这一逻辑,点出她“礼晓坛”的细节;但不再展开,而是着一“罢”字,跳了过去,然后集中笔墨描写畅道姑活动的背景:“春日静”。这是别具深意的。
这确实是一个宁静的春日。落红满地,啼鸟鸣啭。而畅道姑不为所动,任其自落自啼,人物与景物的这种关系是很值得寻味的。秦观《千秋岁》云:“花影乱,莺声碎。……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花落鸟啼的暮春景色总易触发流光易逝的悲慨,尤其是青年女子,更易产生青春虚度的痛苦和叹息。但畅道姑却别具一种情怀。她真诚奉道,从未因韶华的凋零而产生过惆怅之情,她坦然,她宁静,所以花落鸟啼在她眼里不过是寻常景色,引不起感情的波澜。她照常全神贯注地焚香祭祷。暮春尚且如此,其他季节更不言而喻了。“落红满地乳鸦啼”,以景结情,隽永有味。
(陈文新)
秋日三首(其一、其二)
秦观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
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
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
秦观是扬州高邮人。扬州在长江之北,由这里流经高邮至淮安的一段运河———邗沟(又名邗江),给自然风光增色。秦观别号邗沟居士即因此而起。邗沟在宋代属淮东路的高邮军。这是秦观描写家乡秋景的组诗的一二两首。他选取船上和家中情景分别进行艺术概括,于是邗沟一带的泽国风光和亭园雅趣,都生动、细腻地从纸面浮现出来。
第一首表现邗沟附近的水乡夜色。微霜已降,秋水方清,诗人乘船经过运河,习习凉风,吹来清新空气,很觉爽快。这时没有月光,只见满天星斗。诗人陶醉在迷人的秋江夜色之中,环顾四周,寒星万颗,映照水中,倍感亲切。一二句由霜寒二字领起,不消点出“秋”字,而题意自在其中。
三四句赞美环境幽寂。邗沟两岸丛生着菰蒲一类水生植物,在夜色朦胧中,给人以一望无际的感觉。菰蒲深处居然隐藏人家,诗人完全没有料到。不过,这种艺术处理,只适宜于若明若暗,唯见星光的秋江之夜,如果换成月夜和白天,就不一定恰切。本联妙在使用了“疑”、“忽”二字。诗人心中正结着一个菰蒲深处有无藏舟之“地”的“疑”团。忽然几声“笑语”,方知岸上还有“人家”,疑团顿时解开。这种情景,人们在生活中往往会要遇到,优秀的诗人却能通过艺术作品把它捕捉下来。宋人曾说此联和僧道潜的“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东园》),都来自白道猷的“茅茨隐不见,鸡鸣知有人”,而“更加锻炼”(《庚溪诗话》)。诗人们各自写出了生活中的类似体验,但秦观此联却显得更灵动,因而受到黄山谷的称赏。
第二首描写家庭生活中的闲适情趣。一二句写碾茶瀹(烹)茗、课儿读书两件家庭琐事。月团(茶饼)新碾,花瓷为杯,茶美而器精,说明诗人很通茶道。饮罢呼儿课诵《楚词》,更见教子有方。他同把酒色财气作为生活必需的腐败官僚,是大为异趣的。
三四句则突出了静观万物的逸趣闲情。小轩风定,树梢处于暂时静止状态,连一片枯叶也不见掉落。这可给了青虫以好机会,相对吐丝,好不自在。青虫乃细小生物,吐丝是轻微动作,但诗人却能仔细进行观察,他对昆虫世界的浓厚兴趣,对人世纷扰的淡泊情怀,都是可想而知的。诗人迷醉在青虫吐丝的小天地中,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简直忘掉了荣辱得失。这种情趣,是眼中唯见财与势的俗物所无法理解的。这样,诗人的超逸情怀,无形中便从纸背反透出来。方回说秦观“古诗多学三谢,而流丽之中有淡泊”,并举了此诗,当亦属于有“三谢余味”之作。
两诗都写秋日,而内容各别:一夜间,一白日;一船中,一家里。写法更是各尽其妙。前者描写朦胧的秋江夜色:先勾勒秋江上有星无月的夜景,接着借人家笑语声的音响效果,暗示菰蒲中还藏有人家。这声音在画面上虽无法表现,但诗人通过解释疑团的方法,把绘画与音乐结合起来,便给这幅秋江夜色图配上了画外音。人家笑语之声,衬托出夜色的朦胧,全诗就更富诗味。后者描写诗人的闲逸雅趣:品茶课儿,已经够雅了。而遗忘世事,在风停树静之时观赏小虫对吐秋丝,更见出诗人胸襟的恬淡。小虫吐丝的细节,不仅给人以动中有静的印象,诗人体物入微的生活乐趣,也无形中表现了出来。
两诗一尚宏观,一尚微观,大小映带成趣。它们写的都是琐细的生活题材,虽看不出什么社会意义,却都以观察细致入微见称,语言也“清新妩丽”(王安石评秦观诗语)。
(陶道恕)
纳凉
秦观
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
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
这首诗的首句就点明题意:“携杖来追柳外凉”。人们看到的,是诗人携杖出户,来到柳外追寻清凉世界的情景。这句连用“携”、“来”、“追”三个动词,把诗人携杖出户后的动作,分出层次加以表现。其中“追”字更是曲折、含蓄地传达出诗人追寻理想中的纳凉胜处的内在感情,实自杜甫《羌村三首》“忆昔好追凉”句点化而成。这样,诗人急于从火海中解脱出来的情怀,通过一系列动作,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次句具体指出了柳外纳凉地方的方位和临时的布置:“画桥南畔倚胡床。”这是一个绿柳成行,位于“画桥南畔”的佳处。诗人选好了目的地,安上胡床,依“倚”其上,尽情领略纳凉的况味。在诗人看来,这也可算“最是人间佳绝处”(《睡足轩》)了。胡床,即交椅,可躺卧。陶潜“倚南窗以寄傲”(《归去来兮辞》),是为了远离尘俗;秦观“倚胡床”以“追凉”,是为了驱解烦热,都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他们或多或少是有相通之处的。
一二两句写仔细寻觅纳凉胜地。三四两句则展开了对它的美妙景色的描绘:“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月明之夜,船家儿女吹着短笛,笛声参差而起,在水面萦绕不绝。晚风初定,池中莲花盛开,自在幽香不时散溢,真是沁人心脾。诗人闲倚胡床,怡神闭目,不只感官上得到满足,连心境也分外舒适。这两句采取了对偶句式,把纳凉时的具体感受艺术地组合起来,于是,一个纳凉胜地的自然景色,就活现在读者面前。
此诗以纳凉为题,诗中着力表现的是一个绝离烦热之处。诗人首先经过寻访,发现了这个处所的秘密,其次进行具体布置,置身其间,与外境融而为一,把思想感情寄托在另外一个“自清凉无汗”的世界。
宋人吕本中曾在《童蒙诗训》中评论“少游此诗闲雅严重。”(《诗林广记》引)“闲雅”当指此诗词语上的特点而言,“严重”则涉及此诗严肃而郑重的内容。它很可能是秦观在仕途遭到挫折后的作品。
《纳凉》是一首描写景物的短诗。从字面上看,可说没有反映什么社会生活内容。但是,透过诗句的表面,却能隐约地看出:诗人渴望远离的是炙手可热的官场社会,这就是他刻意追求一个理想中的清凉世界的原因。秦观是一个有用世之志的诗人。他对官场的奔竞倾夺表示厌弃,力求远避,此诗表达的就是这种感情。这种把创作意图隐藏在诗句背后的写法,应着意体会。
(陶道恕)
春日五首(其一)
秦观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这首七绝,以运思绵密、描摹传神见长。
春日大地,经过一夜细雨的滋润,春色更浓,各种花卉草木,千姿百态,穷丽极妍。对这特有的自然美,诗人没有作全面描摹,而是把镜头的焦点对准了庭园一角,摄下了一幅雨过初晴的精巧画面:琉璃瓦,浮光闪闪,犹如碧玉。那一株株芍药花,灿然盛开,由于水珠的重压,似在含泪欲泣,显得凄艳欲绝。蔷薇攀附着其他树枝,如佳人娇卧无力,百媚自生。在这里,有远景有近景,有动有静,有情有姿,随意点染,参差错落,描写生动细腻而又轻柔;在意境上以“春愁”统摄全篇,但通篇不露一“愁”字,读者则可以从芍药、蔷薇的情态中领悟到。
这首绝句,对自然景物不是一般的客观临摹,而是赋予人的情态,收到了情景相生的艺术效果。一夜细雨的沾润,娇嫩的花草已经感到承受不了。一个“含”字,一个“卧”字,不仅刻画了芍药、蔷薇经雨后的娇弱状态,传出了它们的愁绪,就连诗人的惜花之情,也都包孕在其中了。和风细雨尚且如此,狂风骤雨又将如何呢?芍药亭亭玉立,故有“含春泪”之态;蔷薇攀枝蔓延,故有“无力卧”之状。由于作者完全把握住了事物的不同特征和内在精神,因此状物能够传神。
诗的另一个特色是,用字精警,生动准确。“春”、“晓”二字,粗一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点明季节、时辰。但细细体味,正好渲染出此刻宁静的气氛,烘托了景物,使全诗更富有浓郁的诗情画意。同时,每句一个动词,用得极为巧妙。其中“落万丝”是全诗的脉络,对互不联系的景象:浮光,含泪,卧枝,起了纽带作用,使有轨辙可寻,脉断峰连,浑然一体。“浮”、“含”、“卧”三字,以实证虚,使读者更能体味到“落万丝”的情景。
此诗写得情思绵绵,百媚千娇,因此南宋敖陶孙评论道:“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诗人玉屑》引)金代元好问也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论诗绝句三十首》)不过,这首写景小诗自具一种清新、婉丽的韵味,十分受人喜爱,原因在于体物入微而又融情入景。
(冯海荣)
次韵太守向公登楼眺望二首
秦观
茫茫汝水抱城根,野色偷春入烧痕。
千点湘妃枝上泪,一声杜宇水边魂。
遥怜鸿隙陂穿路,尚想元和贼负恩。
粉堞女墙都已尽,恍如陶侃梦天门。
庖烟起处认孤村,天色清寒不见痕。
车网湖边梅溅泪,壶公祠畔月销魂。
封疆尽是春秋国,庙食多怀将相恩。
试问李斯长叹后,谁牵黄犬出东门?
这是哲宗元祐二年(1087)秦观任蔡州(治所在今河南汝南)教授时之作。“太守向公”,据《桐江诗话》云即“郡将向宗回团练”(《苕溪渔隐丛话·前集》、《诗人玉屑》引)。向有“登城诗”,秦观“次韵两篇”。组诗描述蔡州的地理、历史概况,表现了作者关怀人民生活的思想感情,是秦观七律中的两首名作。
蔡州州治所在的汝南,汝水流经城旁。诗人在《汝水涨溢说》一文里说:“汝南风物甚美”而“水潦为患”,入夏以后,“道路化为陂波”,“城堞危险,湿气熏蒸”,“岁岁如此”。文中所作介绍,对了解此诗写作背景,甚有帮助。诗人在郡守登城眺望时,由郡城地理形势、眼前景物生发出有关历史与现实的感叹,很能发人深省。
第一首开头两句是汝南人民水灾后重建家园的生活写实。汝水“抱城”奔流的势头和火种田中的“烧痕”换新绿的场景,告诉人们:春色被“偷”到人间,人们正在为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而努力。三四句把眼前景物与灾情回忆结合起来。“湘妃泪”、“杜宇魂”,借用虞舜二妃泪染斑竹和蜀王杜宇魂化子规的典故,喻指灾区人民家散人亡,抆泪招魂的凄惨情状。诗人眼中见到的修竹影,耳边听到的子规声,唤起他对灾民的深切同情。千万点血泪,一声声杜宇,汝南人民遭受洪灾,无家可归,惨不忍睹的镜头,仿佛就在眼前。五六句回顾了造成水灾的历史根源:汉、唐两代留下的隐患和祸根。前句指西汉末年翟方进为相,奏废汝南水利工程之一的鸿隙陂,从此“水无归宿”,经常为害。下句指唐宪宗元和年间,吴元济割据蔡州等地,对抗李唐王朝,擅改汝水故道,虽为李愬讨平,却贻祸无穷。这些往事,追想起来,都是令人哀伤愤慨的。七八句说城堞倾圮已尽,希望太守重加治理。《晋书·陶侃传》有陶侃“少时梦生八翼而上天门”,后来“位至八州都督”的传说,诗人以陶拟向,祝愿他像陶侃那样,为巩固赵宋王朝而效力。
第二首开头两句展开了一幅郊野萧条景象的素描:炊烟袅袅,郊野的孤村,依稀可辨;天色清寒,村舍的痕影,一点也看不见。洪水给汝南人民带来的后果,还未消除。三四句写汝南两个名胜车网湖和壶公祠的傍晚景色。湖边梅花盛开,祠畔明月初上,风景本很迷人,但去年的灾情,记忆犹新,前村的景象,宛然在目,不禁触景伤情,泪溅魂销。这景况和诗人同时之作“风将沉燎萦歌扇,雪带梅香上舞衣”(《次韵裴秀才上太守向公二首》),风格迥然不同。五六句说汝南是一个历史悠久、人才辈出的古城。早在春秋时代,它就是蔡、沈等国的封地,颇多“先贤”,人们立庙祭祀以示追怀“恩”泽。七八句则从另一角度指出:历史上蔡州也有秦代李斯(上蔡人,上蔡宋属蔡州)这样的人物,他官至丞相,却终遭杀戮之祸。诗人以提问口气,把李斯临刑时“牵黄犬出上蔡东门”的“长叹”反说出来(《史记·李斯列传》),意在从他身上引出经验教训。
这组诗表现了汝南的地理历史概况,却各具特点。第一首追溯汝南水灾的历史,重在探索造成水灾的政治、军事原因。第二首考查汝南的历史和名人,意在提供效法和借鉴的对象。第一首上半写人民重建家园的辛勤劳动和水患带来的严重后果,下半指斥汉、唐两朝当国宰相和乱臣贼子的所作所为,对现任太守寄予了希望。第二首上半写水灾之后的情景,下半由蔡州在春秋时代已是封疆之国和恩泽在民的将相庙食依然,看出这里民风淳朴,并引李斯之事为戒。这对现任太守也有讽劝作用。诗人从国家利益着眼,向地方长官有所建白,对人民生活表示关切,是应该受到肯定的。
两诗在艺术表现上有相似之处,由于突出了不同的内容而表现出各自的特色。第一首的“茫茫”二句写汝水抱城奔流,春色偷入烧痕,第二首“庖烟”二句写庖烟遥认孤村,天寒未见人影,诗人主要借助“烧痕”、“庖烟”四字于无人处写出人来。而“偷”、“认”二字,从诗人眼中发现、辨认,尤为传神。第一首“千点”二句和第二首“车网”二句都是假物寓人,借景抒情,也于无人处写出人来。它们既有烘托前两句的作用,也能增强对读者的感染力。第一首的“遥怜”二句,由汉代的昏庸宰相说到唐代的乱臣贼子,第二首的“封疆”二句,由春秋的封国说到庙食的将相,也是句句有人。回顾汝南历史,一正一反,给人不少启示。而一二两首末句“陶侃梦天门”的祝愿与李斯“牵黄犬”的“长叹”,指名道姓,对照明显。同是写人,前者无形,后者有形,诗人的同情显然在前者。而将相之所以至今血食,是因为恩及于民,劝勉向太守之意自在言外。
秦观是小小的教官,向太守曾多次请他代撰祀境内诸神的文字,可见对他是尊重的。在郡守登楼眺望时,他的次韵之作,咏史悯时,发了很多感慨。这组诗能摆脱一般“次韵”诗的窠臼,所以成为两首名作。
(陶道恕)
泗州东城晚望
秦观
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
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
这是一首写景诗。画面的主色调既不是令人目眩的大红大紫,也不是教人感伤的蒙蒙灰色,而是在白水、青山之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诗人从而抓住了夕阳西下之后的景色特点,造成了一种朦胧而不虚幻、恬淡而不寂寞的境界。这种境界与诗人当时的心境是一致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所说:“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返,心亦吐纳。”
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唐代开元年间,泗州城自宿迁县移治临淮(在今江苏盱眙东北)。宋代仍其旧。北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说,泗州南至淮水一里,与盱眙分界。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州城陷入洪泽湖。诗人当时站在泗州城楼上,俯视远眺,只见烟霭笼罩之下,波光粼粼的淮河像一条蜿蜒的白带,绕过屹立的泗州城,静静地流向远方;河上白帆点点,船上人语依稀;稍远处是一片丛林,而林梢的尽头,有一抹淡淡的青色,那是淮河转弯处的山峦。
前两句着重写水。用了“渺渺”二字,既扣住了题目中“晚望”二字,又与后一句的“夕霏”呼应,然后托出淮水如带,同孤城屹立相映衬,构成了画面上动和静、纵和横的对比。舳舻的原意是船尾和船头,在这里指淮河上的行船。诗人似乎是嫌全诗还缺少诉诸听觉之物,所以特意点出“人语”二字。这里的人语,不是嘈杂,不是喧哗,而是远远飘来的、若断若续的人语。它既使全诗的气氛不至于沉闷,又使境界更为静谧。唐代诗人卢纶《晚次鄂州》诗云:“舟人夜语觉潮生”,似为“舳舻”句所本。
三四两句着重写山。在前一句中,诗人不从“山”字落笔,而是写出林后天际的一抹青色,暗示了远处的山峦。描写山水风景的绝句,由于篇幅短小,最忌平铺直叙,一览无余,前人因此这样总结绝句的创作经验:“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元人杨载《诗法家数》)对此中“三昧”,诗人深有体会。在他笔下,树林不过是陪衬,山峦才是主体,但这位“主角”姗姗来迟,直到终场时才出现。诗的最后一句既回答了前一句的暗示,又自成一幅渺渺白水绕青山的画面,至于此山本身如何,则不加申说,留待读者去想象,这正符合前人所谓“句绝而意不绝”(同上)的要求。
秦观以词名世,他的诗风清新婉丽,和词风颇为接近,所以前人有“诗如词”、“诗似小词”的评语。就此诗而言,“渺渺孤城白水环”之于“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林梢一抹”之于“山抹微云”,“应是淮流转处山”之于“郴江幸自绕郴山”,相通之处颇为明显。但此诗情调尚属明朗,没有秦观词中常见的那种凄迷的景色和缠绵的愁绪。
(王兴康)
金山晚眺
秦观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金山是江南名胜,地处今江苏镇江西北。原在长江中,后因砂土堆积,到清末便与长江南岸相连。据宋人周必大说,此山大江环绕,每风起浪涌时,其势欲飞动,故南朝时人称“浮玉山”(见《杂志》)。唐时有裴姓头陀于江边拾得黄金数镒,因改名金山。
此诗前半部分是并列的两句,分写江上的明月和蒙蒙的水气。“西津”指西津渡,在镇江西北九里,与金山隔水相望,是当时南北交通要道。“初弦”又叫上弦。《释名》说:“弦,月半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弦也。”农历每月的初八、九时,月亮缺上半,故称“上弦”。诗人站于金山之巅,西向遥望,只见一轮新月,悬于西津渡口之上;江上水气,非烟非雾,正冉冉升起,几与天接。烟水迷蒙,使皎皎明月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这两句明暗交错,上下相对,不仅使画面具有明显的层次,而且避免了色调上的不和谐。“西津江口”四字,既点明“晚眺”方向,又划定了所见景色的区域。“月初弦”三字也有双重功用,既是写景,又是记时。这种借星月在天空中位置移动和形状变化来点明时间的手法,古人诗中常用,远如曹植的《善哉行》云:“月没参横,北斗阑干”,近如唐刘方平的《夜月》诗云:“北斗阑干南斗斜”,机杼正自相同。
诗的后半部分是相对的两句。渚是水边的小块陆地,沙指沙滩。“清渚”、“白沙”,则写出了月下之景。“清渚白沙茫不辨”是承前一句“水气昏昏上接天”而来。白天从金山眺望西津渡,对岸景物是可以看清的,唐代诗人张祜因有“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题金山寺》)之句;但此时既已入夜,又有水气,诗人眺望的结果只能是“茫不辨”了。“只应灯火是渔船”作一转折:尽管对岸清渚、白沙,望去茫茫一片,但透过水气,还能看到江上灯火,隐现明灭,诗人因此判断道:那一定是对岸的渔船了。诗人在这两句中运用了反接法,便使诗句显得摇曳生姿,别具风调,比前两句的平叙景色更引人入胜。元人刘壎在《隐居通议》中说:“作绝句,当如顾恺之啖蔗法,又当如饮建溪龙焙。”也就是说,绝句不能“虎头蛇尾”,而要“渐入佳境”。这首《金山晚眺》正体现了这一要求。
此诗脱胎于张祜的七绝《题金陵渡》:“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只要稍加比较,就能看出秦诗至少在三个方面与张诗相同:一、时间和地点相同,都是写镇江江面的夜间景色;二、描写手法相同,一用“潮落”、“斜月”来暗示时间的推移,一用“月初弦”来点明时间;三、境界相似,秦诗中的“只应灯火是渔船”显然是化用了张诗的“两三星火是瓜洲”以及张继《枫桥夜泊》中的“江枫渔火对愁眠”。由此可见秦观这首诗的渊源所自。但张祜诗中有人,且明写了诗人旅途无欢,触景生愁,秦诗则没有直接抒写诗人的怀抱,而是完全借景生情,这又是二者的同中之异。
(王兴康)
李唐
【作者小传】
(1049—1130)字晞古,河阳三城(今河南孟州南)人。徽宗朝,补入画院。建炎间,复入画院为待诏,授成忠郎,赐金带。善画山水人物,并以画牛著称。有《万壑松风图》、《晋文公复国图》、《采薇图》等传世。
题画
李唐
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脂画牡丹。
画上题诗,是我国绘画艺术的一大特色。早期的题画诗,大多数由诗人为画家或藏画家题写,如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和《画鹰》等都是。到了宋代,才出现了画家在画上自题所作的诗,从而逐渐形成融诗、书、画为一体的艺术传统。李唐这首《题画》诗,就是其中较早的著名作品之一。
清溪渔隐图
———〔宋〕李唐
这首诗名为“题画”,而实际上涉及画本身的只有第一句;其余三句,都只是借题发挥,用以抒写个人的感慨和不平。它的弦外之音,是耐人寻味的。
明代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载,钱唐人宋杞云:李唐初到杭州,无人赏识,靠卖纸画糊口,生活十分艰苦。他写了这首诗,用来讥讽当时社会上崇尚艳丽花鸟画的风气。
“云里烟村雨里滩”才七个字,就把一幅生动的画景形象地凸现出来。画面层次分明,很有立体感:上方是云烟缭绕的山村,下方是雨水滂沱的河滩,一静、一动,相互衬映。画中景色是朦胧的,但画面是清晰的,山村隐约可辨,滩声仿佛可闻,不给人任何晦涩的感觉。这幅画是经过艰辛的精神劳动才创造出来的。因此下句说:“看之容易作之难。”俗话说得好:“看人挑担不吃力,事非经过不知难。”这是常人都懂的生活哲理。但常人往往醉心声色犬马,贪图富贵荣华,缺少真正的审美能力,对这种意境高妙的画看不上眼。诗人写道:“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燕(胭)脂画牡丹”(牡丹,一名富贵花)。意思是说如果画牡丹花,施以浓色重彩,定会大受时人欢迎。这自然是反话。这种反话,既饱含着带泪的幽默,又喷射出忿世的怒火。亦庄,亦谐,痛快,淋漓。这种风格,为后世许多题画诗所效法。如明代徐渭《题墨牡丹》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就可明显看出李唐此诗对他的启迪。
李唐在山水画和人物画方面都很有造诣。特别是他的山水画,构图精炼,用笔有力,着重创造意境。在画水的技法上,他改用一种盘涡动态之势,颇使“观者神惊目眩”。如此诗首句“云里烟村雨里滩”,就显示出李唐在创造意境和构图方面具有高度的才能。至于爱发议论,那是宋代诗人的习气,而李唐此诗的议论毕竟较富理趣,反而使人感到深刻有味。
(蔡厚示)
米芾
【作者小传】
(1051—1107)一名黻,字元章,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人称米南宫。世居太原(今属山西),迁襄阳(今属湖北)。后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以太常博士出知无为军。召为书画博士,擢礼部员外郎,出知淮阳军。精鉴别,擅书画。为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有《宝晋英光集》、《书史》等。
望海楼[1]
米芾
云间铁瓮近青天,[2]缥缈飞楼百尺连。
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3]
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洲起白烟。
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
〔注〕
[1] 望海楼:宋时在镇江城内,登楼可望甘露、金山的美景,楼有蔡襄的题字“望海”。后改为“连沧观”,今已不存。
[2] 铁瓮:即铁瓮城。据《丹徒县志》记载,县城(今镇江)的子城又名铁瓮城,相传为吴国孙权所筑,城之得名一说喻城池之坚固,一说因城之内外甃之以甓,一说登高下视,城之圆深有如卓瓮。
[3] 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
米芾一生喜好观览山川之胜,晚年过镇江,因喜爱其江山胜境而定居下来,《望海楼》是他定居镇江后的一首作品。
诗题“望海楼”,却不先写楼,而从楼所踞的城池写起。镇江古有“铁瓮城”之称,米芾使用了这个古称,又写这“铁瓮”矗立“云间”,邻近青天。旧传望海楼是镇江城中最高处,对城池如此称谓、如此描绘,是为望海楼铺设高接云天又富有雄奇之概的地理环境。于是第二句开始写楼。“楼”而能“飞”,是形容楼高如同凌空架构,又是形容楼檐上翘,楼体大有飞腾之势。一个“飞”字,既是实际描写,又有夸张意味,这显然是从《诗经·小雅·斯干》“如翚斯飞”句意化出。“缥缈”本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之状,用以写出云烟缭绕中的百尺飞楼与天相连,殆如仙境。首联二句是诗人自远方对望海楼的仰视,坚如铁瓮的城池是楼的根基,无垠的天宇是楼的背景,极写出望海楼的高峻奇伟。
颔联两句是写诗人登楼俯瞰的情景。望海楼下临大江,昼夜奔流着的涛声传入耳际,触发了挥笔作诗的雅兴,但诗人却说是江声流到了笔底;江上片片征帆映入眼帘,又引动了举樽饮酒的豪情,但诗人却说是帆影落到樽前,可谓妙趣横生。这本是诗人登临后的亲见亲闻亲感,但在两句之首分别冠以“三峡”、“六朝”二字,景与情就一下子脱开了眼前的实境,空间、时间大大扩展。诗人驰骋想象,让江声带着三峡的崔巍,让帆影映着六朝的繁盛,这正是刘勰《文心雕龙·神思》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这两句以诗人的见闻感受突出望海楼高大久远。
就在诗人尽情观赏、逸兴遄飞之际,黄昏来临,远处传来阵阵画角声,像在催促红日西沉。日落了,平静的江边升腾起白色的雾气。可能是那呜呜的画角声把诗人从三峡与六朝的遐想中引回现实,但这一联写景却是自楼内向外远望,视线随着地平线延伸。在这里,红日、白烟形成色彩的对比,日落、烟起形成趋向的对比,红日落处、白烟起处形成远近的对比,而它们又融合起来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黄昏可谓良辰,望海楼可谓美景,对于喜好观览的诗人,这该是赏心乐事了。然而尾联以“忽忆”二字领起,诗歌的情调急剧变换,诗人忽然想到,哪里才是自己心意欢乐之处呢?和煦的春风、皎洁的秋月一向被认为是自然中美的代表,但诗人却对此感到茫然,表露出低沉伤感的情绪。他是一位不肯与世俯仰的画家、诗人,仕途不顺利,被世人称为“米颠”,他蓄积于胸中的垒块总要在作品中一吐为快,此其一。具体到本诗来说,六代虽在此竞逐繁华,但它们还是随着三峡江声而流逝了,无限好的夕阳在画角声中也已西沉,此情此景怎能不使诗人心绪变得黯然呢?此其二。结尾一联虽显得有些伤感,但从中却可窥见正直的诗人画家内心所隐藏的难以言述的苦闷。姜白石论诗曾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白石诗说》),米芾并非故意让尾联“出人意表”,“反终篇之意”,以求其妙,所以这结尾就更富深情、更含深义了。
这是一首写景为主的七律。诗人写景选择了不同的立足点———远近、内外、上下,不同的视线———仰视、俯瞰、远望,因而构成写景的不同角度,绘成多种特色的画面,展现出望海楼既有高峻雄奇的气势,又有久远博大的蕴含,还具有隽美淡远的逸韵。米芾在此确是充分发挥了他画家之所长。而夸张的写景手法把那些难以描述的抽象意念也具体化了:写诗情是江声流入笔底,写酒兴是帆影落于樽前。前两联无处不是夸张,第三联却是对黄昏景色的直接描绘。借助于想象和联想,望海楼的胜景历历如绘。
这首诗颔、颈二联的对偶句,不仅按律诗要求平仄相对,句法相当,而且做到了刘勰所谓“自然成对”,绝不刻意求工;“反对为优”,让事物互相映衬。颈联两句对仗在对比中写景已如上述;颔联两句一写声、一写形,一写地域上的自东向西、一写历史上的自古至今,最后却又分别化作自己的诗情和酒兴,情景交织,纵横开阖,收到了言短而意深的艺术效果。
(顾之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