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井茶送子瞻
黄庭坚
人间风日不到处,天上玉堂森宝书。
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泻明珠。
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硙霏霏雪不如。
为君唤起黄州梦,独载扁舟向五湖。
双井茶是黄庭坚老家分宁(今江西修水)出产的一种名茶。元祐二年(1087)诗人在京任职时,家乡的亲人给他捎来了一些,他马上想到分送给好友苏轼品尝,并附上这首情深意切的诗。
诗篇从对方所处的环境落笔。苏轼当时任翰林院学士,担负掌管机要、起草诏令的工作。玉堂语意双关,它既可以指神仙洞府,在宋代又是翰林院的别称。由于翰林学士可以接近皇帝,地位清贵,诗人便利用了玉堂的双重含义,把翰林院说成是不受人间风吹日晒的天上殿阁,那里宝书如林,森然罗列,一派清雅景象。开首这一联起得很有气派,先声夺人,为下面引出人物蓄足了势头。
第二联转入对象本身。东坡原是黄州的一个地名。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被贬到黄州后,曾在东坡筑室居住,因自号“东坡居士”。这里加上一个“旧”字,不仅暗示人物的身份起了变化(由昔日的罪臣转为现时的清贵之官),也寓有点出旧情、唤起反思的用意,为诗篇结语埋下了伏笔。“挥毫百斛泻明珠”一句,则脱胎于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中的“诗成珠玉在挥毫”。杜诗表现的是早朝皇帝的场面,用“珠玉”比喻诗句,在夸赞对方才思中兼带有富贵气象。与诗歌题材相切合。所以作者这里也用“明珠”来指称苏轼在翰林院草拟的文字,加上“百斛”形容其多而且快,更其是一个“泻”字,把那种奋笔疾书、挥洒自如的意态,刻画得极为传神,这也是化用前人诗意成功的范例。
第三联起,方转入赠茶的本事。云腴是一种古人认为的仙草,此指茶。唐皮日休《奉和鲁望四明山九题·青棂子》:“味似云腴美,形如玉脑圆。”硙,亦作“碨”,小石磨。宋人喝茶的习惯,是先将茶叶磨碎,再放到水里煮沸,不像现代的用开水泡茶。这两句说:从我老家江南摘下上好的茶叶,放到茶碨里精心研磨,细洁的叶片连雪花也比不上它。比喻茶白,宋代以白茶为贵。把茶叶形容得这样美,当然是为了显示自己送茶的一番诚意,其中含有真挚的友情。但这还并不是本篇主旨所在,它只是诗中衬笔,是为了引出下文对朋友的规劝。
结末一联才点出了题意。作者语重心长地对朋友说:喝了我家乡的茶以后,也许会让您唤起黄州时的旧梦,独自驾着一叶扁舟,浮游于太湖之上了。五湖,太湖的别名。最后一句用了春秋时的典故。相传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吴国之后,不愿接受封赏,弃去官职,“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国语·越语》)。苏轼贬谪在黄州时,由于政治上失意,也曾萌生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的退隐思想。可是现时他应召还朝,荣膺重任,正处在春风得意之际,并深深卷入了当时政治斗争的漩涡。作者一方面为友人命运的转变而高兴,另一方面也为他担心,于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委婉地劝告对方,不要忘记被贬黄州的旧事,在风云变幻的官场里,不如及早效法范蠡,来个功成身退吧。末了这一笔,披露了赠茶的根本用意,在诗中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而这番用意又并非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只是从旧事的勾唤中轻轻点出,不仅可以避免教训的口吻,也见得情味悠长,发人深思。
整首诗词意畅达,不堆砌典故,不生造奇词拗句,在黄庭坚诗作中属于少见的清淡一路。但由高雅的玉堂发兴,引出题赠对象,再进入送茶之事,而最终点明题意,这种千回百转、一波三折的构思方式,仍体现了黄诗的基本风格。
(陈伯海)
戏呈孔毅父
黄庭坚
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
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
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黄庭坚一生政治上不得意,所以常有弃官归隐的念头,而有时还不免夹带一点牢骚。这首写给他朋友孔毅父(名平仲)的诗,题头冠一“戏”字,正表现了他对自己浮沉下位、无所事事的生活境遇的自嘲自解。
开头两句就写得很别致。管城子,指毛笔。韩愈的《毛颖传》将毛笔拟人化,为之立传,还说它受封为管城子,诗语来源于此。食肉相,用《后汉书·班超传》的典故。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看相的人曾说班超“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后来班超投笔从戎,立功西域,果然封侯。孔方兄,钱的别称。古时的铜钱中有方孔,故有此称,语出鲁褒《钱神论》:“亲爱如兄,字曰孔方”,暗含鄙视与嘲笑之意。绝交书,则取自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两句诗的意思是:我靠着一支笔杆子立身处世,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但作者不这样明说,而是精心选择了四个本无关联的典故,把它们巧妙地组合到一起,构成了新颖奇特的联想。笔既然称“子”,当然可以食肉封侯;钱既然称“兄”,也就能够写绝交书。将自己富贵无望的牢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非但不觉生硬,还产生了谐谑幽默的情趣。
三四句承上作进一步阐述:我的文章既然没有经邦济世的功用,那跟蜘蛛网上缀着的露珠又有什么两样呢?这是解释自己未能博取功名富贵的原因,归咎于文章无益于世,表面看来是自责,实际上说的反话,暗指文章不为世人赏识,在自嘲中寓有自负的意味。丝窠缀露珠,用清晨缀附于蛛网上闪闪发亮的露水珠子,来比喻外表华美而没有坚实内容的文章,构想新奇动人。
五六句转入当前仕宦生活的自白。作者于元丰八年(1085)应召还京,受任秘书省校书郎,元祐二年(1087)改官著作佐郎,诗中“校书著作频诏除”,就是指的这件事,“除”是授官的意思。但这两句诗不单纯是纪实,同时也在用典。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中谈到,梁朝全盛之时,贵家子弟大多没有真才实学,却担任了秘书郎、著作郎之类官职,以致当时谣谚中有“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即秘书”的讽刺语。这里套用成语,说自己受任校书、著作,也跟梁代那些公子哥儿们一样,不过能登上车子问候别人身体如何罢了。校书郎、著作佐郎在宋代都是闲散官职,位卑言轻,无可作为。诗意表面上说自己尸位素餐,其实是对于碌碌无为的官场生涯的不满。
仕宦既不如意,富贵又无望,怎么办才好呢?于是逼出了最后两句的追思。诗人说:忽然回忆起当年跟你一起在僧床便饭的情景,我的梦魂便随着秋雁飞到了老家东湖边。东湖,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郊,距离作者的家乡分宁(今江西修水)不远。回忆东湖旧游,含有弃官归隐的意思。这是诗人在内心矛盾解脱不开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不直说退隐,却写对往事的追忆,也给诗篇结尾添加了吞吐含茹的风韵。
这首诗抒写不得志的苦闷,却采用了自我嘲戏的笔调,感情上显得比较超脱,而诗意更为深曲。不明瞭这一点,反话正听,把作者真看成一个对功名事业毫不婴心的人,则是出于对诗篇的误解。文字技巧上的最大特点是善用典故,不仅用得自然贴切,还能通过生动的联想,将不同的故事材料串联组合起来,形成新的意象,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这已经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没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是做不到的。黄庭坚为后来的江西诗人开了这个重要的法门,虽然他也不免有钻入牛角尖的时候。
(陈伯海)
陈留市隐
黄庭坚
市井怀珠玉,往来人未逢。
乘肩娇小女,邂逅此生同。
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
时时能举酒,弹镊送归鸿。
这首诗前有序,说陈留(今属河南开封市)市有位刀镊工,年四十余,没有家室子姓,只有一女年七岁,每天以做刀镊工所得的钱与女子醉饱,喝醉了酒就簪花吹长笛,把女儿放在肩上搭回来,没有一天感到忧虑,终生是快乐的。山谷认为这个刀镊工很懂得人生的道理。陈师道为他作了诗,山谷也为此刀镊工作了上面这首诗。
刀镊工,据王若虚诗:“清晨理短发,已见数茎白。刀镊虽可施,殆似儿子剧。”(《滹南王先生诗集·盛秋》)似乎是理发美容工人,但据《都城纪胜》“此等刀镊,专攻街市皂院,取奉郎君子弟、干当杂事,说合交易等”,而《梦粱录》还在《都城纪胜》所叙之外添上了“插花挂画”,似乎刀镊工在宋代除了理发、美容之外,还要兼干其他杂事,结合本诗所述情况,似以理发、美容为主。但不管怎么说,刀镊工在当时居于社会最下层,是所谓“操贱业”者。
本诗是一首五律,首联即夸刀镊工,他虽是“市井人”,但俗是他的外装,“怀珠玉”是用《老子》的话:“知我者稀,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据王弼注:“谓圣人之道足于己而不形于外也。”《参同契》也说:“被褐怀玉,外为狂夫。”山谷根据这些看法,给刀镊工以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寄迹于刀镊,是一个把他的金玉本质隐藏起来的“市隐”,这种人是难于逢遇的。颔联“乘肩娇小女”两句,描写刀镊工善于生活,据山谷的见解,由于刀镊工有道,具有高超的人生境界,虽处“低贱”下位,安于劳动平淡生活,不贪慕挣多余的钱。只要最低生活足够,把自己的小女儿搭在肩上,簪花微醉,自得其乐,因此胸襟异常超脱和潇洒。颈联“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是说刀镊工的行业,“霜刀”指刀镊工用以整容谋生的主要工具,刀经过磨洗,白亮如霜,替人整容完毕,还得要顾主对镜检查,发表意见,直至满意为止,工作是够麻烦的,服侍人在封建社会被认为是“低下”的,养性即“养生”,陈师道的《陈留市隐者》:“诗书工发冢,刀籋得养生。”“养生”也就是山谷诗中的“养性”。
尾联“时时能举酒,弹镊送归鸿”,咏叹刀镊工在每日工作完毕,还能略喝点酒,微醺之后,还能弹镊作歌,此暗用《战国策·齐策》冯驩故事,“送归鸿”用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用古代的冯驩和魏时的高士嵇康来比喻陈留刀镊工的人品,可见山谷对他的景仰了。
全首共四十个字,没有一个生僻的字,首联即揭出陈留隐者的高风,颔联用“乘肩娇小女”勾勒出一幅平凡却怡愉自适的隐者的画面,颈联紧接颔联,举出隐者职业特征,同时也阐明了首联的“市井怀珠玉”,故结构谨严,首尾呼应一贯,尾联虽用了两个典故,但为人所熟知,一反山谷造句生瘦,喜在小说、佛书上找寻僻典的诗风,全诗格调清新,音韵铿锵,是他的集子中较好的作品。
(龙晦)
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黄庭坚
黄州逐客未赐环,江南江北饱看山。
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
郭熙官画但荒远,短纸曲折开秋晚。
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
坐思黄柑洞庭霜,恨身不如雁随阳。
熙今头白有眼力,尚能弄笔映窗光。
画取江南好风日,慰此将老镜中发。
但熙肯画宽作程,十日五日一水石。
郭熙,字淳夫,温县(今属河南)人,宋神宗时为御画院艺学。他师法李成,由五代荆(浩)关(仝)画派一路拓展,创为“景外意,意外妙”(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之说,尤工山水寒林,蜚声当时。元祐二年(1087),苏轼(字子瞻)任翰林学士时,见郭熙《秋山》图,因作七古《郭熙画平远山水》,时黄庭坚任著作郎兼集贤院校理,遂依子瞻原韵次序和作一诗,故题曰《次韵子瞻题郭熙画秋山》。
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反对王安石新政,被贬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次年庭坚亦由北京(今河北大名)国子监教授调知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六年更调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八年,哲宗即位,新党失势,庭坚与子瞻先后被召任京职,二人作题郭画诗时,正在久迁召返后不久,宦海沉浮,记忆犹新。故山谷此诗虽曰题画,却颇多咏怀言志之意,以题画为线索,融画意友情感慨于一体,于意象超远中见奇崛之气。
全诗十六句,四句一转韵。
黄州四句,平声删韵。按次韵诗惯例,隐括子瞻原作大意,叙其在玉堂,即翰林院看郭熙画,因而萌动青林之思,亦即隐逸之想(庾信《任洛州酬薛文学见赠别》“青林隐士松”)。子瞻原作是从玉堂观画起笔,渐次写到郭熙《秋山》图,从而勾出贬谪江南时的回忆,更发为“不觉青山映黄发”之叹,而有求郭熙画取龙门伊川图,以寄隐逸之思的遐想。山谷次韵,语句多与子瞻原诗相应,却变化其次序。他从子瞻贬谪黄州起笔,转入玉堂观画,同时引发青林之想。
山谷这一变化首先突出了郭画的传神处。郭熙所谓“象外意”、“景外妙”,就是要使人“见青山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总之,要使人观此画而“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林泉高致·山水训》)。苏轼原诗已有此意,山谷更用倒插句法突出之。首四句是说,子瞻虽贬谪黄州,没有召还(“环”与“还”谐音),却因此得以饱览大江南北山水;如今召回京师,虽尊荣倍加,却因此与大自然隔绝。然而今日一见《秋山》图,顿然逸兴焕发,仿佛已置身青林之间。由“卧对”而“发兴”,用一“已”字,写出了子瞻身在玉堂,心游青林,顿然间神驰魄动的精神状态,点出郭画使人“真即其处”的特点,真是“笔所未到气先吞”(苏轼《题王维吴道子画》)。
这一变化更使此诗起笔即有龙腾虎跃之势。黄州与京师地隔千里,子瞻遭贬至召回,时已七载。这四句却以极简省的笔墨将偌大的时空距离紧紧相连。前二句由“黄州逐客”起,起得陡健;三句转入玉堂观画,转得突兀;四句既应照二句“饱看山”,将前三句紧相钩连,又落脚于“青林间”,点出一篇主旨,为后文开出无穷天地。山谷诗力大气健,工于发端,这正是一个范例。
秋山行旅图
———〔宋〕郭熙
“郭熙官画”四句转上声阮韵,承上“郭熙画”正写画面,应原作“离离短幅”二句。第五句的意思是:郭熙《秋山》图虽为“官画”,即御院画,却不像当时画院派那样偏重形似,而是专尚荒旷杳远的意境。第六句含三重意,说此画虽为短幅,但是笔致曲折,能于尺寸之间开拓出一派秋晚旷远景色。“短”、“曲折”、“开”一语一转,句法拗折夭矫。五、六两句是虚写,七、八两句则实写申足上意。从苏轼原作可知此画是一幅平远秋山图,《林泉高致·山水训》说山有三远:高远、深远、平远。所谓平远,是从近山望远山,其色“有明有晦”,其意“冲融而缥缥渺渺”。“江村烟外雨脚明,归雁行边余叠巘”,正写出了这种特点。从“外”字、“余”字可以看出这是远景,正合从近山望远山之意。近景处将霁未霁,故雨脚明晰可辨,而景深处渐远渐淡,叠嶂江村正在烟岚之外若沉若浮。山峦的另一端上方,又有一行秋雁高飞南向。雨烟与叠巘的隐显变化,雁行与层峦的远近映衬,构成了“有明有晦”的色调、“冲融而缥缥渺渺”的意境。虽然画面上并未致力于秋山形状的刻画,然其荒远之致却由纸上浮溢而浸淫着观赏者的心灵,遭际相同,气味相投的两位大诗人,在郭熙荒旷杳远的画意中又一次发生了共鸣。
“坐思”四句转平声阳韵,“画取”四句复转入声质韵,此二节韵意不双转。前四句承上秋雁之行而生南归之思,意脉遥应首节“青林”之想。山谷是江西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江外盛产桔柚,《尚书·禹贡》就有记载,历代更多所题咏,唐代韦应物《答郑骑曹青桔绝句》曾云:“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山谷“坐思黄柑”句即由此化出。秋霜降,桔柚黄,诗人却不能归去,不禁感叹“恨身不如雁随阳”。这句是化用杜甫《登慈恩寺塔》“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句意。看来与上文意不相续,实则“雁随阳”句点明“黄柑”之思的含意,复将诗脉接回到画上来,以顿挫回旋之笔转入下文:谓既然归休之愿不遂,那么慰情聊胜无,趁郭熙头虽白而目力尚堪映窗作画时,请他“画取江南好风日”,以稍慰衰鬓客子的归心吧。这里“熙今”二句韵与“黄柑”二句相协(霜、阳、光),意思则直接下节“画取”云云,是三、四节的关键,不但补写了《秋山》图的主人形象,且极自然地由三节过渡到四节。最后二句仍就求画言,化用杜甫句意收束全诗。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云:“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说的是盛唐名画家王宰的佳作都成于舒闲不迫之间。山谷却变化其意,笔锋一转,说道,只是郭熙虽然肯作画,但他像王宰一样,要十日五日方能画得一幅,这对于渴望立刻见到家乡山水的诗人来说,不是略嫌迟缓了吗?至此,全诗在迫切期待中结束。从次韵角度看,与子瞻原作诗末求取龙门伊川图相应;而从此诗意脉看,又与开首苏轼的“青林”之思遥相呼应,画意、友情、归休之思,一笔总收,余意荡漾于尺幅之外。有的注本释末二句说,“只要郭熙肯画,那么即使慢点也不妨事”,虽亦可通,但似未得山谷原意。山谷用典有“脱胎”法,《诗宪》释为“因人之意触类而长之”。《诗文发源》载:“山谷云: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必如前一解,末二句方有打诨妙趣。
从以上分析可见,此诗艺术上最成功之处是能于跌宕恣纵间见法度深严。可从三方面体会。
章法:山谷尝云:“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以此概求古人法度,如老杜《赠韦见素》诗布置最得正体。”此诗正可见其“命意曲折”之妙。此诗的内涵很复杂,有子瞻与郭画的关系,诗人自己与郭画的关系、与子瞻的关系。在这众多意思中,山谷把握住情趣高洁旷远这一点,这正是郭画的精髓,也是苏黄友谊的基础,这就在命意上抓住了根本,然后通过精心的结构,曲折有序地加以表现。首叙子瞻对画,末写自己求画,中间正写郭画以联结两端。在顺叙中处处用逆笔作顿宕勾勒,诗势似断复续,读来有龙腾虎跃之势。
韵法:此诗不像江西派某些篇章那样,押韵以险窄取胜,而是用韵甚宽平,且遵守七言四句一转韵、平仄互押的惯例。首四句用平声删韵,音调舒展清亮,正适于表现子瞻观画的旷逸情致。次四句上声阮韵,音调上扬宛转,又于表现郭画悠远之意境分外相宜。这两节意随韵转,故节奏舒徐,有清远之趣。由观画而思乡,陡转平声阳韵,如大钟骤鸣,噌吰镗鎝,诵之似能感到画境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强烈振动。末章又转入声质韵,短促的节律又仿佛在诉说诗人渴望家乡山水的焦切心情。这两节韵脚音质变化大,又参用古诗韵意不双转之法,遂于古朴峭折的音律中隐隐透出一种抑郁之气。由舒徐清远而峭折不平,正反映了诗人观画时心情的变化。
句法:山谷诗工于锤字练句,前述“郭熙官画”二句之含意屈折、“但熙肯画”二句之善于点化,均是好例。更从全篇看,此诗前后两部分造句均陡快豪健,而偏偏中段的“江村”、“归雁”二句,明丽清秀,摇曳生姿,如同老树着花,于槎枒中别添一段妩媚。全诗因之而有变化神奇之妙。
山谷七言宗尚杜甫、韩愈,于昌黎所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尤其心折。山谷诗或得或失,多半在此。此诗未从杜、韩诗表面的奇语险韵去学步效颦,而是抓住了杜、韩七古力大气雄的精神,于排奡中力求妥帖,所以能传颂不衰。
(赵昌平)
题郑防画夹五首(其一、其二)
黄庭坚
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
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
能作山川远势,白头唯有郭熙。
欲写李成《骤雨》,惜无六幅鹅溪。
郑防是藏画的人,画夹大概相当于今天的集锦画册之类。这是作者题咏郑防画夹中作品的诗,共五首。这里选了二首。
第一首题惠崇的画。惠崇是僧人,能诗善画。《图绘宝鉴》说他“工画鹅、雁、鹭鸶”;《图画见闻录》说他“尤工小景,为寒江远渚,潇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正因为惠崇的山水、花鸟饶有诗意,才格外引起诗人品题的兴味。王安石、苏轼都有诗题咏他的画。苏轼的七绝《惠崇春江晚景》,更是脍炙人口。黄庭坚这首诗的首句六字,既点明画的作者,又描绘出画境。画中景物当然不止“烟雨”、“归雁”,但作者有意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人们眼前仿佛展现着一幅烟雨归雁图。二三句承上,一气而下,写因欣赏画中景色而生幻觉:恍惚之间,好像坐在潇湘、洞庭的烟波之上,目送行行归雁,乡情油然而生。多么想唤一叶扁舟,回归故乡。第三句中的“唤”字,有的版本作“买”。“买”字不如“唤”字灵活。这三句不仅笔致疏朗轻淡,传写出画中的“虚旷之象”,而且化画境为实境,融入思归之情。第四句从前三句中跌落,描写自己身心已沉浸于幻境之中,忽听得友人说:这是丹青!才恍然省悟,知道错把画境当作真境。这样结尾,峰回路转,饶有情趣。
“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郭熙《林泉高致》),诗画有相通之处。因此,诗歌可再现画境。但以诗题画,一般不宜于全写真境,更不宜全写画境。全写真境,变成了山水景物诗,不成其为题画诗;全写画境,用诗句一一描述画中景物,无异于舍诗歌想象和抒情之长,容易写得呆滞而无生气。沈德潜说杜甫题画诗“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发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说诗晬语》)。他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便从画面引出真景,又由真景返回画景。黄庭坚这首诗,便学习了杜甫题画诗的手法,使画中之景与画外真景水乳交融,并同自己的感情发生交流。
杜甫的题画诗,还有一个特点,便是在描绘画境中道出画理。如《戏题王宰山水图歌》,因题画而道出“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的艺术见解。黄庭坚在此题的第二首咏郭熙画,也运用这一表现手法。郭熙是北宋山水画家,其画强调“取势”。他说:“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他的山水画论《林泉高致》,提出的“三远”———高远、平远、深远,就是要取山川之远势。黄庭坚对绘画有很高的艺术素养,所以这首诗的前二句“能作山川远势,白头唯有郭熙”,是很精当的评价。三四句具体咏赞画夹中郭熙之作。郭熙曾为苏才翁家摹写宋初北派山水画家李成的《骤雨图》六幅,因此笔墨大进。诗人在郑防画夹中得睹此《骤雨图》真迹,当然非常兴奋。但三四句不直说,而是曲折达意。自见郭熙画后,禁不住跃跃欲试,也来摹写《骤雨图》,可惜一时找不到六幅好绢。“鹅溪”,在今四川三台,以产上好画绢著称。把六幅画绢说成是“六幅鹅溪”,以出人意料的语言,创造出新奇的意象。溪水清澈透明,恰似皎洁轻柔的画绢。黄庭坚学杜诗,以善于锤炼句法、字法著称,于此句可见。这两句既奇警,又自然天成,而且给整首诗增添了盎然意趣,补足前二句之意,使全诗不流于枯燥。
从章法和句法来看,第二首三四句,一起一落,折出笔势,同前一首三句一气连贯、第四句陡然转折不同。可见诗人用笔灵活多变,绝不重复,总是力求创新与出奇。
(陶文鹏)
次韵王定国扬州见寄
黄庭坚
清洛思君昼夜流,北归何日片帆收?
未生白发犹堪酒,垂上青云却佐州!
飞雪堆盘脍鱼腹,明珠论斗煮鸡头。
平生行乐亦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
这首诗当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黄庭坚正在汴京为秘书省著作佐郎。王定国是真宗时名相王旦之孙,有才气。苏轼为其诗集作序,黄庭坚为其文集作序,可见他们关系密切。元丰年间,王定国受苏轼牵连也被贬。元祐初,苏轼还京,荐他为宗正丞,不久又遭指谪,出为扬州通判。他从扬州寄诗给黄庭坚,黄步其韵而成此诗,表达了对朋友的思念与劝慰之情,颇为感人。
古人常以流水为比,表达悠悠不尽的情思,如徐幹《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欧阳修《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等,例子举不胜举。这首诗第一句也是以流水喻情,而不用“是”、“如”、“若”、“似”等字,径直说是清洛在思君,是昼夜不断的流水向王定国送去绵绵情思,显得更为劲拔。元丰年间,导洛入汴,清洛即清汴。这一句既有喻意又是写实。它表明了诗人是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也暗示了王定国就是顺汴水到扬州的。汴水是联结汴京、扬州的纽带,是沟通朋友间信息的渠道,使两人诗歌唱和,息息相通。不仅如此,而且清洛也是王定国北归汴京的水道,所以诗人又写出了第二句,昼夜盼王定国早日归来,补足了思君的内涵。“何日”句见思念之切。王定国刚出任扬州通判,诗人就盼其北归汴京,足见两人友情之深,也表明诗人对朋友遭贬的不满。
在三四句中,诗人对朋友现在的处境表示了关切。劝慰朋友趁白发未生,还可饮酒作乐;遗憾的是刚要直上青云又被外放扬州作副守。吴汝纶说:“‘未生白发’等联,皆痛撰出奇,前无古人,自辟一家蹊径。”(引自《唐宋诗举要》卷六)“犹”、“却”二字,转接有力,意思陡下,含有无限感慨。一句之中语意有变,两句之间也有曲折。两句诗顿挫有力,诚为奇警。
五六句具体写王定国在扬州的生活。鱼腹细切成脍,堆放盘中像飞来的白雪;煮熟的鸡头米,像千万颗晶莹的珍珠。这是倒装句,借两个生动的比喻,特意把“飞雪”、“明珠”放在句首,以引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充分联想。美化这种生活,恰好说明实际上有可悲之处。因此可以说与上联意同,只是换了一种写法。
结联更作宽慰语。平生行乐本来不坏,哪有竹西的歌吹反倒惹起愁怀?隋唐以来,扬州一直是商业都会,歌舞繁盛之地。“岂有竹西歌吹愁”是从杜牧“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题扬州禅智寺》)脱胎而来。然而诗人并没幻想王定国会像杜牧那样在“春风十里扬州路”尽情享乐,“行乐亦不恶”的“亦”字有无可奈何的意味。王定国的原诗是以“愁”字作结的(次韵要求依原诗用韵次序)。“岂有”二字耐人寻味。因为愁与扬州的繁华热闹极不和谐,所以诗人希望朋友借歌吹以破愁。效果如何,不得而知。诗结束了,诗人对朋友的思念之情却像长江大河一样无穷无尽。全诗八句如同一句,一气回转而下,其中又多顿挫起伏。
(朱明伦)
次韵柳通叟寄王文通
黄庭坚
故人昔有凌云赋,何意陆沉黄绶间?
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
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
寄语诸公肯湔祓,割鸡令得近乡关。
山谷常与一些怀才不遇之士结为莫逆之交,在一些赠答诗中展现他们的精神风貌,借以抒发抑郁不平之情。作于元祐二年(1087)的这首七律就是这一类诗,诗寄王文通,显然诗中所写就是他的形象。
“故人昔有凌云赋”一句,借司马相如的故事来写老友的才华横溢。汉武帝读司马相如所作的《大人赋》“飘飘有凌云之气”,见《史记·司马相如传》。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如此才士,为何沉沦下僚呢?这一句以疑问形式出之,更能表现愤懑之情。它是慨叹,但更是责问,是对执政者的谴责。“陆沉”一词出于《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意思是说:虽在陆地,却如沉于水一般,比喻生活在人世间而实际过着避世的生活。故后人常用来称所谓“市隐”、“吏隐”之类的处世态度,如《史记·东方朔传》云:“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也兼含沉晦埋没之意。“黄绶”是黄色的印绶,低级官吏的标志。这一句既写出了人才的遭受埋没,也是暗写友人的亦官亦隐。此联将高才与不遇相对比,一是“凌云”,一是“陆沉”,确有转折跌宕之势,故方东树评为:“起叙事往复顿挫。”(《昭昧詹言》)
中间二联对“陆沉黄绶”加以生发。“头白眼花”本应是儿孙绕膝、安度余年的时候,如今却还要奔走仕途。待到“儿婚女嫁”之后,才可望挂冠归去,终老家山。“儿婚女嫁”用《后汉书·逸民列传》中向子平的典故,写友人的为官,实是迫于生计,非其本愿,见出他不慕荣利的品格。“心犹未死杯中物”,饮酒的豪兴尚不减当年,但“春不能朱镜里颜”,春天能使万物复苏,但不能恢复他青春的红颜。(朱,这里作动词用。)豪兴犹在,盛年不再,颈联又是一个转跌,在豪放旷达中含无限感慨。即以“心犹未死”一句而论,貌似放达,内里却有种种牢骚抑郁。
尾联则为友人向执政诸公吁请,希望他们从中斡旋,让他能在近乡之处做一个地方官。“湔祓”一词为山谷所常用,源出《战国策·楚策》:“今仆之不肖……沉洿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祓仆也,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亦作“翦拂”,见刘孝标《广绝交论》“剪拂使其长鸣”。原意是拂除旧恶,后多用作荐拔之意。“割鸡”用作治理一县的代称,出《论语·阳货》。孔子到了子游作县宰的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肯”即“肯不肯”,出语宛转,但仍包含怨愤不平之意。“割鸡”则呼应首联的才高位卑,见出诗人组织的绵密。
描写怀才不遇之士是山谷诗的一个重要主题。山谷入仕之后,强烈地不满现实政治,尤其对那班暴发的新贵投以蔑视,而对被埋没的才识之士则倾心相交,视为知音。在山谷诗中,这一对比十分鲜明,如:“金张席贵宠,奴隶乘朱轩。丈夫例寒饿,万世无后先”(《圣柬将寓于卫,行乞食于齐,有可怜之色,再次韵感春五首赠之》);“我官尘土间,强折腰不曲。饱饭逐人行,君来方拭目”(《送陈季常归洛》);“不堪市井逐乾没,且愿朋旧相追攀”(《再次韵呈明略并寄无咎》)等。正因为山谷与他们遭际相似,品格相类,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以描写其形象也就分外真切。诗中人物的贫贱自守、兀傲奇崛、放旷不羁、愤世嫉俗,又何尝不是山谷的自我写照?诗人为其坎坷遭遇大鸣不平,抗议世道的不公,实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此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正值旧党执政,山谷入京调任史官,但他并未感到春风得意,而是对激烈的党争十分反感。当时不仅新旧两党斗争剧烈,而且旧党内部也各立门户,党同伐异,所以他呼吁消弭党争、重用人才。这首诗正是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平之气。
山谷多以长篇古体描写人物形象,但以短章勾勒,同样生动传神,本诗即是一例。它像一幅写意人物画,笔触简练,风格奇拗。作为律诗,本诗无论在风格还是在语言上,都显出山谷的独创性。传统的七律,讲究以景传情,追求流利圆转。山谷则着重在律诗中正面刻画人物的精神境界,所以他的律诗颇多不借景抒情,而是直抒胸臆,意在矫写景的柔弱。这一特色多表现在中间二联的组织上,他一反中二联俪青配白、装点景物的传统,以拗硬之笔,写奇崛之态。如本诗颔联以“头白眼花”对“儿婚女嫁”,在上下相对中,每句又自成对偶,有着往复回环的效果。颈联却奇峰突起,以不合正常节奏的散文句式构成对偶,原来每句前半部分双音节的两个音步变成了“一———三———三”的节奏,这样就成为:“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读来拗崛顿挫,生动地传达出牢骚不平的情怀。这种奇句拗调,确是前人少有的,可谓力盘硬语,戛戛独造,不是大手笔、大功力,是绝难达到这一境界的。
(黄宝华)
次韵幾复和答所寄
黄庭坚
海南海北梦不到,会合乃非人力能!
地褊未堪长袖舞,夜寒空对短檠灯。
相看鬓发时窥镜,曾共诗书更曲肱。
作个生涯终未是,故山松长到天藤。
据《黄山谷诗内集》卷八载,山谷旧跋此诗曰:“丁卯岁幾复至吏部改官,追和予乙丑在德平所寄诗也。”则此诗写于哲宗元祐二年(1087)。从《寄黄幾复》到这首诗,两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山谷由德平调汴京,在秘书省任著作佐郎,幾复亦来京,阔别十余年的老朋友终于见面了!
两个人天南海北,相隔万水千山,鸿雁都捎不到信,就连梦中也难会面,可是现在却会面了,而且是在汴京相会。诗人想到了唐朝经历贬谪之后在东都邂逅相逢的韩愈与李础,“离十三年,幸而集处得燕,而举一觞相属,此天也,非人力也”(韩愈《送湖南李正字序》)就化成了这第二句诗。此联用了拗体,挺拔而起,笔力极强;而且化用典故,语如己出;很能体现黄诗特色。
顺着这个情绪写下去,诗人自然想到朋友岭南十年的艰辛与清苦。黄幾复有才有识,“孝友忠信”,“胸次隗磊”,处事多“便民”(均引自黄庭坚《黄幾复墓志铭》)。但却一直在偏僻的岭南小县任地方官,未得一展长才。纵使长袖善舞,在褊狭之地又怎能施展本领?只得寒夜孤灯,空自叹息了。《汉书》应劭注记定王为景帝歌舞称寿,“定王但张袖,小举手,左右笑其拙。上怪问之,对曰:‘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在古人心中,短檠灯是书生苦读的象征。所以韩愈有《短灯檠歌》描写书生“两目眵昏头雪白”的形象。这两句也是妙用典故,自然恰当。
第五句又转到相会之时。两人相对,往事涌上心头。《论语》载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诗人意谓:当日二人虽然清贫,但是朝夕相处,曲肱饮水,切磋诗书,自有乐趣。而今相对窥镜,各添白发。岁月如流,更见此会之难得。
想到这里,自然引起思乡之情。于是诗人希望这久沉下僚的生涯早日结束。“个”犹“这”,“个生涯”即“这生涯”。《黄幾复墓志铭》云:“改宣德郎,知永新县。”幾复依然是漂泊南北,而自己也是浪迹他乡。如此生涯,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想到了故乡:古松挺立山颠,直耸天际,老藤盘绕于上。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虽不说归隐,而归隐之情自见。诗写到此,虽戛然而止,却饶有余韵。
严羽说:“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发句好尤难得。”(《沧浪诗话·诗法》)这首诗结句好,发句也好。全诗以情为气脉,忽今忽昔,或开或合,亦乐亦苦,有扬有抑,皆由诗人感情起伏而定,显得深沉而苍劲。
(朱明伦)
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眉山王宣义
黄庭坚
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
白头不是折腰具,桐帽棕鞋称老夫。
沧江鸥鹭野心性,阴壑虎豹雄牙须。
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
昨来杜鹃劝归去,更待把酒听提壶。
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
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
社瓮可漉溪可渔,更问黄鸡肥与癯。
林间醉著人伐木,犹梦官下闻追呼。
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
这首诗大约作于元祐三年(1088)。题中所称“王宣义”,即苏轼的叔丈人王淮,字庆源。王庆源曾作洪雅主簿、雅州户曹参军,后辞官归里,有书致苏轼求红带。红带即指红色的衣带,苏轼作有诗句“红带雅宜华发,白醪光泛新春”,所指便是此物。苏轼因之作《遗王庆源诗》。山谷的这首诗即步《遗王庆源诗》之韵而作。任渊注此诗作《次韵子瞻以红带寄王宣义》。
虽然是步韵之作,但山谷并没有随意敷衍成篇。七言二十句,笔墨淋漓,曲折多姿,将一个耿介傲岸之士写得栩栩如生。
前八句从“身外之物”落墨,通过对他的家境、服饰及外貌的描绘,渐次烘托出人物的内在精神面貌。
开头两句“参军但有四立壁,初无临江千木奴”,连用两个典故。前句用司马相如事:“家居徒四壁立”;后句用汉末李衡事。李衡为丹阳太守时,派人在武陵龙阳洲上作宅,种柑千株,临死时对儿子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山谷将这两个典故信手拈来,写王庆源的家境。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典故虽然都是用来表现人物的清贫淡泊,但在意义上并不重复。前一个典故,是指他辞官归里后,栖身之所唯有四壁颓然而立;后一个典故则补叙他当官时清廉自守,无意置产,点明他归里后生计维艰的原因。两句之间,由“果”及“因”,层次分明;由表及里,显出人物的清高之节。从这里可以看出山谷用典的精细。
接下去的“白头不是折腰具”,用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辞官归隐之典,紧承首句归来“但见四立壁”之意,章法缜密;同时又以“白头”引出下文,转入对人物服饰、外形的描述,承转自然。“白头”而不“折腰”,明白写出人物的傲世之情,随后又补上“桐帽棕鞋称老夫”一句,更见其不衫不履不头巾的狂放独行之态。接着,又用“沧江鸥鹭”来比喻其人的心性,用“阴壑虎豹”的牙须来形容其人长相的清奇。“鸥鹭”一句暗用了《列子·黄帝篇》中“鸥鹭忘机”的典故,写出其人性情的自然闲适。
至此,一个风神潇洒、仪态威严的银须老者形象已经勾画出来了。然而,诗人又运纡回之笔,再次从服饰上点染:“鹔鷞作裘初服在,猩血染带邻翁无。”据《西京杂记》,司马相如归成都时,“居贫愁懑,以所著鹔鷞裘就市人阳昌贳酒与文君为欢”。而“初服”一词出自《离骚》:“退将复修吾初服。”在“鹔鷞”句中用这两个典故,一是将其人比作司马相如,再次呼应首句;二是赞美其隐退而修高洁之志。“猩血染带”句暗点苏轼寄红带之意。值得注意的是,“鹔鷞”是传说中的西方神鸟,而古人又认为“猩血”染物,“色鲜不黯”,均是神奇之物。山谷显然是借写物之罕见而叹其人之难得。
开头这八句虽然都是刻画其人的形象,但前四句言朴意质;后四句却采用比喻、夸张手法,还带一点奇幻色彩。如此行笔,更见出山谷对其人的推崇、向往之情。
试想,如此一个心胸闲散、傲骨铮铮的人物,怎能混迹于官场中呢?诗人用“昨来杜鹃劝归去”一句,将往事便捷利落地一笔带过,七字之中运用了杜鹃啼血唤归及陶渊明赋《归去来》的典故,包含着其人出仕、辞官、归隐的生活经历,可谓言简意赅。接着写道:“更待把酒听提壶”,开出一派新气象:如今归隐山林,把酒独酌,静听鸟儿啼鸣,何其悠然自在!在这短短的两句中,显示了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和调动时空的魄力。本来前八句是叙归里后的情景,而一句“昨来”,将人忽地引向过去;紧接着一句“更待”,又将人的视线牵向现实,一挽一纵,收束前意,开启下文。运笔遒劲自如,大有动荡开合的气势。
从诗势上看,这十句之间可称得上一波三折。开头两句中,一个“但有”,一个“初无”,一往一复,已是笔底波澜。而且这两句起势突兀,有开门见山之妙,随后笔锋一提,另开一端,跌宕之间,自见波折。前四句采用散体句式,后四句却对仗工整,音节铿锵,形成由缓而疾的流动之势。“昨来”二句却又猛地顿住,闪出悠扬之韵。
接续上文的闲淡语,又作轻快语:“当今人材不乏使,天上二老须人扶。”“天上二老”指当时主持朝政的旧党领袖文彦博、吕公著。山谷虽然称赞王安石是“一世之伟人也”(《跋王荆公禅简》),但在政治上是属于旧党一派的。元祐初年,旧党东山再起,力废新法,山谷也在这一时期主持编写《神宗实录》。这是他一生中政治上最为得意的时期。因此他宽慰王庆源说:当今人才济济,文、吕二公主持朝政,尽可归隐于林泉之间。
下面六句尽情描绘归隐的情趣。“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写家居清寒,而自得其乐。“妇无”句,用晋人韩伯少时贫困、其母为之缝制寒衣,只能先作“襦”(短夹袄)而无法作“複裈”(能套棉絮的夹裤)的典故。这两句造句古拙而有野趣。“社瓮”二句写他渔樵山林之乐。前一句“社瓮可漉溪可渔”,两个“可”字,写足了心满意足之态;后一句化用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中的“黄鸡啄黍秋正肥”句。李白此句是叙事,而山谷着一“问”字,则见出其人的洒脱神情,野趣横生。“林间”二句,更是神来之笔。山谷写其人携酒独游、醉卧林间,朦胧中仿佛听到“追呼”之声,醒来方知是伐木喧噪。言语之间,使人意会到,隐居林下,官场的争斗、尘世的喧嚣都远远退去了,回忆往事,竟然像是一场梦。这两句出语闲淡、情致悠远,似有无限感慨。
最后,作惊叹之语:“万钉围腰莫爱渠,富贵安能润黄垆?”万钉宝带,意味着高官厚禄,其人并不爱慕。“黄垆”即黄泉之土,《列子·杨朱篇》曰:“余名岂足润枯骨”,山谷稍加点化。言外之意是,能像这样啸傲于林泉之下,便足以快慰平生,功名富贵有什么用呢?末句“安能”一问,令人起无穷之思。
这首诗很有特点。首先是擅长用典。山谷素来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而要显示学问,很重要的一个方法就是用典。这首诗几乎句句用典,有的寄意颇深。但由于山谷精于选择、提炼、点化,读起来还是流畅自然。像“四立壁”、“折腰”、“鸥鹭”等,均有炼意传神之妙。其次,此诗虽用典颇多,但又时见古拙之语,如“桐帽棕鞋称老夫”、“儿无饱饭尚勤书,妇无複裈且著襦”等,使通篇笔墨典重而不失其灵动,具有雅俗妙合之趣。从音律上看,全篇一韵到底,音节安闲和平,颇有雍容气度。山谷为了弥补一韵到底而造成的平板之失,在二十句中夹入四句对仗工整的诗句,以句式的变化来协调音节。
不过,能在章法严谨中见错综变化之妙,是这篇七言古诗使人传诵不绝的主要原因。全章以其人归故里开篇,处处照应此意,将林泉之士的心性气格写得神完气足。而苏轼寄红带之旨,也在诗中以“猩血染带邻翁无”、“万钉围腰莫爱渠”暗暗点出,写人写事,照应得很巧妙。通篇笔墨纵横,情思曲折而跌宕,放得开、收得拢,开合自然,全不费力,没有深厚的艺术功力是很难做到的。
(韦凤娟)
听宋宗儒摘阮歌[5]
黄庭坚
翰林尚书宋公子,文采风流今尚尔。
自疑耆域是前身,囊中探丸起人死。
貌如千岁枯松枝,落魄酒中无定止。
得钱百万送酒家,一笑不问今余几。
手挥琵琶送飞鸿,促弦聒醉惊客起;
寒虫催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
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
深闺洞房语恩怨,紫燕黄鹂韵桃李;
楚狂行歌惊市人,渔父挐舟在葭苇。[6]
问君枯木著朱绳,何能道人意中事?
君言此物传数姓,玄壁庚庚有横理。[7]
闭门三月传国工,[8]身今亲见阮仲容。
我有江南一丘壑,安得与君醉其中,
曲肱听君写松风。
〔注〕
[5] 摘(tì):弹奏。
[6] 挐(ráo):通“桡”,本指船桨,这里是以桨划船。葭苇:芦苇。
[7] 庚庚:横貌。
[8] 国工:指教场的乐工。
宋宗儒,生平不详。阮,即阮咸,一种形似琵琶的乐器,相传为西晋著名音乐家、文学家阮咸(字仲容)所创制。
从内容着眼,这首诗可分四段。
开头八句为第一段。其中:一二句叙宗儒家世,以“文采风流”写其深厚的家学基础,进而暗示他从小就得到很好的艺术熏陶;三四句用神僧耆域作比,以起死回生喻技艺绝妙;五六句写宋宗儒的形貌和生活;七八句写他的性格,展示出他潇洒不羁的艺术家风度。这一段为描写摘阮作准备,恰似音乐中的序曲。八句中又每两句一义,正如四条涓涓细流,为第二段中滚滚的音乐浪潮汇聚了充足的水源。“翰林尚书宋公子”:宋祁修《唐书》成,迁左丞,进工部尚书,拜翰林学士承旨。宗儒当是宋祁的后代。耆域,人名。《高僧传》记载:“耆域,天竺人……汝南滕永文两脚挛屈不能起行。域取净水一杯,杨柳一枝,拂水举手向永文而咒。如此者三。因以手搦永文膝令起,即行如故。”故事中无“囊中探丸”,黄庭坚改造用之,更能够显示耆域的不凡身手,以及宋宗儒的超群技艺。
“手挥”到“葭苇”为第二段,是描写摘阮的重点段落,在全诗中的地位与作用,正像一支乐曲中的主题乐章。“手挥琵琶送飞鸿”,用嵇康《赠秀才入军》:“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在第二段中,“手挥”两句独成一节,以对演奏者和听众两方面的描写,引出大规模的音乐场面。分而言之:上句写宗儒,“手挥琵琶”是动作,“送飞鸿”是精神状态;下句写听众,“聒”,指用声音扰乱人。写客曰“醉”,不但应第一段的“酒中”、“酒家”,使主客协调,而且用“醉”者尚被“聒”起,反衬音乐的强烈效果。“寒虫”以下八句具体描写阮乐。“催织”即促织。“寒虫”两句以虫禽之声取喻,写乐声辽远清幽,有海阔天空之感。“楚国羁臣”指屈原。“汉宫佳人”指王昭君,据说她出塞时曾携带琵琶,马上弹奏。这两句用历史上两个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人物作比,仿佛使人听到阮咸上奏出的凄凉哀婉、生离死别的曲调。以下曲调有了变化:“深闺洞房语恩怨”传达的是最和谐、最深情的人间之声;“紫燕黄鹂韵桃李”表现的是最优美的环境中产生的最动人的自然之声,都是无限悦耳宜人的轻快节奏。琴曲有《沉湘》、《昭君》二曲,分别写屈原、王昭君之事。又,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白居易《琵琶行》:“间关莺语花底滑。”“楚国”以下四句从字面上看乃是对阮咸乐的直接描写,已十分逼真、生动;可是在字面的背后,作者又暗暗套用琴曲名和韩愈、白居易咏写音乐的名句,更容易把读者带入优美的音乐境界。诗句写到这么圆熟的地步,是难能可贵的。“楚狂行歌惊市人”用《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渔父挐舟在葭苇”用《庄子·渔父》渔父“杖挐而引其船……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挐音,而后敢乘”。这两句咏写阮咸振聋发聩的铿鍧镗鎝之声,是全曲激越高亢的结尾。
“问君”至“横理”为第三段,主要结构由一问一答组成。问句中“枯木著朱绳”用抑法,极言阮咸之貌不惊人;“道人意中事”用扬法,极言宗儒用它奏出了神异的乐曲———抑扬之间自然出现一大段空白,回答的三句,就是填补这段空白的。“传数姓”与“玄璧庚庚有横理”从这支阮咸的历史、构造写其不同寻常,使“枯木著朱绳”和“道人意中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
“闭门”至篇末为第四段。诗人又用“闭门三月传国工”补足了宗儒摘阮的全部奥妙:精美的乐器加上演奏者超群的功力。“身今亲见阮仲容”总提,因为作者确信“枯木”、“朱绳”真的出了奇迹,所以传染给读者的感情当然是高度的肯定和赞美。“阮仲容”,又从乐器的阮咸想到音乐大师的阮咸,因而进一步用阮仲容的音乐造诣指称宋宗儒,这是十分自然又十分巧妙的。这一段没有再写演奏,但却与演奏密切相关,好像是乐章中的尾声———这首诗描写音乐,结构上便有意仿照乐曲的组织法,使形式与内容达到了高度统一,这是很有意思的。其中“江南”、“丘壑”、“醉”、“曲肱”、“松风”等,看似随手拈来,实际上是照应首段对宋宗儒生活和性格的描写,暗示他到了那里将会有更相宜的环境,因而阮咸的演技也将达到新的境地。“松风”既系实指,又双关琴曲《风入松》,含义更深远。用这样的段落结尾,一方面更加渲染了本次摘阮的音乐效果,一方面又对下次演奏提出了新的要求,可见黄庭坚追求章法布局的奇崛新巧。
用文字来表现音乐是极不容易的。然而黄庭坚用有形的文字成功地记录了无形的音乐,而且以他敏锐精细的分辨力、入木三分的表现才能,再现了不同于其他乐器的阮咸的特殊风格。朱承爵《存余堂诗话》说:“苕溪渔隐评昔贤听琴、阮、琵琶、筝诸诗,大率一律,初无的句,互可移用。余谓不然……山谷《听摘阮》云:‘寒虫促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以为听琴,似伤于怨;以为听琵琶,则绝无艳气,自是听摘阮也。”这首诗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和以下两种方法的采用是分不开的。第一,比喻。音乐是听觉艺术,送入人们感官的音响稍纵即逝,是不可捕捉、无法停留的。诗是语言艺术,用文字写下来的东西却可以让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人去感知。要在这两种艺术之间架起桥梁,比喻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也就是说,用能够凭文字记下来的、可以引起他人联想的事物,来唤起读者的想象,就会促成读者对并未听到过的音乐的体验。黄庭坚此诗的中间八句接连使用比喻,正是借助人们熟知的声音、感情、韵味、风调来完成由视觉到听觉的过渡的。第二,烘托与反衬。此诗开头八句从多方面酝酿感情,在进入第二段以前已为诗篇创造了浓郁的气氛,读者也被带进了音乐世界。篇末九句,又采取种种手段,不断巩固和发展已经在读者头脑中留下的音响效果。这些地方虽然不是正面描写摘阮,但由于它们的烘托与反衬,中间十句的描写才更自然、更有力。
(李济阻)
题子瞻枯木
黄庭坚
折冲儒墨阵堂堂,书入颜杨鸿雁行。
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
元祐三年(1088),庭坚在史局任著作佐郎。春天,苏轼知贡举(主管考试),庭坚做他的属官。苏轼这年曾在酺池寺壁画了小山枯木,庭坚作《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诗,苏轼又作枯木,庭坚题了这首诗。
任渊注:“第一句元作‘文章日月与争光’,后改焉。”为什么改?可能是因为“文章日月与争光”指苏轼是大作家,与《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之二“海内文章非画师”指苏轼是大作家,意思有些重复,所以改了。开头说:“折冲儒墨阵堂堂”,折冲,本义是折坏敌方的战车,即打退敌人的进攻,这里是斟酌调停的意思。说苏轼用堂堂之阵来平息儒墨之争,学术不偏激,能得其平。“书入颜杨鸿雁行”,苏轼的书法可跟唐朝颜真卿和后周的杨凝式相比。《晋书·王羲之传》:“我书比钟繇当抗行,比张芝草书犹当雁行也。”雁飞成行,指并列。这里不是说苏轼的书法像颜真卿、杨凝式,而是说他和颜杨两家一样是当时第一流的书法家。
古木怪石图
———〔宋〕苏轼
后两句说,“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任渊注:“此两句元作‘笔端放浪有江海,临深枯木饱风霜。’”为什么改?因为他的《题子瞻寺壁小山枯木》之一说:“白发千丈濯沧浪。”“濯沧浪”跟“有江海”意思相近,所以改了。《世说新语·品藻》:“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官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这里指苏轼胸中原来有一种高尚的境界,所以画出老树蟠曲,迎接风霜。这里有以画喻人的意思。老树经过多年风霜的打击,造成蟠曲,正与苏轼历经政敌攻击而其节愈劲相似。这幅枯木,是他胸中的郁结自然吐露的。跟凡庸之辈不同,所以落笔作画,自有“老木蟠风霜”之态。至于称赞书法,当是画上有题字的原故。这首诗的构思特点是,不光写“老木蟠风霜”,还写出了苏轼的为人,写出了他的“折冲儒墨”,写出了他的“胸中丘壑”。
(周振甫)
题竹石牧牛并引
黄庭坚
子瞻画丛竹怪石,伯时增前坡牧儿骑牛,甚有意态。戏咏。
野次小峥嵘,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
牛砺角犹可,牛斗残我竹。
宋代绘画艺术特别繁荣,题画诗也很发达,苏轼、黄庭坚都是这类诗作的能手。本篇为苏轼、李公麟(字伯时)合作的竹石牧牛图题咏,但不限于画面意象情趣的渲染,而是借题发挥,凭空翻出一段感想议论,在题画诗中别具一格。
诗分前后两个层次。前面四句是对画本身的描绘:郊野间有块小小的怪石,翠绿的幽竹紧挨着它生长。牧牛娃手执三尺长的鞭子,驾驭着这头龙钟的老牛。四句诗分咏石、竹、牧童、牛四件物象,合组成完整的画面。由于使用的文字不多,诗人难以对咏写的物象作充分的描述,但仍然注意到对它们的外形特征作简要的刻画。“峥嵘”本用以形容山的高峻,这里拿来指称石头,就把画中怪石嶙峋特立的状貌显示出来了。“篁”是丛生的竹子,前面着一“幽”字写它的气韵,后面着一“绿”字写它的色彩,形象也很鲜明。牧童虽未加任何修饰语,而称之为“阿童”,稚气可掬;点明他手中的鞭子,动态亦可想见。尤其是以“觳觫”一词代牛,更为传神。按《孟子·梁惠王》:“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这是以“觳觫”来形容牛的恐惧颤抖的样子。画中的老牛虽不必因恐惧而发颤,但老而筋力疲惫,在鞭子催赶下不免步履蹒跚,于是也就给人以觳觫的印象了。画面是静态的,它不能直接画出牛的觳觫,诗人则根据画中老牛龙钟的意态,凭想象拈出“觳觫”二字,确是神来之笔。诗中描写四个物象,又并不是孤立处理的。石与竹之间着一“倚”字,不仅写出它们的相邻相靠,还反映出一种亲密无间的情趣。牧童与老牛间着一“御”字,则牧童逍遥徜徉的意态,亦恍然如见。四个物象分成前后两组,而在传达宁静和谐的田园生活气息上,又配合呼应,共同构成了画的整体。能用寥寥二十字,写得这样形神毕具,即使作为单独的题画诗,也应该说是很出色的。
但是,诗篇的重心还在于后面四句由看画生发出来的感想:这石头我很喜爱,请不要叫牛在上面磨角!牛磨角还罢了,牛要是斗起来,那可要残损我的竹子。这段感想又可以分作两层:“勿遣牛砺角”是一层,“牛斗残我竹”另是一层,它们之间有着递进的关系。关于这四句诗,前人有指责其“何其厚于竹而薄于石”的(见陈衍《石遗室诗话》),其实并没有评到点子上。应该说,作者对于石与竹是同样爱惜的,不过因为砺角对石头磨损较少,而牛斗对竹子的伤残更多,所以作了轻重的区分。更重要的是,石与竹在诗人心目中都代表着他所向往的田园生活,磨损石头和伤残竹子则是对这种宁静和谐生活的破坏,为此他要着力强调表示痛惜,而采用递进的陈述方式,正足以体现他的反复叮咛,情意殷切。
说到这里,不免要触及诗篇的讽喻问题。诗中这段感想议论,除了表现作者对大自然的爱好和破坏自然美的痛心外,是否另有所讽呢?大家知道,黄庭坚所处的北宋后期,是统治阶级内部党争十分激烈的时代。由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在神宗时就已展开。哲宗元祐年间,新党暂时失势,旧党上台,很快又分裂为洛、蜀、朔三个集团,互相争斗。至绍圣间,新党再度执政,对旧党分子全面打击。统治阶级内部的这种哄争,初期还带有一定的政治原则性,愈到后来就愈演变为无原则的派系倾轧,严重削弱了宋王朝的统治力量。黄庭坚本人虽也不免受到朋党的牵累,但他头脑还比较清醒,能够看到宗派之争的危害性。诗篇以牛的砺角和争斗为诫,以平和安谧的田园风光相尚,不能说其中不包含深意。
综上所述,这首诗从画中的竹石牧牛,联想到生活里的牛砺角和牛斗,再以之寄寓自己对现实政治的观感,而一切托之于“戏咏”,在构思上很有曲致,也很有深度。宁静的田园风光与烦嚣的官场角逐,构成鲜明的对比。通篇不用典故,不加藻饰,以及散文化拗体句式(如“石吾甚爱之”的上一下四,“牛砺角犹可”的上三下二)的使用,给全诗增添了古朴的风味。后四句的格调,前人认为是摹仿李白《独漉篇》的“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陵阳先生室中语》引韩驹语),但只是吸取了它的形式,词意却翻新了,不仅不足为病,还可看出诗人在推陈出新上所下的功夫。
(陈伯海)
寺斋睡起二首[9]
黄庭坚
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
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鱼船。
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匆匆。
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
〔注〕
[9] 个别字与诗帖不一致,此据《山谷集》。
元祐四年(1089)春,庭坚在史局任秘书省著作佐郎。任渊注:“后诗云:‘桃李无言一再风’,盖春时作。又有‘人言九事八为律’之句,是时东坡为台谏所攻,求出补外,而山谷亦不容于时,故云。”
第一首开头用了两个比喻:“小黠大痴螳捕蝉,有余不足夔(神话中一足兽)怜蚿(百足虫)。”《庄子·山木》:“庄周睹一异鹊,执弹而留(伺便)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以叶自蔽)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类,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蝉得美荫是痴,螳螂要捕蝉,比超蝉来是小黠,但比起异鹊要捕螳螂来,螳螂的捕蝉又成了痴,相比之下,异鹊捕螳螂成了大痴,所以小黠实是大痴。(此语出自韩愈《送穷文》:“驱我令去,小黠大痴。”)自以为狡黠去害对方,实际上为另一对方所害成为大痴,另一对方也这样。“有余不足夔怜蚿”,《庄子·秋水》:“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夔用一足行动,自以为有余,可怜蚿的多足无用,这个怜是可怜。蚿以多足行,自以为不及蛇的无足,蛇又自以为不及风的无形,这两个怜是企羡。看来这个“怜”字兼有这两义,在自以为有余,即可怜对方;在自以为不足,即企羡对方。正说明智愚的相角逐。任渊注:“诗意谓巧诈之相倾,智愚之相角,与此数虫何异,得失竟安在哉!”相倾相角正指封建社会中的派系斗争。这正同杜甫《缚鸡行》所说的“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把这种相倾相角比作鸡虫得失,不值得关心,还是弃置不顾,注目寒江吧。
下联也是杜诗这个意思,“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鱼船。”《诗·召南·羔羊》:“自公退食。”原指从公家减膳,指节约。这里借指从公家下来进食。陶渊明《与子俨等疏》:“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里指在北窗下卧,梦见趁着渔船,领略一江风月。即抛开鸡虫得失的相倾相角,注目于一江风月。
寺斋睡起二首诗帖
———〔宋〕黄庭坚
第二首:“桃李无言一再风,黄鹂惟见绿匆匆。”《汉书·李广传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指桃李结果,人家多来采摘,因此树下成路。这里指桃李花。任渊注:“桃李(花)一再经风,无复颜色,红紫事退,遽成绿阴。意谓卒卒(猝猝)京尘中,未尝得细见春物也。”绿匆匆,很快地成了绿阴。“人言九事八为律,傥有江船吾欲东。”任渊注:“《汉书·主父偃传》曰:‘所言九事,其八为律。’又《韩信传》:‘高祖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此皆借用谓世途狭隘,动触法令,宁自放于江海也。”
这两首诗在构思上各有特点。第一首举了两个比喻,以“螳捕蝉”比“小黠大痴”,以“夔怜蚿”比“有余不足”。但它不是简单的比,有辩证意味。再说,这两个比喻又别有寓意,这些寓意又在表面意义之外。像“巧诈之相倾,智愚之相角”,这是言语以外的含意,这就显出构思的深沉。接下来讲“北窗梦”,梦见“一江风月”。这个梦境跟上文两个比喻无关,跟两个比喻的寓意也无关,是抛开两个比喻的梦境。这种抛开的含意又在“北窗梦”里透露。“北窗梦,”从“北窗下卧”,“自谓是羲皇上人”来,含有厌弃当时的政治斗争之意,这就同上文两个比喻的寓意相关了。抛开这种政治斗争生活,才有“一江风月”的境界。这里不说“北窗卧”,却说“北窗梦”,又加上一个“趁鱼船”,因为在寺斋北窗下卧,是看不见“一江风月”的,所以加上“梦”字,点明是梦境。加上在梦中“趁鱼船”,才能尽量领略“一江风月”。
第二首的构思也有特色。不说桃李花飞,却说“桃李无言”,用拟人化写法。不说绿叶成阴,却说“绿匆匆”,极言成阴之快。不从作者眼中看出,却从黄鹂眼中看出。这样说就避免了前人说过的话,别出新境。这里的“桃李无言”是从“桃李不言”来的,又稍加变化。“人言九事八为律”,从“所言九事,其八为律”来,在诗语中大量化用经史中的语言是黄诗的一个特点。结语“吾欲东”,从“人言”句来,正由于人言,所以想离开朝廷。元祐三年(1088),杨康国、赵挺之、王觌论苏轼试馆职廖正一策题发问不当,攻击不已(见施宿《东坡先生年谱》)。苏轼因而屡次请求放外郡。他又侍哲宗读祖宗宝训,论及各种时弊,为当权大臣所恨。元祐四年三月,就被外放知杭州(同上)。庭坚因亦有求去的意思。这首诗上句两说桃李花落尽,绿叶成阴,与下两句因人言而吾欲东,两者似无联系。但上用“桃李无言”与下用“人言”相对,又似有关。元祐四年,苏轼上疏:“闻班列中纷然言近日台官论奏臣罪状甚多,而陛下曲庇,不肯降出,故许臣外补。伏望圣慈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令尽理根治,依法施行。”(同上)“人言”指台谏的攻击,“桃李无言”似与苏轼对攻击的不自辩有关。“九事八为律”似指执政者多听从这些谰言,所以苏轼去而他也不想留了。
(周振甫)
北窗
黄庭坚
生物趋功日夜流,园林才夏麦先秋。
绿阴黄鸟北窗簟,付与来禽安石榴。
季节转换之际,自然界一些事物的变化,往往特别引人注意。黄庭坚这首描写初夏景色的小诗,用意精深而下语平淡,读来颇耐人寻味。这首七绝可能作于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当时黄庭坚在汴京(今河南开封)任著作佐郎,参与编修《神宗实录》。诗中所写为诗人在寓所北窗下之所见所闻。
第一句“生物趋功日夜流”,说的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植物的开花、结果,动物的成长、繁衍,仿佛都有各自的追求目的,像长江大河,日夜奔流不息。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句诗起得突兀,像一篇文章的总论。
以下三句进入具体描写。第二句“园林才夏麦先秋”,写自然界各种生物的变化、发展在某一时期又有各自的特点,有盛有衰。眼前正是初夏时节,园林中花木茂盛、郁郁葱葱,一片生机,而麦子却已黄熟,有待收获的时候了。“秋”字有两种含义,一指节候,一指收获,一般植物秋天成熟,叫做收秋,而麦子是在夏天收成的,所谓“孟夏麦秋至”(《礼记·月令》)。诗中一个“才”,一个“先”,生动地写出了生物代谢变化中的差异,其中包含着诗人的一番感慨:自然界是如此,人世间何尝不然!
三四两句,更进一步借窗外景色,抒发感受。诗人靠在铺着竹席的床上,悠闲地听窗外绿树阴中黄鸟(黄鹂)在婉转地啼鸣。陶渊明曾说,“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绿阴黄鸟北窗簟”,既是实写眼前之景,也是概括陶文之意,以凝练的笔墨写出诗人对陶渊明为人的向往。最后一句“付与来禽安石榴”,看似平淡,却曲折地写出诗人深沉的寄托。“来禽”,就是林檎,俗称花红;“安石榴”,略称石榴,因系张骞从西域安息带回,所以叫安石榴。这两种果木都是初夏开花。为《山谷诗集》作注的任渊说:“末句盖有所寄,言物化用事于一时,姑听其自然耳。”元祐四年四月,黄庭坚的知己苏轼,由于朋党之争不容于当权者,曾多次乞求放外郡,这时,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从此黄庭坚失去了一个多年来朝夕相处、诗酒唱和的伴侣,心里极不舒畅。但他生性又很达观,相信这种状况迟早会有所变化,那么目前且听其自然吧,好像现在窗外来禽、安石榴花开正艳,过些时日还不是为别的花所代替?诗中“付与”二字,细致入微地刻画了这种复杂、矛盾的心情。黄庭坚的诗一般写得生硬奇崛,但这一首却显得自然清新,寓哲理于形象之中,读来意味深长。
(史乘)
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黄庭坚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山谷与兄弟,手足情深。他在绍圣二年(1095)因所谓“修史失实”之罪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黔州地当今四川彭水、黔江一带。这时,山谷的长兄黄大临(字元明)亲自陪同他跋山涉水,送他到达贬所。山谷的《书萍乡县厅壁》就曾述及此事:“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之下。淹留数月,不忍别,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这首诗写的就是他们兄弟分手时,难分难舍的惜别之情。黄元明在六月十二日离黔州,此诗作于是年之冬,当是追和。
全诗感情深笃,首联即正面写离别的哀痛,掀起感情的波澜。在离家万里的边远之地,兄弟相对,情深谊长,似乎忘记了是谪居异乡,暂寓逆旅。但是无情的现实是离别在即,归途迢递,兄弟将天各一方。古乐府《巴东三峡歌》唱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自然界动物的哀啼悲鸣陡然使他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于是点点清泪洒落在离别时的酒杯中。首联感情的跌宕起伏很大,给人以强烈的感染。
颔联写抱负落空,但求将来能兄弟相伴,晤言一室之内,长享天伦之乐。“朝云”用宋玉《高唐赋序》所述之事:楚怀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女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句写当日与元明同过巫峡时,想起了楚王梦见神女的故事,同时也隐寓自己往日的抱负,只如登天之梦,已经破灭。“攀天”,在山谷的诗文中常用来指登上朝廷、施展宏图的意思,他还常常慨叹邪佞当道,要攀天登庸,阻力重重,如《代书》云:“屈指推日星,许身上云霞。安知九天关,虎豹守夜叉。”《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云:“欲攀天关守九虎,但有笔力回万牛。”这一比喻又是来自屈原的“楚辞”,如《离骚》中说:“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惜诵》云:“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招魂》云:“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夜雨”句则是用韦应物与苏东坡的诗意,感叹什么时候兄弟能长聚相伴,对榻话旧。韦应物《示全真元长》诗云:“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后经白居易沿用,“风雪”又化为“风雨”,其《雨中招张司业宿》诗云:“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苏轼兄弟极喜此句,他们早年同读韦应物此诗,“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苏辙:《逍遥堂会宿诗序》),所以他们的诗中常常咏及“对床夜语”,用以指摆脱了官场的束缚后,兄弟之间亲切温馨、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东坡“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此句即为山谷所本。“凉”又是暗用陶渊明“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意思(《与子俨等疏》),形容归隐后的逍遥自得。山谷在这里与长兄以退隐相约,表达了他在政治上遭受挫折而失望后,想在隐逸与天伦之乐中寻找慰藉的思想。
颈联既是写景,又是比兴,进一步申足兄弟之情。出句写大雪纷飞中,但见脊令鸟相互依傍,同时也是喻兄弟患难与共。《诗经·小雅·常棣》云:“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对句则写惊风中,大雁离散失群,飞不成行。“雁行”也是切兄弟之意,《礼记·王制》曰:“父之齿随行,兄之齿雁行。”就写景而言,这一联是赋笔,但赋中有比,同时从睹物兴怀而言,则又是象中有兴。眼前的风雷交加之景无疑使诗人感叹自己境遇的险恶、兄弟的离散,所以雪而曰“急”,风而曰“惊”,正反映了诗人触景所生之情。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中所写的“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无疑为山谷所取法。这一联用典贴切,形象生动,对比鲜明,“脊令并影”既是手足情深的写照,又反衬出兄弟离散的哀伤。
尾联从自身宕开,翻进一层,写兄长在归舟中常常翘首遥望天际,盼望兄弟早日归来。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云:“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山谷化用谢诗,而在写法上则吸取前人的艺术经验,比单纯写自己的相思来得更深婉蕴藉,更富有情致。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结句从对方落笔,反写兄弟之思己:“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杜甫《月夜》写“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都是同一机杼。结句作临别时的珍重叮咛之语:从今后可要多多来信,以慰我这天涯断肠人啊!诗人的满腔深情都倾注在这声声嘱咐中了。
这首诗表现出山谷在化用典故成语上的深厚功力。他用典繁富,但经过锻炼熔铸,却显得浑成无迹,真所谓水中着盐,食而方知其味。由于善用故实、点化成语,大大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触发了层层的联想,所以这首诗读来令人回味无穷。山谷诗以瘦劲挺拔著称,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由于他宅心忠厚,感情诚挚,所以他的诗作,拗峭中仍不失深婉之致,尤其是师友、兄弟赠答之作,更是情真意切,颇为感人,此诗即是一例。
(黄宝华)
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
黄庭坚
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
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
晴窗影落石泓处,松煤浅染饱霜兔。
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飞去。
黄庭坚(山谷)贬戎州(今四川宜宾)时,与黄斌老定交,斌老善画竹,画了一幅横竹送山谷,山谷因作此诗。斌老,四川梓潼人,文同的妻侄。文同是北宋的诗人,也是最善画竹的画家,“胸有成竹”就是他的故事。因此,斌老画竹的艺术风格和技巧是授受渊源有自的。而文同与东坡是中表兄弟,关系极好,作为苏门四君子之一的黄山谷到了戎州,便很自然地与在那里作小官的斌老交上了朋友。
黄山谷以修《神宗实录》被章惇、蔡卞一党诬为不实,于绍圣二年(1095)贬黔州,又于元符元年(1098)迁戎州,在戎凡三年。据任渊注,此诗当作于元符元年,正是山谷初到戎州,心情十分苦闷之时。在这几年中,山谷过的是谪居贬斥的生活,而戎州当时十分偏僻,无论生活或文化都谈不上,他把自己的寓所取名“槁木寮”、“死灰庵”,其心情可知。诗的第一句开头就写出“酒浇胸次不能平”,这是借阮籍的故事说明斌老画竹是有所谓而作,是在“酒浇胸次不能平”的心情下画的,同时又是以此自道。当时政局为章惇、蔡京搅乱,二人都很不满。画家本来就有“喜画兰、怒画竹”的说法,因此这句诗既表达了斌老,同时也表达了山谷自己的郁勃不满的心情。
“吐出苍竹岁峥嵘”的“吐”字下得极好,说明这幅横竹写作动机非凡,是把“胸次不能平”的心中块垒呕心沥血吐出来,所以才画得如此头角峥嵘,不同凡响。它在凛冽的岁暮也是高昂挺拔的;它像卧龙一样硬朗,在风雷之下硬着腰身,不为它所惊,不为它所屈。这正象征了他们两人都能顶受住当时的政治旋风,忠于自己的理想。第四句“公与此君俱忘形”,“此君”用的是王徽之的故事,指竹。这句是解释上句“卧龙偃蹇雷不惊”的,为什么竹能不为风雷所惊呢?这是因为斌老作竹把自己的品格、精神全都灌注渗透在自己所画的竹上,与竹融化为一。人有高尚的品格,才画得出高尚的画,这和作诗一样,“诗之等级不同,人到那一等地位,方看得那一等地位人诗出”,“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见徐增《而庵诗话》)。因此这句诗也是双关,既歌颂了斌老艺术胸襟的阔大,也透露出了作者自己的创作思想和他的人品,竹不为雷霆所惊,正如他们处变不惊。下面两句是叙斌老作画的情景,石泓即石砚,在晴明的窗下,斌老用兔毫笔饱蘸松烟墨,画出了这幅幽雅的横竹图,除画了横竹之外,还画了几块石头,让竹子盘根于其上,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呢?这是考虑到竹子像龙一样夭矫、灵气,如果没有几块石头,把这些像龙一样夭矫的竹子屈蟠起来,它会像张僧繇画的龙一样,有朝一日把睛点了,就会乘雷霆破壁飞去。这样便歌颂了斌老画技的高超。古人多以龙比况竹子,这是用了费长房的故事,见《神仙传·壶公》,壶公以竹杖使长房骑之到家,后弃于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章悖诗:“种竹期龙至,栽桐待凤来”,山谷咏竹多爱用此典故,如《从斌老乞苦笋》:“南园苦笋味胜肉,箨龙称冤莫采录”,《和师厚栽竹》:“葛化龙陂去,风吹阿阁鸣。”用卧龙去描写横竹是最恰当不过的。
本诗是古体诗,前四句用庚韵和青韵,平声;后四句用御韵和遇韵,仄韵;平仄交替,增强了诗的音节美。山谷诗以炼句著名,像“吐出苍竹岁峥嵘”的“吐”字,“卧龙偃蹇雷不惊”的“偃”字,“晴窗影落石泓处”的“落”字,“松煤浅染饱霜兔”的“饱”字,“中安三石使屈蟠”的“屈”字,都下得异常突兀,使人读起来有挺拔瘦劲之感,末处用三石的屈蟠,怕横竹飞去,尤为隽永有味。
(龙晦)
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
黄庭坚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
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
苦竹绕莲塘,自悦鱼鸟性。
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
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
一挥四百病,智刃有余地。
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这两首诗是山谷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市)以佛学观点答斌老病愈遣闷而作。佛学从东汉传入中国,经过长久的吸收融化,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学———禅宗。一般文人学士都喜欢学点佛学,并与和尚打交道,韩愈与大颠、苏东坡与佛印都是最著名的例子。山谷生长于江西分宁,正是禅宗临济宗杨岐、黄龙两派盛行之地,他也不例外受到了些影响。在诗歌创作上山谷喜欢在佛经、语录、小说等杂书里找典故,以它们作材料入诗,有时也以他们的观点解释事物,本诗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百疴从中来,悟罢本谁病”,按照佛学的“万法唯心”、“境由心生”的观点,人的得病首先是由心得病而产生的,心在人体的“正中”,故“百疴”俱从中来。如果参透了这个道理,就知道治病该先治心。“西风将小雨,凉入居士径”,既有佛学上的大彻大悟,再加上一阵西风带着小雨,使居士的周围更加清凉。心病好了,身病也会慢慢好起来。“苦竹绕莲塘”,莲是荷花,是佛教崇敬的一种花,按《大日经疏》卷十五所说,它是一种吉祥清净,能悦可众心的象征,因此山谷紧接说“自悦鱼鸟性”,这是从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题破山寺后禅院》)那里学来的。“红妆倚翠盖,不点禅心净”,用的是维摩问疾、天女散花的故事。山谷在病时常以维摩自居,如《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自称是“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维摩老子五十七,大圣天子初立年”。本诗也是咏病,用维摩问疾的故事是非常自然的。维摩即维摩诘,乃在家居士,其神通道力远过于诸菩萨声闻等,佛遣其大弟子及弥勒佛等往问其疾,都辞避而不敢去。舍利弗是佛弟子中智慧第一人,毅然前往,维摩诘宅神天女以智辩窘之,甚至故违沙门戒法,以香花散著其身,使其有染,虽以神力去之而不得去。(见《说无垢称经》卷四)山谷以这个故事说明自己学佛有得,虽有红妆之艳,紧倚翠盖,也不能使自己的禅心受到点染,因而大彻大悟,战胜了疾病。本诗虽用了佛学典故,但由于山谷的善于锻句,善于“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用了非常形象的“西风”、“小雨”、“苦竹”、“莲塘”、“红妆”、“翠盖”等最常见的词汇去烘托,因而融深奥晦涩的禅理于浅显易明的境界之中,使人读来丝毫不觉得艰深难懂,这显示出山谷艺术手法的高超。
下面一首是叙述病好了的心情,在病好之后,心情上得到解脱、安慰。魏了翁《鹤山文钞》卷十六《黄太史文集序》说:“山谷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这两句话真好像是针对这首诗说似的。它以“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引入,使人顿时感到病后新愈的清爽。病好了,心情宽和了,周围的竹子、荷花都特别亲切近人。“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是从陶渊明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化出,不过山谷更加之以禅学的见解。以为众生皆有佛性,因此鱼也能悟世网,鸟语也入了禅味。第五、六两句他更加深一层发挥佛学见解,认为学佛之后,人能得到更深邃的智慧,所有病害,都能蠲除。按《维摩诘所说经》:“是身为灾,百一病恼”,肇注:“一大增损,则百一病生,四大增损,则四百四病,同时俱作。”(《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第二》卷上)“四大”,照佛家的解释是地、水、火、风,人的身体均由四大假合组成,因此人身无常,不实,受苦,只有大悟大解脱之后才能把四百四病挥斥而去,才能恢复健康。最后两句“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这是用对比的手法描写病中与病愈的两种不同心情,病中心情是烦躁的,怕客人来,不想与客人打交道,可是病好了,烦恼解除了,心情舒畅,花木扶疏,佳客来时就感到高兴,一切都以乐观态度去欣赏,鸟飞鱼跃,都会生意盎然。全诗虽塞进了些佛教的东西,但稍加诠释,就易懂易欣赏,所以钱锺书评为“以生见巧”(《谈艺录》第287页),在技巧上是可供我们借鉴的。
(龙晦)
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
黄庭坚
王师学琴三十年,响如清夜落涧泉。
满堂洗净筝琶耳,请师停手恐断弦。
神人传书道人命,死生贵贱如看镜。
晚知直语触憎嫌,深藏幽寺听钟磬。
有酒如渑客满门,不可一日无此君。
当时手栽数寸碧,声挟风雨今连云。
此君倾盖如故旧,骨相奇怪清且秀。
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采薇瘦。
霜钟堂上弄秋月,微风如丝此君悦。
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
据黄庭坚此诗跋语,可知诗作于元符二年(1099)闰九月。祖元大师,据《荣县志·人士第八》说是王庠和王序的从兄,为嘉定寺僧,善琴,能弹东坡《醉翁操》,与山谷极友善。山谷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遇赦还,祖元曾远从荣州追送于“泸之江安绵水驿”,由此可见他们在蜀交谊之深。祖元在寺种竹,名其轩曰“此君轩”,《晋书·王徽之传》:“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耶!’”祖元因此而名轩,山谷因祖元此君轩成有请而寄题此作。
本诗结构多层次,既要歌颂祖元琴艺之精,又要考虑到题目“此君轩”,不能不写到竹,歌颂祖元除琴艺外,又不能不写到祖元胸襟和人品的高超,同时也不能不涉及祖元的行业,层次复杂,如何安排得当,颇不易着墨。本诗头四句即写祖元大师琴艺之精,开头就说“王师学琴三十年”,因为有三十年的琴艺,所以才能达到“响如清夜落涧泉”的效果,山谷常以“夜落涧泉”歌颂琴艺,如《西禅听戴道士弹琴》便以“幽泉落涧雨潇潇”赞美戴道士的琴艺高超,“满堂洗净筝琶耳”是说群众习惯听俗乐,现在来听清雅的古琴,必须把那习惯听嘈杂的筝笛耳洗个干净,才能欣赏古琴的雅韵,李肇《唐国史补》卷下:“于頔令客弹琴,其嫂知音,曰:‘三分中一分筝声,二分琵琶,绝无琴韵。’”山谷显然是用这个故事来颂祖元琴艺的。弹到琴曲高妙之处,都希望祖元停手,恐怕琴弦断了,以后再也听不到这样古雅的琴曲了,这是从反面衬托祖元琴艺之高。紧接下面四句是叙述祖元的为人及其行业,原来祖元通星卜之术,曾以看相算命为生,由于直语触犯了人家的忌讳,所以托迹“深藏幽寺”,种竹抚琴,古代高人有操星卜为业的,如汉之严君平,魏之管辂等。九至十二句叙述祖元好客高雅,虽然“深藏幽寺”,但为人仍很豪爽,常“有酒如渑”以招待许多客人,当时在此君轩种竹,高不过数寸,然而今天长到连云之高,挺拔能承受风雨。下面四句再重复写竹,由于作者也与竹有深厚的感情,因此一见此竹,便有倾盖如故的友谊。而竹子在祖元精心的培育下,长得骨相奇怪清秀,于是用了两个典故。一是“程婴杵臼立孤难”,这个故事见于《史记·赵世家》,程婴为了要把赵氏血脉延续,与公孙杵臼精密计划,由程婴以他自己的儿子付与杵臼,却伪装出首,结果屠岸贾杀了程婴的儿子,然后程婴逃到山中把赵氏孤儿赵武抚养长大以报仇,这是借此典来夸竹之有劲节,能错节盘根,在最艰苦的情况下也要使自己的幼苗笋子顽强地成长起来。
“伯夷叔齐采薇瘦”,是用孤竹君二子伯夷与叔齐两弟兄宁采薇而食,乃至饿死,也不食周粟的故事,用以形容竹子的清瘦和劲节,同时孤竹又切合了咏竹,可算一语双关,笔墨十分精练,所以《苕溪渔隐丛话》说它“此虽多用典,善于比喻,何害其为好句也”。十七、十八两句再度以琴出现,与开头四句相呼应。“霜钟堂上弄秋月”,霜钟,堂名,蔡邕琴曲《秋思》曲之一,古人认为钟声在霜后特别清越好听,因此善琴的祖元以“霜钟”名其堂。山谷作此诗时,发挥了高度的想象力,臆想祖元这时该在霜钟堂上玩月吧,低吟的微风像送着清越的琴韵,竹子听着琴韵该会感到多么高兴。诗到了这里,竹子、琴韵、月光已经融合在一起,交织出一幅恬美的图画。最后两句“公家周彦笔如椽,此君语意当能传”。王庠字周彦,《宋史》卷三百七十七有传。东坡尝称他的笔如椽,也就是说要有如椽的文笔如王庠者,才能把竹的幽韵曲曲传达。山谷自谦愧无如王庠的文才,因为祖元是王庠的从兄,所以称为“公家周彦”,结尾仍归到竹。本诗前十六句凡四换韵,每四句一韵,韵式为平仄、平仄;最后四句凡两换韵,每两句一韵,韵式为仄平;句式错落有致,平韵、仄韵交替使用,故音节流美,但不浮响。二十句中凡四用“此君”,但不觉其累赘重复,组织功夫是较为纯熟而成功的。
(龙晦)
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其一、其六)
黄庭坚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呈病维摩。
近人积水无鸥鹭,惟见归牛浮鼻过。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温饱未,[10]西风吹泪古藤州。
〔注〕
[10] 未:一作“味”。
这组诗是黄庭坚晚年作品。正如杜甫讲的“老去诗篇浑漫与”,往往随意挥洒;但“老去渐于诗律细”,愈老愈熟,愈趋平淡,则又觉自然而浑成。
这组诗中的第二首说到“……天子大圣初元年,传闻有意用幽侧(按:谓在野的人);病起不能朝日边。”盖作于宋徽宗即位之初的建中靖国元年(1101)。徽宗刚即位时,有意调停“元祐”与“绍圣”两派矛盾,把年号定为建中靖国,起用了一批在放逐中的“元祐党人”。黄庭坚因此得于元符三年十一月离开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贬所,次年(即建中靖国元年)到峡州(治所在今湖北宜昌)。在那里待命,并写了这组诗。
徽宗的“有意用幽侧”,给有志用世的黄庭坚带来了希望;但他经历过“熙丰”—“元祐”—“绍圣”的反复,他不能不有所担心。这时,他希望朝廷真能破除门户之见,大臣不要结党营私,应“实用人才”,一秉“至公”(“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才即至公”)。他的意愿是很好的,然而事实未必如此。秦观已死于贬所;陈师道召到京中,也只是一个“正字”小官,难免饥寒;他自己则还处在荒江之上。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出这组诗的。
第一首是就自己来说的。第一句把自己说成“翰墨场中老伏波”,意谓自己是文坛老将,人虽老,但仍像汉代的伏波将军马援那样,精神矍铄,还有“可用”之处。《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六十二岁时自请出征,并“据鞍顾盼,以示可用”。马援还说自己“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黄庭坚用了这个典故,表明了他为国效力的意愿与决心。苏、黄作诗,皆喜用典。典故用得好,能以最少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含义,此即一例。
次句说自己像佛经上讲的维摩诘一样,还病在菩提坊中。维摩诘是佛经上一个有学问、文才的人,所以文人皆喜用以自比,王维即取以为字。而且,“文殊问疾”这段故事,在唐朝已成为说唱材料(现在还传有《维摩诘经变》),故当为人所共知之典。山谷信佛,故自称“病维摩”。这句是说,他的“不能朝日边”,自非纯由于病的缘故。他有为国效力之心,而病卧荒江,其苦闷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四句着重写所居之荒凉。黄庭坚《登快阁》云:“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然而,这里却连鸥、鹭这样水鸟也没有,自然不是隐居的地方。当然,他也没想到隐居。这里可以见到的,“惟见归牛浮鼻过”水。这一描绘,使穷乡僻壤的荒寒景象,浮现如画,做到了“状难言之景如在目前”。而作者的苦闷心情也就寄于言外。牛浮鼻渡水,语出佛书,但也是实景,在乡村中到处可见。唐时就有陈咏写过:“隔岸水牛浮鼻过,傍溪沙鸟点头行”(见《北梦琐言》),任渊注说:“此本陋句,一经山谷妙手,神采顿异。”比黄稍迟的孙觌也有“老牯浮鼻水中归”,显然是就黄诗而点化的。
他只是写景,但景中有情,反映了他当时的境遇。不仅他个人境遇如此,他的朋友,像诗人陈师道、词人秦观,其境遇也不好。组诗第六首讲的就是这一点。
这一首写陈、秦两人。既写了他们的苦吟与“挥毫”,表现出他们不同的性格与诗风;也写了他们的饥寒或贬死,反映出文人的悲惨境遇。
用“闭门觅句”来描绘陈师道,是概括得很好的。朱熹说:“陈无己(师道)平日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真是‘闭门觅句’也。”(《语录》)可见这一艺术概括合乎实际。但这不能视为“不接触社会广阔现实生活”,因为明明是“平时出行,觉有诗思”,才“急归”“闭门”的,可见“诗思”正是“出行”所得。而且,作者构思,“其始也皆收视反听”(陆机《文赋》语)。中外古今,同此经验。因此,以为“闭门觅句”只能导致浮浅,与事实不符。
至于秦观的“对客挥毫”,朱熹认为:“盖少游(按:乃秦观之字)只一笔写出,重意重字皆不问,然好处亦自绝好。”秦观“博综史传”(苏轼评语),作品“清新婉丽”(王安石《答东坡书》中语),且“语豪而工”(《艺苑雌黄》),黄庭坚也说他“笔力回万牛”,看来并非皆是“一笔写出”。看来,这里所说的“对客挥毫”,正如欧阳修讲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或者像黄庭坚讲的“想见扬州众年少,正围红袖写乌丝”,无非描绘其豪放与敏捷,而不是不加锻炼之谓。
两人的工力、才能如此,其境遇如何呢?
陈师道被召为秘书省正字,他自己当时也很高兴,甚至说正字一官“名虽文字之选,实为将相之储”,他是抱有幻想的。但时过不久,他就因郊祀时,不穿赵挺之所赠之衣,因而“寒冻得疾不起”了。黄庭坚诗中的担心,竟成事实,可谓“不幸而言中”了。至于秦观,则早已死在被贬的藤州,“西风吹泪古藤州”,讲的正是这一事实。这些事实也就揭穿了宋徽宗“用幽侧”的欺骗性。“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北宋不久也就亡国了。
把这两首诗(还有其他几首)连贯起来看,可以看出当时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这样的诗,写的就不是个人感慨,而实是社会生活的镜子。如果再把它与“实用人才”等语合起来看,还可以想到黄庭坚的政治敏感与识见。由于此诗是晚年作品,个别句子(如“近人积水无鸥鹭”)不免粗率一些,但总的来看,却能“锻炼而归于自然”,“出之以深隽”(《艺概》)。
(吴孟复)
次韵马荆州
黄庭坚
六年绝域梦刀头,判得南还万事休。
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
霜髭雪鬓共看镜,茱糁菊英同送秋。
它日江梅腊前破,还从天际望归舟。
这首七律是黄山谷五十七岁时在荆南写的(作者寓所在今湖北荆州)。马荆州,指荆州知州马瑊。马瑊曾赠诗于黄山谷,山谷即依原诗所用韵脚的次序写了这首和诗。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作者晚年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在艺术上又颇能代表他的诗风。
首联感情色彩十分凝重。“六年”,指自己遭逢贬谪,身处逆境之中,已届六年。“绝域”指边远之地。作者于绍圣元年(1094)十二月贬官涪州(州治在今重庆市涪陵区),黔州(州治在今四川彭水)安置,次年正月赴贬所,后又移置戎州(州治在今四川宜宾),至写此诗时,六年之间政局两次波动,而作者在这政海的波澜之中沉沦,度过了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他无日不在想念着自己的亲朋故旧,盼望着早日南归故里(江西修水)。这一切都梦魂牵绕,“梦刀头”便是这种心绪的写照。西晋王濬为广汉太守时,曾夜梦三刀悬于梁上,须臾又益一刀,部下为之解释说:三刀为“州”字,又益一者,是兆示将迁官益州。后王濬果为益州刺史。山谷暗用此典,意谓“梦刀头”为吉兆。又,古时刀头有环,“环”与“还”谐音,所以“梦刀头”又具体化为还归之兆。状写出作者身在边远之地而梦想还乡的心情。对于年近花甲的诗人,此时最大的愿望又莫过于“南还”,能够得到这样的人生结局,便也就万念皆休了。所以,“判(同‘拚’,甘愿之辞。)得南还万事休”是诗人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
次联诗意稍有转折,“谁谓石渠刘校尉,来依绛帐马荆州?”意思是说,没想到我这当年的著作郎,如今借居于你荆州马太守的治所。这一联两个对偶句用典很精彩,含蕴极富。其一,“石渠刘校尉”,指西汉刘向。刘向曾在石渠阁讲论五经,又曾为中垒校尉。“绛帐马荆州”,指东汉马融。马融曾为南郡(包括荆州一带地方)太守,又常坐高堂,施绛纱帐以教生徒。作者巧妙地借用两位历史人物来比喻自己和马瑊的身份:黄庭坚曾为著作郎,故自比刘向;马瑊姓马,又为荆州守,故可比作马融。其贴切如此。其二,这是一副连珠对,用“谁谓……来依……”的句式紧紧关联,不可分割。本来,西汉时的刘向居然跑到东汉马融绛帐中来了,此典岂非用得无理?而冠以“谁谓”二字,便可自圆其说了。而作者实际上所要表达的日夜渴望南归,如今居然滞留在马荆州处,“谁谓”的语气中又不无意外的成分。山谷律诗最讲究对偶句的锤炼,这一联乍看像是散文句子,细读方知字字有来历,有着落,点化故典,生出新意,曲折深蕴,工切有味。
第三联写作者与马荆州的交往和友情:“霜髭雪鬓共看镜,茱糁菊英同送秋。”是说对镜而视,共叹岁月流逝,各自已是鬓髭皆白了。尽管如此,二人友情益笃,重阳佳节之时,茱萸和糁饭,金杯泛菊英,同以茱萸和菊花酒送走金秋。这两个对偶句对得十分工整,句与句对,一句之中又自对:“霜髭”对“雪鬓”,“茱糁”对“菊英”。“霜髭雪鬓”又系点化杜牧“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而成。这些,都属可耐咀嚼之处。
末联“它日江梅腊前破,还从天际望归舟”。表达对马瑊官满当归的祝愿和自己的羡慕心情。明年,便是马瑊荆州任满的时候,马是维扬(今扬州)人,由荆州还乡,是乘船东归。作者暗用了刘希夷的“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的诗典来比喻荆州、维扬同马瑊的关系,又写出了他在明年腊梅初破之时荣归故里、家中亲人企足而望的情景。“江梅腊前破”乃化用杜甫《江梅》诗“梅蕊腊前破”句,“天际望归舟”亦系化用谢朓“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诗句而成。王夫之说谢朓的这两句诗状写出一位盼望亲人还归的女性形象,“隐然一含情凝眺之人,呼之欲出。”山谷这首诗的末联也正描写出了同样的艺术形象,他在此后《次韵中玉早梅二首》中有“梅蕊争先公不嗔,知公家有似梅人”之句,可知“天际望归舟”者当是马瑊家中那位“似梅人”。而且马瑊官满当归之时,作者也将出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可在马的归途之中翘首迎接。所以,在这一形象中又寄寓了作者怀念故友和“判得南还万事休”的一种微妙的企羡心情。
黄庭坚一生坎坷,特别是晚年更多磨难,再加上受到禅家思想的影响,因而往往能看空功名勋业,追求一种特立独行的境界。因此,在诗歌创作上有时表现出一种坦荡平易、空灵淡泊的意境。这首诗是作者逆境中见转机之时写的,但既无痛定思痛之惊叹,又无欣喜欲狂之放语。他在荆州只是滞留待命,赏古城之秋色,叙朋旧之情谊。首联说“万事休”,意在忘却“六年绝域”的噩梦;领联叙“来依马荆州”,透出内心深处的喜悦;颈联写“共看镜”、“同送秋”,是纯真感情的流露;末联拟“望归舟”,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愿望。整首诗转接连贯,语气亲切,笔调从容,给人以淡雅的美感。
(李敬一)
次韵中玉水仙花二首
黄庭坚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
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
淤泥解作白莲藕,粪壤能开黄玉花。
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
水仙花在我国引种栽培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宋元以来歌咏水仙的诗篇渐多,黄庭坚咏水仙诗写得最早、最多,也最好。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结束了在四川的六年贬谪生活,出三峡,在荆州(今属湖北)住了一段时间,与荆州知州马瑊(字中玉)多有唱和。这两首诗就写在这一年的冬天。
第一首用比喻和对比手法刻画了水仙花的精神与性格。诗人要告诉人们的,不是水仙的绰约仙姿,所以少有形象的描写;他要写的,是水仙特有的性格,因此突出了幽香与柔美。
水仙花属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以水培法培育,不用泥土,宛如凌波仙子,婀娜多姿。“借水开花”虽奇,但确是实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一讥这句诗说:“第水仙花初不在水中生,虽欲形容水字,却反成语病。”显然是片面的意见。杨万里《水仙花》诗也说:“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可见黄诗不是语病。写水仙从水写起,恰恰是抓住了它的特征,传达出清雅高洁的神韵。第二句,诗人不作直接描写,而是连用两个比喻,说水仙花骨如沉香肌如玉,(水沉即沉香木)写出了水仙特有的晶莹澄澈之美。第三句紧承上句,补写了水仙的芳香。酴醾(tú mí),蔷薇科落叶灌木,初夏开大型重瓣花,色白味香,苏轼赞为:“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之一),韩维称之为:“花中最后吐奇香”(《惜酴醾》)。而水仙的暗香弥漫,却超过了酴醾。“压倒”一词用得有力,气魄惊人。幽香沁鼻,自然使人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的梅花。的确,水仙与梅有相似之处,都是冲寒开放,色白香幽。无怪乎诗人在另一首咏水仙的诗中说“梅是兄”。然而这对兄弟性格迥异:梅花迎风斗雪,傲然挺立,显得坚强无比;水仙花不冒风雪,十分柔弱。“无好枝”,正道出了两者品格之异。诗人不写两花之同,只写其异,目的是在对比之中显示水仙柔弱的性格,或者叫阴柔之美。
诗人写水仙的意旨何在呢?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云:“苏、黄又有咏花诗,皆托物以寓意,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此诗确有寓意,第一首说得含蓄,第二首比较明朗。
笫二首诗表明了诗人对“流落”贫寒之家的美女的同情,也深寓自己身世之感。诗下原有注:“时闻民间事如此。”其本事为:“山谷在荆州时,邻居一女子闲静妍美,绰有态度,年方笄也。山谷殊叹惜之。其家盖闾阎细民。未几嫁同里,而夫亦庸俗贫下,非其偶也。山谷因和荆南太守马瑊中玉《水仙花》诗……盖有感而作。后数年此女生二子,其夫鬻于郡人田氏家,憔悴困顿,无复故态。然犹有余妍,乃以国香名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十)黄庭坚以久沉下僚的积怨来写妍丽出众而不为人知的民间美女,笔端自然充满感情、流露不平之气。诗的前两句连用两个比喻:雪白莲藕出于淤泥,黄玉之花(黄玉花是水仙的别名)生于粪壤。由此引出以下两句:如此国色天姿的美女,却流落在小民之家!
“可惜”二字饱含了诗人无限的感慨。据说盛唐时期水仙曾被朝廷列为品花,而今在这荒远的荆州,少人赏识,岂不可惜!与此相似,眼前就有一位“闲静妍美、绰有态度”的佳人流落在闾阎细民之家,其身世岂不亦可惜!诗人自己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却久谪川蜀,远贬荆南,其仕途之坎坷岂不更为可惜!
结句“随缘”二字,显出诗人无可奈何之情:沦落天涯,韶华似水,一切都随机缘而来。“国香”,既指名花,又指佳丽,同时也是诗人自喻。
诗从莲藕写到水仙,从水仙写到邻女,又兼寓自己,层层深入,结构严谨。正如方东树所说:“凡短章,最要层次多……山谷多如此。”(《昭昧詹言》卷十一)咏物诗,形神俱佳方为上品。仅赋形写真是低层次的美;能传神寓意才是高层次的美。这两首诗意境风韵兼备,确为咏水仙的佳作。
(朱明伦)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
黄庭坚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
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
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黄庭坚被卷入新旧党的斗争后,曾贬谪四川的黔州(治所在今彭水)、戎州(治所在今宜宾)数年,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十一岁时,奉召自四川回到湖北,乞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在荆州(今属湖北)沙市候命。此诗为沙市过冬时之作。这年冬天,作者写了四题有关水仙花的诗,以本诗为最著。
在它题中,作者用梅花、兰花等来和水仙比较,这首诗却用人物作比。所谓人物,是传说中的洛神。水仙花,放在盆中与水石同供,白花黄心,有“金盏银台”之称,绿叶亭亭,幽香微吐,是冬天花中清品。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写洛神飘然行水的姿态。诗篇开头两句:“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用洛神的形象来写水仙,把植立盆中不动的花朵,写成“轻盈”慢步的仙子,化静为动,化物为人,凌空取神,把水仙的姿态写得非常动人。微月,任渊注:“盖言袜如新月之状”,这说得通。但假如把“微月”看成步的补语,即谓缓步于“微月”之下,也未尝没有依据,《洛神赋》的“步蘅薄而流芳”句,“蘅薄”亦作“步”的补语。任注不必看成“定诂”,后说亦可参研。这两句直呼“凌波仙子”,未写到花,下面两句:“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就由洛神转到花,点出洛神是用以比花。上两句写姿态,这两句写心灵,进一步把花人格化,表现作者对花有深情,能够看出它有一种“楚楚可怜”之态,像美人心中带有“断肠魂”一样,使人为之“愁绝”。“断肠魂”移来状花,但说的还是洛神。洛神的断肠是由于对爱情的伤感,《洛神赋》写她:“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这三个字无论说水仙或说洛神,都是很动人的,因为把其整体概括成为这样的一种“灵魂”,是有极大的引起联想和同情的力量的。
前面四句,是扣住水仙本身的描写;下面四句,从水仙引来山矾、梅花,并牵涉到诗人本身,作旁伸横出的议论和抒情,意境和笔调都来个大的变换。“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上句仍从水仙说,用“倾城”美人比喻花的清香洁白的芳韵;下句则拿山矾、梅花来比较,说水仙在梅花之下而居山矾之上。山矾,这个名字是黄庭坚起的,山矾本名郑花,木高数尺,春开小白花,极香,叶可以染黄,庭坚因其名太俗,改为山矾。他在《戏咏高节亭边山矾花二首》的《序》中说到此事。用山矾来比水仙,也始于黄庭坚,有些人不服气,说山矾和水仙不好相比,杨万里《水仙花》:“金台银盏论何俗,矾弟梅兄品未公。”黄庭坚一时兴到之言,不是仔细在那里品评。不然,前五句都用美女形容水仙,写得那样幽细秀美,为何第六句会忽作粗犷之笔,把三种花都男性化了,大谈什么“兄弟”问题?前后的不统一,不调和,几乎有点滑稽。作者正是有意在这种出人意外的地方,表现他写诗的随意所适,抒写自由,我们用不着费心去考虑他的比喻是否完全贴切。这一句诗使人惊为粗犷,惊为与前面描写格调的不统一,不调和,还是第一步;作者还有意要把这种情况引向前进。试看最后两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被花恼,语本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杜甫与庭坚,都不是真正“恼花”,恼花是来自爱花。杜甫是恼赏花无人作伴;庭坚是恼独坐对花,欣赏太久,感到寂寞难受。诗说赏花之后,想散散心,换换眼界,故走出门外。谁知作者所写出门后对之欣赏而“一笑”的,却是“横”在面前的“大江”。这个形象,和前面所写的水仙形象相比,真是“大”得惊人,“壮阔”得惊人;诗笔和前面相比,也是“横”得惊人,“粗犷”得惊人。这两句诗,不但形象、笔调和前面的显得不统一,不调和,而且转接也很奇突。宋陈长方《步里客谈》说杜甫诗《缚鸡行》结尾从“鸡虫得失无了时”,忽转入“注目寒江倚山阁”,“断句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庭坚此诗,当是仿效。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山谷之妙,起无端,接无端,大笔如椽,转如龙虎。扫弃一切、独提精要之语,往往承接处中亘万里,不相连属,非寻常意计所及。此小家何由知之?”这些话,可帮助认识本诗出奇的结语的作意和功力所在。
《古贤诗意图》之黄庭坚《咏水仙》
———〔明〕杜堇
纪昀《书山谷集后》说庭坚的七言古诗:“离奇孤矫,骨瘦而韵远,格高而力壮。”这一首诗,从整体看,是“离奇孤矫”;从前半看,是“骨瘦而韵远”;从后半看,是“格高而力壮”。《昭昧詹言》评本诗的起四句是“奇思奇句”,“山矾”句是“奇句”,结句是“遒老”,也有见地。文学作品,千变万化,有以统一、调和为美的,也有以不统一、不调和为美的。从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统一和调和,是欣赏文学作品的关键之一。能够掌握这个关键,就可以从本诗的不统一、不调和中看出它的参差变幻之美。陆游《赠应秀才》诗:“文章切忌参死句”,把问题看得太简单,看得太死,往往就会走上“参死句”的道路,交臂而失诸佳作。
(陈祥耀)
次韵高子勉十首(其三、其四、其七、其十)
黄庭坚
岘南羁旅井,灞上猎归亭。
日绕分鱼市,风回落雁汀。
笔由诗客把,笛为故人听。
但恐苏耽鹤,归时或姓丁。
君不居郎省,[11]还应上谏坡。[12]
才高殊未识,岁晚喜无它。[13]
枥马羸难出,邻鸡冻不歌。
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
志士难推毂,[14]将如高子何!
心期诚不浅,余论或相多。[15]
欲向沧州去,[16]还能小艇么?[17]
鸬鹚西照处,相并晒渔蓑。
沙上步微暖,思君剩欲招。[18]
蒌蒿穿雪动,[19]杨柳索春饶。
枉驾时逢出,新诗若见撩。
樽前远湖树,来饮莫辞遥。
〔注〕
[11] 郎省:即郎署,尚书郎于尚书省内视事,故云。
[12] 谏坡:谏官。唐人称谏议为大坡(见洪迈《容斋四笔》),故云。
[13] 它(tuō):本意是蛇。无它:没有祸患。
[14] 毂(gǔ):车轮中的圆木,代指车轮。推毂:比喻给人以帮助。
[15] 余论:即齿牙余论,指说话时附带提及。多:在此当看重讲。
[16] 沧州:州治在今河北省沧县东南。诗里是借用,泛指湖海,不是实指沧州。
[17] 能(nài):经得住。通耐。
[18] 剩欲:很想。
[19] 蒌蒿:也称蔏蒌、白蒿,一种长在洼地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高子勉,名荷,江陵人,自号还还先生。能诗。黄庭坚曾称赞他说:“比得荆州一诗人高荷,极有篆力。使之凌厉中州,恐不减晁、张,恨公不识耳!”(《与李端叔书》)《次韵高子勉十首》是高、黄众多唱和诗中的一组,作于宋徽宗崇宁元年(1102)。其内容以对子勉的推许、奖掖为主,兼述二人交游和山谷情怀。这组诗同时又有为子勉提供学诗楷模的作用,所以艺术上也极其精研。
第三首是山谷自述。汉末著名文学家王粲,因长安大乱,乃往荆州依刘表,曾起宅岘山,屋旁有井。又据《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罢官居蓝田南山,某日出猎夜归,曾被灞陵亭尉呵止,次日乃还长安。此诗第一句以岘南井写闲逸,却用“羁旅”修饰之;第二句用灞上亭暗示自己不被见用,但又加进“猎归”这样悠闲的词语,在这里,诗人以他独有的玄思瑰句吐露闲逸与苦闷,一开始便让读者对他的生活与思想有个全面的认识。“日绕”两句写当地风光,“绕”、“回”二字在写景的同时,还暗示自己的羁旅情绪和孤寂处境。“笔由诗客把”仍然写自己,“诗客”指高子勉。言久不作诗,因高子勉可与论诗,故复把笔为之。“笛为故人听”却一下子过渡到忆人。过渡的关键是“笔”、“笛”,笔为高子勉而把,笛为故人而听,“故人”指的是苏轼。言听到笛声想到了昔日的好友东坡,表现出追怀之意。向秀作《思旧赋》,言其闻笛而思故友嵇康、吕安。此处用典故而不露痕迹,是用事的高明处。末二句全力忆东坡。据《神仙传》记载,苏耽学仙成,化鹤归来,止于郡城楼上。又据《搜神后记》,丁令威学道,成仙后,化成白鹤栖于城东门上,有一少年举弓欲射之,鹤飞翔空中,盘旋而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苏耽与丁令威是不同的两件事,合两事而用之,这是黄庭坚拿手笔法之一。苏耽与苏轼同姓,说苏耽归来姓丁,暗指东坡已经逝去,诗人明知东坡已卒于常州,可是却用“恐”字、“或”字,表达的是他对东坡之死不忍直说的感情。
第四首美子勉之才,同时叹其不遇识者。开首二句用“不……还应……”构成排除句式,盛赞子勉非“郎省”、“谏坡”莫属。第三句忽然一转:“才高殊未识”,道出了此首主旨。至第四句又一转,反以“岁晚”、“无它”为“喜”。五、六句再变,由子勉不遇联想到“枥马”与“邻鸡”。“枥马”“难出”,是因为本身“羸”弱;“邻鸡”“不歌”,是因为自己惧“冻”。在以称许他人为宗旨的诗作中写入这类诗句,完全是出人意表的。可是黄庭坚大胆地用它们作为反衬,更加深了子勉不遇的悲剧意味。“寒炉余几火”从枥马、邻鸡再度折回到子勉身上来。用“寒”,用“余”,用“几”,突出呈现高子勉的清贫生活。然而作者的诗思刚在生活上兜了个圈子,又立即转变到“才”上来了:“灰里拨阴、何”的意思是说,高子勉在严寒之中拨火使燃,脑子里则构思着新的诗作,如阴铿、何逊水平的不朽诗篇,将在拨灰的同时产生。黄庭坚的本意是要用南北朝时期的著名诗人阴铿、何逊比喻高子勉,但吐而成句,却说是从灰里拨出阴、何来。这种奇妙的构思,特殊的句式,在别人的诗作中是少见的。这首诗的用笔始终如虬飞蠖舞,是黄庭坚“曲折三致意”的创作方法运用得最成功的篇章之一。
第七首由对子勉的引荐说到招其同游。一二句说推荐不成,其中前一句写出推毂之“难”,重在叙事;后一句叹“如高子何”,重在抒情。从作者叹惋和自疚的背后,还可以发现山谷诚挚的交友之道。三四句从另一角度措意,说自己对子勉有更高的期待,而了解子勉、能够举荐子勉的人可能也还不少。对于子勉的出路,这里如同绝处逢生;诗写至此,也别见天地。此诗同样多用转折:一二句说难以帮助,三、四句说或许有人会来关照,这是一种转折法;前四句写引荐子勉,后四句写劝其同游,又是一种转折法。五、六句用沧州为期,并问子勉是否经得住小艇的颠簸。这一句问得朴实、亲切,律诗里用“么”字极少见。千载之下,如闻山谷之声。末二句是对沧州生活的预想,用“鸬鹚”、“西照”、“晒渔蓑”这些古朴、自然的风光和情趣劝诱子勉,它们一方面承接二三句,含有对子勉的宽慰,另一方面承五六句,再申招游,同时,可以从中看出黄、高二人的格调与追求的境界。
最后一首写招游。诗中所用的呼唤之法大体有二:一是直述自己的期待,一是用优美的春景吸引。第一句中出现的是作者的形象,看似与招游无关。不过,独自漫步沙滩显示的是自己的孤寂,“微暖”二字透露的是春意,经过这一酝酿,渴欲偕游的感情在第二句便喷薄而出。这一句用“招”用“君”,作者的心意已经说破,但诗人不厌其详,重之以“思”、“剩”、“欲”,二人交情之深,山谷本性的笃厚,对子勉之看重,招游之切等,可谓包含无遗了。三四句着力写景。上句说蒌蒿“穿”雪,已颇新鲜、生动,继而又用一“动”字,则足以使读者看得出蒌蒿欣喜欲狂的精神状态,听得见春天到来的脚步声。下句写柳,作者的笔锋有意绕开对其幽姿美色的刻画,单说它向春天索要的太多了,言外之意,是杨柳不满于稍吐新绿,急不可耐地想抽出千枝万条。这两句中不仅“穿”、“动”、“索”、“饶”四字下得极为有神,而且全联构思精巧,涵蕴深曲,在古今景语之中,当也是出类拔萃的佳句。五六句插叙子勉前次来访。“枉驾”虽系客套语,放在这里倒能和盘托出作者因未能见面而产生的遗憾之情。不过子勉留下了新诗,这是黄庭坚很高兴的,一个“撩”字既肯定了高子勉诗作之妙,也表达了黄庭坚按捺不住的和诗欲望,因而在这个字的背后也就埋伏着全诗主题的红线———再次会晤的要求,“撩”字用得精妙绝伦,可谓化工之笔。末联明承第二句、暗承第六句,点明写诗的目的:“来饮莫辞遥”。此联在句法上的特点是:前句纯用名词,组成一幅幽雅的画图,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后句包括三个动词,给人急促迫切的感觉,提高了催其速至的效果。
这几首诗擒纵开合,结构新巧,音节自然,用语独到,是黄庭坚苦心经营的力作。尤其是多用曲笔,多生波澜,随处化俗为雅,化故为新,属思常常出人意表,代表了山谷诗作“惊创新奇”的一个侧面。
(李济阻)
蚁蝶图
黄庭坚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
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这首诗是崇宁元年(1102)春作。建中靖国元年(1101),庭坚在荆南,朝廷召他做吏部员外郎,他辞去新命,求作太平州知州,在荆南等待朝廷命令。这年春还在荆南。
任渊注:“此篇盖有所属。陆龟蒙《蠹化》曰:‘桔之蠹蜕为蝴蝶,翩旋轩虚(按:状起舞),曳扬粉拂,甚可爱也。须臾,犯蟊网而胶之,引丝环缠,人虽甚怜,不可解而纵矣。’”这篇当有所指,指什么已不清楚,可能从陆龟蒙的《蠹化》而来,但跟《蠹化》又有不同。主要的不同是《蠹化》里没有提到蚁,这篇着重提了。蝴蝶偶然触网死去,它们掉下来的翅膀,蚂蚁争着衔到窠里去,因此立了功,受到册封。策勋,立了功,朝廷用策书来封官,策是古代写在竹简上的公文书。南柯,唐李公佐作《南柯记》,写淳于棼梦到槐安国,娶了公主,作南柯太守,享尽荣华。以后公主死,被遣归。这才梦醒,原来槐安国是庭前槐树下的蚁穴,南柯郡是槐树南枝下的另一蚁穴。比喻富贵得失不过如蚁穴中的一梦。这里写南柯立功受封,也不过是蚁穴中的一梦罢了。
这首诗写一双蝴蝶触网死去,这不是蝴蝶的罪,是设置网罗者的陷害。群蚁收拾坠翼,这也算不得立功,在蚁国里因此策勋,也是可笑的。这里当是讽刺当时朝廷的某些策勋,就像群蚁收拾坠翼那样可笑。诗的重点在后两句,这是不同于陆龟蒙《蠹化》的创造。诗中的蝴蝶也有含意,蝴蝶只是双飞得意,不触犯谁,是无辜的。正因为得意,缺乏警惕,就陷入网罗死去。这说明当时到处有网罗,一不警惕,就容易陷入死地。这点用意,可能本于《蠹化》。但《蠹化》写蝴蝶为橘树的害虫所化,蝴蝶双飞,会生出更多的橘树害虫来,因此它们的触网而死,对保护橘树还是好的。这篇则没有这个意思,这对双飞得意的蝴蝶,成了无辜被害,意义就不同了。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特点是只讲比喻,什么也不点明。作者的感情通过比喻的叙述来透露。像“偶然毕命”,写它们的死只是“偶然”陷入网罗,表达了同情。说“双飞得意”,更显出它们的无辜。“争收坠翼”又显出策勋的可笑。“南柯”更见立功不过如一梦。这样的比喻,正因为没有点明它的用意,所以概括的意义更广些。
(周振甫)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黄庭坚
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20]
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
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
〔注〕
[20] 瞿塘、滟滪:四川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中最险处。
这两首诗是黄庭坚七绝中的冠冕之作,兀傲其神,崛蟠其气,被广泛传诵。但奇怪的是却被清人方东树、黄爵滋、曾国藩等人所忽略。他们的《昭昧詹言》、《读山谷诗集》和《求阙斋读书录》,曾评点了山谷的不少名篇,却视不及此。可能是沧海遗珠,也可能是因为文艺批评眼光不同。
这两首诗的妙处是境界雄奇。尽管第一首的雄奇偏于动,第二首的雄奇偏于静,却都显示了诗人的胸襟高旷和文辞挺拔,于政局动荡、频历艰难困苦之余,仍旧卓然兀立,雄视千古,诚为不易。
第一首首句“投荒万死”,沉痛而并不衰飒,这就轻轻地引出了次句的欢欣。前面分明讲到“万死”,但一转而为“生出”,特别是历经航行之险的“瞿塘滟滪”等地而“生出”,走向家乡,这确乎是值得高兴!不过,这欢欣之情,在山谷笔下,可绝对不落窠臼,正如清人赵翼所说,山谷“不肯作一寻常语”(《瓯北诗话》卷十一)。他不是泛泛地说欢欣,而是以历代古人作为幸福象征的充溢诗情画意的“江南”在望,道出欢欣;不说“在望”,而是说“未到”;不是说将到未到的盼望,而是把欢欣之情化为具体的表情动作“一笑”;不仅仅是空洞地写“一笑”;而且写即使未到,但当登上岳阳楼,家乡在迩、“江南”在望时,就早已笑了起来,也就是诗人所说的“先一笑”了。不用说,诗里暂时还不可能写到的还乡以后,那就会更加大笑而特笑了。
从投荒四川到行将重见江南,从“万死”到“生出”,从登楼到眺望,这都是一系列的“动”:有行程之变,有心情之变。
第二首正面写眺望,眺望写得十分出奇。如果说前首偏于雄,而本首则更偏于奇。从当前君山想到有关湘夫人的古迹不算,还把君山写成湘夫人的发髻。此其一奇。深憾水势不大,以致不能在白浪堆中饱看青山,其浮想之阔,寄怀之壮,构思之美,笔力之雄,确乎是把八百里洞庭的乾坤摆荡,写得蓬蓬勃勃。此其二奇。
第一首不正面写君山,但诗人写了他的旷达豪雄心情,也可以说已经为君山图景安排了“蓄势”。诗人之高旷如此,君山之雄浑亦必如此。及至读到第二首正面写到君山,果然如此。作者并不止于当前君山,而能融合今古,把眺望时的凝思引入奇境,藉远来而登高,藉登高而望远,藉望远而怀古,藉怀古而幻念,极迁想妙得之观。朱熹评山谷“措意也深”,旨哉斯言!
(吴调公)
自巴陵略平江、临湘,入通城,无日不雨,
至黄龙奉谒清禅师,继而晚晴,
邂逅禅客戴道纯款语,作长句呈道纯
黄庭坚
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
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
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
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
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自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贬所东归,在荆州(今属湖北)沙市候命,经冬过年。崇宁元年(1102),他从荆州南下岳州,经巴陵(岳州治所,今湖南岳阳)、平江、临湘(今皆属湖南),进入通城(今属湖北),然后下江西,到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探家,又至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与家人相会。这首诗是自分宁赴江州,途经武宁时作。
起联,写途中遇雨,到了黄龙山才放晴。“山行十日雨沾衣”,即题中所说的“无日不雨”;“幕阜峰前对落晖”,即题中所说的“继而晚晴”。幕阜山是盘亘于湖北、江西边界的山脉,幕阜峰是它的一座山峰,和武宁黄龙山相对。当时作者的旧友惟清和尚居住黄龙山,作者过路时到山中看他,即题中所说的“奉谒清禅师”。颔联:“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写雨后情况。久雨不停,野地积水,流入田中,使田中水漫,故有上句。《埤雅》:“鸠,阴则逐其妇,晴则呼之。语曰:‘天欲雨,鸠逐妇;既雨,鸠呼妇。’”欧阳修《鸣鸠诗》:“天将阴,鸣鸠逐妇鸣中林,鸠妇怒啼无好音。天雨止,鸠呼妇归鸣且喜,妇不亟还呼不已。”故有下句。这一联,两“水”两“鸠”钩连作对,组织比较特殊。但这种句法,前人已有之;白居易有“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过北山云”之句,梅尧臣有“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之句。宋周紫芝《竹坡诗话》称庭坚这联为“语意高妙”;清赵翼《瓯北诗话》则认为辗转模仿,“愈落窠臼”。平心而论:这联句法模仿前人,并不新奇,惟内容还有可取。它写的是雨后实感,但可能寓有冷眼看世事变化无常、人们喜怒无常之意,寓讽刺和诙谐于写实之中,似乎还能体现作者“夺胎换骨”的写诗方法的一点特色。颈联:“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这就是题中所说的“邂逅禅客戴道纯”,和他所作“款语”的内容了。灵源大士,谓惟清和尚,他晚年自号灵源叟,作者和他交情颇深,在《与徐师川书》中,赞美说:“平生所见士大夫人品,未有出此公之右者。”集中涉及他的诗,有《寄黄龙清老三首》等。人天眼,谓能洞悉佛教真理,成为“人天法眼”。双塔老师,指惟清的师祖惠南、师父祖心两个和尚,都是禅宗临济派的代表人物,死后的骨灰塔都建在山中,庭坚曾经为祖心的骨灰塔写过《塔铭》;诸佛机,意思是诸佛的“真机”所寄,语本佛偈“若人生百岁不善诸佛机,未若生一日而得决了之”。结联:“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感慨自己年老重到黄龙山,不知有何变化。白发苍颜,语出欧阳修《醉翁亭记》。僧肇《物不迁论》:“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问君”句本此佛理而加生发,意颇曲折;“问君”实是自问,“昔人非”,谓是否还是从前之我。《物不迁论》的宗旨是宣扬万物虽动而常静,变中有不变的道理。僧肇文中所引梵志之言,表示其身虽有今我的成分,然就旧我成分的存在言,则身犹旧我,所以一身既“犹昔人”,又“非昔人”,这说明变中有不变。庭坚诗可能有自表经历宦海风波,本性还坚持不变之意;但更多的是感慨这种风波所引起的一系列的变化,和自然规律的不可抵制,故和“白发苍颜”连在一起写。这一句自问,包含对很多经历的回忆,对人事无常的感慨,对自身的反省和对生活规律的思考,意味深长。它不是纯说抽象佛理,而是有自身的事在内,有复杂的情在内。它是全诗的警句,用反问语气作结,又显得别致。
古人诗篇,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也不容易做到一篇之中,句句都好。这一篇诗,前六句比较平淡,最后二句才显出精彩。
(陈祥耀)
题胡逸老致虚庵
黄庭坚
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
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
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
观山观水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徽宗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离开谪居已久的川蜀,次年又贬往广西宜州。这首诗就写于两次贬谪之间,其时诗人的生活与心境都相对稳定。胡逸老,生平不详,致虚庵为其书房。从诗中可知,其为人不慕荣利,雅有山水之趣。黄庭坚在敬慕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高雅情怀。
诗人先发议论:诗书传家能使后代成才,而遗金满篓往往给子孙招来祸害。赞美了胡逸老的诗礼传家,显示其品格的清高,令人仰慕。此联语本《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二句劈空而来,发唱惊挺。
颔联承上,进一步赞美庵主的仁爱之心。说他在灾年能拿出粮食与贫人共享,和气必能致祥,后代必得佳子弟。这里用了韦康、韦诞兄弟的典故。《三国志·魏书》卷十《荀彧传》裴松之注引孔融与韦端书说:“不意双珠,近出老蚌。”孔融赞扬韦端的两个儿子康与诞为一双明珠。“明月”,指珠。诗人意谓,胡逸老必能像韦端那样,明珠出于蚌胎,佳子弟出于门庭。
颈联转到正面写致虚庵。白天闲坐庵中,眼前的山景如一幅幅图画映出;入夜倚于窗前,只觉风雨飒飒而来。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方回说:“五六奇句也”(《瀛奎律髓》卷二十五)。潘德舆也说此联为“奇语”(《养一斋诗话》卷五)。奇在哪里呢?第一,化静为动。将致虚庵依山傍水的位置,作了动态描写。“出”、“来”二字,将山水写活。第二,化实为虚。什么样的“画图”,尽可让读者去想象;夜来风雨是隔窗听到,并非眼见,也是虚写实事。第三,情景交融。五句写视觉,六句写听觉,整联都有能视能听的主体存在。宴坐的闲适,听雨的从容,都在不言之中,读者自能体会到。庵主高雅的人格、广阔的胸襟,与前两联一脉相承。只不过前两联是直叙,这里是衬托。
尾联总收全诗,照应开头。以闲逸之心观山观水,山水的妙境自能常现于心目之前。而山水的清淑之气又能涤荡肠胃,使此心(灵台,指心)澄清无滓,一尘不染。这里一方面说胡逸老,另一方面也披露了诗人自己的胸襟。
(朱明伦)
新喻道中寄元明用觞字韵
黄庭坚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
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获稻午风凉。
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
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
这首诗是黄庭坚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所作,时年五十八岁。黄庭坚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次年春,其兄元明送庭坚溯江,上夔峡,至黔州,后又徙戎州(治所在今四川宜宾)。元符三年(1100)五月,庭坚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四月,至荆南(今属湖北),召为吏部员外郎,辞,乞知太平州,留荆南待命。次年,崇宁元年正月,发荆州,东归省视家人。四月,往萍乡(今属江西)省其兄元明,时元明为萍乡令。留十五日别去。五月,过筠州,至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与其家人相会。此诗乃别后在新喻道中所作,新喻(今江西新余)在萍乡之东。
黄庭坚与其兄元明友爱甚笃,贬黔州时,元明亲送至贬所。现在于贬谪数年之后,复职东归,与其兄相聚,其情谊之亲切可以想见。别后复寄此诗,朴质纯挚,如话家常。头两句说,自己多年来因病戒酒,所以这次东归与其兄欢聚,惜未能畅饮。(黄庭坚在戎州所作《醉落魄》词题序云:“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又《西江月》词题序:“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此皆“中年畏病不举酒”之证。)第一句不但在第六字应用平声之处用一仄声“举”字,并且“畏病不举酒”五个字都用仄声,这在七律诗句中是很特别的。这样做,为的是造成一种拗折的声调。第三四两句说新喻道中情况。唐宋人饮茶是用水煎煮,不像今人之用沸水沏,所以说“煎茶”。第五六两句是向家人嘱咐的话。“无恙”,黄诗任渊注引《风俗通》曰:“恙,毒虫也,喜伤人。古人草居露宿,故相劳问必曰‘无恙’。”篇末两句追忆当年元明不畏艰险相送到贬所的情况。《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书萍乡县厅壁》:“初,元明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涉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之下。”所谓“一百八盘携手上”,即指此事。“羊肠”是形容山路之盘曲。
这首诗,从表面看来,清空如话,很容易懂。但是这里边还是蕴藏着不少的东西。黄庭坚论作诗时曾说:“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又说:“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答洪驹父书》)在这首很平淡的诗中,还是体现了这一特点的。据《山谷诗集》任渊注,第一句下注云:“《晋书·顾荣传》曰:‘惟酒可以忘忧,但无如作病何!’”第二句下注云:“《文选·李陵书》曰:‘孤负陵心区区之意。’”又云:“欧公诗:‘快哉天下乐,一釂宜百觞。’”第六句下注云:“杜诗:‘来书细作行。’”又云:“《后汉书·循吏传序》曰:‘光武以手迹赐方国,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第八句下注云:“乐天诗:‘梦寻来路绕羊肠。’”当然,黄庭坚作这首诗,并不一定每一句都是想到如任渊注中所引的那些来历,但是他确实有善于运化古书辞句、古人诗句的习惯。由于平时读书多、积累富,因此,在作诗时自然得来,而运化的又并无痕迹。不知道这些来历的人仍然可以读懂诗句,而知道来历之后,更觉得意味醇厚,这也是古人所比喻的如水中着盐之妙。这是黄庭坚诗的一个特点,其他诗人也同样要运化古书,不过黄庭坚更为突出而已。
还有,这首诗旋折自然,一气呵成,毫无作意。黄庭坚屡次称赞陶渊明诗、杜甫诗是“不烦绳削而自合”(见《题意可诗后》、《与王观复书》),而他这一首诗,也可谓能做到“不烦绳削而自合”了。
(缪钺)
跋子瞻和陶诗
黄庭坚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跋子瞻和陶诗》作于崇宁元年(1102)八月,上年七月苏轼已病逝于常州。这首诗也是对苏轼的深沉悼念。这年六月,黄山谷知太平州,九天即被罢,于是想到荆南去。当时赵挺之为相,和山谷有矛盾,也想置之死地,第二年把他编管宜州(今属广西),崇宁四年黄即卒于贬所。了解山谷此时处境,可以体会此诗措辞的深沉。“跋”字表示对苏轼的尊敬。苏轼晚年知扬州时,和陶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南迁之后又和《归园田居》八十九首。绍圣元年(1094)东坡被安置惠州。在唐宋时代,贬到边远瘴疠之乡,就等于置之死地。连韩愈、李德裕、寇准这样的名臣,都曾为南迁而凄怆,李德裕、寇准就死在贬所。了解这个背景,才懂得这诗首两句的分量。何况章惇(当时的宰相)一心要杀苏轼。而苏轼是不以迁谪悲怆自苦的。他写过这样一些诗句:“日啖荔支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支二首》)“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章惇以为把苏轼放到惠州,水土不服和悲伤足以致他于死命,哪知东坡随遇而安,在惠州《纵笔》说:“白须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为报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艇斋诗话》说:“章子厚见之,遂再贬儋耳(治所在今海南儋州),以为安稳,故再迁也。”“时宰欲杀之”是有事实根据的,作者不直书章惇名字而用“时宰”二字,是含有深意的。北宋自绍圣以至灭亡,宰相弄权,残害善良,比比皆是。不独章惇一人,黄庭坚也亲受时宰之害,故着此二字以见小人弄权为祸之烈。从本诗看,这两句是为反衬东坡之胸怀人品,交代题目中“和陶诗”的背景。
三四两句一转,用寻常的动作,写出东坡高超的人品。心胸不开阔的人,忧伤终老,而东坡却能“饱吃惠州饭”,说明不以迁谪介意。这里注家都引杜诗“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病后过王倚饮赠歌》)为出处,实际是用东坡《儋耳》诗“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之意。第四句入题。凡手至此,不免就《和陶》的内容褒赞开来,而作者点到即收,忽然跳出,借陶渊明人品赞东坡,大开大合。五六两句说得非常郑重恳切。从称呼上加以变化(子瞻———东坡,渊明———彭泽)。陶渊明见机而作,彭泽令只作一百多天就去官归隐,前人多目之为处士。而苏东坡却一生都在宦海浮沉。拿渊明喻东坡,从形迹看,两人截然不同,而他们不以贫富得失萦怀,任真率性而行,则是共同的,所以七句又一反,着一“虽”字以为转折,八句以“乃”字一合作结。“风味”二字含蓄不尽,人乎?诗乎?由读者自去领会。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一说:“凡短章最要层次多,每一二句,即当一大段,相接有万里之势。山谷多如此。凡大家短章多如此。”可以说明这首诗的特色。东坡和陶诗有一百零九首,风格内容多种多样。作者却紧紧抓住“风味乃相似”这个特点,专写东坡胸怀。言为心声,其人如此,与陶相似,其细心和诗,境界可知。这是作者以简驭繁,遗貌取神,探骊得珠之处。而八句之中上下数百年,至少有四次转折,这是山谷短古的刻意求精之作。
(周本淳)
武昌松风阁
黄庭坚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早饥不能,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舟载诸友长周旋。
山谷结束了在黔州、戎州“万死投荒,一身吊影”的放逐生活之后,于崇宁元年(1102)赴太平州任,不料到官九日即罢,只得暂往鄂州流寓,本诗即写于此年九月途经武昌(今湖北鄂州)之时。这时,诗人的前途未卜,凶多吉少,果然在第二年再次远贬宜州。但是经过各种挫折和磨难,诗人的心胸变得更超然淡泊了,即所谓“已忘死生,于荣辱实无所择”(《答王云子飞》),“已成铁人石心,亦无儿女之恋”(《答泸州安抚王补之》)。他努力借助佛学与《庄子》,以应付逆境,正如他所说的:“古之人不得躬行于高明之势,则心亨于寂寞之宅。功名之途不能使万夫举首,则言行之实必能与日月争光。”(《答王太虚》)这首诗所反映的正是这样的精神境界。
全诗可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夜宿山寺所见所闻,以写景为主;第二部分抒发感情,表达渴望自由生活的心愿。
写景部分,诗人从大处落墨,描绘了一幅壮丽的山水画卷,创造了一个澄澈明净、生机盎然的高妙境界,表现了诗人在大自然中适然愉悦之情。这一部分又可分为写“松风”与“夜雨”两个层次。第一层挽住题面写阁夜松风。此阁依山而建,从阁上能望到广袤的原野,但见星回斗转,月落参横,夜色将尽,古松参天而立,在朦胧的夜色中,露出魁伟的身影。“斧斤所赦今参天”一句真是奇思奇语,一个“赦”字尤为新奇,写当年伐木者刀下留情,放过了它,老松才有今日的雄姿。人们难道不能由此联想到劫后余生的诗人和他那崚嶒傲骨吗?诗人在写景中不仅绘影而且绘声,所以接下去就写道:风过处,掀起了阵阵松涛,好像奏着女娲氏的五十弦瑟,那清泠美妙的乐声,洗去了耳中的尘俗。瑟,传说是伏羲氏所作,又据《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瑟本非女娲所创制,也许因为她是伏羲之妹(一说为其妇),又有素女鼓瑟之事,所以诗人移花接木,杜撰了“娲皇五十弦”的说法,但用“娲皇”加以点染,更增加了神奇色彩,有“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效果。“洗耳”本是许由的故事,尧想让天下给他,他觉得此话玷污了他的耳朵,于是洗耳于颍水之滨,终身隐居不出。“洗耳不须菩萨泉”一句颇耐人寻味,表现出山谷造语入思之深。所谓“洗耳”,实际上就是荡涤心胸,祛除尘虑。“菩萨泉”原是武昌西山寺的一眼泉水,诗人用它来关合“洗耳”,出语双关,妙达奥旨,既指泉水洗耳,又使人联想到用禅理净化自我。但诗句的意思又翻进一层,“不须”是说有更神奇的东西能启迪人的心灵,这就是山水之清音。面对着它,人间的一切烦恼愁苦都可抛却,精神会变得崇高。山谷是禅宗信徒,禅宗主张摒弃坐禅读经,直接从自然与人生中体验佛性真如,即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写了万壑松涛之后,接着写山中夜雨的壮丽奇景,把人们引入了一个空灵澄澈的清凉世界。这层写景除景物与音响的交融外,还穿插了人物的活动,使自然美与人情美融合在一起,诗也就更具意境。诗人与二三知己,酒醉山寺,夜宿不归。“夜雨鸣廊到晓悬”,真切地写出了作者的感受,于是作者的精神也升华到了一个光明澄澈的境界。
这段写景气象峥嵘,意境宏阔。其中虽有松涛澎湃、夜雨淙鸣,但没有尘世的喧嚣,景中的人物也都是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安贫乐道之士,人物的高风和山水的清音构成了清高脱俗的境界,逗出了下面的抒情。
松风阁诗帖(局部)
———〔宋〕黄庭坚
“东坡道人”以下为抒情部分,洋溢着对上述美好境界的向往之情,是写景部分的自然发展,深化了意境,点明了题旨。在那神奇的夜景中,诗人似乎超脱了尘世,但黎明的来临又使他跌入现实。所以在炊烟四起之时,他想起了业已作古的东坡、正受贬谪的张耒。东坡在元丰间谪黄州,其地与武昌隔江相对,大江南北的溪山间留下了他往来的足迹。张耒也曾三次谪居黄州,最后一次即因悼念东坡、举哀行服而遭贬,这时正要赴黄州,所以山谷渴望与他相见,在友情与山水中摆脱现实的拘束。钓台与怡亭都是武昌江上的胜地,孙权曾畅饮于钓台,怡亭则在江中小岛上,有唐代书法家李阳冰篆书的铭文,故诗人说:“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诗的结句以感叹兼疑问的口气出之,既表现了对逍遥自在生活的向往,又透露出内心的疑虑与怅惘,感慨十分深沉。
山谷曾经这样评杜甫:“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如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与王观复》)他作诗虽曾力求奇拗古硬,但毕生在追求这种“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化境,这种境界他晚年的一些诗是达到了的,所以前人指出:“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蔡絛《西清诗话》)本诗就是一篇达于炉火纯青境地的佳作。它不用僻典,不作拗语,但笔势自然老健,造语脱去凡俗;也没有谈玄说理,只是描绘出大自然宏阔的景象,但能使人感受到诗人博大的胸襟,这是他历经磨难,用禅学加以净化的精神境界的自然流露。但毕竟这只是一种消极的道德的自我完善,所以前人评为:“黄太史诗,妙脱蹊径,言谋鬼神,唯胸中无一点尘俗气,故能吐出世间语,所恨务高,一似参曹洞下禅,尚堕在玄妙窟里。”(同上)
就意境、章法而言,这首诗显然受到韩愈《山石》诗的影响。它们都是描写夜宿山寺,都是在记叙中写景,展现景物在时间推移中的移步换形。光线的晦明变化,山雨、松林及雨后的溪流潺湲等景物也为两诗所共有,最后也都是抒发向往之情。但山谷此诗将场景集中于“夜阑”至拂晓的一个阶段,借助深夜山景着力渲染超尘离世的氛围,而其他的情节多用逆挽的手法来交代。如诗的开头先写阁夜所见,接着“我来名之”一句是逆挽,对夜游作补充交代,松风之后的“嘉二三子”二句又是逆挽,读至此才知道诗人是与友人同游,然后转写夜宿赏雨。这样写,省去了流水账式的交代,笔势腾挪转折,叙写游踪有曲折掩映之致。本诗句句押韵,一韵到底,是所谓“柏梁体”诗,读来有累累若贯珠之妙。
(黄宝华)
次韵文潜
黄庭坚
武昌赤壁吊周郎,寒溪西山寻漫浪。
忽闻天上故人来,呼舡凌江不待饷。
我瞻高明少吐气,君亦欢喜失微恙。
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
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
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
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
有人出手办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
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
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
徽宗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在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作了九天知州,便被贬为管勾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玉隆观。他初徘徊于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后移至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在往鄂途中,曾系舟武昌(今湖北鄂州),一是为了游览西山、赤壁胜景,二是为了等待好友张耒的到来。是时,朝廷新旧党争余波未息,张耒因“闻苏轼讣,为举哀行服”(《宋史·张耒传》),而被责授房州(治所在今湖北房县)别驾,黄州(今属湖北)安置。冬季,张耒到了黄州,山谷即从武昌过江与之相见,并以这首诗与张耒(字文潜)唱和。
全诗诗意可分三层:首四句为一层,次十二句为一层,末四句又为一层。
“武昌赤壁吊周郎,寒溪西山寻漫浪”,是写山谷在武昌的游览。西山,亦称樊山,是武昌的风景区。寒溪,是西山中的水流名。赤壁,在武昌对岸的黄州,与西山隔江相望。黄州赤壁本非周瑜大破曹兵之地,因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有“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句,故山谷亦云“武昌赤壁吊周郎”,既借以表达登临怀古之情,又是对前一年去世的苏轼的追念。“漫浪”,指元结。唐元结,“或称浪士……酒徒呼为漫叟。及为官,呼为漫郎。”(李肇《国史补》)又其《自释》曰:“近文多漫浪之称。”元结曾避乱于樊上(亦属武昌,今鄂州樊口),“常与县令孟士原交往,游于樊山之间”(《武昌县志》)。因此,“寒溪西山寻漫浪”,也是借西山聊发古意。但是,山谷毕竟是专候文潜的,所以,“忽闻天上故人来”时,便迫不及待地“呼舡凌江不待饷”了。二句中,“忽闻”,透出乍闻的惊喜;“天上”,状写从天而降的感觉;“故人来”,显见友情的挚笃,———前句写“惊喜”;“呼舡”(呼叫船只),显出急不可待;“凌江”(渡江),表明不顾天险;“不待饷”(“饷”同“晌”),说明片刻不能耽搁,———后句写相见之迫切。以上四句,叙述与文潜见面之前,山谷自己的行踪、生活和期待朋友的急切心情。
“我瞻高明少吐气”以下十二句,写见面之后的感慨。头二句是对文潜的问候。“我瞻高明少吐气”,是说:我见到您的到来,终于可以稍稍吐气,一抒胸臆了。“高明”是对人的尊称。“君亦欢喜失微恙”,是说:您见到我,亦自欢喜,即便有些小病,也不觉得什么了。这两句包含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心好友,相见时难,又同为宦海沦落之人,只要彼此平安,也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接下来四句由彼此的问候很自然地转到对昔日师友的怀想。“年来鬼祟覆三豪,词林根柢颇摇荡。”“三豪”,指东坡、范淳夫、秦少游。东坡和秦少游是山谷与文潜的师友,范淳夫是山谷作著作郎时的同僚,此时皆已去世。鬼魅作祟,“三豪”相继去世。其意所指,正是加害于他们的新党。这一点不能明说,只能说他们的死给词林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动摇了文学界的根基,“词林根柢颇摇荡”便是这个意思。但是,作者的沉痛、愤激之情是掩饰不住的,他终于喊出:“天生大材竟何用?只与千古拜图像!”上天降下苏、范、秦这样的大材,又有何用啊!活着的时候不能施展抱负,徒然在死后留下供后人膜拜画像了!这是反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将进酒》)之意,而取杜甫“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之旨,实为痛心疾首之语。接着,诗人又写道:“张侯文章殊不病,历险心胆元自壮。”这是由“三豪”的遭遇而联想到张耒的遭遇。张耒因哭东坡而被贬黄州,山谷亦因党籍而罹祸,二人肝胆相照,山谷从心底里钦佩张耒的文品和人品。所以,他称赞张耒身虽染微恙,而文章无衰飒之气,经历了艰险之后,心胆依然壮烈。
诗人在回顾了过去之后,转为对现实的慨叹:“汀洲鸿雁未安集,风雪牖户当塞向。有人出手办兹事,政可隐几穷诸妄。”“汀洲鸿雁”代指人民,“未安集”指不能安居。《诗经·小雅》有《鸿雁》篇,《毛诗序》曰:“万民离散,不安其居”,统治者应能“安集之”。“塞向牖户”,语出《诗经·豳风·七月》“塞向墐户”,意谓堵塞向北的窗户,用泥涂抹门扇,以御寒过冬。第三句中“出手”,语出《传灯录》“与和尚共出只手”。第四句中“隐几”,语出《庄子》“隐几而卧”;“诸妄”语出《圆觉经》“于诸妄心,亦不息灭”。这四句意思是说:眼下正是严寒季节,百姓未能安居,理当为他们绸缪牖户。不过,这些政事朝廷大概已有人出面办理了,我们只需隐几而卧,根绝妄念便可。语意中透出对百姓的关切和对朝廷的不满。
诗的第三层亦即最后四句照应开头,并表明诗的主旨。“经行东坡眠食地,拂拭宝墨生楚怆!”是说我们漫游在东坡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拂拭东坡题诗的石刻,倍感凄怆!苏轼曾谪居黄州四年,如今张耒亦谪居于此,黄庭坚则一贬再贬,共同的遭遇更增其对良师益友的怀慕之情。墨迹依旧,人已隔世,言念及此,能不悲伤?诗从赤壁写起,又于赤壁落笔,以“吊周郎”、“寻漫浪”始,以拭宝墨、哭东坡终,首尾呼应,构为一体,感旧伤今,终明心迹:“水清石见君所知,此是吾家秘密藏。”是啊,水清自然石见,这正是我们的“秘密藏”。“水清石见”,出自乐府《艳歌行》“水清石自见”;“秘密藏”,出《圆觉经》“为诸菩萨开秘密藏”语。《涅槃经》曰:“愚人不解,谓之秘藏。”山谷在这里申明自己与文潜清白无辜,也预感到将来或有更大的祸事到来,但无论如何,事实终归是事实,总有水清石见之日。(也许这一天在他们的身后?)这里,可以见出诗人的正直品格,也透露出他在党争中沉沦的悲怆。果然,诗人在写这首诗后的第二年冬天便获罪贬宜州,到宜州后仅一年就与世长辞了———距写这首诗不到三年的时光。
山谷刻意学杜,又精研禅学,所以多典故,多禅语,是这首诗的第一个特点。不过,化用不露痕迹,因为写的是真感情。写真感情,是这首诗的第二个特点。师友之情,国事民瘼之情,无不发自心底,一气贯穿。一气贯穿,转接缜密,是这首诗的第三个特点。首四句与末四句相呼应,中间十二句又以二———四———二———四为层次,既可见出诗意转接的连贯,又可体味到诗人衷肠的回曲与感情的激荡。这是一首好诗,虽然其艺术并非最上乘,然其片言只字皆尽作者之方寸。其情其事,感人心魄,掩卷凝思,令人击节长叹不已!
(李敬一)
鄂州南楼书事四首(其一)
黄庭坚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东晋征西将军庾亮镇守武昌(今湖北鄂州)时曾登城南楼览赏风光(见《世说新语·容止》及《晋书·庾亮传》)。后人于鄂州(治所在今武汉市武昌)复建一南楼纪念庾亮。山谷在崇宁元年(1102)寓居鄂州后即登斯楼,叹其制作之美,翌年六月再登,写下了这一组诗,本诗居四首之先。
陈衍曾说过:“山谷七言绝句皆学杜,少学龙标(按指王昌龄)、供奉(按指李白)者,有之,《岳阳楼》、《鄂州南楼》近之矣。”(《宋诗精华录》)本诗即是风神摇曳,具悠远之姿者,令人回味无穷。
起句即写登临纵目之所见,境界阔大,气象不凡。以“四顾”领起,具见豪迈气魄;“接”字下得贴切,描绘出山川相缪的壮丽景色;一个“光”字,则传达出月下景物的特殊魅力。接写“凭栏十里芰荷香”,夜色中的十里风荷,给人最深刻的感受不是其视觉形象,而是其清香四溢,所以着一“香”字而境界全出。面对如此风物,仿佛人间的一切奔竞争斗都不复存在,于是诗人唱出了“清风明月无人管”之句。“清风”近承“芰荷香”,即“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之意(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明月”遥应“山光接水光”,点明皓月朗照,山川生辉。大而言之,“清风明月”实指一切自然景物。“无人管”,则是化用了东坡《前赤壁赋》最后一段的议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清风明月,见《南史·谢譓传》:譓“不妄交接,门无来宾。有时独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清风明月,非人所得而私。诗人此时物我两忘,逍遥自适。
最后一句便点明了这种感情。一个“凉”字概括了他流连陶醉于山水间的种种感受。这里巧妙地运用了通感手法,无论是视觉之“光”,还是嗅觉之“香”,均并作一种“清凉”之感。既切合夏日“追凉”,又写出其摒弃尘虑之想。“清凉”,佛家常用语,指摆脱一切憎爱之念而达到的无烦恼境界,如《大集经》云:“有三昧,名曰清凉,能断离憎爱故。”又如《华严经·离世间品》云:“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竟空。”前面所写的景物都有清高脱俗的寓意,构成了一个使心境澄淡的“清凉世界”。一个“凉”字确是意味深长。山谷在这之前经历了长达六年的谪居黔州、戎州的流放生涯,遇赦后赴太平州任,仅九日即罢官,只得流寓鄂州,等待命运的安排,结果是远贬宜州而死。尽管如此,他却力图在儒、道、佛的思想中寻求精神寄托,一方面洁身自好,即所谓“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一方面寄情山水,放舍身心,置生死荣辱于不顾。这就是他“清凉”心境的内涵。
清人冒春荣评李白七绝云:“七言绝句,以体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话,而有弦外音,味外味,神气超远。太白有焉。”(《葚原诗说》)山谷此诗确有太白的遗响,写景清新淡雅,抒情含蓄蕴藉而颇有理致。此诗通体散行,一意直叙,如流水淙淙,直归于结句的“凉”字,而又妙在点到即止,留下了玩味想象的余地。诗句在散行中又参以当句相对,如首句之“山光”对“水光”,第三句之“清风”对“明月”,往复回环,摇曳生姿,增添了声情之美。
(黄宝华)
寄贺方回
黄庭坚
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
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山谷在黔州与戎州度过了六年漫长的谪居岁月,好不容易在徽宗崇宁元年(1102)被任命领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当涂)事,但到官仅九日即罢。在贫窭困顿中,他只得漂泊于江湖间,后寓居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这首七绝就是崇宁二年在鄂州写寄贺铸的。贺铸是一位豪放任侠之士,又富有才情,诗、词精绝,名重一时。山谷与他颇有交谊,他在赴泗州通判任时,路经当涂,曾与山谷晤面。本诗就是他们分手后,山谷寄赠之作。
诗寄贺铸,却从秦观身上落笔,因为秦少游既是山谷挚友,同为苏轼弟子,同时与贺方回亦是知交。秦观于绍圣元年(1094)因列名“元祐党籍”而被贬处州,绍圣三年又徙郴州,而后贬横州、雷州,愈贬愈远,竟至天涯海角,元符三年(1100)五十二岁时才被赦北返,归途中卒于藤州(治所在今广西藤县)。本诗第一句“少游醉卧古藤下”即写秦观的逝世。字面上并未明写其死,只是说“醉卧”,显然是因为不愿提及老友之死,他以这一描写抒发了对挚友深情绵邈的追念。但这样写,也并非凿空杜撰,而是有事实为依据的。据惠洪《冷斋夜话》:“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苕溪渔隐丛话》引)当时人认为,这首词好像是一种谶语。尽管少游历尽磨难,但临终时却以宁静的心境面对死亡。山谷此句既是化用了少游的词,又切合其视死如归的坦荡情怀。
第二句说“唱一杯”,而不说“唱一曲”,这又是山谷造语的生新之处。晏殊有词云:“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唱一杯”既包含了“一曲新词”的意思,也呼应了上面的“醉卧”,针线极密。这个问题极耐人寻思。接着诗人自己作答:“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这一转折使诗境从低回沉思中振起,然后一气贯注,收束全诗。这两句用逆挽的写法,形成衬垫,全力托出最后一句,挽住题目作结,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山谷对贺铸的推重、赞美,全部凝聚在这句诗中了。只有像贺铸这样的豪侠多才之士,才有资格为少游唱出断肠之词。他的《青玉案》云:“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当时传诵人口,人称“贺梅子”。“江南断肠句”正是化用贺词成句,切追悼少游之意。少游生前很喜欢贺铸这首词,《诗人玉屑》就载有山谷语道:“此词少游能道之。”
此诗尺幅之中,蕴含深情,表现了三个朋友相互间的情谊,构思精巧。但它不仅是一般的寄友怀人之作,山谷的感叹中沉淀着深厚的内容。在北宋的激烈党争中,许多才识之士纷纷远贬,经历了种种磨难,有些人就死在岭南贬所。徽宗继位,朝野都希望能消弭党争,徽宗也以此标榜,宣布改元“建中靖国”,因而所谓的“元祐党人”得以遇赦,但劫后余生也不能长久,苏轼、秦观、范纯仁等都在此时谢世,陈师道也死于贫病。崇宁元年,蔡京为相,党祸再起,开列包括苏轼、秦观在内的百余名“奸党”,刻石全国,并令销毁三苏及苏门弟子等的著作。山谷在遇赦时也曾对徽宗寄予厚望,但朝政如此,实不堪问,他又重新陷于绝望之中。师友凋零,前途未卜,其悲凉落寞、忧患余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就在作诗的这一年,山谷再贬宜州(治所在今广西宜山),不久即辞世。在这样的境遇下,他把贺铸视为知己,其寄慨之深沉,就非同一般了。贺铸虽是太祖贺皇后的族属,但秉性耿直,长期悒悒不得志,终于愤而退隐,卜居苏常。所以他们的友谊是有共同的思想感情作基础的。
(黄宝华)
十二月十九日夜中发鄂渚,晓泊汉阳,
亲旧携酒追送,聊为短句
黄庭坚
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
宵征江夏县,睡起汉阳城。
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
祗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
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黄庭坚在沙市寓居至冬尽。次年(崇宁元年)春,返回老家分宁。六月赴太平州领州事,做了九天的官,便罢为管勾洪州玉隆观。九月,移至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寓居。谁知命运多舛,到鄂州后的第二年(1103),便被人摘录他在荆州所作《承天院塔记》中只言片语,锻炼出“幸灾谤国”的罪名,构成冤狱,远谪瘴疠之地宜州(今属广西),限即刻起程。十二月十九日晚,诗人在凛冽的夜风中,以老病之身,乘船赴贬所,写下了这首律诗。古代诗歌七言习称长句,五言则为短句,故诗题谓“聊为短句”。
贬谪的命令催魂逼命,急如星火,连熟炊的工夫也没有;“王事”在身,哪敢有片刻的耽搁!诗的首联“接淅报官府,敢违王事程”描写出一片紧张、急迫的气氛,诗人的悲愤心情透出纸背。“淅”是淘过的米,“接淅”是说来不及将生米煮熟。《孟子·万章下》云:“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山谷用“接淅”的典故恰当地比喻了官命之急迫。次联承接上联之意,通过时间、地点的转换,具体地描写出舟行之急。“宵征江夏县”,是说连夜从武昌出发。“江夏县”即武昌,鄂州的治所。“睡起汉阳城”,是说待到天亮的时候,已泊舟对岸的汉阳了。这一联诗意急切,如同《诗经·召南·小星》所状写的“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两个对偶句语气又极流畅,且切合水路舟行急速的实事。王事紧迫,江流湍急,船行飞快,那情景和气氛宛在眼前。第三联写邻里、朋旧赶来送行的情景。“邻里烦追送,杯盘泻浊清。”叙事中透出无限的情意。“追送”和“浊清”都是偏义词:“追送”就是“送”,殷勤送别,“烦”字透出作者的感激之意;“浊清”实指“清”,清香的好酒。但是,“追送”的“追”字又进一步把前面两联的紧迫气氛渲染出来:诗人走得那样突然,以至邻里、故旧事先都没有得到消息,而仓促之间追到汉阳为之饯行。那泻入杯中的一杯杯饯行酒,包含了多少深情厚谊!末联写自己的感慨:“祗应瘴乡老,难答故人情!”此番谪居边远之地,功名前程乃至生命都是不可卜知的,这一切倒也不必计较,只是“故人”的友谊和真挚的感情永远无法报答,这才是终身遗恨的事。果然,作者自十二月十九日从武昌出发,经过长途跋涉,方于次年夏天到达宜州贬所,到宜州后仅一年,便怀着冤愤与世长辞了。老死瘴乡而“难答故人情”,竟成为他留给“故人”的诀别之辞。
这首诗是因亲朋故旧饯行,内心感念不已而写的,因此感情真挚动人,用典较少,语言平易流畅,不像山谷其他的诗那样刻意雕琢,讲求险怪奇丽。但是,诗的章法仍然是谨严细密的,四联之间,起、承、转、合的关系颇耐寻究。首联“起”,叙述紧急离开武昌的原因:王事在身,必须接淅而行。颔联“承”,承接上联之意,具体描写行程紧急、必须“宵征”的情形。颈联“转”,由行程的紧迫转为写邻里的追送和置酒饯别。末联“合”,归结点题,抒发离别之情。山谷长于律诗,而律诗的章法是颇有诀窍的,其中之一便是“起、承、转、合”。《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到香菱向林黛玉学诗,黛玉说:“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读者可以根据曹雪芹通过黛玉之口说出的这段话,来揣摩黄庭坚这首律诗艺术上的特点。
(李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