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笔三首

苏轼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

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这三首诗是苏轼六十四岁时在儋州所作。第一首自嘲衰老。首句,写处境寂寞,衰病成翁。次句,以风吹“萧散”的白须申述衰老。“霜”字既显须白之色,又带凄寒之气。这二句使人感到萧飒可伤。后二句忽借酒后脸上暂现红色一事,表现轻快的情绪,诗境转为绚烂。白居易《醉中对红叶》诗:“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陆游《久雨小饮》诗:“樽前枯面暂生红。”也是写“醉面”之“红”,但直接指出不是“真红”。苏轼此诗,先写旁观的肯定,再写自己的否定,用笔较为曲折,也显得洒脱。“小儿误喜”,可能是儿子安慰父亲的话,更可能是诗人故作设想之辞。因为这时候,随侍诗人身边的儿子苏过,年已二十八岁,不会幼稚到把“酒红”当作“真红”,但诗人为了表达欢悦的心情,有意借儿子的话引来“喜”字;儿子之喜又引来他的“一笑”。但在“朱颜”与“喜”之前,先着一“误”字;经过“一笑”之后,又点破“朱颜”原是“酒红”。对儿子之喜的否定又不免回到对衰老的肯定。这里,诗人的情绪改变了,诗境改变了,但前面所写的可伤之事并没有改变。

诗篇的成功之处,就是通过情绪的变化,色彩的变化,内容的反复的否定和肯定,表现了诗人能用达观的态度、风趣的笔墨去对待和描写引人感伤之事,显得曲折坦荡,情趣风生,有过人的胸襟和笔力。

第二首,描写处境寂寞。前一首从寂寞写到热闹,这一首则从热闹写到寂寞。起二句说诗人出门时,有许多“父老”围着看他。他目前虽然像隐者、普通书生那样戴着“乌角巾”,但“父老”们知道他是一个曾经做过“宰官”的不平常人。角巾是隐士们喜戴的头巾,屡见于《晋书》;乌是黑色,杜甫《南邻》诗有“锦里先生乌角巾”之句。“现宰官身”,语出《法华经》,宰官,泛指官吏,用典无痕。苏轼虽然在政治上屡遭打击,屡受贬谪,但他才名极大,贬谪时经常有人欢迎他。他在黄州时如此,在惠州时也是如此,他诗中就有“到处聚观香案吏”、“父老相携迎此翁”之句。在儋州,“父老争观”,想来也非止“曾现宰官身”之故,而该是他的文章、气节之名,也略传到海南中来。父老的亲近足以自豪,但说“缘”(因为)的是“宰官身”,又足自悲。这二句写的是热闹中的寂寞,自豪中的悲凉。后二句专写寂寞,弥见悲凉。一阵的热闹过去之后,“路人”少到可“数”,环境的荒僻寂寞可知。诗人闲着无事在“数”这些“路人”,加以“斜阳”、“古路”,只身“独立”,真是悲凉之至。但诗句只写物象,不着议论,不抒情感,不露“寂寞”与“悲凉”的字样,而寂寞与悲凉自在物象中见出。试想一个才高一世,在文坛、政坛都能大显身手的苏轼,落到这种境地,就其自身来说,是不幸,就国家来说,又是何等的不平!但诗人却不自嗟叹,而用自我欣赏、自我回味的心境来对待它。他的旷达胸怀形成了一层浓灰,盖着内心的不平之火,不使火气外露。但就读者感受说,这层浓灰只会把火的温热保持得更深微、更长久。

这诗的成功之处,就是能用恬淡的笔触,不露痕迹地来反映悲凉情境,蕴蓄着身世的不幸和社会的不平,高情远韵,余味悠然,而客观上却会引起读者极大的同情和为之产生愤慨。

第三首,写和儋州人民的深厚感情。起句写北方船只不到,儋州米价贵了起来,有“米珠薪桂”之慨。儋州当时耕种落后,产米很少,苏轼《和陶劝农六首》小序说:“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秔稻,不足于食。”所以“北船不到”,米价高涨是必然的。次句写在上述情况下,诗人半月不得醉饱,这也是实况,参看他在儋州其他诗作可知。后二句写明天是东邻祭灶之日,他们和诗人感情极好,必然会以祭品相饷。膰,本义为祭肉,这里作动词用,指送祭灶品,即送“只鸡斗酒”。“只鸡斗酒”语出曹操《祭桥玄文》,切合祭品,可见用典精当。上二句写自己的窘况,也写儋州的环境;后二句写诗人对邻人的信赖,从一件具体小事侧面反映他和儋州人民感情的深厚。

这首诗的成功之处是以直截之笔写真率之怀。它直写诗人的渴酒思肉,直写对邻人送酒肉的期待,毫不掩饰,毫不做作,正如纪昀所评的“真得好”。诗写求酒肉,又写得这样真而不鄙。是否不鄙,就要看其“全人”,有待于“知人论世”了。苏轼其人,写此诗当然配得上称“真”,称“好”,称“不鄙”。

《纵笔三首》是苏轼晚年的白描好诗,第一首以风趣胜,第二首以含蓄胜,第三首以真率胜,共同的特点是作者胸怀旷达坦荡,诗篇笔调恬适闲远,情韵俱佳。王文诰评:“此三首平淡之极,却有无限作用,未易以情景论也。”它的“作用”,正在于诗篇所体现的作者心境与诗境的超旷闲逸,值得人们学习。

(陈祥耀)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

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一)

苏轼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苏轼于六十二岁时贬谪儋州。当时儋州地处“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的海岛中,一片荒凉。他身为“罪人”,受到种种监视,只有第三子苏过随行作伴,处境非常困难。初期僦居官舍,后来又被逐出。幸而得到王介石等人的帮助,在城南“污池之侧桄榔树下”,筑了五间泥房以居。他和当地人民有了很深的感情。诗中的子云、威、徽、先觉四个姓黎的,就是他在当地要好的友人。

这首诗作于六十四岁时。写作者有一天带着酒后的醉意,遍访“四黎”之家,归途天色已暗,酒意未醒;并且地面上草木丛生,路径不明。他走入“竹刺藤梢”围绕的迷途中,要回家认不了路,只好沿着有牛粪的路径走,因为懂得自己的家就在牛栏之西。诗篇的最大特点就是敢于把人们认为最粗俗的东西“牛矢”(牛粪)取作诗材,写入诗中。韩愈在《进学解》中赞美良医能博取“牛溲(尿)马勃(药名),败鼓之皮”作为药物,他自己的诗,也好写粗丑的事物;但还没有用“牛溲”、“牛矢”之类入诗。沈德潜《说诗晬语》说:“苏子瞻胸有洪炉,金银铜锡,皆归熔铸。……韩文公后又开辟一境界也。”从这首诗看,熔铸的不只是“金银铜锡”,而且及于“牛溲、马勃”之类了。

诗篇浅易如话,毫不雕琢,又写了最粗俗的东西,但读起来使人感受的不是“浅俗”而是雅,不是“粗丑”而是美。论其原因:第一,写得新鲜。现实生活中某些可写的事物,以前没人敢写,没人写到,诗人第一次大胆地把它写出来了,自然使人感到新鲜。第二,写得真实。诗人写的是他的一次真实的生活经历,并非出于想象。这种真实,出之于生活经验,宋黄庶《宿赵屯》诗:“行逐羊豕迹,始识入市路。”写到类似情况,只是不敢用“矢”字;现在有经验的人在深山中找寻村落,碰到岔路无人可问时,还常凭“牛矢”辨路,因为有“牛矢”的路必然可以走到有居民的地方。情景真实,文字真实,必然会使人们感到亲切。第三,诗中具有与庸俗、丑恶截然相反的高尚情操,这是最重要的。诗人以曾官居清贵、才高一世的身份来到儋州,和当地的居民能结下深切的友谊;走在布满藤刺的荒地上,住在牛栏西面的泥房中,不是自伤自怜,而是充满乐观自得的感情,这不能不说是高尚的。第四,作者的诗功深。他把朴素内容写得生动富有风趣,一片行云流水、毫不经意的活泼姿态,确是大家气格。苏轼此诗,可以说明一个问题:文学作品的“雅”与“俗”是相对的;只要作者情愫高,功力深,写作时能从真情实感出发,能大胆创新,任何“俗”的题材都可以创造“雅”的意境,使它显得美,显得有味。

(陈祥耀)

儋耳

苏轼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儋耳今属海南省儋州市。元祐八年(1093)哲宗亲政,重新起用新党。绍圣元年(1094)苏轼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贬官惠州(今属广东),绍圣四年再贬儋耳。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继位,政局在短时间内发生了有利于元祐党人的变化,已死的追复原官,未死的逐渐内迁。六十五岁高龄的苏轼于五月内迁廉州(州治在今广西合浦),《儋耳》诗即作于此时。这首诗表现了他初得诏书时的欣喜之情,抒发了风烛残年,万念俱冷的深沉感慨。

首联写一阵雷雨之后的黄昏时刻,作者独自登高,凭栏远望。霹雳,疾猛之雷。古人常以雷霆之怒,霹雳之威喻皇帝的威怒,这里既是写实景,也是以霹雳收威暗喻哲宗去世,徽宗继位,朝政更新。“暮雨”的“暮”,也是含义双关,暗示以前朝政的昏暗;“开”,表现了他对徽宗的幻想,以为朝政从此清明。徽宗刚继位,想清除朝廷的党争,似乎将大有作为,苏轼当时还不可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也说:“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这四句几乎可作“霹雳”句的注脚,表现了同样的幻想。崔嵬,山高貌。对句刻画了诗人凭倚栏槛遥望的神态。如果说出句是抒发的欣喜之情,那么对句的“独”字,则表现出孤寂之感,为尾联作好了铺垫。

颔联写登高所见,既是写眼前实景,又是象征时局。这是全诗最好的一联,被方东树誉为“奇警”(见《昭昧詹言》卷二十)。霓即虹,《埤雅》:“虹常双见,鲜盛者雄,其暗者雌。”夏天雨后多出现虹霓,是眼前实景;但作者不以彩虹入诗,而以暗淡的雌霓入诗,显然是有寓意的。五月苏轼得到诏书时,迫害元祐党人的二惇(章惇、安惇)、二蔡(蔡京、蔡卞),已受到台谏的排击,“雌霓云端下”正象征了政敌的失势。雄风,帝王之风,与“庶人之雌风”相对,语出宋玉《风赋》。儋耳四周皆海,雄风来自海上,这既是写海风之快意,又是暗喻内移诏命的降临。

颈联记双喜临门。一是野老之喜,苏轼初到儋州,遇上连年灾害,元符三年喜获丰收。苏轼与海南人民休戚与共,野老的喜事就是他的喜事。二是自己之喜。苏轼谪居海南,无时不盼望北归。就在这年的人日(正月七日)他还感慨说:“三策已应思贾让,孤忠犹未赦虞翻。”(《庚辰岁人日作》)贾让是汉哀帝时人,曾上治河三策,其中上策是引黄河北入海。苏轼在元祐年间也多次提出类似的主张,不被采纳。元符二年黄河再次决堤北流,他的主张得到了应验。虞翻是三国时吴人,因忤孙权,长期流放交州。现在总算“赦虞翻”,除书已到,逐臣即将北归,他的高兴是不难想象的。

尾联写今后的打算,说自己年事已高,只要能吃饱饭,有栖身之地,就再无奢求了。杜甫《病后过王倚饮赠歌》有“但使残年饱吃饭”语,上句即用其意。《庄子·秋水》载坎井之蛙语:“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庄子是讥井蛙之浅薄,但后人却以“专一丘之欢,擅一壑之美”表现“轻天下,细万物”的隐逸思想(陆云《逸民赋序》)。苏轼的用法与此相同。他晚年思想很矛盾,由于政治上一再遭受打击,经常发出“心似已灰之木”(《自题金山画像》)一类的感慨。但其思想深处仍是“报国心犹在”(《望湖亭》),“少壮欲及物,老闲余此心”(《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诗的末句虽略嫌消沉,但全诗的基调正如清人汪师韩所说:“崷崪雄姿,经挫折而不稍损抑。浩然之气,于此见其心声。”(《苏诗选评》)

(曾枣庄)

澄迈驿通潮阁二首

苏轼

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这两首七绝作于元符三年(1100),诗人离儋州之前。澄迈,县名,在今海南岛;通潮阁,一名通明阁,在澄迈县西。

第一首诗描绘登通潮阁所见情景,闲雅的笔触中隐然透出羁旅愁绪。首句“倦客愁闻归路遥”,开门见山地点明诗人的心境和处境。“倦”字令人想见诗人旅途颠沛、神情困顿之态;而“归路”之“遥”,则暗示出漂泊之远,一怀愁绪由此而起。“愁闻”二字下得平淡,却将思乡盼归的心曲表达得十分真切,不管诗人是有所问而“闻”,还是他人无意之言而诗人有心而“闻”,都使人意会到身处偏远之地的诗人内心的落寞、孤寂。也许,他曾暗自期望:此处离故乡会近一点了吧?但是留心打听,方知归路依然遥远,怎不使旅客添“倦”,离人增愁呢?

诗人怀着思乡的愁闷心情独自行走,突然眼前一亮:前面有一座飞檐四张的高阁,凌空而起,俯视着跨水长桥。“眼明飞阁俯长桥”点出“通潮阁”之题。“眼明”二字极其准确地写出诗人对突兀而起的通潮阁的主观感受,而且使诗歌的情调由低抑转为豁朗。两句之间的起落变化,显示了诗人开阖自如的大手笔,也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磨难所持的乐观态度。正像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把远贬海南视为难得的经历一样,在这里他也不肯让自己的精神就此委顿,而是竭力振作,将内心的愁苦化解开去。眼前这座凌空而起的通潮阁正是以其宏伟之势、阔大之景吸引了诗人的注意力。

诗歌很自然地由抒情转到写景:“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正因为“贪看”,全副身心被自然景色所吸引,故而“不觉”时光流逝,写得意气悠然闲适,大有与物同化之趣。有意思的是,诗人写白鹭,不用“飞”或“翔”,却着一“横”字,而这“横”字正是诗人匠心独运之所在。首先,“横”字带出一股雄健之势,如同一团浓墨重重地抹在画面上,其气势,其力度,是“飞”或“翔”所不具备的。其次,这一“横”字中,点染了诗人的主观情感,传达出诗人的神情意态:诗人凭栏远眺,“贪看”一队白鹭在秋浦上飞翔,视线久久地追随着白鹭移动,故而有“横”的感觉。若用“飞”或“翔”,则见不出诗人久眺的身影。更妙的是,白鹭“横”于秋浦之上,化动为静。这种“静态”完全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它既与人们观察展现于开阔背景上的运动时所获得的感受一致,暗示出秋浦水天一色,空寥清旷;同时,也是诗人心境之“静”的外现。最后一句用一个“没”字写晚潮,虽然是动态,却也是无声无息,令人不觉其“动”。正是在这至宁至静的境界中,时光悄然消逝,晚潮悄然而退,只有一片青葱的树林映着最后一抹斜晖……而从诗人倚轩凝然不动的身影中,读者不难体会到深切的寂寞和一丝莫名的惆怅。

第二首着意抒发思乡盼归的心情。诗人从绍圣元年(1094)被贬出京师,六七年间一直漂泊在惠州、海南等地,北归无期,鬓发染霜,此时不觉悲从中来,发出“余生欲老海南村”的叹息:看来只得在这天涯海角之地度过残生了。然而,这自悲自悯的情感却不能淹没诗人心中执着的期望,他内心深处依然盼望有朝一日遇赦北还,因此第二句写道:“帝遣巫阳招我魂。”帝,指上帝;巫阳,古代女巫名,《楚辞·招魂》:“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乃下招曰:‘魂兮归来!’”诗人在这里巧妙地化用《招魂》之意,借上帝以指朝廷,借招魂以指奉旨内迁。诗人就像一个漂泊无依的游魂,苦苦地盼望上帝将它召还。无望已使人痛苦,而无望中的期望,更煎熬着诗人的心。这两句诗中翻腾着一种深沉炽热的情感,分外感人。

怀着强烈的思乡之情,诗人翘首北望,只见“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杳杳,形容极远。极目北眺,广漠的天空与苍莽原野相接,高飞远去的鹘鸟正消逝在天际;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青山犹如一丝纤发,那里,正是中原故乡!这两句以远渺之景抒写对故乡的怀念之情。“天低鹘没”,笔触洗练,气韵清朗,极具情致。而“青山一发”,用头发丝来比喻天际的青山,更是新鲜别致。黄庭坚曾称赞苏轼的诗“气吞五湖三江”,而此句也显示了苏诗特有的磅礴气势。只不过它不是以恢宏之景表现出来,如“峨嵋翠扫空”;而是将壮观之景“化”小,运于股掌之间:“青山一发”。另一方面“青山一发”又是实写之景。如此雄伟壮观的青山居然仅仅在地平线上露出一丝起伏的远影,可见青山之遥远,中原之遥远!而这正表明了诗人遐思的悠长。青山在天际时隐时现,宛如发丝若有若无,它牵动着诗人思乡的情愫,勾起诗人执着的期望。

这两首七绝虽然都是抒写羁旅思乡的愁怀,但前一首以景写趣,韵调清雅悠闲,意趣隽永;而后一首以景写情,笔墨洒脱飘逸,情感炽热绵长。共同之处是,虽写悲伤之怀,却不流于颓唐委顿;画面疏朗,笔力雄放。前人称苏诗“清雄”,这两首即是。

(韦凤娟)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苏轼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绍圣元年(1094),哲宗亲政,蔡京、章惇之流用事,专整元祐旧臣;苏轼更成了打击迫害的主要对象,一贬再贬,由英州(州治在今广东英德)而惠州,最后远放儋州,前后七年。直到哲宗病死,才遇赦北还。这首诗,就是元符三年(1100)六月自海南岛返回时所作。

纪昀评此诗说:“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既“以彼物比此物”,很难不露“痕迹”。但这四句诗,的确是不露“比”的“痕迹”的。

“参横斗转”,是夜间渡海时所见;“欲三更”,则是据此所作的判断。曹植《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这说明“参横斗转”,在中原乃是天快黎明之时的景象。而在海南,则与此不同,王文诰指出:“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时,则参已早见矣。”这句诗写了景,更写了人。一是表明“欲三更”,黑夜已过去了一大半;二是表明天空是晴明的,剩下的一小半夜路也不难走。因此,这句诗调子明朗,可见其时诗人的心境。而在此之前,还是“苦雨终风”,一片漆黑。连绵不断的雨叫“苦雨”,大风叫“终风”。这一句紧承上句而来。诗人在“苦雨终风”的黑夜里不时仰首看天,终于看见了“参横斗转”,于是不胜惊喜地说:“苦雨终风也解晴。”

三、四两句,就“晴”字作进一步抒写:“云散月明”,“天容”是“澄清”的;风恬雨霁,星月交辉,“海色”也是“澄清”的。这两句,以“天容海色”对“云散月明”,仰观俯察,形象生动,连贯而下,灵动流走。而且还用了句内对:前句以“月明”对“云散”,后句以“海色”对“天容”。这四句诗,在结构方面又有共同点:每句分两节,先以四个字写客观景物,后以三个字表主观抒情或评论。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情景交融。宋人造句,则力求洗练与深折。从这四句诗,既可看出苏诗的特点,也可看出宋诗的特点。

三、四两句看似写景,而诗人意在抒情,抒情中又含议论。就客观景物说,雨止风息,云散月明,写景如绘。就主观情怀说,始而说“欲三更”,继而说“也解晴”;然后又发一问:“云散月明”,还有“谁点缀”呢?又意味深长地说:“天容海色”,本来是“澄清”的。而这些抒情或评论,都紧扣客观景物,贴切而自然。仅就这一点说,已经是很有艺术魅力的好诗了。

然而上乘之作,还应有言外之意。三、四两句,写的是眼前景,语言明净,读者不觉得用了典故。但仔细寻味,又的确“字字有来历”。《晋书·谢重传》载:谢重陪会稽王司马道子夜坐,“于时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重率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道子戏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耶?’”(参看《世说新语·言语》)“云散月明谁点缀”一句中的“点缀”一词,即来自谢重的议论和道子的戏语,而“天容海色本澄清”,则与“月夜明净,道子叹以为佳”契合。这两句诗,境界开阔,意蕴深远,已经能给读者以美的感受和哲理的启迪;再和这个故事联系起来,就更多一层联想。王文诰就说:上句,“问章惇也”;下句,“公自谓也”。“问章惇”,意思是:你们那些“居心不净”的小人掌权,“滓秽太清”,弄得“苦雨终风”,天下怨愤。如今“云散明月”,还有谁“点缀”呢?“公自谓”,意思是:章惇之流“点缀”太空的“微云”既已散尽,天下终于“澄清”,强加于我苏轼的诬蔑之词也一扫而空。冤案一经昭雪,我这个被陷害的好人就又恢复了“澄清”的本来面目。从这里可以看出,如果用典贴切,就可以丰富诗的内涵,提高语言的表现力。

五、六两句,转入写“海”。三、四句上下交错,合用一个典故;这两句则分别用典,显得有变化。“鲁叟”指孔子。孔子是鲁国人,所以陶渊明《饮酒诗》有“汲汲鲁中叟”之句,称他为鲁国的老头儿。孔子曾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意思是:我的道在海内无法实行,坐上木筏子漂洋过海,也许能够实行吧!苏轼也提出过改革弊政的方案,但屡受打击,最终被流放到海南岛。在海南岛,“饮食不具,药石无有”,尽管和黎族人民交朋友,做了些传播文化的工作;但作为“罪人”,又哪里能谈得上“行道”?如今渡海北归,回想多年来的苦难历程,就发出了“空余鲁叟乘桴意”的感慨。这句诗,用典相当灵活。它包含的意思是:在内地,我和孔子同样是“道不行”。孔子想到海外去行道,却没去成;我虽然去了,并且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可是当我离开那儿渡海北归的时候,又有什么“行道”的实绩值得自慰呢?只不过空有孔子乘桴行道的想法还留在胸中罢了!这句诗,由于巧妙地用了人所共知的典,因而寥寥数字,就概括了曲折的事,抒发了复杂的情;而“乘桴”一词,又准确地表现了正在“渡海”的情景。“轩辕”即黄帝,黄帝奏乐,见《庄子·天运》:“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苏轼用这个典,以黄帝奏咸池之乐形容大海波涛之声,与“乘桴”渡海的情境很合拍。但不说“如听轩辕奏乐声”,却说“粗识轩辕奏乐声”,就又使人联想到苏轼的种种遭遇及其由此引起的心理活动。就是说:那“轩辕奏乐声”,他是领教过的;那“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他是亲身经历、领会很深的。“粗识”的“粗”,不过是一种诙谐的说法,口里说“粗识”其实是“熟识”啊!

尾联推开一步,收束全诗。“兹游”,直译为现代汉语,就是“这次出游”或“这番游历”,这当然首先照应诗题,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但又不仅指这次渡海,还推而广之,指自惠州贬儋县的全过程。绍圣元年,苏轼抵惠州贬所,不得签书公事。他从绍圣四年六月十一日与苏辙诀别、登舟渡海,到元符三年六月二十日渡海北归,在海南岛渡过了四个年头的流放生涯。这就是所谓“兹游”。很清楚,下句的“兹游”与上句的“九死南荒”并不是互不相蒙的两个概念,那“九死南荒”,即包含于“兹游”之中。当然,“兹游”的内容更大一些,它还包含此诗前六句所写的一切。

弄清了“兹游”的内容及其与“九死南荒”的关系,就可品出尾联的韵味。“九死”者,多次死去也。“九死南荒”而“吾不恨”者,是由于“兹游奇绝冠平生”,看到了海内看不到的“奇绝”景色。然而“九死南荒”,全出于政敌的迫害;他固然达观,但哪能毫无恨意呢?因此,“吾不恨”毕竟是诗的语言,不宜呆看。这句既含蓄,又幽默,对政敌的调侃之意,也见于言外。读至此,诗人的旷达襟怀和豪放性格也就跃然纸上了。

(霍松林)

杨蟠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公济,章安(今浙江椒江)人,一作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庆历六年(1046)进士。任密、和二州推官,后知温、寿二州。以诗知名。元祐中,常与苏轼唱酬。曾有《章安集》。

陪润州裴如晦学士游金山回作[1]

杨蟠

试上蓬莱第几洲?长云漠漠鸟飞愁。

海山乱点当轩出,江水中分绕槛流。

天远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

回船却望金陵月,独倚牙旗坐浪头。

〔注〕

[1] 《宋文鉴》首句“试”作“世”,末句“浪”作“上”。此据《瀛奎律髓》。姚鼐《今体诗钞》同。

此诗写于仁宗嘉祐(1056—1063)年间,作者时任和州(治所在今安徽和县)推官。裴如晦,名煜,时知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杨蟠“平生为诗数千篇”(《宋史·文苑传》),曾受欧阳修称许:“苏梅久作黄泉客,我今亦为白头翁。卧读杨蟠一千首,乞渠秋月与春风。”(《读公济〈章安集〉》)《宋文鉴》和《瀛奎律髓》都选了它,也许就是欧公“卧读”过的一首好诗。

此诗是诗人陪裴煜游金山归途之作。胜游虽近尾声,清景尚在眼前。诗人生怕久后追摹为难,赶忙形诸吟咏,对这次旅游作了艺术总结。

首联写初上金山的观感。金山当时位于长江中流,兼有形胜、楼观之美。上句“蓬莱”是比拟之词。诗人陪同当地长官初“上”金山,恍如面临海上三神山,领略着仙境的滋味。“试上”和“第几洲”,用试探、设问口气,如实概括了最初印象。次句写上山后所见江间景色:长云漠漠,满布江山,连飞鸟也为难以度越而发愁。我上此山,真如到了蓬莱胜境。

次联着重钩画金山周遭环境。诗人临窗远眺,只见海上群山点点,“当轩”而出;凭栏俯瞰,又见江水“中分”,“绕槛”而流。“乱”字形容山如簇围,“当”字形容秀色可揽,“中”字状地处江心,“绕”字状江流萦回,都能写意穷形。

前两联以日间登山所感所见为中心,后两联则集中表现夜里回舟时情景。

三联侧重描写长江边两座历史名城镇江和扬州,而以镇江东北的多景楼和扬州城里的万家灯火作为典型。多景楼在北固山甘露寺中,裴煜守润州时,曾以此楼为题写过一首七律,诗中有“海岸千艘浮若芥,邦人万室布如棋”之句,就是从楼上看到的景致。杨蟠则从舟中“远”望北固山、多景楼,而赞赏它“横”立“天”际的壮观。尤以“夜深”“见”到的“灯火”辉煌的扬州城郭,更为引人入胜。诗人分别突出镇江和扬州的特点,一是名胜古迹,一是繁华景象,着墨不多,形象都很鲜明。在旷远寥廓的天幕下,北固山和多景楼横空屹立,不知阅历了多少古今兴亡。而扬州城的夜深灯火,也生动地证明:这个向以商业发达著称的古城,仍然是繁盛如昔。方回说五、六“自是佳句”,认为“细味”起来,和王安石的“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相比,觉此诗“尤胜”。(《瀛奎律髓》)而王平甫则说它是“解量四至”的“庄宅牙人语”(《后山诗话》),显然带有成见。

末联特把润州形势作了刻绘。上句写“回船”时回望“金陵月”色,意在把它同润州联系起来,并向裴煜暗示:金陵地处镇江上流,同属东南重镇,关系国家安危。下句则写得更含蓄。牙旗,旗杆上饰以象牙的旌旗,代指裴煜的官船。“独倚牙旗”,稳“坐浪头”,固然显示了裴煜坐镇润州的英威,言外却希望他勿忘保境安民的职责,与李商隐《重有感》“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的用意略同。

此诗向以善于摹写金山形胜见称。纪昀赞誉它“气象雄阔,到底不懈”,是当之无愧的。方回说杨蟠诗“葩藻流丽”,意谓写金山形胜,既能把握前后、左右,古迹、名城的特点,又能通过辞采流丽的语言来表现。全诗突出“陪”、“游”、“回”三字,却一点不见痕迹。二、三联尤能发挥诗人运用偶句的特长,自然流转,上句既佳,下句尤胜,珠联璧合,倍见精彩。作者同时又作《甘露上方》,其首联云“云捧楼台出天上,风飘钟磬落人间”,二者可谓异曲同工。此外,此诗又是七律中“格高调响”的典型,音节浏亮,雍容不迫,读来琅琅上口。

(陶道恕)

孔文仲

【作者小传】

(1038—1088)字经父,临江新淦(今江西新干)人。嘉祐六年(1061)进士第一。调余杭尉,任台州军事推官,举贤良方正。哲宗朝,历秘书省校书郎、左谏议大夫,官至中书舍人。后入党籍。与弟武仲、平仲俱以文名,合称“清江三孔”,有《清江三孔集》。

秋夜二首(其一)

孔文仲

孤枕夜何永,破窗秋已寒。

雨声冲梦断,霜气袭衣单。

利剑摧锋锷,苍鹯缩羽翰。

平生冲斗气,变作泪汍澜。

孔文仲生性狷直,为官廉洁,但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因而罢官。这诗是写罢官之后的凄苦生活和痛苦心情。

“孤枕夜何永”,“孤枕”点明形单影只,“何永”,以反诘之语,写出愁思难眠;因为愁思,显得夜何其长!“破窗秋已寒”,秋寒更觉窗破,窗破更觉秋寒。首联为起对格、因果句,通过互衬互补的笔法,既写出了节候和环境,又写出了清贫、孤寂的心绪。

长夜难眠,心事重重,透过“破窗”,只见“秋月”当头,寒气袭人;在辗转反侧之中,刚刚朦胧入睡,不知何时飘来几朵乌云,便随着飒飒寒风,飘洒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因而吟出了颔联:“雨声冲梦断,霜气袭衣单。”

首、颔两联,双起双承。“雨声冲梦断”,是承“孤枕夜何永”而来,极写辗转反侧之苦;“霜气袭衣单”,是承“破窗秋已寒”而来,极写寒气逼人之甚。此二联以寒酸之语,刻画出诗人两袖清风,在任毫无积蓄,罢官更为凄苦的形象和心情。

颈联承上转入对壮志未遂的刻画。“利剑摧锋锷”,是借剑写人。诗人怀抱利器,心念社稷,本想奋发有为,但利剑的“锋锷”却被摧残了!“苍鹯缩羽翰”,是以猛禽自比。诗人本想奋飞万里,如“苍鹯”(又名“晨风”)翱翔苍穹,但现实却硬逼使自己垂下了羽翼。一些心怀远志高节的人,常常以利剑猛禽自喻,又常常以锋折翅垂比喻心志被抑,如韩愈《利剑》诗就说:“我心如冰剑如雪,不能刺谗夫,使我心腐剑锋折。”李贺《高轩过》也说:“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都是很好的例证。本篇以“剑”“鹯”自喻,既写出了心志的高远,又写出了壮怀之难酬,是很贴切的比喻。

尾联直抒胸臆,描叙心中悲苦:“平生冲斗气,变作泪汍澜。”“汍澜”,流泪貌。平生心志高远,气冲斗牛,想不到却落得清夜无寐,涕泪涟涟。

诗人自幼刻苦攻读,博洽群籍,词笔赡丽,议论深博,为人正直刻苦,最后是“因劳疾笃卒”。这样的人,按照传统观点,的确是难得的好官吏。但因为在熙宁初“力论王安石理财训兵之法为非”而罢官,据记载,孔文仲死后,“士大夫皆失声。苏轼拊其柩曰:‘世方嘉软熟而恶峥嵘,求劲直如吾经父(文仲字)者,今无有矣!’”

文如其人,这首诗的主要特点是古情古味,质朴无华,虽为近体,颇近古调。

(傅经顺)

晏幾道

【作者小传】

(1038—1110)字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晏殊第七子。曾因郑侠上书请罢新法牵连入狱。后任颍昌府许田镇监。晚年退职家居,家境中落。其词低回缠绵。有《小山词》。

与郑介夫

晏幾道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晏幾道字叔原,晏殊之幼子,是北宋杰出的词人。他所作《小山词》,黄庭坚称其“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小山词序》)。后人对他的词也都评价很高,但是他的诗作流传甚少。厉鹗《宋诗纪事》载晏幾道诗六首,《与郑介夫》即是其中之一。(按《山谷外集诗注》卷七有《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稚川》及《次韵叔原会寂照房得照字》两诗,可见晏幾道与黄庭坚唱和,还是常作诗的,可惜都不传了。)晏幾道《与郑介夫》诗最早见于赵令畤《侯鲭录》。《侯鲭录》卷四云:“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所往还厚善者,晏畿道叔原皆在其中。侠家搜得叔原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裕陵(按,指宋神宗)称之,即令释出。”

这是怎么回事呢?郑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少时受知于王安石。他中进士后,为光州法曹参军。熙宁七年(1074),郑侠秩满入都。因为他在外地作官时看到新法之弊,到京后,数次上书于王安石,言新法之为民害者。王安石派人对他说,想给他较好的官职,他不受,他说,只希望王安石能取其所献利民便物之事行其一二。后来受职监安上门。郑侠看到当时流民扶携塞道,颠连愁苦,于是绘《流民图》,具疏陈新法之弊,上奏于神宗。神宗颇受感动,遂命废止一部分新法。新党吕惠卿等大怒,一方面劝神宗恢复新法,一方面迫害郑侠,并穷治其平日往还厚善者,晏幾道遂受到株连。幸而神宗还算明白,释放了晏幾道,然而郑侠终因吕惠卿之陷害,免职,编管汀州。

晏幾道是宰相晏殊的贵公子,又有才华,本来很容易仕进,但是他性情耿介,厌恶官场,平生不肯“一傍贵人之门”(黄庭坚《小山词序》中语)。不过,他并不是忘怀政治的,他看到当时新法施行不当而带来的种种弊端,心中不满,所以与郑侠很合得来。他给郑侠的这首诗,虽然只有短短四句,但是含蕴丰富,有隐讽之意。首句“小白长红又满枝”,隐喻当时朝廷上一时得意的新贵。第二句尤其值得玩味。时当春日,“小白长红”,到处可见,晏幾道如果只为赏花,何必要去“筑球场外”呢?“筑球”本是宋代极为流行的一种球艺竞技比赛,参加者要分两队以争胜负(《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等书都有记叙)。这种胜负之竞技与当时朝廷中的新旧党争颇有相似之处。所以晏幾道又在“筑球场外”之后加上了“独支颐”三个字。“支颐”者何?有所思之貌也。所思者何?即下文“春风”二句。这二句是对当时新贵的一种隐讽,意思是说,你们这些作威作福之人,亦不过如春风之“主张繁华”,像人间过客一样,终不能久也。“主张”之“张”,读去声,“主张”即是“主管”之意。这首短诗,言近旨远,寄兴深微,可见晏幾道的诗艺也是高明的。郑侠有《和荆公何处难忘酒》一首(见《宋诗钞》二集)云:“何处难缄口?熙宁政失中。四方三面战,十室九家空。见佞眸如水,闻忠耳似聋。君门深万里,安得此言通?”表示了对新政的不满,所以晏幾道与郑侠是政见相合的。不过,郑诗是直说,而晏诗则是隐讽,就诗艺而论,晏胜于郑。

如果只读《小山词》,晏幾道仿佛是一个避远政治而以歌筵酒席自娱的人,其实并不尽然。他虽然因为厌恶官场而不介入政治,但是他还是关心政治的,并且有自己的见解。不但在他的《与郑介夫》诗中可以看出来,还有《观画目送飞雁手提白鱼》诗云:“眼看飞雁手携鱼,似是当年绮季徒。仰羡知几避矰缴,俯嗟贪饵失江湖。人间感绪闻诗语,尘外高踪见画图。三叹绘毫精写意,慕冥伤涸两踌蹰。”也可看出他对于官场中营谋私利、得失争逐的轻鄙与恐惧。这是晏幾道的另一方面,知人论世者所不可忽略的。(此文采用了叶嘉莹教授《灵谿词说》“论晏幾道词”一文中的意见,此文载《四川大学学报》1983年第四期。)

(缪钺)

苏辙

【作者小传】

(1039—1112)字子由,一字同叔,号颍滨遗老,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嘉祐二年(1057)进士。神宗时反对王安石新法。哲宗时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徽宗时辞官。其文汪洋澹泊,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与父洵、兄轼,合称“三苏”。有《栾城集》、《春秋集解》、《诗集传》等。

竹枝歌九首

苏辙

舟行千里不至楚,忽闻《竹枝》皆楚语。

楚语啁哳安可分,中江明月多风露。

扁舟日落驻平沙,茅屋竹篱三四家。

连舂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

可怜楚人足悲诉,岁乐年丰尔何苦?

钓鱼长江江水深,耕田种麦畏狼虎。

俚人风俗非中原,处子不嫁如等闲。

双鬟垂顶发已白,负水采薪长苦艰。

上山采薪多荆棘,负水入溪波浪黑。

天寒斫木手如龟,[1]水重还家脚无力。

山深瘴暖霜露干,夜长无衣犹苦寒。

平生有似麋与鹿,一旦白发已百年。

江上乘舟何处客,列肆喧哗占平碛。

远来忽去不记州,罢市归船不相识。

去家千里未能归,忽听长歌皆惨凄。

空船独宿无与语,月满长江归路迷。

路迷乡思渺何极,长怨歌声苦凄急。

不知歌者乐与悲,远客乍闻皆掩泣。

〔注〕

[1] 龟(jūn):通“皲”,手上皮肤因受冻而开裂。

《竹枝歌》又叫《竹枝词》,乐府曲名,本巴渝一带的民歌,唐代诗人刘禹锡根据民歌改作新词,歌咏三峡风物与男女恋情。此后各代诗人多有仿作,内容也大体相近,形式都是七言绝句。忠州,今重庆忠县,旧属楚地。此诗为嘉祐四年(1059)冬诗人南行途中过忠州时所作,当时年仅二十一岁。苏轼也有同题之作,他在《引》中说:“《竹枝歌》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其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固已见于前人之作与今子由之诗。故特沿畴昔之意,为一篇九章,以补其所未道者。”苏辙这首诗的主旨是写忠州一带“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表现了青年诗人对民间疾苦的深切同情。这首诗的形式是“一篇九章”,即由九首内容前后联贯的七言绝句组成,因为它是完整的“一篇”,读起来很像四句一换韵的七古。

第一章是全诗的序幕,写夜宿忠州的感慨。忠州在宋代属夔州路(见《宋史·地理志五》),故说“不至楚”;但“南宾(即忠州)旧属楚”(苏轼《屈原塔》),因此已有楚声《竹枝歌》。啁哳,亦作嘲哳,形容声音杂乱琐碎。白居易《琵琶行》:“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结句以眼前景烘托《竹枝歌》歌声的凄楚,明月已给人以清冷的感觉,加之“多风露”,更是寒气袭人。诗一开头就造成了“幽怨恻怛”、清冷悲凉的气氛。

二至六章共二十句为第二部分,回叙“日落”时泊舟忠州时的所见所闻。二三章总写忠州人民“勤苦”之状。(驻本指车马停留,也泛指停留。平沙,广漠的沙岸。“茅屋”句写忠州的荒凉。舂,舂米。汲,汲水。)连舂并汲,相顾无言;齐唱《竹枝》,而其声凄厉,如泣如诉,写苦况如见。苏辙《夜泊丰口》诗说:“野老三四家,寒灯照疏树。见我各无言,倚石但箕踞。”也是写“野老”的冷漠情状。为什么在“岁乐年丰”之时,忠州人民还这样悲哀,歌声如泣如诉呢?这是因为这里山高水深,狼虎出没,谋生太艰难了。以上是泛写。四至六章是特写,集中描写忠州妇女的悲惨境遇。俚人本少数民族,此指边远地方的人,是对于下文“中原”说的。处子,未出嫁的女子。“双鬟垂顶”,当地未嫁女子的发式。陆游《入蜀记》卷六:“未嫁者,率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至六只,后插大象牙梳,如手大。”又云:“大抵峡中负物率着背,又多妇人,不独(负)水也。有妇人负酒卖,亦如负水状,呼买之,长跪以献。”所谓“负水采薪长苦艰”即指此。她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悲惨,她们“发已白”还未嫁人,这样的老处女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普遍如此(“如等闲”)。她们承担着繁重的劳动,或上山采薪,双手龟裂;或入溪负水,两足无力。但换得的仍然是饥寒交迫,“瘴暖”犹且“苦寒”,严冬更何以堪!她们的生活就像山中麋鹿一样,无人闻问,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所谓“君臣上下有恻怛之心、忠厚之政”的宋仁宗“治世”的真实情况。在苏辙之前三百多年前的杜甫描写当地妇女的悲惨生活说:“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男当门外女出入。十有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三百多年过去了,而这一带的人民,特别是妇女的境遇,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最后三章十二句为第三部分,写旅客,包括作者自己在罢市归船后的思乡之情。第七章紧扣第二章写来自各地的旅客泊舟沙岸后,看到的是占着平坦沙岸(碛)的喧哗商铺(肆)。旅客从远地而来而又匆匆离去,记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天黑市散,回到船上,彼此也各不相识。这章记事十分真切,任何一个有旅途经验的人都会有同感。八、九两章紧扣首章,“去家”句照应“舟行”句,“忽听”句照应“忽闻”、“楚语”二句,“月满”句照应“中江”句,写“罢市归船”,月白风寒之夜,《竹枝歌》更勾起旅人无限的乡思和哀愁,所以“忽听长歌皆惨凄”。末章以当地人的悲歌和远客的乡思双收,谓歌者究竟是乐是悲,不得而知,也许是远客心情不好吧,觉得歌声凄楚急促,个个都掩面而泣。这样一种朦胧迷离的结尾,既未抹煞歌者的“幽怨恻怛”,又充分抒发了远客的“惨凄”,给读者留下了更多的回味余地。

这首诗反映了诗人对民间疾苦的关心,他虽年轻,但在诗歌创作上已比较成熟。全诗结构谨严,语言质朴,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惊人的夸张,娓娓叙来而哀婉动人。他那特有的平淡有味的诗风,在《南行集》中已初露端倪。

(曾枣庄)

次韵子瞻不赴商幕三首(其二)

苏辙

南商西洛曾虚署,长吏居民怪不来。

妄语自知当见弃,远人未信本非才。

厌从贫李嘲东阁,懒学谀张缓两腮。

知有四翁遗迹在,山中岂信少人哉!

嘉祐六年(1061)苏辙兄弟都参加了制科考试。苏轼入三等(实为最高等,一二等为虚设),除大理评事、凤翔签判。苏辙由于在《御试制科策》中激烈抨击仁宗皇帝,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司马光认为苏辙“指正朝廷得失,无所顾虑,于(御试)四人之中最为切直”,主张列入三等。胡宿却认为苏辙以致乱之君况盛世,力请黜之。后来由于仁宗的干预才达成妥协,列入四等下,除商州(今属陕西)军事推官,即题中所说的“商幕”。但知制诰王安石认为苏辙袒护宰相,专攻人主,不肯撰词。苏辙对朝廷大臣不能容直言深感失望,后来诏命虽下,他却奏乞留京养亲,辞不赴任。嘉祐七年十月苏轼作《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苏辙的次韵诗三首就作于其后不久,这里选的是其中的第二首。

首联写“不赴商幕”。嘉祐五年苏辙曾被命为河南渑池县主簿,因应制科考试而未赴任。渑池在洛水之西,故称西洛。现在又被命为商州军事推官,商州在渭水之南,故称南商。因均未到任,故说“虚署”。苏轼原唱有“近从章子(章惇,时为商令)闻渠说,苦道商人望汝来”句,苏辙次句即针对这两句说的,置一“怪”字,很自然地转到写“不来”之因。

颈联即写“不赴商幕”的缘由。“妄语”指他的《御试制科策》。在这篇对策中,苏辙批评仁宗“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宫中贵姬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择吏不精”,“赋敛繁重”,“一物已(以)上莫不有税”;“惑于虚名而不知为政之纲”,只顾“邀美名于后世”;等等。这些指斥可谓深入骨髓。苏辙晚年在其自传《颍滨遗老传》中回忆说:“策入,辙自谓必见黜。”“自知”二字颇有斤两,意谓我早就料到朝廷容不得直言,必被贬黜。苏轼原唱“策曾忤世人嫌汝”,“答策不堪宜落此”,亦指“当见弃”。这篇“妄语”对苏辙一生的影响非常深远,不仅迫使他当时辞官,而且使得这位少年志士“自是流落凡二十余年”(苏辙《遗老斋记》)。对句“远人未信本非才”,含蕴也非常丰富。这既是自谦之词,说自己是因为“非才”,故“不来”商州,也就是第一首所说的:“怪我辞官免入商,才疏深畏忝(有辱)周行(仕宦行列)。”但这同时也是反语,借“远人未信”表明自己“见弃”不是因为“非才”,而是因为“妄语”。

颔联是写他对“见弃”的态度。这里用了两个典故。“贫李”指唐代诗人李商隐。他早年任令狐楚的从事,深受礼遇。楚殁,其子令狐陶为相,因党争关系而不满李商隐依附李德裕,有意疏远他。重阳日李谒令狐陶,不得见,题《九日》诗于壁,末二句说:“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谀张”指唐代宰相张说,“缓两腮”即缓颊,指婉言阿谀。张说早年直言敢谏,被唐玄宗誉为“言则不谀,自得谋猷之体”。但后来因“承平岁久,志在粉饰盛时”,“首建封禅之义”(《旧唐书·张说传》)。苏辙用这两个典故,表示自己虽“见弃”,但决不会像李商隐那样自嘲“东阁无因再得窥”;也不会像张说那样由直言“不谀”变为奉承阿谀,缓颊而不再批评时政。苏辙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第三首中说:“近成《新论》无人语,仰羡飞鸿两翅差。”意谓能飞到兄长苏轼身旁,探讨自己的近作《新论》就好了。苏辙不但没有放弃自己的主张,而且在《御试制科策》等的基础上写成《新论》三篇,进一步发挥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如果说颔联是紧扣“见弃”讲的,那么尾联就是由“非才”生发开去的。四翁指汉初隐士商山四皓。意思是说商州是四皓隐居之地,至今还有遗迹。自己虽未赴任,但当地决不缺乏人才。这既是谦词,也是对“商人望汝来”的答复。

这首诗代表了苏辙一生直言敢谏的精神。诗中满含激愤的情绪,但用语很婉转,含蓄蕴藉,不露不张,颇能代表他的诗风。

(曾枣庄)

逍遥堂会宿二首并引

苏辙

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壮,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2]其后子瞻通守余杭[3],复移守胶西[4],而辙滞留于淮阳[5]、济南[6],不见者七年。熙宁十年二月,始复会于澶濮[7]之间,相从来徐留百余日。时宿于逍遥堂,追感前约,为二小诗记之。

逍遥堂后千寻木,长送中宵风雨声。

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

秋来东阁凉如水,客去山公醉似泥。

困卧北窗呼不起,风吹松竹雨凄凄。

〔注〕

[2] 见苏轼《郑州别后马上寄子由》。

[3] 余杭:此指杭州。

[4] 胶西:今山东胶县,宋时属密州(治所在今山东诸城),此指密州。

[5] 淮阳:即陈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6] 济南:即齐州,治所在今山东济南。

[7] 澶:澶州,今河南濮阳。濮:濮州,今山东鄄城北。

逍遥堂在徐州(今属江苏),即诗中所说的彭城。熙宁十年(1077)四月苏辙送苏轼赴徐州任,在徐州住了一百多天,八月十六日苏辙离徐州,赴南京(今河南商丘)签判任。这两首诗作于七月。

苏辙兄弟的情谊是很深的,《宋史·苏辙传》说:“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在苏辙二十三岁以前,即苏轼赴凤翔签判任以前,他们兄弟一直生活在一起。从苏辙二十三岁起,他们就相聚之日少,离别之日多。苏轼在《颍州初别子由》诗中说:“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三度别:嘉祐六年(1061)苏轼赴凤翔签判任,一别于郑州西门外;治平二年(1065)苏辙出任大名府推官,二别于京城;熙宁三年(1070)春苏辙赴陈州学官任,三别于京城。)颍州之别之所以“尤酸冷”,是由于他们兄弟都因与王安石的政见分歧而先后离朝,相距比前三次更远,政治抱负也无法施展。这次一别就是七年,是相别最久的一次,离愁别恨也最深。苏轼的名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兼怀子由》即作于这期间。苏辙一生很少作词,这次在徐州也作《水调歌头》以别苏轼:“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王粲于东汉末在荆州投靠刘表,不为刘表所重视,作《登楼赋》感叹离乡日久,功业无成。苏辙提及王粲,正说明他的《水调歌头》和《逍遥堂会宿》之所以“其语过悲”(苏轼《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序),“读之殆不可为怀”(苏轼《和子由会宿两绝》序),除弟兄别情外,政治失意也是重要原因。

第一首是触景伤情,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是抒情。前两句所写之景虽是徐州逍遥堂之景,却与十七年前他们在京师怀远驿所见之景酷似。苏轼《感旧诗》叙说:“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急速貌),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苏辙《引》中所说共读韦苏州诗,“相约早退”,即在此时———“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尝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这次逍遥堂的风雨声引起苏辙兄弟的“追感前约”,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次而已。秋风秋雨,一般给人以“凄然”之感,但这次给他们的却是“喜”,因为他们在“不见者七年”之后,总算“会宿逍遥堂”了。但这种“喜”又是“误喜”,是空欢喜,因为他们原来是“相约早退”,去过自由自在的闲居生活。而现在二人皆仍居官,行动并不自由。眼下虽对床夜语,仿佛“旧约”真的实现了;但不久就要“孤帆水驿”,再次离别:“贱仕迫程期,迁延防谴怒。”(《雨中陪子瞻同颜复长官送梁焘学士舟行汶上》)“不知”二字也用得妙,既可说是因“误喜”而暂忘“漂泊”,更可说是对“误喜”的自嘲。暂时漂泊彭城,有何可喜呢?

第二首是想象自己离开徐州后苏轼的心情。首句“凉如水”既是写秋凉,也暗示了自己去后苏轼将很感孤独、清冷。次句的客是自指,山公指苏轼。“山公”即晋人山简,山涛之子,官至尚书左仆射。他镇襄阳时,优游卒岁,唯耽酒,置酒辄醉。(见《晋书·山简传》)苏轼常以山简自况,如“谁记山公醉夕阳”(《新葺小园》),苏辙这里也以山简比苏轼,说自己去后,兄长定很苦闷,只好以酒浇愁。第三句进一步补写苏轼的醉态,最后仍以凄风苦雨作结。全诗所写的秋凉如水,烂醉似泥,困卧不起,风雨凄凄,既造成了清冷的气氛,又突出了苏轼的苦闷,比第一首具有更浓厚的感伤色彩。

张耒说:“长公波涛万顷海,少公峭拔千寻麓。”(《赠李德载》)苏轼(长公)诗如大海怒涛,汹涌澎湃;苏辙(少公)如高山茂林,幽深峭峻。这两首诗也颇能代表苏辙的诗风,质朴自然,不事雕琢,清幽冷峻,有一唱三叹之致。

(曾枣庄)

游西湖

苏辙

闭门不出十年久,湖上重游一梦回。

行过闾阎争问讯,忽逢鱼鸟亦惊猜。

可怜举目非吾党,谁与开樽共一杯?

归去无言掩屏卧,古人时向梦中来。

元符三年(1100)哲宗去世,徽宗继位,想调停新旧两党。元祐年间官至副相的苏辙从岭南遇赦北归,居于颍昌(今属河南)。调停未成,徽宗很快又重新迫害元祐党人,而且比哲宗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避祸,苏辙杜门颍水之滨,自号颍滨遗老,“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几十年”(《宋史·苏辙传》)。说也奇怪,政和二年(1112),也就是他去世的这一年,苏辙突然改变了“不踏门前路”的决定,不但出游颍昌西湖,而且泛舟水,写了两首纪游诗。

首联出句,一笔带过十年的生活。这十年来,他对不出门、不见人是自持甚严的。徐度《却扫篇》卷中说:“苏黄门子由南迁,既还居许下,多杜门不通宾客。有乡人自蜀来见之,侍候于门,弥旬不得通。宅南有丛竹,竹中为小亭,遇风日清美,或徜徉亭中。乡人既不得见,则谋之阍人(守门人),阍人使侍于亭旁。如其言,后旬日果出,乡人因趋进。黄门见之大惊,慰劳久之,曰:‘子姑待我于此。’翩然而去,迨夜竟不复出。”这则轶事生动反映了苏辙晚年杜门颍滨的实际情况。“湖上重游”点题,“一梦回”说明他时时梦游西湖,“闭门不出”完全是为时势所迫。他在《泛水》中说:“早岁南迁恨舳舻,归来平地忆江湖。”“忆”字也表明,“闭门不出”的生活是苦闷的。

颔联写颍昌市民对他出游西湖的反应。苏辙在颍昌虽然住了十年有余,但当地闾阎(里巷)父老却很少见过这位昔日副相,因此争相打听他是什么人,以致连鱼鸟见到这位白发老人都为之惊猜。出句还比较平淡,对句的拟人手法使诗味倍增。

颈联是写自己的感慨,时仅十年,恍如隔世,举目非其党,无人共酒樽,抒发出没有同调的孤独之感。在徽宗朝,已经变质的新党如蔡京辈当权,元祐党人贬的贬,死的死,到苏辙去世前,他的昔日同僚已经很少有人在世了。因此,他晚年时时发出没有同调的感慨。崇宁五年(1106)他在《九日独酌》中写道:“府县嫌吾旧党人,乡邻畏我昔黄门。终年闭户已三岁,九日无人共一樽。”可以参看。

尾联写现实中既然没有同调,只好与古人为友了。“归去”句抒发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情,聊可借以自慰的是“古人时向梦中来”。苏辙晚年除编辑《栾城》三集,修改《诗集传》、《春秋集解》、《古史》等学术著作外,还新著了《历代论》、《论语拾遗》等。他在《历代论引》中说:“卜居颍川,身世相忘……复自放于图史之间。”这就是结尾一句的具体内容。

《游西湖》真实地记录了苏辙晚年的生活,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徽宗朝的政治黑暗。他晚年诗风变得沉郁苍凉,读了这首诗,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郁郁寡欢的神情。

(曾枣庄)

方惟深

【作者小传】

(1040—1122)字子通,莆田(今属福建)人,居于长洲(今江苏苏州)。崇宁五年(1106)授兴化军助教。其诗为王安石所称赏。

谒荆公不遇

方惟深

春江渺渺抱樯流,烟草茸茸一片愁。

吹尽柳花人不见,春旗催日下城头。

这是一首访人不遇之作。“荆公”,指王安石,“荆公”是他的封号荆国公的简称。熙宁九年(1076)他因推行新法受阻,再次辞去宰相职务,退居江宁(今江苏南京)。“谒”是拜会。安石是作者尊敬的长辈,作者曾游于他的门下,故称“谒”。此诗就是安石退居江宁后作者往访不遇之作。

诗题作“不遇”,所以将前往拜谒时的情形全部略去,单写归去时的失望无聊心情。开头两句即写归舟所见大江的情景。第一句写江水。“春江”点出时令。“江”指大江,即长江。“渺渺”,水面辽阔的样子。“樯”是桅杆,这里代指船帆。船行江中,四面江水像是围抱着船帆一样流去。春江浩荡,水光接天,江面上飘着一片白帆,景象极美。然而江面愈是宽阔,愈衬出船的渺小,又愈透出孤寂之感,而这正是作者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好像舟中也载着作者的万斛烦愁。看去全是写景,实际上是景中寓情。次句写岸上。“茸茸”,花草柔密茂盛的样子。从下文“柳花”来看,可知此时已是暮春,春草已经长得非常繁盛,此刻被笼罩在烟霭之中,看去迷迷茫茫,像是充满了哀愁。春草连绵不绝,哀愁也无尽无休。以上两句写景物,作者把自己的感情注入这些景物中,创造出一种凄清寂寞的境界,烘托出他的失望心情。

访人不遇,必然使人怅恨。所以临归去时,即使明知已没有希望,仍然情不自禁地要向被访者居住的地方或方向频频回首。这可以说是访人不遇的一种普遍心理。方惟深是莆田(今属福建)人,家在长洲(今江苏苏州),据诗意,此行也可能就是回长洲去。这回离开江宁,不知何日才能再来,怎能掉头不顾?然而回望江宁,惟见柳花乱飞,城头春旗招展,太阳已快落山,却不见所望之人的影子。“春旗”即春日之旗。庾信《马射赋序》:“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柳花吹尽”,说明凝望的时间已久。“春旗催日”,是说落日已在城头所建的旗帜之下,春旗迎风飘扬,好像在催促它快快落去。纷纷乱飞的柳花使人心烦,落日的余晖告诉人时间已晚,夜色将临,没有可能见到所访之人了。作者心中的怅惘之情,如一江春水那样远,那样深,那样悠长不尽。

《中吴纪闻》说:“子通(方惟深的字)最长于诗,凡有所作,王荆公读之,必称善,谓深得唐人句法。”又说:“此诗(即《谒荆公不遇》)荆公亲书方册间,因误载《临川集》(王安石文集)。”可见安石对此诗的喜爱。这诗通篇四句,全都采用熔情入景、以景写情的手法,篇中无一字直接明写作者的心境,而春江、归帆、烟草、柳花、春旗、落日等,无不渲染或反衬着作者的强烈思想感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深得唐人风致。

(王思宇)

舟下建溪

方惟深

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

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

这是旅途夜泊的一首小诗。建溪是闽江的北源,在今福建省。

开头两句写泊舟的时间和望中所见。“客航”,表明是离家远行。“收浦”即停船靠岸,“浦”是水滨。“月黄昏”系用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语,形容月光昏暗,表明天黑已久。昏黄的月光,洒在平静的溪水上,一只小船划破水面,摇碎了月影,慢慢靠近岸边。有景,有人,有声,有色,景象非常幽静,画面非常优美。第二句是将唐韦应物《滁州西涧》“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名句改造而成。孤舟夜泊,最关心的当然是客店,所以船一靠岸,就在张望,看见客店并无灯光,正准备关门。这里既是“野店”,自然不是大的集镇,人家不多;而且为了方便行旅,必定临溪而设,所以极易望见。“无灯”,并不是说没有置备灯火,而是说没有点灯,野店固然简陋,但既是客店,恐怕不至于连一盏灯也不置备。这里有两层含意:一是表明今夜还没有客人,可见这里平常客人稀少;二是表明入夜已久,主人以为不可能再有客至,所以并未点灯,正准备关门睡觉。“欲”字下得很妙,它表明门将闭而未闭。如果已经闭门,则敲门叫门,会给投宿者带来许多麻烦;正是在这欲闭未闭之际,才使投宿者感到欣喜。

下面两句写系舟。这里既是“野店”,自然没有正规的码头,所以并无专门系舟的设备,只能把舟系在岸上的一株枫树上。上文店门欲闭未闭,是巧;此句枫树则是将死未死,是奇。“倒出岸沙”是说溪水从下面往里冲刷,在枫树根部冲出一个缺口,枫树一半的根得不到泥土的养料,加以又被系舟时摇撼捋坏,所以“半死”了。“半死”谓死去了半边,就是偏枯,这是树木的一种特异现象。末句“系舟犹有去年痕”写系舟时所见,更加新奇。“去年痕”是说去年系舟的痕迹还保存到现在,说明在此停泊的客人不多。这仍然是荒村野店地方才会有的景象。见此痕迹,怎能不令人称奇?

此诗选用最有特征的景物,写出荒村月夜泊舟的静谧境界。既是作者的精心选材和巧妙构思,却又使人感到全是信笔直书即目所见。化用前人诗语而不露痕迹,另出新意,可见作者的诗才。《莆阳文献》说:“此诗荆公(即王安石)爱之,尝书坐右,后人误入荆公集中。”确实是隽永可爱的一首佳作。

(王思宇)

魏泰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道辅,号溪上丈人,襄州襄阳(今湖北襄樊)人。曾布妻弟。崇观间,章惇为相,欲官之,不就。晚年卜居汉上。工文章,有口辩。米芾称其与王安国并为诗豪。有《东轩笔录》、《临汉隐居诗话》。

荆门别张天觉

魏泰

秋风十驿望台星,[1]想见冰壶照座清。

零雨已回公旦驾,挽须聊听野王筝。

三朝元老心方壮,四海苍生耳已倾。

白发故人来一别,却归林下看升平。

〔注〕

[1] 台星:即三台,指上台、中台、下台共六星,在斗魁下,两两相比。《晋书·天文志》:“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古人以三台喻三公,台星即指执政大臣。

张商英,字天觉。大观三年(1109)六月,宋徽宗罢蔡京相;七月,复召用张商英。张从宜都入汴京(今河南开封),路过荆门(今湖北当阳),魏泰从襄阳去会他,分手时,写了这首诗。

“秋风”,点明季节;“十驿”,极言襄阳至荆门里程之长;“台星”,谓张商英,表示诗人对他的仰慕和尊敬。“冰壶”,用以比喻张商英为官清廉。李白诗:“为邦默自化,日觉冰壶清”;晁补之诗:“尚书廊庙具,气若冰壶凉”,所用“冰壶”一词,含义都与此相近,都从鲍照“清如玉壶冰”句化出。

这首诗头两句叙诗人从襄阳赶来荆门跟张商英会见,推想他必能澄清当前的时局(“照座清”)。这充分表明了诗人对张商英友谊的深厚和期望的殷切。

“零雨已回公旦驾”,用周公旦的典故。周公辅成王时,兄管叔鲜和弟蔡叔度散播流言,说他将不利于成王,成王疏远了他。后来成王明白了事实真相,决定迎周公回来主持朝政。周公东征时曾作《东山》(《诗经·豳风》)诗,诗中有“我来自东,零雨其蒙”的句子。作者用这个典故比喻张商英,就暗含着张所遭诽谤业已澄清并将受重用的意思(张商英果然于次年任右相)。

“挽须聊听野王筝”,用桓伊和谢安的故事。谢安东晋名相,晚年因小人进谗言,孝武帝猜忌他。桓伊,小字野王,善音乐。有一天,晋孝武帝召桓伊饮宴,大臣谢安也在座。桓伊弹筝,歌曹植《怨诗》曰:“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意思在为谢安辩诬,谢安泪下沾襟,于是越席挽桓伊须,深致谢意。这里把张商英比作谢安,也暗喻张将重新获得徽宗的信任。

“三朝元老心方壮”:张商英历仕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因此称三朝元老。此次入阙对策,正满心想干一番事业。“四海苍生耳已倾”:谓全国老百姓都对张商英寄予莫大的希望。“白发故人来一别,却归林下看升平”:诗人自谓年老,虽不出仕,也将回襄阳老家期待过太平日子。

《宋史·张商英传》说:张商英“为政持平”,曾“大革弊事”,因此“蒙忠直之名”。魏泰这首诗,即反映了当时一些人对张商英的看法。

与魏泰唱和诗帖(局部)

———〔宋〕米芾

这首诗不以意境取胜,而以事、理结合和情、韵兼胜见长。它把叙事、说理和抒情三者都凝铸入诗,诗句里又饶有时、空变化和声、色交感。如首句:“秋风”暗示了时间的转换,“十驿”展示了空间的悠长;两者相联,又形象地抒发了诗人情谊的殷切。颔联虽然用典,但不僻、不涩;既反映了当时朝野的舆论,又表达了自己内心的企求。加上“零雨”见色;“筝”见声。声、色交互,更增添诗的韵味。颈联出句写张商英个人的抱负;收句写普天下万众的期望。尾联回叙自身,写临别依依之意;且能脱出俗套,不作儿女沾巾之态,而以兴冲冲地归看升平结束全篇。这样写,诗的精神境界就高了,并可引起读者产生遐想。

米芾称魏泰与王安国“并为诗豪”(《宋诗纪事》)。话虽然说得过了头,但不纯是溢美之辞。魏泰强调诗要“浑厚”,反对黄庭坚“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临汉隐居诗话》),这类主张,对宋诗的发展显然有良好影响。

此诗除“诗律峻峭”已受到《桐江诗话》作者的赞许外,风格上也颇豪放,在宋诗中很有特色。

(蔡厚示)

道潜

【作者小传】

(1043—1102)僧人。字参寥,俗姓何,本名昙潜,赐号妙总大师,杭州於潜(今浙江临安西)人。自幼出家。与苏轼、秦观友善。轼谪居黄州,曾千里往访,同游庐山。轼知杭州,唱酬甚多。轼南贬岭南,亦坐诗语讥刺,命还俗。建中靖国初,诏复祝发。崇宁末,归老江湖。能文章,尤喜为诗,为苏轼称赏。有《参寥子诗集》。

绝句

道潜

高岩有鸟不知名,欵语春风入户庭。

百舌黄鹂方用事,汝音虽好复谁听?

这首诗没有题目,作者不知所咏鸟儿的名字,其本意也不是咏鸟,诗中的政治讽刺意味虽然十分显豁,作者还是不愿直接点明,所以用“绝句”代题倒是聪明的办法。

由陈入隋的诗人韦鼎写过一首《在长安听百舌》:“万里风烟异,一鸟忽相惊。那能对远客,还作故乡声。”也是由一鸟相惊而触动政治感慨,不过是通过埋怨鸟儿在异地仍作乡音而寄托深切的乡国之思。道潜则是慨叹无名之鸟难为善鸣者所容,借以对专权用事者予以讥刺。二诗都用正言反说之法,韦诗责怪百舌实际是怜惜百舌不知风烟之异,道潜说黄鹂百舌善鸣实是责其不容异鸟争鸣,不过一为曲说,一为比兴。

此诗发端用叙事句法写鸟儿居于高岩而不为人所知,其品种之珍奇可以想见。看它飞入户庭时,与春风欵曲而语,又是多么亲切诚挚。这句写鸟儿情态可爱,依依动人。接着叹息:户庭里得势的是百舌和黄鹂,你唱得再好又有谁听?这一问,粗看只是惋惜户庭已有善鸣之鸟。异鸟飞来未必能受赏识,其实意味深长。黄鹂百舌都是常见的鸣禽,黄鹂即黄莺,百舌是伯劳的一种,一名反舌,能反复其舌,随百鸟之音春啭夏止,这两种鸟因鸣声圆滑而常为人所畜养,有它们把持歌坛,自不容珍奇的鸟儿前来争鸣。同时,古人认为“反舌有声,佞人在侧”(《汲冢周书》),杜甫《百舌》诗曾借此鸟托讽说:“百舌来何处?重重只报春……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直以百舌之发口而鸣影射君侧有谗佞之人。联系道潜的身世背景来看,这首诗的主要用意是讥刺朝廷专权用事的新党,直指他们为君侧的佞人。道潜与苏轼交好,绍圣初,苏轼被贬往惠州,道潜也因作诗刺时而得罪,被勒令还俗,编管兖州。当时新法已经变质,朝廷用事的是章惇、曾布、蔡京等一伙人。这首诗将这一伙人比作鸣声圆滑、反复其舌的百舌、黄鹂,不光是嘲讽他们凭着伶俐圆滑、唱得好听而得势一时,而且还有力地抨击了他们专恣弄权妒才嫉贤的行径,诗中对不知名的鸟儿深表惋惜,也是对那些遭受排挤的高才遗贤寄予同情之心。

这首诗的客观意义要比作者的寄意还要深广。无名鸟儿唱得再好也无人来听,又说明听众缺乏鉴别能力,既不识高低,又不辨清浊,只能欣赏百舌、黄鹂凡庸的曲调。它还可以使人联想到古往今来由于小人用事而致使人才受排挤、遭冷落的现象,还可以使人联想到由于世人鉴识力的低下而造成的曲高和寡、庸音喧扰的情况。所以此诗虽然语浅意露,一目了然,却能在多方面发人深思。

(葛晓音)

江上秋夜

道潜

雨暗苍江晚未晴,井梧翻叶动秋声。

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

宋人写景,往往不满足于总体印象的概括或静态的勾勒,而是刻意追求深细地表现出时间推移过程中的自然景物的变化。这首七绝就是通过描写苍江从傍晚到夜半、天气由阴雨转晴的变化过程,烘托出江上秋夜由萧骚渐入静谧的气氛,构成了清冷寒寂的意境。全诗四句四景,分别选择最适宜的角度表现了阴雨、风起、风停及将晴时分的景色,虽一句一转,却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首句写阴雨笼罩中的苍江到晚来还没见晴,“暗”字气象浑涵,下得精当,不但用浓墨绘出了天低云暗、秋水苍茫的江景,而且使浓重的雨意和渐渐来临的暗夜自然连成一气,一句写尽了白昼到傍晚的天色。如果说这句是从大处落墨,第二句则是从细处着意。井边的梧桐翻动着叶子,飒飒有声,自是风吹所致,因此时倘若还是“梧桐更兼细雨”,便应是“到黄昏点点滴滴”(李清照《声声慢》)的另一番景象了。由梧叶翻卷的动静辨别风声,又可想见此时风还不大,始发于树间,因此这细微的声息暗示了风一起雨将停的变化,又是秋声始动的征兆。第三句写半夜里风声才停时的情景,“吹”与“断”说明风曾刮得很紧,从楼头判别风声,就不同于从桐叶上辨别风声了,必定要有相当的风力和呼呼的声响才能听出是“吹”还是“断”。所以这一句中的“断”字放在句断之处,与上一句井梧翻叶相应,虽只是写风的一起一止,却概括了风声由小到大,吹了半夜才停的全过程。这正是欧阳修所写“初淅沥而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秋声赋》)的秋声。这两句全从江楼上人的听觉落笔,真切地写出了秋声来时江上暗夜中凄清而萧骚的气氛。这个“断”字还承上启下,带出了最后一句精彩的描写:风停之后,乌云渐渐散开,但尚未完全放晴,月亮已在云层的浅淡之处透出了光明。作者准确地抓住了浮云将散而未散的这一瞬间,表现出月亮将要钻出云层的动态,烘托出半夜风雨之后天色初晴时那种特有的清新和宁静的气氛。“明”字在首句“暗”字的映衬下,成为全诗最耀眼的亮色,在结尾处预示出一片雨过天晴的明朗境界。

这首诗纯以写景的真切细致取胜,但如果没有作者对秋意的敏锐感受,便不容易准确地捕捉住每个特定时刻的景物特征,如果没有精巧的构思和炼字,也不容易在一首短短的绝句中如此层次分明地展现出景色随天色阴晴而转换的过程,并形成浑成的意境。

(葛晓音)

秋江

道潜

赤叶枫林落酒旗,白沙洲渚阳已微。

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

绚烂的秋色与绚丽的夕阳相互映照,轻柔的橹声与柔和的黄昏溶成一片。夕晖渐敛,暝色入江,诗中所表现的正是秋江最美也最令人惆怅的光景。“赤叶”冠于篇首,显然是有意要使它那耀眼的赤红色首先给人夺目的印象,与枫林连用而不觉重复,一则是需要强调枫叶已经霜变红,点明“秋”字,二则是为了突出它在夕阳辉映下浓重火辣的色彩效果,暗伏暮景。酒旗已落,可知已到了行人归尽、酒家收起招客帘子的时候,渡头的寂寥自可想见。据《容斋随笔》载,宋代酒肆都在外面挑起大帘,用几幅青白布制成。青白色的酒旗与红色的枫林相互映衬,本句内自成色彩对照,又与下一句形成色彩的交替对比。赤叶枫林从岸上写,白沙洲渚从水中写,红白相映,是明对。而夕阳的红色又与沙洲的白色在本句内自成对比,是暗对。因此首二句末三字虽不对仗,却暗藏一白一红的对照,对法明暗相间,句式整散相间,便避免了色彩过求巧对的板正之病。

“阳已微”三字用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里“入舟阳已微”的现成辞语,写阳光已经昏暗,后二句便自然转入微阳朦影中的江村:轻柔的橹声从远处传来,不知是哪一处江村有人夜归?这儿说“苍茫外”,“外”字似乎下得无理。因暮色苍茫、充塞于天地之间,难以内外分界,但如设身处境去体会,又觉得唯用这“外”字方能写出橹声的悠柔和清远,方能想见江面的空阔和宁静。杜甫《玄元皇帝庙作》有“碧瓦初寒外”句,是把无象无形的寒气分出内外,借碧瓦与之相生发,夸张庙宇的高拔雄伟,使难以名状的内心感觉可呈于象,可感于目。这种境会唯诗人可以领悟,而画家只能束手搁笔。道潜这句诗可谓深悟以上所举杜诗之理,又有自己的独造之境。苍茫之色分出内外,便使人觉得数声柔橹犹如天外传来那般遥远,反过来又显出暮霭的浓重,结句冷然一问,便以凭空想象江村人归的情景补足了沉沉夜色中不辨舟船的意思,意境更觉悠远空灵。

这首诗前两句是入画之境,所以用彩绘之笔,后两句是空中传声,遂出于默会之境。前实后虚的转换大体与秋江由明渐暗的变化相吻合,首句为夕阳正好之时,次句为落晖已敛之时,第三句是日沉之后暮色苍茫之景,第四句是夜色笼罩秋江之景,这就在静态的意境描绘中不露痕迹地表现了由黄昏入夜的过程。有思致,有妙悟,颇可吟味。

(葛晓音)

王雱

【作者小传】

(1044—1076)字元泽,江西抚州人。王安石子。性敏悟。治平进士。历官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天章阁待制兼侍讲、龙图阁直学士。曾受诏撰《诗义》、《书义》。有《南华真经新传》。

绝句

王雱

一双燕子语帘前,病客无憀尽日眠。

开遍杏花人不到,满庭春雨绿如烟。

这是一首语言平易、画面优美的小诗。它为人们提供了一幅秀雅小巧的春景画屏。园内燕语花开,春雨如烟,展示一片生机。然而,庭院中的主人,却始终躲在竹帘内倚枕静观这一幅幽静的春色图。

读头一句,人们会很自然地想到秦观的《夜游宫》:“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事。”是的,谁能听懂燕子在讲什么呢?反正它们是在交谈最关心的话题。这种春日随处可见的景物,使人感到亲切。这景物暗点季候,指明地点,且暗示庭院阒寂,无人喧闹。否则,燕子便不会在帘前双双对语了。正因为庭院阒寂,所以第二句“病客无憀”,紧承上句而来。无憀,意同无聊,因有病闲居,所以整日倚枕高卧。第三句紧承第二句而来,因主人整日放帘倚枕,所以虽满园杏花盛开,也无人观赏。第四句承第三句,由遍地杏花,写到满庭春雨,一派绿烟。它为春燕、杏花等景物布设了秀雅的背景。

一、三、四这三句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图,春雨迷蒙,一派幽静。全诗只有第二句写人。表面看来,这位主人对周围的一切似无兴趣。其实,正是他在细心地观察和领略着满院春光。唯其如此,他才听到燕子的亲切对话,看到杏花的一齐盛开,满怀幽趣地观赏碧绿的草坪和细雨。他的“尽日眠”,并不是进入睡乡。这个“眠”同韩愈《病中赠张十八》“不蹋晓鼓朝,安眠听逄逄”的“眠”字含义相同,不过是安闲地静听而已。这位垂帘高卧的“病客”,正为这幅画面增添了幽闲恬静的诗趣。

(刘乃昌)

绝句

王雱

霏微细雨不成泥,料峭轻寒透夹衣。

处处园林皆有主,欲寻何地看春归?

这是一首于暮春之际写送春情怀的小诗。前两句写暮春天气常见的景象和感受。春天归去,总是伴随着风风雨雨。或者说几番风雨,摧折得春残花谢,以故李煜词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乌夜啼》)总之,写暮春总免不了写风雨。本篇首句写雨,次句写风。细雨迷蒙,若有若无,路上虽无泥泞,但云雾却阴沉不开。寒气没有冬季凛冽,不过春风如剪,透过夹衣,有时不免使人感到寒意。“霏微”状述细雨,“料峭”形容寒风,都是诗词中常用语。文字自然平易,却写出了天气阴沉、寒风料峭的晚春环境,为送春、伤春制造了气氛。

这首诗于结尾处点题。“看春归”三字,是全诗题旨。“春归”,一般指春天离去,所谓“常恨春归无觅处”,“乱红吹尽放春归”。春尽而归,花盛而谢,这是自然规律,且可迎来夏季的繁茂,秋季的丰收。不过,古人则常常借送春、伤春,寄托或发抒政治上或生活上的抑郁伤感情怀。如白居易《送春归》:“送春归,三月尽日日暮时。去年杏园花飞御沟绿,何处送春曲江曲。今年杜鹃花落子规啼,送春何处西江西。帝城送春犹怏怏,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怅?”可见送春常常到林侧江畔,悼惜花飞花落,总不免怏怏惆怅。王雱这首小诗,不正面写对花弹泪的送春情景,却翻进一层,说处处园林有主,残存的春光都被人占尽,要想眼看着春光归去,却无法找到驻足放眼之地。送“春归”,固然难免惆怅,欲送春而无地,犹如对挚友亲人的远行,欲一送而不得,其怏怏之怀,怅惘之情,又将如何呢!

(刘乃昌)

孔平仲

【作者小传】

(1044—1111)字毅父,临江新淦(今江西新干)人。治平二年(1065)进士。为秘书丞,集贤校理。出知衡州,徙韶州。徽宗即位,召为户部员外郎,迁金部郎中,为提举永兴路刑狱,帅鄜延、环庆。坐党籍被罢。与兄文仲、武仲俱以文名,合称“清江三孔”,有《清江三孔集》。著有《续世说》、《孔氏谈苑》、《珩璜新论》等。

代小子广孙寄翁翁

孔平仲

爹爹来密州,再岁得两子。

牙儿秀且厚,郑郑已生齿。

翁翁尚未见,既见想欢喜。

广孙读书多,写字辄两纸。

三三足精神,大安能步履。

翁翁虽旧识,伎俩非昔比。

何时得团聚,尽使罗拜跪。

婆婆到辇下,翁翁在省里。

大婆八十五,寝膳近何似?

爹爹与奶奶,无日不思尔。

每到时节佳,或对饮美食,

一一俱上心,[1]归期当屈指。

昨日又开炉,连天北风起。

饮阑却萧条,举目数千里。

〔注〕

[1] “一一”句:指思亲之心,俱上心头。

这首诗,实质上是一封平安家书。目的是告慰父母:儿孙近况甚好,叙述渴盼团聚之意,写法很别致。

诗分两段:上段十四句,下段十四句,双句押韵,一韵到底,章法整饬,语言活泼。

上段是向爷爷陈述五个孙孙的情况。诗题是“代小子广孙寄翁翁”,表明这是用了孩子的口气来写的。广孙最大,他以大哥哥的口气,一连叙述了牙儿、郑郑、自己、三三、大安兄弟五个的情况,文字虽少,但把五个小兄弟写得栩栩如生、各具情态。中间插以“翁翁尚未见,既见想欢喜”这样的猜度之语,显示了爷爷喜孙孙、孙孙爱爷爷的深挚之情;又插以“翁翁虽旧识,伎俩非昔比”这样的“新闻”,这就把两个刚学走路和说话的弟弟的聪明顽皮、讨人喜欢的情态写活了。爷爷看了这诗,怎能不眉开眼笑呢?

下段叙述对爷爷奶奶的思念之情。这后段,实际是以广孙的口气,代诗人自己向父母叙述思亲之情,渴归之意。(奶奶,对母亲的称呼。)作品不仅描摹了思亲的具体情节,而且从那“饮阑却萧条”的气氛里,显示了五个孙孙也很懂事,他们见到爸爸妈妈思亲的闷闷不乐,兄弟五个都不敢欢欣笑闹了。这又显示了小孙孙们的良好教养。

按照成年人的写信方式,除了前有称谓、后有祝颂语,一般应先问候老人,祝福老人,叙述渴念之情、思归之意,然后再叙述自己这方面的情况,以释尊长之情。这样才合于当时的礼貌。但因为这首诗是“代小子广孙寄翁翁”,就不能那样写,那样写就不合乎儿童的心理,就显得太“大人”气,失去了天真可爱的意趣。诗人深深懂得这一点,所以将禀报的内容加以颠倒,改变了一般书信的程式,增添了朴实美。

一首不满二百字的诗歌,代替了数百言难于表叙感情的家书,写得清新活泼、自然流畅、意深情挚,在古代诗歌里这种写法甚为少见,看来得力于汉代乐府民歌。

(傅经顺)

寄内

孔平仲

试说途中景,方知别后心。

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

这首诗可能作于赴惠州途中,题为《寄内》,可知是寄给作者的妻子的。他的别后心情,所谓“黯然魂销”者,在这首小诗里有充分而含蓄的表现。

以途中景色,见别后离情,这是古代诗词中最常用的抒情方法,即以实处见虚,则实处皆虚。不说“心情”,而只说沿途风物,风物虽是早已客观存在,而行人此时此地之心头滋味却是个人所有。其深度如何,其浓度如何,当如何见此心此情?作者均未明言。且别情之浓,别情之乱,若一一说去,将不知费去几许笔墨,愈说得多,愈不能将此弥漫四野、飘忽怊怅之心情说全、说清,故将虚化实,使实处全虚,则更易感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就是采用这种表现手法。

按一般叙述方法,诗之顺序应为:“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试说途中景,方知别后心。”今将句倒转,是作者独具匠心处。第一联为第二联作铺垫,第二联陡转,转折颇险而陡,因奇特而见警策,可谓能于险中求警;若按意思顺序来写,则是平铺直叙,而无跌宕之势。读后只能感到行人于日暮时,说出风雪乱山中之感受,及因此感受而思念家人之心情,虽流畅而失之浅淡。此则不同,读首联竟不知所云“别后心”究竟如何,读次联不仅可知“途中景”色,亦可于所写景色中感知作者情怀之极苦、极乱。首联提出“途中景”,却全无一字说此“景”字,提出“别后心”,既不作心情之描述,又无形象以见意。而此诗却又转回头去接第一句去写“途中景”。如此安排,使读者自知景即心,心即景,与其写不易着笔之抽象心情,不如写引起此种情怀之实景,于实景中见到此极苦、极乱之心情。一如刘长卿之《逢雪宿芙蓉山》:“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只着一“贫”字,使下联之实写“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实处全虚,一片苍茫凄寒之感,弥天而来,别人多少言语说不尽者,只以十字匀染出矣。孔平仲此诗的妙处也在于此。

(孙艺秋)

霁夜

孔平仲

寂历帘栊深夜明,睡回清梦戍墙铃。

狂风送雨已何处?淡月笼云犹未醒。

早有秋声随堕叶,独将凉意伴流萤。

明朝准拟南轩望,洗出庐山万丈青。

这首诗写秋夜雨霁的清静景色,表现出爽快的精神境界。一般都因宋玉有“悲哉秋之为气也”之句,而发悲秋之感;但也有反其意而用之的,如李白之称“秋兴逸”,刘禹锡之言“胜春朝”。《霁夜》表现清爽的心境,也是一种逸兴。

“霁夜”,这里是指雨霁之夜。但是,为了更好地创造意境,不仅将时间延展了,而且将顺序交叉着。最先触发作者诗情的,是闯入梦境的戍墙响铃。然而诗的开头却先写从帘栊透入室内的明亮夜色,即先写醒后所见,次句再写梦醒。看夜色在前,而梦觉在后,这是一种倒叙;颔联出句又先写雨霁前风雨交加的情景,然后再写眼前“淡月笼云”的景色,又是一种回叙;颈联仍先写雨前秋风扫落叶,再写雨霁萤火横飞,仍然是回叙;末联由夜推想到朝,悬想经过雨洗之后的明日庐山,必然是苍翠欲滴!诗境不限于雨霁,而是回叙霁前的风雨和推想明日的山色。这种时间的交叉和延展,不仅避免了平直,而且扩大了容量。

清爽的秋兴是通过秋夜景物的描写来表现的。诗的核心是一个“清”字,“清兴”融化在“清景”之中。这清景,就是秋月、秋声、秋叶和秋萤。古人说,“秋风清,秋月明”。清风明月确是秋夜的富于特征性的景色;秋叶飘落伴随着秋声,再加上闪闪发亮的点点流萤,更为秋夜增添了清凉之意。描写这种清秋之景,诗人采用了对比映衬的手法,比起一般的景物点染,其艺术效果要强得多。诉诸视觉的朦胧月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尤其显得“寂历”,接着以诉诸听觉的戍墙之铃的清泠之声与之映衬,即所谓静中有动,动中有静,这便使人更加感到清寂。在提起“狂风送雨已何处”时,暗示读者,雨霁之前有一阵狂风暴雨。这狂风暴雨和眼前清寂的霁夜,恰又构成鲜明的对比。这便加强了雨过天清的切身感受。秋声是听出来的,堕叶也是听出来的,在夜里,落叶不是肉眼观察到的。这里用秋声堕叶的听觉动态和月夜飞萤的视觉动态交相辉映,对于引动清秋逸兴,也很有艺术效果。总之,用对比映衬手法描写秋夜景色,从而很好地表现出清秋逸兴,也是这首诗的一个重要特色。

(林东海)

和经父寄张缋二首[2]

孔平仲

解纵枭鸱啄凤凰,天心似此亦难详。

但知斩马凭孤剑,岂为摧车避太行!

得者折腰犹下列,失之垂翅合南翔。

不如长揖尘埃去,同老逍遥物外乡。

半通官职万人才,卷蓄经纶未得开。

鸾凤托巢虽枳棘,神仙定籍已蓬莱。

但存漆室葵心在,莫学荆山玉泪哀。

倚伏万端宁有定,塞翁失马尚归来。

〔注〕

[2] 缋:《宋诗钞》作绩,此据《豫章丛书》本《朝散集》。

孔平仲同其兄文仲、武仲“皆以文声起江西,时号三孔”(《宋史·孔文仲传》)。经父是大哥文仲的字。张缋是一位才识兼美之士,文仲曾屡以诗寄他。此诗大约是神宗熙宁间(1068—1077)和乃兄之作。平仲弟兄都和苏轼友善。文仲死后,苏轼拊着他的灵柩说:“世方嘉软熟而恶峥嵘,求劲直如吾经父者,今无有矣!”张缋和文仲交好,正是苏轼所表彰的“劲直”一流的人物。

这两首七律《和经父寄张缋》对张缋刚正不阿的精神和未得施展的才学,热情赞誉,并作了慰勉和劝诫。第一首对张缋同权贵势不两立,因而在仕途上遭到挫折的身世,深表同情。第二首则钦佩张缋才华出众,经纶满腹,相信他虽暂屈下僚,终将长材得展。

第一首首联引申《庄子·秋水》“鸱得腐鼠”,而“吓”“鹓”之意,以“枭鸱”得“解纵”,“凤凰”被剥“啄”,比喻小人逞凶,君子遭害。世局如“此”,自无天理可以推“详”的了!次联赞扬了张缋的峥嵘风骨。上句称张缋就像前汉朱云那样,只知道凭借“尚方斩马剑”,誓“断佞臣”之头(《汉书·朱云传》),决不妥协。下句化用曹操《苦寒行》诗意,说他岂肯因为太行山艰险,可能摧折车轮,而回避不前。这两句把两个著名典故精心组合,成为孔诗中的佳联。张缋的凛凛风骨,在诗行中闪出了光彩。三联则评议了朝政的污浊,也从政治得失上为张缋作了分析。上句说,软媚者虽然卑躬“折腰”于小人之前,仍然屈居“下列”,所得几何?而洁身自爱者始则“垂翅”终将奋翼南翔,又算什么“失”呢?这两句把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和《后汉书·冯异传》的“始则垂翅回溪”,“终能奋翼渑池”的名言加以提炼,构成一联对句,以形象说理,极具启发性。末联“不如长揖尘埃去,同老逍遥物外乡”。在析理的基础上,对张缋提出建议:你的立身大节既已确定,对出与处的两种可能又都深有了解,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看来,不如长揖尘世,同老于“物外”之乡,去作“逍遥游”,才真正适意呵!这里的“长揖尘埃”,“逍遥物外”,化用了《庄子》语意,对污浊政局表示了厌弃。

如果说第一首在赞誉中带有不少安慰的口气,第二首则于推崇中渗入了一些劝勉的成分。重点看来还在第二首。

第二首首联对张缋备极推崇,而又深表惋惜,他是“万”中选一的人“才”,却“官职”未“通”;他有“经纶”天下的满腹学问,却“卷蓄”而不得展用。次联以两个比喻,指出张缋不会久困“下列”,终将重返朝班。上句是化用《后汉书·仇览传》“枳棘非鸾凤所栖”的话,说鸾凤虽暂时“托巢”于“枳棘”之上,终能栖息在梧桐之颠,正如神仙,虽也有谪降,毕竟已在蓬莱三山“定籍”。三联对张缋既有勉励,也有劝诫。上句用《列女传》鲁穆公时漆室女忧念国事,倚柱而歌的故事。下句用《韩非子》卞和献璞刖足,抱璞哭于荆山的故事。两句一气呵成,意思是说,只要存着漆室女的耿耿之心,定有施展抱负之一日,无须学卞和抱璞而哭,因为世事本是倚伏不定的,否极终将泰来。于是引出尾联的宽缓语。尾联化用《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词意,以及《淮南子》“塞翁失马”的故事,对张缋作了鼓励。诗人指出:张缋在政治上虽然暂受挫折,只要此心不渝,定有祸去福归之一日。

《宋史·孔平仲传》说,“平仲长史学,工文词,著《续世说》……诸书传于世”。这两首诗可说是表达了平仲对人生的信念。诗中多次引用历史人物来说明现实生活中的政治与人事关系,不只有的放矢,而且饶有诗意,颇能发人深思。有的诗句由于对仗工巧已经成为名联流传,如“但知斩马凭孤剑,岂为摧车避太行”,“但存漆室葵心在,莫学荆山玉泪哀”,表现了古代“劲直”之士除恶犯险,无所畏避的精神。在今天还有借鉴意义。

这两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把说理与抒情有机统一。两者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造成割裂。但诗人熟练地掌握了写诗技巧,使之结合自然。如第一首的一、四联,第二首的四联,一再化用《庄子》中《秋水》、《逍遥游》和《老子》、《淮南子》中的词意与典故;第一首的三联节取汉、晋两朝的成语;说理成分都较浓厚。然而这些说理的内容,不仅与形象结合,而且发之肺腑,从而具有抒情色彩。在喻人以理的同时,还能起到感人以情的作用。这就避免了抽象、空洞地述说道理之弊。

这两首诗的中间两联把一些为人处世的生活准则,反复进行艺术综合,最后概括成精彩偶对,构思过程颇费推敲。如第一首次联以“斩马凭孤剑”对“摧车避太行”,“斩马剑”三字经他一分为二,“斩马”与“摧车”,便成了工对。又在“剑”前缀一“孤”字,以与“太行”成对,这“孤”字很能状出持剑人的胆气。再通过“但知”、“岂为”这样旨意确切的词语加强表现力,主人公张缋的劲直气骨,便鲜明地突现出来。又如第二首三联以“漆室葵心”对“荆山玉泪”,句首的“但存”、“莫学”,倾向性都很明显,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纳忠方式,而十分推许前者。“玉泪”二字更打破了比拟妇女泪水的一般用法,而换上卞和抱璞玉哭于荆山的内容,顿觉异彩焕发。由于诗人在中间两联的写作上狠下了工夫,在酝酿一、四两联时,又尽可能地发挥他运用散行句式的特长,这就使他的七律作品能成为宋诗中的优秀篇什。“平仲之才,不第优于二孔,实堪高出一时。”(《静居绪言》)从此诗可证。

(陶道恕)

禾熟

孔平仲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这首诗很像一幅古代农村风俗画。据钱锺书《宋诗选注》,清初著名画家恽格(寿平)曾借此诗题画。作者孔平仲曾多次遭受贬谪,做过地方官吏。对农村的熟悉与了解,使他能够真切而生动地描绘出农村风光;而对官场的厌倦情绪,也正好借这野朴的乡村风俗得到淘洗与宽慰。

首句“百里西风禾黍香”,大笔勾勒出农村金秋季节的画面。诗人或骑马、或乘车、或登高,放目四野,百里农田尽收眼底。那结满累累果实的稻谷黍粱,在西风吹拂下,波翻浪涌,香气袭人。面对此境,诗人怎能不为之陶醉!

“鸣泉落窦谷登场”一句,诗人收束目光,由阔大之景集中到泉水沟窦和一派繁忙景象的打谷场上。“鸡泉落窦”是眼前所见。淙淙流泉落于溪潭之上,发出清越的响声,与打谷场上繁忙的声响交杂一起,构成一幅喜人的农村秋景。李文渊《赋得四月清和雨乍晴》有“熏风到处田禾好,为爱农歌驻马听”之句,虽然写的是春景,但意境与此诗颇有相同之处,可以互相参阅。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诗人的目光离开了繁忙的谷场,注目坡前,看到了刚释重负、横卧坡头啮草的老牛。这是一幅非常富有农村特色的画面:其景致的野朴,其风韵的淡远,确是传神写照。诗的主旨是通过对老牛的赞赏,抒发长期蕴积胸中的郁闷之情。自己仕宦的坎坷,官场生活的劳苦,何异于老牛的耕耘之债?然而老牛的役债终有了结的时日,而自己何尝不希望尽早了却役债、像老牛那样释却重负、舒闲一下长期疲惫的心灵呢!

古人描写农事、抒发感怀的诗确也不少。如王维“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新晴晚望》);元稹“农收村落盛,社树新团圆”(《古社诗》);欧阳修“田荒溪流入,禾熟雀声喧”(《陪府中诸官游城南》);朱熹“农家向东作,百事集柴门”(《残腊》),但都不如孔平仲此诗抒情之深沉。

这首诗风格清新自然,尽管用意深,却似乎是随意写来,不加雕琢,一切似乎全在有意无意之间随意点出。

(崔承运 袁行霈)

昼眠呈梦锡

孔平仲

百忙之际一闲身,更有高眠可诧君。

春入四支浓似酒,风吹孤梦乱如云。

诸生弦诵何妨静?满席图书不废勤。

向晚欠伸徐出户,落花帘外自纷纷。

作者在明媚和煦的春天里,不外出观赏大好的春光,却闭门在家昼眠。一觉醒来,自以为有趣,于是写了这首诗送给一位姓郑字梦锡的友人。诗中描写自己昼眠前后的感觉,充溢着恬淡、闲适的气氛。

起句交代自己昼眠的原因。在“百忙之际”,脱略世务,“偷得浮生半日闲”,使朋友感到惊诧不已。诗人没有进一步交代导致自己闲暇的原因,但是读者可以设想,倘若诗人身居朝廷要职,是不会如此的。个中隐约透出了他仕途不得意的心情。

“春入四支浓似酒”写昼眠前的感觉。四支,即四肢。在暖融融的阳春季节,人会感到手脚软绵绵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用“入”字来形容春意沁人肺腑,十分妥帖。“风吹孤梦乱如云”,是回忆昼眠中的情景。“孤梦”,说明这一觉睡得香甜安稳,连梦都被春风吹乱,如天上飘浮的白云,理不出头绪。其实,从作者这种连梦境都不愿如实透露的写法中,可以见出他深埋在心底的某种苦衷的端倪。

五、六句是叙事。由“诸生弦诵”句中,我们可以大致推断,此诗大约作于作者初入仕任秘书丞集贤校理之时,这是一个地位低微的散官。“诸生”大概就是指集贤院的学生,他们趁着大好春光正在琅琅读书。而作者自有定力,在弦诵声中照样能集中心思,左右图书,不废勤读。他是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进士及第后,经吕公著推荐才得到这个小官职的,对这个不能尽其才的职位虽有所不满,但仍忠于职守,有时还可忙里偷闲。

最后两句写作者昼眠后的情景。打个呵欠,伸伸懒腰,掀帘下阶,徐步出门。这才发现天色已近傍晚,风儿正吹着落花,满院飘洒。昼眠后的诗人怡然自得地欣赏着这黄昏时节的景色,似乎悠闲自在。实则从诗人对“自纷纷”的落花描写中,可以体会到他无可奈何的情绪。花开花落,只能顺应节气,任其自然;人的升降荣辱,亦命中注定,不必强求,泰然处之吧。这种对人生的态度当然不算是积极的,但作者也只能如此了。

全诗层次分明,意脉贯通。把日常生活中一件极普通的小事,写得如此生动有趣,确也难得。

(詹杭伦 沈时蓉)

黄庭坚

【作者小传】

(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进士。哲宗时以校书郎为《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后以修史“多诬”遭贬。早年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与张耒、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诗以杜甫为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论,风格奇硬拗涩,开创江西诗派,在宋代影响颇大。又能词。兼擅行、草书,为“宋四家”之一。有《山谷集》、《山谷琴趣外篇》。

赣上食莲有感

黄庭坚

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

共房头,更深兄弟思。

实中有么荷,拳如小儿手。

令我念众雏,迎门索梨枣。

莲心政自苦,食苦何能甘?

甘飡恐腊毒,[1]素食则怀惭。

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

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

吾家双井塘,十里秋风香。

安得同袍子,归制芙蓉裳。

〔注〕

[1] 腊(xī):极。

元丰三年(1080),庭坚在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做知县。四年,有事到虔州(今江西赣州),即诗题所说的赣上,因吃莲子而作此诗。

黄庭坚像

———清乾隆八年刊本《晚笑堂画传》

开头说:“莲实大如指,分甘念母慈。”看到莲子像手指大,就想到在家里时,母亲分莲子给他们吃,怀念母亲的慈爱。吃莲子时,是先拿到莲房,即莲蓬,一个莲蓬里有好多莲子,共占一房,头露出在房外。“共房头,更深兄弟思。”看到一房里的许多莲子,就想到一房里的众多兄弟,也像莲房里的莲子那样相处。状聚集,当作“濈濈”。《诗·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羊来,角相聚集,不斗,有和睦意。正像一房莲子相处,因此加深对兄弟的怀念。“实中有么荷,拳如小儿手。”莲子中间有莲心,莲心头上有些拳曲,像小儿的手。“么荷”指莲心。“令我念众雏,近门索梨枣。”从小儿手就想到家里众小儿,作者回家时,众小儿在门口迎接,要梨枣吃。这是从看到莲房、莲子、莲心,引起对母亲、兄弟和众雏的怀念。

接下来从自身的体会上说。“莲心政自苦,食苦何能甘。甘飡恐腊毒,素食则怀惭。”承上就莲心说,莲心正是苦的,“政”通“正”。吃苦的东西怎么能感到甜呢?“甘飡恐腊毒”,飡同餐,吃甜的怕有极毒。《国语·周语下》:“高位实疾颠,厚味实腊毒。”官位高的,实在很快会倒下来,味道厚的,实在有极毒。这里就自己的经历说,吃甜的怕有毒,比方做大官拿重禄,贪图享受,害了自己。“素食则怀惭”,做官不办事吃白食,便感到惭愧。《诗·魏风·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素餐即白吃,白吃是可耻的。庭坚在做知县,既不是高官,不拿重禄,又不白吃饭。在这里也表示了他的志节。

诗人然后又从另一角度发生感想。“莲生于泥中,不与泥同调。”莲生在淤泥之中,出淤泥却不受污染,指品德高洁的人能保持操守,像《史记·屈原传》赞美屈原那样,“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食莲谁不甘,知味良独少。”讲到吃莲子的多,知味的却很少。这首诗主要是讲他的食莲而能知味,由于知味的少,这首诗写出了很少人知道的东西。

最后跟开头的“念母慈”呼应,想到“吾家双井塘”,双井在分宁县(今江西修水),那里有池塘。“十里秋风香”,池塘里荷花盛开,在初秋时香闻十里。这里又跟开头的“兄弟思”相应,“安得同袍子,归制芙蓉裳”。同袍,《诗·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袍,长衣。同袍本指友爱,这里当指兄弟。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尤(遇祸)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归”,指惧祸而退归。制芙蓉(荷花)裳,比喻保持高洁的情操。这里借用屈原的话,可见上文的“不与泥同调”也含有赞美屈原一尘不染的意思在内。

这首诗构思很新,写出了前人未写过的食莲知味。他从食莲子的分甘“念母慈”,从莲房的共房多莲子想到“兄弟思”,从莲子心的“拳如小儿手”而“念众雏”,这是因食莲而起的对家人的怀念。再从莲心苦引出食甘,比喻禄重的有害,素餐的怀惭,是入仕经历的有感之言。再从莲生淤泥而不染而生新的感受。这样的食莲知味,就是从“分甘”“食苦”中引出各种感想来。最后想到归隐,效屈原的修吾初服,含蓄地表示进不免遇祸,还不如退归,具有深切的感慨。

(周振甫)

秋思寄子由

黄庭坚

黄落山川知晚秋,小虫催女献功裘。

老松阅世卧云壑,挽著沧江无万牛。

元丰四年(1081),诗人任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令,很不得意。他在草木枯黄的晚秋季节,思念刚订交的好友苏子由(即苏辙)。这时苏子由被贬在筠州(治所在今江西高安)为监盐酒税,两人相距不远。诗人因秋而思,触景生情,写了这首诗,抒发了自己面对物华代谢、时光如逝的感慨。同时又强烈地表达了与污浊的社会现实格格不入的兀傲之情,也有慰勉苏子由之意。

全诗虽只短短四句,却蕴含着相当丰富的情感。开头两句,表面上是在描写晚秋自然景物的凋落,而实际上是借此来反衬自己落魄无依的郁闷心境。“小虫”,指促织(即蟋蟀)。晚秋天凉,促织鸣声四起,催促妇女织布,赶制裘衣。言外之意是:今又到了晚秋的季节,妇女们都在辛劳不息。春秋代序,岁月如梭。光阴徒催人老。一个“知”字,一个“催”字,表达出这种难遣的郁闷感伤情怀。

三四句,诗人的笔锋陡然一转,把自己比作高卧云壑的老松,早已饱尝了人间的炎凉世态,对功名富贵之类都看透了。因此,绝不与时俗同流合污。他说,只有沧江挽纤的万牛才能把老松拖走。言外之意是:此志甚坚,难以动摇。正如后来郑板桥比喻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石》)诗人在这里化用了杜甫“云壑布衣鲐背死”,“万牛回首丘山重”两句诗,显得贴切自然。

此诗精雕细刻,遒劲工整,也体现了山谷诗瘦硬的特色。诗人曾说过:“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此诗可说是他对上述主张的实践。全诗善于化用前人成句,但并不显得晦涩难懂,亦无斧凿之痕。

诗人感秋抒怀,但不明言,而把情融入景,写得十分含蓄,足见诗人笔力之高。

(张兵)

送王郎

黄庭坚

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

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

酒浇胸次之磊块,菊制短世之颓龄。

墨以传万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一家兄弟之情。

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

连床夜语鸡戒晓,书囊无底谈未了。

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远别音书少。

炒沙作糜终不饱,镂冰文章费工巧。

要须心地收汗马,孔孟行世日杲杲。

有弟有弟力持家,妇能养姑供珍鲑。

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

这首诗作于元丰七年(1084),时庭坚年四十,从知太和县(今江西泰和)调监德州德平镇(今属山东)。王郎,名纯亮,字世弼,是作者的妹夫,亦能诗,作者集中和他唱和的诗颇多。这时庭坚初到德州,王纯亮去看他,临别之前,作此送王。

这首诗自起句至“骨肉十年终眼青”为第一段,写送别。它不转韵,穿插四句七言之外,连用六句九言长句,用排比法一口气倾泻而出;九言长句,音调铿锵,词藻富丽:这在庭坚诗中是很少见的“别调”。这种机调和词藻,颇为读者所喜爱,所以此诗传诵较广,用陈衍评庭坚《寄黄几复》诗的话来说,是“此老最合时宜语”。但此段前面八句,内容比较一般:说要用蒲城的美酒请王喝,在酒中浮上几片屈原喜欢吞嚼的“秋菊之落英”,酒可用来浇消王郎胸中的不平“磊块”,菊可以像陶渊明所说的,用来控制人世因年龄增而早衰;要用歙州黟县所产的好墨送王,用王维《渭城曲》那样“阳关堕泪”的歌声来饯别,墨好让王郎传写“万古文章”的“心印”(古今作家心心相印的妙谛),歌声以表“兄弟”般的“一家”亲戚之情。此外,这个调子,也非作者首创,从远处说来自鲍照《拟行路难》第一首“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等句;从近处说,来自欧阳修的《奉送原甫侍读出守永嘉》起四句:“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赠君以宣城鼠须之管。酒如长虹饮沧海,笔若骏马驰平坂。”虽有发展,犹属铺张,不能代表庭坚的诗功。到了本段最后两句:“江山千里俱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才见黄诗功力,用陈衍评《寄黄幾复》诗的话来说,就是露出“狂奴故态”。这两句诗,从杜甫诗“别来头并白,相对眼终青”化出,作者还有类似句子,但以用在这里的两句为最好。它突以峭硬矗立之笔,煞住前面诗句的倾泻之势、和谐之调,有如黄河中流的“砥柱”一样有力。何以见得呢?从前面写一时的送别,忽转入写彼此长期的关系,急转硬煞,此其一;两句中写了十年之间,彼此奔波千里,到了头发发白,逼近衰老,变化很大,不变的只是亲如“骨肉”和“青眼”相看的感情,内容很广,高度压缩于句内,此其二;词藻仍然俏丽,笔力变为遒劲峭硬,此其三。这种地方,最见黄诗本领。

第二段八句,转押仄韵,承上段结联,赞美王郎,并作临别赠言。“连床夜语”四句,说王郎来探,彼此连床夜话,常谈到鸡声报晓的时候,王郎学问渊博,像“无底”的“书囊”,谈话的资料没完没了;欣喜王郎读书有得,功深如此,别后必然继续猛进,就不用怨恨音书不能常通了。由来会写到深谈,由深谈写到钦佩王郎的学问和对别后的设想,笔调转为顺遂畅适,又一变。“炒沙作糜”四句,承上读书、治学而来,发为议论,以作赠言,突兀遒劲,笔调又再变而与“江山”两句相接应。炒沙,出于《楞严经》:“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沙石欲成其饭,经百千劫,只名热沙。何以故?此非饭,本沙石故。”镂冰,出自《盐铁论》:“内无其质而学其文,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力。”汗马,比喻战胜,作者《答王雩书》:“想以道义敌纷华之兵……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杲杲,明亮貌。这四句的意思是:追求写“工巧”的文章,像“炒沙作糜”,无法填饱肚子,像镂刻冰块,不能持久;应该收敛心神,沉潜道义,战胜虚华,才能体会出孔、孟之道如日月经天。庭坚肆力词章,力求“工巧”,但又有文要为“道”服务的观念,所以认为读书治学,要以身体力行孔、孟之道为主。实际上庭坚本身是诗人,不可能真正轻弃词章,这里只是表现他把儒家的修身、济世之道放在第一位而已。

最后四句为第三段。说王郎的弟弟能替他管理家事,妻子能烹制美餐孝敬婆婆,儿子能读诗书,女儿能织丝麻,家中无内顾之忧,可以好好烹茶读书,安居自适。王郎曾经考进士不第,这时又没有出仕,闲居家中,所以结尾用这四句话劝慰他。情调趋于闲适,组句仍求琢炼,表现了黄诗所追求的“理趣”。

这首诗多数人喜欢它的前半,其实功力见于“江山千里”以下的后半。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入思深,造句奇崛,笔势健,足以药熟滑,山谷之长也。”要体会这种长处,主要在后半。

(陈祥耀)

寄黄幾复

黄庭坚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此诗作于神宗元丰八年(1085),其时诗人监德州(今属山东)德平镇。黄幾复,名介,南昌(今属江西)人,与诗人少年交游,此时知四会县(今属广东);其事迹见《黄幾复墓志铭》(《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三)。

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化用《左传·僖公四年》楚子问齐桓公“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的话,起势突兀。写彼此所居之地一“北”一“南”,已露怀念友人、望而不见之意;各缀一“海”字,更显得相隔辽远,海天茫茫。作者跋此诗云:“幾复在广州四会,予在德州德平镇,皆海滨也。”“海滨”,当然不等于“海上”。作者直说“我居北海”、“君(居)南海”,一是为了“字字有来历”,二是为了强调相隔之远、相思之深。

“寄雁传书谢不能”,从第一句中自然涌出,在人意中;但又有出人意外的地方。两位朋友一在北海,一在南海,相思不相见,自然就想到寄信;“寄雁传书”的典故也就信手拈来。李白长流夜郎,杜甫在秦州作的《天末怀李白》诗里说:“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强调音书难达,说“鸿雁几时到”就行了。黄庭坚却用了与众不同的说法:“寄雁传书谢不能。”我托雁儿捎一封信去,雁儿却谢绝了。这样一来,立刻变陈熟为生新。黄庭坚是讲究“点铁成金”法的,这句可算成功的例子。

“寄雁传书”,本非实事,《汉书·苏武传》讲得很清楚。但既用此典,就要考虑雁儿究竟能飞到何处。相传大雁南飞,至衡阳而止,故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云:“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黄庭坚这一句,亦同此意;但写得更有情趣。

第二联在当时就很有名。《王直方诗话》云:“张文潜谓余曰:黄九云:‘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奇语。”这两句所用的词都是常见的,谈不上“奇”。张耒称为“奇语”,是就其整体的意境而说的。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诗人摆脱常境,不用“当年相会”之类的说法,却拈出“一杯酒”三字。“一杯酒”,这太常见了!但惟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故人相见,或谈心,或论文,总离不开饮酒。当日相聚时的种种情事,尽包含在这三字之中。诗人又选了“桃李”、“春风”两个词。这两个词,也很陈熟,但正因为熟,能够把阳春烟景一下子唤到读者面前,给人以美感和快感,同时又喻示了彼此少年时春风得意的神情。

下句“江湖”一词,能使人想到流转漂泊,远离朝廷。杜甫《梦李白》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夜雨”,能引起怀人之情,李商隐《夜雨寄北》云:“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在“江湖”而听“夜雨”,就更增萧索之感。而“十年灯”,则是作者的首创。此语和“江湖夜雨”相联缀,就能激发读者的一连串想象:两个朋友,各自漂泊江湖,每逢夜雨,独对孤灯,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这般情景,已延续了十年之久!

温庭筠《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二句不用一动词,而早行境界全出。此诗吸取了温诗的句法,创造了独特的意境。“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这是“乐”与“哀”的对照,快意与失望,暂聚与久别,往日的交情与当前的思念,都从时、地、景、事、情的强烈对照中表现出来,令人寻味无穷。张耒评为“奇语”,确有见地。

后四句,从“持家”、“治病”、“读书”三个方面表现黄幾复的为人和处境。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这两个句子,也是相互对照的。作为一个县的长官,家里只有立在那儿的四堵墙壁,说明他清正廉洁,这句是化用司马相如“家居徒四壁立”的典故。“治病”句是化用《左传·定十三年》记载的一句古代成语:“三折肱,知为良医。”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三次跌断胳膊,就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因为他必然积累了治疗和护理的丰富经验。在这里,是说黄幾复善“治国”。“治病”和“治国”的道理是相通的,所以《国语·晋语》里就有“上医医国,其次救人”的说法。黄庭坚在《送范德孺知庆州》诗里也说范仲淹“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埋九京”。作者称黄幾复善“治病”、但并不需要“三折肱”,言外之意是他已经有政绩,显露了治国救民的才干,为什么还不重用,老要他在下面跌撞呢?

尾联以“想见”领起,与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相照应。在作者的想象里,十年前在京城的“桃李春风”中把酒畅谈理想的朋友,如今已白发萧萧,却仍然像从前那样好学不倦!他“读书头已白”,还只在海滨作一县令。其读书声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欢快悦耳,没有明写,而以“隔溪猿哭瘴溪藤”作映衬,就给整个图景带来凄凉的氛围;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这句诗是从李贺“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之六)化出,而意思更为深沉。

黄庭坚好用典故,此诗虽“无一字无来处”,但不觉晦涩;有的地方,还由于活用典故而丰富了诗句的内涵;而取《左传》、《史记》中的散文语言入诗,又给近体诗带来苍劲古朴的风味。

黄庭坚又主张“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他的不谐律是有讲究的,方东树就说他“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此诗“持家”句两平五仄,“治病”句也顺中带拗,其兀傲的句法与奇峭的音响,正有助于表现黄幾复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

总之,此诗善用典实,内蕴丰富,以故为新,运古于律,拗折波峭,很能表现出黄诗的特色。

(霍松林)

送范德孺知庆州

黄庭坚

乃翁知国如知兵,塞垣草木识威名。

敌人开户玩处女,掩耳不及惊雷霆。

平生端有活国计,百不一试薶九京。[2]

阿兄两持庆州节,十年骐驎地上行。

潭潭大度如卧虎,边头耕桑长儿女。

折冲千里虽有馀,论道经邦政要渠。[3]

妙年出补父兄处,公自才力应时须。

春风旍旗拥万夫,[4]幕下诸将思草枯。

智名勇功不入眼,可用折箠笞羌胡。

〔注〕

[2] 薶:埋的本字。九京:即九原,山名,在今山西新绛县北,原为晋国卿大夫之墓地,称九京为字误,后世即以指墓地。

[3] 政:正。渠:他。

[4] 旍旗:旌旗。《周礼·春官·司常》:“凡军事,建旍旗。”

这是一篇送人之作。范德孺是范仲淹的第四子,名纯粹。他在元丰八年(1085)八月被任命知庆州(治所在今甘肃庆城)事,此诗则作于翌年(元祐元年)初春。庆州当时为边防重镇,是北宋与西夏对峙的前哨,环庆路的辖区,相当今甘肃庆阳、庆城、合水、华池等县地。范仲淹和他的第二子范纯仁都曾知庆州,并主持边防军政大事。所以诗就先写范仲淹和范纯仁的雄才大略,作为范德孺的陪衬,并寄寓勉励之意,最后才正面写范德孺知庆州,揭出送别之意。全诗共十八句,每段六句,章法井然。

诗一开始就以纵论军国大事的雄健笔调,写出了其父范仲淹的才能、业绩和威名,确有高屋建瓴的气势。“塞垣草木识威名”,用翻进一层的写法,极写范仲淹的名震边陲。草木为无情之物,本谈不上识与不识,现在草木都能识,足见其声威之盛!草木尚能如此,人则更不待言。所以透过草木,实是写人。同时这一句也是用典:唐德宗曾对张万福说过:“朕以为江淮草木亦知卿威名。”(《旧唐书·张万福传》)据史载,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兼知延州,翌年,徙知庆州,为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兵马都部署。他在主陕期间,功业卓著,“威德著闻,夷夏耸服,属户蕃部率称曰‘龙图老子’”(《渑水燕谈录》),人称为“小范老子腹中有数万甲兵”(《名臣传》)。因而这一句是对他功业威名的高度概括。接着写其杰出的军事才能。“敌人开户玩处女”一句用《孙子·九地》语:“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此形容宋军镇静自若,不露声色。“掩耳不及惊雷霆”,则写迅捷的军事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里用“惊雷”代替“脱兔”的比喻,见出山谷对典故的改造与化用。《晋书·石勒载记》有“迅雷不及掩耳”之说,《旧唐书·李靖传》也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所谓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上策。”“惊雷”对“处女”,不仅有动静的对比,而且更加有声有色,形象的反衬更为鲜明。这两句诗确是范仲淹用兵如神的真实写照。如他率兵筑大顺城,“一旦引兵出,诸将不知所向。军至柔远,始号令告其地处,使往筑城。至于版筑之用,大小毕具,而军中初不知。贼以骑三万来争,公戒诸将,战而贼走,追勿过河。已而贼果走,追者不渡,而河外果有伏。贼失计,乃引去。于是诸将皆服公为不可及。”(欧阳修:《文正范公神道碑铭》)接下二句又是一转:范仲淹不仅是杰出的统帅,更是治国的能臣。“平生端有活国计”就是赞扬他的经邦治国的才能,惜乎“百不一试”,还未来得及全面施展,就溘然长逝,沉埋九泉了。这两句也是写实。仁宗庆历三年(1043),范仲淹入为枢密副使,旋为参知政事,推行了一系列刷新朝政的措施,史称“庆历新政”,但只一年多即遭挫折而失败。

第二段写范纯仁。“两持庆州节”,指神宗熙宁七年及元丰八年两度为庆州知州。“骐驎地上行”袭用杜甫的诗句“肯使骐驎地上行”(《骢马行》)。骐驎是一种良马,《商君书·画策》:“骐驎騄駬,每一日千里。”驰骋广野的千里马正用以比范纯仁。“潭潭”二句写他戍边卫国的雄姿。“潭潭”,深沉宽广,形容他的统帅气度,如卧虎镇边,敌人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边头”一句则写他的美政:劝民耕桑,抚循百姓,使他们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同上段的中间二句一样,这两句也是一个对比:对敌人有卧虎之威,对人民则具长者之仁。“折冲”一句承上经略边事之意而来,是活用成语。《晏子春秋》云:“夫不出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晏子之谓也。”原指在杯酒言谈之间就能御敌致胜于千里之外,此处用以指范纯仁在边陲远地折冲御侮,应付裕如。但下句一个转折,又把意思落到了经邦治国之上:范纯仁虽富有军事韬略,但治理国家正少不掉他。

第三段归结为送别范纯粹,临别赠言,寄以厚望。“妙年”一句承上父兄而来,衔接极为紧密。“春风”二句描写仪仗之盛、军容之壮,幕下诸将士气高昂,期待着秋日草枯,好及锋而试。王维《观猎》诗云:“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所谓“射猎”有时常用以指代作战,如高适《燕歌行》云:“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照理,顺着此层意思应是希望战绩辉煌,扬威异域。但是诗意又一转折:不要追求智名勇功,只需对“羌胡”略施教训即可。孙子曾经说过:“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折箠”,即折下策马之杖,语出《后汉书·邓禹传》:“赤眉来东,吾折箠笞之。”诗至最后,宛转地揭出了诗人的期望:不要轻启战端,擅开边衅,守边之道不在于战功的多少,重要的是能安边定国。

至此,就可以体会这首诗的立意与匠心了。诗中写韬略,写武功,只是陪衬,安邦治国才是其主旨。所以第一句就极可玩味,“知国如知兵”,“知国”为主,“知兵”为宾,造语精切,绝不可前后颠倒。“知国”是提挈全诗的一个纲。因而一、二段写法相同:先写军事才能,然后一转,落到治国之才。诗人突出父兄的这一共同点,正是希望范德孺继承其业绩,因而最后一段在写法上也承接上面的诗意:由诸将之思军功转为期望安边靖国,但这一期望在最后却表达得很委宛曲折。尽管如此,联系上面的笔意,读者自可体会出来,如果直白说出,倒反嫌重复浅露,缺乏蕴藉之致。

这首送人之作,不写依依惜别之情,不作儿女临路之叹,而是发为论道经邦的雄阔慷慨之调,送别意即寓于期望之中。诗人好似在写诗体的史传论赞,雄深雅健,气度不凡。这正表现出山谷以文为诗的特色。这种特色还体现于独特的语言风格方面。他以散文语言入诗,多用虚词斡旋,大量运用典故成语,力盘硬语,戛戛独造,使诗产生散文一样的气势,好像韩愈写的赠序,浑灏流转。如“敌人”一联,点化成语,别具一种格调,确是未经人道之语。“平生”、“折冲”二联都是十足的散文句式,古雅朴茂,“百不一试”连用四个仄声字,奇崛顿挫,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本诗的用韵也别具一格。它一反常用的以换韵标志段落的写法,第一段用“名、霆、惊”韵,第三段押“须、枯、胡”韵,中间一段却三换其韵,首联、尾联分别与第一及第三段押同一韵,中间一联则押仄声的“虎、女”。全诗三段,句子安排匀称,而韵律却参差有变。

(黄宝华)

次韵王荆公题西太一宫壁二首

黄庭坚

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

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

晚风池莲香度,晓日宫槐影西。

白下长干梦到,青门紫曲尘迷。

这两首诗当是元祐元年(1086)秋天所作。王安石有《题西太一宫二首》:“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色,白头想见江南。”(蜩,即蝉。)三十六陂在今江苏江都县,所以称“想见江南”,因三十六陂接近江南。“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王安石又有《西太一宫楼》:“草际芙蕖零落,水边杨柳欹斜。日暮炊烟孤起,不知鱼网谁家。”从诗看,西太一宫当已荒凉了。庭坚用王安石的诗韵和诗题来写,所以称《次韵题西太一宫》。

第一首开头“风急啼乌未了,雨来战蚁方酣”。这两句写眼前景物。王安石诗的开头写“柳叶鸣蜩”和“荷花落日”,也是写眼前景物。这首诗里的写景似有寓意。《述征记》:“长安宫南有灵台,有相风铜乌。或云:此乌遇千里风乃动。”乌可以用来观察风。《易林·震之蹇》:“蚁封穴户,大雨将至。”蚁是知道大雨要来的,为了争穴而斗。在乌啼蚁斗中间,说明风急雨骤。这两句的含意,从下两句中透露。“真是真非安在?人间北看成南。”《庄子·齐物论》:“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两派的是非不同,各以自己的是为是,以对方的是为非;以自己的是为是,以对方的是为非,还不如调过来说明问题,即用对方的是非来看自己的是非。这些都不是真是真非,那么真是真非在哪里?任渊注:“《楞严(经)》曰:‘如人以表为中时,东看则西,南观成北。表体既混,心应杂乱。’在熙、丰则荆公为是,在元祐则荆公为非,爱憎之论,特未定也。”立一表为中心,在表的东面看,表在西面;在表的南面看,表在北面。这样把表的中心弄混了,方向也乱了。神宗熙宁二年(1069),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筹划变法,元丰时,变法实行,这段时期以王安石为是。哲宗元祐元年,用司马光为相,反对新法,以王安石变法为非。作者认为新旧两派的是非之争,只是两派的立场不同所造成的,分不清真是真非来。

本着“真是真非安在”来看,那么“风急”“雨来”,正指政治上的风雨;“啼乌”“战蚁”,暗指新旧两派的政治斗争。这种斗争不过是立场不同,并不能分清真是真非。这样看是有道理的。这首诗的“真是真非安在”是议论,但它跟开头一联的形象结合,并透露含意,所以还是诗的议论。

第二首写眼前景,第一句写晚景,“晚风池莲香度”,第二句写晓景,“晓日宫槐影西”。王安石的诗句“荷花落日”,“芙蕖零落”,也讲荷花。这里写“香度”,从晚风送香来写,又有不同。西太一宫里是种槐树的,写“晓日宫槐”很自然。“白下长干梦到”,白下,地名,本名白石陂,后人在此筑白下城,故址在今南京市金川门(北门之一)外南区。唐武德九年(626),曾改金陵为白下,因用以代指金陵。长干,地名,在今南京市南。王安石诗:“白头想见江南。”这里正写王安石的想望江南。“青门紫曲尘迷”,《三辅黄图》:“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民见门色青,名曰青城门。”这里借指汴京的城门。紫曲,犹紫陌,指长安的道路。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紫陌红尘拂面来”。这句指京城里尘土使人迷茫,即用王安石诗:“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这首诗的后两句,概括了王安石的两首诗意。这样的次韵,不仅用了王安石两首诗的原韵,还写了题西太一宫的景物,概括了原诗的诗意。但写得又有同有异。就写法说,王安石的第一首,先写景,后抒怀,这诗的第二首,也是先写景,后抒怀,是写法相同。但王安石抒自己的怀抱,这诗是概括王安石的怀抱,把王的第二首的感慨也概括进去,这就不同了。第一首联系新旧两派之争来写,就跟王的原作完全不同了。

(周振甫)

次韵子瞻武昌西山

黄庭坚

漫郎江南酒隐处,古木参天应手栽。

石坳为尊酌花鸟,自许作鼎调盐梅。

平生四海苏太史,酒浇不下胸崔嵬。

黄州副使坐闲散,谏疏无路通银台。

鹦鹉洲前弄明月,江妃起舞袜生埃。

次山醉魂招仿佛,步入寒溪金碧堆。

洗湔尘痕饮嘉客,笑倚武昌江作罍。

谁知文章照今古,野老争席渔争隈。

邓公勒铭留刻画,刳剔银钩洗绿苔。

琢磨十年烟雨晦,摸索一得心眼开。

谪去长沙忧鵩入,归来杞国痛天摧。

玉堂却对邓公直,北门唤仗听风雷。

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

万壑松声今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

按苏轼《武昌西山》诗有叙:

嘉祐中,翰林学士承旨邓公圣求为武昌令,常游寒溪西山,山中人至今能言之。轼谪居黄冈,与武昌相望,亦常往来溪山间。元祐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考试馆职,与圣求会宿玉堂,偶话旧事。圣求尝作《次元次山洼樽铭》,刻之岩石。因为此诗,请圣求同赋,当以遗邑人,使刻之铭侧。

黄庭坚这首诗是和苏轼的,诗中要写的正是苏轼序中说的那一些。至于如何立意、如何取材,如何描写与结构,则出于黄庭坚的匠心。

可以设想:它可以由苏轼“步上西山”写起,也可以由苏、邓会宿时追溯上去;然而,他在开头四句中先写元结(次山)作樽。第一句中,“漫郎”是元结自号;江南即指武昌;“酒隐”概括元结当时生活,简洁明朗,且便于与“樽”联结。第二句写其地之胜:突出“古木参天”,形象优美;想象其为元结所手栽,有助于表现元结性格,且为末尾“万壑松声”作伏笔。第三、四句写元结就“石坳”处作樽,并想象其用樽以“酌花鸟”,且点明元结抱负,写出他“自许”为“调和鼎鼐”之手,即治理天下的宰相之才(《尚书·说命》有“若作和羹,用汝作盐、梅”,盐与酸梅皆调味品)。这样就把作洼樽与治天下联结起来。用手栽林木,樽“酌花鸟”,志“调盐梅”,把元结写成既务实,又脱俗,既豪迈不羁,又关心民物的人物,因而此樽也就不同寻常。元结是一位循吏,是关心人民的诗人,曾为杜甫所推重,所以,黄庭坚所想象的有一定根据,其中虽有夸张,但非揄扬过实。至其立意之高远与想象之丰富,则又是值得称赞的。

“平生”以下十二句,转写苏轼在黄州“往来溪山”,访得洼樽,并就樽饮客。妙在奇峰突起,先写苏轼胸襟。此段第一句用“四海”修饰苏太史,虽是套用习凿齿会见释道安时说“四海习凿齿”那句话(见《世说新语》),但同时更概括了苏轼屡遭贬谪、南北奔波的经历与名重天下的身份(当时人说苏“四海共知霜鬓满”),这是切合实际的。紧接着点出“酒浇不下胸崔嵬”。“崔嵬”与“垒块”意略同。《世说新语·任诞》载:王忱谓阮籍胸中垒块故须以酒浇之。“垒块”谓心中郁结不平,“崔嵬”而“酒浇不下”,则郁结不平之气更高更大。这就进一步刻画出苏轼的心灵。苏轼认为“士以气为主”,他所推重是范滂、孔融、李白这样一些人,所以黄庭坚这样写是把握了苏轼性格特征的。这也正是苏与元结的“自许作鼎调盐梅”,所以有相通之处。

接下去转入苏在黄州。用“谏疏无路通银台”(按:银台,即御史台),进一步写苏虽被贬,心不忘国,只因无路可通,才不得不寄情山水,而于“鹦鹉洲前弄明月”(鹦鹉洲,点明武昌;其地又是祢衡墓的所在)、“江妃起舞袜生埃”,使人想起黄庭坚在咏水仙花诗中讲的“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这里则用来刻画苏诗的“感天地”、“动鬼神”,使女仙也为之起舞。这六句是对苏轼形象的刻画。接着进一步刻画苏“步入寒溪”,招得“次山醉魂”,点出洼樽,这才与第一段衔接起来。接着又想象苏轼“洗湔”掉洼樽上的“尘痕”,把大江这个大“罍”中的美酒,舀入洼樽,再由洼樽中舀出,分“酌嘉客”。苏轼原诗中,就有“春江绿涨葡萄醅”,黄说“江作罍”,正是根据苏诗来的。这与第一段中写元结的“酌花鸟”,又可互相补充,互相映照。苏轼的“嘉客”中,固有二三士大夫,更多的是山中“野老”(见苏辙《武昌九曲亭记》)和渔樵(苏轼《答李端叔书》:“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黄说“野老争席渔争隈”,不仅写当时情景,更暗示苏轼文章虽好,但不得列于朝廷,只好与渔樵相处。

黄庭坚此诗主要是为苏轼而作,故以浓墨重笔写苏。写苏既豪放又平易,既执着又洒脱,“文章憎命”,然犹不忘君国,久经迁谪,而犹豁达自如,刻画出苏轼的个性,写得栩栩如生。

接下去,“叙东坡摩挲邓公之铭”(曾国藩《求阙斋读书记》),这是题中应有之笔。苏轼原诗中有“尔来古意谁复嗣,公有妙语留山隈。至今好事除草棘,常恐野火烧苍苔”。黄则只就苏轼来说,详略得宜,亦见剪裁之妙。按邓名润甫,绍圣时,官至尚书左丞。

最后,即“谪去”至末八句,“叙东坡还京与邓同值玉堂”(同上)。其中又可分为几层。

“谪去”句回应“黄州”一段,把苏轼比作贾谊。“归来”谓还京,“天摧”一向解为指神宗之死。这是纪事。按苏轼在《武昌西山》的第二首中说自己“欲收暮景返田里,远泝江水穷离堆。还朝岂独羞老病,自叹才尽倾空罍”,心情并不很好。黄庭坚针对这点,指出“山川悠远莫浪许,富贵峥嵘今鼎来”(鼎,一解为“大”),这是劝勉之词。联系第一段,即希望苏轼也像元结那样“自许作鼎(古人以鼎喻“三公”)调盐梅”。这里有个问题值得研究:当时哲宗即位,太后临朝,尽废王安石“新法”,苏轼并不完全同意这种做法。当时有人写诗给苏轼说“遥知丹地开黄卷(按:谓做皇帝侍读),解记清波没白鸥”,即劝苏隐居,为什么黄反以“富贵”为言?这是不是黄太庸俗了呢?这要联系末两句来看。在末两句中,他指出,苏轼想的并不是“富贵鼎来”,而是“松声在耳”,这是事实,值得深思。他“意不及此(按:指富贵,或者说“作鼎调盐梅”)”,自然有原因,因为他“坐闲散”时还想写“谏疏”,还朝以后,“富贵鼎来”之时,为什么反而想着江湖,想着退隐呢?这不是值得深思的吗?什么原因,他没有写,也不需要写,因为“文生哀”三字就能传之言外。不然,为什么“生哀”呢?作者正是在抑扬顿挫中写出“难言之意”的。这也是用“不说出”来写“说不出”之情,是诗的神韵所在。任渊说,“山谷诗律妙一世,用意未易窥测”(《山谷诗注》),实则黄诗虽“笔势放纵”(《豫章先生传赞》),但前后关锁联结之处,有迹可寻,苟能细心玩其词气,理出脉络,则其用意自明。其立意之高、尽意之巧,也就可得而欣赏了。

(吴孟复)

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盖退之戏

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

不解,故次韵道之。子瞻《送杨孟容》诗云:

“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即此韵

黄庭坚

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

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

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

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

枯松倒涧壑,波涛所舂撞。

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

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

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

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

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

这首诗的题目等于一篇小序,交代了写诗的缘由,而且说得很有情趣。北宋两位大诗人苏轼和黄庭坚,诗风各异,但并不妨碍他们之间互相钦慕与学习。苏轼有《送杨孟容》诗,自称仿效黄庭坚的诗体。黄庭坚认为这是苏轼一时的戏笔,就好像当年韩愈在《答孟郊》、《酬樊宗师》等诗中,摹拟孟郊与樊宗师的风格一样。他怕后人误会为苏轼有意向他学习,特地写了这首诗来表明自己对苏轼艺术才能的倾倒,还怕人不明瞭写诗的用意,再加上这段小序作说明,可见两位诗人的深情厚谊。由于本诗具有和答苏诗的性质,所以通篇采用苏诗的韵脚。又,苏轼原诗作于元祐二年(1087),本篇当亦作于此时。这期间他们两人都在京城任职,经常诗酒酬唱,是一生中比较愉快的时期。

诗篇一上来,就用生动的比喻,把自己的诗才与苏轼作了鲜明对比。曹、郐都是西周分封的小诸侯国,后来分别为宋、郑所灭。《左传》记载吴公子季札曾到鲁国听乐观风,听到郐、曹的乐曲,不屑加以评论。楚国则是当时南方新兴的大国,土地辽阔,物产丰富,五湖三江(说法不一,这里泛指长江中下游众多的江河湖泊)尽在它疆域之内。诗人谦逊地以曹、郐自比,并热情赞美苏轼诗风如楚国那样气势宏伟,包罗万象,不仅充分表露了自己景仰之情,说法也很别致,给人以新鲜而强烈的印象。这是全诗的总括。

接下来八句具体称赞苏诗的成就。

先说它感兴的丰厚。赤壁,山名,在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风景秀丽,苏轼贬官期间尝遨游于此。玉堂,指翰林院,苏轼于元祐元年(1086)拜翰林院学士,担任草拟诏书等重要职务,诗中把它写成云雾缭绕的神仙洞府。赤壁和玉堂,分别代表苏轼一生中失意与得意的时期,并列对举,是为了表明苏轼的诗歌艺术曾在不同的生活环境里受到锤炼,所以能达到精妙的极诣。这一联含意丰富,却被概括在纯用名词构成的十字对仗中,句意省净之至。

次说句法的精严。“提一律”,据任渊《山谷诗集注》:“言自提一家之军律也”,是用治军严整有法来喻指苏诗句律精严,形成了独特的风貌。坚城受降,则是用的汉、唐故典。汉武帝击败匈奴后,曾在北方边境筑受降城,接受匈奴贵族的投降。唐中宗时,张仁愿也在黄河以北筑起三座受降城,有效地防御了突厥贵族的侵扰。这里把苏轼的诗艺比作坚不可摧的城垒,自己在它面前只有认输投降,可谓设想奇特,别开生面。

再说苏诗笔力的健举,也是寓抽象评价于具体描述之中。作者想象:有一株巨大的枯松倒插在幽涧深壑中,被激流终日冲刷推撞,上万头牛也拖它不动,而苏轼一支笔就能把它扛起来。这样极度的夸张,突出地显示了苏诗的力量。当然,这四句诗包含的意境,不完全出于作者独创。杜甫《古柏行》云:“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韩愈《病中赠张十八》云:“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作者化用了杜、韩的诗意,在艺术形象上更为展开,从而取得了推陈出新的效果,这就是所谓“点铁成金”的手段。

对苏诗的多方面成就作了推崇备至的论述以后,诗篇转入两人关系的叙写。晁、张,指晁补之与张耒,他们和黄庭坚、秦观同游于苏轼门下,并称“苏门四学士”。作者这里假托旁人的嗤点,表示自己比不上晁、张二人,不足以托附苏门,言外之意也就是自己得列门墙,是出于苏轼的加意赏识。因此,自己只有怀着受知遇的心情,终身拜倒在苏轼面前。拜老庞,用的是三国时的典故。老庞即庞德公,东汉末年襄阳人,他很早就察识了诸葛亮的才能,称之为“卧龙”,而诸葛亮每次去看他,也总要独拜于床下。诗中借庞德公对诸葛亮的器重和诸葛亮对庞德公的敬仰,来比况苏轼与自己相互间的关系,既切合身份,又显得情意深长。

话说到此,似乎题意已尽,而诗的结尾却又陡然一转。作者抛开了一直在谈论的有关诗艺的话题,说:我的小儿将来怎样虽未可知,但也有来客称赞他淳厚朴质的;如果真能同您的孙女阿巽定亲的话,那我先买些红彩来缠在酒瓶上吧。表面看来,这完全离题了,实际并非如此。说自己的孩子或许可与阿巽相配,正表明自己的诗才不足与苏轼相匹。由于这个主旨前面已反复说过,所以收结处不再犯重,而改用诙谐的语气,作旁敲侧击的表白,使对方读到这里不禁会哑然失笑,而诗篇也就在这种幽默亲切的气氛里结束。宋人写诗,喜欢讲求机趣。黄庭坚曾说:“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本篇结尾正是实践了这个主张,对于后来杨万里“诚斋体”的所谓“活法”,有直接的影响。

本诗通过诗艺的讨论,揭示了苏、黄两位诗人之间互敬互学的深厚情谊,取材新颖。作者善于将抽象的事理转化为具体生动的形象,有丰富的想象力。此外,像比喻的奇特、典故成语的活用、字句的烹炼、文气的拗折以及押“降”、“扛”、“双”、“庞”之类险韵等,都体现了黄庭坚以及整个江西诗派的风格特点。

(陈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