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堂五首
苏轼
江上西山半隐堤,此邦台馆一时西。
南堂独有西南向,卧看千帆落浅溪。
暮年眼力嗟犹在,多病颠毛却未华。
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
他时夜雨困移床,坐厌愁声点客肠。
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小荷香。
山家为割千房蜜,稚子新畦五亩蔬。
更有南堂堪著客,不忧门外故人车。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
这五首诗是苏轼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后的自我写照。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到达黄州贬所,先寓居定惠院,后迁居黄州城南之临皋亭。元丰六年,他新葺南堂,即景抒怀,写下了这一组五首七绝。故苏辙作和诗《次韵子瞻临皋新葺南堂五绝》,其二有“旅食三年已是家,堂成非陋亦非华”之句(《栾城集》卷十二)。《南堂》虽有五首,但一气呵成,非常自然地组合在一个完整、和谐的画面上。诗篇既反映了诗人不得一展抱负的愁绪,又表现了他旷达、洒脱的襟怀。
“南堂”,在临皋亭,俯临长江。据《东坡志林》卷四云:“临皋亭下八十余步,便是大江。”苏轼在《迁居临皋亭》诗中亦说:“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
组诗的第一首起二句描绘临皋亭依傍西山,俯临长江的地理形势。接着用特写镜头刻画南堂窗含大江,极目远眺的景色:只见江中千帆停泊,江面一片烟波渺茫。淡淡几笔,勾勒出一幅景物寥廓的画面。
第二首由景及人,写南堂主人公的形象。当时苏轼四十八岁,所以自称“暮年”。不过,他的眼力并未衰退;身虽多病,但发尚未白。“故作”二句写诗人在明净的窗下,还能伏案书写小字,开幽室以养丹砂。苏轼在《与王定国书》中说:“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许,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养火,观其变化,聊以悦神度日。”苏辙在和诗中也说:“何方道士知人意,授与炉中一粒砂。”这里“养丹砂”,既是闲居无聊的生活反映,又是内心愁绪的自我排遣。
第三首承上写诗人幽居的心境。苏轼初谪黄州时,举目无亲,孤独寂寞。他闭门谢客,常常借酒消愁。“他时”二句是虚写,昔日风雨之夜不能安眠,独自坐听那淅沥不尽的雨声,点点滴滴,增人愁思。这里着一“点”字,把自然界的雨声与诗人的愁绪,融为一体,诗情显得更为凄婉。三、四句采用实写,如今诗人一听到南堂屋瓦上响起点滴的雨声,不禁联想到东坞池塘中盛开的荷花,似乎闻到那飘溢四周的沁人幽香。这样的虚实相间,细腻地刻画了诗人的内心世界。
第四首抒写诗人的清贫生活。苏轼在《东坡八首》序中说:“余至黄州二年,日以困匮,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为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垦辟之劳,筋力殆尽,释耒而叹,乃作是诗。”“山家”二句,艺术地概括了诗人垦殖以自给的艰苦情景。不过,“五亩”并非实指,而是借用孟郊《立德新居》诗“独治五亩蔬”句意。“更有”二句则从躬耕自给写到新葺南堂,透露出困厄的家境稍稍有了点变化。“不忧”句化用了陈平的故事。《汉书·陈平传》说,陈平“家乃负郭穷巷,以席为门,然门外多长者车辙”。这里借以显示出作者有南堂可以待客,不必为故人频来而担忧了。
第五首正面写安闲自得的情趣。“扫地”二句,写作者在南堂焚香扫地而昼寝,睡在细密的竹席上,帐子又非常轻柔。“帐如烟”,犹如李白《乌夜啼》中“碧纱如烟隔窗语”那样,形容纱帐似云烟缭绕一般的轻软。这种闭门焚香昼寝的境界,与苏轼在《黄州安国寺记》所写“焚香默坐”的心曲是一致的。也不同于王维《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悠闲意境,而近似韦应物“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李肇《国史补》)的高洁情怀。“客来”二句,写诗人睡梦中醒来,不知身在何方,但见西窗外水天相接,烟波浩渺。这样以景收结,不仅表现了清静而壮美的自然环境,而且与诗人悠闲自得的感情相融合,呈现出一种清幽绝俗的意境美。
这一组诗都是围绕着置身南堂的种种感受而写,五首诗的立意各不相同,分列开来,独立成篇。每首诗从一个侧面展现诗人闲居南堂的生活面貌,但各诗不是孤立,而是相互勾连的。五首诗联缀成一幅精美的山水人物图画。在这无声的画面上,读者既可以鸟瞰依山傍水的临皋亭风光,又能窥见栩栩如生的主人公形象。在结构安排上,诗人匠心独运,由外景转写内情,笔墨流利,一层深一层地自抒襟怀,不仅倾吐心灵深处的愁苦,而且表现泰然自处的情趣,同时又把感情与景象交融在一起,渐入化境,自具耐人咀味的艺术魅力。尤其是第五首,随意写出眼前即景,而情与景合,自然成趣。苏轼颇喜此诗,曾书之于邢敦夫的扇面上。黄庭坚初读,以为是刘禹锡的作品(见《诗人玉屑》卷十七引《王直方诗话》)。足见诗人初学刘禹锡,其诗风有逼近之处。
(曹济平)
东坡
苏轼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东坡是一个地名,在当时黄州州治黄冈(今属湖北)城东。它并不是什么风景胜地,但对作者来说,却是灌注了辛勤劳动、结下深厚感情的一个生活天地。宋神宗元丰初年,作者被贬官到黄州,弃置闲散,生活很困窘。老朋友马正卿看不过眼,给他从郡里申请下来一片撂荒的旧营地,苏轼加以整治,躬耕其中,这就是东坡。“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诗人不只经营起禾稼果木,还在这里筑起居室———雪堂,亲自写了“东坡雪堂”四个大字,并自称东坡居士了。所以,他对这里是倾注着爱的。
诗一开始便把东坡置于一片清景之中。僻冈幽坡,一天月色,已是可人,又加以雨后的皎洁月光,透过无尘的碧空,敷洒在澡雪一新、珠水晶莹的万物上,这是何等澄明的境界!确实当得起一个“清”字。谢灵运写雨后丛林之象说:“密林含余清。”诗人的用字直可追步大谢。
诗人偏偏拈出夜景来写,不是无谓的。这个境界非“市人”所能享有。“日中为市”,市人为财利驱迫,只能在炎日嚣尘中奔波。唯有“野人”,脱离市集、置身名利圈外而躬耕的诗人,才有余裕独享这胜境。唯幽人才有雅事,所以“市人行尽野人行”。这读来极其自然平淡的一句诗,使我们不禁从“市人”身上嗅到一股奔走闹市嚣尘的喧闹气息,又从“野人”身上感受到一股幽人守志僻处而自足于怀的味道,而那自得、自矜之意,尽在不言中。诗人在另一首诗里说:“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那虽是咏定惠院海棠的,实际是借海棠自咏身世,正好帮助我们理解这句诗所包含的意境。
那么,在这个诗人独有的天地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缺憾吗?有的。那大石丛错、凸凹不平的坡头路,就够磨难人的了。然而有什么了不起呢?将拄杖着实地点在上面,铿然一声,便支撑起矫健的步伐,更加精神抖擞地前进了。没有艰险,哪里来征服的欢欣!没有“荦确坡头路”,哪有“铿然曳杖声”!一个“莫嫌”,一个“自爱”,那以险为乐、视险如夷的豪迈精神,都在这一反一正的强烈感情对比中凸现出来了。这“荦确坡头路”不就是作者脚下坎坷的仕途么!作者对待仕途的挫折,从来就是抱着这种开朗乐观、意气昂扬的态度,绝不气馁颓丧。这种精神是能够给人以鼓舞和力量的。小诗所以感人,正由于诗人将这种可贵的精神与客观风物交融为一,构成浑然一体的境界,句句均是言景,又无句不是言情,寓情于景,托意深远,耐人咀嚼。同一时期,作者有《定风波》词写在风雨中的神态:“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与此诗可谓异曲同工,拿来对照一读,颇为有趣。
(孙静)
和秦太虚梅花
苏轼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这首七言古诗写于元丰七年(1084)春天,苏轼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的最后一段时期。
苏轼一向喜爱梅花,他的诗集中,以梅为题的就有近四十首,本诗便是其中之一。秦观(字太虚)的原唱《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同参寥赋》[63]也是一首和诗。苏轼的这首次韵和作,于赏诗、咏梅之中,暗暗流露出自己的深沉感喟。全诗可分四个层次,每四句为一层。
梅竹
———〔清〕赵之谦
首层赞美秦诗。西湖处士,指宋初诗人林逋,他隐居在杭州西湖孤山,终身不仕,故有此称。骨应槁,指死去已久。林逋在诗坛上以咏梅驰名,其“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梅花》),以及“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另首《梅花》)等名句,为人称赏,尤其是《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被推为咏梅绝唱。苏轼在这里却认为林逋死去已很久了,只有秦观这首梅花诗才压倒了他。其实,秦诗写得虽也不差,但究不能与林诗相敌,苏轼未尝不知,他自己就一向对林逋咏梅诗,尤其是“疏影”一联十分倾倒,称道其有“写物之功”(《东坡题跋·评诗人写物》卷三),因此,他在这里对秦观此诗的评价,只不过是欣赏之余冲口而出的夸大之辞,并非深思熟虑的确论。接下二句引到自身,然其意仍是赞美秦诗。“东坡先生”是他自称,对秦观这位门下士,自称“先生”算不得自大,反有一种亲密感。说自己本来“心已灰”,这里的“灰”,是《庄子·齐物论》中“槁木死灰”的“灰”,诗人遭受打击,贬官黄州至今五年,心境极坏,犹似槁木死灰,不大容易起感情的波澜了,现在却因为喜爱秦观这首梅花诗,故而“被花恼”,恼,撩拨,被梅花撩拨起了看花的兴致。
次层便写赏看梅花。诗人兴致勃发,等不到翌日,当天黄昏就骑着马兴冲冲地赶到长江边上,勒马伫立江头,观赏梅花。诗人赏梅必要咏梅,下面三句,他便即景取材,用先衬托后对比的手法来写梅。先说:“残雪消迟月出早”,节令虽已届春季,但还有一部分残雪迟迟不曾消溶;时正黄昏,月儿却早早地钻出了云缝,诗人将彼时所有的白雪、皓月拈入诗中,展现出一个冰清玉洁的境界来作为梅的背景,映衬得梅花更加高洁了。后说:“江头千树春欲闇”,千树,言梅花众多,“闇”同“暗”,江头梅花盛开,争娇斗艳,使得明媚的春光也相形暗淡了。繁花竞丽固然好,然而,诗人看到竹外有一枝斜开的梅花,相比之下,显得“更好”。“竹外一枝斜更好”,在这里,诗人并没有雕镂其幽艳丰姿之形,而侧重勾画她斜倚修竹的幽独闲雅之神,也许这正暗合诗人自己的落寞情怀吧,所以他才分外倾赏于那枝“无意苦争春”的竹外孤梅。这一句诗是东坡的得意之笔,论家们也赞赏备至,如魏庆之说:“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诗人玉屑》卷十七),纪昀声称:“实是名句,在和靖(林逋谥号)‘暗香’、‘疏影’一联之上,故无愧色。”(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十二引)
三层回忆旧游。面对苔枝缀玉,色清香幽,看着她,诗人不由回想起当年在杭州赏梅时的雅兴了:那时,自己在通判任上,因为向往林逋“梅妻鹤子”的风采,公务之暇常常在孤山一带赏梅饮酒,哪里醉了,就在哪里醉眠少休。往往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时,便见梅花纷纷扬扬落满身上和地下。洒在身上的,好像是在装点我的裙腰;掉在地下的,多得不能扫,也不舍得去扫掉它。裙腰,一般根据白居易《杭州春望》:“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诗意,认为是借喻长着碧草的山腰,或谓径指孤山,此解虽可通,但是,裙,古谓下裳,男女同用,联系上句“醉眠处”,这里也不妨直指诗人裙腰。第三句诗人继续遐想:以后自己由杭州调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徐州、湖州(今属浙江),最后被贬在此地黄州,今日于春光之中重睹梅花芳容,就好像春也不远万里相随而来;离杭至今,又恰好十个年头,年年花开花落,人也逐年老去(已四十九岁),此情此景,岂不像那梅花年年岁岁在送我老去吗?逐客、佳人,都是诗人自喻。逐客称被朝廷迁谪之人,正是诗人目前身份;“佳人”一词在古代不专指美女,还指美好的人、有才干的人,后两者诗人都可以当之无愧。
末层抒发今日之慨。草草,形容忧虑的样子。畀,给予,昊,广大的天,畀昊,交给上天。余香,春尽花凋,唯留余香,故云。上层忆旧游,已有慨意在其中了,此层则由花送人老想到命途多舛,身心都欠佳:去年花开,在病中挨过;今春赏梅,心情仍不舒畅。诗人因思自己这个穷愁潦倒的逐臣,实在有负良辰美景,倒不如让风雨送春归去,把那些梅花啦,其他什么花儿啦都交还给上天算了。诗至此黯然而结,语意沉痛,寄慨遥深。
全诗由梅而己、由己而梅,曲尽意致,感情沉郁。在语言上,出语虽多用典,除“裙腰”、槁木死“灰”外,还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杜甫《绝句》)、“劳人草草”(《诗·小雅·巷伯》)、“投畀有昊”(同上)等,不过由于牵搭自如,便似“水中著盐,但存盐味,不见盐质”,所以使人看不出用典的痕迹,而依旧给人一种造语平易、不事雕琢之感,这也只有苏轼这样的大手笔才能做到。
(周慧珍)
〔注〕
[63] 全诗是:“海陵参军不枯槁,醉忆梅花愁绝倒。为怜一树傍寒溪,花水多情自相恼。清泪斑斑知有恨,恨春相逢苦不早。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谁云广平心似铁,不惜珠玑与挥扫。月没参横画角哀,暗香消尽令人老。天分四时不相贷,孤芳转盼同衰草。要须健步远移归,乱插繁华向晴昊。”
海棠
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王直方诗话》记载:东坡谪黄州,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而独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对于这株幽居独处的海棠,横遭贬谪的苏轼自元丰三年(1080)一到黄州,便目其为知己,并数次小酌花下,为之赋诗。这首七绝也当是咏此海棠。
诗的开头两句,并不拘限于正面描写,也兼顾侧面渲染。“袅袅”,微风吹拂。“崇光”,此指海棠花光泽的高洁美丽。这两句把读者带入一个空濛迷幻的境界,十分艳丽,然而略显幽寂。
在后两句中,作者由花及人,生发寄想,深切巧妙地表达了爱花惜花之情。“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似借用了唐明皇、杨贵妃的一段故事。施注《苏诗》引《明皇杂录》:唐明皇登沉香亭,要召见杨贵妃,而她酒醉未醒。等到高力士和侍女把她扶来后,她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拜见。明皇笑道:“岂是妃子醉耶?真海棠睡未足耳。”明皇是以人喻花,而苏轼这里是以花喻人。在诗人的想象中,面前的这株海棠说不定会像人一样因夜深而睡去,所以,他特意点燃高烛,照耀海棠,使她打起精神,不致“睡去”。古人作诗,常有痴语。人花对话,怕花睡去,这当然只是诗人的想象,是痴语。这种痴语是从李商隐“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化出,较李诗更有情致。诗人叹良辰之易逝,伤盛时之不再,其深情绵邈之致在这两句中充分显现。虽然用了典故,却使人不觉,原因在于运化入妙,情景真切。
这首绝句,由于造语之工,想象之妙,感情之真诚,构思之别致,所以历来脍炙人口。早在南宋时期,它便和东坡的另一首作于元丰三年的七古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起,为人们广泛传诵。如果把这首绝句和其他几首作于黄州的“海棠”诗结合起来读,或许理解会更加深刻。
(徐少舟)
题西林壁
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于神宗元丰七年(1084)由黄州贬所改迁汝州(今属河南)团练副使。据南宋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四月发黄州,自九江抵兴国,取高安,访子由,因游庐山……”可知此诗约作于是年五月间。同时所作的游庐山诗,有《初入庐山五言绝句》(三首)、《瀑布亭》、《庐山二胜》(两首)、《赠总长老》等七首。《庐山二胜》前有短序云:“余游庐山,南北得十五六(意谓游程所至达全山十分之五六),奇胜殆不可胜纪,而懒不作诗,独择其尤佳者作二首。”又《东坡志林》卷一“记游庐山”条自述在庐山所作诸诗,“最后与总长老同游西林”,“仆庐山诗尽于此矣”。可知这是他游遍庐山之后带有对庐山全貌的总结性的题咏。知道了这一背景,极有助于对这首诗的理解。
西林寺又称乾明寺,位于庐山七岭之西。姚宽《西溪丛语》评此诗首句谓:“南山宣律师《感通录》云:‘庐山七岭,共会于东,合而成峰。’因知东坡‘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句,有自来矣。”如果不是泛游了全山,收摄远近高低的全部峰岭在胸中构成整体的形象,就正如《初入庐山》第一首中所说:“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那样,只能看到峰峦坡陀的偃蹇(偃蹇,高耸貌)之状了。
次句“远近高低各不同”,一本作“远近看山各不同”,语意更明晰,但内涵较窄,只有“远近”而不及“高低”,颇疑苏轼初作如此,而以后改成今句。所以此句实应读作为“远近高低看山各不同”,方与次句的“识”字紧密扣合。远处、低处所“识”的庐山,只是青山偃蹇,葱茏一片;愈贴近、愈登高,则眼中所“识”之山中景物又随身之所至而各各不同。此时此际,庐山的局部的“真面目”方能收于眼底。若问:“庐山就如你眼中所见么?”如果答道:“那还有问题!我不是亲自经历了庐山么?”这回答好像没有错。其实仅就所见的一峰一峦,一树一石,和别的山一峰一峦、一树一石相比,并无多大差别,并不足以反映庐山的全部风貌。庐山的全景,庐山的“真面目”,它的总体形象,反而只有在远眺和鸟瞰时才能显现。因此诗人叹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全诗道出了一个平凡的哲理,包括了全体与部分、宏观与微观、分析与综合等耐人寻思的概念。苏轼慨叹身在山中反不识山的真面目之时,其实是识了庐山真面目之后的见道之言。是经过了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在胸中凝聚了局部的诸认识因而对庐山的全貌有了深刻的印象之后,才悟到“身在山中”,即在山的某一局部时反而不识其真面目的事理。这时如果再下山回顾,眼中的山势虽仍然“偃蹇”如旧,但已不是如未游之前的“无素”和“不相亲”了。这时的庐山,在他已不是笼统的肤泛的面目,而是达到了具体的抽象。
这样,山水诗就具有了哲理性,不仅赢得了读者的广泛传诵和吟味,同时也成了人们讽喻某种社会现象的熟语。能产生这样的作用,就证明了这首诗的强大生命力。
(何满子)
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
苏轼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
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
无乃槁木形,人禽两自在。
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
惨澹云水昏,晶荧沙砾碎。
弋人怅何慕,一举渺江海。
众禽事纷争,野雁独闲洁。
徐行意自得,俯仰若有节。
我衰寄江湖,老伴杂鹅鸭。
作书问陈子,晓景画苕霅。[64]
依依聚圆沙,稍稍动斜月。
先鸣独鼓翅,吹乱芦花雪。
〔注〕
[64] 苕霅(zhà):水名,在今浙江省境内。通称苕溪,其支流之一经吴兴县,名霅溪。
陈直躬,宋高邮(今属江苏)人,职业画家。绘画、人品皆为世人推重。苏轼曾写信给他,希望得到一幅有关苕霅晓景的画,陈直躬便画了一张以苕霅晨光为背景的野雁图相送。这两首诗就是题咏此画的。
大凡作画,画静易,画动也不难,但要从静止中画出动态来就很不容易。陈直躬此画能抓住野雁欲飞未飞的一刹那,用出神入化之笔再现出野雁的精神状态,这是苏轼为之倾倒的原因。第一首第一、二句从画面以外着笔,诗人在暗示自己已被雁画强烈吸引的同时,也让读者先体会野雁见人时“未起”而“意先改”的神态,第三、四句写出画面,画的是野雁“无人态”,第五、六句写画家“从何处看”,才没有惊动野雁而把它不见人时的自然神态画出来。在展示画面和惊叹画家如何捕捉形象之间,显然还应该有诗人对绘画的赞美,可是苏轼有意把褒扬性词语收藏起来,让读者从无言之中去发现比任何语言都更多、更强烈的推奖之词,这是艺术空白的妙用。《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五六句用“槁木形”回答“从何处看”,由单纯的技法写到高级精神活动,用庄子的话说,就是由“技”而进入了“道”,这就把陈直躬的绘画同“画工”的简单描摹区别开来,表现了他摆脱匠气以后从事艺术创作时的精神状态,在他作画时,凝神而视,形同槁木,使雁不惊觉,仍怡然自得,就在这一刹那间捕捉住它的形象。“北风”以下四句写背景。其中除风、雪、云、水外,就只有白“沙”、“枯苇”:一片苍茫的氛围。一方面刻画了苕霅溪边冬日早晨风光,以应下首的“晓景”,另一方面也是对“闲洁”野雁的有力陪衬。描写中,作者用“振”写风,用“落”写雪,已把画在纸上的死物写活;继之,又用“惨澹”写云水,用“晶荧”写沙砾,使描写对象的境界全出。这是诗人笔力的高明之处,也是他重神韵的艺术观的体现。末两句的“弋人”呼应首句的“见人”,“一举渺江海”呼应第二句的“未起意先改”。本诗开头只说野雁见人时未起而先改之“意”,到此才说出它必一举而横绝江海,读画如此,方可谓之识者。自然,“渺江海”云云,是由画面的触发而产生的想象,但想象的依据则是诗人平时对自然景物的深刻体会。画家立意固然高远,而诗人则能凌超画家的意想之外;画绝,诗更绝。末两句说,野雁发现了人,即振翅起飞,弋人见雁意已改,知矢弹难加,用“怅”字;雁飞杳冥,一举凌空,用“渺”字:如此下字,纯乎神工,他人难及。又,扬雄《法言·问明》:“治则见,乱则隐。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李轨注:“君子潜神重玄之域,以世网不能制御之”,即用鸿飞远空,矰缴不及来比喻脱羁远害。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以“乌台诗案”系狱,获释后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七年诏改汝州团练副使,次年五月,除知登州。第三年高太后听政,苏轼再度入京。这首诗写于元丰八年,在受尽折磨之后他预感到有可能重新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所以在这只洁身避祸的野雁身上,留下了诗人的影子。
到第二首,诗人明显地改变了表现手法:前一首多虚写,赞叹画之高绝以及画的背景;后一首多实写,写野雁“闲洁”的品质,以及求画雁的本意。
第二首诗一开始,作者用画外的“众禽”“纷争”反衬画中的“野雁”“闲洁”,也在鄙弃与倾羡之间写进了自己的心声。接下去,“徐行”、“俯仰”写动作,“意自得”、“若有节”写神情,是“闲洁”二字的绝妙注脚。“我衰”以下四句写诗人与此画的关系。“我衰寄江湖,老伴杂鹅鸭”既照应本首的“众禽事纷争”,又回顾前首的“弋人怅何慕,一举渺江海”,在吐露遭受打击以后苦闷心绪的同时,又寓托着不甘与小人为伍的情怀。句中“衰”、“寄”、“伴”、“杂”四字,在说明个人遭遇的过程中还传达了浓烈的感情色彩。“作书”两句表面上看只在交代雁画的来历,实际上,这一联诗的存在,不仅使不甘杂伴鹅鸭的思想更深一层,而且在全诗即将结束时点明诗、画的关系,也使诗篇条理清晰,布局谨严。“依依聚圆沙”,再写苕霅;“稍稍动斜月”,再写晓景。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两首诗的第九、十句开头分别用上“惨澹”、“晶荧”、“依依”、“稍稍”,显然是有意安排的,它们不仅使画面更动人,诗的抒情味更浓烈,而且使两首诗音律显得整齐、协调。“先鸣”两句继续写雁。诗人的本意是题咏雁画,然而此诗一开始却由画中之雁想到画外的雁,又想到“众禽”,再想到观画的“我”,绕了一个大弯子,最后才用画雁作结束。也只有苏轼挥动“止于不可不止”的巨笔,方能在纵中寓擒,作出如此大胆的安排。从内容上看,最后两句中出现的这只野雁一边启喙长鸣,一边奋力鼓翅,以致吹乱了身边的“芦花雪”,这就是对第一首第四句所说的野雁的“无人态”的具体描绘。苏轼在全诗结尾处才详尽交代画面的这一细部,章法上出人意表,艺术上也终于给读者以完整的享受。此外,这两句使用极朴素的十个字,却把画面交代得清楚逼真、细致入微,读之令人既见陈氏雁画,又见苕霅欲起之真雁,笔力也是惊人的。
这两首诗以咏画为主,行文中又时时插进作者的思想情绪。结构上如行云流水,乍看似不可捉摸,但逐句寻绎,则又自然天成,触处生辉。诗中的意象不断变幻,但始终不离主线。甚至用韵措词,也常在规范中体现出诗人的个性来。苏轼题吴道子画时说:“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如果借用这一断语来评价他自己的这两首诗,也是十分恰当的。
(李济阻)
书林逋诗后
苏轼
吴侬生长湖山曲,呼吸湖光饮山绿。
不论世外隐君子,佣儿贩妇皆冰玉。
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
我不识君曾梦见,瞳子瞭然光可烛。
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
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
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
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
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
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
这首诗元丰八年(1085)作,是写在林逋手书七言近体诗五首后面的[65],所以诗里讲到林逋的诗和书法。全诗主要是赞美林逋的高风亮节,并赞美他的诗和书法,最后讲到人们对他的纪念。
林逋死后,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他住在西湖的孤山二十年,足迹不到城市。不娶,住处多种梅花,养鹤,称“梅妻鹤子”。他写的诗,随手散去,不留稿。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我不欲取名于时,况后世乎?”[66]他的诗平淡深美,表达了高尚志趣。七言五首,分别为《松扇》、《孤山雪中》、《孤山亭林》、《送史》、《春日》,计三十四行,署款“时皇上登宝位岁夏五月孤山北斋手书林逋记”。知此卷作于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时林逋五十七岁。
这首诗开头两句,写林逋生长的环境。“吴侬”,吴语称我和你都叫“侬”,当时杭州属于吴语区域。开首即称他们生长在湖山深曲处,山水清澄。“山绿”的绿指绿水。后两句讲那里的人物,世外的隐君子当然是高尚的,就是佣工贩妇也都是冰清玉洁的人。还没有写到林逋,已给人高洁的印象。
接下去写林逋高风亮节,本于天性。“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由俗。”先生岂是与世俗隔绝的人,上文写那个环境里除了“隐君子”外,还有“佣儿贩妇”,正说明他不是与世隔绝的。“神清骨冷”是从《晋书·卫玠传》“叔宝(卫玠字叔宝)神清骨冷”来的。当时所谓骨,指气质品格而言,从神情到品格都清冷,何从谈得到俗呢?接着,作者写他对林逋的钦仰,这种钦仰在梦中得到反映。他在梦中见到的林逋“瞳子瞭然光可烛”。《孟子·离娄上》:“胸中正,则眸之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瞳人明亮,说明胸中正,跟神清有关;瞳人昏眊,说明胸中不正。林逋既是“神清骨冷”,在梦里看到他,自然是“瞳子瞭然”,再夸张一下,便成为“光可烛”,可以照见一切了。这样写,正显出诗人对林逋的仰慕已经形于梦寐了。这样写,概括了林逋为人的特点。林逋写湖上风光的七言近体诗中,有反映隐居生活和情思的确是“神清骨冷”。如《湖山小隐》二首之一:“道着权名便绝交,一峰青翠湿蘅芳。”如《湖上晚归》:“卧枕船舷归思清,望中浑恐是蓬瀛。”跟权和名绝交,想望的是仙山,正反映他无意功名。看来作者的赞美林逋,是跟林逋的这五首七言近体诗相结合的。
接下来就谈林逋的诗和书法。“遗篇妙字处处有,步绕西湖看不足。”这里赞美林逋诗善于用字,尤其是咏西湖之作,更为湖上风光传神。“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这里用唐诗人孟郊(字东野)的诗来比林逋。作者《读孟郊诗》:“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认为孟郊的诗可以跟贾岛(曾为僧,名无本)诗比清,不过豪雄不及韩愈。作者《祭柳子玉文》称“郊寒岛瘦”,认为贾岛诗缺点是寒苦。这里指出林逋诗有贾岛之清而无其寒。“书似留台差少肉。”宋李建中,字得中,蜀人。善写真书行书。掌管西京(洛阳)留守御史台,因称留台。这句指林逋的书法像李建中,瘦硬有骨力。称赞林逋兼有二人之长而无其短。王世贞称“苏长公(轼)一歌,推许至矣。然至‘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留台差少肉’二语,便是汝南月旦,何尝少屈狐笔也。”[67]一方面指出苏轼极为推重林逋的诗和书法,一方面又指出苏轼的评论,像董狐记事的直笔,不作虚美,不推重过分。这样讲是恰当的。
下面再结合他的诗来讲他的高风亮节。“平生高节已难继,将死微言犹可录。”作者自注:“逋临终诗云:‘茂陵他日求遗草,犹喜初无封禅书。’”[68]汉武帝的陵园称茂陵。《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汉武帝生前即建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其遗札书言封禅事。”相如临死前还在讨好武帝,劝武帝到泰山去封禅,祭天地,告成功。林逋不肯这样做,正显出他的高节。“自言不作《封禅书》,更肯悲吟《白头曲》!”《白头吟》,乐府曲调名,原为卓文君因其夫司马相如对爱情不忠诚而作,后人多有以此曲为叹老嗟卑、自伤不遇之辞。此处当指后一义。和靖乃高士,连《封禅书》也不屑作,岂肯悲吟《白头吟》之曲,以自伤不遇呢?
一结转到杭人对林逋的纪念。“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王世贞称:“始,钱塘人即孤山故庐,以祀和靖,游者病其湫隘。”吴人指杭县人,就林逋故居作祠堂,显得低下狭小。作者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庙。”即认为林逋应该和水仙王相配,在水仙王庙里受到祭祠,用一杯寒泉和秋菊来祭。王世贞又称:“因长公诗后有‘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傍修竹’,遂徙置白香山祠,与长公配。”因为水仙王祠早已不存,所以后来改在白香山祠内祭祀林逋,把他跟苏轼相配。
这首诗的艺术特点,纪昀批里已经指出:“起手如未睹佛像,先现圆光。”又说:“结得夭矫。‘修竹’、‘秋菊’,皆取高洁相配,不图趁韵。”这首诗是赞美林逋,“平生高节”点明主旨在赞他的高风亮节。一开头从湖光到山绿,写环境的美好,从隐君子到佣奴贩妇,写人物的“皆冰玉”,这是陪衬。未写到林逋,已觉光彩照人。一结变化有力,故称“夭矫”,即另出新意。用“修竹”、“秋菊”来作陪衬,也是取高洁相配。写到林逋本人时,点明“神清骨冷”,显示他的高洁本于天性。又用梦见瞳子瞭然来写他的正直,显出钦仰之情。再评论他的诗和书法。又用司马相如来比,更突出他的高节。这一比又归到他的诗上,回到《书林逋诗后》之题。
(周振甫)
〔注〕
[65] 手卷藏故宫博物院。
[66] 见《宋诗钞初集·和靖诗钞》小传。
[67] 见《艺苑卮言》,下同。
[68] 《宋诗钞初集·和靖诗钞》作:“《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草”作“稿”,“初”作“曾”。
登州海市并叙
苏轼
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这首诗作于元丰八年(1085)。这年十月,苏轼到登州去做知州,到任五日,朝命赴京改任礼部郎中。这首诗的石刻末题作“元丰八年十月晦,书呈全叔承议”,可见是在十月底写的。登州(州治在今山东蓬莱)海市,登州海上,有时出现云气,呈现出宫室、楼台、城池、人物、车马等形状,称为海市,是大气中因光线折射所形成,反映地面物体的形象。广德王,即东海龙王。《通典·礼·山川》:“天宝十载正月,以东海为广德王。”
这首诗开头是对海市的想象,当时还没有看到海市。苏轼想象东方的云海里原来是空空的,后来在空明之处有群仙或现或隐,有浮世万象生出,在空中摇荡,这就是海市。浮世本指世事虚浮,这种海市中呈现的万象更是虚浮不定,难道真有贝阙珠宫?心知海市都是幻影,怎么敢烦劳神灵现出海市来。《楚辞·九歌·河伯》:“紫贝阙兮朱(珠)宫。”指河伯用紫贝作阙(即宫前的望楼),用珠子作宫。在这里,作者认为海市不过是幻影,并非实有。
接下来讲阴历十月底,在登州一带,已是天寒水冷,是《易·坤·文言》所说的“天地闭”,草木不生,即海上不出现海市的时候。作者向东海龙王祷告,认为东海龙王把天寒水冷时蛰伏的蛇虫唤起来,又鞭打鱼龙,使它们作出海市。使重楼翠阜在降霜的天晓时出现,这样怪事百岁老翁也没有见过,所以要惊倒了。接着发议论,人间所能得到的东西容许人们用力去取得,海市是世外的幻影,并无实物,谁能占有它称雄呢?我轻率地向东海龙王发出请求,他却不拒绝我。从而确信我在世间所受的挫折,是遭到人为的打击,不是天要使我穷困。这就跟自己政治上所受打击结合起来了。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轼任湖州知州。御史舒亶专摘他的诗语以为讥刺时政,御史何正臣以为他愚弄朝廷,于是他被逮捕,下御史台狱。后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此即乌台诗案,是受到别人的陷害。
接下去引韩愈事来作比。“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韩愈在贞元十九年(803)官监察御史,上疏论宫市的弊害,贬阳山(在今广东)令。永贞元年(805),改江陵法曹参军,北归途中,曾游衡山,作《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紫盖峰连接天柱峰,石廪峰像腾跃而上,祝融峰像堆积着。韩愈是由监察御史贬官阳山令,北归时到衡山的。苏轼误记为这是在元和十五年(820)从潮州刺史召还北归途中所作。潮州(今属广东),当时又称潮阳郡,所以称潮阳太守。“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韩愈以为自己的正直感动山神,使阴云散开。哪里知道天在哀怜他的衰惫,不忍心让他空跑一趟。这里既讲韩愈,又联系自己。认为自己求神而看到海市,正像韩愈的求神看到众峰一样,也是天在哀怜自己。“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看到海市,高兴得伸展眉头一笑,这样的快乐难道是容易得到的吗?这说明神的报答自己也够丰厚的了。
一结写海市消失的景象。“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在海市出现时,看到的是云气中的“重楼翠阜”,云气遮住太阳,也看不见飞鸟。海市消失了,云散了,才看到“斜阳万里”,孤鸟没于远天。海静无波,有似新磨的青铜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用绮丽的词语来写新诗,又有什么用,海市跟着东方海上吹来的风一起消失了。这里称“相与”,除了指海市消失外,当还有对人事的感慨,在“伸眉一笑”中,自己所受的打击也跟着消失了。没有消失的是“新诗绮语”,流传到后世。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只‘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着题,此外全用议论,亦避实击虚法也。若将幻影写作真境,纵摹拟尽情,终属拙手。”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海市只是‘重楼翠阜’,此正不尽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从未见之前,既见之后,与岁晚得见之实,结撰成篇,炜炜精光,欲夺人目。”在查评里面,指出这首诗是苏诗又一特色,这个特色表现在“只‘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着题,此外全用议论”,即以议论为诗。但诗中议论与抽象议论不同,是诗的议论。如开头“岂有贝阙藏珠宫”,即海市都是空的。这个议论,是结合“东方云海”,“群仙出没”,“浮世万象”来的,又是结合“贝阙珠宫”来的。再像“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这个议论跟上文密切结合。如“世外无物”,即就“心知所见皆幻影”来的,幻影是“无物”。在“谁为雄”里又别出新意,这个新意跟下文讲韩愈诗有关。这样就不同于抽象议论,只是诗意的转折,转到“谁为雄”上。接下去又是把韩愈跟自己相比,韩愈“自言正直动山鬼”,使阴云散去,能看到衡山山峰;自己求东海龙王,使在“岁寒天冷”时出现海市。这里妙在跟“谁为雄”若即若离。韩愈自认为靠他的正直能感动山神,有以他为雄的意思。但“谁为雄”是否定有人为雄,又跟下文否定韩愈感动山神,只是“造物哀龙钟”相应了。“人间所得”一联的议论,这样跟上下文的事例结合,就不同于抽象议论了。再像“自言正直”两句,说明天在可怜韩愈,也是议论。这个议论又是把自己和韩愈两件相似的事相比而来的,也不是抽象议论。一结的“相与变灭随东风”,也是议论,又是同上文讲海市的消失相结合的。
再就查、纪两家批语看,苏轼写他看到的海市,只有“重楼翠阜出霜晓”一句;写他未见海市前的想象,写他既见海市后的感想,写海市消失后的景象,都要写得多,这是为什么?查批认为“纵摹写尽情,终属拙手”,纪批认为“此正不尽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为什么尽情摹写是拙笔?为什么不能形容?原来海市常见于春夏,景象最美,到岁晚时出现的海市大为逊色,所看到的只有“重楼翠阜”,所以只用一句来写,这正是写实,并不是什么避实击虚,也不是不能形容。他开头写想象中的海市写得多,有“群仙出没”,有“浮世万象”,有“贝阙珠宫”,这是听别人讲的春夏的海市,比他看到的富丽多了,所以写得也多。到看了海市后的感想,结合“信我人厄非天穷”来写,话自然也多了。到海市消失后,描写海上景象,有碧海似青铜镜,有海市的“变灭随东风”,也就写得多了。假如苏轼在春夏时看到海市,他所看到的比他听到别人讲的更为富丽,那他就会加意描绘,并非“不能形容”,也非“摹拟尽情”是拙手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写他看到的海市,应该从写实角度来考虑。
王文诰注称:“此诗出之他人,则‘斜阳’二句已可结矣。公必找截干净而唱叹无穷,此犹海市灵奇不可以端倪也。”纪昀批:“是海市结语,不是观海结语。”这首诗用“斜阳”两句作结,写海市消失后的海上景象,虽然可以,但上文写海市,到“重楼翠阜”两句完了,转到“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已不限于写海市。接下去用韩愈游衡山的祷告,跟自己的求东海龙王相比,也不限于讲海市,归到“神之报汝亦已丰”,还是兼指韩愈和自己说,也不限于海市。因此光用“斜阳万里”两句作结,从“人间所得”到“斜阳万里”都不是专讲海市,在切题上嫌不够。加上“新诗绮语”两句,才关合到海市,更为切题。
(周振甫)
惠崇春江晓景二首(其一)
苏轼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这首诗,一题作《惠崇春江晚景》,或题作《书衮仪所藏惠崇画》,是苏轼于神宗元丰八年(1085)在汴京(今河南开封)写的一首题画诗。一首好的题画诗,既要点明画面,使人如见其画,又要跳出画面,使人画外见意,从而既再现了画境,又扩展和深化了画境。
惠崇是能诗善画的僧人,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称其“工画鹅、雁、鹭鹚,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萧洒虚旷之象”。这首诗所题的惠崇画,是一幅以早春景物为背景的春江鸭戏图。诗的前三句写了六样景物:竹子和竹外开放的桃花、江水和水上浮游的鸭子、布满地面的蒌蒿和新出嫩芽的芦苇。这些应当都是画中所有。分别来看,第一句写的是地面景;第二句写的是江上景;第三句写的是岸边景。从这三句诗,大致可以想见这幅画的取景和布局。
欣赏一幅画,如果只局限在目所能见的范围之内,那么,画笔所描摹、画面所展示的只是景物的色彩、形态、位置、数量、体积。就惠崇的这幅画而言,只画出了桃花之盛开、春江之溶漾、桃枝之在竹外、鸭群之在水上、蒌蒿之密、芦芽之短,这是画家在自然界所能见到的,也是欣赏画的人在画幅上所能见到的。但是,苏轼的这首题画诗,却还写了要凭触觉才能感到的水之“暖”、要用思维才能想出的鸭之“知”、要靠经验和判断才能预言的河豚之“欲上”。这些,无论在自然界或画幅上,都不是目所能见,是通过诗人的想象和联想得之于视觉之外、得之于画面之外的。而这首诗的高妙处,正在于以这些想象和联想点活了画面,使画中的景物变得生机勃发,情趣盎然,不复是无机的组合、静止的罗列。这生机和情趣,可以是画幅本身所蕴含而由诗人的灵心慧眼发掘出来的,也可以是画幅所无而由诗人赏画时外加上去的。这也就是谭献在《复堂词录叙》中所说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当然,读者用心之所以然,不应是漫无依据的胡思乱想。其想象的契机、联想的线索,应当是有端倪可寻的。诗人在欣赏惠崇这幅画时所以产生“水暖鸭先知”的想象,是因为画面本来有水有鸭,更从桃花开、蒿芦生所显示的季节而想到江水的温度和鸭子的感知。至于诗人之写“河豚欲上”,可以是因画面景物,而想起梅尧臣《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诗的前四句“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更可能是从河豚食蒿、芦则肥、初生的蒿、芦又可用以羹鱼而生发的联想。可以与这首诗参读的有作者的一首《寒芦港》诗:“溶溶晴港漾春晖,芦笋生时柳絮飞。还有江南风物否?桃花流水鱼肥。”两诗所写景物、季节及其思路,都很相似。
题画诗是题在画上的,应当做到诗与画两相映发,成为珠联璧合的整体;同时,作为一篇文学作品,它又应当离开了画仍不失其独立的艺术生命。今天,尽管人们早已看不到惠崇的这幅画了,而苏轼的这首诗却依然是众口传诵的名篇。不必看画,只从这首诗所再现的景物美、所创造的意境美,从诗人所表露的对大自然、对生活的兴会中,读者自会为之吸引,受到感染。
(陈邦炎)
虢国夫人夜游图[69]
苏轼
佳人自鞚玉花骢,[70]翩如惊燕蹋飞龙。
金鞭争道宝钗落,何人先入明光宫?[71]
宫中羯鼓催花柳,[72]玉奴弦索花奴手。[73]
坐中八姨真贵人,[74]走马来看不动尘。
明眸皓齿谁复见,[75]只有丹青余泪痕。
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76]
当时亦笑张丽华,[77]不知门外韩擒虎。[78]
〔注〕
[69] 夜游图:北宋末期,曾藏于宋徽宗画苑,据说上面有徽宗的题字。
[70] 鞚:马勒。玉花骢:唐玄宗的名马。
[71] 明光宫:汉代有明光殿,此处借指唐宫。
[72] 羯鼓催花柳:唐人南卓《羯鼓录》:“唐明皇好羯鼓,尝于庭内临轩击鼓,庭下柳杏时正发坼,明皇指而笑谓宫人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后来传为羯鼓催花的故事。羯鼓,唐代由羯族传来的一种鼓,形如漆筒,音响急促高昂,故名羯鼓。
[73] 玉奴:杨贵妃的小名。花奴:汝阳王李琏的小名。李琏善羯鼓,杨贵妃工弦索。
[74] 八姨:即秦国夫人。
[75] 明眸皓齿:连同上句的“走马”与下句的“丹青”,都指虢国夫人。
[76] 吴公台、雷塘:都在扬州。吴公台因陈将吴明彻得名。隋炀帝死后,初葬吴公台下,后来迁葬雷塘。
[77] 张丽华: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宠妃,隋灭陈时,张丽华匿于胭脂井中,被隋将韩擒虎俘获,旋被杀。
[78] 门外韩擒虎:杜牧《台城曲》:“楼头张丽华,门外韩擒虎。”
“虢国夫人夜游图”是唐代流传下来的一幅名画。图为张萱所绘,一说是出自周昉之手。先后曾珍藏在南唐宫廷、晏殊府第。哲宗元祐元年(1086),作者在汴京任职中书舍人曾看到此图,作了这首七言古诗。
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
———〔唐〕张萱
虢国夫人是杨贵妃三姐的封号。据《旧唐书·杨贵妃传》,贵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长曰大姨,封韩国夫人;三姨封虢国夫人;八姨封秦国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苏轼这首诗和杜甫的《丽人行》一脉相承,含有一定的讽喻意义。
诗的起四句为第一段,渲染虢国夫人恃宠骄肆。前两句所描绘的形象,正是图中虢国夫人形象的再现。作者写这位佳人,自己驾驭玉花骢马,淡妆多态。她骑在骏马上,身段轻盈,恍如惊飞的春燕。骏马骄驰在进宫的大道上,宛若游龙。真是美人名马,相互辉映;神采飞动,容光艳丽。《明皇杂录》记载:虢国夫人出入宫廷,常乘紫骢,使小黄门为御者。画和诗所绘写的都确有所据。“金鞭争道”两句,写虢国夫人的骄纵,和杨家炙手可热的气焰。作者用“金鞭争道宝钗落”这句,再现了图中的情景。为了抢先进入明光宫,杨家豪奴,居然挥动金鞭与公主争道,致使公主惊下马来,宝钗堕地。据史载,某年正月望日,杨家五宅夜游,与广平公主争道西市门,结果公主受惊落马。诗所写的,正是画意所在。
诗的第二段是“宫中羯鼓催花柳”以下六句。写虢国夫人入宫和宫中的情事。此刻宫中正作“羯鼓催花”之戏,贵妃亲自弹拨琵琶,汝阳王李琏在敲击羯鼓。在羯鼓争催的情况下,弦歌并起,舞姿柔曼,柳宠花娇。秦国夫人已经先期艳妆就座,打扮得非常娇贵。虢国夫人缓辔徐行,惊尘不动,素妆淡雅。显然,入宫以后马的步子是放慢了。真是珠光宝气,人影衣香,花团锦簇,在不夜的宫廷里,一派欢乐情景,纷呈纸上。诗中以玉奴和八姨作为衬映,而自鞚玉花骢的佳人,才是主体。画图是入神之画,诗是传神之诗,诗情画意,融为一体。作者写诗至此,于欢情笑意中,陡作警醒之笔。作者说:这绝代的佳人,如今又在何处呢?她那明眸皓齿,除了画图之外,谁又曾见到过呢?当年的欢笑,似乎今天在丹青上只留下点点惨痛的泪痕了。陡转两句,笔力千钧。
第三段是最后四句,紧承前文,作者在观图感叹之后,更对历史上一些回环往复的旧事,致以深沉的感慨。诗说:“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历史上的隋炀帝,当年也曾嘲笑过陈叔宝、张丽华一味享乐,不恤国事,不知道韩擒虎已经带领隋兵迫近宫门。可是隋炀帝后来也步陈叔宝的后尘,俯仰之间,身死人手,国破家亡,繁华成为尘土。言外之意,是说唐明皇、杨玉环、虢国夫人等,又重蹈了隋炀帝的覆辙。“吴公台下雷塘路”,埋葬了隋家风流天子;“马嵬坡前泥土中”,也不只是仅仅留下杨玉环的血污,她的三姨虢国夫人也被杀掉,必然在那里留下血染的游魂。荒淫享乐者的下场,千古以来,如出一辙。昙花一现的恩宠,换来的仅仅是一幅供人凭吊的图画和图上的丝丝泪痕。
全诗着意鲜明,前两段十句,全以画意为诗,笔墨酣畅。“明眸皓齿”两句转入主题,作轻微的感叹。末段四句,揭示作意。语意新警,亦讽亦慨,而千古恨事亦在其中,如此题图,大笔淋漓,有如史论,足以引起后人深思。
(马祖熙)
书李世南所画秋景二首(其一)
苏轼
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家在江南黄叶村。
这首诗作于哲宗元祐三年(1088)前后,当时苏轼作翰林学士,与宣德郎李世南同在汴京。李善画,作“秋景平远”图,诗人为其画题了二首七绝,这是第一首。诗题名其画为“秋景”,有的记载称这幅画为“秋景平远”,或作“秋山林木平远”。综合各种称谓看来,“秋景”是对这幅画的内容总的概括,而具体呈现秋景的则是山水及林木,所谓“平远”即是指画中辽阔的水面景象。本诗的第二首有句云:“不是溪山成独往,何人解作挂猿枝”,可知这幅画内是有山的,当是位于近处。本首题咏的着眼处在于水面及其近岸的林木,从而呈现出一片清疏旷远之景。
诗中写的画景是一幅“水乡秋色”,或可名曰“水乡秋意”。首二句给读者展示一片萧疏的水乡深秋景象。把“野水”和三四两句联系着看,画中的水面是很远阔的。首二句所写乃是近处的岸边景象。“参差”是不整齐之意,这里是形容水和岸相接处的形象。由于深秋水落,岸边突出许多干地,同时水也停留在一些隈曲处,于是水岸边呈现出参差之状,夏季烟水弥漫时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下面继以“落涨痕”,表明秋水下落后旧日水涨淹没的岸边床地又都呈露出来了。这句展现出的是一派湾荒水涸的风味。次句写岸边景物。“疏林”点明秋景,与末句“黄叶村”前后相应,构成秋象。首句所写的水岸也可认为冬象,而“疏林”既别于木叶尽脱,更不同于枝叶浓密,只能是袅袅秋风中的树林。“疏林”下接以“欹倒”,使形象丰富多姿,更饶画意。“出霜根”生于“落涨痕”,涨痕退落后霜根乃出,一“落”一“出”,上下相应。“落涨痕”与“出霜根”,在“疏林”的映照下,具有浓厚的深秋意味。
三四两句,再在展向远方的画笔疏淡处着眼,逗出人情。从这两句提供的画面,可以想见,一舟棹向远方,尽处林木数点。面对这令人心神旷远的自然境界,于是诗人问道,那条小舟一桨一桨地划向何处啊?应是归去江南的黄叶村吧!诗人发挥自己的想象,于景物中融入人情,似幕后隐语,启示读者,赋予画幅以悠然无尽的情味。吟此二句,想象画景,似觉与舟中人浩然长往,心情无限畅适。
七绝的写法,一般是前二句叙写事物,后二句抒发情思。本诗虽全章在题咏秋景画,仍于前二句着重以浓笔勾勒景物,给人以亲切的时节风物之感。后二句在用淡墨略加点染之际,凭虚恣发想象,演出人情,觉画景之外,情调悠扬,极耐人寻味。苏轼才气横溢,情调高远,其诗善于驰骋神思,翻空出奇。其题风景画诗无论长篇短章,都能不停滞于物象,常从生活联想中蔚发奇思,丰富了画的意趣,使读者快然惬情。
(胡国瑞)
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
苏轼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
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
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
低昂枝上雀,摇荡花间雨。
双翎决将起,众叶纷自举。
可怜采花蜂,清蜜寄两股。
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79]
悬知君能诗,[80]寄声求妙语。
〔注〕
[79] 毫楮:毫,笔;楮,纸。
[80] 悬知:猜想。
这是两首题画诗。鄢陵,即今河南许昌鄢陵县。主簿,官职名。王主簿,生平不可考。折枝,花卉画的一种表现手法,花卉不画全株,只画连枝折下来的部分,故名折枝。
第一首从诗画创作理论谈起,由大处入笔,然后层层推进,最终归结到王主簿的折枝画。第二首与此相反,它以王主簿折枝画为描写对象,至篇末才以诗代简,表示愿意听到王主簿对写诗作画的“妙语”。这组诗虽然分为二首,但围绕“以诗题画”,由画到诗,再由诗到画,最后仍然归结到诗,离中有合,体现了作者构思的精密。
第一首结合王主簿折枝画,抒写诗人对于“形似”论的意见。他认为,“以形似”作为论画的标准,和以为写诗只有写得形似才算好诗,都是错误的。他主张在“天工与清新”中赋咏事物之神韵。他所以推崇王主簿此画,叹羡它能用“一点红”“寄无边春”,正是因为这幅画虽然着墨不多,没有在纤毫毕肖上下工夫,但画家善于捕捉事物的精神韵态,所以更深刻地反映了事物的本质,作到了以少胜多。
苏轼精通诗、画,这里阐述的有关形似的艺术见解出于他多年的创作实践,在我国古代艺术理论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数百年来对苏轼的这首诗产生过种种误解。《韵语阳秋》卷十四云:“欧阳文忠公诗云……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或谓:‘二公所论,不以形似,当画何物?’曰:‘非谓画牛作马也,但以气韵为主耳。’谢赫曰:‘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雄杰。’其此之谓乎?陈去非作《墨梅诗》云:‘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工成秋兔毫。意得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后之鉴画者,如得九方皋相马法,则善矣。”《升庵诗话》卷十三也说:“东坡先生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原文如此———引者注)言画贵神,诗贵韵也。然其言有偏,非至论也。晁以道和公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其论始为定,盖欲以补坡公之未备也。”否定苏轼,说他是在主张画牛作马,当然是没有根据的。称许苏轼,以为他主张作画应如九方皋相马那样,虽不辨牝牡骊黄,只要能识得千里马就行,同样有违本意。对苏轼毁誉参半,像晁以道那样“欲以补坡公之未备”,亦无必要。诚然,苏轼在否定“论画以形似”的同时没有专门论述形似与神似的关系,不过苏轼是在写诗,不是作科学论文。何况诗中说“论画以形似”,指的乃是把形似当作论画的唯一标准。“赋诗必此诗”是指只有形似,死于句下的诗。再说,第二首诗中对王主簿折枝画的描写是那么逼真、生动,也说明了苏轼赞许的是既能形似更能传神的作品,他否定的只是没有意趣、没有韵味的形似之作而已。
从章法上看,第一首诗的前四句分别阐述论画、赋诗的标准。“见与儿童邻”、“定非知诗人”二句斩钉截铁,表明了作者在深思熟虑之后的明晰认识和坚定态度。五、六句诗、画总提,正面标出观点。“边鸾”两句对理论来说是例证,对王主簿来说是对比与反衬,对本篇的行文来说又是从说理到咏画的过渡。边鸾,唐代画家,所画花鸟极精美,据说他画的孔雀跟活的一样,好像能鸣叫。赵昌,宋代画家,善画折枝花卉,人谓他能与花传神。最后四句归结到王主簿所画折枝。有了边鸾、赵昌作铺垫,再用“何如”二字褒贬,王主簿此画的地位已十分清楚。“疏淡”指用笔不多,着色清淡。“精匀”指精巧匀称。前面的“边鸾”两句意为互文,谓边、赵二人的绘画既能刻画工致,写物如生,又能揣摩意态,用笔传神,此类画已属形神兼备。这里,诗人用“疏淡含精匀”进一步置王画于边、赵二家之上,采用的是同类相比法。
第二首诗咏画,特点是精当、形象。说它精当,是因为其中出现的画面图像正可用来印证前首所述的艺术理论;说它形象,是因为诗中对王主簿的折枝画描写得如此生动,可给读者以优美的艺术享受。一、二句写竹用“瘦”,写花用“幽”,已颇具情致,同时再用“幽人”比竹、“处女”比花,则进一步状出了竹与花的风韵,这自然是诗人以“神似”论画、赋诗的结果。三、四句写雀。“低昂”二字再现构图的照应配合,“摇荡”二字传达画中生物呼之欲出的神态,正是于“疏淡含精匀”、“天工与清新”中表现内在情味的妙句。“双翎”句再写雀。决,急速。《庄子·逍遥游》:“决起而飞。”“决将起”,指将起而未起。“众叶纷自举”,再写折枝。“纷”字、“举”字,显示出叶片争欲挺出的神气。这两句所揭示的是意念中的动作,是画家传神的结果。七、八句描写细腻,连蜂儿股上的“清蜜”也分明可辨。这应该是苏轼并非全盘否定“形似”的明证。总观画面,不过一丛竹、数枝花、两头雀、一只蜂,却带来了盎然春意。“若人富天巧,春色入毫楮。”既是对画家技艺的总评价,同时又呼应前首,点明王主簿以“一点红”、“寄无边春”的艺术功力。最后两句别出新意,与“题画”的主题似断似续,正是苏轼“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答谢民师书》)这样一种写作方法的体现。
这两首诗是苏轼用诗歌形式评论文艺作品的名篇,其中关于“形似”的见解颇受后人注目。写作方法上,前首几乎全用议论,又是苏轼以“议论为诗”的一首代表作。宋人喜在诗中说理,不过,如不将哲理融于情景之中,难免理障,令人读来淡乎寡味。但苏轼此诗,不但议论中肯独到,而且与情景描写配合有致,故能摇曳多姿,不愧是诗歌园地里的一朵奇葩。
(李济阻)
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
苏轼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
山耶云耶远莫知,烟空云散山依然。
但见两崖苍苍暗绝谷,中有百道飞来泉。
萦林络石隐复见,下赴谷口为奔川。
川平山开林麓断,小桥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乔木外,渔舟一叶吞江天。
使君何从得此本,点缀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径欲往买二顷田。
君不见武昌樊口幽绝处,东坡先生留五年!
春风摇江天漠漠,暮云卷雨山娟娟。
丹枫翻鸦伴水宿,长松落雪惊昼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岂必皆神仙?
江山清空我尘土,虽有去路寻无缘,
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
此诗题下自注云:“王晋卿画。”王诜(1037—1093),字晋卿,太原人,居开封,北宋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后(见《宋史·王全斌传·附传》)。妻英宗之女蜀国长公主,官驸马都尉。虽为贵戚,却远声色而爱文艺,与诗人画家苏轼、黄庭坚、米芾等交好。作宝绘堂于私第之东,收藏颇富,苏轼为作记。善诗词、书法,尤以工山水画著名。好写江上云山、幽谷寒林与平远风景,用李成皴法,也有金碧设色。兼善墨竹,学文同。据苏诗查注:这首诗另有苏轼墨迹流传,其后有“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书”十三字。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云:“起段以写为叙,写得入妙而笔势又高,气又遒,神又王(旺)。”所谓“以写为叙”,是指这一段实质上是叙述《烟江叠嶂图》的内容,但没有抽象叙述,而是形象描写。其实,如果既不看诗题,又不看诗的下一段,就不会认为这是介绍《烟江叠嶂图》,只感到这是描写自然景物。
前四句,着眼于高处远处,写烟江叠嶂的总貌。“江上”,点“千叠山”的位置。“愁心”,融情入景。“浮空积翠”,是“积翠浮空”的倒装,其主语为“千叠山”。“积翠”,言翠色之浓。“千叠山”积蓄了无穷翠色,在远空浮动,像烟,也像云。而烟消云散之后,则山形依然。几句诗,变静景为动景,写远嶂千叠、翠色浮空之状如在目前。
次四句,由远而近,由高而低,先凸现苍苍两崖,再从两崖的绝谷中飞出百道泉水;这百道飞泉,萦林络石,时隐时现,终于“下赴谷口”,汇为巨川,奔腾前进。在这里,诗人以飞泉统众景,从而运用了以明见暗、以隐见显的艺术手法。两崖之间,有无数幽谷,因为“暗”而不见,无从写;只写百泉飞来,而百泉之所自出,即不难想见:这是以明见暗。林木扶疏,奇石磊落,可见可写;但要一一摹写,就不免多费笔墨,分散重点,于是只写百泉之“隐”,就不难想象其所以“隐”:这是以隐见显。
后四句,诗人把读者的视线从百泉的合流出谷引向近景。“川平、山开、林麓断”,展现了三个画面;“林麓断”处,“小桥”、“野店”、“乔木”、“行人”,历历如见。而“渔舟一叶”,又把视线推向开阔的烟江。“吞江天”三字,涵盖了“烟江叠嶂”的全景,真有尺幅万里之势。
“使君”以下四句自为一段。纪昀评云:“节奏之妙,纯乎化境。”方东树云:“四句正锋。”“使君何从得此本”一句回到本题,既变真景为画景,又点出此画乃王定国所藏;而此画之巧夺天工,也不言而喻,为“点缀毫末分清妍”的赞语提供了有力的根据。“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一句,又由画境想到真境,希望于“人间”寻求如此美好的江山,买田退隐,从而把全篇的布局,从写景转向抒情和议论。
“君不见”以下是最后一段。以“君不见”领起,将读者引向诗人回忆中的天地。这回忆对于诗人来说,并不那么愉快。元丰二年(1079)三月,苏轼罢徐州知州,改知湖州。四月,到湖州任。何正臣摘引《湖州谢表》中的话,指斥苏轼“妄自尊大”;舒亶、李定等又就其诗文罗织罪状。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于湖州被捕,投入御史台狱,这就是“乌台诗案”(御史台又叫“乌台”)。十二月结案,贬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苏轼从元丰三年二月到达贬所,至元丰七年四月改任汝州团练副使,共在黄州度过了四年多的辛酸岁月。现在,他因看《烟江叠嶂图》而有所感触,唤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君不见”领起的“武昌樊口幽绝处”,点贬谪之地的幽深;“东坡先生留五年”,言贬谪之时的漫长。以下四句,吴北江认为分写“四时之景”,固然不算全错,因为的确写了景;但更确切地说,并非单纯写景,而是借景叙事、因景抒情。这四句,紧承前两句而来,概括了诗人在那“幽绝处”“留五年”的经历和感受:春天,闲看“春风摇江天漠漠”;夏季,独对“暮云卷雨山娟娟”;秋夜寂寥,“丹枫翻鸦伴水宿”;冬日沉醉,“长松落雪惊昼眠”。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年年如此!贬谪生涯,贬谪心情,都通过四时之景的描绘而得到了形象的表现。
“桃花流水”二句,用“桃花源”的典故而翻新其意。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是苦于暴政的人们所追求的“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的理想社会,后人又附会为仙境。苏轼则说:桃花源就“在人世”,那里的人们也不见得都是“神仙”。这两句,就是对前面“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的回答。“江山清空我尘土”一句,句中有转折。“江山清空”,紧承“桃花流水在人世”;“我尘土”,遥接“君不见”以下六句,既指黄州的“五年”贬谪生活,又包括了当前的处境。惟其“我尘土”,才想到买田退隐。第一段的画境,第二段的“不知人间何处有此境”,第三段的“桃花流水在人世”和“江山清空”一线贯串,都指的是可以退隐的地方。而“虽有去路”以下数句,则是这条线的延伸。“寻无缘”的“寻”,正是“寻”退隐之处。因为欲“寻”而“无缘”,所以“还君此画三叹息”。虽“无缘”而仍欲“寻”,故以“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结束全诗。
这首诗以《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为题,当然首先是给藏画的王定国和作画的王晋卿看的。诗中的“君”也首先指王定国和王晋卿。王定国名巩,因受苏轼“乌台诗案”的株连,与苏轼同时被贬。王晋卿也同样被卷入“乌台诗案”,因为苏轼的那些“讥讽朝廷、谤讪中外”的诗,有些是王晋卿“镂刻印行”的。结果被贬到均州。还朝之后,三人相聚,“感叹之余,作诗相属,托物悲慨”(苏轼《和王晋卿》诗序)。此诗即是“托物悲慨”之作。
(霍松林)
赠刘景文
苏轼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这首诗作于元祐五年(1090)苏轼知杭州时。刘季孙,字景文,北宋开封祥符(今属河南开封)人,当时任两浙兵马都监,也在杭州。苏轼很看重刘景文,曾称他为“慷慨奇士”,与他诗酒往还,交谊颇深。
诗中所咏为初冬景物。为了突出“橙黄橘绿”这一年中最好的景致,诗人先用高度概括的笔墨描绘了一幅残秋的图景:那曾经碧叶接天、红花映日的渚莲塘荷,现在早已翠减红衰,枯败的茎叶再也不能举起绿伞,遮挡风雨了;独立疏篱的残菊,虽然蒂有余香,却亦枝无全叶,唯有那挺拔的枝干斗风傲霜,依然劲节。自然界千姿万态,一年之中,花开花落,可说是季季不同,月月有异。这里,诗人却只选择了荷与菊这两种分别在夏、秋独擅胜场的花,写出它们的衰残,来衬托橙橘的岁寒之心。诗人的高明还在于,他不是简单地写出荷、菊花朵的凋零,而将描写的笔触伸向了荷叶和菊枝。这是因为,在百花中,“唯有绿荷红菡萏”,是“此花此叶长相映”的(李商隐《赠荷花》)。历来诗家咏荷,总少不了写叶:如“点溪荷叶叠青钱”(杜甫《绝句漫兴》)、“接天莲叶无穷碧”(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由此看来,终荷花之一生,荷叶都是为之增姿,不可或缺的。苏轼深知此理,才用擎雨无盖表明荷败净尽,真可谓曲笔传神!同样,菊之所以被誉为霜下之杰,不仅因为它蕊寒香冷,姿怀贞秀,还因为它有挺拔劲节的枝干。花残了,枝还能傲霜独立,才能充分体现它孤标傲世的品格。诗人的观察可谓细致矣,诗人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亦可谓强矣!这两句字面相对,内容相连,是谓“流水对”。“已无”、“犹有”,一气呵成,写出二花之异。
可是,不论是先谢还是后凋,它们毕竟都过时了,不得不退出竞争,让位于生机盎然的初冬骄子———橙和橘。至此,诗人才满怀喜悦地提醒人们:请记住,一年中最美好的风光还是在“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屈原《橘颂》)的初冬时节!这里橙橘并提,实则偏重于橘。从屈原的《橘颂》到张九龄的《感遇(江南有丹橘)》,橘树一直是诗人歌颂的“嘉树”,橘实则“可以荐嘉客”。橘树那“经冬犹绿林”、“自有岁寒心”的坚贞节操,岂止荷、菊不如,直欲与松柏媲美了。难怪诗人要对它特别垂青!
前人曾将此诗与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一诗相提并论:“‘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此退之早春诗也;‘荷尽已无擎雨盖……’此子瞻初冬诗也。二诗意思颇同而词殊,皆曲尽其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两诗虽构思和描写手法相似,艺术工力悉敌,内容却以苏诗为胜。这是因为,韩诗虽也含有一定哲理,却仍只是一首单纯的写景诗;苏诗则不然,它融写景、咏物、赞人于一体,借物喻人,赞颂刘景文的品格和节操。韩诗所赞乃人人心目中皆以为好的早春;苏诗却把那些“悲秋伤春”的诗人眼中最为萧条的初冬写得富有生意和诗意,于此也可见他旷达开朗、不同寻常的性情和胸襟。真是浅语遥情,耐人寻味。
(陈文华)
泛颍
苏轼
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
到官十来日,九日河之湄。
吏民喜相语:“使君老而痴。”
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
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
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
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
此岂水薄相,与我相娱嬉?
声色与臭味,颠倒炫小儿。
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
赵陈两欧阳,同参天人师。
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宋之颍州治所在今安徽阜阳。城临颍河。河亦即西湖。《清一统志》:“西湖在阜阳县西北三里,长十里,广二里。颍河合诸水汇流处也。”
苏轼于元祐六年(1091)八月来知州事。元祐初,司马光一派上台,尽废王安石新法。苏轼经过多年阅历,看到“新法”实效,认为“不可尽改”,不肯“唯温(司马光封温国公)是随”,因而又为司马光一派所排挤,由翰林学士承旨兼侍读出知颍州。当时便有人说:“内翰(翰林学士承旨的雅称)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王直方诗话》)秦观也给苏轼寄诗说:“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这首题为《泛颍》的诗,也就是写游湖的事。真的官闲无事吗?一方面,政简刑轻(即不去敲扑百姓,不去掠夺民财),在封建社会中已算循吏;另一方面,当时,王安石变法已经失败,原来两派的政见之争,变成争权夺利,互相倾轧,使苏轼无可作为,但求洁身自好,因而以泛颍自娱。
题为“泛颍”,故不仅写“颍”,更着重写“泛”。
首两句,十字中包括三层意思:一是性本爱水;二是颍水之“奇”;三则言外之意是对颍自然爱得更甚了。爱到什么程度呢?接着写出“到官十来日,九日河之湄”。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行动,因为从来未见过这样的“使君”。正是通过这一极不寻常的行动,写出了泛颍之勤,从而反映爱颍之深。他像拉家常似的,由颍到泛颍,由爱好到行动,作了初步介绍。至于颍之“奇”处与泛之可乐,留待下文再写。
下文怎样写法呢?
他妙想天开,用“吏民”的“喜相语”把诗境展开。吏民笑他“老而痴”,好像是贬语,其实却是亲昵的表现。苏轼在另一首诗中,代别人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吏民喜相语”正是没有把他当作官长看待,说他“老而痴”,就不是贬抑而是怜悯。更妙的是他竟否认为痴,这又与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不同。当然,否认为痴,又是为了转入“流水”“令姿”的描写。从诗的结构说,这四句是承上启下的过渡段。由于他插进“吏民”的笑语与自己的辩解,使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
水的姿态是很难写的,尤其是旁无山林,中无激湍,就更难写。诗人是怎样写的呢?
他抓紧“流”字,先从流速写,“不驶”、“不迟”,恰到好处。再就波澜写,或“直而清”,或“曲而漪”,把颍水上、下流的姿态作了细致刻画。前面说过:他写的是“泛颍”(与梅尧臣的“看水”不同),所以不是从一点写,而是要写泛颍的全过程(十余里、上流、下流),写直处、曲处的不同姿态。观察细致,刻画精密。
水的姿态还常因风而变化。但如直写“风乍起,吹皱一河河水”,就没有多少意思了。苏轼想得很妙:先写“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风平浪静,波平如镜,自己影子倒在水中,自己和自己开起玩笑。“汝”正是东坡自己。忽然,微风乍起,波摇影乱,便“散为百东坡”了;然而风一停,波又静,影子“又在兹”了。他不仅写出真相,还写出变相,不仅是画工之笔,简直是戏剧之笔了。对此,他设想为水之“薄相”(游戏,今沪语尚有之,只是写作“白相”),觉得是水在和自己开玩笑。方东树说:苏轼“随意吐属,自然高妙……情景涌现,如在目前”(《昭昧詹言》),用指此等,是很适合的。但还须看到:他之所以这样写,还有更深刻的用意,从下文可以看出。
“声色与臭味,颠倒炫小儿。”意谓世人为富贵荣华、声色货利所炫惑,弄得七颠八倒。在苏轼看来,其中得失,只是顷刻间的变化,也是儿戏之物,与水的玩笑没有二样。但水虽也是“儿戏物”,却“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论语》),即不会使人丧失廉隅,不会使人同流合污。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指出“苟非吾生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与我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水与明月、清风一样,是“不用一钱买”的,是取不伤廉的。他的爱水、泛颍,用以自适,原因在此。这里也就写出了自己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与淡泊明志的个性。
最后补出泛颍同游之人,有赵德麟、陈师道及欧阳修的两个儿子,这是例有之笔。妙在用“同参天人师”与“观妙各有得”,对前文作了概括。所谓“天人”,即物我之间、客观与主观之间;而“观妙”则是由客观景物悟出人生哲理。陈师道诗中有:“信有千丈清,不如一尺浑”,意在和光同尘;苏轼则侧重“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确是各有所得的。
方东树说:“坡公之诗,每于终篇之外,恒有远景,匪人所测;于篇中又各有不测之境,其一段忽从天外插来,为寻常胸臆中所无有。”(《昭昧詹言》)用以欣赏此诗之结构,也是颇为适合的。
(吴孟复)
聚星堂雪
苏轼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迩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棐、辩)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初行雪。
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
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无翠袖点横斜,只有微灯照明灭。
归来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铃索掣。
未嫌长夜作衣棱,却怕初阳生眼缬。
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飙惊落屑。
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才一瞥。
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
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这首诗在形式上的特点是“禁体”,即序中说的“禁用体物语”。什么叫“禁用体物语”呢?欧阳修的《雪中会客赋诗》小序云:“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这难道是故出难题,以便“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吗?那岂不成了文字游戏?当然不是。
先看一下李商隐的《对雪》: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此诗堆砌词藻,“多用故事”,写出一支“雪”的谜语,看不出有什么诗意。宋初“西昆”派诗人“学李商隐”,就专学这一类。由此可见,“禁用体物语”,正是要矫正“西昆体”流弊,使诗歌面向现实,以白描代替藻饰。欧阳修诗中说:“脱遗前言笑尘杂,搜索万象窥冥漠”,即有“力去陈言”,注意写实的意思。苏轼此诗,用白描语言,刻画喜雪心情,尤为细腻。
起句写“窗前”“枯叶”在“暗响”,再写“映空先集”,疑“有”疑“无”,纯属白描,确为初雪。欲落未落,“作态斜飞”,使人待之焦急,刻画尤为入神。这不仅把雪写活,而且写出望雪心情。久旱得雪,大家欢喜,“众宾起舞”,“老守先醉”,便是这种心情的生动表现。其中,“风竹乱”是舞姿,“霜松折”是醉态,但也是雪景。“恨无翠袖”,即《醉翁亭记》“宴酣之乐,非丝非竹”的意思。“横斜”是梅态也是舞姿,亦复语含双关。“微灯”写宴罢之后,灯光微淡,才能见雪;微雪时止时降,故望去若明若灭。纪昀说,此诗“句句恰是小雪,体物神妙,不愧名篇”,是不错的。但此诗之妙,主要还在于写出心情。
“归来”卧听“更鼓”,因更鼓知夜永,由夜永推知雪势(一般说来,雪多落于夜间,苏诗即有“夜静无风势转严”句)未已,故喜(《诗林广记》引此诗,“永”作“暗”,意更明白),即使冷到衣若生棱,也不以为嫌。人虽就寝,心在雪上,急欲了解雪下了多少,故次晨不待铃索之掣(太守有铃阁,每晨,吏人掣铃索通报),而已起床。这时最怕是雪晴“初阳”出(“生眼缬”谓照花了眼睛,形容天晴日出)。但事实上只是一场小雪,可是他还想对“余雪”再赏一下。从桧顶到瓦沟,一一注视;对疾风吹落下来的“余屑”也感到惊喜,这就加倍刻画出望雪、喜雪心情。杜甫说“忧国望年丰”。“雪兆丰年”,望雪即望丰年。这种心情正是忧国、忧民的表现。欧阳修诗中说:“乃知一雪万人喜”,这种忧喜是与广大人民一致的。
结处收到题目。“聚星堂”是欧阳修为知州时所建,“聚客赋诗”咏雪,“禁用体物语”是欧阳修“故事”。(有人说,“禁体”始于许洞。按宋初许洞为了难“九僧”,要其作诗禁用风、花、雪、月等字,见《六一诗话》)点明这些,自所当然。颍在汝水之南,故云“汝南”(颍在汉为汝阴郡,与汝南不是一地)。《汝南先贤传》是一本古书(今佚),这里借用“汝南先贤”指欧阳修。“故事”是“旧事”、“典故”的意思,即指咏雪事。“白战不许持寸铁”,指“禁用体物语”,“白战”,指不带武器的战斗,也就是所谓“肉搏战”,用作比喻生动形象,陈石遗谓:“最后画龙点睛,结不落套。”
试把此诗与上引李商隐诗相比,同为咏雪,而写法与内容迥不相同。李商隐那首诗(李商隐有很多好诗,但“西昆”专学这类),尽管词采藻丽,用典雅赡,究其思想,却很贫乏。苏轼洗去铅华,纯用白描,不惟“句句是小雪”,写出特征,且着重心理刻画,抉深入微,写出“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与万人同忧、喜的心情,实践了欧阳修讲的“搜索万象窥冥漠”的主张。清人翁方纲说,“诗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非唐人所能囿”(《石洲诗话》)。苏轼此诗正可为其代表。黄庭坚之“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咏雪呈广平公》),虽亦用白描,但中无寄托,仍近谜语,相较一下,有助赏鉴。
(吴孟复)
轼在颍州,与赵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扬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诗见怀,次韵
苏轼
太山秋毫两无穷,巨细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灭一尘里,未觉杭颍谁雌雄。
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
朅来颍尾弄秋色,一水萦带昭灵宫。
坐思吴越不可到,借君月斧修朣胧。
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
雷塘水干禾黍满,宝钗耕出馀鸾龙。
明年诗客来吊古,伴我霜夜号秋虫。
诗题已把写诗背景大体说清。作者于哲宗元祐六年(1091)调知颍州(州治在今安徽阜阳),当时赵德麟(名令畤)为州判。由于那里常闹旱涝灾荒,两人“欲将百渎起凶岁”,决定浚治颍州西湖(在州治西北)。不过没有等到竣工,苏轼便于次年年初调知扬州。到了三月中旬,湖功完成,赵德麟兴奋地写诗寄怀苏轼,他便次其韵写下这首诗奉答。
全诗可分四节。头四句为一节,是开端。句下作者自注说:“来诗云与杭争雄。”原来苏轼知颍州前,曾知杭州,并在那里疏浚了杭州西湖,所以赵的来诗里有与杭州西湖争雄的话头。这也许是赵的一点幽默吧!作者便接过来以一个更加风趣的回答发端。
苏轼以道、佛两家思想作答。一二两句取道家齐物论思想。《庄子·齐物论》云:“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秋毫怎么为大,太山倒为小呢?原来,从齐物论观点看来,“物量无穷”,大小只是相对而言。太山是大,可是比起更巨大的事物来,又为小;秋毫是小,可是比起更微细的东西来,又为大。所以太山、秋毫两者在大小序列中都是“无穷”的,至于称巨道细,那不过出在“相形”即相较范围中而已。大小如此,高下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分什么杭、颍的雌雄呢!第三句取佛家思想。大千,也称三千大千世界,佛家用以称谓广大世界。《法华经》言,每一大千世界历劫则碎为一微尘,所以说“大千起灭一尘里”。大千世界至为广大,也不过起灭于一尘之中,杭、颍二湖不过大千世界中微乎其微的东西,又争什么高下呢?所以,从道家思想看也好,从佛家思想看也好,都“未觉杭颍谁雌雄”。
这个开头极妙。它以一个富有哲理的大议论凭空喝起,突兀有势,摇人心目,为全篇增神。所以纪昀评之为“入手奇伟”。此其一。这个回答,把人们带进一个饶有兴味的哲理境界中,妙趣横生,引人入胜。此其二。第三,这个别致的开端,表现了诗人的学识与胸襟,显露出诗人那种囊括万有、高视人间、洒然超脱、不凝滞于物的思想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他旷朗地对待一切,不那么执着一端,杭州也好,颍州也好,扬州也好,只要能在所历之处留下一点利国利民的事业就好。这成为贯串全诗的一条主线。
次六句为第二节,紧承杭颍雌雄辩难的话头,追叙治杭州西湖事。这六句虽然都是实叙其事,但通过诗人富有个性的艺术构思,“写来异样惊动”(汪师韩评语)。杭州西湖的湮塞,在于菰葑滋蔓,侵蚀湖面达二十五万余丈。苏轼主持将葑田泥土起出,用它在湖中筑成南北十多里的长堤,即后来所称苏堤。堤上架映波、锁澜、望山、压堤、束浦、跨虹等六桥,并遍植花柳,结果湖清似镜,长堤如画,面貌一新。首句写治湖。“拓湖渌”三字下得准确贴切,向葑夺水的情景毕现。次句写堤成后,士女遨游的欢乐,有意用了两首民歌的故实。一是乐府《大堤曲》:“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大堤士女”本此。一为《诗·郑风·丰》:“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争昌丰”本此。昌、丰都是形容仪容的丰茂。将两首民歌的意境糅合成句,不需词费,一片追逐嬉戏的欢乐场景跃然纸上,典实是运用得成功的。中间两句夸堤。说它好像横跨于银河之上,这一优美的想象,给长堤六桥涂上无比神奇壮丽的色彩,而那终古悬隔于西湖南北两端的北山与南屏山,如今一堤相通,也真好像牛郎、织女一般要拉起手来了,静止的事物都充满活气。后两句歌咏除葑。覆压二十五万丈水面的老葑,像遮蔽碧空的苍云,被席卷一空,露出万里晴空般澄澈的湖面,这已使人惊为壮举,偏又领以“忽惊”二字,好似压湖的老葑只于一夕飞去。湖功被颂扬到了近乎神异的地步,诗人那赞誉之情,欣喜之态,简直呼之欲出了。
“朅来”六句为第三节,由杭而颍,转到写颍州西湖。上节写杭州,意在夸湖。这一次因为湖功未成即离去,故侧重在治湖之意与去湖之感。笔法极活,随事而变。颍州西湖处颍水下游,“朅来颍尾”,即承杭而言,指到颍州。作者到颍在元祐六年秋天,故言“弄秋色”。一水即指颍水。昭灵宫,祀张路斯之庙。相传张于隋初迁家颍上,自言是龙,后有许多灵异事迹,从唐初以来人们便立祠奉祀,逢旱多向之祈雨。宋神宗熙宁年间诏封为昭灵侯。这两句意在点明到颍州和拈出颍水,而全以景语出之,便形象生动。下二句转入治湖,妙语成趣。“坐”作“因”解,“吴越”指杭州。由于调至颍州,杭州没法到了,那么,就“借君(指赵)月斧”再造个西湖吧!《酉阳杂俎》载,唐文宗大和年间,有一士子游嵩山,遇一道士对他说,月亮乃七宝合成,其光受于日,“其凸处常八百三千户修之”,他即修月者之一,并出示“斤凿”。后来遂以月斧借喻修文能手。诗人这里加以活用,将颍州西湖比喻为月,以月斧喻治湖,以修去朣胧即月不明亮之处喻澄清湖水。二句不仅语多风趣,选用的典实也颇优美。后两句再一个转折。二十四桥为扬州胜景,杜牧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由于湖功将成,作者却由颍州改知扬州,因此不禁感慨道:二十四桥有什么了不起,竟被它掉换了这十顷明湖的清风。惋叹之情溢于言表。这两句乃是翻欧阳修成句而成。欧曾从扬州移官颍州,作西湖诗说:“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于后者颇有不足之意。苏轼恰好相反,由颍移扬,便承势做个小小翻案文章,还是西湖为好,二十四桥何足恋恋!妙手移接,显示出诗人点化的功力。这节六句三个层次,转接有势跌宕多姿。
“雷塘”四句为结尾。诗末自注说:“德麟见约来扬寄居,亦有意求扬倅。”这四句就是对赵这个意愿的回答。雷塘,在扬州东北,为隋炀帝葬处。炀帝生前常携宫人来此游览。唐时水利还很好,宋以来逐渐湮废,变为民田。所以诗里说水涸稼生,连宫妃遗物都耕出来了。《拾遗记》载魏文帝纳薛灵芸时,“外国献火珠龙鸾之钗”,诗中借此钗名。馀鸾龙,言只残存钗上鸾龙之饰。扬州可提的事物很多,偏偏要拈出雷塘来结尾,显然仍在对扬州水利废弛不满。所以末两句幽默地说,你明年来扬可以吊古,伴我在秋夜唱出秋虫般凄苦的哀吟。那不足之意是分明的。可惜苏轼在扬没待上多久,当年便转调他任,否则,雷塘水利也许又被兴复了吧!
宋人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文为诗。这首诗在这些方面往往能扬长避短。议论不坠于抽象说理,而富于耐人玩味的理趣;才学不流于堆垛故实,而能恰切用事以丰富诗的内涵;以文法入诗,不陷于平衍铺叙,而能注意形象飞动与腾挪波澜。本篇在章法上关合极紧,堪称巧构。首以与对方辩难始,结以答对方意愿止。中间则“前以杭之西湖陪说颍之西湖,后以欧阳之自扬移颍比己之自颍改扬,都有天然证佐,会成佳谈,构成绝唱”(汪师韩评语)。全篇跨度很大,包括杭、颍、扬三州,但不离湖水水利,从杭之西湖到颍之西湖再到扬之雷塘,一线贯串,散而不离。另外,翁方纲说:“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如果说虚宜于神,那么实则宜于趣。这首诗运思用笔,风趣幽默,触处生春,无疑给宋诗的发展以极大的启示。
(孙静)
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81]
苏轼
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
麾斥八极隘九州。[82]
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
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83]
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
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
“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84]
作诗一笑君应闻。
〔注〕
[81] 真:画像。
[82] 隘(ài):狭小,此处用作动词。
[83] 縻(mí):笼络,羁留。矧(shěn):况。
[84] 瞋:一作“嗔”;“瞋”、“嗔”本可通用,皆为怒意。但“瞋”又可作“瞠目”讲,兼有瞪目之态和愤怒之情,则更可取。
这是苏轼题在李白画像上的一首诗。这类诗,旧称“像赞”,多应像主或其后人之请,说些颂扬的话。苏轼晚于李白三百多年,在丹元子(一位姓姚的道士)所出示的李白像上主动题诗,这当然不是一般的“像赞”,而是诗人在抒发对这位伟大前辈的深刻而独特的理解。前人说苏诗“用事博”,钱锺书还从苏诗中看到“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见《宋诗选注》)。这首诗运用典故和比喻,在十四句诗中就把十分复杂的“并庄、屈为心,合儒、仙、侠为气”(龚自珍《最录李白集》中语)的李白精神面貌表达得明朗而丰满。
全诗可分为两部分。开头两句异峰突起,写出了李白的高尚形象。“天人”是用魏邯郸淳赞扬曹植的话(见《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诗里借指古代才俊之士。沤,本义是水浸、水泡,这里是尽的意思。整句是说古来多少才俊之士都已湮没。这里用“天人几何同一沤”来反衬李白的声名永垂。下句从“谪仙”翻出新意,显出李白的卓立不凡。
《新唐书·李白传》载,贺知章读了李白的文章,对他赞叹说:“子,谪人也!”后人因称李白为谪仙。但苏轼对此犹不满意,谪降人间,终是凡人,所以翻案说“谪仙非谪乃其游”:人间的李白并非神仙谪降,而是神仙出游。这个美妙的想象和赞誉,比贺知章的“谪仙人”高出一头,李白既不是谪仙,更不是天人,而是远远地超乎两者之上的到处遨游的神仙,因此第三句说“麾斥八极隘九州”。“麾”通“挥”,“麾斥”即“挥斥”。“挥斥八极”,语出《庄子·外篇·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郭象注“挥斥,犹纵放也”。所谓八极、九州,见于《淮南子·地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九州原指上古时代中国的行政区划,其名称诸书不一,后因以九州泛指中华大地。而《淮南子》又说“九州之外有八寅,八寅之外有八纮,八纮之外有八极”,可知八极乃是比九州远为广阔的天地极境。这是说李白遨游天地,放纵八极,那个八极之内的小小的九州在他眼里就显得十分狭窄了。“化为”两句,信手用韩愈《双鸟诗》意,又生发出一个奇特的想象。韩诗说:“双鸟天外来,飞飞到中州。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苏轼借此把同时的李白和杜甫喻为天外飞来的双鸟,把他们不朽的诗歌喻为“一鸣一止三千秋”———正不知古今几千年才出现一个李白、一个杜甫呢。
李白真是遨游八极的神仙,天外飞来的神鸟吗?当然不是。“麾斥八极隘九州”,只是从空间上比喻李白精神境界的阔大;“一鸣一止三千秋”,也只是从时间上比喻李白诗才的古今难遇。这些比喻想象,可以说虚而又玄,但恢廓宏远,其“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埃之外”,正是从宏观上为李白立照传神。如此运笔,也是在为下文作铺垫。
“开元”两句,是说,遨游的神仙,天外的神鸟,只因见到人间有个开元盛世,才来此稍事勾留;想笼络他多留些时日尚且不可,他难道还肯去乞求什么吗?这么一转,总收以上恢宏的幻境;而李白的来到人间,不言而喻,应是王朝的瑞气,国家之大幸,当然不可以世俗之眼来看待他了。全诗十四句,前七句用幻境写李白的精神境界,到此收住。
后七句则着重写李白的蔑视权贵,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十四句句句用韵,韵随意转,七句换韵,音节颇有特色,这在古体诗中是少见的章法。因此,它曾被人错误地从换韵处割裂为两首诗。
后段以“西望”两句领起,乃是承前而来。李白《蜀道难》诗说:“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太白,在陕西武功县南,是秦岭主峰,与蜀中之峨眉同为著名的高山;两句本指秦、蜀之间,只有鸟道可通,人难逾越。苏轼化此两句为“西望太白横峨岷”,又引出下句“眼高四海空无人”,是说李白眼高绝顶,雄视四海。“大儿”句指郭子仪,郭是平服安史之乱的名将之一,曾封汾阳王,任中书令。《新唐书·李白传》载:“初游并州,见郭子仪奇之。子仪尝犯法,白为救免。及白坐永王璘败,当诛,子仪请解官以赎。”“小儿”句指天台道士司马承祯,他写过一篇《坐忘论》,列举坐忘安心之法七条以为修道阶次,因此称他为“坐忘人”。“身”,犹人。又李白《大鹏赋序》说:“予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司马承祯之字),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这两句是说李白视天下无人,只和郭子仪、司马子微两人交好。句中的“大儿”、“小儿”,本是东汉末年祢衡的话。祢衡蔑视权贵,当面骂过曹操,一生只赞赏孔融、杨修,常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见《后汉书·祢衡传》)。这里借来安在李白名下,显得口气很大。这四句连写李白的高视无人,因前七句已铺垫丰厚,所以平平道来,自然熨帖。但它又是在为下文蓄势,警策、高峰都在下两句。势足气壮,奇峰崛起:“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污吾足乃敢瞋!”唐玄宗最宠信的宦官高力士,曾先后被加封为右监门卫将军和骠骑大将军,称高力士为“将军”,以显其权势之盛。相传李白在宫中陪玄宗饮酒,醉后令高力士脱靴,高力士从此怀恨,于是中伤李白。这两句承前而起,托李白的口气说话。这时的李白已不只是一般地轻视高将军,简直是声色俱厉、痛加呵斥了。这,充分表现了李白,也表现了苏轼对权贵的蔑视。人称李白为“谪仙”,称苏轼为“坡仙”,论气质,论诗,苏轼都最接近李白,苏轼也自认为最理解李白。所以最后一句,诗人竟向死去三百年的像主通话了:我作诗已罢,付之一笑,你应该是听到的吧!
按《诗集》编次,这首诗当作于元祐八年(1093)冬定州任上。这年九月,高太后崩,哲宗亲政,上距乌台诗案已十四年。苏轼还朝后连乞外任,到了定州当知州。他已饱尝了新旧两党的轮番排挤。哲宗亲政后,章惇等人复据要职,苏轼又面临新的危机。但他这时已久经忧患,看透了权贵们的强争恶斗,不过是“龚黄满朝人更苦”,因此这首题像诗,也未必不是借李白以寄托他自己的愤慨。
(程一中)
壶中九华诗并引
苏轼
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櫺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湖口即今江西湖口,旧属九江府,地在鄱阳湖之口,当江湖之冲,所以得名。这是绍圣元年(1094)东坡六十岁时南迁道中写的诗。前一年,即元祐八年(1063)六月,东坡出知定州(今属河北),九月,主持“元祐更化”的高太后病逝,哲宗亲政,朝局再次发生变化。绍圣元年四月,东坡“坐前掌制命语涉讥讪”的罪名,责知英州(今广东英德)军州事,途中三改谪令,六月至安徽当涂,再次奉到“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谪令。他遣长子苏迈带领家属去常州就食,“初欲独赴贬所。儿女辈涕泣求行,故独与幼子过一人来”(本集《与王庠书》)奔赴惠州(州治在今广东)贬所。七月,行至湖口,写了这首诗。苏过也写了一首七言古诗(见《斜川集》卷三),其小序云:“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广袤尺余,而九峰玲珑,老人名之曰湖(壶)中九华,且以诗记之,命过继作。”据苏过此序,知所谓壶中九华只不过是一个“广袤尺余”的石山,属于文人清供的案头小品之类。题材本身十分狭窄,诗人运用自己奔放的想象力,小题大做,加以开掘,写下了自己南迁生活的一段感情经历。这正是黄庭坚所谓“棘端可以破镞,如甘蝇、飞卫之射”,“诗之奇也”。
诗人从实际生活、从大处远处落墨:“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清清的溪流,斗折蛇行,迅转如电,舟行疾速,岸上入云的诸峰很快在眼中消失了。而爱山之情,梦寐不忘,在梦中犹时时看见那苍翠横空的山色,为之惊叹不置。二句想象飞越,感情浓至。东坡此次南迁,自陈留以下沿汴、泗舟行,过扬州,越长江泊金陵,背离中原,远窜南荒,“兄弟俱窜(苏辙先贬汝州,再贬袁州),家属流离”(《东坡续集》卷六《与程德孺书》),其心情是凄苦的。诗中通过景物描写,透露了对中原山水的依恋之情。“云峰”泛指江上高耸入云的山峰。赵次公注以为实指庐山,也未为不可,因为在湖口是可以望见庐山的。东坡同时还写了一首《归朝欢·与苏坚别》词,开头四句云:“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词的意境可以与此“梦里犹惊翠扫空”句相发明。“翠扫空”三字由贾岛《望山》诗:“阴霪一以扫,浩翠写国门”化出,言苍翠的山色,像画家用大笔横扫,涂抹在广阔的天宇中的一幅画图。
三四句承接上文惜山之意,一气旋转而下,“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微露主旨,点醒题目。查初白评“五岭”句云:“三句带南迁意不觉。”这评语是恰当的。言“莫愁”,正见五岭千嶂之外之可愁;所以言“莫愁”者,由于“九华今在一壶中”,足以稍慰迁客寂寞之情耳。强作欢颜,聊以自慰,露中有含,透中有皱,最是抒情上乘。东坡以六十高龄,万里投荒,其愁苦是深重的,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痛苦直白地倾吐出来,他轻轻地提出“莫愁”二字,从反面着笔,而这小小拳石,竟成了诗人此际的唯一安慰,则其中心的空虚、孤苦,可想而知。细细咀嚼饱含在语言形象中的情味,眼前便会出现一个老年诗人面对着这小小盆景、一往情深的孤苦形象,心情也会不自觉地受到感染。“一壶中”的“壶”,不过是盛放山石的盆盂之类,但由于“壶中”二字在文学上的传统用法,却给人带来一种灵异之感。《神仙传》说:一个叫壶公的人,“常悬一壶空屋上”,每天“日入之后”,他就“跳入壶中,人莫能见”,只有一个叫费长房的有道术的人能看见他,“知其非凡人也”。赵次公注云:此“壶公之壶也,中别有天地山川,故云耳”。有此二字,便把现实山石仙境化了,并为下文“天池水”、“玉女窗”作好准备,把读者带入一个虚无飘渺的神仙世界。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正面描写壶中九华形象。“层层见”言山石的层叠多姿,随着水落,一层层地显现出来,使人玩赏不置。“处处通”,写山石“玲珑宛转若窗櫺然”的特点。“天池”只是泛指天上之池,不必坐实去找它在什么地方,旧注拘泥于出处,或说在青城,或说在庐山,或说在皖山,这是不必要的。“玉女窗”见《文选·鲁灵光殿赋》:“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这是文学上常用的典故,李商隐诗:“玉女窗虚五夜风”,是其例。用“天池水”、“玉女窗”构成一个优美的、惝恍迷离的仙境情调,诗人的想象力是十分活跃的。
结尾“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言所以欲买之意。仇池是东坡在扬州所蓄异石,东坡有《双石》诗,其小引云:“至扬州获二石,其一绿色,冈峦迤逦,有穴达于背;其一正白可鉴,渍以盆水,置几案间。忽忆在颍州日,梦人请往一官府,榜曰仇池。觉而诵杜子美诗曰:‘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乃戏作小诗,为僚友一笑。”这就是仇池石的由来。这个仇池石是东坡心爱之物,他称之为“希代之宝”。为了它,曾和王晋卿一起往复写了好几首诗,讨论以石易画问题,传为艺林佳话。这里“太孤绝”三字,和前面第三句“千嶂外”一层映带生情,使全诗内在的抒情脉络贯串一气,萦拂有致,再一次抒写了诗人的孤愤之情。
这首诗通过一个狭小的题材,铭记了诗人南迁途中的一段感情经历。东坡对这段经历是难以忘怀的。八年之后(据黄庭坚和诗知为建中靖国元年四月十六日),东坡自海外遇赦放还,重经湖口,特意访问了石的下落,则已为好事者所取去。东坡乃自和前韵再次写了一首诗。次年,即崇宁元年(1102)五月二十日,黄庭坚自荆南放还,系舟湖口,李正臣持东坡诗来见,时东坡已去世,石亦不可复见了。黄庭坚也次韵和了东坡此诗。经过两位大诗人前后十年间反复题咏,这个壶中九华石也和仇池石一样传为石中珍宝了。
(白敦仁)
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苏轼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绍圣元年(1094),“新党”再度执政,朝廷中掀起了一股打击“元祐党人”的恶浪,株连很广。苏轼被指责起草制诰、诏令中“语涉讥讪”、“讥斥先朝”,结果由定州知州调任英州知州,降一级。未到任所,再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这首诗是诗人赴惠州(今属广东)贬所路经惶恐滩时所作。诗题标明了写作的时间、地点。据江西《万安县志》载:“赣州二百里至岑县,又一百里至万安,其间有滩十八……滩水湍急,惟黄公为最甚。”南方人读“黄公”如“惶恐”,因被称惶恐滩,或以为自苏轼改名。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意思是:我这个从七千里外被贬谪来的毛发斑白之人,只身在十八滩头颠簸飘零,简直就如一叶在波涛中翻滚。被贬荒远,如叶离枝,已见其苦;此叶又入险滩旋涡,其危更甚。本篇为七律起对格,“七千里”对“十八滩”,“二毛人”对“一叶身”,通过工巧的对偶,形象的比喻,既写出了被贬的路程(七千里外),又刻画了当时的年貌(“二毛”斑斑),又用强烈的对比写出了艰难的处境(“十八滩”、“一叶身”),可谓妙手天成。《陈书·高祖纪》载:“南康赣石,旧有二十四滩,滩多巨石,行旅以为难。高祖之发也,水暴起数丈,三百里滩,巨石皆没。”在暴起数丈之湍流中,“一叶”飘零,处境之危可见。
颔联写心境:“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喜欢”,苏轼自注:“蜀道中有错喜欢铺,在大散关上。”苏轼,蜀人,此以“喜欢”代指故乡山水。“孤臣”,失势无援之臣。(柳宗元《入黄溪闻猿》诗:“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二句意谓:因思念故乡山水而忧思成梦,看到这叫惶恐的险滩就更叫我愁泣了。“劳远梦”可知思乡情切,“泣孤臣”可见心中悲苦。其实,这见“惶恐”而起悲思,不仅是写出了当时的处境和心情,也写出了世途险恶,暗含着对国事的忧愤。当时竞争激烈,政敌心狠手毒,令人动辄得咎;诗人乃心向王室,曾在施政用人方面对哲宗苦心劝谏,哲宗不但不听,反而远贤近佞,使许多才德之士遭贬荒远,这怎能不使人悲泣忧愤呢?见“惶恐”而“泣孤臣”,正是缘物抒情之笔。“山”对“地”,“喜欢”对“惶恐”,“劳远梦”对“泣孤臣”,不仅属对精工,而且内蕴丰富,感慨系之。
改“黄公”为“惶恐”,既有意趣,又能涉及身世国事,所以得到后人的承认和应用。如文天祥诗中就有“惶恐滩头说惶恐”、“遥知岭外相思处,不见滩头惶恐声”等句。
颈联写行舟,格调由凄苦转向雄放:“长风送客添帆腹”,是说帆受风,如大腹鼓起;“积雨浮舟减石鳞”,是写因雨水暴涨,再也看不到水流石上的波纹。一“添”一“减”,用工稳的“流水对”写出了顺风行舟的快意。苏轼豪放达观,从来不肯把自己埋没在“念念成劫”的痛苦之中。只有理解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的这种转折。
于是尾联放开一笔,更作达观语。“知津”,知渡口,即识途,出自《论语》。二句意谓:我正应当为官府充当水手(与,为、替之意),因为我一生经历的风浪多的是,岂止是略识途而已。言外之意是,这点打击,在我看来,直是区区,算不了什么。
此诗前为凄苦语,后作旷达观,充分显示了诗人开阔的胸襟,也显示了苏诗“清雄”的特色。
(傅经顺)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
苏轼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尊。
这是东坡绍圣元年(1094)六十岁时在惠州贬所写的诗。这年六月,东坡在南迁途中再次奉到谪令,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八月,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仍惠州安置。十月三日,终于到达惠州贬所。最初寓居合江楼,十八日迁居嘉祐寺(见《后集》卷五《迁居》诗序)。松风亭在嘉祐寺侧近,东坡《松风亭记》云:“仰望亭宇,尚在木末。”又《题嘉祐寺》云:“始寓嘉祐寺松风亭,杖履所及,鸡犬皆相识。”是亭与寺都在半山坡上。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人兴会浓至,写了这首诗。
“春风岭上”四句,从“昔年梅花”说起,引到今天的流放生活。东坡自注云:“余昔赴黄州,春风岭上见梅花,作两绝。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上赋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自注所称两绝句,指元丰三年(1080)正月赴黄州贬所,路过麻城县春风岭时所作《梅花二首》。句云:“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又云:“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言落梅随水远道相送也。第二年,元丰四年正月往岐亭,想起春风岭上的梅花,又写了七律一首,有“去年”、“细雨”之句。这些十三、四年前在黄州谪迁生活中的往事,现因面对松风亭下盛开的梅花不觉涌上心来。“岂知”句极沉痛,诗人现在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岂料再次流落,再次见到这个谪迁生活中的旧侣———梅花,而且是在“蛮风蜑雨”的边荒之地,比起黄州,真是每况愈下,怎不令人生愁!“蛮风蜑雨”四字,形象地概括了岭南风土之异。惠州是兄弟民族聚居之区,旧时代轻视少数民族,泛称曰“蛮”;“蜑”是专名,即所谓“蜑子獠”。
以下转入流落中再次相见的梅花。“长条”四句,在写松风亭下梅花之前,先以荔支浦、桄榔园中所见作为陪衬。那些半落的长条,独秀的卧树,虽非盛开,但已深深地触拨着诗人的心灵,他为她们的“幽光”、“冷艳”而心醉。“留夜色”极写花的光彩照人,“排冬温”极写花的冰雪姿质。“冬温”是岭南季节的特点,着“直恐”二字,表现了诗人对花的关注,意谓在这温暖的南国,你该不会过于冰冷,不合时宜吧!诗人选择了“荔支浦”、“桄榔园”,给全诗的描写笼上一层浓郁的地方色彩。
“松风亭下”四句是题目的正面文字。如果说那些荔支浦上半落的长条,桄榔园中独秀的卧树,已经唤起诗人的深情,则此松风亭下“玉雪为骨冰为魂”的盛开的两株,将会引起诗人怎样的激赏!侵晨,他来到松风亭下,发现荆棘丛中盛开的梅花在初升的太阳光下明洁如玉,他完全陶醉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优美境界:他眼前已经看不见梅花,他仿佛觉得那是在月明之夜,一个缟衣素裳的海南仙子,乘着娇云,冉冉地降落到诗人书窗外的阶前,轻移莲步,来叩诗人寂寞深闭的双扉!这里的实际内容只不过是说盛开的花枝在召唤诗人,使他不能不破门而出,但他却用“缟衣叩门”这一优美联想进一步加以比拟,在诗人所提供的染上了浓郁的主观色彩的艺术氛围中,不言情而情韵无限,不能不为它的艺术魅力所倾倒。纪昀评“海南仙人”二句云:“天人姿泽,非此笔不称此花。”这是很有见地的。从诗歌咏物的角度看,诗人在这里没有致力于梅花形貌的具体描绘,而是采取遗貌取神、虚处着笔的手法,抓住审美对象的独特风貌和个性,着力于侧面的烘托和渲染,达到一种优美动人的艺术境界。这里,不妨用黄庭坚咏水仙花的名作来作一比较。黄诗的头四句是:“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诗人由“水仙”二字引起联想,用凌波微步的洛神来比拟花的风韵。这种比拟,当然不是外貌上的相似,而是着眼于两者之间在神采、性格上的相通,诗人描写的焦点是客观对象的神理。山谷的“凌波仙子”和东坡的“海南仙云”在艺术构思上是完全一致的,但东坡这里表现了更丰富的内容,更深邃的层次。
汪师韩《苏诗选评笺释》云:“秀色孤姿,涉笔如融风彩霭。集中梅花诗,有以清空入妙者,如《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是也;有以使事传神者,此诗‘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是也。”汪氏所谓“使事”,是由于旧注解释东坡这两句诗,认为他使用了《龙城录》中赵师雄的故事。据题为柳宗元著的《龙城录》中说:一个叫赵师雄的人游罗浮山,天寒日暮,他在似醒似醉间遇见一个淡妆素服、芳香袭人的美女,相与笑乐。醉寝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这时“月落参横”,为之惆怅不已。经前人考订,《龙城录》的作者不是柳宗元而是王铚(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朱子语类》卷一三八),有的又说是刘无言(《洪斋随笔》卷十),反正东坡不可能使用这本书中的故事。于是有人又说,不是东坡用《龙城录》,而是《龙城录》的作者袭取东坡此诗衍为小说故事。这问题用不着多去纠缠,难道像东坡这样想象丰富的诗人,不依靠前人书本,就写不出这两句好诗么?
结尾“酒醒梦觉”四句,又从梦幻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他“绕树无言”,其思绪是深沉的。从诗的内在感情脉络看,这和前面“岂知流落复相见”句所隐含着的情思一脉相连。他如有所悟,但终于无言。他究竟能说什么?说给谁听呢?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说“勿叹息”,说“幸有”,是强作排遣口吻。在这朝暾已明、残月未尽的南国清晓,独把清尊,对此名花,不妨尽情领取这短暂的欢愉吧!
此诗意象优美,语言清新,感情浓至,想象飞越。每四句自成一个片段,一个层次,由春风岭上的昔年梅花,到荔支浦的半落长条、桄榔园的独秀卧树,逐步引出松风亭下玉雪般的两株,而以“岂知流落复相见”句为全篇眼目。声情跌宕,妙造自然,是东坡晚年得意之作。他采用同一韵脚,一口气写了《再用前韵》、《花落复次前韵》共三首七言歌行,前人称之为“韵险而语工,非大手笔不能到”(《遯斋闲览》)。
(白敦仁)
荔支叹
苏轼
十里一置飞尘灰,[85]五里一堠兵火催。[86]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87]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88]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支来交州,[89]天宝岁贡取之涪。[90]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91]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92]前丁后蔡相笼加。[93]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94]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95]
〔注〕
[85] 置:古代的驿站,差官歇脚换马的地方。
[86] 堠(hòu):古代记里程的土堆,这里也指驿站。
[87] 飞车:古代神话中能在天空飞行的快车。鹘(gǔ):海鸟的一种,古代船上刻鹘作为装饰,这里指海船。
[88] 宫中美人:指杨贵妃。破颜:发笑。《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
[89] “永元”句:作者自注:“汉永元中交州进荔支龙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死亡,罹猛兽毒虫之害者无数。”
[90] 天宝岁贡:作者自注:“唐天宝中,盖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进入。”
[91] 尤物:特别美好的东西,一般用于贬义。疮痏(wěi):疮伤。
[92] 粟粒芽:武夷山名贵的茶。
[93] 前丁后蔡:指丁谓和蔡襄。作者自注:“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丁谓,字谓之,真宗时为参知政事,封晋国公。蔡襄,字君谟,仁宗时进士。笼加:指包装。
[94] 斗品:宋代有赛茶之风,官僚们把选赛出的名品,称为斗品。
[95] 姚黄花:牡丹花的名品,其始为姚姓所培育。作者自注:“洛阳贡花,自钱惟演始。”
这首七言古诗,作于哲宗绍圣二年(1095),作者正被贬谪在广东惠州。他初次尝到南方甜美的果品荔支、龙眼,极为赞赏;但也不禁联想到汉唐时代进贡荔支给人民造成的灾难。在诗中作者揭示了由于皇家的穷奢极欲,官吏媚上取宠,各地名产都得进贡的弊政。同时对宋代的进茶、进花,也作了深刻的讽刺。
开篇四句描写汉代传送荔支,刻不容缓,急如星火的情景。皇家为了要吃到南方进贡的新鲜荔支,不惜叫差官十里换一次马,五里设一个站亭,拼命地传送。快马疾驰,尘土飞扬,有如传递紧急军事情报一样。人马由于奔跑太快,导致死伤的人很多。有的跌入土坑,有的倒在山谷,尸体散乱地堆叠在一起,给人民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接下去“飞车跨山鹘横海”以下四句,写唐代传送荔支的情景,前两句指出唐明皇为了加快传递的速度,使尽一切办法,用飞车踏过山冈,用快船越过海道,让风枝露叶的荔支,如同新采的一样,供他们享受。后两句描述唐明皇为着博得杨贵妃的欢心,在进贡荔支的途中,不知摧残了多少人的生命,惊尘溅血,似乎千载而后,那些人的鲜血还没有干:“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精神飞动,寄慨遥深,成为全诗警句。杜牧在《华清宫》诗中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支来。”揭露的正是这种情况,但造语不及东坡的雄浑。
接着以“永元荔支来交州”等八句,总结汉唐两代进贡荔支的弊政,并致以深沉的感慨和愿望。“永元”句总括开头四句,永元是汉和帝(刘肇)的年号,当时进贡的荔支,来自两广南部的交州。“天宝”句总括次四句,天宝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年号,唐时岁贡的荔支,是取自四川涪州(治所在今四川绵阳)。“至今”两句,表明直到现今,人们都痛恨唐明皇时的宰相李林甫,他处处谄媚皇帝,阿谀取宠,对进贡荔支,不加谏阻,人们恨不得吃他的肉,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对汉和帝时的唐伯游(唐羌字),却很少有人酹酒来纪念他。唐伯游当年做湖南临武县令,见到传送荔支,死亡惨重,曾经上书给汉和帝,建议罢除交州荔支的进贡,和帝因而下令不再进献。他为人民做过好事,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可见现在能够继承唐伯游精神的人是很少的。“我愿”以下四句,作者表白了自己虔诚的愿望,祝愿上天能够悯恤黎民,不要生出像荔支那样特殊美好的珍品,给人民带来灾祸。只要风调雨顺,百谷丰收,人民无饥寒冻馁之忧,这便是国家上等的祥瑞。作者感念民瘼的深情,表达了他“悲歌为黎民”的愿望。
最后八句又为一段,由感叹汉唐进贡荔支的弊政,联系到当世又有贡茶、贡花之事。进贡荔支,固然使人民遭殃;贡茶贡花,同样是官僚们取媚皇家的行径,同样会给人民带来苦难。应当予以罢除。作者先以“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两句,提出福建贡茶,开始于宋真宗时的奸相丁谓,后来仁宗时的学士蔡襄,也进贡过名茶。他们各出主意,贡上粟粒芽等名茶,借以争新买宠。就在今年,官吏们还借斗茶为名,所得名品,都成了进贡皇家的官茶。这种奉养皇帝口体之欲的东西,只不过是满足皇帝的物质享受,对治国安民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君王所缺乏的就是这些?这样做也未免太鄙陋了。结尾两句:“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进一步揭出贡花一事,始于洛阳相君钱惟演。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的儿子,钱俶主动归降宋朝,被称为“以忠孝而保社稷”。钱惟演晚年曾为使相(宋代对留守节度使,加上侍中、中书令、同平章事〔宰相〕职衔,称为使相),留守西京(宋以洛阳为西京)。所以称洛阳相君,他曾经把洛阳名贵的姚黄牡丹,进贡给仁宗。从此洛阳就年年贡花。这两句感叹即使如洛阳使相,本是忠孝之家,可惜也向朝廷进贡名花以邀宠,而不知这种做法,对人民有害,言外不胜惋惜。
这首诗历来被誉为“史诗”。诗中把描写和议论结合起来,把对历史的批判和对现实的揭露结合起来。表明作者虽在政治上累遭打击,但他忠于国家,即使在贬所也仍然关心现实,常常在诗中提出自己的政见,指陈得失,一颗赤子之心,是经常和人民的疾苦联系在一起的。就诗来说,也写得跌宕起伏,沉郁顿挫,深得老杜神髓。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