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鹊山

陈师道

小试登山脚,今年不用扶。

微微交济泺,历历数青徐。

朴俗犹虞力,安流尚禹谟。

终年聊一快,吾病失医卢。

元符三年(1100)正月,徽宗即位,向太后听政,在她的主持下,被贬斥的旧党诸人陆续被召还京,官复原职。陈师道自从绍圣二年(1095)丁母忧以来一直闲居徐州,境况窘迫,也在今年七月被任为棣州(州治在今山东惠民)教授。这是他在棣州任上写的诗,表达了当时喜任新职、舒畅爽快的心情。

诗人并非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他闲居徐州数年,尽管“累日不炊”、“贫无以养”,但“当权者或召见之,顾非其好,不往”(谢克家《后山居士集序》)。诗人“志专欲以文学名后世”(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所以高官厚禄打不动他的心,而一旦得到这个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业的教授职务,尽管俸薄官微,也使他欣喜异常,不顾体弱多病,兴致勃勃地去登山游玩了。

经历过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生活折磨的陈师道,尽管这年才四十八岁,但已感到精力不济。“小试”说明诗人对自己的体力没有把握。试登了一程后,诗人竟然喜出望外地发现,“今年不用扶”!在这喜悦后面,该包含了多少辛酸啊!今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思想轻松,步履也就轻快了。可往年呢?可以设想,往年无论是新春览胜,还是清秋登高,诗人都要在亲朋好友的搀扶下才能勉力而行。时当壮年的诗人却体衰如此,生活的贫寒是可想而知的了。

三四句写诗人登上了山顶,极目远眺。只见济水、泺水似两条白色的绸带,绕过山脚,往北流去,相交于远方的泺口。“微微”,即隐隐约约,看不真切。目光稍稍收回,青、徐二州的辖地上,阡陌纵横,牛羊成群;房屋田垅,树木庄稼,历历在目。徐州是诗人的家乡,家乡的山水是多么熟悉亲切啊!纪昀以为三四两句“有神致,虚字炼得好”(《瀛奎律髓刊误》卷一),这“神致”就在于这两句是景中有情。那样远的泺口居然都看到了,说明诗人在山顶逗留时间之久;那样多的景物竟然一一“数”来,可见诗人的兴致之高。诗人不是把自己兴奋愉快的心情明白说出,只是通过写景来透露;而写景又没有具体描摹云水竹石、鸟鸣花香,只是通过望远、指点两个动作来概括,这既符合登高远眺的实际,又含蓄地点明了要表达的情意。正如王士禛所云:“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带经堂诗话》卷三)画天外山峰,略具笔意,便使人体味到言外的情意,这就是这两句诗的“神致”所在。

诗人眼中的风土人情是那样浑朴、淳真,令人想到了虞舜理国之功;山川河流是那样恬静、驯服,使人回忆起大禹治水之劳。谟,即谋划。天下明德自虞帝始,山川由大禹定。看到眼前的山川,诗人自然想起了舜和禹这两位古代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赏风景,忆英雄,何其快哉!然而当诗人的目光从远处收回到脚下,思绪从远古拉回到现实时,笔锋陡转,气氛骤变,兴致锐减。脚下的山因古代名医扁鹊而得名,可自己尽管体衰力弱,疾病缠身,却因贫穷而得不到卢医(扁鹊家于卢国,所以称为卢医)的医治。“终年聊一快”,多么凄婉的声音!诗人面对无情的现实,无可奈何。难得一年到头有这么一回愉快的时候,姑且忘掉一切,尽情享受吧!谁人知道诗人的欢颜后面隐藏着多少痛苦、多少悲哀呢!

陈师道作诗刻意学杜。方回以为此诗“暗合老杜”,且“与之俱化也”,未免过誉。查慎行已指出颈联“出句用‘犹’字,对句复用‘尚’字,便是合掌,老杜无此法也”(《初白庵诗评》卷下),纪昀亦评曰:“末句言病不遇卢医,生硬晦涩,是江西派过求瘦硬之病。”(《瀛奎律髓刊误》卷一)批评是中肯的。

(詹杭伦)

晁补之

【作者小传】

(1053—1110)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元丰进士。曾任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兼国史编修等职。十七岁时至杭州,著有《钱塘七述》,为苏轼所称道。与黄庭坚、张耒、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散文流畅,亦工诗词。有《鸡肋集》、《晁氏琴趣外篇》。

渔家傲

晁补之

渔家人言傲,城市未曾到。

生理自江湖,那知城市道。

晴日七八船,熙然在清川。

但见笑相属,不省歌何曲。

忽然四散归,远处沧洲微。

或云后车载,藏去无复在。

至老不曲躬,羊裘行泽中。

晁补之《鸡肋诗钞》中有《补乐府三首》,《渔家傲》即其中之一。所谓“补乐府”,其实便是乐府诗。补者,补缀承续也。这表明作者意欲直接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和唐代新乐府“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写作方法。因此,这首《渔家傲》“因事立题”,述写世事,并不以入乐与否为衡量标准。

看诗题,便知此诗是描写渔家生活的。自古以来,渔家之困苦艰辛,人所共知。他们既备受生活煎熬,还得顽强地与大自然拼搏,成年累月地经受险风恶浪、出生入死的考验。在作者出生前一年谢世的范仲淹,对此便深有体会。其《江上渔者》一首,满怀恻隐之心。然而晁补之这首诗,却丝毫不见此种情景,有的却是欢歌笑语,完全是别一种情调。诗人笔下的“渔家”,行舟江河,傲放湖泽;逍遥自在,悠闲自乐。他们既不为名利所动,亦不因权贵折节;超然物外,远离尘嚣。显然,这是一种非现实的“渔家”生活,其中无疑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含蓄蕴藏着他寄情山水、归隐湖泽的志向。

诗的前四句首先点题:先写“渔家”性格之孤傲,复写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谋生之道。诗中“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二句,看似文义重复,实质上乃是为了强调这些“渔家”非一般意义上的渔民,他们不是不能、而实是不愿与城市结缘,以致身惹红尘。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任何渔民未必一定不去或根本未曾想去见识一下车马喧嚣的城市。诗人之所以强调这一点,选择这样的“渔家”落笔,刻意经营,备加颂扬,应该说大有其深意在。尤其是一个“未曾”,一个“那知”,充满了感情色彩,表现的是一种对“城市”不屑一顾的神态。

诗的中间六句,具体而微地描写了渔家生活和山水之乐。晴日里,七八条小船游弋清波,汇聚川上。时听笑语相属,但闻欢歌互答。待到暮色降临,渔舟归散,烟波江上,唯见远处的绿洲正隐约浮沉于一片微茫。诗人描绘的这一幅渔家行乐图,可谓动静相间,意态悠闲;诗情画意盎然,字里行间,令人神往。很清楚,这六句诗不只补缀上文,细写“渔家生理”,其实亦揭示了“渔家”“城市未曾到”、“那知城市道”的原因,并隐隐透露了诗人企慕自然、不愿缚于尘网的消息。因为有如此自在的去处,又何恋“城市”之有!

最后四句托物言志,总摄全文,借彼“渔家”之口,写己心中所思。看到这里,读者会恍然大悟:原来,诗中所描写吟咏的“渔家”,根本不是一般的江泽渔民、山野村夫,而是遁迹江湖,隐名埋姓,愿终生以渔钓自乐的隐士。这样的隐士,实际上乃是诗人自己。

诗人采用了以我写彼、以彼显我的互透法。在一片扑朔迷离的物象中,最后这四句诗连用了三个典故;倘深入而观,则其庐山真面遂兀现于读者眼前。后车,语出《诗经·小雅·绵蛮》:“命彼后车,谓之载之。”郑笺:“后车,倅车(按:即副车)也。《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与作者同时的欧阳修,其《哭圣俞》诗云:“河南丞相称贤侯,后车日载枚与邹。”“河南丞相”乃钱惟演(曾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同丞相);枚指枚乘,邹指邹阳。枚、邹均汉代著名文士,二人曾为梁王幕客,极为梁王所知赏,待如上宾。欧诗用以喻梅圣俞,言其游宴交往者皆才学之士,均具相当社会地位。晁补之引用这个典故,意欲说明“渔家”无意功名富贵,主动逃名避世。诗中的曲躬,即弯腰行礼,引申为屈身事人。典出《晋书·陶潜传》:“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不愿浮沉于宦海,诗人意欲何为?诗的末句“羊裘行泽中”,点出了归隐思想。羊裘,用后汉高士严光事。据《后汉书·严光传》:“光武即位,(光)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却终不为谏议大夫。又据《淮南子》:“贫人则夏被葛带索,冬则羊裘解扎。”在诗人的心目中,作一个逍遥于山水之间的贫士、隐士,远胜于在“城市”的达官贵人。这种思想既是消极,又是积极的;这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一种曲折反映。

通观全诗,写来洒脱轻快,形象鲜明,笔致活泼,语言浅显通脱。诗以口语出之,间以白描勾勒。全诗凡六转韵,音调和谐,过渡自然;谋篇有方,立意高远。其颇具民歌风味的艺术特色,足见乐府歌辞之源远流长。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余观《鸡肋集》,古乐府是其所长,辞格俊逸可喜。”近人陈衍亦曾说:“晁、张(耒)得苏(轼)之隽爽,而不得其雄骏。”若以此诗观之,亦可见其大概。

(聂世美)

贵溪在信州城南,其水西流七百里入江

晁补之

玉山东去不通州,万壑千岩隘上游。

应会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

贵溪是信江的一段,它由信州(治所在今江西上饶)城南向西流约七百里入赣江。诗人写这首诗时,正贬监信州酒税。

自坐修《神宗实录》失实后,诗人的仕途便一步步地走着下坡路,先是降通判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县南)、亳州(今属安徽),继又贬监处州(治所在今浙江丽水)酒税,如今又贬在此地信州。其时是绍圣末(1097),诗人四十四岁。内心正郁结着满腔忧思的诗人,这一日在信州城南看到(贵)溪水西流的景象,不禁触景伤情,忧从中来,便挥笔写就了这首情愫郁悒的小诗。

前两句写溪水泉源的形势,为后面“溪水西流”蓄势。玉山,一名“怀玉山”,是信江的源头。“东去不通州”,并不是玉山以东再无宋朝的州郡建置,而是因为万壑千岩阻隔在东面的缘故,玉山便与邻州不相通了。流水照例向东,但现在万壑千岩既然阻遏(隘,“阻遏”之意。)在居东的上游地区,那么水流自然无法向东,便顺势西下,令诗人看到了这溪水西流的罕见景致。

后两句便写“溪水西流”所引动的诗人的愁绪。“西望”之地,当是指北宋都城汴梁,在信州的西北方。漫步在信州城南,看到这溪水西流的景象,诗人感慨万端。虽然,他本已深知,此乃是“万壑千岩隘上游”之故,属于自然界的客观现象,然而在这里,他却偏要将它纳入自己的主观意象之中,认为正是那造物主,也理解到了我这个朝廷逐臣每每西望京师之意,故教那溪水西流的!如此一来,诗人便将自己心里想说却不便说、不愿说的,诸如对朝廷的怨艾之情、对自己的自悲自怜之感,等等,一切尽皆含蕴在这眼前“溪水西流”的不言之中,而个中意味,则听凭读者自己去细细咀嚼了。

委实巧得很,诗人的老师苏东坡,在他贬谪黄州(治所在今湖北黄冈)时期,也曾看到过溪水西流的景象。那是坡公游蕲水(今湖北浠水)清泉寺时,看见临寺的一条“兰溪”,其水竟是向西而流的,便填《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小令一首,其末两句抒发感受道:“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意谓流水应向东,此水竟西流,可见事物有着种种不同的发展变化。既然如此,那么我这个朝廷罪臣,可不要徒然自伤白发,悲叹衰老啊!表现出一种对人生抱着乐观态度的积极思想。比之乃师,晁补之此诗的思想情调,就未免过于低沉。不过,此诗由景物着笔,以景传情,委婉深曲,耐人寻味,在艺术上倒是颇值得称道的。

(周慧珍)

吴松道中二首

晁补之

停舟傍河浒,四顾尽荒原。

日落狐鸣冢,天寒犬吠村。

系帆凌震泽,抢雨入盘门。

怅望夫差事,吴山閟楚魂。

晓路雨萧萧,江乡叶正飘。

天寒雁声急,岁晓客程遥。

鸟避征帆却,鱼惊荡桨跳。

孤舟宿何许?霜月系枫桥。

吴松,即“吴淞”,江名,太湖最大的支流。这两首诗是诗人行船在吴淞江上时所写。

两首诗中之“天寒”、“叶飘”、“雁声急”、“岁晚”、“霜月”诸语,点明季节已是晚秋。第一首写大雨泊舟。前面两联描写了泊舟所见之景。一个深秋的黄昏,诗人所乘之舟傍河(河浒)停泊。诗人站在船头,纵目四顾,发现周围乃是一片荒原世界。天寒、日落、荒原,故不见人迹,而唯闻狐狸在坟墓旁鸣叫着;不时从远处村庄传来阵阵犬吠声。诗人因何泊舟如此荒野之地?从下面一联方知,原来乌云密布,大雨将临,所以要赶紧靠岸,准备寻个地方避雨。震泽,太湖的古称。盘门,苏州城西南门名,是迄今仅存的古代水陆城门,始建于春秋吴王阖闾元年(前514)伍子胥筑城时。第五句带出泊舟地点,乃在太湖之上。两句说,停船靠岸时,诗人犹在饶有兴致地四面瞻望,这会儿,眼看大雨马上要倾盆而下,着了慌,赶忙帮助船家系住帆,争在雨先奔入盘门。徘徊在盘门中,观看着这并列的水陆两门,诗人不由想起了当初建此盘门的伍子胥,因此尾联便转入怀古。吴山,坐落在杭州西湖东南面,春秋时为吴国南界,故名。又因吴国大夫伍子胥以忠谏死,浮尸江中,吴人怜之,立祠山上,所以又称“胥山”。楚魂,在古代诗歌中常含有追吊古楚人之意,然而所指则随所咏而异,这里则指伍子胥,他原是楚人,因父伍奢(楚国大夫)为楚平王所杀,故离楚入吴。阖闾之子夫差重用子胥大败越兵,雪了勾践杀父之恨。可是此后夫差非但不听伍子胥的忠谏,允许越国求和并北上伐齐,竟还赐剑命子胥自杀,以至最后国灭身亡。诗人因而想到,夫差固然咎由自取,而可惜的是伍子胥的忠魂,至今还依恋着吴山。对忠臣的死于非命,诗人表露了他的深沉怅惋之情。

第二首写翌日行程。前三联描写了由盘门到枫桥的一路景色,兼及诗人自己的心情。天刚破晓,船又起航。头天傍晚下了一场大雨,今日清晨依旧是秋雨霏霏,兼以风声萧萧,江南水乡便满天飘舞着木叶。深秋,天寒,时时听到空中大雁,鸣声惶急,向着南方飞去而无留意。诗人不由得又低头思量自己:大雁急急归去,顷刻便能回到南方,可我自己呢?-年将尽,旅程却还遥远着呢。为了排遣乡思,诗人便留心观看船的四周,发现了两个极有意思的景象,其一是“鸟避征帆却”:自己所乘坐的这艘远行之船,在湖面上一摇一晃地前进着,水鸟们“啾啾”鸣叫着随在后面,有时船身猛一倒退,鸟儿们便急急地避了开去;其一是“鱼惊荡桨跳”:鱼儿们聚游在船的两侧,船家一起一落地摇动着双桨,偶尔声音响了一些,便惊得鱼儿慌不迭地散了开去。看着有趣,不知不觉间,夜已来临,尾联便写夜宿枫桥。枫桥在苏州城阊门外十里枫桥镇,本称“封桥”,因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而得此名。天既已黑尽,诗人便盘算着:今夜,这艘孤舟该宿于何处(何许)呢?放眼望去,一轮霜月下,他看见了那久负盛名的枫桥。南宋诗人范成大编纂的《吴郡志》说:枫桥“自古有名,南北客经由未有不憩此桥而题咏者”。因此,诗人一见到枫桥,便兴致勃勃地嘱咐船家将船系在桥下,决定今夜宿于此处,以一抒幽思。

诗人写这两首诗,本无一定题旨,他在吴淞道上一路行来,身与境遇,便随兴而发,随感而咏,然不论写景或怀古,都富有时地色彩。遣词用语,亦不事雕饰,浅近自然,这与他随意挥洒的诗情是颇相合的。

(周慧珍)

晁冲之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叔用,号具茨。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晁补之从弟。授承务郎。师从陈师道。绍圣间隐居具茨山下,徽宗时屡荐不起。诗属江西派。有《晁具茨先生诗集》。

夷门行赠秦夷仲[1]

晁冲之

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2]

京兆知名不敢捕,[3]倚天长剑著崆峒。[4]

同时结交三数公,联翩走马几马骢。[5]

仰天一笑万事空,入门宾客不复通。

起家簪笏明光宫。[6]

呜呼,男儿名重泰山身如叶,[7]手犯龙鳞心莫慑。[8]

一生好色马相如,[9]慷慨直辞犹谏猎。[10]

〔注〕

[1] 夷门:大梁(今河南开封,宋为汴京)城的东门。

[2] 红尘:指繁华热闹的街市。

[3] 京兆:京兆尹的省称,主管京城地方行政。

[4] “倚天”句: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崆峒:山名,在甘肃平凉市西。《史记·五帝纪》载:黄帝时,相传中国西至于崆峒。

[5] 骢:青黑色的骏马。

[6] “起家”句:簪笏:古代用笏书事,簪笔以备书。臣僚奏事,执笏簪笔。起家簪笏:称由平民被选拔做官。明光宫:《雍录》:汉代明光宫有三,一在甘泉,一在北宫,一为尚书奏事之地。此处指尚书奏事之宫殿。《西京杂记》:“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奏事明光宫。”

[7] 名重泰山:司马迁《报任安书》:“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8] 龙鳞:《韩非子·说难》:“(龙)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后世称触人君之怒为批逆鳞。

[9] 马相如:即司马相如。《西京杂记》:“相如有消渴疾,及悦文君之色,遂以发锢疾。乃作《美人赋》以自刺而终不改。”

[10] 谏猎:《汉书·司马相如传》:“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昭明文选》载有司马相如《谏猎书》。

唐代大诗人王维有《夷门歌》,赞叹古代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魏公子信陵君礼贤下士,拜访了大梁夷门监侯嬴,后来经侯嬴的介绍,信陵君又结识了市屠朱亥。当秦围赵都邯郸的时候,侯嬴仗义扶危,为信陵君设计窃符救赵,又北向自刎以送公子,表白和信陵君共命运的决心。这首诗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晁冲之借用这个诗题,写诗赠送他的友人秦夷仲,赞颂夷门客至今仍然具有侯嬴的侠义之风,敢于不畏权威,慷慨任气,甘心为义举牺牲,而一般文士,一经起家之后,徒知保存富贵荣禄,唯唯诺诺,对国家大事不置可否,全无犯颜直谏的气节,比起夷门侠义的高风,不知这些人是否感到惭怍?

诗的开头四句,情词慷慨,如迅雷破山、长风卷海,画出一个侠义者———夷门客的形象。他景慕侯嬴,有侯嬴那样胆识和风操;他敢于为友报仇在白昼中杀人于闹市;他轻性命,重义气,京城的长官知名而不敢捕,凭着倚长剑于天外的气概,著名于崆峒之中(崆峒山是华夏祖先黄帝轩辕氏的发祥之地,这里用以指代华夏)。透过这四句诗,可以看出作者对夷门客的深情赞美。接着中间五句“同时结交三数公……起家簪笏明光宫”。作者写另一种人物。在夷门客好侠著义的同时,他还结交了当世的三数人物。平时他们乘着高头大马,联翩过市,恍若至交。一旦其中有人身入明光宫,成为皇家的簪笏显贵之臣,那么从前的宾客故旧,都不能再入其门,只有仰天一笑,忘却了过去的种种。“几马骢”是用东汉桓典的典故。桓典为侍御史,不避权贵,京师畏之,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见《后汉书·桓典传》)这一句是说“三数公”全是些贪图利禄之辈,一旦作官,即趋炎附势,没有一个桓典式的人物。这些人和夷门客那种始终以真诚待人的精神相比,是多么可鄙啊!

末段四句,作者用对比的手法,以感叹作结。前两句:“男儿名重泰山身如叶,手犯龙鳞心莫慑。”写夷门客的侠义,他们尽管名重泰山,但为了扶危急难,他们敢于把自己的生命,看成像鸿毛一样的轻微,不惜以身蹈义。他们表现了侯嬴那样慷慨义烈的高风,即使手犯龙鳞,内心也毫不畏慑。后两句写当世受知于人主的文学之士,他们明知当时朝廷施政有重大的差错,也不敢犯颜直谏,比起侠义之士,又是多么可耻啊!作者于结句慨叹地说:“一生好色马相如,慷慨直辞犹谏猎。”马相如,就是司马相如,相如虽然是文学侍从之臣,虽然一生爱好美色,但当汉武帝冒险逐兽的时候,他还是敢于以直言谏诤的。而当世身居要职的廊庙之臣,他们竟然连司马相如这点忠介的节操也没有啊!这两句和上文的“几马骢”相应。作者追念侯嬴仗义扶危的高风,想到当今夷门仍然有侠义之客。想到夷门客敢于效法侯嬴的义烈行为而不恤自身的安危,想到国事处于危难的时刻,而平时惯于自命为社稷之臣的那些奸佞,竟然袖手旁观而无片言寸策以补救时艰,想到司马相如那样的文学之士,犹能以“谏猎”匡正汉武帝的过失,不觉慨然。

全诗于高昂雄劲中极顿挫之致。主旨在于激勉友人以夷门侠义之风自励,不加明言,而一扬一抑之间,自见愤世嫉邪的深意。作者也被列入江西宗派,但专学杜诗,故成就殊高,即以此诗而论,风格不类一般宋诗。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余读叔用诗,见其意度宏阔,气力宽余,一洗诗人穷饿酸辛之态。”例之此诗,可谓雅鉴。

(马祖熙)

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

晁冲之

少年使酒走京华,纵步曾游小小家。

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

门侵杨柳垂珠箔,窗对樱桃卷碧纱。

坐客半惊随逝水,主人星散落天涯。

春风踏月过章华,青鸟双邀阿母家。

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

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

莫作一生惆怅事,邻州不在海西涯。

这两首诗的题目,《宋诗纪事》卷三十三作《追往昔二首示江子之》,并引《墨庄漫录》说:“政和间,李师师、崔念月二妓,名著一时,晁叔用(冲之字叔用)每会饮,多召侑席。其后十余年,再来京师,二人尚在,而声名溢于中国。……叔用追往昔,作二诗以示江子之。”这是此诗的写作背景。

第一首诗的前六句是追怀往昔的汴京之游。作者少年时代,是个裘马轻狂的贵公子。“少年豪华自放,挟轻肥游帝京,狎官妓李师师,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宾从杂沓,声艳一时。”(《宋诗钞·具茨集序》)这段记载,可视为“少年使酒走京华”两句的注脚。“小小”指苏小小,她是南齐钱塘名妓,才倾士类,容华绝世,此诗以苏小小指代李师师。“看舞”、“听歌”两句,是回忆昔日的风月繁华和对名妓歌舞的欣赏。《霓裳羽衣曲》是唐乐,相传为唐明皇所制;《玉树后庭花》是陈后主所造,后主曾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诗人想到这些轻歌曼舞来,至今仍觉声犹在耳,舞姿婆娑。紧接着,回忆起名妓李师师居处的豪华和环境的优美:绿柳夹道,门在柳荫深处,门上垂着珠帘绣箔,窗户上卷起碧绿的窗纱,窗口对着樱桃树,红的樱桃与绿的窗纱,色彩对比鲜明,更显出名妓居处的幽雅。但是这些都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最后两句诗,发出眼前的感慨。昔日的风月繁荣如今已风流云散,昔日的座上客已一半不在人间(这句是从杜甫“亲朋半为鬼”句化出),李师师虽在,但文期酒会的主人也已如星之散落,彼此天各一方了。

第二首写法与第一首相仿佛,并且用同一韵,只不过变换了一下字面与典故,首句写春日步月的冶游之乐。章华台在楚,章华门在齐,汴京并无章华台或章华门,这里不过是借用其名喻指京华罢了。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见《汉武故事》,以后“青鸟”便成了爱情的使者,这里是写诗人与名妓的欢会。颔联两句,与第一首的颈联相似。颈联两句写名妓装束与体态之美。最后两句是劝慰友人江子之并与友人共勉的话:劝友人不要一生惆怅,我们虽然将要分手了,但彼此所在,不过是相邻州郡,并不是天涯海角,还是后会有期的。

这二首七律在宋代曾传诵一时,或与晁冲之的风流韵事有关。诗人所追怀的是少年豪华自放的狎妓生活,在内容上并无多少可取之处;不过在艺术上却有值得称道之点。吕紫微(本中)把晁冲之放在江西诗派中,但他又认为晁冲之与江西诗派的师承不同。“众人学山谷,叔用独专学杜诗。”(《具茨集序》)从“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一联中,可以看到他在学习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的句法。“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两句,似从杜诗“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化出,但他缺乏杜诗的沉郁顿挫,不免入晚唐纤巧一路。不过,这两首诗还是有为人称道的佳句。清人贺裳的《载酒园诗话》评晁冲之的诗说:“‘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系马柳低当户叶,迎人桃出隔墙花’,俱俊气可掬。”

(刘文忠)

僧舍小山三首(其一、其二)

晁冲之

此老绝萧洒,久参曹洞禅。

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

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

江湖不归客,相对一茫然。

爱此聚沙戏,知自法王孙。

一运郢斤手,都无禹凿痕。

藤梢未挂壁,荷叶欲生盆。

笑问山阴道,潜通何处村?

第一首的前四句所描写的是坐落在小山上的佛像,从“左手取山川”的写佛家手眼可知。这位佛祖属曹洞禅宗,塑像气度潇洒,他对曹洞禅(禅宗五家之一,此宗第二祖为曹山本寂、第一祖为洞山良价,故名曹洞宗。)下过一番功夫,故曰“久参曹洞禅”。“胸中有丘壑”,指其佛学修养很深。“左手取山川”是用佛经典故。《维摩诘所说经·不思议品》说:“又舍利弗住不可思议,解脱菩萨断取三千大千世界,如陶家轮著右掌中,掷过恒沙世界之外,其中众生不觉,不知己之所往,又复还置本处,都不使人有往来想,而此世界本相如故。”此句喻像主手眼之高。“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两句,转笔写山上及洞中之景,因山小,故用“树小”作衬,树大招风,树小故风吹树木的声音细小,此正是小山之景。“岩”指小山中的岩穴,即山洞,日光通过岩穴,透入洞中,可看到圆圆的光柱,“日影圆”三字,形象逼真,写出了洞中潜通小有天的境界。结尾两句,以情结景,抒写自己的感慨。“江湖不归客”乃诗人自指,诗人因绍圣初年的党祸,遂飘然栖遁于具茨之下,成了江湖隐士,他此时面对曹洞宗的佛像和僧舍小山,不免有相对茫然之感。今后是永远做一个“江湖不归客”,还是等待时机继续从政,人生的道路,究竟归宿在何处?均很难预测,故有茫茫然的感觉。

第二首的前四句,描写僧舍小山上的佛塔,作者不从正面写塔,却借用佛学典故,描写佛塔的来历。“爱此聚沙戏”二句,正用佛典。《法华经·方便品》云:“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后来“聚沙成佛塔”,成了佛家一偈。“法王”为佛之敬称,“法王子”指“菩萨”,即佛弟子。“法王孙”当与“法王子”同义,因这首诗押十三元之“痕”、“盆”、“村”,为了叶韵,故不称“法王子”,而称“法王孙”。这两句诗说:聚沙为塔之戏,来自法王子孙,佛门弟子,这是因目睹佛塔而发,见塔联想到佛典。三四两句,转笔写佛塔建筑技艺高超,巧夺天工,无人工斧凿之痕。“一运郢斤手”句,用“运斤成风”的典故。《庄子·徐无鬼》篇说:“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故以此典形容技巧入神。“禹凿痕”,即大禹凿山的痕迹,相传大禹为了治水,开过不少山。如山西河津的禹门,相传为禹所凿,故称龙门。山东郯城的禹王台,相传禹治水凿马陵山通沭水而西,筑台于此,以镇水势。此处的“禹凿”,不过借历史传说喻指人工斧凿之痕,“都无禹凿痕”,说明塔的建筑巧夺天工,非人力所能为。唐代诗人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塔》诗,有“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之句,所谓“鬼工”,即言非人力所能营造,以形容建筑工程的精巧神奇,与此两句诗的写法相似,所不同者此诗用典,岑参则用夸张的描写而已。“藤梢未挂壁”两句,将佛塔宕开,跌入写景。因藤蔓尚嫩弱短小,所以还未曾挂在墙壁上,池中荷叶田田,荷叶之上的嫩茎,将要生出小的莲蓬,因莲蓬(又叫莲房)其状如盆,故用盆字形容,生动形象,从此二句诗看,当为初夏之景。结尾两句,“山阴道”指山洞,观下句“潜通”二字可知。因山小,山洞不可能太长,本也通不到何处村庄,故诗人用“笑问”二字,故意提出一问,以增加趣味性和幽默感。

这两首诗,凡六次用典,写景方面,偶见佳句,只是所描写的佛像、佛塔,若明若暗,让人颇费琢磨推敲之功。治宋诗者有人说:“唐诗熟,宋诗生;唐诗热,宋诗冷;唐诗放,宋诗敛;唐诗畅,宋诗隔……”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但从这两首诗看,我们多少可以领略到宋诗的生、冷、敛、隔。它的用典有些生、冷,感情有点敛,不外放。境界有点隔,如雾里观花,终隔一层。比如第一首的前四句,写的是僧人,还是佛像,需要费些思索。僧舍中的小山是天然的山,还是人工堆砌的假山,为什么不正面写塔,却要玩弄童子聚沙的戏法。“一运郢斤手”两句,是写假山建造的巧夺天工,还是写佛塔,这均需要研究一番才能下结论,甚至还会出现不同的理解,这大概可以看作是宋诗隔与晦的特点吧。

(刘文忠)

次二十一兄季此韵[11]

晁冲之

忆在长安最少年,[12]酒酣到处一欣然。[13]

猎回汉苑秋高夜,[14]饮罢秦台雪作天。[15]

不拟伊优陪殿下,[16]相随《于蒍》过楼前。[17]

如今白发山城里,宴坐观空习断缘。[18]

〔注〕

[11] 作者出身济州(治所在今山东济宁)望族,群从极多,仅《宋诗纪事》所录,即有说之、补之、颂之、咏之、载之、贯之、谦之等人。季此,未详其名。

[12] 长安:指北宋都城汴京。

[13] “酒酣”句:《墨庄漫录》:“政和间,李师师、崔念月二妓,著名一时。晁叔用(冲之字)每会饮多召侑席,缠头以千万,酒船歌板,声艳一时。”

[14] 汉苑:指京城附近的苑囿。如汉代有上林苑。

[15] 秦台:即秦楼,此处指歌楼。

[16] 伊优:即“伊优亚”,小儿刚学话的声音。《汉书·东方朔传》:“伊优亚者,辞未定也。”后来省作“伊优”。用以讥讽逢迎谄媚的人,说话没有定见,迎合人意。

[17] 《于蒍》:歌名,唐代鲁山令元德秀所作,德秀志行高尚,时人称为元鲁山。《于蒍歌》是表明风操、规诫帝王过失的诗篇。

[18] “宴坐”句:是说用静坐的方法,追求超乎色相的物我皆忘的空灵境界。《释氏要览》:“何者空门?谓观诸法无我我所,诸法从因缘生,无作者受者,是名空。”作者亦有学佛以求超脱之意,所以有“习断缘”之语。

这首七律作于遭逢乱离之后,作者追忆承平时在京城游乐的情事,和当前隐居在山城的情况相比,寄慨今昔,词意悲凉。首联“忆在长安最少年,酒酣到处一欣然”,从回忆着笔,当年他旅居京城,翩翩俊雅,轻财任侠,又在同辈诸人中,最为年少,颇以意气自负,在征歌侑酒之际,不惜一掷千金,风流自赏。“酒酣”一句,正是那时豪迈气概的写照。三四两句紧承前文,具体写“欣然”之事。“猎回汉苑秋高夜,饮罢秦台雪作天。”前句表明当年的秋天,常常在京城附近的苑囿打猎,回来的时候已是霜华满地的高秋夜晚。后句写有时纵饮歌楼之后,不觉外面已经素雪纷飞,变成琼瑶世界。这两句从田猎宴游中,写自己少年时期的意气,不同一般。

五六两句,写傲然自负之情。“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蒍》过楼前。”“不拟”句,表示自己不甘心无所可否,伊优学语,追陪殿下,去迎合权贵们的意旨。“相随”句,写自己只愿和几辈知交相随,歌唱元德秀高士《于蒍》诗,经过市楼之前,表白有志弥补时艰的心意。这两句写自己虽然爱好游乐,但操守刚贞,并非“同俗苟且”之徒。以上六句,全是忆旧,但层次鲜明,把自己的风度、性格、志向,活生生地展示出来,使人想见其为人。最后二句写当前,也是写诗的主旨。“如今”—句,陡然转折,表明今朝“白发山城里”之我,正是当年长安城中的翩翩年少。时事多乖,人已垂老,往昔拓落高迈的豪气,也消磨殆尽。在这里,作者且不作“断尽西风烈士肠”那样暮年的感叹,只以“宴坐观空习断缘”的淡语作结,表达内心深处的悲哀之情。“宴坐”,是静坐,“观空”,是佛家追求物我皆空的境界的方法。作者并未能割断尘世的情缘,相反,他是一位富于热情的人物。少年时代,就已经在软红尘中,显露铮铮的傲骨,老来也没有忘却国家的命运和自己的遭际。所以结句只写“习断缘”,用“习”字点睛,以示情缘未断,只能用佛家教义警示自己,以求习得断缘而已。作者此时内心寂寞空虚,所谓前缘如梦,往事如烟,梦似断而未断,烟似散而未消,所以结语虽淡,倒是极度凄哀之笔。这样作结,遂使往日的欢欣,以及自负之情,自任之气,都成为今朝悲凉的来源。

刘克庄《后村诗话》说:“‘不拟伊优陪殿下,相随《于蒍》过楼前’,于乱离中追溯承平事,未有悲哀警策于此句者。”可谓知音之言。在读者或无此种心情上的感受,在作者却是从大半生中猛然回首所得的震撼心灵的话语。后村所谓“悲哀警策”,正是着眼在此。

(马祖熙)

春日二首

晁冲之

男儿更老气如虹,短鬓何嫌似断蓬。

欲问桃花借颜色,未甘着笑向春风。

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

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

这二首诗是诗人晚年的作品。他少年时代曾是一位豪华自放的贵公子,如今年老了,人生的春天过去了,但却遇上桃李春风、鸟语花香的春日,以人生的秋天面对妍丽的春光,诗人有什么感想呢?第一首诗抒写的就是这种感情。

从首句的“男儿更老气如虹”看,诗人倒不服老,有老当益壮、气吞长虹的英雄之气,至于鬓毛衰落、首如飞蓬的龙钟老态,诗人并不介意,不以老为嫌。虽然如此,但人老了,脸上的红晕失去了,怎么办呢?向桃花借点红色吧,但又不肯向着春风赔笑脸,去乞求大自然恩赐给自己桃花的红晕。

第二首诗,整首描写春景的小镜头。草木阴阴,夹溪而生,小溪曲曲折折,水之绿与花草之绿交加辉映,这是一幅优美的图画。“小雨翻萍上浅沙”句,写景工巧细密,静中有动。蒙蒙细雨打在水中的浮萍上,浮萍翻出细嫩的小叶,叶上黏着了一层细碎的水珠,看上去好像涂上一层细细的沙粒,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笫三句一转,描写小溪中的鹅鸭不知春天将要逝去,争先恐后,在溪中游来游去,追逐着落在水中的桃花。从鹅鸭逐春的描写中,流露出淡淡的惜春感情。

这二首绝句,清新隽永,写景如画,含思婉转,第一首颇有自我解嘲的风趣,活泼幽默。第二首写景逼真传神,画面感很强,生活气息浓厚。“小雨翻萍”一句,表现出作者对景物观察十分细致。四句诗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小溪阴阴、细雨翻萍、鹅鸭戏水,形象都很鲜明,历历如在目前,令人感到趣味澄鲜,余韵不尽。

(刘文忠)

李彭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商老,南康军建昌(治今江西永修)人。公择从孙。精释典,称“佛门诗史”。诗属江西派。有《日涉园集》。

春日怀秦髯

李彭

山雨萧萧作快晴,郊园物物近清明。

花如解语迎人笑,草不知名随意生。

晚节渐于春事懒,病躯却怕酒壶倾。

睡余苦忆旧交友,应在日边听流莺。

这是一首出色的怀念友人的诗歌。诗人以曲折起伏的笔致,咏歌真诚的友谊在生活中的崇高地位。

“山雨萧萧作快晴,郊园物物近清明。”时值清明,雨后放晴,不仅写出了春天气候的倏忽多变,而且从春天轻柔的雨声中,写出了盎然春意。这两句先写雨,再点明时序,曲折有致,波澜顿生。如果两句位置互换,那就语气平直,一览无余了。

“花如解语迎人笑,草不知名随意生。”次联上承首联,把盎然春意具体刻画出来了。诗人采用拟人法,既写出一派明媚景象、蓬勃生机;又写出人们的欢愉心情。但不可轻轻放过“花如解语”这四个字。这不是俗草闲花,而是流光溢彩的天香国色。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一书中记载:“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诗人活用此典,从借指人化为实指花,创造出新的意境。无边春草,新绿欲滴,照眼春卉,撩人欲醉,春天气息是何等浓郁。然而诗人之意并不在此。这只是为下文作一反衬。

“晚节渐于春事懒,病躯却怕酒壶倾。”诗歌到此出现一大转折。尽管春天是如此妩媚动人,尽管人们为春天的到来而心境欢忭,但诗人却年事渐高,游兴阑珊,所以说“晚节渐于春事懒”。这句是从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句变化而出。文人墨客,总是好赏花,喜饮酒。赏花既已无意,饮酒又为病体所禁。“却怕”二字,既是对病体的客观描述,又带无心饮酒的主观情感。心情的抑郁、颓唐,已得到具体说明。所以前面对春事越夸张、越强调,在这里就越突出心情的落寞、消沉,两者形成强烈对比。然而诗人眼前还不是一片灰色,他对人生还有着执著的企望、追求。这就是友谊。

“睡余苦忆旧交友,应在日边听晓莺。”百事不乐,只思念友人,不是“长忆”而是“苦忆”,用字分量极重,表现了友情之深。“日边”,是个常用典故,指天子近旁或国都,表明所苦忆友人秦髯是在京都。但此语与晓莺安排在一起,除了原来涵义外,又使人联想到日丽莺啭,既切合诗题“春日”,又构成明丽形象,意境大为丰富。一扫颈联的抑郁,给全诗带来了一抹亮色。

诗人极写春色的美好,用来反衬自己心情之苦闷,又以心情之苦闷来反衬对友情的执著。两次反衬,突出了友谊的弥足珍贵,这就是诗人在结构安排上别具的匠心。

南宋诗人吕本中把李彭划入江西诗派,称颂他“诗文富赡宏博,非后生容易可到。”此诗中两次用典很能说明问题。但还须补充一点,就是不仅精于用典,而且善于变化,创造新的意境,使诗歌语言寓警奇于平淡,是此诗的显著特点,这是江西诗派在形式上追求“化熟为生”、“点铁成金”的具体体现。

(何丹尼)

张耒

【作者小传】

(1054—1114)字文潜,号柯山,楚州淮阴(今江苏淮安市)人。熙宁进士。曾任太常少卿等职。少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兄弟。与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亦能词。有《张右史文集》。

感春十三首(其一、其八)

张耒

春郊草木明,秀色如可揽。

雨余尘埃少,信马不知远。

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

南山逼人来,涨洛清漫漫。

人家寒食近,桃李暖将绽。

年丰妇子乐,日出牛羊散。

携酒莫辞贫,东风花欲烂。

浮云起南山,冉冉朝复雨。

苍鸠鸣竹间,两两自相语。

老农城中归,沽酒饮其妇。

共言今年麦,新绿已映土;

去年一尺雪,新泽至已屡;

丰年坐可待,春服行欲补。

张耒“有雄才,笔力绝健”,因苏辙的赏识而受苏轼“深知”(《宋史》本传),是“苏门”中最关怀人民生活的诗人。五古《感春》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感春》共十三首,却非同时之作。这两首是张耒早年任寿安(在今河南宜阳县境)县尉时所写。两诗描写的,正是北方乡村春天“农事霭方布”的生活图景。前首写雨后信马游春时看到的郊野秀色,很像一幅自然景物速写,人只是其中的点缀。“草木明”、“尘埃少”,高柳“黄乱”,新麦“绿铺”,“南山”迎面,清“洛”初“涨”,北方原野上万物欣荣的盎然春意,引起诗人极大兴趣。雨后新晴,节近“寒食”,桃李的蓓蕾被暖烘烘的太阳熏得快绽苞了。村落里丁男妇女为丰年在望而分外喜悦,红日初升就把牛羊散放在牧场上。虽然手边不宽裕,人们还是利用劳动余暇入城“携酒”回来,与妻子同乐。树头开遍繁花的明烂春光如不及时欣赏,将会被东风带往天涯。后首基本上是前首“年丰妇子乐”,“携酒莫辞贫”二句的延伸和放大。它以洗练的笔触,塑造了一位老农城中沽酒归来,同老伴对饮共话的情态,很像一幅农家生活素描,人在其中居于主要位置。云起南山,晨雨冉冉,苍鸠两两,相语竹间,这便是画中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时晴时雨的天气,对作物生长很有好处。而苍鸠两两相语,和老农夫妇的斟酒“共言”,则起了烘托作用。这是借人们习用的鸣鸠唤妇的俗语起兴。老农夫妇的对话流露出丰收可望的愉快心情:去年下一尺深的雪,今春又屡降新雨,劳动没有白费,嫩绿的麦苗已在冒尖。看来丰年已可坐待,春衣快要补缝了。此诗以对话作为全篇重点,着墨不多,而形象丰满。

《感春》两首是诗人对北方农村春天的热情赞歌。雨水调匀,丰年在望,给农民带来了改善生活的实惠,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人们似乎呼吸着春天的气息,预享着丰收的快乐。老农夫妇祝愿丰收,入城沽酒,同乐共话的情景,表明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作者生动具体地传达出农民这种感情,正是他关怀人民生活的表现。

“学文”、“急于明理”,这是张耒关于文学的基本观点之一。从这个观点出发,他认为写诗主要在于“理达”,不“以言语句读为奇。”(《答李推官书》)他晚年“益务平淡,效白居易体。”(《宋史》)这两首《感春》正体现了这一特色。作者所说的“理”,接近于现在所说的主题与思想倾向,所说的“达”,接近于现在所说的要尽可能地把二者表现出来。否则就是单纯追求“言语句读”的“奇”,是舍本逐末,不能算“理达”。以此诗而论,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作为他“寓理”的手段,诗人的真情实感,自然就从行间流露出来。在评论宋诗时,人们总爱把“理”与“情”对立起来,好像宋诗主理就不述情,这是一种误解。张耒这两首《感春》,是他“以理为主”的诗歌理论的具体实践,可是通首却看不出专言理的诗句,这很有助于破除上述偏见。

《感春》两首以不同的艺术结构和表现手法抒写对春天的感受,各有侧重,甚具匠心。第一首有作者出场,带有浓厚的主观抒情成分。第二首则以客观描写为主。两诗在人和自然的处理上颇有差异。第一首自然景物占主要位置,第二首则相反。在内容上既相连续,又相区别,或全面铺写,或个别集中,颇见错综之妙。在语言艺术上,尤能显示“平淡”之美。像“秀色如可揽”,“雨余尘埃少”,“南山逼人来”,“桃李暖将绽”,“苍鸠鸣竹间,两两自相语”等,毫不着意,却自然生动。张耒曾有“对偶”“格最污下”(《与友人论文,因以诗投之》)的主张。两诗虽以散行为主,却也间用对句,如“黄乱高柳轻,绿铺新麦短”、“年丰妇子乐,日出牛羊散”、“丰年坐可待,春服行欲补”。而黄、乱、高、轻、绿、铺、新、短,刻画柳、麦的生态,很有锤炼之功。“新绿已映土”,“新泽至已屡”,同“绿铺新麦短”,“雨余尘埃少”,不避重复,是为了收相得益彰之效。

(陶道恕)

劳歌

张耒

暑天三月元无雨,云头不合惟飞土。

深堂无人午睡余,欲动身先汗如雨。

忽怜长街负重民,筋骸长彀十石弩。

半衲遮背是生涯,以力受金饱儿女。

人家牛马系高木,惟恐牛驱犯炎酷。

天工作民良久艰,谁知不如牛马福。

张耒出身贫寒,从政后又一直沉沦下僚,对广大人民的穷苦生活有所体察和了解,在苏门四学士中,他是最关怀民生疾苦的。这首《劳歌》是他的“古乐府歌词”之一。它以朴素明快的语言,通过对“负重民”劳动神态的刻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悲惨命运。

诗的开头四句刻意渲染暑天之热。一二两句写天气:说“云头不合”,则可见烈日当空;说“惟飞土”,既呼应了上句“三月元无雨”,又强调了气候炎热干燥,尘土飞扬。三四两句写自己:盛夏赫赫,骄阳似火,深堂高卧,想动身而未动身,就汗如雨下,这表明炎热已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这四句对“热”尽情渲染,为后面写“负重民”劳动的艰辛,作了有力的铺垫。

“忽怜长街负重民”,下一“忽”字,笔锋陡然一转,结上开下,中间四句进入对“负重民”的正面描写。诗人由己及人,对于苦力的劳动强度,生活境况,不发抽象议论,也不作全面介绍,而是巧妙地通过两个典型细节的刻画,把“怜”的感情交织进去,含蓄地表现出来,去打动读者的心灵,这种手法是很高明的。“筋骸长彀十石弩”,一个青筋暴出,骨瘦如柴,身负重物,移步艰难的苦力形象,令人心碎。这一细腻描绘,不仅具有强烈的真实感,而且逼真地点明物体之重已远超过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以力受金饱儿女”,苦力的区区报酬得来多么不易,其中渗透着多少血和汗!这就深化了主题。“半衲遮背是生涯”一句,使文意层层逼进。烈日曝晒,“负重民”尽管衣不蔽体,却全然不顾。因为他们已被剥削得一无所有,除出卖苦力外别无“饱儿女”之法。“负重民”是家中直接挣钱者,从事的又是如此费力的劳动,尚且是“半衲遮背”,那么完全可以推断,所谓“饱儿女”,充其量也只不过勉强活命而已。这两个典型细节的刻画,不仅逼真感人,使文势跌宕,而且含意深长。它启发人们去思索,是谁把“负重民”推向了苦难的深渊。至此,不能不惊叹作者观察的深刻,剪裁的精当。

最后四句,变换韵脚,笔锋一转,向更深的意境开掘,以人与畜相比。牛马都有人爱护,拴在树下乘凉,唯恐其“犯炎酷”,而“负重民”如此艰辛,却无人怜惜,真是人不如牛马。这样的强烈对比,更可看出“负重民”是生活在人间地狱,更能激起读者的深切同情。此外,作者有意换了入声韵,更令读者感到,这是“凄厉噍杀”之音。

这首诗所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首先是因为诗人对劳动者有很深的感情,其次是因为成功地运用了多种描写技巧,刻意经营,发挥了艺术独创性。

(冯海荣)

有感

张耒

群儿鞭笞学官府,翁怜痴儿傍笑侮。

翁出坐曹鞭复呵,贤于群儿能几何?

儿曹相鞭以为戏,翁怒鞭人血满地。

等为戏剧谁后先?我笑谓翁儿更贤。

这是一首饶有趣味的讽刺诗,是讽刺官僚作威作福、虐害人民的。

游戏起于对现实生活的模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儿童的游戏可以反照出现实社会的影子。“群儿鞭笞学官府”,官府有所行,以至于为群儿普遍仿效,这本身即构成对官府的一种绝妙的讽刺。难怪诗人起笔即感于斯,发于斯,成为全篇立意之所在。然而,一般性的讽刺毕竟缺乏深度和力量,文学作品总是以个别反映一般,以具体反映抽象。于是,接下来诗人轻轻拈出一“翁”字。“翁”者何许人?出场时作者姑且隐去。“翁怜痴儿傍笑侮”,此翁虽不理解儿童游戏的心理,然忠厚长者之态可掬。往下看,读者才恍然,原来笑儿童游戏为“痴”者,竟是儿童游戏模仿的对象,即“坐曹鞭复呵”的富翁自己,真是绝妙的自我嘲讽。翁之前后两副面目的鲜明比照,构成全诗又一层戏剧性的讽刺。用人物自己的手摘下人物自己的假面具,这就是讽刺的真正力量。接着,诗人提出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翁“贤于群儿能几何”?翁与儿孰贤,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对翁的极大讽刺,可见诗人特地拈出官府一“翁”的用心的良苦。随着问题的提出,五六句便以“儿曹相鞭”与“翁怒鞭人”两相比照,构成又一层戏剧性的讽刺。“儿曹相鞭”,不过逗乐为戏,天真无邪;“翁怒鞭人”,则是以人命为儿戏。“等为戏剧”,却又如此不同。那么,谁该受到指责?至此,诗人才忍俊不禁,以一评判者的身份就势下一断语:“我笑谓翁儿更贤。”一个“笑”字,于轻快的语调中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应前翁之笑儿,更觉趣味无穷,笑人者终为人所讥笑,官翁有脸,不知当置于何处。

中国的讽刺诗,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去表现重大的政治内容,至白居易始成大观。张耒的诗歌创作,大体也走着这样的道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张耒“诗务平淡,效白居易”,当是不错的。《有感》一诗便可代表其基本风格。有趣的是,白居易集有《观儿戏》一诗,虽立意与本诗不同,但构思的前后相循之迹则是可寻的。但比起白居易的讽喻诗来,《有感》自有其特色。白诗“刺”味有余,而“讽”味不足,《有感》则熔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于一炉,既严肃尖锐,又幽默风趣,显示出卓越的讽刺艺术才能,可说是对白居易讽刺诗艺术的新发展。

(张金海)

春日书事

张耒

虫飞丝堕两悠扬,人意迟迟日共长。

春草满庭门寂寂,数棂窗日挂空堂。

这是一首描写春日景物的小诗,题目叫《春日书事》,但所书之事不外是春天的小景物。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此诗景中含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书事”含有“抒怀”的成分,从诗中摄取的小事细景中,可以体会到作者春日闲居的寂寞与孤独。

春日的景物多是动人的,但诗人不去描写春天的美景,却首先拈出“虫飞丝堕两悠扬”一景,真有点大煞风景。蛛网坠落了,当然不会捕捉到虫子,“虫飞丝堕”暗寓万事落空,心灰意冷。“悠扬”,含有飞动的意思,形容虫飞和丝堕之后的飘荡之状。“人意迟迟日共长”句,显示出主人公的无聊与厌倦。“共”字,兼春日与人意两者而言,故言“共长”。“迟迟”本指日长而暖,语出《诗经·七月》:“春日迟迟。”大凡人在无聊的时候,就会感到日永夜长,甚至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这句诗突出感觉上的日长,来表现主人公的心绪不佳。“春草满庭门寂寂”是春日荒寞之景,春草长满了庭院,但门内却是静悄悄的,说明人迹很少。“数棂窗日挂空堂”句,承上句而来,因门内寂寂无人,春日和煦的阳光,只能透过窗棂,投射在空堂上。一个“空”字,见得堂内是空旷的,与上句的“寂寂”二字相呼应。一个“挂”字,把日光映在堂上的形象描绘得很逼真,有立体感。

此诗称得上“思与境偕”(《诗式》),主人公的感情,诗的气氛与景物描写和谐一致。诗人专门捕捉索寞、萧疏、枯寂的景物来构造诗歌的形象,给自然景物罩上一层暗淡的色调。作者以不愉快的感情来选择景物,又化景物为情思,使景物染上主人公主观的感情色彩。又加诗中的景物多是静态的,这就更衬托出主人公的寂寞与孤独。

(刘文忠)

夏日三首(其一)

张耒

长夏村墟风日清,檐牙燕雀已生成。

蝶衣晒粉花枝舞,蛛网添丝屋角晴。

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

久判两鬓如霜雪,直欲樵渔过此生。

此诗是张耒罢官闲居乡里之作。首句写对农村夏日的总印象。炎夏令人烦躁,难得有清爽的环境,而农村对于城市和官场来说,正具有“清”的特点。清,内涵可以是多方面的,清静、清幽、清和、清凉、清闲,等等,都不妨谓之清。因此,循“清”字往下看,诗所写的种种景象都体现了环境的清和心境的清。如次句“檐牙燕雀已生成”,春去夏来,幼雀雏燕整天在房檐前飞舞鸣叫,似乎近于闹,但禽鸟之能嬉闹于屋前,正由于农村环境清幽而无尘嚣。至于颔联写蝴蝶晒粉于花间,蜘蛛因天晴添丝于屋角,则更显得幽静之极。当诗人注目于这些光景物态的时候,自然不觉夏日的炎蒸烦躁,而会有一种清和之感。以上是写昼日消夏时娱目赏心之景。颈联写夜晚。帘是“疏帘”,枕是“虚枕”,环境之清虚寂静可见。月透疏帘而入,仿佛邀来婆娑的月影;溪声传至耳边,似被奇妙地纳入枕函之中。“邀”、“纳”两字,把月影写成有情之物,把溪声写成似可装纳起来的实体,透露出诗人对于月影、溪声的欣赏。这种月影、溪声本已带清凉之感,而诗人又是于枕上感受到这一切,则心境之清,更不言而喻。到此,成功地写出一片清幽的环境和清闲的心境,于是末两句成为水到渠成之笔:自己久甘庸碌,已经两鬓如霜,而农村环境又如此宜人,遂率性想在村野中过此一生。诗人吟哦之间虽不免微有所慨,但对农村夏日舒适愉悦之感,还是居主导地位的。

吴之振《宋诗钞》说,张耒诗效白居易,“近体工警不及白,而蕴藉闲远,别有神韵”。这首诗写农村夏日之清,诗境已臻于蕴藉闲远。虽没有十分工警的词句,但仍然耐读。

(余恕诚)

赴官寿安泛汴

张耒

西来秋兴日萧条,昨夜新霜缉缊袍。

开遍菊花残蕊尽,落余寒水旧痕高。

萧萧官树皆黄叶,处处村旗有浊醪。

老补一官西入洛,幸闻山水颇风骚。

这是张耒赴洛阳府就任寿安县尉,途经汴河之作。首句“秋兴萧条”给全篇定下了基调,诗人抚念身世,纵目秋景,有一种萧条冷落之感。秋,本来就是冷生的,而昨夜新霜初降,又陡增了一层寒意。在这霜秋里,菊花已经开罢,连残蕊都已凋零;河床水浅,露出夏日水盛时的高高旧痕。官道两旁,树叶全黄,酒旗格外显眼,处处可见……诗人欣赏着汴河两边的景色,尽管有萧条之感,但萧条中那残菊、黄叶、水痕、酒旗,却又似乎带着诗意。这与诗人矛盾复杂的心情正好合拍,使他得到一种精神慰藉。“老补一官西入洛,幸闻山水颇风骚”,年龄老大,去就任低级官吏,不免有些扫兴,但此去是在洛阳附近,听说那里的山水颇富诗意。诗人目望神驰,从眼前的山水景色想开去,则又有一种向往中的快慰。

诗首尾两联抒写赴官寿安途中的情怀,中间两联写泛汴所见之景。情和景之间的有机配合和联系,对这首诗至关重要。本篇中间两联写景的作用,在于把秋兴萧条的情怀,通过客观景物加以外化,同时在物我交融中,作者又感受和捕捉到一种诗意,由实引向虚,由眼前引向未来,完成了向末联的过渡。如果说首联是破题,中间两联则是用写景接应了破题,并且做到了“抱而不脱,相接相避”。最后引出了富于遐想的末联。结构颇为完整。

作者写这首诗时年岁并不大,但诗中自称“老”,且境象萧疏,情感显得收敛寂寥,这反映出他去就任寿安县尉,并不满意。他所写的行役初霜的情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唐代诗人李颀的《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两首诗有类似之处,但一是对未来充满希望,一则是希冀有好山水供其消磨岁月,情调却有不同。

(余恕诚)

海州道中二首

张耒

孤舟夜行秋水广,秋风满帆不摇桨。

荒田寂寂无人声,水边跳鱼翻水响。

河边守罾茅作屋,[1]罾头月明入夜宿。

船中客觉天未明,谁家鞭牛登陇声。

秋野苍苍秋日黄,黄蒿满田苍耳长。

草虫咿咿鸣复咽,一秋雨多水满辙。

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

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

〔注〕

[1] 罾(zēng):渔网。

这两首诗,形式似律诗而实为古体,勾勒了北宋后期苏北近海地区农村的画面。第一首写广阔的河水载着一叶孤舟,秋风满帆,诗人于夜航中谛听环视,欣赏着一路风光。第二首,续写第二天所见,景物与夜间的静谧优美有所不同,显得比较萧疏。

诗只是随笔写舟行所见,似未曾在文字上经意着力,但读起来却仿佛随着诗人亲历了那片天地。那静静的苏北农村的夜晚,鱼翻水响,罾头月明,以及白天寒虫咿咿、小蝶飞于豆花间的秋野景象,都鲜明地出现在诗人笔下。

张耒在诗文创作方面崇尚自然而无意求工。但从总体来看,像这样似未经锤炼却能清晰地再现一片天地的作品也不是容易写出的。两首诗开头四字“孤舟夜行”和“秋野苍苍”,都能用极简炼的文字领起全篇。写夜行,诗人比较注意表现听觉方面的感受,船不摇桨,周围静寂,才有鱼跳,也才能听得水响。由鱼跳连带写到守罾的茅屋和罾头明月,但结尾天未明而听到鞭牛声,仍归于听觉。下一首写秋野则着重表现视觉感受,由于田荒,遂多草虫鸣叫,而秋雨多,水满辙,则又助长了荒草的滋生,故有种种荒凉景象。两诗开头便能见出分工和侧重,并且紧紧围绕中心线索展开,能够在意境上给人留下鲜明完整的印象。两诗的结尾:“船中客觉天未明,谁家鞭牛登陇声”、“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又能与开头相关联,并带有较深的含意。使人感到作者对一路景色和人民生活非常注意观察,感受深切,并非泛泛之辞。

二诗一写农家的辛劳,一写田地荒芜和农户的逃亡。辛勤之极而仍不免于逃亡,上下章联系起来更可以想见当时农村经济的衰败。不过诗虽有这样的意思,却又不同于白居易新乐府那种“一吟悲一事”,把笔墨集中在一点上。这两首诗是舟行纪实之作,围绕舟行多方面地再现道中所见情景,并不是处心要将“生民病”集中放大,单纯突出这一方面。张耒大概是要把对农村的诗意的美的感受和它的萧条荒废一同写出。而由于诗所写的环境偏于静寂,色彩偏于幽冷,诗的语言又很朴实,给人更多的是萧条荒凉的感受。

(余恕诚)

秋日登海州乘槎亭

张耒

海上西风八月凉,乘槎亭外水茫茫。

人家日暖樵渔乐,山路秋晴松柏香。

隔水飞来鸿阵阔,趁潮归去橹声忙。

蓬莱方丈知何处?烟浪参差在夕阳。

海州旧治在今江苏连云港海州区。乘槎亭得名于八月海客乘槎的古代传说(见张华《博物志》)。哲宗绍圣(1094—1098)初年,张耒知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这是他秋登海州乘槎亭之作。

海州濒临黄海,靠近连云港。诗人登高览胜,海上八月,西风送凉,乘槎亭外,波涛万顷。首联写了茫茫黄海奔来眼底的壮阔景象。

海州是江北著名水乡,劳动人民下水捕鱼,上山采樵,颇能自得其乐。秋晴日暖,山路迂徐,松柏生香,别是一番佳境。次联所写是城外人家、山间小路的缩影。

三联是全诗的警句。诗人的视野由远天的雁群转向近海的浮舟。隔水飞来的“鸿阵”,在广阔的长空不断变换队形;趁潮归去的健儿,“橹声”频传,更见出和风涛搏斗时的急迫情状。如果给长空、雁阵、海潮、舟子一一着上颜色,这幅天水相接渔舟星罗的水彩画,很能引人入胜。

末联照应第二句,引出诗人的想象:那一望无涯的海上,不知“蓬莱”仙岛究在何处?也许就在夕阳尽处,“烟浪参差”的地角。

这是一首登山观海的诗篇。全诗节奏,随诗人登乘槎亭的主观感受为起伏,忽上忽下,时远时近,给人以天空海阔的印象。诗人立足亭中,放眼海上,对于面前的人家樵渔、山路松柏,虽然表示欣赏,却并不感到满足。对广阔的鸿阵、趁潮的橹声,虽有较大的兴趣,但更为向往的却是烟浪参差、夕阳尽处的海上三山。

苏轼曾经称赞张耒的作品“汪洋冲澹,有一唱三叹之声”。此诗也许体现了这一特点。“舒为沦涟,鼓为波涛,激之为风飙,怒之为雷霆。”(《答李推官书》)这是张耒形容作者充沛的思想感情在文学创作中喷薄而出时所说的名言,也可以用来形容这首诗。如果说此诗的人家樵渔,山路松柏,可以比作“沦涟”,隔水鸿阵,趁潮橹声,就可以比作“波涛”,而茫茫海水,参差烟浪,便近似“风飙”和“雷霆”。

张耒在绍圣以后,屡坐党籍贬谪,同苏轼有相似的命运。他早年便怀政治理想,却未能实现。“汉庭卿相皆豪杰,不遇何妨白首郎。”(《夏日二首》)这可算是他的内心独白。从这首景物诗中,我们看到:他要乘槎浮海,直上蓬莱三山,便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他的政治抱负。虽然这理想未能实现,但此诗还是具有开拓眼界心胸的鼓舞人的力量。

就艺术表现说,首尾两联,固然是由乘槎亭的得名而引起的,但登亭毕竟是外因,它通过内因———诗人的主观思想感情,才产生了这两联诗句,而其中恰好寄托着诗人的理想。但此诗一、四两联,却一向被人忽视,倒是二、三两联因写景成功而受读者注目。作者确是一个工于描写山光水色,而且最喜欢晴天的诗人。写于同一时期的“鸟飞山静晴秋日,水阔人闲熟稻天”。(《将至海州明山有作》)“溪声夜涨寒通枕,山色朝晴翠染衣。”(《屋东》)同此诗第二联的“日暖”、“秋晴”,绝不是雷同,而是诗人生活爱好的表现。上引两诗也写到山和水,但不及此诗写山写海的气象宏阔,可见要达到此诗的艺术高度,很不容易。

(陶道恕)

和周廉彦

张耒

天光不动晚云垂,芳草初长衬马蹄。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花开有客时携酒,门冷无车出畏泥。

修禊洛滨期一醉,[2]天津春浪绿浮堤。

〔注〕

[2] 修禊:阴历三月上旬巳日(魏以后始固定为三月三日),人们结伴嬉游水畔,以消除不祥。这种古代习俗称修禊。

这首七律是和人之作,描摹芳郊暮色之美,抒写携酒踏春之乐。天津桥跨洛阳洛河上,风光优美,唐朝以来,便是著名胜地,“津桥东北斗亭西,到此令人诗思迷。”从白居易的诗句,可想见这一带景物迷人的程度。

“苏门六君子,文潜(张耒字)尤可喜,其七言律多秀句”(贺裳《载酒园诗话》)。张耒的诗,学白香山之畅,得苏东坡之豪,自成舒坦俊发的诗格。《和周廉彦》这首七律,可以代表他的成就。这首诗的写景状物,避免了单调、孤立的静态描写,成功地采用了衬托笔法,明快地传达出生活的美感。他以“晚云垂”映衬“天光不动”,以“芳草初长”烘托马蹄轻快(这句近似白居易写西湖早春的名句“浅草才能没马蹄”,但略有变动,点明季节已到清明时节了);特别是“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两句,更是在衬托的运用上妙笔翻新,取得了特异的效果。

诗中写景,取两种自然物相衬托以构成画面,多数是以大托小,大者作为小者的背景。如李白的《望天门山》:“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黄庭坚的《达观台诗》:“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都是以移动着的白帆、飞动着的白鸟为较小的局部,衬托在白日青天这样的大背景上,益显其动感。另一种方法是以小衬大,让大事物坐落在小事物的某一方位上。如岑参的《宿东溪怀王屋李隐者》:“天坛飞鸟边。”这种写法就是钱锺书《宋诗选注》中所指出的:“把一件小事物作为大事物的坐标,一反通常以大者为主而小者为客的说法。”这在宋诗中有不少例子,如梅尧臣的《依韵和原甫月夜独酌》:“北斗柄高天渐转”,仿佛是北斗不动,有如轴心,整个天宇在环绕着七星斗柄而徐徐转动。张耒的“新月”、“落霞”一联,显然也来自梅尧臣《中秋新霁,壕水初满,自城东偶泛舟回》诗中“夕阳鸟外落,新月树端生”,但脱胎换骨,改造得更加明丽圆转。它的好处不仅在新月、落霞、夕阳、飞鸟四美俱陈,汇成美妙的晚景,而且这几种互相衬托的大小景物,全都在动态中浮沉变幻,色相无穷;归飞的孤鸟那边,新月流辉;下沉的夕阳西畔,落霞散绮。这样绚烂的景色,流动的笔意,若誉为“自然奇逸,非他人所及”(《童蒙诗训·张文潜诗》),该是当之无愧的。但张耒的诗每有秀句孤拔而通篇不称之累,“新月”、“落霞”再接下去,“花开”、“门冷”一联,读来便觉得浅露无味,不如上联的气韵自然生动。这就不免令人遗憾。

(吴锦)

初见嵩山

张耒

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

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这是一首写嵩山的诗,写法很别致。诗人所见的对象———嵩山直到末句才出面。“数峰清瘦出云来”,无疑是此诗最精彩的一句,但如把这一句提前,让嵩山一开始就露面,诗的意味不免索然。现在诗的首二句不是写嵩山,而是从作者宦游失意写起,“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让人想到作者奔走风尘,在困顿和疲惫中,全赖青山使他的情怀有时能得到短暂的开豁。这样,青山便在未露面之前先给了人一种亲切感,引起人们想见一见的愿望。在读者产生这种心理后,照说青山该出面了。但第三句“日暮北风吹雨去”,仿佛又在期待中为人拉开一道帷幕,直到第四句五岳之一的嵩山才从云层中耸现出来。由于有前面的重重笔墨给它做了渲染准备,嵩山的出现便特别引人注目,能够把人的兴味调动和集中起来。并且又因有上面的一番交代,末句点出嵩山,又不至于意随句尽,见其面貌即止,而是自然要引人想象雨后嵩山的特有韵味和诗人得见嵩山后的一番情怀。

诗写的对象是嵩山,但在很大程度上它又是表现诗人自己。人们在精神上以什么作为慰藉,往往能见出志趣和品格。困顿于宦途,赖以豁情慰怀的是嵩山,那么诗人的情志也多少可以想见。同时山究竟以什么样的面貌出现在艺术作品里,也往往受作者的主观感情支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辛弃疾《贺新郎》)这里有着主观感情对象化的问题。此诗用“清瘦”形容嵩山,不光是造语比较新奇,而且在诗人审美意识活动中也反映了他的精神气质与追求。中国士大夫中一些高人雅士,不正是常常留给后世以清瘦、清峻的印象吗?如王维给孟浩然画像,“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就是典型的清瘦。因此,“数峰清瘦出云来”,虽是写嵩山,却又是物我融而为一,体现了诗人感情的外化。读了这首诗,嵩山的面貌,以及诗人的精神风貌,可能同时留在我们的印象里,不容易分得很清。

(余恕诚)

怀金陵三首(其二、其三)

张耒

璧月琼枝不复论,秦淮半已掠荒榛。

青溪天水相澄映,便是临春阁上魂。

曾作金陵烂漫游,北归尘土变衣裘。

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

《怀金陵》三首,似非写于一时,其二实为金陵怀古诗,所咏的是亡国之君陈后主与张丽华的一段史事。《南史》卷十二《张贵妃传》说:“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抵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这就是“璧月琼枝”的本事。数百年之后,回想这段荒淫误国的丑事,对于张、孔的容色当然无需再评论了。她们早已魂埋幽石,委骨穷壤了。这且不说,就连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秦淮河,也有它兴衰的历史,如今不是有一半被荒榛所侵夺,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吗?“青溪天水相澄映”二句是承首句而来,接咏张丽华之事。当隋军攻克台城之后,陈后主与张丽华俱逃入井中,隋军把他们从井中捞出,斩张丽华于青溪中桥(一说斩于青溪栅),所以青溪是张丽华的丧身之处。《南史·张贵妃传》又载:“至德二年,(后主)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从诗的三四两句看,临春阁上魂应是指张丽华。陈后主死于洛阳,葬于邙山,所以“临春阁上魂”实应为“结绮阁上魂”,用“临春”代“结绮”,是因句中调平仄的需要。不过这也无关紧要,陈、张的幽灵,倒不妨在临春阁相聚。诗人不过是用此来警告不思振拔的宋代统治者,希望他们不要重蹈陈后主的覆辙罢了。

其三是追怀金陵的昔日之游。故首句言“曾作金陵烂漫游”。“烂漫”有散漫、放浪之意,这一句包含着许多对旧游之地的美好回忆。金陵是历史名城,六朝故都。谢朓诗云:“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在历史上就是游览胜地,离开之后,依然令人难忘。“北归尘土变衣裘”句,由追昔转入抚今。言自己北归之后,风尘仆仆,衣裘也变旧了。岑参诗有“容鬓老胡尘,衣裘脆边风”之句,可以想见,诗人北归之后,容颜也大概变老了。三四两句,继续回忆令人神往的金陵之游:扁舟一叶,在湖中游荡,湖光山色,尽入眼底,在风酥雨腻的江南春日,雨打芰荷,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美妙的乐曲,此时舟中高卧,来欣赏雨打芰荷的美妙音乐,多么令人陶醉啊!张耒曾用优美的散文来描写金陵的美景:“余自金陵月堂谒蒋帝祠,初出北门,始辨色。行平野中,时暮春,人家桃李未谢,西望城壁,壕水或绝或流,多白鹭,迤逦近山,风物天秀,如行锦绣图画中。”(《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四引)此段描写,可与此诗相参。

《怀金陵》三首,虽未必写于一时,但二诗的艺术风格相似,手法相同。一、三、四句一脉相承,第二句顿笔宕开,另换一意。第一首的咏史,“用意隐然,最为得体。”(吴乔《围炉诗话》)在咏史诗的写作上,他摆脱了宋人咏史“出己意,发议论,而斧凿铮铮”(同上)的通病,造语奇警,含意深婉,用典简净。《吕氏童蒙训》说:“文潜(张耒字)诗自然奇逸,非他人所及。”这两首绝句,都具有“自然奇逸”的艺术特色。

(刘文忠)

发安化回望黄州山

张耒

流落江湖四见春,天恩复与两朱轮。

几年鱼鸟真相得,从此江山是故人。

碧落已瞻新日月,故园好在旧交亲。

此生可免嘲伧父,莫避北风京洛尘。

张耒于哲宗绍圣四年(1097)因坐元祐党籍,被贬黄州,监黄州酒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被召回京师,起为太常。此诗写于回京途中。安化即安化驿,具体地址不可确考,当在黄州附近,故能回望黄州山。宋代的安化县有三个,一在今甘肃境内,一在湖南境内,一在广西境内,距黄州最近的尚有千里之遥,由此可知安化不是安化县。作者另有《至安化驿先寄淮阳故人》诗,末两句云:“寄语淮阳旧,人今放逐回。”与此诗为同期之作,可知安化即安化驿。诗人至安化驿站遇雨,稍作停留,先作《寄淮阳故人》,临行之际,又有《发安化回望黄州山》之作。

诗的首句说“流落江湖四见春”,说明诗人从被贬到召回京师已经四个年头。“天恩复与两朱轮”句,指自己蒙受皇帝的恩典,又给了自己做官的机会。“朱轮”是达官贵人所乘之车,在汉代,公侯及二千石以上之官皆得乘朱轮,此指诗人复被起用。“几年鱼鸟真相得”两句,是对自己四年来流落江湖生活的回忆。因被贬在外,如同不做官的山林之客,乐与鱼鸟相亲,又喜与江海山川结成了朋友,在游历江山胜迹中找到了乐趣。“碧落已瞻新日月”句,“碧落”指天,白居易《长恨歌》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之句,此言自己遇上新君(徽宗)即位,犹如在天上看到新的日月。接着诗人想到故乡有许多老朋友(即淮阳故人),不久即可见面了,心里充满着喜悦之情。结尾两句言自己从被贬之地的南方回到北方,南方人不会再嘲笑我这个“伧父”了,想到这一点,北上的风霜,旅途的劳顿又算什么呢?“伧父”是骂人话,南朝谓北人为伧父,意即粗野,如陆机骂山东人左思为伧父,见《晋书·左思传》,即今所谓“北方佬”。

此诗在艺术风格上比较自然平淡,对偶不工,字句不雕琢,基调较轻快,诗人将四年贬谪生活的一肚子怨气,用鱼鸟相得与山水之乐,掩盖得不露形迹,情感表达含蓄婉转,温厚冲淡。结尾两句,从“嘲伧父”三字,可以概见贬居黄州时的遭人歧视,但作者却用幽然风趣的语言来表现,把过去不愉快的事洗刷得干干净净。

(刘文忠)

夜坐

张耒

庭户元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张耒虽出自苏轼门下,但他的诗却效法张籍、白居易,风格朴素自然,晚年尤务淡远。诚如晁补之《鸡肋集·题文潜诗册后》所说:“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开百花。”张耒自幼有雄才,然而仕途却十分坎坷,晚年罢官后,投闲困苦,却口不言贫,表现出刚毅而超脱的性格。

首句“庭户无人秋月明”,紧扣诗题“夜坐”二字,交代了环境。诗人在夜深人静之时,难以成眠,独坐月下,把自己融进了静谧而优美的自然之中。“秋月明”三字,乍看似陶渊明“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的明澈淡远之境,可是韵味迥然不同。“庭户无人”四字,将月色衬托得孤冷寒冽,使秋景变得萧瑟清寒。

次句“夜霜欲落气先清”,使人惊叹诗人对大自然观察、描绘的细腻与准确。清秋之夜,霜雾并不是骤然降临,它常常是随着月转星移而逐渐显现,所以诗人用了一个“欲”字。气清才显月明,月明益见气清,两者互为因果。此句与上句所构成的境界,使月与人离得更近了。明月近人,才更能逗引诗人心驰神往。

三四句“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这时,诗人独坐室内,静听秋声,不免神驰千里,情骛八极。他从稀稀落落的桐叶声中,听出了刚强的抗争精神、强烈的生命力,从而心灵受到震动,被带进了对人生哲理深邃而渺远的思考之中。当霜风凄紧之时,几叶寒桐迎风抖动,铮铮有声,多么扣人心弦!“尚”字紧扣上句而来,表明这数片寒叶在寒风中仍不甘心凋零,同时还暗示诗人内心的倔强之态。《文心雕龙·明诗》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诗人此时闻声兴感,情怀发于不自觉,正是思与境谐的天然妙合。

这首诗首句起得平稳,次句承接自然,三句陡然转折,末句推向高潮。结构上的特点,是由诗人的整体构思决定的。由静看到细听,到深入地想,是诗的脉络。表现积极抗争的人生态度,则是诗的主旨所在。严羽《沧浪诗话》在讲到诗的好处时曾标举“言有尽而意无穷”,《李杜诗纬》也说:“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张耒的这首诗就有意境深远的妙处。

(袁行霈 崔承运)

周邦彦

【作者小传】

(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元丰初,为太学生,以献《汴都赋》为神宗所赏识,命为太学正。后任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溧水县令。徽宗时,提举大晟府,专事谱制乐曲。精通音律,能制新腔。其词格律精严。有《清真居士集》,已佚,今存《片玉词》。

春雨

周邦彦

耕人扶耒语林丘,花外时时落一鸥。

欲验春来多少雨?野塘漫水可回舟。

这首小诗题曰“春雨”,并不咏春雨其物,也不描绘雨景,而是写春雨所带来的“喜”意。不过,“喜”意不曾显露在字面上,它蕴蓄在意象之中。

从诗意看,诗人似乎是站在一个什么地方观赏着春雨后的景象。从他视野之广来看,其时他似在楼上凭栏静观。

春天是万物萌芽生长的季节,需要雨露滋润,恰好连下了几场春雨。按照一般写法,在诗的开首,他应该先发出类似“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那样的赞美,然后再写由此而生的喜意,然而他却略去了这个前奏,直接从喜意写起。

他从楼上放眼望去,先看见一群耕人,他们正在小树林的土堆旁,扶着耒(古代的一种农具,形状像木叉)交谈着什么。因为春雨下得透,有利于庄稼的生长,耕农们想必是在谈论着“春雨贵如油”啦,“风调雨顺,丰收在望”啦之类的话题吧?一个“语”字,令读者想见耕人们的喜悦心情。

诗人目光移开耕者,又望见了花儿。那些花儿,几经春雨的润泽,早已是争开竞放、万紫千红,汇成一片花的海洋了,它挡住了诗人的视线,望不见花的那边还有什么,而唯见“花外时时落一鸥”。许是花外有条不太宽的河流吧,春雨之后,河水猛涨,碧波粼粼,喜得那鸥鸟不时扑入河中(去戏水)。“落”字用得妙:可以想见鸥鸟拍打翅膀,徐徐向下降落的神态,点缀着春雨后的自然景色。

一二句,诗人全由侧面落笔,含蓄地描写了耕人、鸥鸟的喜意,那显然是由春雨而带来的喜意,但字面上还不曾出现“春雨”二字。三四两句便作正面点题描写。看着眼前的景象,诗人不由想道:我倒也想要察看一下,入春以来已究竟下了多少雨?于是他的目光便搜寻着,搜寻着,发现了一处野塘,那塘水已经溢了出来,水面上简直可以转动一条小船,雨水下得真够多的了。此时,诗人心头之喜必也似水一样而“漫”了,不过他终究没有明写出“喜”字来,而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去玩味。

(周慧珍)

潘大临

【作者小传】

(1057—1106)字邠老,黄冈(今属湖北)人。家贫。曾与黄庭坚、苏轼、张耒诸人游。工书。善诗文。其诗得句法于苏轼,为黄庭坚所称赏。原有《柯山集》二卷,已佚。

江间作四首(其一、其三)

潘大临

白鸟没飞烟,微风逆上船。

江从樊口转,山自武昌连。

日月悬终古,乾坤别逝川。

罗浮南斗外,黔府若何边?[1]

西山连虎穴,赤壁隐龙宫。

形胜三分国,波流万世功。

沙明拳宿鹭,天阔退飞鸿。

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篷。

〔注〕

[1]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二引《潘子真诗话》载四首,《宋诗纪事》卷三三录二首。第一首第八句本作“古河边”,此据《宋文鉴》卷二一校改。

这两首诗大约作于宋哲宗绍圣二年(1095)到元符元年(1098)之间,原作共四首,这里选了其一、其三两首。潘大临隐居于黄州(今湖北黄冈),没有入过仕途。苏轼谪居黄州时,大临曾从之游,并跟他学诗。黄庭坚对潘大临的诗才也很赞赏。绍圣二年,苏、黄都被贬谪到边远地方,这两首诗就作于其后不久。

第一首开头两句写乘船入江:诗人乘船在微风淡荡的江面上,逆风行进。白色的水鸟向远处飞去,隐入一片雾霭之中。颔联两句写沿江行进时所看到的景色:黄州这个地方,江山秀丽。长江在樊口(今湖北鄂州西北)转了个弯,浩荡东去。郁郁葱葱的樊山延绵不断,直到武昌(今湖北鄂州)。颈联两句诗人抒发感慨:江山如旧,日月常悬,可是今日之乾坤已非昔日之乾坤,时光像滚滚东流的江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对这两句要结合诗人的生平来理解,他曾应试不第,其挚友张耒称他为“有志之狷士”(《潘大临文集序》),可见他并不是完全忘却世事的人。他面对滔滔东去的江水,慨叹时光的易逝,肯定包含着“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的怅惋。末联两句怀旧。诗人曾伴随苏轼在这一带徜徉啸傲,睹景生情,怀旧之心油然而生。苏轼和黄庭坚这两位诗坛泰斗,都是诗人的良师益友,而今俱远谪万里。诗人问道:东坡被贬至罗浮山(在今广东),那是比南斗星辰更为遥远的地方;至于山谷的贬所黔州(治所在今重庆彭水),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处所,它究竟在哪个方向呢?诗人对苏、黄怀念的深厚情意,通过这两句委婉地表达出来。

后面一首从怀古开始。黄州濒临大江,赤鼻矶的石壁直插入江,地势险要,人们传说这儿就是三国时周瑜打败曹操大军的赤壁古战场(真正的赤壁位于今湖北赤壁市),苏轼于此处曾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千古绝唱。潘大临曾伴随苏轼在此游览,说不定还亲耳聆听过东坡的豪放歌声。如今他独自来到这古代英雄驰骋争雄的地方,不禁浮想联翩。西山重岭叠嶂,连绵不绝,定有猛虎藏于其间。赤壁下临不测之深渊,那直插江中的嶙峋巨石,正是龙宫的天然屏障。这虎踞龙盘的形胜处所,是三国鼎立时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的英雄叱咤风云,建立了盖世功业,就像这滚滚东去的万叠波浪一样流之无穷。诗人从思古的幽情中省悟过来,把目光重新投向眼前的实景:俯视沙滩,觉得一片明亮,那是因为许多白鹭栖息在那里。仰望天空,天空是如此的开阔,以至高飞云端的鸿雁似乎不是在向前移动。俱往矣,群雄争渡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我现在最羡慕的是江上的垂钓者,钓罢驾着一叶轻舟在烟雨中归去,悠闲地听着雨打船篷的声音。

潘大临是属江西诗派,他的作品原有《柯山集》二卷,已佚。现在尚存的作品只有二十多首诗和那句脍炙人口的“满城风雨近重阳”。当时人们对他的诗歌评价甚高,黄庭坚称他“蚤得诗律于东坡,盖天下奇才也”(《书倦殼轩诗后》),后来陆游也说他“诗妙绝世”(《跋潘邠老帖》)。从上面所举两首诗来看,他确实是出手不凡。首先,这两首诗的思想内容比较充实。前一首慨叹岁月易逝并怀念远谪的好友,后一首缅怀古时的英雄而结以归隐之志,都具有较深的情感内蕴。虽说叹时思隐,情调比较低沉,但这是诗人在无可奈何的处境中所发出的不平之声。只要看“形胜三分国,波流万世功”这样的诗句,便可体会到,诗人对于历史上建立了丰功伟业的英雄人物是多么景仰,他何尝不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可是由于时代和社会的限制(当时章惇等人把持朝政,政治黑暗),他只能终老于江湖之上。尽管诗人故作平淡之语,读者却不难看出隐藏在平淡下面的一颗不甘寂寞的心。这使得全诗感情沉郁,得杜诗五律之妙处。

当然,更值得注意的还是这两首诗的艺术特色,简单地说,有下面三点:第一,意境阔大,笔力雄健。前一首一开始就把读者的目光引向烟斜雾横的远方,三四句用“从”、“自”两字把眼前的江山一直连到远处,笔力遒劲。五六句用“日月”、“乾坤”作对,这是杜诗中用过的,如果作者笔力纤弱,则这种字面容易成为没有内容的空腔。此处虽比不上杜诗的千钧笔力,但也没有举鼎绝膑之病。后一首则一开始就写出了龙盘虎踞的险要地形,然后缅怀古贤功烈。两首诗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有很大的跨度,写景抒怀,气势雄大,绝无纤仄之弊。清人姚壎评为:“大气鼓荡,笔力健举”(《宋诗略》卷九),很准确地说出了其主要优点。第二,结构严整,对仗精工。前一首四联皆对,后一首也有三联对仗,大多属对精工。全诗的结构也非常谨严,比如后一首中,前半首缅怀古代的英雄业绩,开首两句就写了山环水绕、虎踞龙盘的险要地形;后半首抒发自己的归隐之志,五六两句就写了鹭宿沙滩、鸿飞长天的宁静风景。彼此照应,构思极见匠心。第三,诗句凝练,炼字尤见功力。比如后一首的颈联,一个“明”字就写出了因毛羽皎洁的白鹭栖息于沙滩,从而使人望去觉得白光耀眼的情景,非常传神。“退”字的用法尤其使人叫绝。“六鹢退飞”本是《春秋》经语,但此处仅是字面上的借用,因为事实上飞鸿并不在往后退。只是由于天空太广阔了,高飞戾天的鸿雁在那么广阔的蓝天背景下飞行,使人无法觉察它们是在向前移动。如果凝望片刻,还可能误以为它们是在向后退飞呢。诗人就是这样巧妙地写出了在江面上仰望寥廓长天时所得的印象,使人读之历历如在目前。

总的说来,这两首诗工整凝练,诗味深永,颇类杜诗的风格。江西诗派本来是奉杜为“祖”的,在艺术上竭力学习杜甫,潘大临当然也不例外。王直方曾说:“邠老作诗,多犯老杜,为之不已,老杜亦难存活。使老杜复生,则须共潘十厮吵。”(《王直方诗话》)言下之意是潘大临(邠老)模拟杜诗过分了一些。由于潘大临的作品大半已佚,无法断定王直方此评是否合乎事实。如果仅从上面的两首诗来看,他并没有对杜诗作生吞活剥的模仿,而是着重于从中得到艺术手法上的启迪,这种借鉴是比较成功的。潘大临的好友谢薖赞扬他说:“杜陵骨已朽,潘子今似之。”(《读潘邠老庐山纪行诗》)并非溢美之言。

(莫砺锋)

刘次庄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中叟,长沙(今属湖南)人。熙宁六年(1073)赐同进士出身。官至侍御史,江西漕使。

敷浅原见桃花

刘次庄

桃花雨过碎红飞,半逐溪流半染泥。

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在画梁西。

“敷浅原”是古地名,说法不同,一说即今江西庐山;一说是庐山东南的平原,在今江西星子县境;一说又名“博阳山”,在今江西德安县南。这些都无关宏旨,总之,是在江西境内就是了。刘次庄当过江西漕使,这首七绝很可能便是他在江西漕使任上时,于敷浅原见桃花而作。

诗人在敷浅原所见之桃花,并非阳春烟景中盛开之花,而是花期已尽时的落花。落花总是报告着春将归去的消息,因此诗人看花时节当是暮春。春去花落,在多愁善感的诗人的笔下,或则描写惜花、怜花的心肠,或则发抒惜春、伤春的感情,情调多是低回凄婉、哀怨悲切的。然而刘熙载说:“诗要避俗,更要避熟”(《艺概·诗概》),诗人在这里即一反常情,自出心裁,生动地表现了暮春残红的另一番风韵。

一二句的描写就情景可喜。在那“雨横风狂三月暮”的季节里,桃花身不由己,纷纷离开枝头,和着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下落,因云“桃花雨”。这是从李贺诗“桃花乱落如红雨”句化出。待雨过天晴、清风徐来时,那些花瓣(碎红)又都被风扶起,飘拂纷飞,蒙蒙乱扑行人面,来与人亲近,逗人喜爱,妩媚之极,动人之极。舞罢空间,方悠悠下坠,“半逐溪流半染泥”———一半去追逐清清的溪水,仿佛要随那清溪流回桃花源去;一半尽管力不从心,委落尘土,也依然芳香如故。把落花写得极有血肉,极富灵性。

上面两句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狼藉残红景象描绘得花光水色,鲜艳耀目,而又情趣盎然,落花景致已写足,下面二句似乎山穷水尽、难以为继了。却不料“柳暗花明又一村”,诗人又另辟新境,使那桃花竟然获得了如此际遇:“何处飞来双燕子,一时衔在画梁西”———不知何处飞来一对轻盈的小燕子,她俩穿花拂水、贴地争飞,衔得几片桃花瓣,相依相并把它带到彩绘屋梁的偏西处。传神入妙,令人叫绝。

这首景色如绘的小诗,构思奇巧,诗笔明丽,情韵恬适,充分体现出诗人追求美的执著和拥抱生活的热情。

(周慧珍)

关澥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子容,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景仁子。熙宁六年(1073)进士。曾任余杭令。

绝句二首(其一)

关澥

野艇归时蒲叶雨,缲车鸣处楝花风。

江南旧日经行地,尽在于今醉梦中。

从南朝以来,写江南风光的诗已经很多。前人写得越多,后人便越难措意。关澥所作的两首忆江南的绝句,虽未足名世,但追忆经行江南的前尘旧梦,抒写春日醉人而又怅惘的意绪,却也有其独到之处。这一首写的是诗人忆念中的江南之春:野渡口归来的小艇,蒲叶上沙沙的雨点,缫丝车旋转的呜呜声,谷雨节轻飏的楝花风。这些零散的印象和梦忆的片断,微漾着春的寂寞和春的骚动,又组成了一幅完整的江南乡村的风景小品。

头一句写的是春雨中的静趣,这既不是“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的幽寂,也不是“钓罢归来不系船”(司空曙《江村即事》)的疏放,而是在野艇归来的时刻四顾悄然、静听雨声滴落在蒲叶上的惆怅之感。蒲叶一般指菖蒲,多年生草,长于水边,大蒲叶长三四尺,气味香烈。在野舟上领略蒲叶上的雨声,比起“画船听雨眠”来,又自有一种清新的野趣,春水的碧色、春蒲的香气、春雨的润泽也在悄默中沁透了心头。第二句以农家缲车的飞鸣和花信风的吹拂烘托出一片轻晕的醉意和春的风华。缲车即缫丝用的车,南方谷雨后收茧抽丝,缲车转动说明谷雨刚过。而楝花风则是谷雨节最后的花信风,徐锴《岁时记》说:“三月花开,名花信风。”《东皋杂录》说:“花信风,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楝是一种落叶亚乔木,高丈余,春月开花,色淡紫,果实椭圆如小铃,成熟后变成黄色,俗名金铃子。这一句从诸般春景中选出缫丝和楝花开放二事,既准确地扣住了谷雨节后的景物特征,又表现了江南蚕乡的独特风味。缲车转动的呜呜叫声又与楝花风形成有意无意的照应,正如前一句中野艇蒲叶在水和雨的关系上取得照应一样,使首二句构成春雨和春风的工整对仗,蒲叶和楝花,野艇和缲车的对仗又分别从村外和村里两方面为这幅小品画勾出了简单的轮廓,使零散的意象形成内在的联系,突出了作者最亲切的感受。后两句点明这一切不过是旧日在江南经行时所见,如今已尽入醉梦中了。这固然是表示对江南的留恋,连醉里梦里都难以忘却,更多的却是往事如梦的空幻之感。陈迹的追怀像短梦一般重现,那么对江南之春的怀念中又何尝没有人生之春的追怀?正因为原本是切实的往事,今日看来就像一场人生的醉梦,那野渡的小艇和蒲叶上的雨声才带着几分凄清和寂寥,那缲车的鸣声和楝花风的飘扬才含着些微醉意和迷惘,这些构成了江南之忆的主要印象。

将某种人生感触融入精心选择的典型景物,虽意绪惆怅,却能在半醒半醉的神态中保持清爽俊逸的风调,这是杜牧七绝的特点,此诗可谓得其仿佛。

(葛晓音)

绝句二首(其二)

关澥

寺官官小未朝参,红日半竿春睡酣。

为报邻鸡莫惊起,且容残梦到江南。

这首绝句与第一首意思相连属,点出了诗人在北地梦忆江南的背景。《宋诗纪事》小传载关澥为熙宁六年(1073)进士,曾任余杭令。前诗中所说江南昔日经行之处或即指余杭。从这首诗第一句可以看出,作者此时在京城里做着一个小小的寺官,当是寺丞一类的职务,还没有每天早朝参见皇帝的资格,这就明白道出了他的官位卑微。下一句说每天日上半竿还未起床,加上春意困倦,睡得更酣,又顺理成章地点出其职务的清闲。既然一不用朝参,二无所事事,自可放心酣睡,只望邻家报晓的晨鸡不要惊吵,且容自己续做到江南的好梦。第三句“邻鸡”遥应“朝参”,因鸡鸣时百官上朝,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说:“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可证。此处着一“邻”字,足见他自己连鸡都不养,因为不用上朝,也就没有报时之需。第四句说“残梦”,说明梦已被惊破,所以“莫惊起”实是已被惊起,惊起后立即想到自己与朝参无关,又补足了第一句的意思。从表面看,作者对这种疏懒自在的生活颇觉心安理得,并无困顿失意之感,其实全篇都着眼在“未朝参”的感触上。放达的语气中透露了不甘心无所作为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如将这首诗与上一首连起来看,便不难发现末句所说残梦,就是被惊破的昔日经行江南的醉梦。梦破之后,意犹未足,还想续做到江南的好梦,那么,梦魂中温馨的回忆是不是牵动了作者将残生消磨于江南山水中的归隐之思呢?梦破之后还想再续,酣睡之后还想再睡,只不过是把古人的昏酣遗世、放荡情志凝聚在早晨睡懒觉的一个生活细节之中而已。但这个普通的生活细节概括了作者被朝廷冷落的境遇,沦踬下位的烦闷,且乐逍遥的自嘲,归老江南的梦思。读过此篇,方知第一首中所写的乡村风景小品不仅仅是对江南旧日经行之地的回忆,也是他重返江南、归隐乡村的意念的流露。而他所希望再续的残梦,当然也就不只是再睡一个回笼懒觉,应是重续那已变成一场醉梦的昔日江南之行。如果说第一首是以人生之梦明喻真梦,那么第二首则是以真梦暗喻人生之梦了。人生如梦虽是一句老话,但诗人将它化成具体的生活情境,委曲地抒写了政治上的失意之感,便觉得新鲜别致。

这首诗粗看只是写日常生活中的闲趣,平直浅显,无多深意,但人生之梦的喻义和真实具体的梦境恍然交错,蹉跎岁月的感慨又在若有似无之间,须要细读,方觉构思巧妙,颇多含蕴。

(葛晓音)

江端友

【作者小传】

(?—1130)字子我,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人。靖康初,赐进士出身,诸王宫教授。上书辩宣仁诬谤,遭黜。渡江寓居桐庐鸬鹚源。后至太常少卿。诗属江西派。

牛酥行

江端友

有客有客官长安,牛酥百斤亲自煎。

倍道奔驰少师府,望尘且欲迎归轩。

守阍呼语“不必出,已有人居第一先。

其多乃复倍于此,台颜顾视初怡然。

昨朝所献虽第二,桶以纯漆丽且坚。

今君来迟数又少,青纸题封难胜前。”

持归空惭辽东豕,努力明年趁头市。

江端友生年不详,卒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主要生活在北宋后期。北宋末年政治腐败,他隐居于汴京(今河南开封)封丘门外,躬耕蔬食,守节自重,不肯一至公卿之门。所以对官场的黑暗、官吏的卑污有高度的敏感和义愤,能予以无情的揭露和鞭挞。

这首诗是有事实依据的:宋徽宗宣和年间,任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的邓某,向徽宗宠幸的太监梁师成进献过一百斤牛酥。梁为徽宗朝蔡京、童贯等“六贼”之一,以善于逢迎得幸,代写御笔号令,常假造圣旨,纳贿鬻爵,权倾一时,京师人视为“隐相”,很多官僚向他摇尾以谋升进。这个邓某又是谄佞世家,宋神宗给他的父亲下过“趋向颇僻,赋性奸回”八个字的考语,他继承“家风”表演自然更加突出。这首诗即就其事塑造为艺术典型,有力地揭露了北宋统治阶层的腐朽。

首四句着意刻画邓某的献媚丑态。“有客有客”,只将词语重复一下,对象便被突出显示出来,唤起读者的分外注目。这种句法始于《诗经·周颂·有客》篇云:“有客有客,亦白其马。”后来杜甫也曾用于《同谷七歌》:“有客有客字子美。”都有突出主人公的艺术效果。“官长安”即做西京留守之意,因为汉、唐两代都以长安为西京,所以这里用长安借指宋的西京洛阳。人物摆出来了,下面三句便一笔笔勾勒他的表演。牛酥是从牛奶中提炼出来的高贵食用品,炮制时需经反复熬炼,积至百斤绝非易事,何况还“亲自煎”。西京留守是陪都最高行政长官,还愁弄不到几个煎牛酥的人?然而用不得。一来能否尽心煎出上品,放心不下;二来不躬亲其事,也显不出对“少师”的崇敬。所以自卑其身亲执贱役也就顾不得了,活画出巴结权臣的苦心。佳品既得,邀宠心切,自然恨不得插翅飞至。所以“倍道”即日夜兼程还不够,还要加上“奔驰”即飞跑前进。宋徽宗政和年间,立少师、少傅、少保三孤,为三次相之任。“少师府”即指梁师成府第。远路迢迢赶到府前,不巧主人并未在府,交给门上转呈是无法献殷勤的,只好等在门前了。“望尘且欲迎归轩”,那眼巴巴望着大路,只待尘头起时,便扑上去拜倒车前的焦灼神情如见。西晋潘岳、石崇等人谄事权臣贾谧,经常守候贾谧出行,则望其车尘而拜。“望尘”出此。作者用来刻画投献者的谄媚相,是入木三分的。这三句一写亲制,突出一个“精”字;一写亲送,突出一个“急”字;一写亲呈,突出一个“敬”字。通过这三部曲,投献者那利禄熏心、奴颜婢膝的嘴脸,便活生生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了。

直到这里为止,我们看到的是投献者的一路兴头,热度越升越高。“守阍”以下八句是本诗诗意的一大转折,章法上一大波澜。这八句全是守门人的话,却不啻一瓢瓢冷水向投献者兜头泼来。首先是守门人的一声断喝:“不必拿出来了,已经有人赶在第一了!”这是一大扫兴处。“其多乃复倍于此”,比百斤还多一倍,这是二大扫兴处。“台颜”,大人的脸色呢?“初怡然”,钱锺书释其义说:“本来对第一笔礼很喜欢,可是收到第二笔礼,就觉得第一笔礼平常了。”(见《宋诗选注》)贵人神情如此,这是三大扫兴处。昨天献者虽居第二,但桶坚漆丽,装潢领先了,这是四大扫兴处。“今君”二句一结,第一,来迟了,已属老三;第二,数量又少,只及他人一半;第三,装潢简陋,不过青纸包裹。你拿什么去争胜前人呢?投献者听此一番言语,怕不呆若木鸡么!

这段诗是鄙事庄说,情味妙不可言。其意义不只是对投献者的挖苦嘲弄,而且展示一个广大的境界,由前节的一个投献者扩至三个投献者,那么,明天、后天呢?自然会令人想到还将有第四、第五个接踵而至。牛酥一宗如此,其他珍品异物呢?自不言而喻。权贵的门庭若市的场景,整个官场苞苴公行的丑恶,都在无字处呈露出来了。

“持归”二句结尾很妙。西京留守听了守门人一番话,的确是“惭”了,但是并非惭其所为不正,而是惭其所为不及,所以不是退缩改悔,而是暗暗下定决心,明年再来争个头市。“辽东豕”用的是《后汉书·朱浮传》里的一个典故。大意是说,辽东有个人,见一白头小猪,感到很奇特,就把它献给上官。等到他到了河东,看到所有的猪都是白色,他“怀惭而还”。这里用来比喻西京留守的献牛酥。他百折不挠,受挫益坚,厚颜无耻,可谓绝伦,作者也就完成了这一典型的塑造。

揭露和讽刺丑恶现象的诗,远在《诗经》中就有了。但一般偏重于指斥和抨击。如《郑风·相鼠》讽刺无礼仪之人:“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直到略早于作者的徐积《赠陈莹中》诗攻击谗夫:“湘江之竹可为箭,吴江之水可淬剑。箭射谗夫心,剑斫谗夫面。”也还是偏于诅咒。这首诗则不然。诗人几乎是不动声色、冷峻客观地勾勒被讽刺对象的丑态,不着一语评论,只将它摆出来供人们观览。由于刻画得穷神尽相,收到的讽刺效果反而更好。这是一首叙事讽刺诗,我国叙事诗在乐府中得到发展,这首诗也取乐府风调。“行”就是乐府的名称,运用对话也是乐府常见手法。用乐府式的质朴文字,以嘲讽语调勾画对象,这样写叙事讽刺诗,形式与内容是十分和谐的。

(孙静)

方泽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北宋中期人,不以文艺名世,但所作七绝《武昌阻风》,诗语惊人,为蔡絛《西清诗话》所称。

武昌阻风

方泽

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

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

这首绝句抒写江上行舟,途中遇风,阻滞武昌所引起的乡思和愁情。宋蔡絛《西清诗话》说,方泽“不以文艺名世”,而《武昌阻风》一绝“诗语惊人如此,殆不可知矣”。可谓推崇备至。这诗“惊人”的妙处何在呢?

妙在以水喻情。“无穷归思满东流”,便是以水喻归思。这种手法是颇有艺术效果的。然而,这并不是方泽的发明,他也是从古代诗人那里继承来的:如徐幹“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李白的诗“东流若不尽,应见别离情”,“寄情与流水,但有长相思”,“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也都是以水喻情。不过方泽诗也有其独到处,就是即景取喻。人在船上,船在江边,临流凝睇,取水为喻,显得十分自然贴切;这水不是虚指,而是眼前的实物,这种即景取喻,最易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

其实,全诗更“惊人”的妙处还在于委婉曲折的抒情手法。一个人的心情,如果表现得太率直,则一览无遗,索然寡味;如果拐个弯,换个角度,欲擒故纵,欲抑故扬,便比较耐人咀嚼。这首绝句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却又盖上一层纱巾,让人去端详回味。明明是为风所阻,不得不停泊武昌,颇有迁怨于风之意,他却说“江上春风留客舟”,似乎是春风有意,殷勤劝留。实阻而曰留,这里一折;明明是因被风所阻,无端惹了一怀愁绪,可谓心烦意乱,他却说“与君尽日闲临水”,“君”是谁?指船?抑或指同船友人?两说均可通。这无关宏旨。重要的是“闲”字,果有那种闲情逸致来临流赋诗吗?没有。这是实愁而曰闲,这里又一折;明明是心中有无穷归思,有无尽乡愁,根本无心欣赏柳絮飞花,他却说“贪看飞花忘却愁”。固然,武昌柳是很有名的,古来诗人都喜吟咏,如孟浩然诗云:“行看武昌柳,仿佛映楼台。”但是,诗人此时的漂泊之感,使他无心去欣赏武昌的花柳。无心而曰贪看,这里再一折。一波三折,委曲尽情,意味自然深长。大凡故作解语者,皆缘不解之故。这诗正是因不解而故作解语。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故作解语式的委婉曲折的表现手法,是很合乎心理逻辑的,因而产生较强的艺术魅力。

(林东海)

杜常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正甫,卫州(治所在今河南卫辉)人。昭宪皇后族孙。元丰中,知郓州,权发遣秦、凤等路提刑,历官工部尚书。

题华清宫

杜常

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

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向长杨作雨声。

一首万口流传的好诗,有时却弄不清它的作者。这在文学史上并非个别现象。这首《题华清宫》就曾被当作唐代作品而收入了《全唐诗》和《唐诗别裁》,而《千家诗》收录这首诗时,又标明为王建所作。其实此诗的作者是杜常,生活在北宋时代。据厉鹗《宋诗纪事》引《河上楮谈》,可知作者于神宗元丰三年(1080)九月二十七日宦游秦、凤时,路过华清,留下《题华清宫》、《夜雨初霁》、《温泉》、《骊山》等四首诗篇,前题“权发遣秦、凤等路提点刑狱公事太常寺杜常”,后有跋云,由邑人“勒诸方石,以垂不朽”这一材料应属可信。

骊山下的华清宫,是唐玄宗、杨贵妃游乐过的胜地。咏叹华清风景,抒发盛衰之感,唐人早有不少名篇。如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霓裳一曲千峰顶,舞破中原始下来”(《过华清宫绝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在难乎为继的情况下,要后来居上,就得推陈出新,独辟蹊径。这首《题华清宫》便是如此,它取景深远,意味无穷,创造了独特的意境,表现了深沉的感慨。

开头两句,概括交代这一趟行程,“晓风残月”日夜兼行的氛围,也点出了凄迷景色,为历史悲剧的抒写作了铺垫。这是“未成曲调先有情”的起句。接着,最精彩的两句出现了:“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向长杨作雨声。”从朝元阁到长杨宫,首先是由唐溯汉,拉开了时间的距离,广阔的历史背景令读者生深邃之感。汉、唐并称盛世,而今汉家宫苑、唐朝殿阁,都只成了笼罩于西风残月之下的荒凉陈迹。两句一笔勾出千百年盛衰兴亡的历史,含蕴丰富。

从空间位置上看,唐的朝元阁位于长安城东,而汉的长杨宫则居于长安之西;朝元阁上的西风何能逆转来再吹向西方的长杨宫?《唐诗别裁》只好说“末二句写荒凉之状,不求甚解”。有的研究者将它解释为“互文见义”的写法:朝元阁、长杨宫都刮起了紧峭西风,同时也都接着洒下了急骤冷雨。这样解释可备一说。但是,原诗能否只看成是长杨秋雨的写实呢?似乎不然。它倒是很容易使人们联想起唐代诗僧毛可上人《秋寄从兄贾岛》的佳句:“听雨寒更彻,开门落叶深”,西风飒飒,落叶萧萧,令人疑为冷雨阵阵。写景之妙,正在于这种象外句巧妙运用所取得的幻觉效果。固然,西风可能化雨,唐人雍裕之有《农家望晴》诗云:“尝闻秦地西风雨,为问西风早晚回?”但残月既在天,西风“作雨声”,则未必就是真的雨声;何况,“长杨”又是一语双关,既可指长杨宫,也可指树木中的长杨。这两句似乎也是幻觉的描写,引人遐想。“超以象外,得其圜中”,是司空图《诗品》指点人们写诗、读诗的一种方法。“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向长杨作雨声。”风声,雨声,总是秋声;声声入耳,一曲心声而已。历史的垂戒,凭吊的感喟,都融铸在这首诗的意象中了。

(顾复生)

邹浩

【作者小传】

(1060—1111)字志完,自号道乡居士,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元丰五年(1082)进士。历扬州、颍昌府教授、太常博士,出为襄州教授。擢右正言,坐谏立刘后,谪新州。徽宗朝,迁吏部、兵部侍郎,再谪永州。大观元年,复直龙图阁。高宗朝,赠宝文阁学士,谥曰忠。有《道乡集》。

咏路

邹浩

赤路如龙蛇,不知几千丈。

出没山水间,一下复一上。

伊予独何为,与之同俯仰?

咏物诗贵在能寓微婉的兴寄于生动的物象描绘之中。寄托的深浅有时不在词意的显晦,而在诗歌概括容量的大小,邹浩的《咏路》即是一例。从全篇意思来看,这首诗当是作者在贬谪岭表的途中所作。邹浩是宋绍圣以后著名的诤臣之一,一生忠正方直,因敢于直谏,两次被流放岭南。第一次在哲宗元符二年(1099),为上疏谏立刘后,遭章惇诋毁,羁管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徽宗即位时还朝,又为蔡京所忌,再次被贬,不久窜逐昭州(今广西平乐县),五年后才得归京。此诗虽不能确定究竟作于何时,却能概括他两次被放的感慨。诗中没有具体描写从京城到岭南一路上的观感,而是以不知几千丈长的龙蛇来比漫长的旅途,来比在千山万水之间盘旋上下的贬谪之路,形象地表现了作者上下仕途俯仰无愧的人生之路。

首句点题,“赤路”即炎荒之路。南方谓赤,又多红土,鲍照《代苦热行》:“赤坂横西阻,火山赫南威。”即以“赤”字形容炎热之地。“赤”字还兼有空尽无物之意。此处只写一条空荡荡的赤土路,则路途的漫长寂寞、炎方的燥热荒凉均在言外。因而以龙蛇为比,就不仅是取其曲折蜿蜒之状,而且照应了“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的出典,不难令人想到沿途险恶的自然环境。以下写路之形貌,处处扣住龙蛇之喻。“不知几千丈”以写龙蛇长度的量词写路之绵长,“出没山水间”用龙蛇出没不定的特点形容路之曲折,“一下复一上”以龙蛇上下低昂的动态写路之起伏,便生动地描画出路在山水间屈曲延伸、忽隐忽现的态势。在此漫漫长途上踽踽独行的作者禁不住自问:这一生为什么偏偏要随着这条龙蛇般的赤路俯仰上下呢?这一问含意复杂:首先是问究竟作了什么才会踏上这条贬谪远荒的道路,联系他在《愤古赋》中为屈原“以忠不容而卒葬于鱼龙之腹”而“愤然伤之”的心情来看,显然有痛愤自己无罪遭忌见放的言外之意在,因此这一问是对朝中权奸和谗人的责问。其次,“独何为”又含有何苦来的感叹。走上这条谪迁之路是他一生追求功名的结局,不肯随俗俯仰,便要随贬谪之路上下俯仰。道路的一下一上,不能不令人联想到仕途的上下、命运的起伏,因此这一问又是对自己所走的人生道路的疑问。尽管如此,联系邹浩在其他诗中一再表白的“俯仰无愧怍”、“俯仰不愧何缤纷”来看,可知他即使是在迁谪流离、屡濒于死的境遇中,也仍是以诤诤直骨、俯仰无愧而自豪的。

当然,诗中所咏之路,还可以令人想到言路。谏官倘要打开闭塞的言路,就要有敢于直犯龙颜、逆批龙鳞的勇气。古人向来将皇帝的反复无常比作“龙性谁能驯”[1],那么邹浩所走的这条路,不正是与龙蛇相俯仰的一条险路吗?李纲在邹浩《道乡集》序中说,当时台谏大都敷衍塞责,甚至变乱黑白颠倒是非,“独公奋不顾身,犯颜逆鳞,论国事之大者于言路闭塞之时,号凤鸣朝阳。”可见此诗以赤路比龙蛇,围绕着邹浩被谪在途一事,启发人关于贬谪之路、人生之路、朝廷言路的多种联想,就有较为深广的意蕴。

应当指出的是:邹浩毕竟是一位道学先生,虽能以气节自励,但也有他迂腐的一面,他的《移居昭州》等诗同是写贬谪之感,却满篇都是“自新有路君恩重,犹冀他时不愧天”之类的话。《咏路》一诗虽含意较广,而终究缺乏强烈的愤激之情,其根源正在此处。王士祯称邹浩古诗似白居易,这首诗语言的平直浅俚便很有代表性,好在浅而能深,显而能隐,尚不失为佳构。

(葛晓音)

〔注〕

[1] “龙性谁能驯”:原出颜延之《五君咏·嵇中散》诗,后为李白引用以喻帝心难测。

宗泽

【作者小传】

(1060—1128)字汝霖,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元祐六年(1091)进士。靖康元年(1126)知磁州,募集义勇,抗击金兵。康王赵构使金求和,途经磁州,为其劝阻。旋任副元帅,南下援救京师。后任东京留守,招集义军,拔岳飞为将,屡败金兵。多次上书,力请高宗还都,收复失地,均被黄潜善等所阻。忧愤成疾,临终时犹连呼过河者三。卒赠观文殿学士,谥忠简。有《宗忠简公集》。

早发

宗泽

繖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

眼中形势胸中策,缓步徐行静不哗。

宗泽是宋代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陆游有两句著名的诗“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剑南诗稿》二五《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就是把两人相提并论的。他的诗虽所存不过二十来首,但一部分诗从一个抗金将领的角度反映了宋朝的抗金战争,很有特色。《早发》便是其中较为有名的一首。

《早发》写宗泽率领自己的军队于清晨出发,去进行一次军事活动。全诗的气氛可以用诗中的一个“静”字来概括。这“静”既是早晨的大自然所特有的宁静,又是纪律严明的宗泽部队行军时的肃静,更是一场激战即将来临之前的寂静。这三种“静”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逼真的行军图。

“繖幄垂垂马踏沙”,写的是行进中的军队。“繖幄”(繖,通伞)是主帅行军时所用的仪仗,“垂垂”是张开的伞有秩序而无声地移动的样子,给人以静悄悄的感觉。“马踏沙”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那战马踩着沙地所发出的沙沙声,更衬托出行军队伍的整静。这一句的特色,就在于用一个视觉画面表现了一个听觉印象;而行军队伍的肃静不哗,正是反映了宗泽部队的纪律严明,有战斗力。

“水长山远路多花”写了行军队伍周围的自然景色。悠长的流水、绵亘的远山、点缀于路旁的野花,这三者所构成的意境,是一种大自然在清晨时分的静谧。大自然的宁静与行军队伍的肃静互相映衬。“水长山远”既是说的自然景色,又暗示了行军路线之长。而宗泽既有闲情雅致欣赏周围的山水花草,则表明他对即将来临的军事行动早已成竹在胸,为下面一句的正面描写作了很好的铺垫。

“眼中形势胸中策”,正面描写了主人公的思想活动。“眼中形势”,是指当时的抗金形势;“胸中策”,是指自己将要采用的战略战术。宗泽骑在马上,分析着当前的形势,考虑着自己的对策,觉得一切都已了然于胸中。正因为这样,所以“缓步徐行静不哗”,让部队放慢速度,坚定而又稳重地向前行进,静悄悄地没有喧哗之声。最后一句所表现的,是一种名将指挥下的部队的风貌。在“静不哗”中,既表现了严明的纪律,也表现了激战来临之前的肃穆气氛。

这首诗的最大特色,就在于它平平实实,不作豪迈语,却写出了一个大将的风度,至今仍脍炙人口。

(邵毅平)

胡直孺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少汲,奉新(今属江西)人。绍圣四年(1097)进士。靖康间,知南京,为金所执,不屈,久而得归。高宗朝,擢龙图阁直学士,知隆兴府,进兵部尚书。其诗为黄庭坚所叹赏。

同官倡和用山字韵

胡直孺

章句飘飘续小山,古风萧瑟笔追还。

海鹏共击三千里,铁马同归十二闲。

功业会看钟鼎上,声华已在缙绅间。

他年记忆怜衰老,为报西川引一班。

关于这首诗的本事,《桐江诗话》记载说,宣和年间胡直孺在河北做官的时候,同僚陈亨伯等人倡和“山”字韵诗,胡直孺此诗最后写成,但诗篇一出,人人为之叹服。

首联以唱和破题,着力推奖同僚们的笔力诗风。西汉时淮南王刘安有一批门客曾以“淮南小山”为其共称而从事著述,他们的作品留传下来的有《招隐士》一篇,至今仍被认为是汉代骚体中的优秀作品。这首诗第一句中的“续小山”,巧妙地使用了双关手法,既点明唱和的诗韵“山”字,又用淮南小山从人数和作品的质量两方面取喻,同时配以“飘飘”叠词,便把这次集会的盛况和参加者敏捷的诗思和盘托了出来。“萧瑟”常常被用来形容寂寞凄凉,这里指诗风衰微。次句进一步申足前句诗意,写法上先用“萧瑟”以喻淮南小山之后的一段空白,继以“笔追还”显示只有这次唱和的同人才是小山诗风的继承者,其气魄之大,罕有伦比。

关于颔联两句,《苕溪渔隐丛话》曾说:“元丰间,王平甫有‘海鹏未击三千里,天马须归十二闲’之句,甚为一时诸公所称道。今少汲(胡直孺字)所云,岂非剽平甫之句,但易三字以为己作邪?”其实,胡直孺把王安国(字平甫)句中的希冀之词写成现实,虽仅易三字,却恰切地反映了宣和间暂时稳定的社会现实以及集会中诗人们的高雅志趣,是不应视为剽窃的。“海鹏”句用《庄子·逍遥游》中关于北溟之鲲变化为鹏以后,“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故事,状写诗人及其伙伴们的广阔胸怀。“铁马”即天马。“闲”是马厩,《周礼·夏官·校人》:“天子有十二闲,马六种。”这里用铁马同入天子之闲,喻贤能毕至,四海一家,万象升平。颈联紧接着说,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作者及其辈流已经功成名就。钟、鼎是古代的两种铜器,统治阶级常在其上刻铸文字以记功德。“声华”犹言声誉。钟鼎铭功多在身后,所以前句说“会看”(“会”是应当的意思);这一群同官在当时已有相当声望,因而后句说“已在”。尾联一方面直承中间四句,一方面又回头照应同官倡和,写在天下太平、功业已就的情况下,诗人将与同好们诗酒相征逐、潇洒送日月的打算。“西川”,本指西方之水。庾信《文王见吕尚赞》:“言归养老,垂钓西川。”“一班”,指官吏的一个等级。《唐书·韦表微传》:“授(韦)监察御史里行,不乐曰:‘爵禄譬滋味也,人皆欲之。吾年五十,拭镜揃(修剪)白(指白发),冒游少年间,取一班一级,不见其味。”末句用“西川”、“一班”,显然含有退隐的暗示。写法上,尾联用“他年”对这一段生活的回忆出之,既以时间的流逝反衬同官诗酒交游的珍贵,又使描写角度发生变化,增强了作品的艺术力量。

这首诗写于宣和元年至七年(1119—1125)之间。到靖康二年(1127),北宋就宣告灭亡。在国家危亡前夕,身为宋朝官员的作者及其同僚们为表面上的和平与宁静所迷惑,沉湎于诗酒优游之中,这无疑是不足取的。但由于此诗一方面表现了作者志酬意满的雍容风度,一方面又有功成身退的暗示,代表了当时那种政治空气里中下层官僚们的思想和追求,再加上诗篇气势磅礴,语言流畅,结构谨严,用典自然,声律谐美,音调铿锵,因而很快取得了“人皆叹服”的艺术效果。《诗林广记》引黄庭坚的话说:“少汲,后生中豪士也。读书作文,殊不尘埃,使之不倦;虽竞爽者,未易追也。”《宋诗纪事》引孙仲益的话说:“公少工诗,语出惊人,鲁直一见,击节叹赏。他文称是,笔力雄赡,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读这首诗,于胡直孺诗作的艺术造诣可略见一斑。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