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寀
【作者小传】
(?—1122左右)字辅道,一字道辅,江州德安(今属江西)人。登第,官校书郎、翰林学士、兵部侍郎。宣和中,以左道为林灵素所陷,弃市。
浪花
王寀
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
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关于这首诗,洪迈《夷坚志》己卷第八载有一则诗话说:曹道冲售诗京都,随所命题即就;一群“不逞之徒”要为难他,向他求《浪花》绝句,限“红”字为韵,曹谢以不能,要他们去求王寀学士。王欣然捉笔,一挥成此。为什么曹于他诗“随所命题即就”,独于此题谢以不能呢?大概因为,平常说的浪花,指涡流急湍,水浪如花,“红”字自然不好入韵。王寀的高明处,在于避实就虚,不写水浪如花,却写了浪中之花,因此使“读者无不嗟伏”。
王寀写的“浪中之花”,是夕阳倒映在秋水中的影子。夕阳是红色的,圆圆的,悬在天边本不像花;但倒映在水里,微波荡漾,就容易形成幻象。加上晚风吹皱一江秋水,把这个红彤彤、圆墩墩的影子摇碎了,形成层层皱折,这就更像花朵的千瓣嫣红。晚风时作时息,波浪起伏高低,夕阳倒影也就时圆时缺,有时如花之摇颤,有时似花之凋零,“红”字前再着一“残”字,更是传神阿堵。这“夕阳影里碎残红”是全诗之警策,诗人把它安排在结处,显然意在取得画龙点睛的艺术效果。
但这首绝句的佳胜处,又决不仅仅在于这超绝的点睛一笔,而是通体晶莹,风韵悠远,有一种幽邃的意境。大概,诗人觉得秋江清冷,一朵奇花,终嫌寂寞,于是落笔以“一江秋水浸寒空”为奇花画上背景,敷上底色。“浸”字把空中云彩引入波心,而且似乎增添了寒意。秋日晚霞,色彩绚丽,形象多变,浸在澄明秋水之中,染红了一江寒碧。以此为背景,烘托着那朵奇花,构成了一幅有层次、有变化的彩色图画。但诗人意犹未足,次句又用“渔笛无端弄晚风”给这幅图画配上轻柔、抒情的乐曲。笛声飘扬,为全诗添了声响,增了情趣,形成了意境,使读者耳与目一起得到美的感染。在章法上,“渔笛”上应“秋水”,“晚风”暗扣题面“浪”字,下启结句“碎残红”,勾连流转,意脉全在暗中。没有这一句,就看不出江中之浪,浪里之花。
为了突出结句的警策,诗人在第三句故作“万里波心谁折得”的一问,表现了他如醉如痴的意态。有此一问,就愈见此花之奇;欲折不能,又加添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感,引起读者轻轻的惆怅。在音调上,由于这一问而使全诗节奏变得更加轻柔舒缓,曼声摇曳,故作一顿、一跌,然后端出精彩绝艳的结句“夕阳影里碎残红”,终于神完意足,全诗飞动。
写秋江夕照,白居易“半江瑟瑟半江红”(《暮江吟》)名句在前;把水上阳光比作花,又有“日出江花红胜火”(白居易《忆江南》)的巧譬先出,但王寀的这首《浪花》自有其不可掩的丰姿。《暮江吟》描绘了江上夕阳投影,岸边露似珍珠,画面宽广,以立体感胜;王诗则集中一点,句句不离“浪花”,以层次丰富胜。白居易新月(“月似弓”)逗人遐思,王寀以渔笛作为伴奏,风调悠然有远致。在《忆江南》中,白以“日出江花”写出江南火一般的春色,表现了火一样的情怀,以热烈、壮美胜;王则以“秋水浸寒空”开篇,使画面色调柔和,取境幽邃,另有楚楚动人的风致。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王寀学唐人而能自出心裁。
(赖汉屏)
饶节
【作者小传】
(1065—1129)字德操,法号如璧,号倚松道人,抚州(今属江西)人。宋神宗熙宁末前后在世。曾为曾布客。后祝发为僧。陆游称之为当时诗僧第一。有《倚松集》。
偶成
饶节
松下柴门闭绿苔,只有蝴蝶双飞来。
蜜蜂两股大如茧,应是前山花已开。
眠石
静中与世不相关,草木无情亦自闲。
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
晚起
月落庵前梦未回,松间无限鸟声催。
莫言春色无人赏,野菜花开蝶也来。
饶节本来是个读书士子,曾投在曾布门下,后因与曾议论不合,乃出家为僧,法号如璧。他居邓州(今属河南)香岩山,名其所居室为倚松庵,自号倚松道人,取意于自己的诗句:“闲携经卷倚松立,笑问客从何处来。”可见他那种闲云野鹤般的风采。他曾有诗写到他的倚松庵:“庵外无人谁过前,老松千丈独参天。煮茶春水渐过膝,却虎短墙才及肩。”又有诗写到他的山居生活:“禅堂茶罢卷残经,竹杖芒鞋信脚行。山尽路回人迹绝,竹鸡时作两三声。”都可见出其居处环境的幽僻和生活心境的恬适。这里的几首诗都是从不同侧面反映这种生活情趣。陆游评他的诗“为近时僧中之冠”,说明了他在诗歌方面的造诣;吕本中说他的诗“萧散”、“高妙”,代表了他的诗的基调与标格。
先看《偶成》。偶成,即偶然成咏。诗人本无意为诗,客观景物闯入眼帘,挑动诗情,遂脱口成篇。诗全是写庵中即目之景,而其生活意态即由景中见出。从上面的介绍里,我们知道他的茅庵是为老松环绕的,所以说是“松下”。松荫之下,已经透露出清幽的气息。在那却虎的篱笆“短墙”上有一扇“柴门”,但“门虽设而常关”,是闭着的,可见没有什么人事的骚扰,在清幽中又注入一股僻寂的气味。闭着的庭落里情景如何呢?锁着一院绿苔。绿苔只生于无人经行之处,可见少有人行走了,又加上一层安谧。一句诗三个层次,越涂越浓,把僧人幽居的环境和生活气息活现纸上。“闭绿苔”三字,《墨庄漫录》引作“昼不开”,不如前者内涵丰富。下面紧接上一句“只有蝴蝶双飞来”,尤妙。只有蝴蝶飞来,言外之意自是没有人来,把上句隐含的句意点得更为显豁。又不止此,也使美学意境开始转换。它表明:这个环境虽然远离尘俗,幽僻静寂,却并非寂灭,在它独有的这个天地里,充满着自然界蓬勃的生机,那五色斑斓的蝴蝶不是成双结对地飞舞着吗?
岂止蝴蝶!还有蜜蜂。你看它两股上拖着重重的花粉团飞来了,那不是前山的花已经开放了吗?从蜜蜂腿上的花粉推测前山的花开,已经是巧思妙构引人入胜;“大如茧”,尤其夸张得妙。花粉的采集有如此丰盛的收获,可见那前山的鲜花又不只是开放,而一定是花开遍野的盛景了。“大如茧”中竟展示出一个繁花烂漫的世界。花开之处只在前山,并不算远,庵中的主人尚且不知,要从蜜蜂的双股上推断出来,可见主人的好静不好动了。难怪青苔满庭,不只少有他人行迹,主人的行迹也少得很呢!这又密切回应首句。
这首诗展示的美学境界很耐人把玩。由第一句的幽僻静寂,推移到二三句的充满自然生机,再推移到第四句的繁花似锦世界,不只有尺幅千里之势,而且给人以步步扩展、步步升华、层出不穷之感。而从整个画面上看,清幽的环境与烂漫的山花相映衬;静寂的生活与蓬勃的自然生机相映衬。幽与丽,静与动,交织成一个幽僻美丽而又充满春意与生机的独特的境界,真个是世外桃源,“别有天地非人间”了。
《眠石》着重写脱俗的安闲自得心境。眠石即枕石而眠之意,读了题目,已感到一种高逸脱俗的气息。
首句以直抒胸臆的叙述语起。“静”是与“动”相对的。世俗之人牵缠世情,能动不能静。只有脱尘出俗,斩断名缰利锁,把浊世远远抛开,才能达到“静”的境地。所以“静中与世不相关”开始便把基本心境一语道出,这种起法开门见山,也喷薄有势,但全要靠下文展拓得好。否则,主要意思已明,而续语不称,便索然无味了。这首诗是承接推衍得好的。
次句由人写到物。不只人处“静中”,“与世不相关”,这里的草木也与世“无情”,而自处“闲”中。草木也具人性,草木写活了;草木也与人同志,人不再孤单了。人被置于相宜相得的环境中,人、草互映互衬,合为一体,诗的境界扩展了,遗世脱俗的气氛也更浓郁了。好花还须绿叶扶,扶得好。
第三句如果接着说偃仰床席,也未尝不可。不过拈出了“床席”,便不免使人有吃力之感,损伤了自然,而且也沾染了人世气,冲淡了离尘脱俗的况味。妙在诗人是以石为枕,以落叶为床席,就那么躺下来了。多么自然闲散!一切都凭依于大自然的赐予,诗人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中,享有大自然的一切,自由自在地生活,与人世不沾边儿。
末句再把离尘脱俗的境界推进一步。不只醒着的时候,处于“静中”,淡然忘世,睡上一觉,梦中也与尘世毫不相关:“更无魂梦到人间。”真是彻头彻尾彻里彻外超尘拔俗了。
小诗语言平淡,创造的意境却是浓郁的。一笔浓似一笔,一句深过一句,而那高怀遗世、萧散自得的情态都洋溢在字里行间。
《晚起》一首可以看到孟浩然《春晓》的影子,特别是前两句。但后两句境界便迥然不同。
庵前的晓月已经落山,朝阳就要探出头来,可是人还在香甜的梦中。不说僧家生活的自由闲逸,而其情境已饱孕其中了。可是松林里已经一阵阵传来雀噪,催人梦回了。无限,自然是说鸟声无限,但是树多才能鸟多,也就隐示着松林无限。一语关合两面,言简意丰。
诗人被鸟声催起身,漫步到庭中来享受一下晨曦,野菜已经开放鲜艳的花朵,招惹得蝴蝶翩翩飞来。诗人不禁闪过一个念头:不要说春色无人赏玩吧,那野菜花儿一开,蝴蝶不就追逐来了吗!即使诗人不来到庭院里,还沉酣在梦乡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自然的春色自有大自然中的生命品赏。推开一步说,这山林僻地的佳景,是否因为远离尘寰,便辜负了它的清姿,使它无谓的自生自灭了呢?不,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自我完足的世界,它是不乏自己的知音的。那么这两句诗,实在是在更高的境界上来夸说自然的胜地了。两句的次序有意地做了颠倒,顺说应是野菜开花蝶也来,谁言春色无人赏!那样便显得平弱乏力了。颠倒一下,使驳诘语居前,证语居后,便拗折有势,这是章法上的妙处。
(孙静)
苏庠
【作者小传】
(1065—1147)字养直,澧州(治今湖南澧县)人。初以病目,自号眚翁。后徙居润州丹阳(今属江苏)后湖,更号后湖病民。绍兴间,居庐山,以徐俯荐,被召,固辞不赴。
清江曲
苏庠
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
白满棹归来晚,秋著芦花两岸霜。
扁舟系岸依林樾,萧萧两鬓吹华发。
万事不理醉复醒,长占烟波弄明月。
这首诗写于诗人三十七岁以前[1]。诗人一生主要过着遁迹江湖的隐居生活,这首诗便以自得其乐的心情,描绘了啸傲江湖、放任自适的闲逸生活。清江,似泛指诗人居处附近的一条清澈江河。
前六句所写,既是诗人隐逸生活的一日,又是长年生活的缩影。一二句写观赏。属玉,同鸀鳿,水鸟名,即鸑鷟,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菰蒲,水草。诗人寄迹江河,触目之景,最多的自然是水鸟:鸑鷟常常嬉戏在塘水中,不过一有动静,便双双惊起,飞离水面;倒是偶居不离的鸳鸯,在那菰蒲深处,相对浴红衣,可以不受外界“骚扰”。长时间地观赏这些可爱而有灵性的水鸟,诗人感到有趣,感到欣喜。三、四句写归来。棹,桨。徜徉在“清江”之上,其乐无穷,诗人流连忘返,待回来时,往往天色已晚。桨划到白盛开的岸边,他向岸上望去:挺立着丛丛芦苇。雪白的芦花连成一片,真好像是给两岸铺上了一层皑皑的浓霜。情景如画,诗人不觉心旷神怡。五、六句写系舟。林樾,指树林丛聚成荫处。将一叶扁舟系在岸边林荫下,上得岸来,迎面一阵萧萧秋风,吹起了诗人两鬓花白头发。如平镜的水面上起了一阵涟漪,诗人心田也掠过一个念头:对那些热衷于用世的人来说,这种江湖隐逸生活未免太平淡乏味了吧,不过,我却觉得其中有无限的情趣。因此最末两句,诗人表明自己的志趣。“万事不理”,指不问人事,不与世事,观其一生出处,这里似乎有着诗人与现实不合作的意味在内。“弄明月”,赏玩月色。诗人声称:我就喜爱这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万事都不必、也不愿去理会,每日价除了醒复醉、醉复醒外,便是“长占烟波弄明月”,小楫轻舟,永远占据在烟波江上,优哉游哉地观赏风景,玩赏月色,这是何等的舒心惬意!
这首诗,以属玉、鸳鸯、菰蒲、白、芦花、扁舟、林樾等景物,创造出一种幽美清新的江湖世界,活动在其间的诗人,又是一位孤高出尘、自由不羁的隐逸者,因此,全诗给人以一种脱尽尘世烟火的感觉,而使苏轼大为赞赏:“此篇若置太白集中,谁复疑其非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认为可与李太白诗媲美。味其与太白诗相似处,当有二:寄情山水、纵酒行乐、萧散洒脱的不群风致似之;随兴挥洒、辞气夸张、清新自然的飘逸风神似之。
(周慧珍)
〔注〕
[1] 苏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庠生于治平二年(1065),死于绍兴十七年(1147)。此诗当写于苏轼逝世前,即诗人三十七岁以前。因此,便不能据诗中“华发”指为老年。
寇国宝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荆山,徐州(今属江苏)人。师事陈师道。绍圣四年(1097)进士。曾为吴县主簿。
题阊门外小寺壁
寇国宝
黄叶西陂水漫流,籧篨风急滞扁舟。
夕阳暝色来千里,人语鸡声共一丘。
这首诗的最早记载见于叶梦得的《石林诗话》。叶梦得从吴下(今江苏苏州)阊门外小寺壁间看到这首诗,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它的作者是寇国宝。寇于绍圣四年(1097)与叶梦得同榜登进士第,久从陈师道学诗,深受陈的赏识。
诗写于深秋期间,正值黄叶飘坠的季节。西陂池水满溢。悬在桅樯上的竹席(籧篨)被大风吹得簌簌作响,客船已开不成了。诗人面对着黄昏降临后的千里夜色,不时听到同一山丘上嘈杂的人声和驱鸡入埘的声音。恰如《诗经·王风·君子于役》篇所咏:“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寇国宝家乡在徐州,长期游宦江南,时当秋深日暮,能不触动归思么?
这首诗纯凭作者的直感摭取即目所见和即耳所闻的景物,几乎不加点染,随口入韵,便呈现出一幅隽永有味的秋暮思归图。诗人身居小寺之内,眼见黄叶飘坠于西边的陂塘下,因而注视到陂水横溢,四处漫流。很可能,在诗人的潜意识里,此刻即产生一种飘零之感,动了归家之念。接着,诗人耳闻籧篨声响,知道外面起了大风,扁舟已无法开行。真是欲速归而不能,岂不越发愁煞?此时,夕阳冉冉西沉,夜色渐渐吞噬了大地,农夫荷锄而归,牧童驱犊而返,鸡栖于埘,猪、羊入圈……此景此境,又怎能不使诗人兴起“日暮乡关何处是”(崔灏《黄鹤楼》)的嗟叹呢?
这首诗句句都写景物,既未发一句议论,也没用一个典故。但正像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诗人既即景生情,反过来又把情融入景物中,而不露一丝痕迹。诗中化用了前人的诗意和字面,却让读者一下子看不出来,真似唐代皎然《诗式》所赞许的那样:“才巧意精,若无朕迹,盖诗人偷狐白裘于阃域中之手。”
寇国宝的诗,叶梦得已“恨不得多见”。但单从这首诗里,已能看出他虽然跟陈师道学诗很久,风格却与江西派诗迥然不同。叶梦得说这首诗“句意极可喜”。实际上,可喜的又何止限于句意?此诗的胜处,实在于境界。
(蔡厚示)
高荷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子勉,自号还还先生,荆南(治今湖北江陵)人。元祐太学生。晚年为童贯客。官至兰州通判。诗为黄庭坚所称赏。
蜡梅
高荷
少熔蜡泪装应似,多爇龙涎臭不如。[1]
只恐春风有机事,夜来开破几丸书。
〔注〕
[1] 龙涎:香名,抹香鲸病胃的一种分泌物。因得于海上,故称龙涎。
这是一首咏物诗。一般说来,咏物诗当然离不开对所咏之物的外形特征描写,但如果只注意到这一点,那就往往会滞于形相而缺乏神采。而对于一些常见的题材如牡丹、梅花等,更容易造成人云亦云、千篇一律,高荷此诗在追求神似方面却饶有新意。
首二句从色、香两方面刻画蜡梅外形:蜡梅色黄似蜡,熔化一点蜡汁来装点花朵,应该就像这个样子吧。至于蜡梅香气之浓郁,即使点上很多龙涎名香,也比不上它!应该指出,这两句诗虽然比较准确地写出了蜡梅的色、香,但是写得并不高明。黄如蜡汁,香胜龙涎,显得呆板而缺乏神采。如果全诗都像这样写,那么这将是一首平庸之作。但是诗人并没有停留于此,他笔锋一转,抛开蜡梅的形态,写它开花的过程。古人用蜡封书信作丸状以传递机密,取其易带且能防湿,蜡梅的花蕾形似蜡丸。诗人说:经过一夜春风,有几朵花蕾已坼苞开放了,大概是春风有什么机密要从这“蜡丸”中探取,所以把它们吹开了吧!这两句想象奇特新颖,出人意表,清人姚壎评曰:“奇特,咏物中之仅见者。”(见《宋诗略》卷九)是说得很中肯的。
这首诗前两句比较平凡,后两句则相当精警,诚如陆机《文赋》所云:“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由于有了后面两句“警策”,使得全诗陡然生辉,从而不觉前两句之呆滞了。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自涪州贬所东归逗留于荆南(今湖北荆州)时,高荷曾往献诗,诗中“点检金闺彦,凄凉玉笋班”之句极蒙黄之叹赏,称赞他作诗“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并对他作了具体的指点。从这首小诗来看,后二句构思之奇巧确是得黄诗之所长。咏物诗一般只描写静态的物体,所以较难写得流动多姿。这首诗却选择了一个动态的过程作为描写的重点:蜡丸似的花蕾在春风中绽开。诗人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幅静止的图画,而是一组活动的镜头,不但春风被赋予了人的感情,而且蜡梅本身也显得生机勃勃。这样,诗人就突破了“形似”的局限,写出了蜡梅的神态。蜡梅在当时是比较罕见的花,许多诗人作诗咏它,黄庭坚集中就有好几首咏蜡梅的诗,但那些诗大多未能打破“形似”的局限,有新意者少。高荷此诗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咏物小诗中不可多得的妙品。
(莫砺锋)
洪炎
【作者小传】
(1067—1133)字玉父,南昌(今属江西)人。黄庭坚之外甥。元祐末登第。南渡后官秘书少监。诗属江西派。有《西渡集》。
山中闻杜鹃
洪炎
山中二月闻杜鹃,百草争芳已消歇。
绿阴初不待熏风,啼鸟区区自流血。
北窗移灯欲三更,南山高林时一声。
言归汝亦无归处,何用多言伤我情!
钱锺书《宋诗选注》谓此诗“是金兵侵宋,洪炎逃难时所作”。据阙名者所著《洪炎小传》云:“靖康初,炎家洪城(今江西南昌)。”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金兵入洪州,至次年四月退出。建炎四年二月,洪炎避居金溪。此诗应即写于此时此地。
杜鹃,一名鹈鴂,又名催归。《荆楚岁时记》载:“杜鹃初鸣,先闻者主别离。”洪炎此时流落异乡,初闻鹃鸣,自不免增添几许别恨离愁。何况时犹早春二月,而鹃啼声声却预示着百草争芳的季节即将过去,正如屈原《离骚》所咏:“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这怎能不使诗人倍感凄怆呢?因而忧国愤时之念,混合着怀乡思家之情,便一时并集心头。诗人不禁为芳景的消歇而叹惋了。
南国山区,原不待熏风吹拂,即已遍地绿荫;这本不足奇。但对特别敏感的诗人来说,却处处觉得怪异。连小小杜鹃的流血悲啼,也只不过使诗人感到徒然多事罢了。这样,通过诗人的主观感受,使得审美客体都染上一层忧郁的色彩。也就是说,由于诗人的移情作用,大自然被人化了。
“北窗”点明地点;“三更”点出时间。当更深夜静,诗人在北窗下,朝着远在北面的家乡,自难免勾起不绝如缕的思念。他禁不住“移灯”向四周察看,好像要找回什么似的。却偏在这个时候,南山高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鹃啼。晚唐诗人崔涂曾经写过:“故山望断不知处,鹈鴂隔花时一声。”(《湘中谣》)近人俞陛云评此二句说:“隔花鹈鴂,催换芳年,益复动人归思。”(《诗境浅说》)那时洪炎正身当此种境地,又怎能不勾起令人肠断的乡思呢?
唐无名氏《杂诗》云:“早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洪炎却想:如今金兵南侵吴楚,归路阻塞,杜鹃声声催归,它自己又何处归去呢(民间传说杜鹃产自西蜀)?又何必多言使我徒然伤感?如果说,唐无名氏《杂诗》写的是由物及己(由物候的变化引起诗人的伤感);那么,洪炎则更进一层写出了由己及物(把诗人的感受物化)。这种奇中出奇、以故为新的写法,正是宋代江西派诗人自诩为“夺胎换骨”的奥妙所在。
综观全诗,所用字句都很寻常。但读者能从寻常的字句中隐隐觉出一股韵味。尽管诗里用了一些典故和化用了前人不少诗句,但从字面上却一时不易察觉。欣赏者只有多读书,才能更多地品尝出这类作品中所含蕴的深意。从这方面看,纪昀说洪炎诗酷似其舅黄庭坚,也不无道理。但王士禛评《西渡集》云:“其诗局促,去豫章殊远”,认为洪炎诗题材狭窄,远比不上黄庭坚诗的挥洒自如。像这首诗,自始至终局限在鹃声所触起的乡思之中,而缺乏神游物外、大开大阖的气魄。阙名者所著《洪炎小传》谓炎诗“潇洒落拓,绝无羁愁凄苦之况”,看来并不尽然。相反地,洪炎此诗妙就妙在融思考于形象之中,能紧扣鹃声着笔,而抒写出“羁愁凄苦之况”。这正是宋诗擅长夹叙夹议而不同于唐诗力求“意境莹澈”的表现。
此诗为古体,但多用律句或拗句。前半押仄声韵,后半转用平声韵。给人一种拗中见平的美感。
(蔡厚示)
次韵公实雷雨一首
洪炎
惊雷势欲拔三山,[1]急雨声如倒百川。
但作奇寒侵客梦,若为一震静胡烟![2]
田园荆棘漫流水,河洛腥膻今几年?[3]
拟叩九关笺帝所,人非大手笔非椽。[4]
〔注〕
[1] 三山:旧传海上有三神山,即蓬莱、方壶、瀛洲。见《史记·封禅书》。
[2] 胡烟:此处指金兵进攻所带来的战争烟尘。
[3] 腥膻:腥臊气味,这是对金人轻蔑的说法。
[4] “人非大手”句:大手指大手笔,又称如椽笔。《晋书·王珣传》:“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又唐代张说、苏颋以文章著名当时,称燕、许大手笔。燕、许:燕国公、许国公,是张说、苏颋的封号。
诗人洪炎是黄庭坚的外甥,被列入江西诗派,诗风和他的舅舅相近,著有《西渡集》。这首和友人郑公实(作者《西渡集》中有不少和郑公实之作)《雷雨》诗,作于靖康之变(1127)以后,当时汴京失守,中原丧失,诗人寄居客地,在大雷雨中,感叹“河洛腥膻”,有志上疏陈情,而又自恨人微才弱,诗中颇见忠义激愤之气。
开头两句,写雷雨猛烈,惊雷从海上破空而来,仿佛具有拔走蓬莱三山的威势。倾盆的暴雨,有如百川崩泻,发出喧轰撞击的声音。在这样雷雨交加的时刻,作者以诗的中间四句,写他在此时的感受:他感到这雷雨只解带来侵人的冷气,使人在客中魂梦难安;这霹雳虽有震天的巨响,却不解怎样震静那遍地的“胡烟”。(若为,疑问辞,怎能之意。)天地苍茫,风云突变,京城沦陷了,本来已经长满荆棘的田园,现在又弥漫着茫茫的洪水。黄河洛水一带,本来是京都的所在地,却被金人占领已经几年了。这四句感慨深沉,作者在风雨震电之际,从个人的处境,想到国家和民族的灾难,心旌摇摇,不能自止,写成的诗句就倍感沉痛。在诗的结尾两句,作者更表白自己的心愿说:“拟叩九关笺帝所,人非大手笔非椽。”九关,意为九重,古称“天门九重”,君门也是九重,比喻极高极深,下面的意见是难以上达的。帝所,天帝所在之处,这里指皇帝所在。作者以一介书生,有志陈词帝所,难免有“叩阍无门”之感。但作者激于忠愤之情,仍然有意向皇帝陈情,表达自己忧国忧时的心志,希望朝廷早日组织力量,北定中原,一洗“河洛腥膻”之气,使国家复兴。接着又感到自己人非大手,笔非如椽,唯恐倾诉有所不尽,无从收到补救时艰的效果。前句是愿望,后句是谦逊之词,语言婉曲,能够显出书生的本色。
(马祖熙)
四月二十三日晚同太冲、表之、公实野步
洪炎
四山矗矗野田田,近是人烟远是村。
鸟外疏钟灵隐寺,花边流水武陵源。
有逢即画原非笔,所见皆诗本不言。
看插秧针欲忘返,杖藜徙倚到黄昏。
这首诗不知写于何年。但从诗里所反映的生活情趣看,它很可能是洪炎晚年在临安(今浙江杭州)任职期间游赏近郊田园之作。
提起田园诗,很容易使人想起东晋诗人陶渊明和盛唐诗人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等。他们的作品,大都于冲淡中以兴象清奇见长。洪炎此诗则不然。它冶哲理与形象于一炉,主观的意象多于客观的兴象。因此读者必须边读边想,才能领悟其中的旨趣。
从题目可知:此诗写诗人于初夏的傍晚同朋友们在郊野散步时的所见、所闻和所想。诗人骋目四望:周围是巍然矗立的群山,田野里一片葱翠。近处、远处展现出簇簇人烟和隐隐村庄。从鸟飞的那边,稀疏传来灵隐寺晚钟的声响。盛开的百花,映带着一弯流水,其幽美有如陶渊明当年所描绘的武陵桃花源。诗人边走边看,边看边想,似乎到处都是画,随处皆有诗。又正值插秧季节,诗人见农夫在辛勤劳动,若有所悟。他拄着藜木拐杖,和朋友们贪看着这一切,流连忘返,徘徊不去,直到黄昏……
这首诗的旨趣在哪里呢?
诗人所见,有山峦、田野、人烟和村庄,还有飞鸟、丛花和流水。诗人所闻,除了疏钟外,也还有鸟语、花香和流水声。这种种交织出一幅幅迷人的画图,谱写成一曲曲动人的诗章。诗人想:他不需要、也无可能用笔墨和言语把这些大自然的杰作描写出来。但这不是诗人的卓见,也不是此诗的旨趣所在。诚如钱锺书《宋诗选注》所指出的:苏轼、黄庭坚、陈与义和唐庚等人都有过与此类似的想法和写法。
诗人的卓见和此诗的旨趣是在末尾两句。这两句表明:诗人最爱赏的是农民的“插秧针”,他看得几乎忘了归去,直到黄昏时候,大概是因为他领悟到只有辛勤劳动,才可能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足见直到晚年,诗人对生活仍持着积极的态度,这是很可贵的。
这首诗采用了一系列对照手法。首句“四山矗矗”和“野田田”是崇高美和秀丽美的对照;次句“人烟”和“村”是近和远的对照。颔联用声和色对照。颈联用空间艺术的画跟时间艺术的诗对照。末尾用农夫的辛劳跟诗人的沉思对照。如果说,诗的前半是通过形象去描写自然景物;那么,后半则是稍带议论以宣讲人生哲理。正由于诗人采用了这样一系列的对照手法,才使得形象更加鲜明,不因议论而削弱;结构更加紧密,不因跳跃而松弛。同时也给读者以有益的启迪。
诗里有些思维方式很有特色:它把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紧密结合在一起,充分调动诸种感官(包括思维器官)的诸种功能。如“鸟外疏钟灵隐寺”,即根据视觉形象“鸟外”和听觉形象“疏钟”,然后通过大脑的综合、推理和判断,才确指这钟声是来自灵隐寺;“花边流水武陵源”,即根据视觉形象“花边”和“流水”,联想起书上所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才用“武陵源”作比喻。这正是宋诗不同于唐诗的地方(当然只是就多数而言)。
钱锺书说:“洪炎……虽然没有摆脱《山谷集》的圈套,还不至于像鹦哥学舌,颇能够说自己的话而口齿清楚。”(《宋诗选注》)这首诗,就是个明显的例证。
(蔡厚示)
谢逸
【作者小传】
(1068—1113)字无逸,自号溪堂,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屡举进士不第。博学工文辞。诗文见赏于黄庭坚。与从弟谢薖并称“二谢”。曾作蝴蝶诗三百余首,人称“谢蝴蝶”。有《溪堂集》、《溪堂词》。
送董元达
谢逸
读书不作儒生酸,跃马西入金城关。[1]
塞垣苦寒风气恶,[2]归来面皱须眉斑。
先皇召见延和殿,[3]议论慷慨天开颜。
谤书盈箧不复辩,[4]脱身来看江南山。
长江滚滚蛟龙怒,扁舟此去何当还?
大梁城里定相见,玉川破屋应数间。[5]
〔注〕
[1] 金城关:金城,地名,故城在今甘肃皋兰西南。宋时为边关。
[2] 塞垣:关塞。这里指西北边防地带。
[3] 延和殿:宋代宫殿名。《宋史·地理志》:“崇政殿后有景福殿,其西,有殿北向,曰延和,便坐殿也。”按:神宗时,龙图阁直学士李柬之致仕,帝特召之对延和殿。
[4] 谤书盈箧:《战国策·秦策》:“魏文侯令乐羊将,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
[5] 破屋数间:语本韩愈《寄卢仝》诗:“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这首七言古诗是送别之作,古人在送别赠行的诗中,往往寓有勖勉之意,这首诗也不例外。作者的友人董元达,是一位慷慨负气、傲骨铮铮的志士,作者在激励他的同时,希望将来有重见之期,并预期彼此都能不改变自己的风操。
开头四句是诗的第一段。前两句指出董生虽然爱好读书,敦品力学,但不屑作一般儒生的寒酸、龌龊相,以科举起家,汲汲于追求功名富贵。而有志军戎,因而早岁就跃马西行,在金城关一带边防要地,参加军旅生活,以图立功绝域。次两句是说,董生虽然久在边疆,但当时西边的夏国,已与宋朝议和有年,所以未能在战场上建立功勋。而边塞苦寒,风霜凄紧,董生在归来之后,已经须眉斑白,面带皱纹了。这一段表明董生胸怀韬略,志气非同一般,而未遇时机,壮图未遂。“先皇召见延和殿”以下四句是诗的第二段。写董生归来之后,曾被先皇在延和殿召见,他在廷对的当儿,议论慷慨,曾使君王为之开颜(天,指天子),但终以年老,虽然谤书盈箧,他也不复置辩。慨然脱身高隐,看山江南,暂且不问世事。这一段表明董生在回到京都以后,虽蒙召见,然而并未获得重用。
末段四句点明送行之意。前两句是说,董生南行之后,将越过浪涛滚滚、蛟龙怒吼的长江,未知扁舟此去,何时才能归还。这两句深寓惜别之意。后两句的意思是:将来有幸,在大梁城里定能相见(大梁即汴京)。而玉川子的破屋数间,那时也定然存在。玉川子是唐代诗人卢仝的号,作者借以自比。玉川子卢仝一生没有得志,作者也累试不第。除科举之外,作者也还有其他途径可以进身,但他并不低声下气去干求别人的推荐,宁愿以布衣终老,所以在这里也以此勉励友人,表明将来相见,自己还是那几间破屋主人,友人也还是那么一个高傲自负之士。
全诗表达了送别友人的磊落旷达之情,不作临别雪涕之语,显得彼此都很有志节,不失自重的贫士身份。
(马祖熙)
寄隐居士
谢逸
先生骨相不封侯,[6]卜居但得林塘幽。[7]
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
相知四海孰青眼,[8]高卧一庵今白头。
襄阳耆旧节独苦,[9]只有庞公不入州。[10]
〔注〕
[6] 先生:别本作“处士”。骨相:《后汉书·班超传》:“(班)超微时,有相者谓之曰:‘君燕颔虎颈,是封侯骨相。’”又同传:“超少有大志,尝为官佣书,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7] 卜居:古人选择住所,必先占卜吉凶,故称为“卜居”。
[8] 青眼:比喻对人重视。《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鄙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康来见,对以青眼。
[9] 襄阳耆旧:晋习凿齿有《襄阳耆旧传》,录高士多人。
[10] 庞公:即庞德公,后汉襄阳人,居岘山南,未尝入城市。
这首诗题为《寄隐居士》,表达了诗人对高人逸士的敬佩心情,也寄寓了诗人自己甘心隐居林下的心志。“先生骨相不封侯,卜居但得林塘幽。”诗篇一开头即表明先生风操甚高,不慕荣利。先生自以为本无封侯的骨相,所以无志于封侯,也不羡慕封侯。先生以高隐明志,在选择住所方面,但求于林塘幽静处结个茅庵,即已满足,不艳羡住在朱楼翠馆,自婴尘网。
第二联:“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写先生藏书之富和读书之勤。“几千卷”,极言藏书之多,且皆为珍贵的玉唾书。玉唾,即玉书。据《拾遗记》载:“孔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后世因称玉书为精贵之书。“三十秋”,极言时间之长。孔子晚年,喜读《易经》,曾经留下韦编三绝的故事。“韦”,是熟牛皮。古代用竹简写书,用熟牛皮筋把竹简编联起来,叫“韦编”,后世因以“韦编”代表书籍。先生手校经籍达三十年之久,可见治学的辛勤。
诗的第五六两句:“相知四海孰青眼,高卧一庵今白头。”表明先生在四海之内虽然不乏相知之辈,但他们多汲汲于功名富贵,和先生气味不同。以先生之高格,在这些人当中,谁也没有为先生所垂青,也不配先生给以青眼。先生高卧茅庵之中,甘与鸥鹭为盟、与田父野老为友,现今已经头发白了。“高卧”:旧喻隐居之士,高枕安闲而卧,不预世事。如陶渊明高卧北窗之下自谓是羲皇上人;谢安曾高卧东山,天下想望其风采;都是例子。这两句着重说明先生尽管知交很多,但知音极少。所以甘愿高卧山林,任他头白。
结尾两句:“襄阳耆旧节独苦,只有庞公不入州。”进一步赞美先生的风操。如果拿襄阳耆旧来相比,那么先生是真正的隐士。他的德行,可以和汉末的庞德公比美。别人借隐居之名,以猎取名望,为延誉出山的准备,先生却独如庞公,清操自励,始终不入州门。先生的风格高尚,于此昭然可见。
全诗表意朴素,旨在歌颂真正的隐士,并以此自励。作者自己也终身未入仕途,可见其托意之所在。此诗全篇用拗体,颇为劲健,为黄庭坚所赞赏。
(马祖熙)
谢薖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幼槃,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逸从弟。工诗文,与逸并称“二谢”。有《谢幼槃文集》、《竹友集》、《竹友词》。
夏日游南湖
谢薖
麹尘裙与草争绿,象鼻筒胜琼作杯。
可惜小舟横两桨,无人催送莫愁来。
这里所说的南湖,在今江西抚州市附近。“麹尘裙与草争绿”,麹,为酒曲,麹尘是酒曲上所生的菌,色淡黄,所以诗歌中往往以麹尘代指浅黄色。夏日游湖,湖畔绿草丰茂,草上游人往来,特别是仕女的浅黄裙,在绿草的映衬下格外绚丽夺目,似乎在与绿草争艳。“象鼻筒胜琼作杯。”筒,竹筒。畅怀痛饮,用粗如象鼻的竹筒饮酒,胜过用赤玉精雕细刻成的酒杯,美景在目,美酒在手,诗人逸兴顿发。由游湖,见到小舟双桨,联想到莫愁这位美女。“可惜小舟横两桨,无人催送莫愁来。”莫愁有两个。一个是石城女子,善唱歌谣,所以在六朝乐府中留下了一首《莫愁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双桨,催送莫愁来。”另一是洛阳女子。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后人往往合二为一,作为美女代称。但在此诗中,还是偏重前者。诗人好用大杯狂饮而不爱华贵玉杯、怀想民间女子莫愁而不怀想娇艳的大家闺秀,游兴之高,发想之异,活现出一个洒脱不俗的诗人形象。在宋诗中,这类性灵自然流露、不加掩饰的作品,并不多见。
谢薖被南宋吕本中列入江西诗派,刘克庄称赞他作诗好苦思,此诗在语言上很有江西诗派的瘦硬特色。七言绝句的句法,一般是前四后三,读来富有音乐美,江西派诗人却上承韩愈诗派,力求生新。此诗首句“麹尘裙与草争绿”,句式是前三后四。次句“象鼻筒胜琼作杯”,句式是三、一、三。语言上还极力避熟求生,所以首句不用“浅黄裙”而用“麹尘裙”、次句不用“竹筒杯”而用“象鼻筒”。尤其是末二句十四字中,把《莫愁乐》末二句化入,但又是反用其意:处处都表现出江西诗派的作风。
(何丹尼)
唐庚
【作者小传】
(1070—1120)字子西,眉州丹棱(今属四川)人。绍圣进士。受知张商英,擢提举京畿常平。商英罢相,贬惠州,会赦北归,道病卒。文采风流,有“小东坡”之称。有《三国杂事》、《唐子西集》、《唐子西文录》。
讯囚
唐庚
参军坐厅事,据案嚼齿牙。
引囚到庭下,囚口争喧哗。
参军气益振,声厉语更切:
“自古官中财,一一民膏血。
为吏掌管钥,反窃以自私;
人不汝谁何,如摘颔下髭。
事老恶自张,[1]证佐日月明。
推穷见毛脉,[2]那可口舌争?”
有囚奋然出,请与参军辨:
“参军心如眼,有睫不自见。[3]
参军在场屋,薄薄有声称。
只今作参军,几时得骞腾?
无功食国禄,去窃能几何?
上官乃容隐,曾不加谴呵。
囚今信有罪,参军宜揣分;
等是为贫计,何苦独相困!”
参军噤无语,反顾吏卒羞;
包裹琴与书,明日吾归休。
〔注〕
[1] 事老:时间久了。
[2] 推穷见毛脉:细枝末节都已推究清楚。
[3] 有睫不自见:《韩非子·喻老》:“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即见远不见近之意。
这篇作品,从所取的题材和表现的手法看,在揭露现实的古代诗歌中是别开生面的。乍看“讯囚”的题目,也许会联想起“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类的冤狱,以为作者大概要直接叙写贪残官吏无心执法,使百姓们有苦难言;然而,作者反映吏治的腐败,并不从正面落笔。他是大题小做,侧击旁敲,通过上官和下吏相互的讯问攻讦,让他们不打自招,和盘托出了封建吏治的内幕:原来上官窃禄,小吏窃财,大窃小偷,彼此彼此,哪用得着装模作样地坐堂审贼!小吏的回敬,使得参军大人无词以对,再也审不下去,一场讯囚就此结束。
“直把官场作戏场。”这一幕有声有色的闹剧,从头至尾充满了嬉笑怒骂的讽刺意味。第一句“参军坐厅事”,就是一语双关,点出叙事诗的主旨。参军,即“录事参军”,宋时为知府属官,掌文书、纠察等事;但它又是唐代“参军戏”中优伶行当的专名,指扮演官员的滑稽角色。亦官亦伶,亦真亦假,下文参军的语言和动作,正具有这种可笑的两面性。他凭着公案,切齿咬牙,声色俱厉地对囚犯小吏打着官腔:官中财物都是民脂民膏,你这个为吏的,知法犯法,监守自盗,而今恶迹暴露,罪证俱在,看你还能巧口抵赖?紧接着,囚犯“奋然”而起,针锋相对,向参军据“理”抗争:请问,您曾否看到自己的问题?您未做官时还有点小名声,如今飞黄腾达,当了个参军!无功食禄,您的行为与盗窃有何两样?也不过上司包庇,您才没受处分。我认罪,您也该心里有数。咱们一样是千里求官只为财,何苦非要跟我过不去呢?小吏的一番答辩,气壮而势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参军的嘴全给封住了。参军审不倒囚犯,只好羞惭地准备辞官还乡。活剧终场了,揶揄嘲笑之余,人们却要思索:在此官场舞台上演出的,到底是怎么一出戏!
与《讯囚》可以对读的,宋诗中恰好有一首张耒的《有感》,这两首诗的作者,生活的时期相近,他们都对现实政治相当不满,对民生疾苦相当同情,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以“逢场作戏”来立意遣辞,批判当时的吏治。比较起来,张耒的《有感》是随感式的,写得简略一些;而唐庚《讯囚》讽刺的角度更为新颖,场面的叙写更为具体,声情毕肖,辛辣无比,巧妙地把审判者与被审判者轻轻调换一下位置,便豁然掀开了整个封建官场貌似庄严的帷幕,一下子兜出了大小官吏的丑恶老底,取得了喜剧性的强烈讽刺效果。
(顾复生)
张求
唐庚
张求一老兵,著帽如破斗。
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
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
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
鸡肋巧安拳,未省怕嗔殴。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
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
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
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
用诗歌来对下层民众及其生活进行描写和刻画,汉乐府已有之,至唐人乐府而极盛。如白居易之《卖炭翁》、《杜陵叟》、《新丰折臂翁》、《西凉伎》等,皆是此中名作。本诗借诗语为一老兵张求作传,可以说是直接承续了唐人的传统。
“张求一老兵”,因张求本为一普通老兵,人未必能识其名,故起句直叙其身份。起得急,叙得直,诗歌反而显得有力。“著帽如破斗”,则是外貌刻画。“著帽”二字用得普通,用得随意,却反见出主人公洒脱不羁的个性。轻轻点染,一个落拓老兵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因无其他收入,故老兵只好在益昌市上卖卜求生。在古代,卖卜往往是读书人在读书不成,而又丧失了其他谋生手段之后,无奈才选择的职业,因其运营成本极低,吃饭仅凭一张口也。干这一行的人,往往无房无地,可谓沦落到了极点。张求虽非读书人,但被生活所逼,也只好借此糊口———不过话又说回来,卖卜虽属“贱业”,其中确也藏龙卧虎。远的像汉朝的严君平、郎顗,近的像唐朝的武攸绪,甚至于宋末的名士谢枋得,都曾从事过这一职业。高人名士与江湖骗子混迹杂处,故虽是同行,却也不可一概论之了。上文的“性命寄杯酒”已隐隐透出张求的豪放,下文的叙述,则印证了其骨鲠。
“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骑马好事人”,指前来问卜的人。“瓮牖”,以破瓮作窗户,指的是张求的家。《史记·陈涉世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说的是一个意思。“骑马”,标示的是问卜者的身份乃是富贵之人。身在富贵当中,本不必问卜。稍有世故者,即知此“好事”者之前来,多半是为了听几句恭维开心的话。卜者本多以口舌为功,遇此场景,理应逢迎而上,熟料张求却“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按蓍龟卦象解卦,不肯作一曲语。下文鸡肋安拳,用刘伶典故。《晋书·刘伶传》:“(伶)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本诗反其意而用之,张求只知直言,即使受到嗔怪殴打,也不肯改口,鸡肋安拳,以弱抗强,反见出一股倔强精刚之气。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饿理,即饿纹,指人口角的皱纹,古人认为有此纹者将饿死,用的是周亚夫的典故。《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卖卜者不能逢迎人意,自当饿死。但“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强项”用的是东汉“强项”令董宣的典故。“炙手”指的是当权者。卜者自有卜者的信仰与原则,岂肯趋炎附势,因死而改节。至此,作者已将一介普通卜者的道德水准提升到士人的高度。
岂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真正拥有士人身份的读书人,却早已道德沦亡,廉耻丧尽了。“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舐痔”,典出《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舐痔吮痈,士人们不仅不觉得恶心,而且甘之若饴,可见不讲气节廉耻,仅以利益为追逐的对象,已经成为士林的普遍风气。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加一个“岂”字,是退一步说话,似贬实褒,以退为进。虽然张求未必真的懂得君子的大道,但其却能秉理直言,百折不避。光这一点,就值得君子与其为友。“衰朽”是作者自指。在这样的世上生存,受流行的士风影响,即使不能与其同流合污,亦不免略感到失望与颓唐。作为社会底层一员的张求的所言所行,恰给作者以激励和鼓舞,从市井中看到希望,此亦夫子所谓“礼失则求诸野”之意也。
本诗之写张求,略其形貌而独写其精神,又用其精神作为士人品性的对比,爱憎分明,言辞劲朴,直出直入,激愤之气,透出纸外,时人目唐庚为“小东坡”,以此诗论,适足当之。
(刘竞飞)
春归
唐庚
东风定何物?所至辄苍然。
小市花间合,孤城柳外圆。
禽声犯寒食,江色带新年。
无计驱愁得,还推到酒边。
唐庚字子西,时号“小东坡”。尽管他文采风流而又通于世务,然而在党争剧烈的北宋政局里却难以存身。宋徽宗大观四年(1110)冬,他被贬逐到惠州(今属广东)安置。这首诗就是诗人写于贬所之作。古来咏春的篇什不计其数,而唐庚的这首诗却能在众多的篇什中独具一格,读来别是一番滋味。
诗的前四句写景,用的是两副笔墨。头两句总写,如泼墨写意,以大刀阔斧的疏朗之笔,传达出春来不可阻遏的势头。这里不是“润物细无声”的雨丝悄悄地迎得春归,也不是“吹皱一池春水”的微风在为春的到来浅斟低唱,而是浩荡东风铺天盖地而来,把绿色的生命之树栽满人间。只此一笔,已写出春归的总形势。诗人以一问一答的句式领起,再用“定”字、“辄”字加重语气,使全诗一开始就起势不凡,颇有截断众流、先声夺人之妙。紧接着的三四两句,又换用工笔勾勒分写局部之景,画面渐渐收拢、移近,突出了“小市”、“孤城”两个特写镜头。“孤城”指惠州城,宋代时惠州商业繁盛,诗人另有《西溪》一诗描绘当地市集的盛况说:“市散争归桥纳纳,橹摇不进水潭潭。利倾小海鱼盐集,味入他村酒茗甘。百里源流千里势,惠州城下有江南。”那么本诗所说的“小市”,当是指经营鱼、盐、酒、茶的集市了。喧闹的市场、高耸的城楼,再加绿柳如烟、繁花似锦,映衬出一派花团锦簇似的烂漫春光。这两句句式颇类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名句:“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而又稍加变化。孟诗清淡,本诗妍丽,着色和氛围都大不相同。除了有村居田舍与商业市镇之别外,又有地域的差异。联系下文,此时正当新年乍到、寒食未至,而春光竟已如此之盛,正可见南国春来早。
五六两句暗转,从所闻、所见之景渐渐引出诗人潜结的心绪。“禽声”、“江色”固然是耳闻目击的景象,而“寒食”与“新年”的对举,却不仅是点明时令而已,其中隐含了诗人生涯中一段难以忘怀的情事。大观四年春,唐庚与其弟唐庾、友人任景初自蜀至公安,诗人曾自叙云:“时方寒食,吾三人相与戎服,游九龙池,饮酒赋诗乐甚。”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变故:“是岁,吾迁岭表;明年景初亦谪江左。忽忽数岁皆未得去,寒食无几,念之凄然。”初春携侣游乐,孟冬戴罪南驰,这倏起倏落、欢少悲多的戏剧性转折,正是和“寒食”相联系的。故诗人曾有诗云:“故都回首三寒食,新岁经心两湿衣”(以上均见《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三)。可见这里的“寒食”、“新年”,非同一般的流年之叹,实为诗人郁结的情怀:其中有对美好时光的追忆,更有宦海浮沉、身不由己的惆怅和悒郁。欢情短暂而愁怀永结,这一年一度的寒食早就和诗人的身世之感融为一体了。这两句好比是“陈仓暗度”,以此为津梁,才翻跌出最后两句。
末两句极写愁思之深。古人写愁,比喻层出不穷。如曹植《释愁文》云:“愁之为物,惟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是把“愁”化为有形之物;庾信《愁赋》云:“闭门欲驱愁,愁终不肯去”,又把“愁”拟人化。本诗则由此作进一步的生发,诗人用一“驱”一“推”写出人与“愁”交手相搏的过程:人非但无计驱得“愁”去,反被“愁”推跌到尊前酒边。“借酒浇愁”的套语经此点拨变化,竟化腐朽为神奇,比起曹、庾等人的奇想来,诗人可谓青胜于蓝、后来居上了。以往写春愁者不乏其人,而表现得如此醒豁精警的还不多见,其原因盖在于诗人之愁,非一般的春愁可比,意蕴既深,出句自奇。
诗人在这首诗里用丽景反衬深愁,先极写春光暄妍骀荡,直到最后才急转直下,托出满腹心事。这一顿挫反跌,加强了抒情的力量。诗的首尾处尤见用力,一起一结都颇出人意表。起得俊快,结得沉郁:东风送春,势不可挡;愁绪袭来,难以招架。一首一尾恰如两重合奏,奏出了一阕“春归愁亦归”的主题歌。
(钟元凯)
白鹭
唐庚
说与门前白鹭群,也宜从此断知闻。
诸君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求恐到君。
这是一首即景抒愤的诗,出语便奇。白鹭是与世无涉、不懂人事的水鸟,而作者不仅向它们说话,还要求它们从此断知闻,看来似乎无理,但这无理的要求正是不合理的时势所造成的:原来朝中诸君正在清除朋党,自己既然也是一个得罪的党人,那么按甲乙之序次第推求,恐怕就连自己门前的白鹭也难逃网罗了。唐庚作此诗时正被贬在惠州(今属广东),过着“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醉眠》)的生活,很少与人来往,既怕惹是生非,又抑制不住谪居的忧闷,于是只能借尖刻的讽刺以泄愤,这便是诗人当时的真实心境。
据《宋史》本传说,唐庚为张商英所推荐,任提举京畿常平仓。张商英是变法派,在徽宗时曾被起用为尚书左丞。蔡京执政后,根据徽宗清除朋党的旨意,定司马光、文彦博、吕公著等一百二十人为元祐奸党,由徽宗书写刻石,称“元祐党人碑”,立于朝廷端礼门。已死者削官,生者贬窜。又将元符末向太后执政时主张维持新法和恢复旧法的臣僚,分为正邪两类,再分上中下三等。邪类五百余人都加降责,后又将元祐、元符党人合为一籍,共三百零九人,刻石朝堂,章惇等变法派也被指为党人,与元祐党人一样对待,予以贬逐。张商英因与蔡京议论不合,蔡京指他写过《嘉禾颂》,称颂司马光,也把他列入元祐党籍,落职出朝。唐庚因是张商英所荐,自然受到牵连,政和初被贬岭南,流离困苦六年而不返。这就是“诸君有意除钩党”的背景。“钩党”是相牵引为同党的意思,词原出于《后汉书·孝灵帝纪》“制诏州郡,大举钩党”。用在此处,将徽宗君臣清除朋党比作东汉后期的党锢之祸,实际上也是对朝廷迫害士大夫提出的抗议。甲乙推求本是讽刺朝廷清除钩党株连之广,凡与党人稍有往来,即受牵累,所以按照从甲求乙、从乙求丙的关系类推,自然连白鹭也难免党人之嫌了。连不知人事的白鹭都要与外界彻底隔绝方能苟全,那么人就更不必说了。这样就通过对白鹭的无理要求突出了除钩党一事使许多无辜者受害的不合理。另一方面,甲乙推求到白鹭又暗合“鹭序”之意,白鹭飞有次序,小不逾大,类百官缙绅之象,故常以“鸠仪鹭序”比喻官僚,所以这一句又巧用典故暗藏比喻,概括了满朝百官被次第推求问罪的政治形势。
这首诗抓住当时清除朋党的株连之法加以夸大,把话说到极处,直截了当大发牢骚,似乎只求尖刻,不讲含蓄,但全篇设为对白鹭的劝诫警告之辞,议论双关白鹭的形象和寓意,命意很新,颇见匠心,故痛快透辟而仍堪玩味。
(葛晓音)
栖禅暮归书所见二首
唐庚
雨在时时黑,春归处处青。
山深失小寺,湖尽得孤亭。
春着湖烟腻,晴摇野水光。
草青仍过雨,山紫更斜阳。
唐庚和苏轼是同乡,身世遭遇也有些相似,人称“小东坡”。苏轼曾谪居惠州数年,唐庚因受知于张商英,张罢相后他也被贬惠州多年。这两首五绝就是他贬惠期间所作。题内“栖禅”,是惠州的一座山。诗写游栖禅山暮归所见景物。
第一首起句写岭南春天特有的气候景象:刚下过一阵雨,天色似乎明亮了一些;但旋即又阴云漠漠,在酝酿着另一阵雨。这变幻不定、时雨时停、时明时暗的天容和欲下未下的雨意,只用一个白描句子,便真切形象地表现出来。“在”字是个句眼,读来却感到自然浑成,不见着意的痕迹。
次句“春归处处青”,由天容写到野色。春回大地,处处一片青绿之色。“归”既可指归去,也可指归来,这里用后一义,传出喜悦之情;缀以“处处青”三字,欢欣之情更溢于言表。作者《春归》云:“东风定何物?所至辄苍然。”“所至”句亦即“春归处处青”的意思。不过《春归》诗强调春风的作用,本篇则泛言春归绿遍。结合上句体味,似暗示这种时下时停的春雨有滋润万物的作用。
第三句“山深失小寺”,正面点到栖禅山。句中“小寺”,当即栖禅寺。题曰“暮归”,则栖禅寺在白天游览过程中已经去过,这里说“失小寺”,当是暮归回望时,因为山峦重叠,暮霭朦胧,已不复见日间所游的小寺。山深,寺小,故用“失”字表达。这里透出了诗人对日间所历胜景的留恋,也隐约流露了一丝怅然若失的意绪。
末句“湖尽得孤亭”,与上一句相对。上句是回望所见,下句是前行所遇。湖,指惠州丰湖,在城西,栖禅山即在丰湖之上。诗人在暮归途中,信步走到丰湖尽头,忽然发现有一座孤亭,不觉感到喜悦。三四句连读,一方面是恍然若失,一方面却是欣然而遇,这中间贯串着诗人的“暮归”行程。
第二首起句“春着湖烟腻”,紧承上首结尾,仍写丰湖。春天来了,湖上缭绕着一层带有浓重湿意的烟霭,给人一种化不开的粘腻之感。句末的“腻”字固然是刻意锤炼,表现了春日南方卑湿之地的烟雨迷蒙,“着”字也同样是着意经营。春天,仿佛将它的灵魂与生命附着于湖烟之上,使湖烟也变得粘腻了。
次句“晴摇野水光”,写田野上的水流或湖塘在春天晴光的照映下,波光粼粼,摇曳不定。“摇”字不仅富于动态感,而且透出诗人的一份愉悦感。随着水光的摇动,诗人的心似乎也荡漾着一片春天的晴光。
“草青仍过雨”,第三句又回到天气的变幻。草色青绿,一片春意,而时停时下的雨在行程中又掠过了一阵。经过雨的洒洗,草色显得更青了。“仍”,再、又的意思。
“山紫更斜阳。”傍晚时分,烟霭凝聚,山色显得青紫,紫由返照而来,王勃《滕王阁序》有“烟光凝而暮山紫”之句,可与此参证。雨后斜阳的返照,使暮山更增添了姿媚和色泽。“更”字与上句“仍”字相应,突出斜阳的作用。
这两首诗,前首由天气写到山容湖景,后首由湖景写到变幻的天气和绿野紫山。“暮归”是所写景物的贯串线索。两首在写法上都明显偏于实写刻画,与唐代绝句多主空灵蕴藉有明显不同。两首均用对起对结格式,一句一景。表面上看,似乎各自独立,不相连属。实际上,所写景物不但为春日所共有,而且带有岭南地区春天晴雨变幻以及“暮归”这个特定时间的特征。因此,尽管各个画面之间没有明显的过渡与联系,但这些图景给读者总的感受是统一的。读者不但可以从中看到岭南春归时烟腻水摇、草青山紫的美好春色,而且可以感受到诗人对此的喜悦之情。这种以刻画实境为主、一句一景、似离实合的写景手法,在杜甫入蜀后的不少绝句中可以遇到。
(刘学锴)
春日郊外
唐庚
城中未省有春光,城外榆槐已半黄。
山好更宜余积雪,水生看欲倒垂杨。
莺边日暖如人语,草际风来作药香。
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
唐庚诗的成就,近体在古体之上。他的律诗,工锻炼,善属对,自饶新意,不袭前人。《宋诗钞》谓其“芒焰在简淡之中,神韵寄声律之外”。《春日郊外》是他的一篇有代表性的律诗。
诗先概括地提示:在城里人还不知领略春光的时候,郊外已是榆槐半黄,满原春色。这两句,已可看出诗人敏锐的感受力。下面一联写景句就很有特色了:“山好更宜余积雪,水生看欲倒垂杨。”远山一抹,衬以皑皑的未融积雪,色彩鲜明;近处则波明似镜,映出了垂杨的倒影。这一镜头,自比“溪柳自摇沙水清”的景象更吸引人。
接着,“莺边日暖如人语,草际风来作药香”一联,则又变化句式,换了描写的角度。本来,这首春郊诗的景句,只消“山好、水生,日暖、风来”便可树起整齐的骨架;而作者却不取“日烘莺暖、风送草薰”式的表现手法,他要强调的是,花底莺歌因暖而繁,草际药香因风而发,以莺、草为主,以风、日为宾,写足阳春烟景。“如人语”、“作药香”,也显示了自然物的有意含情,为春郊景色增添了诗意。
最后两句,“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立意近于苏轼的“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陈与义的“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春日二首》之一)。风光满眼,清景难摹,佳句渺茫,稍纵即逝,诗人们的体会正有同感。但唐庚在此却出以不肯定的语气:此中疑有佳句,而欲为酒朋诗侣撷取之时,却早已雪泥鸿爪,无处寻踪了。这一怅然的感触,倍增良辰乐事自古难全之憾,更为深切地道出了忽有所悟、难落言诠的诗家甘苦;和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立意不同。
唐庚作诗,极注意推敲,自谓写诗每每“悲吟累日,反复改正”。他甚至将讲求诗律提到了峻刻寡恩的地步。《唐子西语录》云:“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这首《春日郊外》,用心深而不显得费力,读来简练有味。诗律虽严,却没有斫丧自然,所以显得可贵。
(顾复生)
醉眠
唐庚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4]
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5]
〔注〕
[4] 簟(diàn):竹席。
[5] 筌(quán):捕鱼用的竹器。
古人作诗,常追求“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圣俞语)的理想化境。唐庚的这首小诗,外表平淡无奇,内中自具深意,值得细细咀嚼。
这首诗以“醉眠”为题,其实写的是一个独酌—醉眠—梦醒的完整过程。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诗人在山林环抱的居所中独酌,空山幽静,不闻人声,宛如置身于冥寞的太古时代;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凝固了,不再流动。这里的一切,都使人恍惚如有隔世之感。这儿既无尘世的喧嚣和纷扰,也无名利的追逐和与日俱生的忧患,一切都显得悠然怡然。这是写环境氛围么?又不尽然。诗人实际上写出了一个将醉未醉之人对时空所特有的感觉。这位饮者虽尚未露面,但从他在幕后哼哼唧唧的唱词,不难想见其酣然四顾的身影。在人们浑然不觉之际,诗人已从“醉”字入手解题了。
紧接着,一位陶然自得的饮者形象,便活脱地出现在人们眼前。尽管春意阑珊,只剩下数枝残花,而饮者意兴犹浓,频频把盏。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得鸟声啼啭,他便又笑对鸟儿调侃,仿佛说:“我醉欲眠君且留,谅你这点絮聒,不妨我睡。”俯仰之间,醉态可掬。“好鸟”一句,似从孟浩然的诗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春晓》化出,诗人反其意而用之,在轻松风趣的口吻中,惟妙惟肖地写出了醉者旷放洒脱的神态。这里,“余花犹可醉”点出“醉”字承上;“好鸟不妨眠”又点出“眠”字启下,在似不经意之间,却细针密线,自有布置。
五六两句写饮者从户外进入室内。“门掩”、“簟便”都由“眠”字生发开去。竹席宜人,指明时令,和前面所说的“日长”、“余花”正相一致。欲睡掩门,这一本来是极平常的动作,却如平地生波澜,顷刻间漾起诗人感情的涟漪。“世味”二字,透露出诗人隐秘的心声。门之开合,与“世味”何关?原来在封建社会里,“门”常常成为人物命运遭际的表征,它和屋主人的贵贱穷达、荣辱进退是休戚相关的。如“朱门”象征权势炙人的达官显贵,“寒门”则表示社会地位的卑微低贱,所谓“门第”也者,正是把“门”和品第等级联系在一起。故得势显达时“开门延客”、“门庭若市”,落拓不遇时则“杜门谢客”、“门可罗雀”。炎凉世态,系于区区一“门”。唐庚当时正谪居岭南,他对这样的“世情”是尝够了滋味的。他有《鸣鹊行》诗云:“至今畏客如於菟。岂惟避谤谢还往,此日谁肯窥吾庐?杜门却扫也不恶,何但忘客兼忘吾。喧喧鸣鹊汝过矣,曷不往噪权门朱?”又在《寄傲斋记》一文中设想,如有朝一日能从贬所脱归,回乡后将给故园之门命名为“常关之扉”。这些均可为本句注脚。诗人不说“门掩知世味”,却将“世味”置于“门掩”之前,不止是为了协调声律,也是强调了诗人内心的感慨,又可解作诗人欲乘掩门之际,将那使人心寒的“世味”推将出去,拒之门外,永不让它再来骚扰和破坏恬淡的心境,所谓“便欲醉中藏潦倒,已将度外置纷纭”(《谢人送酒》),且置之度外可也。诗人在悠闲旷达的醉饮之后,忽生“世味”之想,说明他仍怀愤愤不平之气,实不能忘怀于人世。可见此诗所谓“醉眠”,并非抒写流连花酒的闲适情调,不过是借此挥斥幽愤,聊以自慰罢了。
最后两句写由眠至醒。诗人既乐于与花鸟为友,又何妨梦中携侣同游,吟诗留赏?然而这神游时的快意,一回到现实中便烟消云散,所得的佳句竟写不出来,“忘筌”是用《庄子》“得鱼忘筌”的语意。诗人用“梦中频得”、“拈笔又忘”这样轻捷的句子,写出了乍得忽失的惆怅之情,语调中不乏自嘲的意味。对美的追寻只存在于梦境之中,而梦终非现实,一旦梦醒之后,又该是如何惆怅!于此,我们不难在诗人幽默的调笑声中,领略到那淡淡的苦涩的滋味。
这首诗通篇用白描手法写景叙事,事显而情隐。“世味”二字为全篇之眼,贯前领后。在其映照之下,则“眠”前的独酌虽貌似自得,实际上却是诗人在人世间深感寂寞的写照:这里既无三两知己开怀畅饮的场面,也无田家父老提壶过饮的交往。而“眠”后在梦中兴高采烈的寻觅追求,又分明是诗人不甘寂寞苦作挣扎的努力。但现实无情,人生有涯,虽然力求摆脱寂寞,而又终于不得不归于寂寞。如此深衷,如许波澜,均借一次“醉眠”的情事出之,平淡中蕴含至味。王夫之论诗力主一“忍”字,意谓诗歌的含蓄蕴藉,非有大力者不足为言。此诗庶几当之。
(钟元凯)
惠洪
【作者小传】
(1071—1128)僧人,一作慧洪。号觉范,俗姓喻(一说彭),后改名德洪,筠州新昌(今江西宜丰)人。元祐四年(1089)试经于汴京天王寺,得度,先后依宣秘大师、真净禅师。后入清凉寺为僧。以医识张商英,又往来郭天信之门。政和元年(1111)张、郭得罪,他被决配朱崖。能画梅竹。尤好诗词。与黄庭坚相识。有《石门文字禅》、《冷斋夜话》。
崇胜寺后,有竹千余竿,独一根秀出,
人呼为竹尊者,因赋诗
惠洪
高节长身老不枯,平生风骨自清癯。
爱君修竹为尊者,却笑寒松作大夫。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
惠洪,俗姓喻(一作彭),号觉范,是北宋后期诗僧、诗评家。这是一首赞美修竹的诗。崇胜寺,所在未详。据吴曾《能改斋漫录》:“黄太史(庭坚)见之喜,因手书此诗,故名以显。”看来可能是诗人大观中入京前的作品。
首联赞美修竹的节高风清。“长身”正点题内“一根秀出”,“高节”从“长身”来,而含义双关。风骨清癯,既写修竹外形的颀长清峻,更传出其内在的美质与风神。这一联写修竹,形神兼备。“自”字强调其风骨天然生成,值得玩味。
颔联拍合题内“竹尊者”的称谓,以寒松对衬,进一步赞扬修竹的高节与风骨。秦始皇在泰山遇暴风雨,休于松树下,遂封其树为五大夫。“寒松作大夫”用此典故。修竹、寒松,本来都是高洁坚贞品格的象征,但现在修竹虽仍风骨凛然,作为隐君子的化身一向受到人们的喜爱,而寒松却接受了大夫的称号,成为尘俗中的官宦而受到人们的讥笑。寒松与修竹出处的不同,更衬托出修竹的风清骨峻。“尊者”系梵文的意译,指僧人德智兼备者。这里说“爱君修竹为尊者”,似有以修竹隐指高僧之意,观后两联其意更明。
“未见同参木上座,空余听法石於菟。”“同参木上座”,指共同参拜木佛。“上座”为佛教语,指一寺之长。“木上座”,即指木佛。佛经故事中,有老虎听法的故事(於菟即老虎的别称)。此二句意思是“竹尊者”旁边因没有同样高大的树木,仿佛只有它和“石於菟”在参佛听法。
“戏将秋色分斋钵,抹月批风得饱无?”抹月批风,谓用风月当菜肴,是文人表示家贫无可待客的戏言(细切叫抹,薄切叫批),苏轼《和何长官六言次韵》:“贫家何以娱客,但知抹月批风。”可参证。末联说,如果戏将修竹的一片秋色———深绿的竹色分给僧人的斋钵,不知道这“抹月批风”的秀色能否饱人饥肠?言外之意是说,这秀竹之秋色虽可悦目怡情,却未必真可餐。语意幽默。
语句枯淡,不施涂泽,意境清雅,而骨子颇硬,并时有诙谐的风趣。这是此诗的特色,也正是后来江西派所追求的境界。无怪江西派开山祖黄庭坚见而喜,以致手书此诗了。
(刘学锴)
瑜上人自灵石来,求鸣玉轩诗,
会予断作语,复决堤,作一首[1]
惠洪
道人去我久,书问且不数。[2]
闻余窜南荒,[3]惊悸日枯削。
安知跨大海,往反如入郭。
譬如人弄潮,覆却甚自若。
旁多聚观者,缩头胆为落。
僻居少过从,闲庭堕斗雀。
手倦失轻纨,扣门谁剥啄?
开关忽见之,但觉瘦矍铄。
立谈慰良苦,兀坐叙契阔。
谁持稻田衣,包此剪翎鹤。
远来殊可念,此意重山岳。
悃愊见无华,[4]语论出棱角。
为余三日留,颇觉解寂寞。
忽然欲归去,破裓不容捉。
想见历千峰,细路如遗索。
相寻固自佳,乞诗亦不恶。
而余病多语,方以默为药。
寄声灵石山:“诗当替余作。”
便觉鸣玉轩,[5]跳波惊夜壑。
〔注〕
[1] 上人:对和尚的尊称。灵石:山名,在江西临川东南,山中有石灵像,因以为名。作语:指作诗。决堤:比喻破戒。
[2] 数(shuò):多次。
[3] 窜南荒:惠洪曾因得罪朝廷,决配珠崖(今属海南)。
[4] 悃愊(kǔn bì):诚恳。
[5] 鸣玉轩:作者的书室名。作者的诗集,称《鸣玉轩集》。
这首五言古诗表达了作者和瑜上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全诗清峭隽永,比喻精当,不落恒轨,而挥洒自如,有意到笔随之妙。诗分三段。首段十句追叙自己在决配珠崖的时候,瑜上人闻讯惊忧,而自己却泰然处之,不以为意。这段前四句:“道人去我久,书问且不数。闻余窜南荒,惊悸日枯削。”叙述当年和瑜上人分别了很久之后,来往的书信并不很多,但当听到我被窜逐南荒的消息,他却非常惊心,担心我经此挫折,一定要日渐瘦削了。接着作者以“安知”以下六句,表明自己虽然被窜放远方,但视若无事,自己越过大海,就像往返城郭一样。打个比方,就仿佛弄潮儿出没在鲸波巨浪之中,尽管海岸边上聚观的人们,无不缩头落胆,为之惊悸,而勇敢的泅泳者,却或沉或浮,神态自若,毫不在乎。这个比喻,不仅恰到好处,而且把作者履险如夷的精神,描绘得非常形象。
第二段十六句,叙述作者在遇赦归来之后,瑜上人特意赶来探望的情景。这段前四句叙说自己僻居陋室,平时很少有人过访,小院子里十分清寂,麻雀儿相斗,竟落到地上来了。自己手里小小的纨扇(轻纨,绢制的团扇),也因手倦而掉落在一旁。却在这个时刻,忽然听到剥啄敲门的声音(剥啄,指敲门声),那是谁呢?作者在忖度着。接着以“开关忽见之”等六句,写开门以后见到瑜上人的惊喜之情,因为事先并不知道瑜上人要远道前来过访,所以用“忽见之”表示又惊又喜,又因为长期没有会面,所以用“但觉”表示此时的感觉。瑜上人虽然精神清健,但比之往日是消瘦多了。旧友重逢,先是握手交谈,互相慰藉;随后又坐定下来,倾吐阔别以后的情况。作者端详友人清瘦的外形,顿然兴起“谁持稻田衣,包此剪翎鹤”的感受。“稻田衣”是和尚穿的有像水田一般的格子的僧衣。“剪翎鹤”是剪去翎毛的野鹤,此处喻外形清瘦。这两句形容瑜上人穿着僧衣,而又用这种稻田衣包着瘦削的躯体,刻画人物极能传神。后六句感激瑜上人远来探望的深情。作者用“远来殊可念,此意重山岳”两句,感激他不辞跋涉之劳,特意远道前来,以见其情重如山,而且又用“悃愊见无华,语论出棱角”两句,赞美瑜上人诚挚朴实的高情,方正不阿的言论,以示其品格的高尚。又以“为余三日留,颇觉解寂寞”两句作一小结,表示相留虽说只有三天,但因彼此相知之深,颇能解除寂寞。这一大段写幽居清寂之景,叙知友重逢之情、状人物特有的形象,感知己悃愊之忱,笔意深刻,使前一大段瑜上人关切之情,更加具体。但瑜上人求诗之意还未点出。
第三大段从“忽然欲归去”到结尾,共十二句。写瑜上人在盘桓三天之后的辞行,并点明求《鸣玉轩诗》这一意旨。这段先以“忽然”等四句,写瑜上人的“欲归”,他既动归思,作者也苦留不得,“破裓不容捉”一句(裓,僧衣),形象地显示出他“破裓”萧然,不容挽捉,于是只得让他走了。“想见”两句,是作者想象瑜上人此去,又要历尽千峰越过像绳索一样抛在深山幽谷中的羊肠小道(遗索,指小路像丢下的绳索),给作者留下了深度的忆念,作者因而以次四句作如下的表白。“相寻固自佳,乞诗亦不恶。”表明相寻的情谊,固然可贵;而求诗的心情,也非常美好。可惜的是自己早已断绝了作诗的念头,目前正以沉默来医治自己“多语”的毛病。那么怎样来回答友人相求的厚谊呢?为了感知友前来的不易,还是“决堤”一次吧(决堤,喻指破例)。于是作者在结尾四句,用巧妙的语言来完成这一心愿:“寄声灵石山:‘诗当替余作。’便觉鸣玉轩,跳波惊夜壑。”作者说:寄个音信给灵石山,借山灵之助,给我点诗兴,为我作点诗吧!果然鸣玉轩前,一派波涛跳动的声音,一直涌上我的心头,惊动了沉睡的千崖万壑,于是思潮滚滚,迫使我写下了这首记录友情的诗篇。
全诗首写忧患中瑜上人相忆之情,次写放归后瑜上人相访之谊,末写瑜上人乞诗之忱,和自己不辞为之破戒重新赋诗以酬的心意。中间妙喻层出,佳趣横生,语法新奇,思致高远,不愧为传诵的佳作。
(马祖熙)
题李愬画像
惠洪
淮阴北面师广武,其气岂止吞项羽?
君得李祐不敢诛,便知元济在掌股。
羊公德化行悍夫,卧鼓不战良骄吴。
公方沈鸷诸将底,又笑元济无头颅。
雪中行师等儿戏,夜取蔡州藏袖里。
远人信宿犹未知,大类西平击朱泚。
锦袍玉带仍父风,拄颐长剑大梁公。
君看鞬櫜见丞相,此意与天相始终。
《题李愬画像》是诗人赞颂中唐名将李愬的一篇七古。李愬为唐德宗时西平郡王之子,元和十二年(816)任唐、随、邓节度使,翌年曾率军雪夜攻克蔡州,生擒吴元济,封凉国公。后又历任武宁、昭义、魏博等地节度使。
起首两句,撇开题目,从楚、汉相争时的史事着笔。淮阴,指淮阴侯韩信。他击破赵军,俘虏了赵国的谋士广武君李左车,解其缚而师事之,并问广武君攻燕伐齐之计。广武君献计,韩信采纳,遂平燕、齐,项羽势孤。两句叙其事,并参以议论。说“其气岂止吞项羽”,言外意谓,韩信此举充分显示其远略和大将风度,岂止消灭一个项羽而已。用反诘语气,更显得气势充沛。
紧接着三四两句,揽入本题,引出李愬事。李愬奉命讨伐淮西藩镇吴元济,俘获了淮西大将李祐,“诸将素苦祐,请杀之,愬不听,以为客……令佩刀出入帐下,署六院兵马使。……由是始定袭蔡之谋矣”(《新唐书·李愬传》)。两句是说,李愬俘获李祐而不加诛,从此吴元济的命运已落掌股之中,胜利可期。这件事最足以说明李愬的政治远略和大将风度。说“不敢诛”,正见李愬此举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一二句与三四句,时代远不相及,事情的性质与结局却很相似,二者并写对应,用历史的类比突出了李愬的形象。
“羊公德化行悍夫,卧鼓不战良骄吴。”羊公,指西晋名将羊祜。他都督荆州军事,出镇襄阳。在镇十年,开屯田,储军粮,作一举灭吴的准备。平日则与吴将陆抗互通使节,各保分界,绥怀远近,以收江汉及吴人之心。“德化”、“卧鼓”即指上述情事。这两句又举史事作类比,说羊祜用德化手段来对待凶悍的吴国武夫,卧鼓不战,目的正是为了使吴人骄而不备。暗示李愬在淮西之战中所推行的也正是这种德化政策。他对待丁士良、吴秀琳、李祐、董重质等降将,可以说都是施行一贯的“德化”政策。这两句分别承上启下。
“公方沈鸷诸将底,又笑元济无头颅。”沈鸷,形容深沉勇猛。据史载,李愬代袁滋为随、唐、邓节度,讨吴元济,“以其军初伤夷,士气未完,乃不为斥候部伍。或有言者,愬曰:‘贼方安袁公之宽,吾不欲使震而备我。’乃令于军曰:‘天子知愬能忍耻,故委以抚养。战,非吾事也。’……蔡人以尝败辱霞寓等,又愬名非夙所畏者,易之,不为备。愬沈鸷,务推诚待士,故能张其卑弱而用之。”这正是采用羊祜卧鼓不战以骄吴的策略,也是李愬“沈鸷”性格的具体表现。当他示敌以弱,不露声色的时候,心里正在嗤笑吴元济恃强而骄,不加戒备,马上就要掉脑袋了。两句承上,进一步揭示李愬深于谋略,沈鸷勇猛的性格,这和前面所强调的德化政策,从不同的侧面表现了李愬的深谋远略。
接下来四句,写平蔡战役的神速秘密。李愬雪夜入蔡州,是军事上攻其不备的大胆行动。“始发,吏请所向,愬曰:‘入蔡州取吴元济!’士失色。……黎明,雪止,愬入驻元济外宅,蔡吏惊曰:‘城陷矣!’元济尚不信,曰:‘是洄曲子弟来索褚衣尔。’”这正是所谓“等儿戏”、“藏袖里”了。大胆而果决的行动,实际上是建筑在谨慎周密的调查判断基础上,而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不免等同儿戏了。这里的“等儿戏”,正是极赞其取胜之轻松不费力。如此神速秘密,“远人信宿犹未知”,宜乎称之为“藏袖里”了。李愬的父亲李晟(封西平王,故称“西平”)在德宗时平定朱泚之乱,直击泚所盘踞的宫苑,“披其心腹”,用兵韬略与李愬袭蔡颇为相似。这里于叙述平蔡之役后顺带一笔,正所以见李愬韬略得自家传,故用兵有乃父之风。这就进一步突出了名将后代李愬的形象。这几句夹叙夹议,突出赞颂了李愬的历史功绩———夜袭蔡州,以及在这一战役中所表现出来的杰出的军事才能。
“锦袍玉带仍父风,拄颐长剑大梁公。”两句落到画像上,赞美画中的李愬锦袍玉带,俨然具有其父西平王的仪容风度;身上佩着拄颐长剑,又正像当年的唐朝功臣梁国公狄仁杰。“仍父风”承上“大类西平”,衔接圆转自然,狄梁公是诗人崇敬的兴唐功臣,《谒狄梁公庙》诗有“使唐不敢周,谁复如公者”之句,这里将李愬与其父西平王及狄仁杰并提,正表明在诗人心目中,他们的功绩是先后辉映的。
“君看鞬櫜见丞相,此意与天相始终。”丞相,指裴度。裴度当时以同平章事(宰相)身份都督诸将讨伐吴元济。史载李愬破蔡后,“乃屯兵鞠场以俟裴度,至,愬以櫜鞬(盛弓箭的器具,这里指背着弓箭袋)见,度将避之。愬曰:‘此方废上下久矣,请以示之。’度以宰相礼受愬谒,蔡人耸观。”最后两句,抓住“鞬櫜见丞相”这一典型事例,突出表现了李愬不居功自傲、善识大体的政治品质,表明了他对朝廷的赤胆忠心和政治远见,为李愬的形象增添了光彩照人的一笔。“此意与天相始终”,这里所盛赞的“意”正是李愬的忠贞与远见。
这首诗在构思上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运用历史的类比来突出主人公李愬的形象。全篇四层,每一层都以古人古事作类比映衬(韩信师广武、羊祜行德化、西平击朱泚、狄仁杰拄颐长剑的形象)。这种类比,由于与主人公的行事非常相似,因而对主人公的形象和性格起着有力的衬托映照作用。这种方法作为整体的艺术构思的主要手段,在全篇中贯串始终。像这样有意识地运用历史类比手法,在诗歌中还不多见。诗用论赞体,议论的成分很浓,但由于能以议论驱驾史事,议论本身又挟带着浓郁的抒情色彩,读来并不感到抽象枯燥。全诗雄健稳当,有碑版文字气息,所以陈衍评论说:“抵段文昌一篇碑文,不啻过之。”(《宋诗精华录》)
(刘学锴)
谒狄梁公庙
惠洪
九江浪粘天,气势必东下。
万山勒回之,到此竟倾泻。
如公廷诤时,一快那顾藉!
君看洗日光,正色甚闲暇。
使唐不敢周,谁复如公者?
古祠苍烟根,碧草上屋瓦。
我来春雨余,瞻叹香火罢。
一读老范碑,顿尘看奔马。
斯文如贯珠,字字光照夜。
整帆更迟留,风正不忍挂。
这首五言古诗,是诗人拜谒唐朝名臣狄仁杰祠庙后所作。狄仁杰曾贬彭泽令,诗中提到“九江”,庙当即在彭泽县。仁杰在睿宗时封梁国公,故称“狄梁公”。
开头四句,从狄梁公庙所在地———彭泽一带的长江起兴。长江九派,巨浪汹涌,用一“粘”字,形象地描绘出远浪与天相连的壮阔景象。这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气势,必然要浩荡东下,尽管在九江一带有重叠的山峦将它勒回,但到了此地,竟奔泻而下,不可阻遏了。“必”字、“竟”字,正写出长江冲决一切阻拦,奔腾东下的气势。这四句点地,并兴起下文。
“如公廷诤时,一快那顾藉!”五六两句由眼前奔泻的长江联想到狄仁杰的“廷诤”。狄仁杰立朝以正直敢言见称。史载,武后“欲以武三思(武则天侄)为太子,以问宰相,众莫敢对。仁杰曰:‘臣观天人未厌唐德。比匈奴犯边,陛下使梁王三思募勇士于市,逾月不及千人。庐陵王(武则天子,即中宗李显)代之,不浃日,辄五万。今欲继统,非庐陵王莫可。’后怒,罢议。……后匿王帐中,召见仁杰语庐陵事。仁杰敷请切至,涕下不能止。”“后将造浮屠大像,度费数百万。……仁杰谏……后由是罢役。”这两句所概括的正是上述一类情事。这种为国家利益无所顾忌、犯颜直谏的态度,表现出政治家的刚决与勇敢精神。用万山不能勒回的奔泻千里的长江来比拟,实在是最确当不过的了。
“君看洗日光,正色甚闲暇。”典出《新唐书·狄仁杰传》,赞语曰:“故唐吕温颂之曰‘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潜授五龙,夹之以飞。’臣以为知言。”虞渊,神话中日落的地方。咸池,神话中太阳洗浴的地方,“取日虞渊,洗光咸池”,意思是狄仁杰能从“虞渊”把太阳拉回来,能在“咸池”把太阳洗得更光亮,从而使唐王朝从衰落中重又复兴。
九十两句,是对狄仁杰功绩的总结性评赞,也是整个上段的收束。把问题提到“使唐不敢周”的高度,可谓无以复加。意思是说,狄仁杰使武则天建立的周政权,终于败亡,而使唐朝得以复兴,“唐不敢周”,实际上是“周不敢唐”。下边再补上一句“谁复如公者”,更将狄仁杰的功绩提到所有卫唐功臣之上。这两句的句法也劲健有力,与内容相适应,上句造语尤生新奇劲。
以上十句为一段,赞颂狄仁杰的品格功绩。以下转到“谒庙”。“古祠”四句,描绘祠庙荒寂景象。古老的祠庙笼罩在一片苍烟之下,碧绿的春草已经长上了屋瓦,更显出祠庙的冷落荒凉。诗人来时,虽当春雨洗绿的生机蓬勃的季节,但瞻望庙宇,香火久废,不禁嗟叹不已。这里蕴含着对世俗不重前贤的感喟以及对前贤身后寂寞的伤感。“春雨”、“碧草”,点缀物色,益见荒寂。
“一读老范碑,顿尘看奔马。斯文如贯珠,字字光照夜。”老范碑,当是庙中所立由范仲淹撰写的狄仁杰碑文。顿尘,停顿的灰尘;奔马,奔驰的马匹,似是借况碑刻上超逸奔腾的文字。四句写谒庙所见范碑,赞美其虽尘埋日久,而字体超逸,文笔精妙,光彩可以照夜。赞范碑,实际上也是赞狄仁杰。
结尾两句,写谒庙后迟留不忍离去的情景:帆已经整治好,但临行之际,迟留不去。尽管风正,却不忍把帆挂起来。这个细节,进一步渲染了诗人的崇敬追思之情,增强了结束语的抒情气氛。
(刘学锴)
次韵天锡提举[6]
惠洪
携僧登芙蓉,[7]想见绿云径。
天风吹笑语,响落千岩静。
戏为有声画,画此笑时兴。
夙习嗟未除,为君起深定。
蜜渍白芽姜,辣在那改性。
南归亦何有?自负芦圌柄。[8]
旧居悬水旁,直室如仄磬。
行当洗过恶,佛祖重皈命。
念君别时语,皎月破昏暝。
蝇头录君诗,有怀时一咏。
〔注〕
[6] 天锡提举:身世未详,疑为朱天锡,作者同时人张景修,有《送朱天锡童子》诗。
[7] 芙蓉:湖南衡山有芙蓉峰。
[8] 芦圌(chuán):亦作芦篅。圌,同篅。用芦苇或竹片编成圆圌,有柄可背负,用以盛旅途的粮食。本意为盛谷物的圆囤。
这首诗是步友人原韵的酬赠之作。全诗分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开头两句:“携僧登芙蓉,想见绿云径。”叙说当时承天锡提举,相携共登衡山的芙蓉峰,所经行的山径上,绿云缭绕,至今还可以想见登山的情景。接着两句:“天风吹笑语,响落千岩静。”则写登临之时,意趣盎然,天风吹送着笑语的声音,这声响打破了千崖万壑的寂静,回旋在幽谷丛林之间。登临之乐,恍如身在仙境,远非人世间所能有。“戏为有声画,画此笑时兴”这两句是说,因为心情的欢畅,当时曾赋诗以志,戏为绘景绘声之句,不仅诗境如同有声之画,而且所画的即为笑语时的清兴和神情。如今虽说此游已成往事,而笑语之情,登山之趣,依然历历在目。这一段极写登山之乐,而写景写情,写境界,写登临时的笑语,写笑语中蕴藏的兴致,可算是一片化机,融合在诗情画意之中,构成神奇的画境。
第二段十句。“夙习”四句,感叹自己虽然出家为僧,但积习未除,所以友人来访,深感高谊,不惜从入定之际,油然而起,破除“深定”时的戒律。从自己的习性来说,就好比是经过蜜浸的芽姜,尽管外面一层甜,却是内在的辣性并未改变。这段后半“南归”以下六句,回忆从琼崖南归以来,自己仍旧是孑然行脚之僧,所携所负,仅仅为芦篅之箧,其中不过是破衲、餱粮而已。归来之后,且喜悬在水边的旧居犹存,茅庵径直,聊可容膝,小得就像逼仄的悬磐一样,但即是这点足以藏头覆足的所在,也够得上满意的了。行当一洗往昔的罪过,重行皈依佛祖(皈命,即归依佛法之意。皈,即“归”),以扫除尘念,一意清修,将亦自有抛却红尘之乐。这一段追叙放逐遇赦后的情况,着重表明心性未改,且有志禅寂,以便友人了解自己的趋向。
第三段“念君”等四句,是对友人致忆念之情。想起友人临别的话语,就像天空中皎洁的月亮,破除了长夜的昏暝而在自己的心灵上朗照。在清暇之时,不免以蝇头细楷,恭写君诗,以便在怀思之时,取来咏诵一过,使不复生鄙吝之情,以为修行中的良伴。此情此意,必当得君之一谅,想来定能不我遐弃,也就大慰生平了。“皎月破昏暝”一句,善用比喻,意境高妙。
全诗第一段刻画共同游芙蓉峰的真趣,妙在不落言诠、语意之外,充满欢欣。第二段意在表明自己遇赦归来之后,当永远皈依佛教,虽贫亦无碍,过去种种,只不过偶然游戏人间。第三段写情,情中寓空灵之景,豁然落响天外,结句更回映前文之“携僧”,示临分时话语当永留心曲。全作意境高旷,幽清中见其雅致。作者虽为方外之人,但情根毕竟未断,尘念犹存,蜜渍姜芽之喻,十分形象。诗境和心境虽然不妨参合,但就诗而论,这首诗是诗境高于心境的。
(马祖熙)
徐俯
【作者小传】
(?—1140)字师川,自号东湖居士,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年幼能诗,为舅黄庭坚所器重。以父荫授通直郎。绍兴二年(1132)赐进士出身。历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与曾幾、吕本中游。诗属江西派,晚年之作趋于平易。
春游湖
徐俯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
徐俯是黄庭坚的外甥,早年作诗受到黄庭坚的影响,所以被吕本中列入《江西诗派宗社图》。但他后来极力要摆脱江西派艰深雕琢的风格,追求平易自然,主张“必有是景,然后有是句”(曾季貍《艇斋诗话》)。从这首《春游湖》即可看出他暮年的诗风。
诗写早春游湖的幽兴,目之所及,自成佳境:成对的燕子掠过水面,夹岸的桃花临水怒放,雨后的春水漫过了桥头,一叶小舟从柳阴中悠悠撑出。像桃红柳绿,春水双燕这类为人所写熟的常见景色,倘若真的不费心思随手拈来,极易落入平熟率滑一路。这首诗之所以能给人以新鲜之感,主要是能够以意趣剪裁景物,根据觅春的心理和游湖的行踪来安排构图。
发端作一问句,起得突兀,仿佛诗人忽然发现了双飞的燕子,这才意识到春天已悄悄回来了。“几时”二字是对燕子如见老朋友一般的亲切问候,春天不知不觉的来临在诗人心里所引起的惊喜之情也自然溢于言外。再看湖上,果然桃花开遍枝头,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了。“夹岸”二字写桃花成林,极为繁盛,为“蘸”字作意:花既夹岸,枝条斜伸到水面,方有蘸水而开的妙想。而蘸水又可使人意会桃花的鲜艳水灵仿佛是由于蘸饱了水分的缘故,甚至可以进而联想到水中桃花的倒影,故下一“蘸”字,桃花之神态、意趣俱出。后两句从过桥与乘舟两路写游湖之兴,而能将游踪化为画意。雨后水涨,淹没桥头,断了人行,改为坐船摆渡。这小小的插曲,倒给诗人提供了现成的诗料,不但可见出春雨之后湖上波平水满的情状,而且因断桥而寂无人行,还给这幅明媚的春景添上了一点荒寒的野趣和清幽的情味。舍桥登船,柳阴中撑出一叶小舟,与上句自成因果,接得现成。正如上句由桥断而见水涨,这句也由舟小而见湖宽。中国画表现水景常用此法,只就桥、船落笔,不画波纹,自有水意。所以这两句诗体现了中国诗歌艺术的两个重要的审美特点:一是写景在秀丽之外须有幽淡之致。花开燕飞,固然明媚,然无断桥野浦,便少逸趣。二是以实写虚,虚实相生。只消写出小舟一篙撑出柳阴的悠然情态,水面的空阔宁静和满湖阴阴的柳色便如在目前,正如全诗并无一字刻画湖光水色,仅在近水景物上做文章,就将满湖春色烘托了出来。南宋词家张炎有一首描写春水的《南浦》词,其中的名句“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就是从徐俯这首诗蜕化的,因强调了断桥的“荒”意和扁舟的“小”字,就比徐俯诗更明确地点透了那点荒凉感在桃红柳绿中的调剂作用,以及诗歌构图以小衬大的辩证关系。徐俯此诗曾传诵一时,赵鼎臣说:“解道春江断桥句,旧时闻说徐师川”(赵鼎臣《和默庵喜雨述怀》),可见第三句尤为著名,而张炎的《南浦》词居然能在前人名句上稍事改作而成“古今绝唱”,上述道理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葛晓音)
韩驹
【作者小传】
(?—1135)字子苍,仙井监(治今四川仁寿)人。政和初,以献颂补假将仕郎,召试,赐进士出身,除秘书省正字。历官洪州分宁知县、著作郎。宣和中,迁中书舍人,寻兼权直学士院。高宗即位,知江州。卒于抚州。少时以诗为苏辙所赏。论诗主禅悟。有《陵阳集》。
九绝为亚卿作(其三、其四、其五、其八)
韩驹
更欲樽前抵死留,为君徐唱木兰舟。
临行翻恨君恩杂,十二金钗泪总流。
世上无情似有情,俱将苦泪点离樽。
人心真处君须会,认取侬家暗断魂。
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
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
妾愿为云逐画樯,君言十日看归航。
恐君回首高城隔,直倚江楼过夕阳。
亚卿,姓葛,阳羡(今江苏宜兴)人,曾任海陵尉,诗人的朋友。关于这组诗,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记载说:“余以《陵阳集》阅之,子苍(按即韩驹字)《十绝为葛亚卿作》,皆别离之词,必亚卿与妓别,子苍代赋此诗。其诗云:‘妾愿为云逐画樯,君言十日看归航。’以此可知也。……徐师川跋云:‘……十诗说尽人间事,付与风流葛稚川。’”这段话说明两点:其一,这组诗原来是十首(胡仔、徐师川都是诗人同时代人,后者还是他的朋友,故二人之说当可信),在流传过程中,不知何故失落了一首,于是连题目也由“十”而为“九”了;其次,这组别离之诗的女主人公是一位妓女,这除了胡仔举出的例句外,尚可从“君恩杂”、“十二金钗”等语中得到证明。这组以女主人公的代言体写成的绝句,可能是诗人听了葛亚卿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后,为他们二人而写的。
他又要离她而去了,她黯然销魂,情不能已。诗人写出了她的这种感情,代她向他倾诉了内心深处无限的爱恋之情。
其三、其四两首,诗人用对比的手法写出她对他的一往情深。其三这首,以她强烈的感情变化表现她的深情。十二金钗,原谓人姬妾很多,这里指他情人众多。她先是极力挽留:他动身在即,离筵也已摆开,可是就在这举樽道别之际,她仍不死心,还想拼死(抵死)挽留住他,并且强忍悲痛,轻柔地为他唱起:“洞庭波冷侵晓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李义山《木兰花》诗)“……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柳耆卿《雨霖铃》词)等这些感伤离别的歌曲,力图唤起他对以往离愁别恨的回忆。然而他还是坚决要走。她大失所望,便由爱转恨(翻恨):恨他对爱情太不专一(恩杂),所爱既多,又轻别离,使得这些女子(包括她自己)总是在以泪洗面中打发光阴。这里的“恨”,含蕴着这位青楼女子既不能获得他专一的爱情又要常常饱尝别离之痛的内心苦闷。但是挽留也好,恨也好,都表现了她对他的深情厚爱。
其四这首,以世人的无情衬托她的真情。本来,世上那些无情者,都会装得像个有情人,他们在这种离别的筵席上,也往往会掉下几滴眼泪。可是她不是这样人,她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我,我今日当筵落泪,却是发自内心的一片真情,这“人心”之“真处”,你须要理会得,牢牢地记取啊,为了思念你,我总是暗暗地哀伤不已(因为我不是你的妻,故而连伤感也得避着些人)。侬家,是她的自称,犹言吾家。在对比之中,如泣如诉地道出了她对他的真情挚爱,并且展示出这个沦落风尘的不幸女子的内心活动:生怕刚才自己又爱又恨的态度会引起所爱之人的怀疑。
其五、其八两首,诗人以直抒胸臆的手法,写出了她对他的满怀痴情。她见他执意要走,便在其五这首中痴情相告道:从此天涯海角,人各一方,你住在那江边耸起的画楼内,我居住在这儿江水入海处(海角)。从今后,我将日日伫立海边送潮头(海水涨潮,潮头便随江而上,故云)。你可要晓得,那滔滔的潮头之中,有我的相思泪,它流啊、流啊,一直流到你的楼前,就再也不流了。她倾吐了别后她将为他“泪总流”的相思之苦。
其八这首写他终于要走了,她竟异想天开,说自己愿意变作一朵云,追着他的画船走。他终于被她的痴恋所感动,不由婉转相劝:“十日看归航。”她放他走了,然而正在“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时,她又突然向着他喊:“恐君回首高城隔,直倚江楼过夕阳。”“高城隔”,用的是唐人欧阳詹的典故。欧阳詹在太原恋一妓,临别赠诗,有“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诗意是说,只怕你走后,回首望我,已被高城隔住,看不到了,而我仍倚在江楼上盼望着你。情意极为凄婉。
男女爱情这个传统题材,在宋人笔下,多以当时的流行歌曲———词的形式来抒写,而在大量的五七言古今诗体中,以爱情为主题或题材的诗,却很少,而写得好的更为罕见。韩驹这组感情炽烈的爱情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那位多情多义的妓女,对其友人葛亚卿不忍分别、又不得不分别的那种深情难舍的别离之情,写得缠绵悱恻,情真意挚,十分感人。这在宋人诗中显得极其难得。写作上,手法的灵活多变,语言的浅近自然,以及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大胆追求、热烈表白和深情奇想,都深得民歌神髓,作为文人诗,尤属不可多得。因此,这组诗在内容与艺术上,都颇值得珍视。
(周慧珍)
夜泊宁陵
韩驹
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
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正南。
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垂露落毶毶。
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
陆游曾见韩驹诗手稿一卷。他在《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陵阳先生诗草》一文中说:“先生诗名擅天下,然反复涂乙,又历疏语所从来。”可见韩驹讲究字句锤炼,不惮一再修改;又爱自己注明字句出处,以证实“字字有来历”。这正是典型的江西诗风。但刘克庄《后村诗话》却说:“吕公(按,指吕本中)强之入派(指江西诗派),子苍(韩驹字)殊不乐。”则又可证韩驹入江西而能不为江西所囿,“非坡非谷”(见王十朋《梅溪先生文集》后集卷二《陈郎中赠韩子苍集》),“直欲别作一家。”(见《陵阳集》卷首小传)这首《夜泊宁陵》正是“别作一家”之诗。诗写水行风光,情景浑然一体,不假挦扯,显然有别于“生吞活剥”之作。
“汴水”是一条运河,从开封经杞县、宁陵东南入淮。诗人乘舟沿此顺流东下,又遇北风吹送,扬帆破浪。首联写舟行迅疾,如转丸而下。颔联“旦辞”,补足上联之意;“夜泊”二字点题。这两句对仗工稳,而又意义连贯,一气倾注,暗用太白《早发白帝城》诗意,令人不觉。后四句诗情一转,写夜泊情景。颈联“老树”、“寒花”,意境萧瑟,气象森严,节奏从轻快流走变为凝重沉着。尾联从眼前水天之景,转出茫然身世之情,境界变得深沉寥廓,含无限怅惘之意。韩驹始以受知于苏辙享誉诗坛,终坐苏氏之党而一再贬谪,死于抚州。从诗意看,这首《夜泊宁陵》当是被贬出都赴江西任所时而作。诗人把身遭党祸茫然不知所适的心情,表现在苍茫凄迷的水天月色之中,语淡而腴,境幽而远,结联更“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见《唐音癸籤》卷三)与黄庭坚的奇峭、陈师道的枯淡迥异。
《诗人玉屑》卷二引《臞翁诗评》说:“韩子苍如梨园按乐,排比得伦。”这是说韩驹写诗讲究章法结构。《诗林广记》引《小园解后录》说:“……子苍有《过汴河》诗云:‘汴水日驰三百里’云云,人有问诗法于吕居仁,居仁令参子苍此诗以为法。”可见吕本中十分推重此诗章法。此诗的开承转合也确有妙谛。首联两句紧承,联翩而下。读了第一句也许要问:舟行一日驰三百里,何能如此迅速?次句就作了回答:乃因“扁舟”“东下”顺风“开帆”所致。这一联宕开。第三句“旦辞杞国风微北”,是对第二句“东下”“开帆”的补充。不因“风微北”,就不能“开帆”“东下”。四句“夜泊宁陵月正南”,则为第一句“日驰三百里”提出佐证。不及“夜泊宁陵”,又何能夸口“日驰三百里”?再从联与联的关系看,这一联“旦辞”、“夜泊”,一意紧承,极言时间之倏忽,使首联“日驰三百里”具体化,因此这整个第二联又合为一意,对第一联作了补充。第五句“老树挟霜”承三句“风微北”。不因北风,老树不至有窣窣鸣声。六句“寒花垂露”则上应四句“夜泊”。若非月夜扁舟系岸,自然看不见“垂露落毶毶”。“挟”、“垂”二字,极见锻炼功夫。尾联则回应首联,绾结全诗,把一叶扁舟置于“水色天光共蔚蓝”的浑茫一色之中,自然令人生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水色天光,一片蔚蓝,给全诗染上了幽暗的感情色彩。汴水、夜月,老树、寒花,构成了一个苍茫幽渺的意境。首联大开,尾联大阖,正好结住全诗。
当然,诗缘情而生,不当拘泥于法。但是如果既能情景相生,不见雕镂之迹,又能脉络勾连,通体圆紧,又何尝不可!韩驹此诗,诗中有法,而又不为常法所拘,是其戛戛独造。
(赖汉屏)
题湖南清绝图
韩驹
故人来从天柱峰,手提石廪与祝融。
两山坡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
下有潇湘水清泻,平沙赤岸摇丹枫。
渔舟已入浦溆宿,客帆日暮犹争风。
我方骑马大梁下,怪此物象不与常时同。
故人谓我乃绢素,粉精墨妙烦良工。
都将湖南万古愁,与我顷刻开心胸。
诗成画往默惆怅,老眼复厌京尘红。
这是一首题画诗,画的名称是《湖南清绝图》。画面上展现的湖南山水风景,有衡山诸峰,有潇湘之水。可以想见,这是缩千里于尺幅的艺术概括。
起二句先交代画的来历。湖南境内的衡山,有七十二峰,最大者五: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可以约略想见天柱、石廪、祝融诸峰的峻险奇伟。诗人的一位老朋友刚从湖南回来,带回一幅《湖南清绝图》,上面画着衡山诸峰。如果照直交代叙说以上事实,不免平淡寡味。现在用“来从天柱峰”点明故人来历,已给人以平地见山,突兀而起之感;紧接着更故作惊人之笔,说他“手提石廪与祝融”,便觉奇趣横生,警动不凡。两句制造了悬念,吸引读者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下文。
“两山坡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坡陀,是不平坦的意思。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巉岩不平、绵亘百里的奇峰叠嶂,然而这广袤的山峦却又怎能安放在这小小的行李之中呢?上句是以画为真,以虚为实;下句却又疑真为幻,疑实为虚。这虚实真幻的感受,不但突出了画艺的高妙传神,而且由于只加暗示而不说破,将悬念推进一层,造成了戏剧性的效果。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诗人努力将平常的事物化为新奇的意趣。
接下来四句,是对画面上景物的进一步描写。前四句由交代画的来历带出了画上的峰峦,这几句换笔写水。先上后下,先山后水,符合赏山水画时的自然顺序。山峰之下,有清莹的潇湘之水在静静流泻,水边,是白色的平沙,赭色的江岸,岸边的丹枫正在秋风中摇曳。在浦口的港湾内,渔舟已经停泊下来,而江面上的客船却还在趁着日暮顺风行驶。这四句叙写画中景物,层次分明,色彩丰富,动静相间,错落有致。“泻”字、“摇”字、“争”字,分别传出水、枫、舟的动态,它们与表现静态的“清”、“平”、“赤”、“丹”、“宿”等字互相映衬,组成一幅鲜明和谐的潇湘秋暮图景。“已”、“犹”两个虚字,彼此呼应,细致地表现出同一时间、空间范围内景物的不同情状,使人有亲临其境之感。
写到这里,已经把画面上的山水佳胜大体上再现出来了,下面乃转笔写到自己的感受,并顺势点明以上所见原是一幅绢本山水画。大梁,指北宋都城汴京,是作者客游之地,此处点出,暗逗结尾处的感慨。“怪此物象不与常时同”,是说画上的物象(山、水、舟、枫等)与平常所见到的真山真水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又似又不似,即经过艺术概括、高于自然原型的山水艺术形象。到这里,前面所设的悬念涣然冰释,翻过头去,却更感到画家的粉精墨妙,艺术高超,也感到诗人对此画描叙形容的真切和笔意的腾挪超妙。
“都将湖南万古愁,与我顷刻开心胸。”这两句进一步写到画的意境以及它的艺术感染力。湖南的九疑、苍梧、潇湘,与远古时代舜及娥皇、女英的悲剧性传说有密切关系,因此这一带的山水也好像凝聚了万古不消的悲愁。但这凄愁而清绝的山水却别具一种动人的神韵,它使看画的诗人顷刻间心胸开阔。这是对湖南山水以及这幅意境清迥的图画的高度赞美。
“诗成画往默惆怅,老眼复厌京尘红。”清绝的湖南山水,唤起了诗人对美好自然的热烈向往,促使他援笔为诗,抒写心灵的感受。但诗成之际,故人已经携画离去,清迥绝俗的山水佳胜已不复见,展现在昏花老眼之前的,依然是那熙熙攘攘的京城红尘,不禁暗自惆怅,若有所失。“京尘红”暗暗化用陆机“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诗句。这一结,既与开头的故人携画而来遥相呼应,缴清了画的来踪去迹,更将画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清绝之境与眼前尘嚣纷扰的现实环境作了鲜明对照,表达了诗人厌弃尘俗、向往自然的意趋。结得自如、完密而又富于余蕴。全篇清新明畅,具有散文化的风格,却又富于诗的韵味。
(刘学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