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上舍冬日书事
韩驹
北风吹日昼多阴,日暮拥阶黄叶深。
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
推愁不去如相觅,[1]与老无期稍见侵。
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
〔注〕
[1] 推愁:叶庭珪《海录碎事》卷九引庾信《愁赋》(此赋倪璠注《庾开府全集》未收):“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烧愁能得然?闭门欲驱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这篇赋在宋代很流行,许多诗人都用到它。但是否确出庾信之手,尚难断定。韩驹“推愁不去”语即此赋中“闭门”二句。
这是一首和作。上舍,即上舍生的简称,宋代太学生之一。熙宁四年(1071)分太学为上舍、内舍、外舍,上舍是最高一级。李上舍,名未详,《冬日书事》是李的原唱。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这首诗是作者因坐苏氏学“自馆职斥宰分宁县时”所作。分宁属江西洪州,即今修水县,是江西诗派创始人黄庭坚的家乡。
首联写冬日的气候物色。北风劲吹,日色昏黄,白昼也显得阴晦无光。到了日暮时分,被风刮落的黄叶,已经深深地堆积起来,拥满了阶前。这是一幅黯淡凄寒的冬暮图景。凄厉的北风,阴霾的天色,昏黄的太阳,满阶的黄叶,处处显出萧飒残败的景象。而北风则在这里起着主要作用。“拥”字用得生动形象,与“深”字紧密配合,画出落叶满阶,紧贴阶前的情景。陆游曾指出“韩子苍(韩驹的字)喜用‘拥’字,如‘车骑拥西畴’、‘船拥清溪尚一樽’之类”(《老学庵笔记》卷九),所举两例都不如“拥阶”的“拥”字用得精彩。因此,李彭有《建除体赠韩子苍》云:“平生黄叶句,摸索便知价。”一字锤炼,使全句也为之增色添价了。
颔联续写冬夜倦鹊、飞鸿的活动:“倦鹊绕枝翻冻影,飞鸿摩月堕孤音。”这一联刻画极工。上句化用曹操《短歌行》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倦”字不但传出觅枝的乌鹊困惫的情态,而且表现出其长时间求栖息却无枝可依的处境。月夜朦胧,只能仿佛窥见乌鹊的身影,而冬夜凛冽的寒气,却使它在翻飞绕枝时显出瑟缩寒噤之态,故说“翻冻影”。这三字可说是字字着意锤炼,意新语奇,把冬夜的凛寒和倦鹊的孤凄传神地表现出来了。下句说飞鸿高翔,掠过清冷的月亮,投下了一声悲切的哀鸣。“摩”字,“堕”字,一从视觉,一从听觉,也都是着力刻画之笔。特别是“堕”字,不但描绘出声音的自高而下,而且传出听者心惊情凄的感受。这一联写“倦鹊”与“飞鸿”,固然是冬日即景书事,但已明显融有诗人的身世之感。甚至不妨说,它们也就是在贬谪中的诗人孤孑无依的身世的一种象征。随着时间由昼至夜的推移,凄冷的色彩更浓,主观抒情的成分也愈见突出,这就由借景抒情过渡到后半的直接抒怀,引出下联的“愁”字来。
“推愁不去如相觅,与老无期稍见侵。”前两联写气候物色,倦鹊飞鸿,实际上都已蕴含诗人的愁绪,这里便写到“推愁”。主观上想排遣愁绪,但愁却像是故意来寻找自己,硬是摆脱不掉。“如相觅”,将推而不去的“愁”拟人化了,这就使直接抒情带有生动的形象性。下句是说,自己跟老并没有订立期约,而老却渐渐地来临了。这又是与主观愿望相违的现象。“老”的见侵,正是“愁”不能推的结果,上下句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
“顾藉微官少年事,病来那复一分心?”末联承第六句,进一步抒写老来心境,说眷念微官,是少年时的情事,如今老病交加,怎能再为此挂心呢?后两联表面上和冬日景物没有直接关系,实际上,这“愁”、“老”、“病”都与寒冬衰暮有着内在的联系。
这首诗抒写了一个困顿失意的士人在阴冷凄寒的冬日愁病交侵的境遇与心情。全篇由景中含情到借景作比,再发展为直接抒情,情感的表现越来越显露,而衰飒的趋向也越来越明显。贺裳指出此诗“词气似随句而降”(《载酒园诗话》),是符合诗境特点的。诗工于刻画,骨骼瘦劲。潘德舆说“倦鹊”一联,“纯是筋骨,然皆语尽意中,唐人不肯为者”(《养一斋诗话》),其实这正是典型的宋调。
(刘学锴)
登赤壁矶
韩驹
缓寻翠竹白沙游,更挽藤梢上上头。
岂有危巢尚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
经营二顷将归老,眷恋群山为少留。
百日使君何足道,空余诗句在江楼。
此篇题目一作《游赤壁示何次仲》,题下自注云:“时守黄州。”据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靖康初,韩子苍知黄州,颇访东坡遗迹。常登赤壁,而赋(指东坡前后《赤壁赋》)所谓栖鹘之危巢者不复存矣,悼怅作诗而归。”吴曾《能改斋漫录》也有类似的记载,而且录存了何次仲的和诗:“儿时宗伯寄吾州,讽诵高文至白头。二赋人间真吐凤,五年溪上不惊鸥。蟹尝见水人犹怒,鹘有危巢孰敢留?珍重使君寻古迹,西风怅望古城楼。”
起联叙述登赤壁矶的过程。开始时缓步寻胜,漫步于赤壁矶旁的沙滩、竹林,接着又挽着藤梢,一步步地攀登到赤壁矶的上头。从“寻”到“挽”,点明“登”字。上句意态悠闲容与,下句句法即显出着力之迹,与内容相应。
颔联写登赤壁矶后所见。苏轼《后赤壁赋》云:“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这两句暗用苏轼赋意,说登上矶顶,已经不复见往日栖鹘的危巢,也看不到从前苏轼谪贬黄州时留下的陈迹,只见江鸥飞翔而已。两句于写景中寓怀慕前贤之情与世事沧桑之感。“岂有”、“亦无”、“尚”、“但”,开合相应,将上述情感强化了,读来自有一种空廓虚无之感。苏轼作前、后《赤壁赋》在元丰五年(1082),离韩驹靖康初知黄州时,不过四十余年,而昔贤的陈迹已不复存,世事变化之速也就不难想见了。当时金人正不断南扰,北宋国势岌岌可危,“岂有危巢”云云,可能还融有某种现实感慨。
“经营二顷将归老,眷恋群山为少留。”颈联写登赤壁矶所感。《史记·苏秦列传》:“使吾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经营二顷”本此。出句承上人事沧桑之慨而兴归隐之心,说要经营田园以便返乡终老;对句稍转,说由于眷恋这里山川风物的壮美,不能不为之少留时日,“群山”即包括眼前的赤壁,一纵一收,仍拍合到本题上来。苏轼《游金山寺》说:“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与韩诗都是登临览胜而兴归欤之思,而一则言“江山如此不归山”之非,一则曰“眷恋群山为少留”,思致有别,而各具情理。
“百日使君何足道,空余诗句在江楼。”据吴曾《能改斋漫录》,韩驹守黄州,“三月而罢,因游赤壁”,所以自称“百日使君”。使君,是州郡地方长官的代称。尾联收到诗人自身和眼前的江楼。对比苏轼那样的一代文豪,自己这区区“百日使君”自然更不足道了,离开黄州之后,留下来的只有题在江楼上的诗句而已。这是因前贤的遭遇而联及自己的遭遇,由已有的变化而推及后来的变化。这一结,将前面因思贤访旧而引起的空廓虚无之感进一步强化了。“空余诗句”,自谦中复透出对自己诗才的自负。所以这空廓虚无中仍有一种欣慰之感。
(刘学锴)
吴涛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德劭,崇仁(今属江西)人,吴沆之伯兄。
绝句
吴涛
游子春衫已试单,桃花飞尽野梅酸。
怪来一夜蛙声歇,又作东风十日寒。
吴涛现存的几首诗皆见于其弟吴沆《环溪诗话》。这首七绝“写春深夏浅、乍暖忽寒的情味”(钱锺书《宋诗选注》),语句清新,体验真切。
前两句写气候之乍暖,并点示出春夏之交的季节。诗人颇善于选择人与物的典型形象。先写“游子春衫”:游子指离家远游之人。游子长年在外,对气候冷暖的变化最易感知。此时游子脱去冬服而换上单薄的“春衫”,这个视觉形象反映出气候的温煦,又给人一种舒适、轻松的美感。一个“试”字写出游子的心理状态,寓有因气温不稳定而尝试之意,也为后面的“又作东风十日寒”埋下伏笔。次写“桃花”与“野梅”。桃花于仲春开放,但此时已“飞尽”;梅花于初春开放,夏初结梅子,此时则“野梅酸”,二物皆足以显示江南三四月的特征。写桃花,仍从视觉角度,不仅“桃花”二字有色彩感,“尽”前冠以“飞”,又显示了动态美。写梅则从味觉角度,一个“酸”字,足使口舌生津。
后两句写忽寒。诗人审美感受相当细腻,也很会捕捉典型的细节:“怪来一夜蛙声歇”,这是从听觉角度落墨。前两天气温乍暖时,田蛙也为之欢欣歌唱,增添了暖意。但忽然“一夜蛙声歇”,确令人感到“怪”。“又作东风十日寒”:原来是气温又变寒,青蛙于气温变化极敏感,它们躲进洞里,声息全无,正显示着“东风十日寒”。此句又从触觉角度来写。“十日”与“一夜”相对,时间更长,但毕竟已是“东风”,此“寒”自是强弩之末,不必为之生畏。
此诗纯然写春夏之交人们对乍暖还寒气候的体验,未必有什么寓意寄托。但选材精到,体验细致,有跌宕曲折之致。特别是注意全面调动各种审美感受,从视觉、味觉、听觉、触觉等角度进行描写,使诗的意境显出多层次、多侧面,具有立体感,给人以更丰富的美感,这都是值得借鉴的。
(王英志)
左纬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经臣,黄岩(今浙江台州市黄岩区)人。政和中,以诗名世。
春晚
左纬
池上柳依依,柳边人掩扉。
蝶随花片落,燕拂水纹飞。
试数交游看,方惊笑语稀。
一年春又尽,倚杖对斜晖。
人到垂暮之年,总免不了产生寂寞感伤情绪。尤其是季节更换、旧友凋零,更易引起老人的愁思。左纬的《春晚》就是抒发了这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的。
“池上柳依依,柳边人掩扉。”首句“依依”二字已经点题。杨柳依依,自然不是柳眼初开,也不是枝头新绿,而是长条低拂的晚春季节。这两句诗体现了作者选择题材的精细。池塘和杨柳联系起来最能体现春天特征。谢灵运的《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是抉择这两者来报告春天消息,成为千古名句。居住在池上柳边的人,对春天的来去,自然比旁人敏感,其人是何许人呢?诗歌结句点出是倚杖老人,对春天的来去匆匆,他的感受和青少年不同,他的感受是什么呢?这在颈联中写出。
“蝶随花片落,燕拂水纹飞。”初春时节,花瓣正繁,不致谢落,燕子也尚未飞归旧巢。这两句的选材也是切合“春晚”诗题的。而且这十个字内,繁花、粉蝶、乌燕、碧水,色泽丰富、动态逼真。诗人体物很细、描摹很工:落花时而随风轻举,时而款款下坠,蝴蝶则是上下翻飞,两者颇为相似。所以写随花而落,正现出蝴蝶的飞行姿态。燕子则不同,写它掠水而过,正现出它的轻灵飘逸。同是飞行,而姿态各异,这正是诗人的匠心所在。
春色虽好,但毕竟是晚春,时日无多。老人由季节联想到人生,怅惘不已:“试数交游看,方惊笑语稀。”笑语,指当年交往时的欢声笑语。下这“笑语”二字,不仅表示老人笃重友谊,对友人的音容笑貌牢记不忘,而且是以“笑语”反衬“惊”,形成鲜明反差,突出心灵震动之强烈。杜甫《赠卫八处士》中“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两句,与此内容相似。二者相比,杜甫感情更为激烈,左纬则表现得较为婉转,原因是对象由死者转换为生者。
“一年春又尽,倚杖对斜晖。”承接上文,诗人本可直抒胸臆,感慨生命之短促。然而这里宕开一层,用形象来加以说明。春尽,是一季之终结;斜晖,是一日之终结,晚春的斜晖笼盖住倚杖老人,不是最形象地感叹来日无多,最具体地表现出寂寥哀伤吗?这个结尾含蓄蕴藉,余味不尽。
如果说,此诗前四句主要写景,但也间入柳边老人,来含蓄地表现情思;那么后面四句就是以情为主,但也安排了“倚杖对斜晖”这景物。情景安排既各有侧重,又错落有致,是此诗结构上的一个特点。
(何丹尼)
叶梦得
【作者小传】
(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居士,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迁居湖州乌程(今浙江湖州)。绍圣四年(1097)进士。初任丹徒尉。绍兴初期,为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尽力于防务及筹饷。官终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学问博洽,精熟掌故。有《建康集》、《石林词》、《石林诗话》、《石林燕语》、《避暑录话》等。
赴建康过京口呈刘季高[1]
叶梦得
客路重经黄鹄前,故人仍得暂留连。
长枪大剑笑安用,白发苍颜空自怜。
照野已惊横雉堞,[2]蔽江行见下楼船。[3]
灞陵醉尉无人识,[4]漫对云峰说去年。[5]
〔注〕
[1] 刘季高:刘岑,字季高,吴江人,尝知镇江府,后以得罪秦桧,坐赃废黜。
[2] 雉堞:城上排列如齿状的作掩护用的矮墙。此指防守的堡垒。
[3] “蔽江”句:用晋将王濬治水军,从长江上游,浮江东下,楼船千里,一举攻下吴都建业(今江苏南京)的故事。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4] 灞陵醉尉:《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尝夜从一骑出,从人田间饮,还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广。广骑曰:‘故李将军。’尉曰:‘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广宿亭下。”
[5] 原注:“时季高在新城上月观。”作者与季高相晤,当在此月观,故有“漫对云峰说去年”之句。
高宗绍兴八年戊午(1138),和议开始之后,当时主和派窃取了大权,南宋小朝廷媚敌求和,执行投降政策将成事实,作者此时以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的身份,在赴任途中,道经镇江,怀着满腔悲愤,访晤了知镇江府友人刘季高,感叹时事,赋呈此诗,表现对国事的共同忧虞,诗意悲慨苍凉,对和议深为不满。
开头两句:“客路重经黄鹄前,故人仍得暂留连。”表明这次重经镇江,仍然得有暂时和故人相聚的机会,算是此行的可喜之事了。“黄鹄”,是镇江的山名,山北有竹林寺,是林涧幽美的所在,南朝周颙曾憩于此间(见《南史·周颙传》)。这里用来指代镇江。然而此时的国事,已和先前大不相同。旧地重过,又未免感到难言的悲痛。第三四两句:“长枪大剑笑安用,白发苍颜空自怜。”感叹和谈已成定局,几年来艰难血战,将代之以苟且偏安,可笑这长枪大剑,将无可用之处;而自己也白发苍颜,壮志虽存,徒然只能自怜而已。作者前几年曾兼总四省漕计,以供馈饷,使军用不乏,前线诸将得以力战而无后顾之忧,如今眼看前功尽弃,恢复无望,所以在诗句中露出悲伤。第五句“照野已惊横雉堞”是说:前沿战地,依然烽火照野,战垒横陈,形势异常危险。谈和只能是饮鸩自醉。第六句“蔽江行见下楼船”,担心长江上游,也有被金人占据的可能,一旦金兵突破那里的江防,行见楼船将蔽江而下,对金陵带来莫大的威胁。这两句忧虞和议告成,必然要导致军心涣散,民心沮丧的后果,因而产生莫大的忧虑。最后,在“灞陵醉尉无人识,漫对云峰说去年”这两句诗中,作者以灞陵醉尉自喻。作者当年留守建康,曾经巡行查夜,唯恐防务稍有不虞,如今边防行将坐废,当年浴血奋战的将军们,都将弃置不用,自己这个灞陵小尉(指地方官),自然更是无人认识,只好登上友人新建的城楼,漫对云山,在悲痛中谈论些去年的情况了。
全诗切于忧国之情,深沉悲壮。刘季高也是主战的爱国志士,所以作者以此诗奉呈,希望志同道合的友人,共洒一掬山河之泪。
(马祖熙)
石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敏若,芜湖(今属安徽)人。元符三年(1100)进士。宣和元年(1119),中词科。曾官密州教授。
绝句
石
来时万缕弄轻黄,去日飞毬满路旁。
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
石,芜湖人,曾任密州教授。他远离故土、辗转仕途,更加上来去匆匆,身不由己,于是面对残春季节,柳絮如雪,触发出强烈的乡思,对自己的奔波游宦感慨万端。
如果把自己的羁旅之感直接说出,则容易流于空洞干瘪。诗人则借助巧妙的构思,不从本身起笔,而是触物起兴,借杨花之随风飘荡、不能自主,比拟自己往来赴任,离别家园;这就化虚为实,把羁旅愁思融化在具体的形象之中,读来情感突出,诗意盎然。
用杨花作比喻,古典诗歌中还可找出许多例子。如苏轼《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韵》:“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旁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把杨花比作缠绵哀感的思妇。文天祥《过零丁洋》:“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把杨花比作日益沦丧的国土。此诗与它们又有所不同。诗人不仅将自己的转徙生涯和飘荡杨花作比,而且还要比出程度高低:“我比杨花更飘荡,杨花只是一春忙。”结构上递进一层,使离情旅愁得到有力反衬,更显得深切感人。
在刻画杨柳形象上,诗人也有独到之处。“来时万缕弄轻黄,去日飞毬满路旁”,一个“弄”字、一个“满”字,大可玩味。下这“弄”字,则柳枝在骀荡春风里袅娜摇曳的形状宛然眼前,刻画出它的动态。下句的“满”字,看似描写静态,然而这静态中包含着过去飞落、现在仍在飞落,数日内还要继续飞落这整个过程的动态。所以是寓动于静、静中有动。刻画形象,角度多变。
此诗语言无奇字僻典,读来并无关碍,然而却非粗率平滑,而是含蓄精巧。除了上述“弄”字、“满”字外,如“来时万缕弄轻黄”,黄是颜色、轻是重量,颜色还能分轻重吗?看似无理,其实却蕴藏着艺术真谛。浓烈的色彩往往使人们感到沉重,如李贺《雁门太守行》中“黑云压城城欲摧”;同样,浅淡的颜色也会在人们心中引起轻的感觉,所以人们看到黄色淡到若有似无,便产生“轻黄”的感受。把视觉和触觉这两种不同感觉打通,就是修辞上的“通感”手法。与“嫩黄”、“浅黄”等词相比,“轻黄”自然精巧得多。诗中后两句充分体现出语言的含蓄。杨花只忙一春,言外之意是自己飘零四时。不说自己,而说杨花,余味不尽,感慨深长。
深沉的乡思旅愁,是古往今来诗歌的常见主题。然而此诗在形式上却力求新巧,显出宋诗特点。
(何丹尼)
程俱
【作者小传】
(1078—1144)字致道,衢州开化(今属浙江)人。以外祖邓润甫恩荫入仕。宣和三年(1121)赐上舍出身。徽宗时,为镇江通判、礼部员外郎。绍兴间,历官秘书少监、中书舍人兼侍讲。晚年秦桧荐领重修哲宗史事,力辞不受。与贺铸、叶梦得友善。有《麟台故事》、《北山小集》。
豁然阁
程俱
云霞堕西山,飞帆拂天镜。
谁开一窗明,纳此千顷静。
寒蟾发淡白,一雨破孤迥。
时邀竹林交,或尽剡溪兴。
扁舟还北城,隐隐闻钟磬。
豁然阁,濒临太湖,在今江苏吴江。北宋蔡佃有《豁然阁》诗:“长风东南来,浊浪挠清镜。小轩寂寞入,默视心独静。”厉鹗《宋诗纪事》蔡诗注说:“见《吴江县志》。”程俱《豁然阁》诗是和蔡佃之作。
《宋史·程俱传》载,程俱早年曾“以外祖尚书左丞邓润甫恩补苏州吴江主簿,监舒州太湖茶场”。《豁然阁》就作于这一时期。程俱《游大涤》诗:“太湖隐吏疏且顽,手板拄颊看西山。”(见《宋诗纪事》)《吴县游灵岩》诗:“明霞堕西山,夜气郁已苍。”《太湖檄西原道即事三首》说:“西山路暗光已夕,东山山头余日红。”(以上均见《北山小集》)这些诗句中的“西山”,与本诗第一句“云霞堕西山”相互印证,也可见《豁然阁》是诗人早年游太湖所作。
一二句写诗人黄昏出游,飞帆驶入澄静的太湖。诗一开始就把人们引入奇美的境界,绚丽多姿的晚霞在西山上空飘浮,清风徐吹,帆船轻轻划破水平如镜的湖面,这景象,令人想起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谁开一窗明,纳此千顷静。寒蟾发淡白,一雨破孤迥。”诗人登上了豁然阁,凭窗远眺。阁窗直对湖面,湖光映照得十分明亮。他赞叹这窗开得巧,凭倚窗前,太湖千顷碧波尽收眼底。当幽暗的夜的帷幕缓缓下降的时候,湖景倍加奇丽,映照水面的明月射出淡淡的白光,朦胧而又神秘。(寒蟾,借代月亮,李贺《梦天》诗:“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一阵风挟来了一霎雨,破坏了平静,把如璧的湖月撕得粉碎,仿佛沉入了湖底。孤迥,借代月亮。
“时邀竹林交,或尽剡溪兴。”七八句概述诗人的志趣。他时而邀朋聚会,这些朋友志趣高尚,如同晋代的竹林七贤;他又时而出访知交,如王子猷雪夜访戴,全凭兴趣(见《世说新语》)。
“扁舟还北城,隐隐闻钟磬。”结尾二句写乘舟返城。诗人乘着轻快的小船返回北城,途中隐隐约约听见清脆悠扬的钟磬声发自附近的庙宇。诗中隐隐流露了对豁然阁的依恋之情。
这首五古文笔轻淡,诗思摇漾,明显受了中唐诗人韦应物“高雅闲淡”的山水诗的影响。
(李良镕)
夜半闻横管
程俱
秋风夜搅浮云起,幽梦归来度寒水。
一声横玉静穿云,响振疏林叶空委。
曲终时引断肠声,中有千秋万古情。
金谷草生无限思,楼边斜月为谁明。
这是南北宋之交的诗人程俱所写的一首七言古诗。横管即笛子,作者闻笛怀人,借以抒发收复北方的急切心情。
“秋风夜搅浮云起,幽梦归来度寒水。”写梦魂归来。静谧的秋夜,诗人怀念入于金人之手的北方,于是梦魂离开身躯飞向遥远的北方,而北方在金人统治之下,所以诗人用浮云遮空不见光明作比喻。诗人的梦魂不愿久留,于是立即飞度寒水,返回南方。
梦魂归来,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了。“一声横玉静穿云,响振疏林叶空委。”突然听到了横笛声。不眠的邻人吹起玉笛,笛声清脆高扬,飞上九天,响遏行云,并把秋风未能吹下的树叶纷纷振落。这笛声有如古代善讴者秦青的悲歌。
“曲终时引断肠声,中有千秋万古情。”写吹笛人忧伤的原因。深夜闻笛,笛声并不婉转悠扬而是激越悲壮,大概吹笛人也是流亡在南方的北人,他深夜难眠,想念故乡亲人,对南宋朝廷苟安一隅不胜愤慨,借笛声一曲曲地倾吐出深藏在肺腑的悲愤和苦思的深情。太平时节,宋人会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可是现在吹到临终,其声愈悲,好像是撕裂心肺的哀哀哭泣之声,叫人听了肠为之断。吹笛人本想凭借横笛倾泻心中的郁结,结果却引来了更深的悲伤。这声音里蕴含了思念故乡亲人的千秋万古的深沉之感。
七八句含蓄写出诗人的家国之思。笛声激起了诗人怀念北方故土的深情。他早年曾在东京开封供职。《宋史·程俱传》说,他“累迁将作监丞,近臣以撰述荐,迁著作佐郎。宣和二年,进颂,赐上舍出身,除礼部郎”。“金谷”是指金谷园,在洛阳邙山下,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别墅,这里代指金人占领的地方,说那里的萋萋秋草使人生无限惆怅之情。此时,在诗人的想象里,今夜斜射的月光同样照耀着过去在北方所住的楼房,含蓄地写出了对北方的怀念。诗在这里已上升到精醇的意象化的情感了。
这首诗把叙事、描写、抒情、议论巧妙结合起来,艺术地表达了怀念故土的沉痛、孤寂之情。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五六云:“俱天性伉直……颇著气节。”在南宋小朝廷里,程俱正直敢言,主张恢复,常不得志于有司。他深藏在内心的郁闷悲苦,时时被日常的事件和景物激发起来。他善于以细致的笔触来描写景物,把主观上的深刻感受传达给读者,如这首《夜半闻横管》即是其代表作。此诗风格清劲、含蓄,显然受了柳宗元的影响。他的集子《北山小集》里就有《和柳子厚诗十七首》。《四库全书总目》说:“诗则取径韦柳。”叶梦得所说:“俱道诗章,兼得唐中叶以后名士众体”(《宋诗纪事》引),这看法是颇有见地的。
(李良镕)
刘一止
【作者小传】
(1078—1160)字行简,湖州归安(今浙江湖州)人。宣和三年(1121)进士。绍兴初召试,除秘书省校书郎,累官中书舍人、给事中,以敷文阁直学士致仕。为文敏捷,博学多才。其诗为吕本中、陈与义所叹赏。有《苕溪集》。
冥冥寒食雨
刘一止
冥冥寒食雨,客意向谁亲?
泉乱如争壑,花寒欲傍人。
生涯长刺促,老气尚轮囷。
不负年年债,清诗断送春。
诗以首句标题,等于无题。为什么不立个题?大约是百感丛集,一时很难找出个焦点。看起来,诗是写春日的客怀的,但这“怀”,不只是他乡孤寂之感,思乡念土之情,还有身世之叹,家国之慨,以及无力改变前程的无可奈何的情绪。八句诗中有如此丰富内容,的确够杂的了。与其有题而不切,或者泛题而不明,倒不如无题的好。
首句的“寒食”,一作“寒日”,后者不如前者更有意味。寒食在清明之前二日(一说前一日),古人有禁火三日之俗,也是一个节日。“每逢佳节倍思亲”,自然最容易触动客子思肠。又何况冷雨淅沥,黯淡凄凉,更加令人心绪不畅呢!于是逼出了下句:“客意向谁亲?”作客他乡,人地两生,“向谁亲”?无可亲也。不言思念乡土,怀想亲人,而深沉的思与怀都饱含在反诘语中,蕴藉不露。
从“冥冥”二字看,这雨绝不是几片乌云带来的霎时阵雨,而是镇日淅沥不休的绵绵春雨,这自然会带来山泉的暴涨。百谷众流,一时俱下,你拥我挤,夺路奔流,所以是“泉乱如争壑”。一个“乱”字,一个“争”字,不仅状出山泉盛涨之“象”,而且传出其“势”、其“神”,堪称佳句。本来是春暖花开季节,竟给连绵春雨弄得到处寒气袭人,那鲜花也瑟缩不安,似乎不耐寒风冷雨,要投向人的怀抱汲取一点温暖呢!“花寒欲傍人”,足与上句匹敌。上一句把泉写活了,龙腾虎跃;这一句把花写活了,楚楚含情。其实,花哪里会有傍人之想,欲傍人的是“客”,“向谁亲”三字就透露了消息。这是将人之情移给了花,写花正是写人。人与花融成一体,人、花不辨,意境浑成,意蕴浓深。
前两联他乡客绪已经说足,后两联再推衍到身世家国之感。
如果只是偶客他乡,倒也罢了,感慨也不会那么深沉。实际不然,而是“生涯长刺促”,长年在外奔走忙碌不休。诗人在别的诗里说过,“此世此身长作客”,“半生多客里”。这种流转不已的生涯背后不正隐藏着诗人道逢不偶、宦海浮沉的身世吗?但这并不能磨灭他的意志。所以“老气尚轮囷”。此“老气”并非衰老之气,而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气。轮囷,形容老气盘曲在胸的样子。这首诗写于南渡以后,诗人从来没有忘怀国事,在别的诗里说过:“江湖人已老,家国恨何穷”,“刺促伤时事,飘零念岁华。”所以虽生涯刺促,却老气郁勃在胸。这句诗给全诗带来一股昂扬气概。
“战尘未远边风急,十载花前笑不成”,尽管作者时时系心时局,在南宋腐朽政权的统治下,却不能有所作为。年复一年,他能够做到的,就是写上一首清诗送春,决不欠下诗债:“不负年年债,清诗断送春。”到这里我们才豁然开朗,怪道诗人感慨那么深,原来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春天的感怀了。用清诗送春、不负诗债则示出年华虚度,无所作为之慨,余味悠然。
(孙静)
小斋即事
刘一止
怜琴为弦直,爱棋因局方;
未用较得失,那能记宫商?
我老世愈疏,一拙万事妨;
虽此二物随,不系有兴亡。
即事为诗,比较自由随便,不像军国大题目那么庄严。小斋即事,当然要与小斋生活情事相关。这首诗即从小斋常具之物琴、棋上着眼。不过诗并没有去描写琴棋生活,而是借琴、棋二物以写志抒怀,显得机杼独出,别开生面。
首联单刀直入,直陈本意。但由于所言均出常情之外,便有一种新颖引人的力量。怜,是爱的意思。爱琴,一般说来,自然是因为喜音。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是把琴弹出声来,意在音,而不在琴。传说陶渊明抚无弦琴,不一定可靠。即使确有其事,当其抚时,也是在意想中听到了琴声。作者则不然,爱琴不是为了听音,而是为其“弦直”。爱棋,一般说来,自然是为了较智消闲,作者又不然,爱棋不是为了对弈娱戏,而是因其“局方”。“局”即棋盘,方形。二句都是在琴、棋上寻其品,言在物“品”,意在人“品”。“直”就是正直,不邪僻;“方”就是有棱角,不圆滑。作者在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登进士第后,曾官监察御史,“封驳不避权贵”,他的为官态度正好作“方”、“直”的注脚。
次联二句分承首联,是对首联句意的补说。“未用较得失”承“爱棋”句,因为只爱“局方”,不在对弈,所以没有用它较量胜负输赢;“那能记宫商”承“怜琴”句,因为只爱“弦直”,不在音声,所以没去记宫商五音。有了这两句,上两句句意更加显豁,对“为弦直”、“因局方”具有突出和强调的作用,并非赘语。
以“方”、“直”自守,其结果如何呢?便过渡到下两联。前两联言心之所尚,后两联言行之结局。古谣谚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在南北宋之交腐败现实中,方直自然更无容身之地。所以,年纪愈长,世也愈加疏远。不是诗人有意疏世,而是正直乃为浊世所疏。“拙”是与“巧”相对的。便佞应世,自能圆转自如,所以为“巧”;直道而行,百途不通,所以为“拙”。因此,一拙万事皆妨。二句字字是说己,却无字不是讽世,反语藏锋,颇多余韵。
末联将诗意再推进一步。虽然琴棋二物始终相随,方直之品持守不变,却只落得小斋独处,无关乎国家兴亡了。感慨由一己浮沉提升到了家国兴亡的高度,诗境更高了。方直之人无关国家兴亡,那么什么样人占据着有系国家兴亡之重位呢?联系到徽宗以来,蔡京等“六贼”当路,国事日非的时局,更可体会到这联感慨之深。但表现上又是多么含而不露。这联同时又回扣首联的琴棋,使首尾紧密关合。
全诗主要是以陈述语说理抒慨,这样的诗最不易写好。由于作者抓住琴棋二物生发,便饶有趣味,并赋予琴、棋的品格以鲜明的形象性,构思极巧。吕本中、陈与义曾评论刘一止的诗说:“语不自人间来”,大约也正是感受到了诗人标格甚高,较少俗味吧!
(孙静)
访石林
刘一止
山行不用瘦藤扶,度石穿云意自徐。
夜过西岩投宿处,满身风露竹扶疏。
石林,指南宋文学家叶梦得。吴兴(今属浙江)西门外,卞山之南,坐落着一座名为“石林”的园子,因其处产石奇巧,罗布山间,故而得名。叶梦得筑亭于此,便也自号“石林居士”。他的《建康集》中有诗《再任后遣模归按视石林四首》(其一),描写石林园的景致道:“岩石三年别,……旧绕山千叠,新添竹一围”,这些石、山、竹,都再现在刘一止这首诗中。
诗当写于诗人晚年到石林园去拜访叶石林之时。不过,虽曰“访”,其实被访者并未出现在诗中,诗人描写的,是他走访途中的景与情。
前两句,写诗人穿过卞山去访叶石林。瘦藤,指手杖。一般上了年纪的人,平地走路也离不开手杖。可是这位诗人却老当益壮,不用扶手杖就能轻松自如地翻山越岭。不仅如此,就连他穿行在高耸入云的石林之间,竟然也还能意态自若。这使老诗人感到分外自豪。“不用”、“意自徐”,传达出了他这种自得的心情。
后两句,写诗人来到了石林园中。扶疏,枝叶茂盛分披的样子。诗人一路走,一路观赏着山景、玩赏着奇石,走走停停,停停又走,待他翻过西山,披着满身风露来到石林园中(投宿处)时,早已是夜晚掌灯时分了。看着叶石林房舍外围着的森森翠竹,这位老诗人只觉得满目清新,便是心地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之感。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首小诗写诗人访友途中的所见所感,随口吟成,诗思明快,格调清新,语言平易,如行云流水,颇得自然之趣,给人以轻松舒畅的感受。
(周慧珍)
汪藻
【作者小传】
(1079—1154)字彦章,饶州德兴(今属江西)人。崇宁进士。调婺州观察推官,历迁著作佐郎。高宗时任翰林学士。其诗初学江西派,后学苏轼。擅四六文。有《浮溪集》,原本久佚,清人自《永乐大典》辑出。
春日
汪藻
一春略无十日晴,处处浮云将雨行。
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
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
汪藻此诗,把春日出游的见闻感受次第展开,胜境纷呈迭出。入笔写难得的好天气,转出野田春水,然后又转出渡头水鸟嬉游,再转出竹篱茅舍风光,夭桃含笑情态;又转出雾气迷蒙,沾衣微湿,天色似暝,引得午鸡引吭啼鸣……无数富于诗情的片段,构成了迤逦的春游长卷,把人引入盎然春意之中。
这些景色诚然十分宜人,但初读之下总觉得诗中景物各自分立,似乎缺少勾连,很难形成一个整体。及至细味全诗,始悟出诗人用的是一种近乎现代戏剧中的“情意结构”手法,即不靠情节联系,而以心中情意活动流贯全篇,似断实连,另是一种独特的章法。首句开门见山,表示春日多雨,次句具体描绘,补足上句之意。(将雨,带雨。)春日多雨,早拟出游而苦无佳日;好容易才盼得今天放晴,足遂夙愿,心情之欣喜可见。多雨之日终得放晴的欣欣情意笼罩全诗,形成了一条线索。野田春水泱泱,一碧如镜,固然赏心悦目;渡边鸥鸟忘机,与人相亲相近,自有物我欣然之趣;篱间夭桃临风,似开未开,嫣然含笑,更觉于我有深情。茅茨人家,柳昏烟暝;迷蒙雾气,沾衣欲湿;意境朦胧优美。忽闻一声鸡鸣,更觉宁静安谧。全诗镜头累换,而诗人心情之欣悦,感受的新鲜,则回环相贯。清词丽句,信手组合,皆成妙谛。无怪乎张世南《游宦纪闻》说:“此诗一出,为诗社诸公所称。”并谓此诗是汪藻幼年之作。诗人早年诗学江西派,此诗通篇用拗句,全法黄庭坚,然而拗峭之中,自具清丽之致,可谓刚外柔中。用笔之劲健不及黄,而温润则过之。纪昀说:“汪诗深醇雅健”(见《武英殿丛书·浮溪集》),吕留良等在《宋诗钞·浮溪集》卷首小序中说:“汪诗高华有骨,兴寄深远。”“雅健”、“有骨”,此诗实足以当之而无愧。
(赖汉屏)
漫兴二首
汪藻
晨起翛然曳杖行,一帘疏雨作秋清。
老来岁月能多少,看得栽花结子成?
燕子年年入户飞,向人无是亦无非。
来春强健还相见,送汝将雏又一归!
诗题《漫兴》,颇近今天的“随感”。前一首因天气突变而起兴,后一首则见燕飞而兴感。诗的语言明浅,意境却很深远。
先看第一首。春天,早晨,老诗人拖着根拐杖在散步,他的心情是舒适的。但不一会下起小雨,诗人回到室内,隔着疏帘,望着细雨,顿觉寒意侵人,时序似乎一下子进入了秋天。这时他突然感到:节候从春到秋,往来倏忽;人生自孩提到老死,不也是这样迅速么?三四句应当并作一气读,意谓年岁日增,能有几度看得栽花结子?虽不无惆怅之意,然而冷眼观世,态度平静,与首句“翛然”相应,同时也引出下首的沉思。
第二首因燕飞入户而生遐想。燕子年去年来,不懂得人生有盛衰生死,也不管是否户换主人。它无是无非,似乎对谁都一样有情,又似乎对谁都一样无情。这头两句以燕子年年入户的“不变”与人生不断走向衰老死亡的“变”对比,以彼情之漠漠衬我生之匆匆,从事之永恒中透出我之有限。第三句又转而自慰,并向此年年入户之客殷勤致语:只要我能勉强健康地活到来春,一定能与你再见,再一次送你带着你的孩子飞回北方。
汪藻是南北宋之交诗坛名家,活了七十六岁,曾官翰林学士,六十七岁贬永州,客死于此。他的《浮溪集》诸诗,多言渊明、乐天、维摩(王维),足证其志趣高远。《漫兴》当是暮年居永州时所作。从这两首绝句看,这位被誉为“南渡后词臣冠冕”的诗人,老来深感人生倏忽,有来日无多之叹。但他把这个人生大限———死———看得很超脱,明知岁月无多,仍自不忘情于栽花结子,母燕将雏,具有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神释》)的风致。
这两首绝句含有一种哲理。诗中提供的形象,表露的感情,给了人们这样一种启示:人从孩提到老死,并非最后终结,归于虚无绝望,而是花落自有子存,燕子岁岁孵出幼雏,可证生命是“代代无穷已”,永远不会停息的;死亡中是孕育着新生的,一瞬中是包含了永恒的。这与苏轼在《赤壁赋》中所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宇宙观是一致的。不同的是,苏寄哲理于问答,是纯然议论;汪寓哲理于形象,因疏雨燕子而遐想人生,情缘境生,境与情会。诗的头一句说“翛然曳杖”,“曳杖”见其形象,“翛然”则见其心情———一种自在、超然的心情。从此诗的风韵看,也确实有超然象外、兴寄深远之致。可以看出,汪藻虽出入江西诗派[1],诗风却更近于苏轼。
(赖汉屏)
〔注〕
[1] 汪藻早岁在晋陵,见知于江西派徐俯、洪刍诸人,中年以后求列韩驹门墙,可证他与江西派的渊源。
桃源行
汪藻
祖龙门外神传璧,[2]方士犹言仙可得。[3]
东行欲与羡门亲,[4]咫尺蓬莱沧海隔。[5]
那知平地有青云,只属寻常避世人。
关中日月空千古,花下山川长一身。
中原别后无消息,[6]闻说胡尘因感昔。
谁教晋鼎判东西,却愧秦城限南北。[7]
人间万事愈堪怜,此地当时亦偶然。
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求长年。[8]
〔注〕
[2] 祖龙:指秦始皇。《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为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
[3] 方士:指古代求仙炼丹,自言有术长生的人。秦始皇曾召方术之士,欲求得奇药。
[4] 羡门:传说为古仙人。秦始皇三十二年,曾至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见《史记》)韦昭注:羡门、高誓,古仙人。
[5] 蓬莱:旧说海中有神山三,指蓬莱、方壶、瀛洲。
[6] 中原别后:指永嘉之难以后,晋室南渡,以喻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宋室南渡。
[7] 秦城:指长城。
[8] 种桃:旧题刘歆《西京杂记》载汉武帝有求长生之事:“初修上林苑……千年长生树十株。”又旧题班固《汉武内传》:“……以鎜盛桃七枚,大如鸭子,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曰:‘此桃三千岁一生实耳。’”
此诗题为《桃源行》,命题的依据是晋代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因为不满当时的政治,创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世界———桃花源,唐代的大诗人王维、韩愈都曾为之歌咏。作者虽然借用了这个旧题,但寄情深远,语意新警,确能发前人所未发,所以也成为名篇。
全诗分两大段。前段开头“祖龙门外”等四句用《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六年)秋,“有人持璧遮使者……因言曰‘今年祖龙死’”的故事,表明秦始皇在并吞六国之后,妄想求仙长寿,不知神已传璧,明其将死。而当时的方士们,仍然一味阿谀,以为神仙可求。始皇曾因此而东行,使燕人卢生寻求仙人羡门、高誓,而咫尺蓬莱,终为沧海所隔,达不到他求仙的目的。后四句以“那知”二句陡转,说明真正的仙境,不待外求,人间自有这“平地青云”的境界,不过不属于贪图长期享乐的君王,而属于寻常的避世之人罢了。接着以“关中”两句对比来写,进一步表明“求仙长寿”的荒唐。秦始皇想求长生,对人民不施仁政,以天下为一家一姓私有,并不满足,还妄图君临万世,只传了二世就灭亡;妄图长期纵欲,而不知自身的死期已近。“关中日月空千古”,警语醒人,长期为君,享之万世,只不过是黄粱一梦而已。下句“花下山川长一身”,反振一笔,指出桃花源花下的山川,倒可以使人避开人世的祸乱,长时期过着“鸡犬之声相闻”,“黄发垂髫”皆能“怡然自乐”的生活。
这第一大段,从论古着笔,立意新警,已足发人深省。后一大段,更从讽今立论,感叹当前的现实,不能以秦为鉴,导致神州沦丧,河山变色。这段前四句以“中原别后无消息”领起,慨叹自从二帝被俘、中原被占以来,北方的音问遂断,故土的恢复无期。如今闻说胡尘,便生今昔之感。接着以“谁教”两句深沉致意。先反问一笔:究竟是谁导致晋朝的大业平白地判分成西晋东晋的呢?诗句中以“晋鼎判东西”,喻宋朝之分南北。因作者是宋人,所以不便明言。古代以九鼎为国运兴亡的象征。宝鼎存在,表示社稷安宁;“鼎革”则意味着朝代改换;“鼎分”则表明国家分裂,山河不复完整。宋朝自靖康之变以后,只保留着淮水以南的半壁江山。这里用晋事比喻宋朝,非常恰切。那么北宋的沦亡,根由何在?是谁造成这种惨痛的局面的呢?其原因不正在于皇家只图享乐一时,不顾人民和社稷的安危吗?至此,作者再拓开一笔:“却愧秦城限南北。”追溯秦欲以长城为天下的藩篱,而不知长城亦不足以限南北,何况无论在西晋或是北宋时期,长城地带早被北方的少数民族所占有呢?诗以“却愧”二字展示宋室存在的危机,比秦朝更为严重。秦人尚知筑长城以防胡,而朝廷早已失此藩篱,一旦政事不修,武备废弛,人心离散,胡马便可以长驱南下。靖康之变,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那么这四句和诗歌的主题《桃源行》何从联系呢?作者在这段后四句才点明作意:“人间万事愈堪怜”两句,是说明“桃源”之事,本属人们为避乱而设想的境界,即使在秦朝时期,果有此境,也不过是偶然的存在。而如今人间万事,愈堪怜惜,桃源则更属渺茫。纵然有这桃花源,大敌当前,寻常之人,也无法逃避灾难。这两句先撇开桃源,告诉人们,现今的桃源,固然无从寻觅,便有也不足以避胡。后两句感慨汉朝的天子,偏偏不理政事,不恤民瘼,而效秦皇之求长生,汉武之种桃树,为求得道成仙,而蹈亡秦的覆辙。诗里的汉天子,即隐喻宋朝的道君皇帝徽宗赵佶。宋朝的国势,远不如秦朝,而君王寻求长生之心,却竟和秦皇一样,岂不更加可悲!“何事区区汉天子,种桃辛苦求长年。”两句映照前文,晋鼎之判东西,秦城之不能限开南北,正因为君王徒知求长生之术,辛苦种桃而不恤国事,才使胡骑得以长驱直入。桃源之名徒在,种桃之事堪哀。古今一理,此情岂不令人哀痛!
全诗说理精辟,运笔不落常轨。说明桃源这种理想境界,当年虽有传说,原不过是文人不满政治现实的虚构。至于君王背离人民,妄想以谋求长生寻觅海外仙源,不论古代的信任方士,现今的辛苦种桃,其结果都是以悲剧告终,使国家和人民遭受深重的灾难,皇族本身也归于夷灭。这样写法,显然和王维《桃源行》的渲染桃源境界,檃括《桃花源记》为诗;韩愈《桃源图》写桃源隔离人世,对人间的地坼天分,嬴颠刘蹶,都不知晓,渔舟之子,来至此地,又因人间有累而复出;在构思和意旨方面全不相同,也和王安石《桃源行》的感慨“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的立意不同。诗贵创意创境,汪藻此作,可谓异军突起,别开生面。
(马祖熙)
即事二首
汪藻
燕子将雏语夏深,绿槐庭院不多阴。
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双鹭能忙翻白雪,平畴许远涨清波。
钩帘百顷风烟上,卧看青云载雨过。
汪藻的诗,主要受苏轼影响。他像苏轼那样,能敏捷地捕捉事物形象,略加点染,再现大自然的美,这两首小诗,即是其例。
夏深了,燕语呢喃,雏燕乍飞;幽静的庭院里,槐树的绿荫渐见浓密。一阵雨过,西窗下的芭蕉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又长大了许多。这些本都是夏天里的寻常景物,但一经诗人描绘,便使读者感到生机勃勃,觉得大自然实在迷人。这迷人的魅力从何而来呢?
燕子,人们通常把它看作是春天的使者。它常常给江南的人们带来春天的信息。如今它生了雏燕,“将雏”(携着小燕)教飞,意味着春天已经过去,又是“石榴半吐”(苏轼词《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句)的盛夏了。诗人只用呢喃的燕语声,衬出一幅幽静的夏景;这跟南朝王籍《入若耶溪》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噪显静是同样的手法。如果说,这句点明了季节;那么,下句便接着点明了地点———在庭院里。上句以燕语写声,下句以槐荫写色。有声有色,诗的意境就变得更为鲜明。后两句镜头一转,换了场景:西窗雨过,芭蕉叶肥。读者从这时、空的运转中能获得快适的感觉,大自然毕竟处处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钱锺书《宋诗选注》在“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下注释说:“等于‘一雨,西窗芭蕉展尽数尺心,无人见。’这种形式上是一句而按文法和意义说起来难加标点符号的例子,旧诗里常见。”这种句式能使读者产生一种断而复续或若断若续的流动感,且有一定的哲理意味,耐人寻思。
第二首是另一种写法。诗人动中见静,用许多跳动的画面组成特写,以反衬其悠然自得的闲适心情。请看:成双的鹭鸟振动着雪白的羽毛,飞来飞去是那样忙;渺渺平畴涨起清波,望去是那样遥远。诗人随手把窗帘钩起,顿时便似有无限风光扑上楼头。诗人悠闲地躺着,欣赏那一团团带雨的青云从空中飞过。这真有点像杜甫《江亭》诗所写:“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充分表现出一种以自然之眼观物的旷达襟怀。“能忙”,作“那么忙于”解;“许远”,作“如此远”解。这两句表面上看,是渲染翻飞之速和平畴之广;深一层看,则显示出双鹭的安闲和田野的静谧。“钩帘百顷风烟上”句着一“上”字,便把成百顷辽阔的风光写活了,好像大自然的美景都争先恐后似地扑来诗人眼底。末句“卧看青云载雨过”是否另寓深意,自无法确知。但联系到作者的生平,则此诗极可能作于政治上遭受挫折期间。汪藻一向怀抱青云之志,在几经政治风波之后,仍能泰然处之。此句所表现的,很可能就是这一境界。
汪藻的朋友孙觌叙汪藻诗说:“兴微托远,得诗人之本意。”(《浮溪集原序》)从这句话中可以察知:汪藻诗的比兴和寄托是很微妙、深远的。但这两首小诗是否也有寄托,不必强作解人,但就诗里所显示的意象来看,恐不是单纯的流连光景之作,反映出一种怅惘心情。
(蔡厚示)
宿酂侯镇二首
汪藻
当时踏月此长亭,鬓似河堤柳色青。
今日重来堤树老,一簪华发戴寒星。
微凉初破候虫秋,露草萤光已不流。
搔首与谁论往事,星河无语下城头。[9]
〔注〕
[9] 星河无语:星河,指银河。星河无语,意即银汉无声。
这两首七绝作年无考,诗中有“一簪华发”之句,当是中年以后的作品。全诗并无国事的感慨,疑作于徽宗宣和(1119—1125)后期,作者年龄四十五岁左右。酂侯镇在今湖北光化西北,宋代属襄阳府。酂,在秦汉时本为县名,汉初,萧何封酂侯,酂侯镇即萧何封国的故址。当时属南阳郡,在汉水东岸。诗作于镇边的驿亭,作者是重游此地了。第一首抒写今昔之感,第二首是追怀往事。
第一首前两句:“当时踏月此长亭,鬓似河堤柳色青。”从感念前游起兴。那时节曾经在长亭的附近踏月,自己的双鬓,和汉水河堤上的柳色一样的青青;可今日重来,风景依稀,亭是当年的亭,月是当年的月,踏着月色的人,也是当年的人。然而当年的堤柳,如今都已成为老树了;当年的人,也华发星星,是“伤于哀乐”的中年以后的人了。后两句:“今日重来堤树老,一簪华发戴寒星。”正是由此而生的深沉的慨叹。《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按:指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玡(内史)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泫然流泪。”作者正是用了这个典故的史实,写身临此境的同感。姜白石《长亭怨慢》序引:“桓大司马[10]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作者当亦深爱此语,而心情环境正复相同。所以着笔如此,以示古今人的思致,有其相同之处,心灵上所共鸣者,不必时代相同。
第二首头两句:“微凉初破候虫秋,露草萤光已不流。”点明季节和时间。候虫鸣秋,蟋蟀和纺织娘之类的秋虫,已经用它们的声音,点破这初秋微凉的静夜了。草地上零露正浓,流萤因为露重难飞,已经停止它们的活动。夜也渐渐地深了。古有“以虫鸣秋”之说,所以用候虫之鸣起兴。后两句即景抒怀,“搔首与谁论往事,星河无语下城头。”感叹当年同来的人,都未曾来,自己此番单身作客,往年的情事,又和谁谈论呢?天空中星河渐低,仿佛垂向城头的样子。银河非常凝静,河水脉脉含情。星河无语,人也独立无语,这丝丝缕缕的往事,只有凭自己去追念,独自领会这淡漠的轻愁了。
这两首诗写得颇为清俊,可说是情景交融;写景即在眼前,而景中有情;写情又不离物象,而情中有景。诗的境界,易于使人受到感染。作者的诗歌,曾受到江西派诗人徐俯、洪炎、洪刍等人的重视。但就作品而论,则受苏轼的影响更为明显。从这两首来看,诗境清旷自然,风格确与苏诗相近。
(马祖熙)
〔注〕
[10] 桓大司马:即东晋桓温。桓温曾为征西大将军加大司马。故称桓大司马。
己酉乱后寄常州使君侄
汪藻
草草官军渡,悠悠敌骑旋。
方尝勾践胆,已补女娲天。
诸将争阴拱,[11]苍生忍倒悬。[12]
乾坤满群盗,何日是归年!
〔注〕
[11] 阴拱:《汉书·英布列传》载随何语淮南王曰:“今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阴拱而观其孰胜,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12] 倒悬:《孟子·公孙丑下》:“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己酉是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那年冬十月,金兵大举南下,一自蕲(今湖北蕲春)、黄(今湖北黄冈)入江西,一自滁(今安徽滁县)、和(今安徽和县)入江东。江北守军纷纷向江南退却,江南诸郡守将望风或降或逃,致使金兵渡江,长驱直入。入江西者,轻易攻下江西诸郡,移兵趋湖南;入江东者,十一月攻占建康(今江苏南京),十二月攻常州(今属江苏),继而破江东诸郡,挥戈直抵越中,高宗赵构乘舟沿海南奔。“靖康之乱”后,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南宋政权,顿时岌岌可危,江南人民遭受空前劫难。是时汪藻在朝供职,写下了这首忧国伤时的诗篇。
诗人开篇即从宋金双方着笔,绘出令人忧心的时局:宋军退却江南,金兵跟踪南下,“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的长江,也被金人的铁骑踏破。“草草”二字,状宋军南逃的匆忙慌乱之态,“悠悠”二字,绘金兵饮马长江、趾高气扬之状。二者对比,使人触目惊心,同时又寄寓作者对宋军软弱无能的强烈不满。此联以对起,在语言上也给人以沉着凝重之感。
次联也不像通常的律诗格局那样顺承首联,而是用逆挽之笔,写出靖康乱后和己酉乱前所出现的令人欣慰的局势。“方尝”句用越王勾践故事:勾践食必尝胆,立志报仇复国,终能灭吴兴越(见《史记·勾践世家》等);“已补”句用女娲故事:女娲氏见天倾东南,于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见《淮南子·览冥篇》等)。意思是说,靖康乱后,历几年艰辛,终于挽回了国家灭亡的命运,在东南建立起南宋政权。联系上联,不难体味出作者言外所含茹的感慨之深沉:国运的复兴是多么不易,可是金兵南渡,不仅雪耻无望,连偏安亦复不可得,实令人痛心疾首。若颠倒一二联的位置,便觉势弱气缓。
第三联出句遥接首句,由江北“官军”而及江南“诸将”;对句接次联,由国而及民;两句之间又有着直接的逻辑联系。“阴拱”,敛手曰拱,阴拱即暗自敛手,喻诸将袖手旁观,只知拥兵自重,全不顾朝廷安危。建炎四年二月,汪藻曾以翰林学士身份上言,指斥建康、京口(今江苏镇江)、九江(今属江西)诸镇守将,在金兵南渡之时,或“为逃遁之计”,或“拥兵相望”,致使建康失守,国难日深(见《宋史纪事本末》卷六十四)。诸将举措如此,国人无望,只有强忍难堪的痛苦。一个“争”字,一个“忍”字,客观的描述(诸将拥兵自重的丑态和人民遭受的痛苦)与主观的感情(强烈谴责和深刻同情)并出,堪称警句。
尾联呼应第二句。汪藻作此诗时随高宗逃亡于东南沿海。既然江北、江南、江西、江东遍是金兵,返朝也就遥遥无期。“何日是归年”,用杜甫《绝句二首》成句,双绾家国之痛。
汪藻早年受江西诗派的影响较大,《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说“其诗则得于徐俯,俯得之其舅黄庭坚”,是有据的,尽管他后来转学苏轼,然而江西诗派的影响总在,不同的只是,江西诗派大多数诗人学杜仅得其皮相,而汪藻却能时得其神髓。这首诗从情调到风格,俱逼肖杜诗,便是一例。
(张金海)
王庭珪
【作者小传】
(1079—1171)字民瞻,号卢溪先生,吉州安福(今属江西)人。政和八年(1118)进士。绍兴中,胡铨上疏乞斩秦桧,贬吉阳军,庭珪独以诗送行,坐讪谤流夜郎。桧死,许自便。孝宗召对内殿,除国子主簿、直敷文阁。有《卢溪集》。
和周秀实田家行
王庭珪
旱田气逢六月尾,天公为叱群龙起。
连宵作雨知丰年,老妻饱饭儿童喜。
向来辛苦躬锄荒,剜肌不补眼下疮。
先输官仓足兵食,馀粟尚可瓶中藏。
边头将军耀威武,捷书夜报擒龙虎。[1]
便令壮士挽天河,不使腥膻污后土。
咸池洗日当青天,汉家自有中兴年。
大臣鼻息如雷吼,玉帐无忧方熟眠!
〔注〕
[1] 原注:“近报杀退龙虎大王。”
王庭珪做过茶陵丞等小官。因为坚持直道而行,和上司不合,同时看到时世的危机四伏,于是“宣和末,公年未五十,知时事阽危,无宦游意,学道著书,若将终焉。邑有卢溪,筑草堂其上,乡人号卢溪先生,执经者屦满户外”。(见周必大所作《行状》)他在经学、文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
这是一首和诗。周秀实名芑,是著名词人周邦彦的侄儿,在庐陵郡做过通判,王庭珪《卢溪集》中和周唱和的有好几首,可知两人交情不错,可惜周的原作未能见到。
这首诗大约写于绍兴十年(1140)七月初。这年五月金兵南下,六月,攻顺昌,为刘锜军所败;攻石璧寨,为吴璘军所败;攻京西,为岳飞军所败;攻淮东,为韩世忠军所败。闰六月,岳飞军破金兵于颍昌府,克淮宁府,张俊军克亳州,韩世忠军克海州。作者在诗中借农家的丰收在望,表现出渴望官军乘胜前进收复失地的忧民忧国的心情。
全诗十六句,分成两部分。前八句写田家久旱逢甘雨的喜悦,后八句从因丰收而提到的兵食生发,从边境的捷报,写到当政者应该一鼓作气,收复失地。
首句写大旱,点明时间,二三两句写连宵及时的好雨预示丰收。“知丰年”三字引起后文。四句想象今年妻儿可以温饱,这句也暗示过去的饥寒。五六两句转韵,即从过去的苦况来衬托今天一饱之难得,在结构上是一大顿挫起伏。聂夷中诗《伤田家》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第六句就聂诗翻进一层,写连年荒歉,虽然剜肉也难以补疮。七八两句扬起,想起丰收后的情况。“足兵食”三字引出下一部分。
下部分从第九句转韵,九十两句写近闻的边境捷报,作者特加了“近报杀退龙虎大王”的注解,龙虎大王是金兵主帅兀朮手下大将,这表明胜利不小。杜甫《洗兵马》说:“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是庆贺大破安、史叛军收复两京的。十一句化用杜句,希望乘胜前进,收复失地。十二句腥膻指金人,“污后土”,指金人占据,使大好河山蒙受屈辱,后土指国家领土。十三句又转韵,从眼前的捷报,预想南宋能够像汉光武那样中兴。《淮南子·天文训》说:“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日,古人又以为人君之象。十三句用咸池洗日比喻南宋初期的一番周折,日当青天,表示光明景象,国运中兴。这一句是陪笔比喻,下一句以汉比宋,西汉灭亡后光武中兴,因此相信南宋也能中兴,这一句是正笔主意。结尾两句表面上看,是就上句直泻而出,到了真正的中兴之后,大家可以高枕无忧呼呼大睡了。但细一琢磨,末句却大有文章。玉帐是指主帅所居,玉帐无忧是说战事胜利,再不用主帅忧心了。“方”字是作者深意所在,意思是说只有失土收复,天下太平,才可安然睡觉,而现在只不过是杀退龙虎大王,离开“不使腥膻污后土”还早着呢!如果此时就以为玉帐无忧而熟眠未已,那局面又将如何呢?表面上这两句是预祝和想象宋室中兴的太平景象,实际上是含有对执政者的讽喻和表示自己的担心,而写来不着痕迹,耐人寻味。
全诗十六句,在用韵方面,四句一转,平仄相间,这是七言古诗转韵的典型方式。转韵之处,意义也相应有转换,于是内容和音节便有机地统一了起来。
(周本淳)
移居东村作[2]
王庭珪
避地东村深几许?青山窟里起炊烟。
敢嫌茅屋绝低小,净扫土床堪醉眠。
鸟不住啼天更静,花多晚发地应偏。
遥看翠竹娟娟好,犹隔西泉数亩田。
〔注〕
[2] 原注:“山中有西泉寺故基。”按明刻本“移”作“和”。
王庭珪《卢溪集》的诗是先按体裁再依时间编排的。二十五卷诗中,七言律诗就有九卷(第二十五卷哀挽的七律尚不在内),他对这方面用力最深。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作者善于写一种极为幽静的情趣。
首句一问点题,也有力地领起全篇。“避地”在古诗中多指避乱或逃避世俗的干扰。从王庭珪的历史看,两层意思都有。这句交代题中“移居”的原因。下面都就这句生发。“青山窟里”回答“深几许”的问题。“起炊烟”点明村字。避地避到“青山窟里”,既表示避地之深,又暗示生活必然有新的困难。三四两句就回答这样的问题。低小前下一“绝”字,可见其简陋。但为了避地,绝不敢厌弃。屋里连个绳床都没有,只是一个肮脏的土床,但扫干净了照常休息。“绝”字是入声,按正常的规律应是平声,下句“堪”字本该仄声却用了平声。晚唐以来常有这种对句,使人从音节上也产生一种峭拔的感觉。这三四两句是叙事言怀,写初到的活动和感受,写居住的内景。五六两句写住下之后外景的幽静。六朝王籍《入若耶溪》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句。王安石翻案说:“一鸟不鸣山更幽。”此诗第五句又把王安石的诗翻过来,比王籍的原作更加开阔深沉,“青山窟里”远离尘嚣,天本来就静,加上“鸟不住啼”就显得更静了。因为没有外界的干扰,所以鸟能够不住地啼。王籍两句是一意,这里一句却有两层,从鸟到天,人的感觉自在其中。六句从视觉写僻远幽静。因山地气候之寒,花也开得较平地晚。作者是从“花多晚发”推测到地处偏僻。“应”读平声,是推测之辞。这句“地应偏”也是强调幽静,不含贬义,和首句相呼应。外间花已落,这里花方盛开,这种“花多晚发”反而是难得的美景。白居易《长庆集》卷十六《大林寺桃花》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读到“花多晚发地应偏”就很容易使人想起白居易这首诗的意境。这五六两句写外景近处的幽趣。作者从近处的“花多晚发”向远处望去,隔着几亩田处,一丛娟娟的翠竹临风,原来那是古西泉寺的遗址。这个句子作者用“犹隔”二字,一方面写在望中,一方面表现急切往看的心情。“天下名山僧占多”,凡山间寺庙多取美好的风景点。作者用这两句收束,是用古寺来强调东村山景实堪爱赏,而且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这样就把前面一联的写景推进一步,使前半首所写避地东村的得计显得更为酣畅。
这首诗作者只通过叙事和写景来表达移居之快感,而不用直接抒情赞叹的方式。一起直截了当,唤起全篇;一结曲折含蓄,耐人玩味,很自然地交代了题下的自注。在王庭珪写幽闲境界的七律中,这一篇是值得称道的。
(周本淳)
二月二日出郊
王庭珪
日头欲出未出时,雾失江城雨脚微。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
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
这首诗写出郊行所见的景物。第一句是拗体,点明刚出郊时的情况,太阳要出还没有出,第二句写满天大雾,以致城都隐在雾里看不见了。这个“失”字用得很活。这里写的景色就像杜甫写的“孤城隐雾深”,但炼成“雾失江城”就不落套,而这个“失”字,正是从杜诗“归云拥树失山村”学来。“雨脚微”是写大雾像细雨一样,这两句写出山城的特有景色,实际这是天晴的前兆。三四句写雾消天晴。苏轼《新城道中》云:“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这三四两句较苏诗要凝练曲折一些,每句都作两层,把静物写活了,即所谓拟人化。“天忽作晴”把天晴当作有意识的行动,“忽”字对上句“雨脚”来的,原来是作雨,忽然又“作晴”了,四山原来被雾幔遮住,现在山都把帘幔卷起来了。第四句,天虽然晴了,但许多云还未散去,还要故意作态,那些山石上还没有散掉的云就像人披件衣服似的。唐人包贺诗:“雾是山巾子,船为水靸鞋。”纯粹是打油腔。而这里写成两层,把云和石都写活了,远非“山巾子”之喻所能比拟。这一联写的是大处远景。五六句是近景,黄鹂语,紫燕飞,一片春日生机。而“语”是听得,“飞”是看见。“烟村南北”写行中所见,村南听到,村北也听到,那么“出郊”的行动自在其中。“麦垅高低”是山城近郊特色,表现地势不平。黄鹂紫燕的活动乐在其中,而在这里作者仍在衬托人的乐趣。农历二月二日春耕已开始,一早耕罢放牧归村,景色如画,使人想起唐人许多写牧童的诗句,如崔道融《牧竖》:“牧竖披蓑笠,逢人气傲然。卧牛吹短笛,耕却傍溪田。”后几句写出一幅农家乐图。
七律中间两联易见精彩,而尾联难于中间,首联尤难。此诗顺序而下,极有层次。第一联写初出郊时,大雾如雨,连城池都看不见了。三四两句写天忽放晴后四山的景色,这一联是从大处远处着眼,天、云、山、石,都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而每句都是两层意思的复句,两句句法相对而意思相连,上句写山卷幔,应该云雾尽失,下句写云却留恋不去,那个“犹”字很用力,和“忽”字对得极工稳。律诗中间两联应有变化,这五六两句虽然也有烟村、麦垅、黄鹂、紫燕四种东西,但各为单句。这两句作者的视线从远处收到近处,从大的东西收到小的,从静物写到动物。在天晴之后,看到一片生机。结尾又从物收到人,用鸟类逢春之乐,衬托田家早耕归来的愉快心情。作者没有直接说自己的感受,但是从笔下自然流露出一种热爱郊外人物的艳羡之情。这首诗以写景生动细致见长,和《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那种横眉怒目、气壮山河的诗风,恰成对照,可以看出诗人触景生情,风格是多样的。
(周本淳)
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
王庭珪
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
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
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
不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
大厦元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
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这两首诗是王庭珪的代表作。杨万里在《卢溪文集序》一开头就说:“绍兴八年故资政殿学士胡公以言事忤时相黜,又四年谪岭表,卢溪先生以诗送其行,有‘痴儿不了公家事’之句,小人飞语告之,时相怒,除名,流夜郎,时先生年七十矣,于是先生诗名一日满天下。”
在北宋仁宗朝,唐介因弹劾文彦博等人而触怒仁宗,贬为英州别驾,李师中作诗送行云:“孤忠自许众不与,特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皇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一时传诵。王庭珪送胡铨比李师中送唐介要冒更大的风险,因为宋仁宗发怒时,还有蔡襄等人为唐说话,而文彦博也绝不像秦桧那样专横阴狠。胡铨上书请斩秦桧,震动朝廷,秦桧是必欲置之死地的。岳珂《桯史》卷十二《王卢溪送胡忠简》云:“胡忠简铨既以乞斩秦桧掇新州之祸,直声振天壤,一时士大夫畏罪钳舌,莫敢与立谈,独王卢溪庭珪诗而送之。”可见这两首诗是激于忠愤而写,从中可见王的品格和精神。
首句指胡铨所上“封事”(秘密奏章),“九重关”指朝廷,君门九重,极言深不易达。第二句借天上的虎豹言“封事”上达帝前之不易。“清都”,神话中上帝居处,据说重重关门都有虎豹把守。这里以清都比朝廷,虎豹指奸臣和爪牙。“闲”,原指栅栏,这里引申为动词,意思是关起来。这是补充第一句之意,因当天守关虎豹被关,所以“封事”能直达殿上。三四句写朝廷上的震动。“百辟动容”指大臣们看到奏牍时受惊之情。四句写奏牍的威力,不知有多少人感到素餐尸位的可耻。胡铨当时不过是枢密院编修官,能够挺身直言,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不自愧?这句写得含蓄。以上四句喷薄而出,写朝廷一面。第五句转到胡铨仗义敢言的精神,可与日月争辉。普通夸赞名望高为泰山北斗,这里更说胡铨的声名高在北斗众星之上。六句一落千丈,名高北斗,却被贬到南海瘴疠之乡。“堕”字用得有力,和上句北斗星辰紧连,这样的人竟落到这等地步,充满了赞仰、同情和不平之意。一句天上,一句地下,大起大落。《卢溪集》和一般笔记引这句诗都作“瘴海”,胡铨在《卢溪文集序》里引这句诗作“瘴疠”,和“星辰”对得更工稳,可能手稿里写的是“瘴疠”。末二句又复振起,以贾生比胡铨,认为公道是非总不可泯,胡铨必然会很快召回朝廷。贾谊为了汉室的久安,上疏直言,受到大臣嫉恨,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后来又为汉文帝召回。这两句用此典故,但加上“不待”、“行”等字,既有对胡铨的祝福,对当时朝廷“公议”不出的批评,也含有对奸臣当道不会长久的信念。八句诗既是一气呵成,又极抑扬顿挫之致,大长正气,令人百读不厌。
第二首从当时的形势赞扬胡铨的精神,痛斥秦桧。首句写国势阽危,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加个“元”字,是说明知如此,但还是要尽自己的力量来支撑危局。“拄”和上句“支”字呼应。这两句暗用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来赞扬胡铨的忠义。第三句讥刺秦桧,大厦将倾,正是这“痴儿”造成,和首句呼应。黄山谷《登快阁》首联:“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其中“痴儿”是自喻。王庭珪形式上用此句,但内容不同,这就是前人所谓“换骨”。岳珂《桯史》记载说:“既而桧死,卢溪因读韩文公《猛虎行》复作诗寓意曰:‘夜读文公猛虎诗,云何虎死忽悲啼。人生未省向来事,虎死方羞前所为。昨日犹能食熊豹,今朝无计奈狐狸。我曾道汝不了事,唤作痴儿果是痴。’盖复前说也。”可知“痴儿”确指秦桧。因这句诗被小人欧阳识告密,王庭珪被流放辰州。和秦桧这种痴儿对比,胡铨真正称得上男中奇杰。第四句“男子要为天下奇”和第二句相连。所谓奇,就是指“欲将独力拄倾危”说的。第五句回应上一首,因为上书是绍兴八年(1138),而送行诗作于绍兴十二年,所以用“当日”二字,这句话概括上首前四句,写上书的威力。第六句赞扬胡铨的忠义,“只心知”反映胡铨忠义之心是一贯的,此心包括胡铨和作者自己,这是一层意思,同时也批评朝廷无人敢说话。黄山谷《跋子瞻和陶诗》说:“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赞美苏子瞻磊落坦荡的心怀。这里对此句稍作变动,来安慰和勉励胡铨。“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只要能心怀坦荡,像苏轼那样不以迁谪为意,那么不管到哪儿,江山神祇都能保护你平安。这个结尾和上首“汉廷行召贾生还”也相呼应。
一题两首,既要有呼应,写法又不能雷同。第一首着重写上封事时的情况,第二首着重写胡铨的内心世界,以鞭挞秦桧反衬胡铨,而结尾加以慰勉。在语言上第二首化用黄山谷的成句也和第一首微有变化,两首诗都以气胜,则是内容所决定的。
(周本淳)
孙觌
【作者小传】
(1081—1169)字仲益,常州晋陵(今江苏常州)人。大观三年(1109)进士。政和四年(1114)中词科。汴京破,受金人女乐,为钦宗草降表。高宗朝,官至户部尚书,提举鸿庆宫。早年附汪伯彦、黄潜善,诋李纲,后复阿谀万俟卨,谤毁岳飞。有《鸿庆居士集》。
横山堂二首
孙觌
波间指点见青红,雪脊嶒棱倚半空。
幻出生绡三万幅,游人浑在画图中。
苍云十亩荫平宽,露叶风枝绕舍寒。
莫遣先生赋归去,且令小吏报平安。
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载:“东坡归宜兴,道由无锡洛社,尝至孙仲益家。时仲益年在髫龀,坡曰:‘孺子习何艺?’孙曰:‘学属对。’坡曰:‘衡门稚子璠玙器。’孙应声曰:‘翰苑仙人锦绣肠。’坡抚其背曰:‘真璠玙器也,异日不凡。’”仲益即《横山堂二首》作者孙觌的字。他的诗,取法东坡,豪健清新,与江西诗派的生涩不同。
《横山堂二首》,描写江苏太湖风景。太湖洞庭山附近,有好几处横山。一说横山在今江苏仪征西,“其阳有昭明太子读书堂”(《舆地纪胜》)。但据范成大《吴郡志》,横山当是苏州城西南十五里、位于太湖之滨的踞湖山。五代钱镠建立吴越国时,曾在横山造荐福寺。横山面临水天相接、一碧万顷的太湖,擅林涧、峰壑、云景、泉石之胜,又有芳桂、修竹等“五坞”。这一带地方,正是“笠泽鱼肥人脍玉,洞庭柑熟客分金”(苏舜钦句)的雄美而富饶的人间天堂,曾经引得白居易“五宿澄波皓月中”———一连五日夜在湖心泛舟。
第一首写景。“波间指点”,可见诗人是在湖上舟中。“青红”,当指山上的楼殿庙堂。第二句中的“雪脊嶒棱”,是指高峻蜿蜒的粉墙。“波间指点”还含有波光映照之意,满山林木和建筑映着太湖的波光,色彩绚丽,明灭闪烁,一片迷离,有如仙境。第三句掉转笔头,从“生绡三万幅”比喻浩渺无边的太湖,勾出全景。第四句糅合人和景作结。用笔轻灵,真实自然。“幻出”二字极妙,达到了司空图、严羽等人诗论中所推崇的“入神”的境界。所谓“入神”,即诗人在审美和创作活动中,情景交融,使客观事物升华为带主观色彩的意象,同时自己的心灵又受到这意象的熏习。此亦即是所谓“妙悟”境界。
第二首在写景中,透出了一种压抑低沉的心情:“苍云十亩”覆盖着“露叶风枝”,使房舍的周围散发出阵阵的寒气。
孙觌生活在北、南宋之交的历史大变动时期。靖康之变后不久,绍兴二年(1132),他知临安府,以盗用军钱除名,提举鸿庆宫,归隐太湖滨西徐里达二十余年。“绕舍寒”的“舍”,当指他自己隐居之地。他又曾替秦桧党羽万俟卨作墓志铭,谤毁岳飞,为人所不齿。不过,他在徽宗时,也曾吟出“噬脐有愧平燕日,尝胆无忘在莒时”的诗应制,期望最高统治者发愤图强。此时他归隐闲居,又寄希望于“君之一悟”。所以此诗首二句渲染了一种萧瑟的气氛,后二句则强压愤慨,故作达观,以讽刺之辞,一浇胸中块垒。
(林从龙 李文钟)
吴门道中二首
孙觌
数间茅屋水边村,杨柳依依绿映门。
渡口唤船人独立,一簑烟雨湿黄昏。
一点炊烟竹里村,人家深闭雨中门。
数声好鸟不知处,千丈藤萝古木昏。
孙觌高宗朝仕至户部尚书,晚年“归隐太湖二十余年”(吴之振《孙觌鸿庆集钞序》)。这两首诗应作于此期间。
吴门(今江苏苏州)素称江南富庶之区,风光也很美。孙觌早年谄附权奸,“当时已人人鄙之”(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晚岁被罢斥,退居乡间。很可能是他感到自己飞黄腾达已经无望,便索兴徜徉林下,到处寻幽览胜,悠游度日,注目于水边茅屋和渡口烟雨,怡情于炊烟、人家、鸟声、藤萝等幽静景观。
第一首着力描写乡里生活的萧散自得。王安石《菩萨蛮》词有“数间茅屋闲临水,窄帽短袖垂杨里。”几间茅屋的水边小村,杨柳扶疏,门窗尽绿。渡口有人在唤渡。虽然时值黄昏,唤渡人却仍不慌不忙,披簑戴笠站在烟雨之中,不顾浑身湿透。景物中充满了诗情画意。前两句,纯用静物写生手法;后两句,才点出了人物,传出了声音,但画面却显得更为安谧。哪怕是连连传来的唤渡声,也只不过像是扔到浩渺湖水里的小石子,只能在湖面上掀起几小圈涟漪,并没有打破静谧。
第二首着力渲染山林风光的天然幽趣。一缕炊烟,引起了诗人的注意,发现了掩映在竹林深处的村庄。村子里的人家,在潇潇细雨中深闭着门户,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几声悦耳的鸟鸣;在高高的老树林里,藤缠萝(茑萝)绕,一片昏暗。这一句乃化用杜甫《白帝》“古木苍藤日月昏”句。第一首中还写到人声,第二首则只有鸟语;第一首还只是向往一种静谧的乡居生活,第二首则更进一步追求一个桃花源式的世界。虽然两首诗写的都是黄昏烟雨,但后一首显得更为幽寂,更为窈蔼迷蒙。
孙觌的为人,实在是至不足道。纪昀说:“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这两首诗来说,写得萧散疏朗,富有情趣,颇类荆公晚年绝句,不应以人废言。
(蔡厚示)
周紫芝
【作者小传】
(1082—1155)字少隐,自号竹坡居士,宣城(今属安徽)人。绍兴中登第。历官枢密院编修、右司员外郎、知兴国军。有《太仓稊米集》、《竹坡诗话》、《竹坡词》。
五禽言(其一、其三、其四、其五)
周紫芝
婆饼焦
云穰穰,麦穗黄,婆饼欲焦新麦香。
今年麦熟不敢尝。
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
提壶卢
提壶卢,树头劝酒声相呼。
劝人沽酒无处沽。
太岁何年当在酉,敲门问浆还得酒。
田中禾穗处处黄,瓮头新绿家家有。
思归乐
山花冥冥山欲雨,杜鹃声酸客无语。
客欲去山边,贼营夜鸣鼓。
谁言杜宇归去乐?归来处处无城郭!
春日暖,春云薄,飞来日落还未落,春山相呼亦不恶。
布谷
田中水涓涓,布谷催种田。
贼今在邑农在山。
但愿今年贼去早,春田处处无荒草。
农夫呼妇出山来,深种春秧答飞鸟。
所谓“禽言”诗,是指依据鸟的叫声给鸟儿起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如“婆饼焦”、“提壶卢”、“思归乐”、“布谷”都是),再从这个名字上引申生发来抒写情感的诗。唐人偶有所作,宋人作者颇多(如梅圣俞、苏轼等),间涉游戏笔墨。而此诗作者生活在北宋后期,目睹国家内忧外患,农民无复生意。他就把现实性极强的内容,纳入这种歌谣风味的诗体,深入浅出,推陈出新,遂高于前人同类之作。
第一首,“婆饼焦”是依声取义的鸟名。宋王质《林泉结契》卷一:“婆饼焦,身褐,声焦急,微清,无调。”这种鸟儿活跃在麦收季节。其时“丁壮在南冈”,而妇人在家烙饼,这鸟叫就像提醒人们“婆饼欲焦”。在古诗中,常将待割的熟麦比作“黄云”。故此首起二句即云:“云穰穰(丰盛貌),麦穗黄。”翻腾的麦浪,有如风起云涌,丰收的景象中流露出农人的喜悦。这是打麦的季节,是烙饼的季节。“新麦”比陈麦可口;烙得二面黄,“欲焦”未焦的新麦炊饼,更是清香扑鼻。“婆饼欲焦新麦香”直写出难写的气息,几使读者垂涎。同时,它兼有欲夺故予的艺术功用。正是在这样美滋滋的诗句之后,“今年新麦不敢尝”一句才特别令人失望。为什么不敢尝?“斗量车载倾囷仓,化作三军马上粮。”盖宋时军费开销极大,负担转嫁于平民。所以尽管是“斗量车载”的丰年,农人仍不免饥寒。在口中粮化作军粮的同时,丰收的喜悦也就化为乌有。“不敢尝”、“化作”(军粮),用字轻便,而其包含的控诉力量是极沉重的。
第二首“提壶卢”,也是鸟名。唐白居易有《早春闻提壶鸟因题邻家》诗。“壶卢”通常作“葫芦”,可为盛酒器具,所以“提壶卢”的叫声有若“劝酒”。然而鸟叫实出于无心,所以也就不必合于实际:“劝人沽酒无处沽。”在那种“夺我口中粟”、剥削甚重的世道,酒,在民间简直成为奢侈之物。麦且不敢尝,何论杯中酒!所以鸟儿的叫声,实令人啼笑皆非。前三句妙在幽默。话到这里,似更无可申说。殊不知诗人笔锋轻掉,来一个画饼充饥:“太岁何年当在酉,敲门问浆还得酒。”二句出自古谣谚“太岁在酉,乞浆得酒;太岁在巳,贩妻鬻子。”虽化用其前半,意谓盼望世道清平,年成丰收,酒贱如水;亦兼关后半,暗示而今是个“贩妻鬻子”的艰难世道。最后两句更将这种画饼充饥式的愿望写得形象、真切:“田中禾穗处处黄,瓮头新绿(指新酿酒)家家有。”唯其如此,更衬托出梦想者企盼的迫切和现实处境的艰窘。
第三首,“思归乐”乃杜鹃别名,以其声若“不如归去”。此诗以兴法起:“山花冥冥山欲雨”,造就一种阴沉沉的气氛,衬托出客子沉甸甸的心情。同时,将“思归乐”的鸣声放在这山雨欲来、山花惨淡的环境中写,更见酸楚。“客无语”,是闻鹃啼而黯然神伤之故,“无语”适见有恨。既然“思归”,这流落他县的游子为何不归去?原来“客欲去山边(即山外,指家之所在),贼营夜鸣鼓。”这横行不法者,不是一般的盗匪,而是一伙明火执仗、鸣鼓扎营的“贼”(不必指实)。可见时世是怎样的不太平了。杜鹃传说是古蜀王杜宇死后所化,因思念故国,故啼曰“不如归去”。下二句即就鹃声着想,加以反诘:“谁言杜宇归去乐?归来处处无城郭。”“处处无城郭”,指城市普遍遭到劫掠之苦,语近夸张。末四句进而劝鸟说,山中可恋,何必归去!一连用三个“春”字,“春日暖,春云薄”将“春山”写得那么迷人,以反衬城市居之不易。“亦不恶”三字,实是退后一步的说法,颇见其无可奈何。此诗后半只写鸟,而归趣却在于“客”,可说是运用了宾主映衬手法。
第四首,“布谷”之鸣,在春耕播种之时。“田中水涓涓”,正好插秧;而布谷鸟又声声催促。然而没有下文,看来此田难种。这不是农夫失职,而是因为“贼今在邑农在山”。世道正常应是农在田而“贼”在山的,而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贼今在邑(城市)”,似乎连官家一齐骂了。前首写城市无法安居;这里写农村也无法耕作,必然草盛而苗稀。以下就写农夫的祷愿:“但愿今年贼去早,春田处处无荒草。”“但愿”“去早”,这真是个低标准的要求。所求之微,正反映出处境的可悲。“但愿今年贼去早”,可见流寇横行,远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末二句说果如其然,则一定把妇女也动员起来,深种春秧,以报答布谷鸟的殷勤之意。似乎对鸟颇为内疚,语尤憨厚,这正是封建社会大多数善良农夫的写照。
这四首诗虽统一在“禽言”的题目下,但内容上各有侧重,艺术手法上也富于变化。它们以七言为主,杂用三、五言句,形式也不尽相同,笔致生动活泼。最基本的共同之点,是将严肃的内容,寓于轻松诙谐的形式,似谐实庄,是含泪的笑。虽然不著一字议论,不着意刻画,却能于清新爽利之中自见深意。
(周啸天)
李纲
【作者小传】
(1083—1140)字伯纪,邵武(今属福建)人。政和二年(1112)进士。宣和七年(1125)为太常少卿。靖康元年(1126),金兵初围开封,坚决主战,阻止钦宗迁都,以尚书右丞为亲征行营使,击退金兵。高宗即位,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主张用两河义军收复失地,在职七十日,被黄潜善等排斥。后历任湖广宣抚使等职。屡上疏论时事,反对议和。卒谥忠定。有《梁溪集》、《靖康传信录》等。
病牛
李纲
耕犁千亩实千箱,[1]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注〕
[1] 箱:通厢,仓廪。
这首诗题曰《病牛》,实非写牛,而是诗人自喻坎坷与辛酸。
“耕犁千亩实千箱”,写牛为主人耕田千亩,粮谷满仓。发端就点出牛终生辛劳,硕果累累,紧扣诗题。句中虽无“病”字,却字字含“病”意:亩复亩,年复年,必然气力衰竭,病由此生,千箱亦因此而实。两个“千”字,极力夸张,互相对照,显出了牛的辛劳,也突出了牛的功绩。
“力尽筋疲谁复伤”,承首句“耕犁千亩”。筋力已尽,谁复哀怜?点出了人们对这种结果的态度,是同情、哀怜,还是漠视、遗弃?这是诗人直接向人们提出的抱怨性的责问,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言外之意是:并没有人对它同情、哀怜。
“但得众生皆得饱”,以牛的口气作答,把牛人格化;语气由上句的悲怨转为乐观、高旷,由牛转向大众百姓,突破了传统的自叹自怜。连用两“得”字,使语气更为强烈。这牛是诗人的化身,这句话与诗圣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忧国忧民精神极为相似。其实两者并非偶然巧合。诗人罢相后所作诗的自序中极力赞美杜甫,他说:“独杜子美得诗人比兴之旨”、“其辞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节”(《梁溪全集·诗十三》自序);“平生忠义心,多向诗中剖。爱国与爱君,论说不离口。”(《梁溪全集·诗十五·五哀诗》)可见诗人对杜甫是多么倾心,他的忧国忧民精神显然受到杜甫的影响。
结句是牛继续作答。“羸病卧残阳”,把牛置于夕阳西下气息奄奄的特定环境中,更衬托出病牛的悲惨结局。然而,着上“不辞”二字,语气突然一转,变悲凉为慷慨,使诗的格调骤然昂扬。这和北宋诗人孔平仲的“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禾熟》)相比,意境似更胜一筹。原因就在于此诗的病牛“不辞羸病卧残阳”,为的是“众生皆得饱”,气概非凡。而孔诗中老牛的“卧夕阳”,仅是因为“粗了耕耘债”,是释重负后的自我安慰。魏庆之所说“诗以意义为主,文词次之;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诗人玉屑·命意》),正可用于这首《病牛》诗。
此诗是李纲贬谪武昌后(1128)所作。他官至宰相,“负天下之望,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忠诚义气,凛然动乎远迩”(《宋史·李纲列传》下);“概然以修政事,攘夷狄为己任”(《梁溪全集·朱熹序》)。然而,由于反对媾和,力主抗金,并亲自率兵收复失地,终为投降派谗臣所排挤,为相七十天即“谪居武昌”,次年又“移澧浦”,自称所历皆“骚人放逐之乡”(均见《梁溪全集·诗十三》自序),内心极为郁抑不平。为此,作《病牛》以自慰。此诗运用比兴和拟人手法,形象生动,感人肺腑,抒发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襟抱;语言通俗、凝练,意境高远。与其说这是一首咏物诗,不如说是一首言志诗。
(张惠荣)
吕本中
【作者小传】
(1084—1145)字居仁,世称东莱先生,寿州(治所在今安徽凤台)人。少以荫补承务郎。绍圣间,以元祐党人子弟免官。绍兴六年(1136)赐进士出身。官至中书舍人兼侍讲,兼权直学士院。以忤秦桧罢官。论诗主活法,尚自然。曾作《江西诗社宗派图》。有《童蒙训》、《紫微诗话》、《东莱先生诗集》等。
兵乱后杂诗五首(其一、其四、其五)
吕本中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1]
万事多翻复,[2]萧兰不辨真。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
求饱羹无糁,[3]浇愁爵有尘。
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亲。
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
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
客来阙佳致,亲为摘山蔬。
〔注〕
[1] “同盟”句:作者自注:“近闻河北布衣范仔起义师。”
[2] 翻复:翻,同反,即反复。此据清刻本《瀛奎律髓》卷三十二。
[3] 糁(sǎn):米粒。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丙午春正月,金兵围攻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是年闰十一月,京师失守,城中一片混乱。第二年春,徽、钦二帝被掳北去。吕本中回到汴京,目睹国都残破的悲惨景象,触景伤怀,感而作此组诗。据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二纪批:“诗见《东莱外集》,凡二十九首。”而钱锺书《宋诗选注》云:“《东莱先生诗集》里遗漏未收。”此据《瀛奎律髓》所录五首而选其中三首。
第一首写金兵南下事,抒发诗人的报国心愿。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诗篇开头直点兵乱这一主题,渲染了战乱气氛。“戎马”,此指金兵。当时吕本中已四十多岁,故说晚年适逢金兵南犯,中原板荡,兵马四聚。首联揭示了背景,涵盖全篇。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此联承上。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人命危浅,朝不保夕,苟且偷生亦非容易,真是“时危命亦轻”。“后死”与“偷生”对举,用语沉着,写出了战乱造成的苦难,表达了诗人对百姓命运的系念。
五六句“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这既是诗人忧伤国事的无限深沉的感慨,又是乱后人民遭受苦难的真实记录。据南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三十记载,靖康元年正月,金兵攻都城,“围闭旬日,城中食物贵倍,平时穷民,无所得食,冻饿死者藉于道路”。因此,诗中所写“全少睡”与“抱长饥”的悲愁凄苦情景,并不是陶渊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中“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个人贫寒交迫的境遇,而是汴京遭劫时哀鸿遍野的现实缩影。
末二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以情收结,而与首句“戎马际”相呼应,道出诗人在国家急难之际奋身勤王报国的志节。逐,追随。诗人重来汴京,昔日繁华之地,如今满目疮痍,而金兵虽退,战乱未息。他们已窥测到中原虚实,定会随时派兵进逼。因此,当诗人听到河北布衣范仔率众抗金时,毅然地表示愿意追随他们,充分表现出一位赤诚的爱国者的形象。
第二首痛斥误国害民的奸贼,倾吐国破家残的悲愤。
首联“万事多翻复,萧兰不辨真。”北宋末年,歌舞升平的外象,掩盖着统治集团的昏庸腐朽。他们醉生梦死,沉湎酒色之中,没有料到北方女真兵鼙鼓动地来,惊破了升平美梦。世事的剧变,当然难以预料,但在这急难之际,有的弃官逃跑,有的忍辱乞和,而如李纲那样的坚决抗金者则很少。诗人在这里运用萧、兰作比喻。屈原《离骚》:“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意思是说,每户人家都有挂满腰的野艾,而散发出清幽芳香的兰花则说成是不可用来妆饰。(萧艾,指不芳的野草。)昔日芳草,今成萧艾。自屈原以后,不少诗文常常以兰、蕙象征君子,而以萧艾比作反复无常的小人。作者在这里的比喻,既指决策议和的权奸,又指那些在急难中贪生怕死的守土官吏。神州陆沉,他们不能辞其咎。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愤怒呼声。这些误国害民的奸贼,“报国宁无策,全躯各有词”,为了苟且偷生,丑态毕露。现在自己则和城中百姓一样,成了一个家破之人。面对这严酷的社会现实,诗人倾泻出一腔悲愤。这是个人的感慨,也反映了人民的心声。
五六句“求饱羹无糁,浇愁爵有尘”承上诉说家破后的贫困境遇,汤羹里没有米粒,填不饱肚子,满腹忧愁,也不能借酒来浇愁。“爵有尘”,指饮酒的器具积满了灰尘,暗示长久未用。
末二句以景语收结,情味深长。“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亲。”这是化用杜甫《江村》“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诗句。不过,所表达的并非一般的落寞惆怅心境,而是寓寄着兴亡之感。这使人想起了北宋词人周邦彦《西河》词中“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诗中虽没有直接抒写古今兴亡之感,但城郭面目全非,而燕子往来,依旧与人情亲。由于作者是身历其境,有切肤之痛,所以诗的意境与周词相比,更加沉郁悲壮。
第三首写战乱中残破景象,反映了人民遭受的深重苦难。
起二句“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蜗舍指低矮简陋的住处。作者身居陋室,目睹这乱后一片荒芜景象,心绪翻腾,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深沉的感叹。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诗人细致地刻画了劫后城中的残破情景,那断残的竹篱门墙下留着破旧的鞋子,进屋可以看到残存的书籍。方回《瀛奎律髓》列举吕本中乱后杂诗的一些断句,其中有“檐楹镞可拾,草木血犹腥”,揭露战乱带来的创伤,尤为沉痛。这首诗中的“敝屦”、“残书”,在日常生活中是件小事,但在特定的环境中,以小见大,勾勒出乱后冷落凄凉的现实图画。
五六句“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这是化用杜甫《中宵》“择木知幽鸟,潜波想巨鱼”的诗句,但这里的意境不同,诗人看着那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鱼儿在深水来往游动,心中产生一种自惭的感受,似乎鱼鸟皆有依附,唯独自己走投无路。
最后二句“客来缺佳致,亲为摘山蔬”。具体地描写生活困顿的情景。客人前来,家中拿不出可口饭菜,只得亲到郊外采摘山野蔬菜。多么辛酸的凄苦情景,读来催人泪下。
这三首诗从不同的生活侧面反映了乱后苦难的社会现实,揭露了金兵破城和权奸误国的罪恶行径,抒发了诗人深沉的爱国情思。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批云:“五首全摹老杜,形模亦略似之,而神采终不及也。”尽管如此,但此诗的感情沉痛深挚,又避免了江西诗派末流的生硬枯涩之弊。这表明,吕本中的诗风在靖康乱后有了变化。
(曹济平)
柳州开元寺夏雨
吕本中
风雨潇潇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
云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
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
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羡班超封列侯。
南宋初期,吕本中历尽艰辛,长途跋涉,从北方流亡到柳州(今属广西)避乱,因有所感而作此诗。据方回在《瀛奎律髓》卷十七批云:此诗末句“乃是避地岭外,闻将相骤贵者,亦老杜秦蜀湖湘之意也”。点出了诗中意象描绘寓有深慨,极有见地。
这首诗的前四句写景,寓寄着飘零冷落之感。后四句抒情,笔墨委婉而情意深沉。
诗篇开头从写景着笔,“风雨潇潇似晚秋,鸦归门掩伴僧幽。”展现出诗人在夏天风雨交加的傍晚,与寺僧为伴的清幽情景。潇潇,风雨之声。这里“似晚秋”的“似”字,写出了诗人对夏日风雨有一种深秋萧瑟的感受。而下句紧接着写诗人归宿的清幽环境,呈现出山寺阒寂的境界。
三四句“云深不见千岩秀,水涨初闻万壑流”写的是远景。由于云气弥漫,看不见重峦叠嶂的峻峭秀美的面貌,但是可以听到山水暴涨,万壑淙鸣的声响。这里静中有动,把群山起伏的气势写得流动有致,使人有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之感。这两句是从顾恺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语化来。
五六句“钟唤梦回空怅望,人传书至竟沈浮”由写景转入抒情。诗人卧宿寺院,几声清脆的晨钟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空怅望”,既写诗人思乡的美梦被钟声惊破而感到怅惘,又是写醒后盼望不到家书的失望意绪。“竟沈浮”,是说没有料想到传书的人竟会把书信遗失,这是用殷洪乔不肯为人传书信的典故。《世说新语·任诞》载,殷洪乔为豫章太守,临赴任,京都人托他带书信百多封,他悉投水中,并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这一联细致地刻画了诗人思念家乡和盼望家书的真切感情。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批云:“五、六深至,不似江西派语。”
末二句“面如田字非吾相,莫羡班超封列侯。”诗人借用两个典故,直抒自己流落异乡而抱负不得施展的无限感慨。“面如田字”,是说脸形方正如田一样,在古代认为有富贵之相。这是用《南齐书》中《李安民传》的故事。李安民是南齐名将,《传》中说他“面方如田,封侯状也”。第二个典故用“班超封侯”事。班超是东汉名将,据《后汉书·班超传》,他“燕颔虎颈”,相者认为“此万里侯相也”。班超后来投笔从戎,出使西域有功,封为定远侯。诗人在这里把两个故事连缀在一起,说自己没有封侯的形相,当然不是飞黄腾达的材料,也不羡慕这种显贵的官位。这是诗人“闻将相骤贵者”的激愤之语,也是在国事危难动荡之际,对那些坐享富贵的将相表示不满,其中流露出伤时忧国的深沉情思。这与方回在批注中所谓“亦老杜秦蜀湖湘之意”是吻合的。杜甫晚年流寓湖、湘一带,身在草野而心忧社稷,如《江汉》诗中所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而吕本中流亡广西的心迹亦近似老杜。此诗以情收结,笔力凝练,语简而意深。
这首七律诗,以景起,以情结;写景开阔,抒情细腻,构成一幅情景交融的生动画面。语言清新流畅,尤其是借古人以抒发感慨,运用妥帖,词意明白,没有晦涩难懂的弊病。这在吕本中的诗集里是属于别具风采之作。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七批云:“居仁(吕本中)在江西派中,最为流动而不滞者,故其诗多活。”流而不滞,确是本诗一大特色。
(曹济平)
连州阳山归路
吕本中
稍离烟瘴近湘潭,疾病衰颓已不堪。
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
这首诗是作者避地岭外,从广东返归湖南途中所作。连州,治所在桂阳(今广东连州);阳山,县名,即今广东阳山县。
这是一首抒写羁旅生活的诗篇,但诗人把病体衰颓的苦楚与伤时避乱的忧愤交织在一起,笔力凝重,感情真切。
“稍离烟瘴近湘潭”,首句即扣住诗题,写出行役之艰苦。阳山县与湖南毗连,所以稍离南方瘴气之地就有靠近湖南的感觉。烟瘴,指瘴气,旧说南方山林中湿热之气,能致人疾病。
“疾病衰颓已不堪”,写旅途中病弱不堪的身体。诗人在《春日即事》之一中曾写过:“瘐病才苏休强酒,良辰虽好少题诗。”而这里写久病的身体又经过烟瘴之地,更显得衰颓不支了。以上二句写实,直抒内心凄凉愁苦之情。
三四句“儿女不知来避地,强言风物胜江南”承上转合,描绘细腻,语意凄婉。诗人因避乱来到湖南,身心憔悴,当然没有心绪来欣赏这里的美好风光。正如南朝梁何逊《赠诸游旧》诗中所写:“旅客多憔悴,春物自芳菲。”但是小儿女不解父亲此刻的心情,所以,偏偏要说湘中风光胜似秀丽的江南。这种情景,陈与义在《细雨》诗中亦写过:“避寇烦三老,那知是胜游。”“避地”与“胜游”,这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与心情。当时金兵正不断南犯,中原遍地战火,人民灾难深重。诗人以病弱之躯来到湖南避乱,无论什么赏心悦目的美景,也不能缓解他那沉重的心情。然而小儿女对此是不了解的。这里用了“不知”与“强言”,极其微妙地刻画了他们把避地当作胜游的无知心理,不仅气氛显得协调,而且更反衬出诗人埋藏心中的无比悲愁之情,读来倍觉伤痛。
这首短小的诗篇,作者不是采用“一句一绝”的格调,而是前二句纪实,后二句抒情,短短四句,包含着丰富的内容,既反映了动乱时代的现实侧影,又表现了诗人衰病漂泊的无限辛酸与伤时忧国的深沉情思。语言通俗流畅,明白如话,并在自然流转中显示出凝练的笔力。这些足以说明,吕本中的诗作在南宋初期已注意到纠正江西派末流“词语艰涩”的毛病。
(曹济平)
读书
吕本中
老去有余业,读书空作劳。
时闻夜虫响,每伴午鸡号。
久静能忘病,因行当出遨。[4]
胡为良自苦,膏火自煎熬。
〔注〕
[4] 因行:即因循,悠游闲散意。遨:游乐。
这首诗当作于高宗绍兴八年(1138),作者因触怒权奸秦桧而被降职以后。时作者已年过半百,挑灯苦读至更深夜阑之际,不禁感到头昏眼花、腰酸手软。伴着微弱的孤灯,漫卷手中的诗书,一股苦涩悲怆的滋味随着倦意涌上心头。于是写下了这首诗,以抒发心中的感慨。
作者首先申明,仅仅是因为年老才操此读书“余业”,然而读书成底事,不过是“空作劳”而已。夜以继日,伴我者唯有虫鸣鸡号,这是何苦呢?自己年迈多病,养神修性、保重身体才至关重要,若得闲暇之际,完全可以命俦啸侣,一同外出游山玩水,何必黄卷青灯,如此苦读呢?岂非是自受煎熬?
作者友人谢薖有《读吕居仁诗》云:“今晨开草堂,草帙乱无次。探囊得君诗,疾读过三四。”(《谢幼槃文集》卷一)可知诗人确实有夜间读书写作的习惯,而且一夜作诗可达数首之多,文思之敏捷可以想见。只是使人费解的是,作者出身于名门世家,幼承家学,且又“以诗为专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语),似当以读书为快事,何以会把读书看作是“空作劳”、“自煎熬”的“苦”事?何以诗中会笼罩着如此凝重、无可排遣的迟暮之感?细玩诗中词句,综考诗人身世,可以得出大致的答案。
诗的首联即引人思索。读书既为“余业”,那么何为“正业”呢?既为“空劳”,那么何为劳而有所得呢?年老时如此以为,年轻时恐怕未必吧?陆游《吕居仁集序》云:“公自少时既承家学,心体而身履之,几三十年,愈踬学愈进,因以其暇尽交天下名士。其讲习探讨,磨砻浸灌,不极其源不止。故其诗文汪洋闳肆,兼备众体,……一时学士宗焉。晚节稍用于时。”这段话正可为此诗下注脚。作者本酷嗜诗学,性喜读书,只因后被朝廷重用,便决心报国济时,心目中便把仕途上有所作为当成了“正业”。而现在呢,虽有经邦之才、励世之节,却只能优游闲散,以诗书自娱。书读得再多,于定国安邦又有何用呢?岂非“空作劳”乎?还不如颐养天年,自适其适。诗的后半部分,作者似乎是自嘲自笑,强作宽解。实际上蕴藏着不甘如此终老林下、以读书消磨时光的郁勃之志。他之所以不能“久静”,不愿“出遨”,而甘愿如此自讨苦吃,就是因为他从心底还希望重返朝廷、从事“正业”,劳有所得,名垂青史。清人陆心源则以为,作者晚年“优游林下,著书教子,著述传于后世,有子蔚为大儒”,实在是一大幸事,还得感谢秦桧“玉成之”呢(《仪顾堂集》卷五)。孰得孰失,恐怕诗人始料所不及吧?
(沈时蓉 詹杭伦)
春日即事二首(其二)
吕本中
病起多情白日迟,强来庭下探花期。
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
乱蝶狂蜂俱有意,兔葵燕麦自无知。
池边垂柳腰支活,折尽长条为寄谁?
这首诗是抒写诗人病起后所见的春日美好景象和寂寞相思的心绪。
诗篇开头展现了诗人病起看花的情景,点明了时令。首句“病起多情白日迟”,直写作者病起后眷恋美好春光的情态。“白日迟”,正是《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的那种初春阳光和舒的意象。这里用“多情”二字,更显得依恋不舍。下句“强来庭下探花期”,“强来”是从上句“病起”而来,写诗人勉强来到庭院,看看花朵是否盛开。
三四句写庭院初春景象,而把诗人的情态融合在内。“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和暖的春风轻轻地吹拂大地,园中池馆的积雪渐渐地消融了。诗人倚栏凝望,领略这早春的风光,一直到太阳将落的时刻。这里诗人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的无声画面。南宋张九成对这一联极为赞赏,他在《横浦日新》中说:“可入画,人之情意,物之容态,二句尽之。”
五六句承上进一步写景。“乱蝶狂蜂俱有意”,这是从李商隐《二月二日》:“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化出。蝶和蜂,都是春天蓬勃生气的象征。杜甫在《风雨看舟前落花》诗中亦写过:“蜜蜂蝴蝶生情性”的句子。但吕本中并不陶醉在这蜂蝶飞舞的明媚春光中,而是触景伤情,发出一种人生孤寂的感叹。“兔葵燕麦自无知”一句,暗用刘禹锡因看花题诗嘲讽朝廷权贵而遭贬的典故。刘禹锡在《再游玄都观》诗序中说:“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这里的“无知”与“有意”上下相对举,情味深长。蝶与蜂虽是有生命的小动物,但写成有“情意”则是诗人移情于物的表现手法。尽管蜂蝶都“有意”,然而“兔葵燕麦”却“无知”。这是以无情衬托有情,言外含有不尽之意,耐人咀味。
最后二句“池边垂柳腰支活,折尽长条为寄谁?”这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诗人春日病起看花,倚栏凝望的种种情意,都是为了怀人,但前六句都没有道破。末二句写眼前池边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荡,犹如舞女那样婀娜多姿,仿佛依依有情,勾引起诗人无限思念的心绪。折柳赠人,这是在唐宋时期流行的一种风俗。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诗中有“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可是对于诗人来说,无论是折柳送别,还是迎人归来,都感到一种逃惘。因为音讯久疏,不知所念之人身在何方,即使把柳条都折尽了,又寄给谁呢?写得情意宛转,真切感人。
这首自抒情怀的即景之作,笔调凝练,意新语工,特别成功的是在写景抒情方面具有独到之处。诗人的妙笔不在一句情一句景的分写,而在于写景之中含情,抒情之中有景,从而构成一幅情景相融的生动画面。诗中的花、柳、蜂、蝶,兔葵、燕麦都是无情之物,诗人用“探花期”、“腰支活”、“俱有意”、“自无知”等加以描绘,这就化无情为有情,使情景妙合,自然成趣。令人读来,既感到全篇跳动着诗人的主观情思,又领受到一种委婉情深的含蓄之美。
(曹济平)
梦
吕本中
梦入长安道,萋萋尽春草。
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
在唐宋诗坛上以梦境入诗的作品为数不少,或怀人,或纪事,有全篇写梦,也有借梦抒怀,内容丰富,手法多样,为千姿百态的古代诗苑增添异彩。吕本中这首记梦诗匠心独运,他以梦境抒写离别相思的深切情意。
开头即紧扣诗题写梦境。“梦入长安道”,诗人不是直接写梦中所见的人物,而是用“长安”这个特定的地点来代替。这是一种曲折含蓄的写法。李白《长相思》中说:“长相思,在长安。”这里诗人的梦境绕到去长安的路上,表明所思之人在长安,这里以长安代指汴京。
“萋萋尽春草”一句承上,既点明时令,又暗示相思情深。梦中的长安道上到处是茂盛的芳草。“萋萋春草”,这是从《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点化而来。唐代王维在《山中送别》诗中化用这二句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在送别的时刻就唯恐行人一去不归。这也是善于用事比喻的例子。而这里唯见春草萋萋,不见行人踪影,其相思怅望之情,尽在不言中。
三四句“觉来春已去,一片池塘好。”从写梦转写梦醒后的感受。一觉醒来,春天已去。从意脉的连贯来说,春去,也意味所思之人仍未归来。“一片池塘好”,是化用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诗句。但这二句都是虚写,与作者另一首《睡》中:“觉来心绪都无事,墙外啼莺一两声”的写实笔法不同。这里是用比喻手法,表明眼前的春色虽已过去,但是池塘边的春草却长得很好,这不就是“明年春草绿”的象征吗?诗人寄希望于来年,然而所思之人归不归来呢?似乎又成为一个捉摸不定的悬念。相思之情真挚、深厚,而且含而不露,耐人咀味。
(曹济平)
海陵病中五首(其一)
吕本中
病知前路资粮少,老觉平生事业非。
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
海陵属泰州(今属江苏),作者晚年曾在此任小官。他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万事不如意,自然添白须”(《海陵杂兴八首》),实有穷途末路之感。从这一首诗中,可以看出这时的作者处于多么深重的绝望之中:往事不堪回首,前途渺茫黯淡,病魔猖獗侵袭,生活孤苦伶仃,真是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啊!吴曾以为这是作者的“临终诗”(《能改斋漫录》卷七),确实,他此刻已经濒临绝境了。
久卧病榻的人,举止维艰,思维却异常活跃。当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行将熄灭时,难免思前虑后,回首平生有无憾事,瞻望前途有否希望。此刻他想到的是什么呢?“前路资粮少”、“平生事业非”!真令人心灰意冷、垂头丧气!这两句是互文见义,既“老”且“病”,既“知”又“觉”。“前路资粮少”是用《俱舍论》中的颂语“欲往前路无资粮”,既然“无资粮”,那么“往前路”行得通吗?这里作者借用佛经语,说明在年迈多病时对前途已失去希望。作者一生,官至中书舍人兼权直学士院,任职仅数月就因触忤秦桧而贬谪,尚未来得及发挥他安邦定国的雄才大略。现谪居海陵,任一有名无实的小官,生命快要结束,怎不发出平生一事无成、壮心付诸东流的悲叹呢?往事如烟,前途无望,只求一死,尽快了却这人世间的孽债。“无数青山隔沧海,与谁同往却同归?”面对苍茫大地、寥廓山川,作者临死前的哀怨显得格外酸楚凄恻。青山重重,沧海茫茫,这么宽广的天地,这么壮美的山河,对于他似乎已不复存在。此刻,他孤零零地踡跼在病榻上,死亡迫在眉睫,再美的风景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薑斋诗话》)作者心情愁苦,一片阴影,而山川大地却阳光普照,万物生辉;作者病入膏肓,自知不久于人世,而青山不老,沧海自在,天长地久。哀情和美景是那样不调和,但正是这种极不调和的情景,进一步加强了艺术效果。他再也不能欣赏这壮丽的山川了,再也没有机会与朋友们游历其间了,其悲伤哀怨能不“倍增”吗?结句用反诘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欲问青山,青山无语;思诘沧海,沧海不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突出表现了沉痛万分的感情。
这首诗,是作者当时孤寂绝望心情的真实写照,表现了他失意潦倒的境遇,短短的诗行中,饱含着他以一生心血换来的无限感慨和深沉叹息。
(沈时蓉 詹杭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