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作者小传】
(1084—约1151)自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今属山东)人。李格非女,赵明诚妻。幼有才藻,为晁补之所称赏。早年生活优裕,与明诚搜集书画金石甚多。金兵入据中原,流寓南方,明诚病卒,境遇孤苦。其词清丽婉约,颇具情致。诗作留存不多。著作已佚,后人辑有《漱玉词》。今人辑有《李清照集校注》。
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
李清照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1]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2]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非荒城,[3]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4]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5]
〔注〕
[1] 皋夔:《尚书·舜典》:“皋陶为士(按指理官,掌刑法),夔为典乐。”
[2] 请缨:《汉书·终军传》:“南越与汉和亲,乃遣军使南越,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军遂往说越王,越王听许,请举国内属。”
[3] 葵丘:在今山东临淄西。践土:在今河南广武。葵丘之会,齐桓公为盟主,事见《春秋》僖公九年。践土之盟,晋文公为盟主,事见《春秋》僖公二十七年。
[4] 挥汗成雨:《战国策·齐策》:“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帏,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5] 东山:或作山东。一作“青州”。
此诗,《宋诗纪事》题作《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并自“胡公清德人所难”句起为另一首。《云麓漫钞》作一首,为《上枢密韩公诗》。从思想内容看,当是一首完整的古体。如至“与结天日盟”作一首,意思未完,似不能独立成篇;况李清照在“诗序”里说:“作古、律诗各一章”,是指此一首与另一首七律《想见皇华过二京》而言,故今从《云麓漫钞》之说。
绍兴三年(1133)五月,宋高宗命签书枢密院事、吏部侍郎韩肖胄为通问使,试工部尚书胡松年为副使,往金国议和。贫病中的李清照在诗序中说“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有感而作此诗,上于韩、胡两位使臣。
开端四句写高宗对被金人俘至北方的徽宗、钦宗的思念。“北狩”,本为皇帝出巡之义,此处是作者未敢明言被掳的托词。其实高宗苟安江南一隅,对金人一味妥协,无意收复中原,他怕打了胜仗,父兄回来,自己当不成皇帝。所以这四句是诗人作为本朝臣子的门面话。
“如闻帝若曰”至“币厚辞益卑”,是想象中高宗对群臣的训辞。前四句写高宗为国家遭受厄运而没有像唐代员半千那样的贤臣而忧虑。他急求“贤臣”干什么呢?“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不是御敌,而是往金乞和。作者反用窦宪、桓温二典:东汉窦宪大破北单于于稽落山,登燕然山,勒石记功而还。(见《后汉书·窦宪传》)晋代桓温北伐,经金城,见前为琅玡太守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见《世说新语·言语》)但在此二典前冠一“勿”字,以示高宗乞和的坚决。接着“岂无”四句,用反诘口气,表现高宗为寻求使者而焦灼不安的神情。“羹舍肉”,是用颍考叔孝母而食舍肉之事。(见《左传·隐公元年》)但加上“何必”二字,以示当务之急是尽忠而非尽孝。车载脂,语出《诗经》,指在车轴上涂油脂,喻整装待发。为了迅速达成和议,在高宗看来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忍受一切耻辱:“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这四句写出高宗乞和的坚决。“币厚辞益卑”五字,刻画入微,鞭辟入里。高宗在建炎三年(1129)八月写的乞和书中说:“今以守则无人,以奔则无地,此所以朝夕諰諰。然惟冀阁下之见哀而赦己也。”“前者连奉书,愿削去旧号,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尊无二上,亦何必劳师远涉而后为快哉!”两者互相印证,可知李清照是多么真实地反映了高宗迫切求和的心理状态!不过作者在此诗中并非像在《乌江》诗中那样以作者的口吻去进行讽刺,而是用貌似客观之笔勾勒高宗的形象,而作者的褒贬之意已蕴藏在不动声色的叙写之中。
“四岳佥曰俞”至“将命公所宜”,为朝臣答高宗问。“中朝”四句,是群臣向高宗荐贤。韩姓的郡望是昌黎,故以“昌黎”代韩姓。“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是对所荐使臣韩肖胄品德才能的极度赞颂。在朝臣看来,出使并非是乞和,而是要大振国威,大显身手,使金人胆慑,才能达成平等的协议。以下从韩肖胄家世与王朝历史两方面来勉励其出使。“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皋和夔都是舜的贤臣,此处借喻韩肖胄祖辈。其曾祖韩琦历任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其祖韩忠彦在徽宗建中靖国时为相,以此说明肖胄为贤臣后裔,家世显赫;同时,又以汉、唐两代来说明当时国威之盛。“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王商,汉成帝之舅,“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河平四年,单于来朝,引见白虎殿。丞相商坐未央庭中。单于前拜谒商,商起离席与言。单于仰视商貌,大畏之,迁延却退。天子闻而叹曰:此真汉相矣。”(见《汉书·王商传》)吐蕃,这里当指回纥。郭子仪,唐朝兵部尚书,朔方节度使。屯兵万人于泾阳,被数十倍兵力的回纥包围,郭不畏强敌,仅以数十骑出,免胄见其大酋曰:“诸君同艰难久矣,何忽忘忠谊而至是耶!”回纥舍兵下马拜曰:“果吾父也。”(见《新唐书·郭子仪传》)作者假朝臣之口,以汉唐二例显示华夏自古以来的国威,意即作为堂堂正正的宋朝使者,功臣后裔,此次往金谈判,绝不能有污门庭,有辱国体,而应显示出英雄气概。朝臣的不屈服精神与高宗的妥协求和的心理适成鲜明的对照。由此可见朝廷内部主战与主和两派的斗争是何等激烈。当时殿中侍御史常同对高宗说:“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若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而李清照笔下的朝臣形象正是对当时一部分贤臣的真实集中的概括。
“公拜手稽首”至“与结天日盟”,为使者韩肖胄的答辞,亦即是受命的誓辞。表现了朝廷重臣公而忘私、以国家利益为重的高尚品德和藐视敌人的英雄气概。“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这是多么高尚的情操!“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又是何等的胆量!(黄龙城,即黄龙府之城,是辽、金大城。)韩肖胄誓以无畏的精神与金人达成平等的协议。“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他深信终有一天金人会臣服于宋朝。(单于,匈奴王号,此处借指金贵族首领。)在国家危亡之际,这种精神是可贵的。对于结盟,从高宗来说,是继续他那“且守且和”的国策;从广大人民来说,经受七年颠沛流离的痛苦,多么渴望早日实现和平,过安居乐业的生活。但他们与投降派不同的是:和谈是有原则的,绝不能放弃原则去乞求和平。
以上叙写高宗“求贤”,朝臣荐贤,韩肖胄受命的经过。下面写副使胡松年:“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心志安”,作者赞颂胡松年的为人,深信他能与韩肖胄精诚合作不辱使命。“清德”二字,写出他为人清廉正直的品德。据《宋史·胡松年传》载:“时使命久不通,人皆疑惧,松年毅然而往。”又载:“方秦桧秉政,天下识与不识,率以疑忌置之死地,故士大夫无不曲意阿附为自安计。松年独鄙之,至死不通一书,世以此高之。”“脱衣”两句,写胡松年受朝廷恩宠,有图报之志。前句用韩信背楚归汉的典故,韩信对项王使者武涉说:“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见《史记·淮阴侯传》)“易水寒”,用荆轲刺秦王典,荆轲至易水之上,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见《史记·刺客列传》)易水虽寒而“不道”,更显见胡松年舍身报国的壮怀。
作者对两位使者作了交代后,紧接着写出使的场景:“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这是一幅悲壮的出使图:使者在国势危急之时身负朝命的无畏精神,使壮士懦夫无不感泣,既为他们舍身报国的壮举而感动,亦为未卜和谈成败、使者安危而忧虑。此时,使者昂扬的激情,送者、观者的感泣,再加上辚辚的车声,萧萧的马声,汇合成一个悲壮的场景,它感天动地,可歌可泣。这里看出作者对这次出使既表赞同,又显悲慨。
身为嫠妇的作者,尽管漂泊贫病,却是如此关切国家朝廷的命运,不惜“沥血投书”,原因有二:
其一,是要向使者进“刍荛之言”:第一,要提高警惕,绝不能麻痹,要防患于未然。“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且连举二例:“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春秋时,楚人欲于盟会中袭晋,把甲穿于衣中,使晋人不备。(见《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又唐贞元三年,侍中浑瑊与吐蕃相尚结赞盟于平凉,为吐蕃军所劫,陷将吏六十余人。(见《旧唐书·马燧传》)这些历史教训,必须深鉴。第二,要依靠众力群智,哪怕是谈士、儒生和下等人,这是自古以来取胜的经验:“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露布,捷书之别名。晋时袁虎随桓温北伐,被责免官,后须露布,桓令虎倚马前作,顷刻间成七纸,大被赞赏。(见《世说新语·文学》)战国时,孟尝君入秦,昭王要杀他,他逃至函谷关时,鸡未鸣。按关法,鸡鸣方开关。孟恐昭王后悔而追至,其客之居下坐者作鸡鸣而出关。(见《史记·孟尝君传》)作者以此规谏使者:不论出身贵贱、地位高下,甚或有过失误,只要有一技之长,都要善用,只有群策群力,才能完成使命。“樗栎”虽是不材之木,它在巧匠手里也是有用的(见《庄子·人间世》),“刍荛”虽是采薪者,他的意见或许有益(语出《诗经·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总之,要囊括人才,用其所长。李清照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她的清醒头脑和远见卓识。诗人作为一个弱女子,虽未涉足政事,但较之当朝那些短视的君臣不知要高明多少。
其二,是寄托故国之思。使者要去北方,经过她已被占的家乡———山东,那是她日夜思念的地方,她只希望他们给她捎来故乡新的消息,而没有任何物质欲求:“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这种爱国情怀是何等高尚,何等炽烈!她期待故乡消息的心情似乎已迫不及待了,于是驰骋想象的翅膀,任其在北国领空翱翔:“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灵光殿在山东曲阜,为汉景帝子鲁恭王所建,它大概已是萧条了,淹没在杂草中的翁仲石人今天怎样了呢?中原人民是否能种桑麻?传闻敌方还在据守城郭。作者在这四句诗中,用了“应”、“何若”、“岂尚”、“如闻”等疑问设想之词,既写出她用想象来表现对故国故乡的一片深情,又写出她不能熨帖平静的情绪。
宗国沦亡,李清照个人家世也随着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挥汗成雨”的名门世家,一变而为“子姓寒微”、“家世沦替”;从欢快闲雅的贵妇,一变而为孤苦伶仃的“嫠妇”,这怎不叫她国难家愁一齐迸发:“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以悲壮高歌作结,有如暮鼓晨钟震动朝野!作者此时年已五十,还想以血泪去洒遍故国河山,这种老当益壮的精神是震撼人心的。此后,她还写了《打马赋》,向往木兰驰骋沙场的战斗生活。
这是一首政治抒情诗,是整齐的五七言相结合的古体。前为五言,多为叙事;后为七言,侧重抒情。叙事是抒情的基础,抒情是叙事的必然升华。诗的前部分,作者以冷静的情绪,冷峭的笔触去描绘客观事物,个人爱憎在人物形象中体现,因而不甚明朗。而诗歌进入后部分,作者的感情,由隐至显,从舒缓至急骤、至奔放,终至不可遏止,其热烈奔放的激情真不亚于驰骋沙场上的铁血男儿。
诗中人物性格极为鲜明。五言部分通过三人问答对话的方式,把皇帝、朝臣、使者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如同戏剧中的人物,一个个挨次出场。首先,高宗亮出迫切求和之相;接着,朝臣显出藐视敌方的气概;随后,使者表现出以民族利益为重的高风亮节。七言部分虽主要是抒情,但仍有人物形象,除了胡松年外,还有作者自己,一个欲以血泪保卫国家的志士形象跃然纸上。
此诗尽管以真人真事为题材,但作者并未受其约束,她善于驰骋想象,虚构细节。如事件产生的历史背景,人物的对话,出使时的壮烈场面,故乡的残破荒芜景象……无不是作者的虚设,但又并非不切实际,而是符合历史的真实、人物的性格,因而具有强烈的艺术魅力。
作者又善于用典。全诗用典多达二十多处,无论是叙事,还是抒情,均多借用典故,或明用,或暗用;或正用,或反用。表情贴切,含义深刻。但用典过多,不免也有晦涩难明之处。
(苏者聪)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李清照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鬼神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为殷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张说当时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6]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苑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甕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7]
〔注〕
[6] 张说为姚崇所卖事,见郑处诲《明皇杂录》:姚崇病危时,令其子以宝带重器致于张说,请为崇作碑文。并嘱其子:文成后即刻石,防说重改。张说碑文中对姚崇功业大加赞扬,崇子即刻于石。后数日,张说果使人索文,“以为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崇子即以石碑示之,并谓已奏御。使者复命,张说“悔恨拊膺”,说:“死姚崇犹能生算张说,吾今知才之不及也远矣!”
[7] 《明皇杂录·补遗》载,高力士被贬于巫州,山谷多荠而人不食,力士感之,因为诗寄意:“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在李清照留存的为数不多的诗、词、文、赋中,词为婉约之宗,已成定论。诗、文、赋亦淋漓曲折,文采风流,虽断简残篇,均不同凡响。几首咏史诗无论月旦人物,评议兴废,都表现了超出时辈的卓越才识。如赞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只四句短诗,写出了这位失败英雄的凛然可敬的气概。可称之为太史公之后又一曲对项羽的赞歌。这首诗不仅在当时是对南渡君臣的鞭挞,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也激励后人,不可以忍辱偷生。咏史诗写得如此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岂是等闲悼古伤今之作可比?她这两首诗也可以称得上是咏史诗的杰作。
安史乱后,诗人元结于上元二年(761)有感于两京收复,玄宗、肃宗重返长安,大唐帝国再庆中兴,写了一首《大唐中兴颂》,后由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大历六年(771)刻于浯溪(今湖南祁阳境)石崖之上,又称《浯溪中兴颂》,俗称《磨崖碑》。是一首四言的赞体颂诗,颂扬“天将昌唐”,“宗庙再安,二圣重欢。”自唐以来,对此碑题咏甚多。据说“自黄庭坚、张耒两大篇之后,宋人多认为绝唱难继的了。”张耒是苏轼门下士之一,比李清照年辈略早,她这时却和了张耒(文潜)两首,表示了自己的见解。既然石上题咏繁多,为什么独独要和张文潜,而且一和两首,值得探究一番。张耒的《读中兴颂碑》的全文是: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感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如果说元结的《大唐中兴颂》是一首颂歌,那么张耒的这首诗就是颂歌的颂歌。和张耒的见解不同,李清照不把酿成安史之乱的罪责归之于杨贵妃,而是着重批判了唐玄宗,历述他荒淫逸乐、骄盈自满之罪。张诗中的“万里君王蜀中老”,同情玄宗,李诗则写他“酒肉堆中不知老”,把玄宗写得昏庸可憎。“为何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健儿猛将安眠死”,作为一国君主,竟使国家解除了武装,丧失了战斗力,还麻木不仁,自骄自满,要把“开元”两个大字刊上华山的高峰之巅,以为太平盛世会亿万斯年长久下去。她批判了唐玄宗又转而为他哀叹:时移势转,乃受制于奸人,被他儿子(肃宗)的张后和宦官李辅国强迁于西内。这对以孝治天下的唐朝岂非绝大讽刺?元结诗中的“盛德大业”和“二圣重欢”也不过是官样文章,“二圣”不是都被害于奸人之手吗?故云“奸人心丑深如崖”。这样虚弱的中兴,竟也值得磨崖刻石加以称颂,所以不客气地说“真陋哉”。她并不怪元结,说元结为假象所蔽如张说上姚崇的当一样,张说给姚崇的神道碑上过誉了姚崇;元结对“中兴”的颂扬恐怕也过分了。按磨崖碑刻于大历六年,其时玄宗、肃宗均已死去,张后、李辅国也已败露死,颂词仍然夸饰“中兴”,对负国奸雄只字不提,而事过二三百年,已经改朝换代,张耒还照着元结的老调子再唱一次颂歌,就不应该了。何况在张耒之前,黄庭坚所写的《书磨崖碑后》中已有“内向张后色可否?外向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等语,尖锐地指明“二圣”的可怜处境,哪里谈得上“二圣重欢”?
在这两首咏史诗中,李清照笔锋横扫,不但批判了玄宗的荒淫奢侈,肃宗的庸弱无能,张后的擅权,李辅国的奸丑,元结的虚饰以及高力士被流巫州后的愚黯,只会写诗吟唱“长安春荠作斤卖”,不敢再提朝廷大事,笔下不留丝毫余地,沈曾植评她“才锋太露”(《菌阁琐谈》),恐是中肯的话。
安史乱后,玄宗与六军西行,行次马嵬,发生兵变,杨氏家族被诛,玄宗始保平安。对杨贵妃来说,这个惩罚是不公平的,难道应该让她来承担国家治乱的责任?唐人对此已有不同看法。当唐僖宗再次逃亡西蜀时,罗隐写诗就说:“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帝幸蜀》)罗隐的诗不是故作翻案文章,李清照的诗也是根据史实说话,何必愤愤然说杨贵妃的血是“妖血”?李清照偏说她们姊妹都是“天才”,是能歌善舞的天才。所以,平心而论,李清照这两首诗的议论看似激烈、苛刻,实际上却抉出了安史之变的根本原因,史识高于张耒之上。两诗气势跌宕,形象生动,忽而写玄宗昏聩自满之可憎,忽而又惋惜他英雄末路受制于奸人之可哀。自然也不抹煞他的功绩:“五十年功如电扫”,玄宗对缔造盛世也是有功的。为这位风流帝王作了一个诗的史论,全诗痛快淋漓,毫无衰飒之气。
易安居士有此卓识,来自长期对史籍的苦心钻研。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亲自经历了比安史之乱更险恶的靖康之难,备尝南渡流离之苦。徽、钦二帝宫中并没有杨贵妃这样的人物,竟被俘往金国。生当靖康之后,应该怎样来总结历史经验?这不能不引起她的深思。这两首诗的立意与《夏日绝句》相同,都在激励南渡人物奋发图强,尤其是皇帝、宰相负国家重任者,不能委弃自己的责任,其用心可谓苦矣。
易安居士才华横溢,她不仅在艺术上是一位有独创风格的词家,也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史论家。据说她还兼善书法、绘事。封建社会限制了她的才能的发挥。尽管如此,以现存的作品而言,足使她和大家并列而毫无逊色。
(乔象钟)
夏日绝句
李清照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位女词人,她的诗作传世很少,也不甚为世所称,这首五言绝句却是一首名作,传诵很广。
诗意明白爽朗,所用的项羽故事,也是人人所知的熟典。她的词或轻柔婉丽,或缠绵悱恻,而诗则都是洗净儿女气的慷慨之音,和词风大不相同。
这其实是一首借古讽今、发抒悲愤的怀古诗。北宋靖康二年(1127),腐败的宋王朝在金兵的沉重打击下瓦解,徽、钦二帝及赵氏亲属和大批臣民被掳北去。以当时的形势言,金兵是孤军深入,黄河南北的许多州郡有的尚在宋人之手,有的虽已被占,但金兵数量不多,立足未稳;在金兵的进攻下,太行山一带抗金的义军蜂起,威胁着金兵的后方;如果高宗赵构能蓄志抗金,中原事是大有可为的。但赵构一开始就没有恢复国土保卫人民的愿望,带着臣僚仓皇南逃,先逃到扬州,后渡江而至临安(今浙江杭州),在金兵的追袭下,又先后逃往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绍兴)和明州(州治在今浙江宁波),喘息甫定,就在临安定都。当时不少主张抵抗的文武官吏都建议不要一味南迁,如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中就载有吴伸所上的万言书,劝告赵构不要“止如东晋之南据”,可以代表当时有识之士的见解。李清照的这首小诗则是以诗歌形式写出的时事评论。
项羽在垓下一战,为刘邦所败,逃至乌江,乌江亭长劝他暂避江东,重振旗鼓,但他以“无颜见江东父老”而自杀。此事的得失可置之不论,但他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豪壮气概是令人感动的。举出项羽的不肯南渡,正是对怯懦畏葸、只顾逃命苟安的南宋君臣的辛辣讽刺。诗在字面上只是对千年以前英雄发感慨,但对时事的沉痛悲愤的谴责之情却溢于言表。
李清照之所以有如此沉痛悲愤的感情,是因为她本人正是在朝廷败逃的情势下被弄得家破人亡的。靖康之变迫使她丢弃了珍贵的图书文物而南奔。作为金石家和藏书家的丈夫赵明诚之死,和辛苦积聚的文物全数丧失,对她打击极大。李清照自己更因此而颠沛流离,尝尽人间艰辛。面对时局,她不能不兴起“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吕本中《兵乱后杂诗》)的怨愤。这种怨愤也正是当时千万蒙难人民共同的怨愤。百姓是无辜的,他们平时受尽剥削压迫,一旦事起,有守土保民之责的朝廷却不能保卫他们的安全,只顾自己忍辱偷生,委弃他们而一逃了事,不以见父老为羞。因此,此诗不仅是发抒了个人的悲愤,又是广大百姓的心声。这种诗篇出自一位封建时代女子之手,极为难能可贵。
(何满子)
曾幾
【作者小传】
(1084—1166)字吉甫,号茶山居士,河南(治今河南洛阳)人,其先居赣州(治所在今江西赣州)。入太学,后任将仕郎,赐上舍出身。南宋初,提刑江西、浙西。主张抗金,为秦桧排斥。后官至敷文阁待制,以左通议大夫致仕。谥文清。论诗与吕本中相类,亦主活法与顿悟。陆游曾师事之。有《茶山集》。
三衢道中
曾幾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这是一首纪行写景的绝句,抒写诗人对旅途风物的新鲜感受。三衢,即衢州(今属浙江),因境内有三衢山而得名。
首句点季候和天气。梅子黄时,正值江南初夏季节。这段时期,常常阴雨连绵。柳宗元《梅雨》:“梅实迎时雨”,赵师秀《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均可证。这里说“日日晴”,一方面是强调今年黄梅季节天气的特殊;另一方面则是以天气的晴和,为下文写旅途风物的清新张本。
次句“小溪泛尽却山行”,明点“道中”。衢州地当浙江上游,境内多山,所以道途兼有水陆。这句是说,泛舟小溪,溯流而上,当不能再行进时,便舍舟登陆,循着山间小路继续前行。“却”字含有转折意味,它把诗人由水转陆时的新鲜喜悦感细微隐约地表现出来了。这句叙行程,“山行”二字启下三四两句。这首诗写的就是“三衢道中”所见所闻。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读到这里,才知道诗人在不久前,已经循着与这次相反的方向,经过三衢道中一次,这次是沿原路回去。绝句贵简,诗人不去追述“来时路”的情景,只顺便在这里点出,并与这次返程所见所闻构成对照,以突出此次旅途的新鲜感受,在构思和剪裁上都颇见匠心。山路上,夹道绿阴,似乎和不久前来时所见没有什么两样,但绿阴丛中,时而传来几声黄鹂的鸣啭,却是来时路上未曾听到过的。这“不减”与“添得”的对照,既暗示了往返期间季节的推移变化———已经从春天进入初夏,也细微地表达出旅人归途中的喜悦。本来,在山路上看到绿阴繁翳,听见黄鹂鸣啭,可以说是极平常的事,如果单就这一点着笔,几乎没有什么动人的诗意美,但一旦在联想中织进了对“来时路”的回想和由此引起的对比映照,这就为本来平常的景物平添了诗趣。这首纪行诗,看似平淡无奇,读来却耐人寻味,其原因即在此。
(刘学锴)
苏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
大雨三日,秋苗以苏,喜而有作
曾幾
一夕骄阳转作霖,梦回凉冷润衣襟。
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
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
这是一首充满轻快旋律和酣畅情致的喜雨诗。题内“苏秀道中”,指从苏州到秀州(今浙江嘉兴)的路上。这年夏秋间,久晴不雨,秋禾枯焦。至七月二十五日夜间止,大雨三日,庄稼得救。诗人欢欣鼓舞,写了这首七律。曾幾于高宗绍兴年间曾为浙西提刑,这首诗可能作于浙西任上。
首联从夜感霖雨突降写起,紧扣诗题。久晴亢旱,一夜之间,似火骄阳却忽然转化为人们企盼已久的甘霖。夜间梦醒,感到一股凉冷之意,这才发现雨已经下了多时。“一夕”、“转”,说明事出意外而又久为人们所企盼。正因为是梦回之际忽感霖雨已降,炎氛全消,才特别具有一种意外的兴奋喜悦。“润”字不仅传出那种浸透全身的生理上的舒适感、清凉感,而且传出心理上的熨帖感、喜悦感。一夕秋霖仿佛将诗人的心田也滋润得复苏了。
“不愁屋漏床床湿,且喜溪流岸岸深。”颔联正写“喜”字。“屋漏床床湿”,用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而小加变化,“溪流岸岸深”用杜甫《春日江村》成句(杜诗这一联的出句是“农务村村急”)。一联之内,两用杜句,表情达意却极为自然贴切,不但表现了熟练的文字技巧,而且由于杜诗本身所包蕴的关怀民生疾苦的精神,连带着使这一联也表现出一种体恤民艰的崇高感情。而杜诗沉郁,此诗流利,又各具特色。这说明曾幾学杜,重在精神而不单纯袭其形貌。《诗人玉屑》云:“唐人诗喜以两句道一事,茶山(曾幾号)诗中多用此体。”这一联用的正是两句道一事的流水对,贴切地表现了诗人轻松喜悦的感情。“不愁”、“且喜”,一反一正,开合相应;“床床”、“岸岸”,叠字巧对,读来自有无穷的兴味。
“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颈联承“且喜”句,进一步作酣畅淋漓的抒情。出句用唐代殷尧藩《喜雨》诗成句,想象“大雨三日”对解除旱象、“秋苗以苏”的作用。在诗人眼前,映现出一幅千里平畴、一片青绿的生机勃勃的画面。“应”字表明,这一画面是诗人的意中之象,从而更见其喜悦之情。对句收归眼前,直抒“听雨”之喜。秋雨梧桐,易使人产生凄清之感,常被词人用来抒写离情别恨,如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里却一反这类悲秋伤离的情调,把雨落梧桐的潇潇声响当作最美妙的音乐来欣赏。说“五更”,可见诗人梦回以后,一直怀着欣喜之情听雨而彻晓未眠,不言“喜”字,而喜情自见。“最”字更突出了喜情的横溢。方回《瀛奎律髓》评此诗说:“三、四已佳,五、六又下得‘应’字、‘最’字有精神。”两句一出之想象,一为眼前实境,一诉之视觉,一诉之听觉,相互配合,共同传达出诗人的心态、心声。“五更”句尤显得新颖脱俗。
写到这里,诗人的欣喜之情已经抒发得很酣畅,似乎已达到最高潮,末联却就势转进一层作结:“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上句承前六句作一总束,以“犹”字作势逗下;下句以“何况”承接转进,引出“田间望岁心”,使“无田”者的欢欣鼓舞之情成为“田间望岁心”的有力映衬,突出了广大农民对这场甘霖的狂喜之情,反过来又进一步表现了诗人与农民同喜乐之心。纪昀评道:“精神饱满,一结尤完足酣畅。”(《纪批瀛奎律髓》)由于感情的真挚勃发,虽直抒尽致,却弥觉神完气足。
律诗因格律的限制,一般都趋于精练凝重。这首七律却写得特别流畅轻快,有如行云流水,读来几乎感觉不到格律的束缚。这种轻快的风格正与内容、感情相适应,显出活泼生动的风姿。
(刘学锴)
寓居吴兴
曾幾
相对真成泣楚囚,遂无末策到神州。
但知绕树如飞鹊,不解营巢似拙鸠。
江北江南犹断绝,秋风秋雨敢淹留?
低回又作荆州梦,落日孤云始欲愁。
这是诗人客居吴兴(今浙江湖州)时写的一首抒怀诗。
首联慨叹徒作楚囚相对,无计克服神州。《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楚囚,用《左传·成公九年》钟仪南冠而絷,作郑人所献之楚囚事。这里说“真成泣楚囚”,含有始料所未及的意味。意思是说,自己原先根本没有料想到今天徒作楚囚相对而泣,尽管忧念国事,却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去克服神州,重到中原。这一联重笔突起,感慨无端,“真成”、“遂无”,开合相应,顿挫有力,表达出诗人忧心国事而又无策解除国难的苦怀。陆游《追感往事》说:“不望夷吾(管仲的字)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可见在当时连这样真诚地忧念国事的士大夫也并不是很多。
“但知绕树如飞鹊,不解营巢似拙鸠。”颔联转写自己的处境与生性。出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说自己流离失所,无所栖托,正如绕树的飞鹊。对句用拙鸩不善营巢事。《禽经》:“鸠拙而安。”张华注:“鸠,鸤鸠也。《方言》云:‘蜀谓之拙鸟,不善营巢,取鸟巢居之,虽拙而安处也。’”说自己正如不善营巢的拙鸠,不懂得为自己营建一个安乐窝。这一联一方面写出了自己南来后辗转流寓、无所栖托的处境,另一方面又表明了自己拙于营私、羞于“求田问舍”的习性,自伤自谦中含有自负之情与讽世之意。
“江北江南犹断绝,秋风秋雨敢淹留?”颈联承起联,进一步抒写忧国之情。上句说宋金之间仍然存在严重的对峙局面,江南江北,断绝音讯,“犹”字表明这种局面已非一日。下句说南宋当今的局势,正如凄冷的气候,秋风秋雨,凄其萧瑟,令人忧伤,自己又岂能长久淹留吴兴呢?这一联格调清疏轻快,表达的感情却沉重忧伤。这种风格,正是曾幾的典型作风,尤其表现于他的七律中。
“低回又作荆州梦,落日孤云始欲愁。”低回,这里含有徘徊流连的意思。荆州梦,似指依托有力者。汉末文人王粲离开长安,至荆州依刘表。这里说“荆州梦”,正与上文“绕树如飞鹊”相应。两句说,自己徘徊流连,不知所之,又梦想依托有力者以避乱,然而这只是一梦而已,反视自身,正如日暮时分的一片孤云,无依无靠,不由愁从中来。结句似从李白《送友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化出。这里的“落日孤云”和颈联的“秋风秋雨”,都不必是眼前实景,而是带有某种象喻之义。全篇以家国之慨始,以身世之叹结,隔联相承。起得突兀,结得低回不尽。
(刘学锴)
发宜兴
曾幾
老境垂垂六十年,又将家上铁头船。
客留阳羡只三月,归去玉溪无一钱。
观水观山都废食,听风听雨不妨眠。
从今布袜青鞋梦,不到张公即善权。
曾幾在绍兴十二年(1142)将近六十岁时,曾客居宜兴数月,作有《宜兴邵智卿天远堂》、《游张公洞》等诗。本篇是他离开宜兴时所作。他在《宜兴邵智卿天远堂》诗中说:“问君许作邻翁否?阳羡溪边即买田。”看来并未实现久居阳羡(即江苏宜兴)的愿望。
“老境垂垂六十年,又将家上铁头船。”首联自叙年将六十而又有挈家远行之举,扣诗题“发宜兴”。垂垂,是渐近的意思,常与“老”连用。铁头船,指船头包有铁皮的船。以垂暮之年而又携家奔波道途,生活之不安定与老境之可伤不难想见。“又”字凄然,包蕴了宋室南渡以来一系列播迁流离、羁旅行役之苦。
“客留阳羡只三月,归去玉溪无一钱。”李商隐《奠令狐公文》有“故山峨峨,玉谿在中”之语,这里疑即以“玉溪”为故乡的代称。颔联出句承上,说自己客居宜兴时日之短,见生活之不安定;对句启下,说自己虽归故山,而囊空如洗,见生活之清贫与作吏之清廉。陆游《曾文清公墓志铭》说:“平生取与,一断以义,三仕岭外,家无南物。”足资参证。
颈联承“归去”,设想回到故居后的情景:“观水观山都废食,听风听雨不妨眠。”曾幾南渡后曾先后寓居上饶、山阴,这里所说的“观水观山”之地,未详所指,当指山水幽胜之乡。回去之后,闲居无事,但以观山赏水为务,遇到山水佳胜之处,恐不免因此废食。这里流露了对归隐之地清绝山水的神往,也透露出对赋闲生活的怅惘之情。表面上看,作者颇为闲适,实际上是故作排遣。下句的风雨,显系代指时势。“忧愁风雨”,本来是曾幾这样的爱国士大夫的夙心,但却说“听风听雨不妨眠”,似乎与己漠不相关,言外自含“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杜甫句)一类感慨。所谓“不妨”,正是虽不应如此,却不得不如此的意思。这一联语调轻松,意态闲逸,骨子里却隐含一缕无可奈何之情。陈衍《宋诗精华录》评论说:“茶山诗长处,有手挥目送之乐,如此诗第三段是也。”似乎只看到轻松闲适的一面,尚未联系作者身世。
“从今布袜青鞋梦,不到张公即善权。”布袜青鞋梦,指出世隐居之想与遨游山水之愿。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此用其辞意。张公,指宜兴境内的胜迹张公洞。作者《游张公洞》诗说:“张公洞府未著脚,向人浪说游荆溪(即宜兴)。”可见其风景的幽胜。善权,指善卷洞,在宜兴西南螺岩山上,与张公洞同为宜兴境内两个古洞,唐人已有纪游诗,至今犹为游览胜地。末联再回应题目,说从今以后,如果作徜徉山水之想,不是到张公洞,就是到善卷洞。对即将离开的宜兴表露了眷恋的情绪。
这首诗题为“发宜兴”,但除首、尾两联照应、回抱题目外,主要部分(颔、颈两联)却是想象归家后的情景。诗人所要抒发的,是由“发宜兴”所引起的身世之感,“纪行”并非主体,述怀才是中心。诗的整体构思正是围绕着述怀这个中心的。
曾幾是南宋初年著名诗人,曾因触忤秦桧去职。在写这首诗的头一年十二月,名将岳飞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抗金形势发生巨大逆转。结合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诗中所抒写的那种身世境遇之慨便不难得到进一步的理解了。
(刘学锴)
题访戴图
曾幾
小艇相从本不期,剡中雪月并明时。
不因兴尽回船去,那得山阴一段奇?
晋王徽之(字子猷)居山阴(浙江绍兴),一个雪夜忽忆戴逵,时戴在剡溪(曹娥江上游,自山阴可溯流上),遂连夜乘船往访。经一夜到达,没进门就回来了。人问其故,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事见《世说新语·任诞》及《晋书·王徽之传》。访戴之事向来只被视为魏晋名士任诞风度的表现,曾幾却由于画家的启发而从中看出一段新意,因此,这首《题访戴图》虽咏故事而不落窠臼。
雪夜访戴图
〔元〕张渥
一二句叙访戴事。王徽之访戴是乘舟前往,故云“小艇相从”。这次出访不是事先筹划,而是兴致勃发,临时决定的,故曰“本不期”。既是乘兴而往,那么,兴尽便归也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本不期”三字,道尽了魏晋名士纯任自然的意态。而王子猷所以心血来潮,是受了景物的感发。当时夜雪初霁,月色清朗,他中夜醒来,不能成寐,又读了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了戴逵(字安道),便动了出访的念头。“剡中雪月并明时”,既有画意,更具诗情。诗人将王子猷置于雪月并明的剡溪之上,益显其洒脱高远的风姿。
三四句进而发挥,说子猷因访戴而饱览了山阴一段奇景。这两句,似应作“不因兴发孤舟往,那得山阴一段奇。”但诗人却说“不因兴尽回船去”,更耐人寻思。盖乘兴而往,毕竟还有会友的意念,不能全神贯注静赏雪月。待打消访戴的念头而“回船去”,诗人才能凝神览胜。这里的“兴尽”是访戴之兴尽,而赏奇之兴转浓。要是他敲了戴门,进了戴家,岂不反败了这意兴?“兴尽回船去”五字,著以“不因”、“那得”,更饶兴味。
典故传习既久,容易成为熟套,了无新意。只有运用生活经验去读古人书,运用典故时方能光景常新。诗人认为,正因为王子猷风神洒落,把访戴而不见戴的事不挂心头,才能真正领悟到山阴山水之奇妙。不善于读书,不能探得古人心境,运用典故怎能如此深入一层?此外,此诗措语皆活。“本不期”、“不因”、“那得”等虚字互相呼应,使全诗一气呵成,读来极为流畅。这样的题画诗,无疑使画大为生色。
(周啸天)
食笋
曾幾
花事阑珊竹事初,一番风味殿春蔬。
龙蛇戢戢风雷后,虎豹斑斑雾雨余。
但使此君常有子,不忧每食叹无鱼。
丁宁下番须留取,障日遮风却要渠。
此诗收在今传本《茶山集》卷六,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七“著题类”选之。这是一首咏物诗,其具体写作年月不详。
开头两句写时令,并点醒题目。春末夏初,正是新笋登盘的时节。烂漫的春花已经接近尾声,新鲜的竹笋恰于此际萌发,那别具一格的鲜美风味,给诗人清贫的食单上添上了一味佳肴,足为春蔬之殿。这是题目的正面文字。
三四句描写竹笋萌生的形象。“云龙”、“雾豹”是常典,用来形容竹笋,却显得意象新奇。把小小的竹笋写得如此有声势、有色彩,也表现了诗人对它的浓厚兴趣。本来,用龙蛇写竹,是诗中传统手法,黄庭坚《刘明仲墨竹赋》云:“游戏翰墨,龙蛇起陆”,是其例。唐代诗人卢仝更把竹笋称作“箨龙”、“箨龙儿”,其《寄男抱孙》诗云:“竹林吾爱惜,新笋好看守。万箨包龙儿,攒迸溢林薮。”又云:“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丁咛嘱托汝,汝活箨龙否?”戢戢,牛羊角的样子。《诗·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黄庭坚更用它来形容笋子,其《食笋十韵》诗云:“入中厨,如偿食竹债。”戢与同,此以龙角形容竹笋。蛇本无角,因龙蛇词习惯连用,遂连带及之,不必拘泥,正如下句虎豹,只取豹义,与虎无关,所谓偏义复词也。诗言“风雷”者,《礼记·月令》:仲春之月,“雷乃发声”,“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又季春之月,“生气方盛,阳气发泄,句者毕出,萌者尽达。”是春雷一发,蛰虫(包括龙蛇)随之启户,草木(包括竹笋)随之萌发,本是一连串的事。“雾豹”是常典,刘向《列女传》云:“南方有玄豹,雾雨七日不下食,欲泽其毛衣,成其文采,故藏以避害。”此以雾豹比竹笋之斑纹。曾幾在另一首《竹轩出笋》诗中亦云:“文章藏雾豹,头角触藩羝”,用意与此略同。二句写春夏之交,在风雷雾雨之际,新笋破土而出,如龙角戢戢而动,如雾豹初露斑纹。诗人用隆重的笔触把竹笋写得如此绚烂多彩,能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会很自然地联想起那些隐居求志、养晦俟时的君子,一旦风云际会,出而整顿乾坤,崭然露其头角,炳然现其文章的盛况。这些文外曲致是耐人寻味的。
五六两句是诗人的祝愿,因食笋而想到的。方回评之云:“‘有子’及‘无鱼’,事虽非竹,而善于引用。”纪昀评之云:“点化甚妙。”意思是指诗人把一些常见的典故用得很灵活,很恰当。《晋书》:“王徽之寄居空宅,便令种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后人据此把竹子称作“此君”。“有子”二字出于《诗经》,《大雅·大明》云:“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后人本此用“有子”来称赞好的后代。曾幾在另一首《新种竹有笋》诗中也说:“此君非俗物,今岁有佳儿。”“有佳儿”也就是“有子”的意思。“食无鱼”是《战国策》上的典故,冯驩客孟尝君门下,尝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后人常用这个典故来表示贫士失职而鸣不平的意思。这两句诗,从表面看只不过是说,只要竹林常发出新笋,就不怕顿顿吃素,没有鱼肉。可是,当剖析了诗人用事的内涵时,就会领悟到更深的意蕴。那就是说:只要贤哲有后,继起有人,则诗人对自己的贫困生活是毫不介意的。这是诗人发自深心的祝愿。二句的意思是一气连贯而下的,这是曾幾处理律诗中的对偶句惯常使用的手法。黄昇《玉林诗话》云:“唐人诗喜以两句道一事,曾茶山诗中多用此体,如:‘若无三日雨,那复一年秋?’‘如何万家县,不见一枝梅!’此格亦甚省力也。”这两句用的正是这种手法。
结尾二句,拓开一层作结。意思是说,不要把笋子全吃完了,应该留下一些,让它生长成竹,因为还得依靠竹林给我们挡住太阳遮住风哩!“下番”的番字读去声,意思是轮次,下番犹言下一轮。杜甫《三绝句》:“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门。”旧注云:番字读去声,唐人口语。曾幾《新种竹有笋》诗亦云:“西家应满地,上番欲横枝。”番字亦作去声读。但唐宋诗人也有用作平声者,如韩愈《笋》诗:“且叹高无数,庸知上几番。”黄庭坚《和师厚栽竹》云:“根须辰日,笋要上番成。”王禹偁《茶园十二韵》云:“缄縢防远道,进献趁头番。”上番、头番,即上一轮、头一轮的意思。这首诗的结尾二句,前人对它颇有意见。清初诗人冯舒评此二句云:“下番如何得成竹?”冯班评云:“下番留不得,下番笋莫用了,茶山殊不格物。”纪昀又从另一角度提出批评说:“末二句与‘常有子’意不贯,既欲常食,不得云下番勿取矣。冯氏但讥下番笋不能成竹,茶山此语未体物,犹未深中其病。”这些评论都是不必要的,没有说服力的。诗人寄兴,原不必如此拘泥,所谓“欲常食”也不等于说完全吃光,不留一根,真像所谓“渭川千亩在胸中”似的。这和“下番勿取”并不矛盾。诗人因此番食笋,感到味美,遂思常食;但又想到障日遮风需要竹林,因而想到下一轮笋子应当留下点,这种曲折的心理描写,正是此诗寄兴深微的地方。至于冯氏所谓“下番笋不能成竹”,这提法本身就值得商榷。据王嗣奭《杜臆》卷四引种竹家的说法:“种竹家前番出者壮大,养之成竹;后番出者渐小,则取食。”冯氏所据不过如此。但这里也只是说“后番出者渐小”,并没有说“下番笋”就绝对“不能成竹”。
东坡尝言:“夫诗者不可以言语求而得,必将深观其意焉。”(《东坡后集》卷十《既醉斋五福记》)方回在谈到咏物诗中的寓意时说:“学者观大旨可也。”许印芳《瀛奎律髓辑要》卷三云:“凡咏物诗太切则粘滞,不切则浮泛,传神写意在离合间,方是高手。”曾幾是一个具有强烈的爱国思想的诗人,陆游记自己绍兴末年在会稽谒见曾幾的印象说:“先生时年过七十,聚族百口,未尝以为忧,忧国而已。”(《渭南文集》卷三十《跋曾文清公奏议稿》。又,曾幾生平事迹,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二《曾文清公墓志铭》记之最详。)这首诗,通过食笋,言外流露出诗人忧国忧民、欲得济世之才以救时艰的殷切希冀,读者应该“深观其意”,观其“大旨”,但不宜字比句附,胶柱求之。
(白敦仁)
朱弁
【作者小传】
(1085—1144)字少章,号观如居士,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青年时在太学,以诗见重于晁说之。建炎初擢任通问副使赴金,为金所拘,不屈,留十六年始归。为秦桧所沮,终奉议郎。有《曲洧旧闻》、《风月堂诗话》等。
送春
朱弁
风烟节物眼中稀,三月人犹恋褚衣。
结就客愁云片段,唤回乡梦雨霏微。
小桃山下花初见,弱柳沙头絮未飞。
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
朱弁是一个有气节的士大夫,曾于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冬天出使金邦,因坚持正义,不受威胁利诱,被金邦拘留北方达十六年之久。从这首诗写的塞北春景与表现的故国之思来看,当是他被拘留时所作。
送春,本是一个常见的诗题,但作者能从自己特定的处境与心情出发,描绘塞北短促的春光,就别具新意。
全诗八句,反复咏叹塞北春天的短促,抒发思念故国的深情。诗的首联和颈联虽同样是写塞北春天的景物与人的感受,但层次不同,显示了时间的推移。首联着重表现塞北春天的姗姗来迟。三月的江南,已是百花斗艳、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了,而塞北却仍寒气袭人,“风烟节物”(与春天季节相适应的自然风物)稀稀落落,人们还依恋着“褚衣”(以棉絮作衣谓褚),穿着过冬的棉袍。颈联则着重描写塞北春天的速归。“小桃”两句倒装,即“山下初见小桃花,沙头未飞弱柳絮。”意谓小桃花刚刚开放,柳絮也还未飘飞,春天就已经匆匆过去了。这无疑是一种夸张,但作者正是从对塞北春迟、速归,好似昙花一现的渲染中,衬托出江南丽春的宜人景色,而表现出对故国的无限深情。
在描写塞北春天短促的首联和颈联之间,作者插入写塞北“片云”、“细雨”的颔联,既预示在风风雨雨之中春将归去的信息,在结构上把首联和颈联的层次变化和时间推移联系起来,而“客愁”、“乡梦”的描写,更是直接抒发拘留异国之悲和思念故国之切的复杂感情。“客居”的悲愁,凝聚成片片的浓云,纷纷的细雨,把人从梦中的故园唤回。这种给客观事物涂上浓厚感情色彩的写法,增加了抒情的环境气氛,加强了艺术的感染力。
诗的最后一联点“送春”题意,而无限深情都在这“无语”和羡慕之中。这“把酒无语”,表现了作者被拘留金邦年复一年迎春送春所引起的痛楚,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那对刚到即归的塞北之春的羡慕,又恰好流露出长期被留北庭归期未卜的辛酸。
这首诗的最大特点,在于构思巧妙。题为送春,但诗人没有用很多笔墨写惋惜春之将去,而是极力描写塞北春天的迟到速归,短促得几乎使人感受不到春天已经来临,虽未免夸张,但却含蓄、婉转地表现出诗人被留塞北时间的漫长,抒发了诗人对故国的忠贞与眷恋。
(邱俊鹏)
春阴
朱弁
关河迢递绕黄沙,惨惨阴风塞柳斜。
花带露寒无戏蝶,草连云暗有藏鸦。
诗穷莫写愁如海,酒薄难将梦到家。
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催我鬓边华!
这首诗为作者拘留金邦时所作,通过对塞北春天阴冷、萧瑟的描写,来倾泻诗人的故国之恋。
全诗明显地分为两部分:前两联着重描写塞北春天的阴冷、萧瑟,以应诗题《春阴》的“阴”。后两联直接抒发对故国的刻骨思念。
首联从大环境落笔,描写塞北平沙无垠,风沙蔽天,弱柳倾斜,一片荒凉、凄惨的景象。颔联用典型的事物来突出塞北变态、反常的春景。花香、草绿、鸟语、蝶舞、风和、日丽,原是春的象征,但在荒凉的塞北,这一切不是不复存在,就是完全失去常态。你看:花朵带着寒冷的露珠,在阴风中颤抖,伸向天际的草滩,好像连接着昏暗低垂的云层;没有翩翩起舞的戏蝶,也没有婉转歌喉的啼鸟,就连那乌鸦也深深地躲藏在草丛之中。
塞北的春天,当然不像朱弁笔下所描写的那样凄凉、阴惨。那么,诗人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艺术处理呢?“言为心声”,祖国的山川、草木、人物、风俗、文化、历史,都可以引起远离故国、漂流异邦的人们强烈的爱国感情冲动。著名的丘迟《与陈伯之书》,不是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美丽春景,打动了叛梁投降北魏的陈伯之的故国之情吗?很明显,朱弁是南宋的使者,身虽被金邦拘留,但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家国。他之所以要极力渲染塞北的春阴,无非是要唱出故国江南“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明媚春光和宜人春色。越是把塞北的春天写得阴冷可怖,就越是显得江南春色的明媚可爱,也就把作者内心思念故国的深情表现得更为充分、感人。
在极力渲染塞北春阴,以激起心中对江南春光的回忆的基础上,第三联直接抒发对故国的深长思念。分明是以诗来抒写对家国的刻骨思念,却偏说自己的诗技已穷,无能力表达像海一样深广的愁怀,而只好搁笔“莫写”了。这样写,正好反映了诗人内心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悲愁。“酒薄难将”的“将”作动词“送”或“助”讲。这一句笔力曲折,含有三层意思:第一,说自己被拘留异国,只有梦中才能回到故国;第二,尽管希望在睡梦中回到故国,却因日思夜想而辗转难寐;第三,在夜不能寐的情况下,只好借助酒力使之入睡,可是酒力薄弱,还未把梦送到家园,已酒醒梦回了。这种曲折的笔法,深刻地表达了诗人的实际感受,表明了诗人的诗技不仅没有穷尽,而且还很高妙。
尾联从另一角度进一步表现了诗人长期被拘留塞北,鬓增白发,日夜思念故国的悲痛心情。“绝域”一句,总括塞北的春阴,发出了“东风竟何事”的悲怆一问,紧接着回答说,塞北的东风只能使流落异邦的人徒增白发而已。“春风又绿江南岸”。东风本是使万物复苏的和煦之风,而在塞北,东风却是那样的凄厉、阴冷,它既未吹绽百花含笑,那只能是促人容颜衰老罢了。用这样的问答收束全诗,不仅从结构上绾结了全诗,而且表现了诗人被拘日久,虽然鬓生华发,但思念故国之情却毫不衰减,反而与日俱增的感情,增加了诗的意蕴。
朱弁的《送春》和《春阴》虽同样是以描写塞北春天来表达其故国之思,但角度却不相同。无论从艺术蕴藏的丰厚还是从技巧的细致、深刻来说,《送春》都不及《春阴》。它蕴藉、深邃,耐人咀嚼,如“酒薄难将梦到家”,“绝域东风竟何事?只应催我鬓边华”等,已成为广泛传诵的名句。
(邱俊鹏)
李弥逊
【作者小传】
(1085—1153)字似之,自号筠溪翁,苏州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大观三年(1109)进士。高宗朝,试中书舍人,再试户部侍郎。以反对议和忤秦桧,乞归田。晚年隐连江(今属福建)西山。有《筠溪集》。
春日即事
李弥逊
小雨丝丝欲网春,落花狼藉近黄昏。
车尘不到张罗地,宿鸟声中自掩门。
这首诗大约是作者因反对和议而落职失势后所作。题为“春日即事”,说明这是因春日所见所闻有感而作。
首句“小雨丝丝欲网春”,写暮春时节的丝丝细雨,连续不断,相互交织,像是张开了一面弥天大网,要把即将逝去的春天网住。说雨丝如同网丝,将漫天丝雨想象成弥天大网,这还是比较平常的联想与比拟,但说雨丝“欲网春”,则是诗人的独特想象。“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这春日的丝雨,本来就容易唤起人们春光将逝的寂寞惆怅,而含愁的思绪与“小雨丝丝”之间又存在某种形象上、意念上的联系。因此,由雨丝之网———愁绪之网,进一步联想到它“欲网春”,就非常自然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似乎不妨把“小雨丝丝”看作是诗人伤春愁绪的外化。
丝雨虽欲网春,但春毕竟网留不住。眼前所见,唯有“落花狼藉近黄昏”的景象而已。落花狼藉,是风雨摧残的结果,也是春天消逝的标志。春残,加上日暮,景象更加凄黯,诗人的寂寞惆怅也更深了。
第三四句转到诗人自身的处境:“车尘不到张罗地,宿鸟声中自掩门。”西汉翟公做廷尉的高官时,宾客阗门;等到失势废官,宾客绝迹,“门外可设雀罗”。这里用“张罗地”借指自己闲居之所,既表现门庭的冷落,更含有对趋炎附势的世态的慨叹。“宿鸟”应上“黄昏”。宿鸟声在这里恰恰反托出了张罗地的冷寂。“自掩门”的“自”字,传出了一种空廓无聊赖的意味,暗示像这样寂寞自处、与外界隔绝已非一日。这里虽不免流露出空寂落寞之感,但同时又含有对炎凉世态的不屑之意。如果将作者失势的原因(反对和议,触忤秦桧)与诗中所抒写的情景联系起来体味,则后两句所蕴含的感慨便更深了。
诗的前幅写春残日暮的景象,后幅写闲居生活的冷寂,而从“丝网”联想到“鸟罗”,从“黄昏”过渡到“宿鸟”、“掩门”,上下承接得很自然。
(刘学锴)
东岗晚步
李弥逊
饭饱东岗晚杖藜,石梁横渡绿秧畦。
深行径险从牛后,小立台高出鸟栖。
问舍谁人村远近,唤船别浦水东西。
自怜头白江山里,回首中原正鼓鼙!
李弥逊是南宋初年主张抗金、反对和议的一位重要人物。他和主战派名相李纲是好朋友,不仅政治倾向一致,也多有诗歌唱和。高宗朝,他反对秦桧向金人求和,被罢黜归田,隐居连江(今属福建)西山。这首诗就是归隐期间所作。题内“东岗”,当是西山东面的山岗。
“饭饱东岗晚杖藜,石梁横渡绿秧畦。”起句明点“东岗晚步”,次句紧接着勾画出一幅清新而饶有生意的图景:石桥一座,横跨小河,两边秧畦一片嫩绿。这景色,看似平常,却有画意。“横渡”,指桥横越两岸,但也暗藏“晚步”者的行踪。
“深行径险从牛后,小立台高出鸟栖。”颔联由田畴而登岗,具体描写“晚步东岗”时“深行”与“小立”的情景:在山间险峻小路上行走,谷深道狭,只能跟在牛的后面,小心翼翼,缓缓前行。走过险径,来到一座高台,稍事休息,登台四望,觉得栖鸟的树梢都在脚下。两句一写径险,一状台高,一写动态,一写静态,造句拗折而对仗工整,体现出宋诗生新瘦硬的风格。“牛后”一词出自战国谚语:“宁为鸡口,勿为牛后”,本是比喻之词。这里作实词来用,尤为新俏,前所未有。上句见涉险的怵惕之状,下句见登高的旷远之怀,刻画入微。
“问舍谁人村远近,唤船别浦水东西。”颈联转写登岗所见的情景:暮色苍茫中,远远近近,散布着几处村落,不知是谁,在向路人打听某家的住处;在水的这一边,有人在呼唤停泊在对岸的渡船(别浦,指河流入水的汊口)。这两句所写景物,都带有浓郁的村野田园情调,色调淡雅,诗情充溢。而且“问舍”、“唤船”,也是薄暮时分特有的景色。颔联以语句的生新与境界的奇险引人注目,颈联则是以语句的自然与境界的优美动人遐想。“问舍谁人”与“村远近”之间,“唤船别浦”与“水东西”之间,有一个短暂的停顿,读来但觉风神悠远。站在岗头遥望,“问舍”云云,只能从人的行动上想象得之,这就无形中透露出,诗人是把望中所见之景作为图画来看的。
以上三联,围绕“晚步”,从渡梁、登岗到遥望,移步换形,展示出一幅幅具有不同特点的清新画面,总的情趣都是愉悦的。尾联却突作转折,以感慨收束:“自怜头白江山里,回首中原正鼓鼙!”东岗的景色固然美好,但诗人却从眼前的如画江山,联想到战火方酣的中原故土,深深感到自己发白身闲,无法拯救国家的命运,不由感伤。这种尾联逆转作收的写法,使诗的前六句与后两句形成鲜明的对照,更加突出了诗人身处江湖而心系国事的胸襟,使这首写景诗的品格也连带着提高了。末句“回首中原正鼓鼙”,方点即收,不着议论,尤显得感慨无穷。
(刘学锴)
云门道中晚步
李弥逊
层林叠巘暗东西,山转岗回路更迷。
望与游云奔落日,步随流水赴前溪。
樵归野烧孤烟尽,牛卧春犁小麦低。
独绕辋川图画里,醉扶白叟杖青藜。
这是作者寓居山阴(今浙江绍兴)期间写的一首山水田园诗。题内“云门”,是山阴县南若耶溪上一座山名。若耶溪长数十里,溪上有六座寺庙,云门寺为其冠。云门道上,是山阴风景佳胜之处。
首联总写云门道中所见,点明题中“晚步”。一路上,到处是密密层层的树林和重重叠叠的山峦。由于山多林密,到了傍晚时分,从东到西,望去一片幽暗微茫;加以山岗回绕,道路曲折,更增添了游人的迷茫之感。“山转岗回”,正点“晚步”,“路更迷”与上句“暗东西”,暗藏“晚”字。这一联将云门道中山林幽深的概貌和作者的活动情形大致写出,以下两联便转入具体的描叙。
“望与游云奔落日,步随流水赴前溪。”这一联从主体活动的角度着笔,出句与对句以“望”与“步”分别领起。傍晚的游云,向着苍茫的落日奔驰屯集,诗人的目光,也随着游云奔驰的方向,一直投向正在西沉的落日;清澈的流水,正潺潺流淌,诗人的脚步,也紧随流水的方向直到前溪。这一联不但句法新颖工巧,意思也比较新鲜。它不但含有“目力所及比脚力所及来得阔远”(钱锺书《宋诗选注》)这样一层前人诗中很少表现过的意蕴,而且显示了诗人引领遥望苍茫落日的身影与由此引起的阔远襟怀,透露了诗人随潺潺流水曲折前行的欢快轻松情绪。是写景、抒情、纪行紧密结合,辞意新颖不落俗套的佳句。
颈联“樵归野烧孤烟尽,牛卧春犁小麦低”,侧重从客观景物的角度着笔。上句写望中远山景色:傍晚时分,樵夫砍柴归来,远山上的野火渐渐熄灭,最后一缕孤烟也冉冉散尽了。下句写近处田野景色:薄暮时分,困乏的耕牛偃卧在犁边,田里的小麦还显得很低(透露出季节正当早春)。这一联将农事活动与自然景物融为一体,有远景,有近景,有动景,有静景,写景既紧扣“晚”步特点,又传出一种静谧安详的气氛。造语也清新可喜。
“独绕辋川图画里,醉扶白叟杖青藜。”尾联总收。“辋川”在陕西蓝田县,唐代诗人宋之问、王维在那里置有别业,风景极为优美。王维有《辋川集》二十首,分咏辋川景物,并画过《辋川图》。这里把云门道中的风景比作辋川画图,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叟喝醉了酒,正扶着一根青藜杖,独自绕着这优美得如同辋川图画的云门道中漫步。“辋川图画”,是对云门道中风景的总概括,也是诗人的总感受。在这个总背景上,织进了图画中的主体人物———“醉扶白叟杖青藜”。末联笔意之妙,不仅在于把诗人自己织进了这幅山阴版的“辋川图画里”,使自己成为与这幅天然图画融为一体的画中人,而且还在于出现了一个画外的自我。诗人仿佛具有分身术,跑到画外欣赏起这幅有自己在内的《云门道中晚步图》了。这种笔意,显然和山水画的发展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山水画鉴赏活动的发展很有关系。这说明,到宋代,不但诗与画的结合更加密切,而且将绘画鉴赏也融进了诗歌创作。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的主角是“苍颜白发,颓然乎其中”的太守,也就是作者自己。但他却特意用一种虚拟的第三人称写法来描叙,造成了作者在画外欣赏《醉翁游宴图》的艺术效果。在这一点上,本篇的构思与其有相似之处。这首诗描绘晚步所见景物,笔法本是主实的;有此一结,化实为虚,不但笔法有了变化,诗境也添了空灵的意味。
(刘学锴)
沈与求
【作者小传】
(1086—1137)字必先,号龟溪,湖州德清(今属浙江)人。政和五年(1115)进士。高宗朝,累官吏部尚书兼权翰林学士兼侍读,拜参知政事,除知枢除左司郎中。历官两浙江东漕副,直龙图阁。以病奉祠。有《雅林小稿》。
舟过荻塘
沈与求
野航春入荻芽塘,远意相传接渺茫。
落日一篙桃叶浪,[1]薰风十里藕花香。
河回遽失青山曲,菱老难容碧草芳。
村北村南歌自答,悬知岁事到金穰。[2]
〔注〕
[1] 桃叶浪:传说东晋王献之有爱妾名桃叶。一天,桃叶渡江北去,献之歌以送之。歌词是:“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可能就是“桃叶浪”一名之由来。诗里是借用,以指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波浪。
[2] 悬知:料知,推想而知。岁事:农事。金穰:指丰收之年。《史记·天官书》:“太岁所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
荻塘在今浙江湖州市南,传说是晋吴兴太守殷康为灌溉附近的农田而兴建的。沈与求的老家在德清,离荻塘不太远。他可能因事外出或从外地归来,乘船经过荻塘,有所感触,而后写出这首深情绵邈的诗歌。
诗人借景抒情,手法新颖。他把彼此间没有明显联系的意象缀合在一起,构成亦真亦幻的迷人境界。
首句于叙述中穿插描写,交代事情的发端,同时像聚焦那样,着力显示时空的接合点。“野航春入荻芽塘”,一个“芽”字把满塘春色移到读者的眼前,笔墨简淡而意境鲜明。次句由物起兴,抒发内心的感触:看了这无边的荻芽,这悠悠不尽的塘水,以及这空旷的郊野,不禁心潮起伏,遐想联翩。诗人如此迅速地调转笔锋,不写近景而写“远意”,旨在突破时空的拘限,尽情捕捉那变幻不已的自然风光。
三四句展示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种是实景,那是诗人在“舟过荻塘”时摄取的:夕阳低挂在西天,余晖映照在粼粼的碧波之上,闪现出动人光彩。桃叶浪指水面荡漾着的微波,类似“春和景明,波浪不惊”(范仲淹《岳阳楼记》)那样一种状态。另一种是幻境,它是由实景引起的联想:荻芽不见了,看到的是亭亭的荷叶和荷花,暖风轻拂,到处飘散着醉人的芳香。这样写,一下子就把时令向前推进了三个月,由春而夏,两个季度的水上胜景联翩而至,给人以异乎寻常的美感享受。
五六句从水写到山,从夏写到秋,继续拓宽画面。青山曲折,河水回环,那是多么优美的境界。“河回遽失青山曲”,看来诗人着重表现的不是客观景象,而是主观感受。水性趋下,随物赋形,“河回”本是“山曲”造成的,这里却说因为“河回”,山才骤然失去它那曲折的身姿。这样的说法似乎不合物性物理,却真切地反映了人们乘船绕过山边急弯时所得的印象。这原是一种错觉,诗人为何要刻意表现它?联系下句,似有言外之意。“菱老”,表明已届深秋,此时,众芳摇落,碧草枯黄。“菱老难容碧草芳”,诗人故意把两者对立起来,好像碧草变枯是老菱嫉恨所致,言外含有感慨之意。诗人生活在南北宋之交,当时内忧外患,国势衰微。他在任殿中侍御史时,曾建议高宗赵构把都城从临安(今杭州)迁往建康(今南京),“以图恢复”,结果被逐出朝廷,派往台州当地方官。后来在任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期间,与张浚意见不合,一度被迫去职。他的家国身世之感,必然会反映到诗作中来,但作为朝廷大员,他不可能像后来的陆游、刘克庄那样用激烈的言辞直抒胸臆。这两句诗大约就是这种心理的曲折反映。
末联是风情画。起句着一“自”字,可见村民的真率自然,生动地表现出农家之乐。想来丰收在望,他们难以抑制自己欢快的心情,于是发而为歌,此唱彼和。字里行间隐含着对农家生活的向往。
诗写山水,却语含感慨,意逸象外,次句的“远意”二字透露了其中消息。作者如果胸襟不高,技巧不熟,难望达到此等境界。
(朱世英)
石壁寺山房即事[3]
沈与求
望断南冈远水通,客樯来往酒旗风。
画桥依约垂杨外,映带残霞一抹红。
〔注〕
[3] 山房:指僧舍。
这是一首“即事诗”,写的是在石壁寺僧舍前眺望所见。石壁寺在今何处,已无法考实。从诗歌展示的景物看,当在江南无疑。《水经·渐江水》云:“穀水又东径乌伤县(按即今浙江义乌)之云黄山,山下临溪水,水际石壁杰立,高百许丈。”石壁寺可能就在这类山川相缪的地方。诗人另有以《石壁寺》为题的诗,说该寺所在的山峭壁连云,佛殿和僧寮就构筑在“危峤”(高耸的峰峦)和“侧涧”(倾斜的溪谷)之间。他的登山寻访,是因为那里“秀色可餐”,而不是礼佛。可见石壁寺一带风景十分秀丽,怪不得诗人要以饱蘸色彩的画笔去描绘了。
和《石壁寺》诗不同的是,这首诗不写山和寺本身的状貌,而是集中笔墨描述山寺以外的远方景物,借客体来烘托主体,表现手法很像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开头“望断”一语笼罩全篇,以下所写都是诗人极目远眺的印象:南边山冈尽处,河道萦回如带,河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乘风而行。这前两句静中有动,动静相谐。首句勾画山水概貌,用一“通”字把两者绾合起来。次句用“樯”指代行舟,“樯”原是悬挂风帆的桅杆,与下面的“酒旗风”紧密勾连。杜牧曾用“水村山郭酒旗风”(《江南春》)的诗句,描写江南的迷人风光。客樯来往于酒旗摇曳的和风中,境界很是优美。
上面所写,还不能充分表现出远景的特征。于是诗人转而描绘远处的画桥和垂杨:“画桥依约垂杨外”,垂柳扶疏,画桥隐约可见。此时,夕阳西坠,落霞满天,水天相映,那桥也微泛红光,就像用朱笔轻轻涂抹而成,好一幅南宗山水画,令人神远。
这首诗通篇写景,可谓以诗作画。它画的全是远景,笔墨简淡,若隐若现。它的美产生在眺望之中,朦朦胧胧,具烟水迷离之致。
(朱世英)
王铚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性之,自称汝阴老民,汝阴(今安徽阜阳)人。因忤秦桧,遭摈斥。曾居庐山,南渡后寓居剡溪山中。绍兴初,为枢密院编修官。有《雪溪集》、《默记》、《四六话》等。
春近
王铚
山雪银屏晓,溪梅玉镜春。
东风露消息,万物有精神。
索莫贫游世,龙钟老迫身。
欲浮沧海去,风浪阔无津。
此诗是借景抒怀之作。前四句写春近之景,后四句抒怀。
首联展示一幅春日将临的画面。包裹着积雪的山峦,起伏绵延,像一道银色的屏风。妙在着一“晓”字,不只使人感受到银装素裹的洁白,还强烈感受到那晨曦透射下晶莹的闪光。静踞的山峦,眠伏的积雪,顿时都带上活气。山雪,自然还显示着严冬的余威,然而就在这冰环雪绕的环境中,那涧谷中溪边的寒梅,已经迎寒张开笑脸,对水弄姿,报告着春天的消息,这就把“春近”之意写足了。这句妙在着一“春”字,有了它,不必细描寒梅的情景,而其花满枝头的倩影自在人们想象之中。以“银屏”状积雪的山峦,以“玉镜”状清澄的溪水,笔墨都算不上洒脱,甚至不免板滞之感,然而有了“晓”字、“春”字,便一似血通脉畅,死者都随着转活。艺术的辩证法常常在这种相反相成中创造出无限佳境。
“溪梅玉镜春”已经包含了“东风露消息”之意,次联首句偏再一语道破,岂非蛇足,破坏了诗的含蓄意境!不然,此时此处是少它不得的,因为要靠它带出下句:“万物有精神”。这后一句,使诗境陡然得到展拓和升华。如果说首联不过写出了春近之“象”,那么这一联便写出了春近之“神”,抉发出春给万物带来的那种生机蓬勃的内质。陈衍评说“语有精神”,确能一语破的。
面对这生意盎然的春近气象,一己的身世、心境如何呢?恰恰相反。索莫,是枯寂无生气的样子。龙钟,是步履维艰的老态。贫穷落拓,而又老境将临,心情自然是抑郁的。作者在南宋高宗绍兴年间,得到常同的荐举,曾为枢密院编修官,后因忤奸相秦桧意,遭到贬斥。在腐败的政局中,他有志难伸,自不免潦倒落寞之感了。也许是春日的生机太刺激了诗人的索莫身世之感吧,也许是诗人索莫的身世使他更敏感于春日的生机吧,总之,二者因缘会合,把诗人置于刘禹锡所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境地。强烈的对照,酿出浓郁的气氛,这又是艺术辩证法创造的奇境。
作者在写此诗之前,有一首诗的题目中说:“予请得庐山太平观,将归隐浙东。”故有末两句。前一句暗用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语意,虽说是显示出他的从宦海中引退避世的人生态度,但那持道不移、守志不阿的精神仍然激扬其中。不过风横浪险,恶波无涯,还没有找到安全的渡口,前途还是渺茫难料的。退身亦未必有路,足见他慨世之深,结得不弱。
(孙静)
陈与义
【作者小传】
(1090—1139)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官参知政事。其诗出于江西派,上祖杜甫,下宗苏轼、黄庭坚,自成一家。宋室南渡时,经历了战乱生活,诗风转为悲壮苍凉。元人方回立“一祖三宗”说,以杜甫为“一祖”,黄庭坚、陈师道及与义并列为“三宗”。有《简斋集》。
襄邑道中
陈与义
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
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襄邑,宋代县名,即今河南睢县,当时有汴河通东京(今河南开封)。陈与义于政和三年(1113)登上舍甲科,担任了三年开德府教授。任满小住数月后,于政和七年晚春经襄邑入京。本诗即此时所作。诗人在此以艺术家的笔触描绘了大自然生动优美的画面,塑造了自己那富有个性的青年时代的英俊形象。
“飞花”二句,其“势如川流,滔滔汩汩,靡然东注”(胡穉《简斋诗笺又叙》),令人目不暇接。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一艘顺流而行的航船在扬帆前进,一会儿在夹岸花林中穿行,一会儿又在长堤榆树间急驶,半天就已行进百里。真是顺风顺水,好不快意,虽无宗悫“乘长风破万里浪”那样的豪迈气势,但两岸花红榆绿,亦足使人心旷神怡。起句尤为精彩,两岸花“飞”,既是船中人眼中所见,衬托出行船之速;又描绘出暮春时节落英缤纷,成了花的世界。“照船红”是说,航船经过时,两岸“飞花”映照,泛起一片红光。唐代崔护有名句曰:“人面桃花相映红”(《题都城南庄》),与本句所描绘的情景有相似之处,都是以鲜花照人,渲染人物的神态。不过,两者又有不同。崔句写的乃是一位妙龄女郎在桃花丛中顾盼流眄,是一幅静态写生,显得婀娜妩媚。本句则写一位进京待选、以求施展才能的英俊青年,高卧舟中,花光相映,顺流而下,是一组动态镜头,显得潇洒俊逸。当时,陈与义不过二十七岁,即便按照当时的标准,也正是大有可为之年。作了三年学官,虽无显著政绩,却也没出岔子,此番进京,倘蒙皇上加恩,肯定会另有一番作为。何况时光是这样美好,加上天公助兴,换一个人,定会高声啸咏,以致手舞足蹈。但陈与义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他能把自己内心的欢悦掩藏起来,因为他有更深的想法。
“卧看”二句写诗人仰卧舟中,注目蓝天所产生的错觉,把内心激动、外表安详的神态更加鲜明地描摹出来,并把读者的目光引向更加高远的天空、更加广阔的世界。直到“卧看”二字,画面中才正式出现这位英姿勃发的主人公。“满天云不动”是错觉,实为云与船俱动,是以动衬动,即以白云的流动衬托行船的快速,与首句作一对照。“云与我俱东”,则有干青云而直上之概,表现了诗人的抱负和信心,亦与次句的顺风顺水作呼应。这两句又表现了诗人对大自然景物的敏锐观察和准确描摹。凡在蓝天白云下乘船旅行过的人,大都有这样的体验:如果长时间注目蓝天,就会以为那朵朵白云总是停留不动,殊不知这乃是云随风飘、船趁风势,大致采取了相同速度作相同方向运动而使人产生的错觉。这两句诗准确地描绘了这种一般人所有而未能道出的感觉,表现出诗人卓越的艺术才能。
这首诗以红、绿、蓝、白相间,着色鲜艳,全用白描而不事雕琢,写得“光景明丽”“流荡自然”(刘辰翁《陈简斋集序》)。陈与义“少在洛下,已称诗俊”(楼钥《简斋诗笺叙》),这首诗真不愧为俊美之作。
(萧作铭)
雨
陈与义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胡穉《简斋先生年谱》:“政和八年戊戌,留京师,有《雨》诗云:‘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至十月,除辟雍录。”据此,可见这首诗是陈与义在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作的,这时他二十九岁。陈与义二十四岁时,登政和三年上舍甲科,授开德府教授。政和六年,解任,七年春,入京;八年,留居京都,直到十月,才得到辟雍录的官职。这首诗是政和八年初秋之作,这时他罢任留京,等待官职,心情凄清郁闷,所以在《雨》这首诗中发抒出来。古代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常是将作官看作重要的出路,庸下者为的是图谋利禄,而有志之士则想借以实现其政治抱负。
陈与义作诗深受黄庭坚、陈师道的影响。黄、陈作诗,运思造境,琢句炼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清贵奇,“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任渊评陈师道诗语)陈与义作诗也是“天分既高,用心亦苦,务一洗旧常畦径,意不拔俗,语不惊人,不轻出也。”(葛胜仲《陈去非诗集序》)从这首诗中也可以看出陈与义的这个特长。为了便于说明问题,现将唐人李商隐的一首《细雨》诗与陈诗比较一下。李诗云:“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李诗写雨的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入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不然。他并不单纯地描写雨中景物,而是写动物植物以及诗人在雨中的感受,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中盘旋。开头两句点出雨,说十日萧萧之雨(“萧萧”同“潇潇”,风雨声。《诗经·郑风·风雨》:“风雨潇潇”。)将炎热的夏天送走了。“祝融”是夏神,见《礼记·月令》,此处借用,指夏天。三四两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绝非常人意中所有。同一鸟兽草木也,李诗中用“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燕子与梧桐在雨中的景象,而是写燕子与梧桐在雨中的感觉。秋燕将南归,思念前迹,恍如一梦;梧桐经雨凋落,已与昨暮不同。其实,燕子与梧桐并无此种感觉,乃是诗人怀旧之思、失志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托出来而已。五六两句写诗人自己在雨中的感受。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觉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用“到骨”二字,真是剥肤存液,迥绝恒蹊。陈诗造句之烹炼如此。第六句是说穷居寥落之感。《史记·司马相如传》写相如贫穷,“家徒四壁立”,陈诗借此说他自己贫居失志,万事不顺心。末两句宕开去说。“衮衮”,多也。“繁华地”指京都;韦应物《拟古》诗:“京城繁华地。”在繁华浩穰的京城之中,自己只是“西风吹客衣”,言外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慨。
政和年间,陈与义还是过着承平的生活,他所感慨的还只是个人的升沉得失,及至中原板荡,国势艰危,陈与义避兵南下,流转湖湘,所作诗篇,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能够“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这时,他的诗进入了更高的境界。
(缪钺)
和张矩臣水墨梅五绝(其一、其三、其四、其五)[1]
陈与义
巧画无盐丑不除,[2]此花风韵更清姝。
从教变白能为黑,桃李依然是仆奴。
粲粲江南万玉妃,[3]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缁尘染素衣。
含章檐下春风面,造化功成秋兔毫。
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4]
自读西湖处士诗,[5]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6]
〔注〕
[1] 矩臣:一作“规臣”。规臣、矩臣皆与义表兄弟。据《独醒杂志》,这幅墨梅为花光仁老所画。
[2] 无盐:古代传说中的丑女,齐国人。
[3] 万玉妃:韩愈《辛卯年雪》诗:“白霓先启途,从以万玉妃。”白霓、玉妃均喻雪花。
[4] 九方皋:春秋时相马名手,伯乐荐之于秦穆公。公使求马,三月后得宝马,九方皋向穆公说是一匹黄色雌马。公使人取之,却是一匹黑色雄马。穆公怀疑九方皋不识马。伯乐说:九方皋相马,是“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列子·说符》。
[5] 西湖处士:指林逋,其《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很有名。“临水”、“横斜影”皆用其诗意。
[6] 前村夜雪时:晚唐诗僧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此用其意。
梅花是纯白的,用水墨画梅,无法显示色泽。但在陈与义笔下,这缺陷竟然变成了诗情。诗人就从此生发,写下了这组兴寄深微、格调高远的七绝。
其一以桃李俗艳衬墨梅清姝,入笔便有波澜。在诗人看来,巧妙的画笔终不能改变无盐的丑陋;眼前这幅梅花,纵使画成黑色,也无损梅的风姿,它的格调依然远在桃李之上。因为,桃李浓艳,难免媚俗;梅虽墨色,却自清姝。一个“清”字,盛赞了梅花洁身自爱、孤高傲世的精神。“仆奴”一词,自然是对庸俗的鞭挞。“从教变白能为黑”,借用屈原《怀沙》“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句意,巧妙地把画里梅花变白为黑与人间薰莸不分、黑白颠倒相牵合,从尺幅幽姿见出大千世界,使诗境陡然升华。诗中隐然可见诗人孤芳自赏的胸怀和冷眼阅世的人生态度。
其三以花拟人,进一步开拓诗境。“万玉妃”用韩愈咏雪诗中语。韩诗以玉妃状雪,陈与义却用来转喻白梅;结句又用陆士衡“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诗意,全诗从此生发联想,悬拟玉妃作为象喻。首句写旧日江南伊人倩影,次句叙别后缱绻情怀。三四转出今日京洛重逢,睹画如对伊人。风神虽然依旧,素衣惜已染污,暗切画里水墨梅花。一个“恨”字,突出了诗人对浊世的憎恶之情。通篇以人喻花,花中有我,风神跌宕而又含义深刻。
其四手法又变,改用赞美画师来写梅花。“含章檐下”用宋武帝寿阳公主故事。据《杂五行书》载:正月初七日,这位公主睡在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在她额上,成五色花形,拂之不去,后世妇女乃效为“梅花妆”。诗一入手便把美人之面与高洁之花融合,衬出梅花的意态。次句说,原来这巧夺天工之画,出于画师生花之笔(秋兔毫即指毛笔)。这一句赞美画师的技法。后两句翻进一层,说这位画师不仅技法巧参造化,而且艺术境界极高。他把白梅画成黑色,乃是“遗貌取神”。他追求的是梅花意态之美,至于为白为黑,原不在意。正如善于相马的九方皋,“在其内而忘其外”,取其意而遗其形。陈与义本来擅长绘事,他以画家之眼欣赏这幅墨梅,在颜色的黑白上翻出新意,巧用九方皋相马故事,用“意足不求颜色似”一语,道破画中所包含的“意在牝牡骊黄之外”的境界。
第五首手法再变,着意写这幅墨梅悬于晴窗之上的艺术效果。先说自从读了林和靖“疏影”、“暗香”名句之后,便爱上梅花;然后说,眼前此幅梅花,比诗人齐己所状前村夜雪时独开之梅更为超绝。前两句说因诗爱梅,先以林和靖咏梅诗作铺垫,再说画中之梅更胜齐己诗中之梅,又翻进一层,诗情层层溢出。
这组水墨梅诗是陈与义二十九岁时成名之作。据说此诗传入宫廷,深得徽宗称赏,与义从此名满天下。看来这绝不是偶然的。试把几首诗分开来看,构思各具机杼,新意层出不穷;合而观之,又有相同的意境:因梅性格,见我精神。于是这组诗就有了一种兴寄深微的崇高美。其次,诗中的思想境界,又非出之以枯槁的议论,而是融铸在美好的意象之中,使全诗既有筋骨思理,又具丰神情韵。虽有议论,但不害其为优美的诗。刘克庄《后村诗话》认为,元祐以后,诗人迭起,简斋(与义号)品格,独在诸家之上。罗大经《鹤林玉露》也说“自黄(庭坚)、陈(师道)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并谓:“其诗由简古而发秾纤。”诚然,变黄、陈之简古为秾纤,是陈与义有别于其他江西诗人的地方。
(赖汉屏)
以事走郊外示友
陈与义
二十九年知已非,今年依旧壮心违。
黄尘满面人犹去,红叶无言秋又归。
万里天寒鸿雁瘦,千村岁暮鸟乌微。
往来屑屑君应笑,要就南池照客衣。
《宋史》本传记载,陈与义“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但在二十四岁登徽宗政和三年(1113)上舍甲第后,却只被任命为文林郎、开德府教授这样闲散、卑微的官职。政和六年八月,与义解官归。至政和八年,复除辟雍录,这首诗即写于次年到任之后。因得不到重用而产生的怨恨与牢骚,是这一时期陈与义诗作的重要主题,也是这首诗的重心所在。
开头两句是对三十年的否定。否定什么?第一句中“知已非”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句意,所以否定的内容,当是作者自己对功名的追求。不过,陶渊明说“今是而昨非”,与义此诗却说“今年依旧”,其中包含着不能如陶令那样毅然归去来的难言苦衷,作者内心的悲怆就不是陶渊明可比的了。
第三句以下抛开过去,单说今年。颔联用人、秋作比,以秋归反衬人不仅难“归”,而且还不得不“犹去”的凄凉境遇。对于“黄尘满面”一副劳碌相的人,红叶只是“无言”,这神态,是同情诗人的不遇,或是劝其与秋同归?作者未讲,读者自可揣度。贺裳《载酒园诗话》谈到南宋诗歌时说:“陈简斋诗以趣胜,不知正其着魔处,然其俊气自不可掩。如……《以事走郊外示友》‘黄尘满面人犹去,红叶无言秋又归’……俱可观。”看出了这两句诗情味之所在。
如果说颔联是人、景一图,情、景互见的话,那么颈联则是用白描写景,情在景中了。天寒、雁瘦、岁暮、乌(鸟乌,即乌鸦)微,这一幅幅衰飒凄厉的图画,正是作者心灰意懒情绪的反映。鸿雁乃信使,今瘦则无力,当然是寄书难达了。乌鸦至日暮便聚栖在村舍附近,诗中着一“微”字,表示暮色苍茫中视野模糊,更显作者的茫茫之感。因而这一联在字句的背后,还有思家的意思在。
尾联回头点题。“往来屑屑”照应“黄尘满面”,用不堪奔波的情态描写,来说破“以事走郊外”,从这里可以知道题目中所说的“事”,当是诗人极为厌恶却又不能不为之奔走的“公事”。“君应笑”,在点明“示友”的同时又照应首联。不过这里从友人的角度看作者的宦游生涯,比第一联中的否定就更进了一步。“南池照客衣”,化用杜甫《太平寺泉眼》中“明涵客衣净”的诗句,是“示友”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杜甫在放弃华州司功参军之职后西入秦州,艰苦漂泊之中亦时时流连自然,太平寺之游即是诗人雅兴的流露。这种处境和爱好同陈与义此时的情况是相类似的。这首诗如此结尾,还足以使作者诗风中“俊雅”的一面成功地克服了由于牢骚太盛而可能产生的板滞和村伧气,把诗篇收束得雍容飘逸。
简斋早年的诗,常融新巧于平淡之中,自成一体。比如本篇意趣高远而描写沉着,感情苦涩而行文流丽,色彩丰富又不入秾艳,形象鲜明又不失尖巧,句法、字法都极平常却又不落俗套,正反映了陈与义诗风的独特之处。
此诗的情态描写也值得注意:用“黄尘满面”、“往来屑屑”写己,用“君应笑”状友,都极生动、形象,在主客之间构成既对立又统一的整体。此外,写鸿雁用“瘦”,写鸟乌用“微”,不仅各具特征,宛然可见,而且很符合秋归之日的节令和本诗的题旨。
(李济阻)
中牟道中二首
陈与义
雨意欲成还未成,归云却作伴人行。
依然坏郭中牟县,千尺浮屠管送迎。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
据宋人胡墀为陈与义(简斋)编订的年谱,宣和四年(1122)夏,简斋为母服丧已满三年,七月被任命为太学博士而入京,途经中牟(今属河南)而写此诗。诗人是丧满之后再登仕途,官位又有了提升,因而心情是舒畅而兴奋的。《中牟道中》正是以这种心情来写途中之所见所感。
两首绝句八个诗句分别写雨意、归云、坏郭(残破的城郭)、浮屠(宝塔)、杨柳、蜻蜓、凉风、尘沙。第一首从大处远处落笔,首句写气氛,满天乌云正酝酿着雨意;次句写雨前天空浮云游动,诗人名之曰“归云”,可见时近黄昏,该投宿了,不过中牟已近在眼前,雨意又“还未成”,所以诗人并不担心中途遇雨使人“断魂”,反而以闲适自在的心情感到飞渡的“归云”在伴送自己行路。第三句写中牟县城,那城郭虽残破,但“依然”二字表明是旧地重来,所以还是给诗人以亲切之感;末句写高高的千尺宝塔迎送着过往行人,三年前它送自己回乡,而今又迎接自己重返仕途。
第二首从细处近处着眼。首句写雨前微风,杨柳摇曳多姿,像是不等待媒介就来向行人讨好;次句写雨前蜻蜓低飞,当它飞近过往人马时,又像有所猜疑,远远飞开。凉风也卷来尘沙,凉风虽适意,尘沙却恼人,于是诗人展开异想,怎能与凉风约定,不要挟带尘沙同来!
两首各有描写侧面,但又是一个整体,其内含的情感相同自不待言,在结构上也是统一的。前首的首句为全诗铺设了将雨未雨的背景,为以下的写景提供了依据:浮云游动、蜻蜓低飞为夏季雨前所特有,清风拂动杨柳、裹带尘沙也与欲雨有关;次首末句与前首的首句形成关联与照应,如果雨意已成,凉风自不会裹挟尘沙而来了。
二诗作于途中,颇富动感,但其节奏却是舒缓的,好像感到诗人纡徐前进的步伐。归云伴行,浮屠送迎,固然明写出了“行”;蜻蜓近马而又飞去,可见是缓缓而行;中牟县那残败的城郭不也是随着距离的缩短而越来越清晰,才使诗人辨认出还和旧时一样吗?一切都在徐缓的旋律中活动,唯独中牟县城依然像过去一样雄踞前方,显示着它的古老与凝重。动与静的和谐统一,使诗歌所构成的意境动而不流于浮,活而不趋于乱。
二诗的突出处在于幽默风趣的情调。这自然和诗人此刻的心情直接相关,但从诗歌的表现手法来说,这种情调与拟人手法的运用分不开。此诗的拟人不是简单地以人拟物,而是在比拟中赋予物以不同的性格,并使物与人进行交往。云能“行”能“归”,已是拟人,而伴人行路,更显出对行人殷勤体贴的情意;浮屠之迎人送人本是人的感觉,而着一“管”字,送迎不但变成浮屠发自内心的行动,而且显示出它对人的热情与诚笃;杨柳之“招人”,主动地表现出亲昵的情意;蜻蜓“近马”又“相猜”,活泼而又顽皮。这种种事物各自以不同方式与行路的诗人进行着交往,于是唤起了诗人也要与景物进行交往的要求,想与凉风订约了,于是更添了诗的情趣。这颇具特色的拟人手法的运用,使两首绝句风趣幽默的情调油然而生,别具风情。后来杨万里诗歌的“奇趣”与“活法”,恐怕是受到简斋诗的启发。
(顾之京)
清明二绝(其二)
陈与义
卷地风抛市井声,病夫危坐了清明。[7]
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
〔注〕
[7] “病夫”:一作“病扶”。
宣和四年(1122),由于知州葛胜仲的推荐,陈与义以《墨梅》诗见赏于徽宗。《清明二绝》即写于宣和五年,为其前期作品。“其一”云:“街头女儿双髻鸦,随蜂趁蝶学妖邪。东风也作清明节,开遍来禽一树花。”描写的是清明佳节人们户外游乐的情景。这首诗则表现了诗人自己清明时的情状,虽然抒写的不过是流连光景的闲情逸致,但也体现了诗人的个性和艺术风格。
前首已经渲染了少女的天真无邪和东风的通晓人意,本首起句便从这两方面落笔,意谓卷地的阵阵春风送来了街头的喧闹之声,通过听觉展现了熙熙攘攘的红男绿女的嬉笑游乐。“卷地风”,语出韩愈《双鸟》诗“春风卷地起”句,“市井声”则化用了黄庭坚《张处士仁亭》诗“市声鏖午枕”句、陈师道《春夜》诗“风回晚市声”句等,且又是三一三句式。这似乎表明陈与义是个恪守江西派门户的诗人,但他在句子中间着一“抛”字,就使得全句神采飞动,避免了江西派时有的槎牙枯涩之病。“抛”字为平声、开口呼、爆破音,音节洪亮。既有“抛”,则必有“接”。这样就活灵活现地传达出户外游春的热烈景象。可见诗人深得江西派作诗之法,而又工于变化,自辟蹊径。
户外的景色是如此美好,照常情,诗人当会迈步出门,投身游春的人流,去领略那大自然的风光,分享那人间的欢乐。但是,诗人是一个“容状俨恪,不妄笑言”的“清慎靖端”之人,且又“早衰多病”,于是他便足不出户,正襟危坐,度过了这清明佳节。次句着一“危坐”,又加一“了”字,就使读者仿佛看到诗人是抑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而以严肃的态度在高堂端坐,度过了清明。这次句的冷峻便与首句的热烈构成鲜明对照,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这种冷峻只是一种假象。诗人写作此诗,在见赏于徽宗之后、被贬之前。当时他名震朝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而且大自然又是那么迷人,因此,他虽身坐高堂,其实是神游户外,在冷峻的外表下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不仅起句透露了喜悦之情,三四两句更抒发了对生活的爱。这两句大意是说,端坐高堂,欣赏着帘外的美景,一直到太阳西下,游人散去,只剩下杨柳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随着微风起舞,婀娜多姿,百媚俱生,真是赏心悦目。这样,诗人的精神活动就表露无遗,表明他是多么强烈地执著人生———热爱美!“百媚生”,语本白居易《长恨歌》“回眸一笑百媚生”,以人拟物,就更加强了这种对美和美感享受的描写。诗人这种对自然美的歌咏,与陶、谢、韦、柳一派诗人一脉相承,又有所发展变化。
这首诗虽无深意,但短短四句语气三变,写得曲折多姿,语句明畅,音节浏亮,风格清新俊丽,用白描勾勒抒发了内心的感情,既有江西诗派烹字炼句之精工,又有陶、谢、韦、柳妙契自然之神韵,博采众长,现于笔端。前人称它“与唐人声情气息不隔累黍”(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是颇有道理的。
(萧作铭)
雨晴
陈与义
天缺西南江面清,纤云不动小滩横。
墙头语鹊衣犹湿,楼外残雷气未平。
尽取微凉供稳睡,急搜奇句报新晴。
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暑热蒸腾的盛夏,只有一阵雷雨能送来惬意的凉爽,《雨晴》所写正是酷暑中雷雨过后诗人内心所感受到的快意与舒畅。诗题“雨晴”,简练无华,看来并未明示诗人的爱憎,但其中的欣喜之情还是从“雨”、“晴”二字的连用中隐隐透露出来,为这首七律标明了情感的基调。
首联、颔联绘雨晴之景。“天缺西南”写浓灰的雨云已不能覆盖整个苍穹,天开了,西南方的天宇露出了蔚蓝,空中这“缺”出的一隅,首先标示出“晴”。“江面清”三字并非写雨后的江面,而是以江面的清平湛蓝来比喻天空西南一角的晴明之色。下句绘景,紧承上句,“纤云不动”写一隅蓝天挂着一抹淡淡白云,它似乎凝固在那里,纹丝不动。“小滩横”三字也不是写水中沙滩,而是承接“江面清”的又一比喻,一抹微云如同横在江面的一片小滩。首联写天空,两句前四字都是白描手法绘实景,后三字都是用比喻对实景加以形容,而两个比喻紧紧承接,前后照应,使二句之景融为一体,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形象逼真,色彩鲜明,又富立体感。颔联二句,诗人的视线由墙头的鹊叫自然地由仰视转为平视,而其落笔也自然地由绘形兼及绘声了。鹊叫声为画面平添生机,而那一身“犹湿”的羽毛,既写出雨后之初晴,又传达了鹊的迫不及待的报晴之心,情态活泼可爱。下句,随着“残雷”的低响,诗人的视线又由近而远,落笔也由形声兼顾转而以写声为主。“气未平”三字写雷声似怀有不平之意,不甘于立即销声匿迹。这一联,清脆的鹊语与低沉的残雷既成对比,又和谐一致,交织成急雨初晴时大自然的一首交响曲。鹊之能“语”又有“衣”,雷之能“残”更负气,都是拟人手法的运用,使写声的诗句更富于生气。诗人以拟人手法与情景对比抒发喜悦之情,读来甚为亲切。
颈联更以叙事抒发雨晴之喜。雨后微凉引起睡意,雨后新晴更牵动诗情,诗人的行动由安稳转为急切,心情由松缓转为激动,动静缓急的交替之中,跳动着一颗热爱自然美的诗心。睡意产生于先,诗情产生于后,但诗情胜过睡意,从而给人以积极之感。这一联用了六个带修饰语的词,“取”则“尽取”,“搜”则“急搜”,“凉”是“微凉”,“睡”是“稳睡”,“句”是“奇句”,“晴”是“新晴”,两个记事诗句因此十分具体可感。“供”与“报”字也不可忽略,“供”字写自然给人的提供,“报”(报答)字写出人对自然的回报,这正是人与自然的情感交流。
尾联从眼前情景宕开,推想清冷的雨后夜晚,卧看深邃高远的夜空那耿耿的星河。“尽意”二字,不仅描绘了星河分外的清明澄澈,更赋星河以生命,让它充分施展那闪烁迷人的光彩,也来报答雨后的新晴。“卧看星河尽意明”一句,虽从杜牧的“卧看牵牛织女星”点化而来,却无小杜诗句的寂寞之感,而是兴致勃勃。“今宵”的最佳境界(“绝胜”),即使无人共赏,也要独自卧看天河里灿烂的星光。尾联两句虽仍是叙事,但事中有景,景中含情;事外有意,余味不尽,确乎是“篇终接浑茫”了。
这是一首抒情诗,全诗八句,不着一个喜字,喜悦之情即蕴于写景叙事之中,饱含着耐人寻味的欢悦情绪。诗人写景善于捕捉变化中的瞬间,描绘出微妙多变的大自然,乍晴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争喧的鹊噪,仅剩余威的残雷,都写得惟妙惟肖。全诗从空间的变化写到时间的推移,构成了多层次多侧面的丰富内涵。
(顾之京)
寒食[8]
陈与义
草草随时事,萧萧傍水门。
浓阴花照野,寒食柳围村。
客袂空佳节,莺声忽故园。
不知何处笛,吹恨满清樽。
〔注〕
[8] 寒食:《荆楚岁时记》:“去冬至一百五日,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
在南北宋之间,陈与义是位杰出的诗人。他开始时走江西诗派的路子,但不像其他江西诗派诗人的狭隘。特别是靖康以后,他避难襄、汉,流落湖、湘,家国之痛和抗金的激情又把他的诗带到更广阔的天地。他以前曾学习杜甫诗,这时,社会大变动的经历使他深刻反省,使他对老杜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得到了一些杜诗的神髓。《后村诗话》的作者刘克庄说他,“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诗人杨万里赞美他“诗风已上少陵坛”,认为陈与义后期学杜而似,大有进境。
上面这首《寒食》诗写于宣和七年(1125)春,时作者以监陈留(今属河南)税酒寓居其地之南镇。按胡穉《简斋先生年谱》,陈与义在六年之冬,因事被贬,由符宝郎贬授陈留酒监。冬末春初,抵陈留南镇。这是一个古老村镇。他在这里写下了贬职到任后的第一篇咏写节令的抒情诗。
古人对冬至以后一百零五天的寒食节是非常重视的。有许多节日的风俗,譬如不举火而食,到水边去祓除不祥,拜扫祖先坟茔,亲友往来互相馈赠,等等。可是诗人是在客居度过佳节的,何况他这回的被贬,完全是因为别人的牵连,是事出意外的。一家七八口人(《赴陈留二首》:“旧岁有三日,全家无十人。”),在年尽残冬的季节来到这偏远的村镇,又逢新春佳节,自然是落寞不欢的,“草草随时事,萧萧傍水门。”马马虎虎地准备过节,勉勉强强地移席到门外水边。“草草”,指盘盏菲薄,勉力而办;“萧萧”,一般形容风声、马鸣声、木叶脱落声,在这里,是说心情冷瑟、落寞。
第一联“草草”、“萧萧”两句,以叙事带起,第二联即接上联的叙事而绘景。纵然主人勉随人事,心情不快,但天时却不管人事。诗人眼前的景物是清明艳丽的。因为春事已深,所以树木阴浓(“阴”同“荫”),花光照野;因为家家寒食(第四句里的“寒食”,是不炊而食的意思,不是节令的“寒食”),所以不见火烟,而柳色苍翠。第二联的绘景与第一联的叙事形成强烈的比衬。
前四句叙事绘景,后四句抒情。
“客袂空佳节,莺声忽故园。”诗人眺见花木繁荫,想到家家寒食,感觉到节日的气氛。再回头看看自己,客袖郎当,不胜其悲。忽一抬头,又闻间关莺语,若旧时相识,仿佛置身于洛阳故家。眼前的困苦状况与昔日的美好记忆回荡在诗人心中,其心情之酸苦,可以想见。“客袂”之下,着一“空”字,真有两袖清风,无可如何的景况;“莺声”之下,着—“忽”字,全是忘怀俄顷,向往京洛的深意。
“不知何处笛,吹恨满清樽。”方当诗人因呖呖莺声而忘怀俄顷、神游故园的时候,又忽从远处传来几声悠扬凄厉的笛声,于是莺啼暂歇,梦想中断,前此的落寞空虚,竟因几声哀笛,转成绵绵的怅恨,又回到席面之上。酒盏清凉,幽思绵邈,莫可言传,莫可名状。节日的庆赏到底是一场失意和冷落。
此《寒食》诗,确有杜甫即事咏怀的五言律诗的意味。元人方回说:“老杜、陈简斋诗,两句景即两句情,两句丽即两句淡。”(《桐江集》卷一《吴尚贤诗评》)此诗就是以情景丽淡交错成体,而又以“花”、“柳”、“莺”、“笛”点缀其中,遂成为一篇抒情佳制。
(韩小默)
发商水道中
陈与义
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
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
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
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
这首《发商水道中》,是诗人南奔途中的第一首。胡穉《陈简斋年谱》“靖康元年”下云:“正月,北虏入寇,复丁外艰,自陈留寻避地,出商水,由舞阳次南阳……”可见这是作者在陈留酒监任上,因遇靖康之变,径从陈留南奔,道经商水(河南商水)而小憩,复又从商水登程时所作。这是一首感时感事的诗。
首联,地、时、事兼叙。于地,则商水西门;于时,则东风动柳,是早春时季;于事,则临别告语。“语”字大约也从杜诗学来。杜甫《哀王孙》:“不敢长语临交衢,且为王孙立斯须。”作者在商水小憩,现在又和陈州(商水属陈州)的故旧告别,斯须告语,见其奔亡道中,行程催迫。“商水西门语,东风动柳枝”两句,大有杜甫《发同谷县》“临歧别数子,握手泪再滴”之意。
次联,叙而兼议。“年华”,犹言年光。“年华入危涕”一句,从上“东风”句来,说年光虽然进入了一个新的春天,但是汴京失守,都下士民流散失所,莫不带着危苦涕泪。此联下句“世事本前期”是说,眼下时势方艰,但追本求源,也有其前事之因。“世事”暗射首句“西门语”,从而知道,西门窃语,必是时势艰难这番话题。
“草草檀公策”,紧承“世事”句,追究前事之因。“檀公策”,用刘宋时征北将军檀道济“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事,讥刺北宋朝廷避金人、求苟安的失计。草草,鲁莽轻率。宋文帝元嘉七年,魏军南下,洛阳陷落,虎牢不守,继而进逼济南。时以檀道济为都护诸军事,率众救援。檀道济进至济上,初时颇有捷报,但后因粮饷不继而仓猝撤退,遂导致魏军的进一步深入。诗人用这个典故,追咎宣和末年北宋朝廷退避金兵,以致军机贻误、汴京被占的罪过。
“茫茫杜老诗。”“杜老”即杜甫。杜甫在入蜀以后以及在湖湘时期,写到安史之乱或各地军阀的战争时,多用“干戈茫茫”字眼。如《南池》诗:“干戈浩莽莽。”又如《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诗:“九州兵革浩茫茫。”陈与义此句,径直以杜甫自比,意思是说:他此后也只能像杜甫颠顿蜀中、流落荆南一样,吟咏些“干戈茫茫”的诗句了。
最末一联:“山川马前阔,不敢计归时。”作者自伤前途辽远,吉凶未卜,不敢率尔作归乡之计。感情凄恻,语意酸楚。
南宋诗评家刘辰翁(须溪)曾对陈与义诗逐一加以评点。他对《发商水道中》这首诗的“年华入危涕,世事本前期”二句,评云:“乱离多矣,何是公之能语也!”称赞陈诗善叙乱离。刘又于“草草檀公策”以下四句,评云:“经历如新,不可更读。”又称赞陈诗善用典故。刘辰翁评诗,类多标新立异,有时竟近于诡怪。上引两条评语,说到陈与义诗有杜甫沉郁苍茫的气韵,尽管语焉不详,但可供赏析时的参考。
(韩小默)
北征
陈与义
世故信有力,挽我复北驰。
独冲七月暑,行此无尽陂。
百卉共山泽,各自有四时。
华实相后先,盛过当同衰。
亦复观我生,白发忽及期。
夕云已不征,客子今何之?
愿传飞仙术,一洗局促悲。
被襟阆风观,濯发扶桑池。
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来攻,陈与义避地南迁,出商水,经舞阳,至南阳。七月,复北行还陈留。这首诗就是此次北行途中的作品。
从内容着眼,这首诗可分四段读。
首四句叙行程。与义本洛阳人,宦居陈留。金人南下时又正值父丧,所以在局势稍稍平静一点以后,他又不得不匆匆北上———这便是“世故”、“挽我”二语所指。用上“有力”、“挽”、“驰”等字眼,可见作者的身不由己和匆忙。
五至八句是就“无尽陂”中所见之“百卉”而产生的感想。这里所抒写的盛衰,实际上超出了草木,涉及人事,其中既有对自身、家庭、国家不幸遭遇的慨叹,又有盛衰以时,得势者且莫猖狂、幼弱者不必悲伤的寓意,为全篇定就了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风之基调。
“亦复”四句由物之盛衰、国之兴亡联想到个人的衰老和迁徙,感情更为深沉。陈与义卒时年仅四十有九,写此诗时亦不过三十七岁,却早有“白发及期”之叹,这里除了别的因素以外,重要的是显示了时代和生活对一个有志者的打击、折磨。
国家无望,个人将老,哪里有诗人的出路!写到这里,文章似乎是无法再作下去了。但作者有自己的解脱办法,就是面向江湖或求助神道。阆风观是传说中位于昆仑山顶上仙人居住的地方,扶桑池是东方旸谷中长有神木扶桑的仙境。这两句是从《离骚》“总余辔乎扶桑”,“登阆风而緤马”两句化来。全诗用“愿传飞仙术”等收尾,似表现出出世思想;但同时又说“一洗局促悲”,则又寄托了作者对社会安定的良好愿望。
靖康之变后,陈与义经受了国破、父亡(与义母已于十六年前谢世)的双重打击,受到极大的震动。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说他“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程万里,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其实陈与义诗风的这种变化早在靖康之初就开始了。这首诗题为《北征》,其中的思想感情、气氛标格、布局章法,以至措词造句都有杜甫《北征》诸诗的味道,这说明作者已开始摆脱新巧,向着雄浑壮健发展。
这首诗在景物选用方面的独到之处,是能把客观事物同作者的感情极和谐地统一起来。比如叙述征途时用“七月暑”、“无尽陂”,自然是时令和路途特点的精彩概括,但同时也是作者被“世故”所“挽”,不得已北征的心情的极好反映,因为与义此行仅从今日河南省境内的南阳至陈留,若不是心绪不好,这段旅程是算不得十分艰难的。又如春天百花齐放,秋日万木结实,这是通理。可是夏天的草木呢?却是有的已经结果,有的刚刚开花,有的开始衰萎,有的才吐出新芽———因而用七月间的百卉来说明“各自有四时”的道理,是再恰当不过了。再如拿“夕云已不征”反衬自己南北奔波,效果是非常好的;然而用凝滞不动的夕云来描写酷热的夏天傍晚也同样十分成功。末段用“洗”、“被襟”、“濯”等词语,一方面切合“七月暑”的节候,另一方面又切合作者被烦躁所苦的心理状态,依然是写景、抒情融为一体的生动例证。
(李济阻)
感事
陈与义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
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
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
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
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
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
这首五言排律作者在邓州(今属河南)所写。按年谱:作者发商水后,继续南奔,至春末到达邓州南阳,寓居僚友之家。七月,作者复北还陈留,时事草草,不可留居,于是再从叶县方向南下,辗转至襄阳。建炎元年(1127)春,作者自襄阳之光化再入邓州,卜居城西。此诗即是年秋九月在邓所作。
诗题“感事”,总指靖康、建炎以来的丧乱事变,诸如汴京被占,徽、钦二帝被俘,高宗播迁,以及公卿士大夫窜亡等。“感事”之“事”,蕴含广泛,非指一时一事。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在百感交集之下,话却说自从头。自从靖康丧亡离乱以来,国事扰攘,国土日蹙,所不忍言;而兵争干戈之事方兴未已,竟未能望其止息。“那堪”、“竟未”,感慨苍凉沉至。
“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上句用《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左衽”,夷狄的服式。此句的意思是:公卿大夫害怕被金人所掳,化为夷狄之民,故而纷纷逃散。下句用《禹贡》:“江汉朝宗于海。”但陈诗此句,是切自己所在之地而言,因邓州是长江、汉水临近之地。“江汉故东流”,是诗人说自己一定要像江汉朝宗于海一样,追随建在东南的南宋朝廷。
“风断黄龙府,云移白鹭洲。”黄龙府,即和龙城,地当今吉林宁安。五代时,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谄媚契丹,契丹封他为“儿皇帝”。公元九四七年,契丹逼晋,并俘虏了石敬瑭之子石重贵,把他囚禁在黄龙府。北宋亡国以后,徽宗、钦宗被金人所掳,囚禁于五国城(五国城:辽国地名,后内附;划归黄龙府),其事与晋事相类。“风断”,风闻断绝,即消息隔绝之意。下句“云移白鹭洲”,“云”,紫云,天子之气;“白鹭洲”,长江中洲渚,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西南江中,以其上多白鹭而得名。当时宋高宗的朝廷移在扬州。这两句意谓:旧君远在黄龙府,音讯无闻;新君銮舆东幸,追随不及。这都是诗人所系念所感伤的事。
“云何舒国步,持底副君忧?”“云何”,犹言如何;“持底”,犹言用什么。诗人说,自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纾解国难,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分担君忧。
“世事非难料,吾生本自浮。”上句亦《发商水道中》“世事本前期”之意。意云:今时势艰危如此,固非难以预料,而是事出有因。“吾生本自浮”,虽则前事有因,而我生本自飘浮。命运如此,为之奈何?
“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时势艰危如彼,身世漂泊如此,已足使人感伤。然则秋日黄花,纷披四野,作此秋日之荣秀,更欲使何人观赏呢?
陈与义这首《感事》诗,确是逼近杜甫。从遣词用字上看,“那堪”、“竟未”,“危”、“故”,“断”、“移”等,都是沉实的字眼,有杜诗的风味。从比兴手法上看,“风断”、“云移”一联,以天象喻人事,也深得杜诗的兴寄之妙。至于以景抒情作结,又是杜甫即事咏怀一类诗作的常见章法。全篇苍凉沉郁,居然老杜气韵。纪昀在《瀛奎律髓》批注中说:“此诗真有杜意,乃气味似,非面貌似也。”诚为的评。比纪昀稍晚的南阳人邓显鹤,著有《南村草堂文钞》,他在一篇序文中说:“自来诗人多漫浪湖湘间,如少陵、退之、柳州及刘梦得、王龙标辈,皆托迹沅、澧、郴、湘、衡、永间,绝无有至吾郡者,有之,自简斋始。”又说:“简斋先生诗,以老杜为宗,避乱湖峤,间关万里,流离乞食,造次不忘忧爱,亦与少陵同。”“不忘忧爱”,是杜甫的大节,也是简斋的大节。用这四个字去看这首《感事》诗,正是十分契合。
(韩小默)
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
陈与义
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
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
万事莫论兵动后,一杯当及菊残时。
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
这首诗写于高宗建炎元年(1127)十月。上年十一月,金人攻下汴京,徽、钦二帝被俘。此年五月,康王赵构即位南京(今河南商丘南),改元建炎。当此大乱之际,作者正寓居邓州(今属河南)。他忧心国事,无时不兴起家国之悲。“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凉风又落宫南木,老雁孤鸣汉北州”(《重阳》)、“龙沙此日西风冷,谁折黄花寿两宫”(《有感再赋》),在这些充满了伤感的诗句中,表现出他忧国伤乱的情怀。此时突然接到老友席大光的书信,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在高兴之余,写下了此诗。席大光,名益,绍兴三年(1133)曾参知政事。他早年在京城时,即与作者往来甚密。这次去郢州任官,途经邓州,将特意来探望老友。在动乱中,“有朋自远方来”,当然是一大乐事,于是“以诗迓之”。迓,迎接之意。
“十月高风客子悲,故人书到暂开眉。”起调高骞,著一“暂”字,看出诗人前此是悲多乐少。这一联既写出了诗人自己的心情,又点出了迎客之意。
“也知廊庙当推毂,无奈江山好赋诗。”承“开眉”而来,既是对朋友得官的祝贺,也表明二人相聚,正好把臂同游,得啸傲河山之乐。“廊庙”指朝廷。“推毂”原意是推车前进,后来用以指推荐人才,这里喻朝廷任贤,致使故人得官。语本《史记·荆燕世家》:“本推毂高帝就天下,功至大。”“无奈”二字,暗寓山河残破之意。
“万事莫论兵动后,一杯当及菊残时。”这两句是说:战乱之后,种种伤心之事无从说起,还是趁残菊尚在,早日到来,共饮一杯吧!这是劝说,也是宽慰。为什么诗人要讲这些话呢?原来席大光在河中府任上时,金人进攻,他弃城逃跑,因此受到朝廷严厉指责:“弗思为国,专主谋生”,“坐令百万之民,皆被侵陵之毒。”(汪藻《浮溪集》卷十二)席大光作为一府之长,临难脱逃,自有罪责。但当国家需才之际,朝廷并不因他有失职守,弃而不用,反而在一年之后,又起用他到郢州任职。但席大光怎能忘记这一罪责呢?朋友的这种内疚,即令不说,诗人也会了解,所以在朋友到来之前,不能不略加宽慰,但又不能直指其事。怎么办?作者巧妙地采取了笼统的含蓄笔法。用“万事”概括一切,当然最大的痛苦也在其中。“兵动后”显然是暗指河中府失守之事。这种似明似暗的劝解,能不伤朋友的自尊心。他还怕朋友未能尽消心中苦痛,于是又加上一句:“一杯当及菊残时”,更作宽慰。
诗人在劝慰朋友之后,接着又表现出迎接朋友的热烈心情。“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喜心”句,语本杜甫《喜达行在所三首》之二:“喜心翻倒极。”)听说你要来,我欣喜若狂,即令要走上十里荒岭,我也要前往相迎。从中可见诗人深厚诚挚的友情。
陈与义是学杜的,此诗感情诚笃,忠厚之情可比老杜。此外,虚字运用巧妙,“也知”、“无奈”、“莫论”、“当及”四语,使全诗前后呼应,转运灵便,气韵生动。可见诗人很能吸收江西诗派的长处。而且此诗语句明畅,音节浏亮,又能避免江西末流槎枒枯涩之病。所以刘克庄评论陈与义的诗说:“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后村诗话》前集卷二)简严雄浑,此诗当之无愧。
(孟庆文)
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虏至
奔入南山十五日抵回谷张家
陈与义
久谓事当尔,[9]岂意身及之。
避虏连三年,行半天四维。[10]
我非洛豪士,[11]不畏穷谷饥。
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12]
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
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
南山四程云,[13]布袜傲险巇。[14]
篱间老炙背,[15]无意管安危。
知我是朝士,亦复颦其眉。
呼酒软客脚,菜本濯玉肌。[16]
穷途易感德,欢喜不复辞。
向来贪读书,闭户生白髭。
岂知九州内,有山如此奇。
自宽实不情,老人亦解颐。
投宿恍世外,青灯耿茅茨。
夜半不能眠,涧水鸣声悲。
〔注〕
[9] 当尔:应当这样。
[10] 四维:旧称天有四维,故天能不坠。《淮南子·天文训》:“东北为报德之维,西南为背阳之维,东南为常羊之维,西北为通之维。”作者自东北方趋西南方避敌,故称“行半天四维”。
[11] 洛豪士:康骈《剧谈录》:“唐乾符中,洛中有豪士,承藉勋荫,锦衣玉食,极口腹之欲。尝谓僧圣刚曰:‘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熟,谓之炼火,方可入炊;不然,犹有烟气,难餐。’及大寇先陷瀍洛,财产剽尽,昆仲数人,与圣刚同窜,潜伏山谷,不食者三者。贼烽稍远,徒步往河桥道中小店买脱粟饭于土杯同食,美于粱肉。僧笑曰:‘此非炼炭所炊。’但惭靦无对。”
[12] 轻了:了,了解;轻了,轻易地理解。
[13] 四程云:指山的四周皆为云雾所环绕。
[14] 傲险巇:傲,抵当;险巇,险峻的山崖。
[15] 老炙背:炙背,用“野人曝暄”故事。据《列子·杨朱》,宋国有田夫,自曝于日,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老炙背,敞开脊背晒太阳的老人。
[16] “菜本”句:菜本,菜根;濯玉肌。胡穉注:“谓用温汤洗涤足垢,然后登上蒲席。”白居易《小岁日喜谈氏外孙女孩满月》诗:“兰汤洗玉肌。”此活用其意,指用草根煎水洗脚。
这首长诗作于高宗建炎二年(1128)正月。是月十二日,作者在房州(今湖北房县)城遇金兵,奔入南山。十五日,抵达回谷张姓人家,在山中遇到同时逃难的孙信道、夏致宏、张巨山诸友,有诗酬和纪事,至春末始出山。此诗为刚抵回谷张家所作。诗中的南山,在房州城南三里,回谷是南山中的一个幽僻的山村。
诗的开篇“久谓事当尔”等四句,感叹自己早就料到时事将有变乱,却意料不到及己之身竟会遭逢如此巨大的世变。三年以来,奔走流离,逃避金兵南下的祸患,由东北的河南,奔向西南方的湖北,迢遥数千里,竟像经行了四维之半。据陈与义《年谱》(白敦仁编著),从靖康元年(1126)正月金兵犯京师之后,作者始则去陈留,出商水,留南阳,南阳为古邓州,后又道经汝州、叶县、光化,辗转至房州,又道中遇金兵,仓皇趋南山回谷。先后三年,可见途程的艰苦。次四句“我非洛豪士……脱命真毫厘。”先说,我并不像《剧谈录》中所记的那个洛中豪士,此番避难,不怕在山谷里忍受饥饿之苦。只恨平生解事不多,体会不到杜甫在忧患中写的《述怀》、《彭衙行》、《北征》等篇辛酸悲苦的诗意,只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才加深了对杜甫诗歌精神的理解。接着以“今年到房州”等六句,叙述奔到房州避乱的艰难狼狈情况,自己和难民们奔逃在前,金人的铁骑追逐在后,情景险恶,有时候危难竟存在于顷刻之间,差一点就要送命。这六句表明逃难脱险极为不易。从诗句来看,作者确实是在大动乱的洗礼中,才懂得时运的艰虞和人民深重的灾难。
紧接着以“南山四程云……欢喜不复辞”等十句,写脱险之后到南山回谷的情况。先写南山周围,云雾弥漫,自己芒鞋布袜,越过了险峻的山峰,抵住了山行崎岖的艰苦。次写回谷境地幽僻,篱落间晒着脊背的老汉,好像无意关心时局的安危,当他知道我是朝廷的官吏在逃难,这才蹙着眉头来接待我,并为我担忧,招呼拿点酒来为客人暖脚,用草根煎水让我洗濯脚上的垢污。我在穷途之中,受到这样的款待,真是衷心感德,出于内心的欣喜,也竟不用辞让了。这十句着重写在回谷张家,受到老人的关心和接待,表明在忧患穷途中易于感德的这种不同于寻常的心境。
最后一小节“向来贪读书”等十句,前六句写作者在惊魂甫定之余,受到老叟殷勤的款待,因而念及平生只知贪恋读书,有时闭户苦读,生了白的髭须,自己也不知道。哪知九州之内,竟然有如此的奇山,山中竟有如此纯厚深情的人,觉得过去宽谅自己,实在有些书生气,不谙情理。老人听了我的表白,禁不住大笑起来。后四句感叹此来投宿,对着茅屋中的青灯,恍然如在世外。全不知是因避乱而来,以致中夜难以成眠,听着山涧中流水的响声,又引起了悲凉的意绪。
全诗表现了作者在仓皇避难中忧虞、流落、感激、欣喜、悲辛的复杂心情,使作者在社会生活实践和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懂得了吾土吾民在生活中对于个人的重大意义,当自己的家国处于灾难中的时候,个人幸福是无所依托的,而当自己遭遇患难的当儿,这才感到人民深厚朴质的情谊所给予自己的温暖。全诗托意所在,大致就是如此。诗言志,读了此诗,就可以知道作者的心志了。
此诗苍茫浑厚,不事雕琢,句句发自胸臆,是直追老杜五古之作。
(马祖熙)
同左通老用陶潜《还旧居》韵
陈与义
故园非无路,今已不念归。
秋入汉水白,叶脱行人悲。
东西与南北,欲往还觉非。
勿云去年事,兵火偶脱遗。
可怜竛竮影,残岁聊相依。
天涯一樽酒,细酌君勿催。
持觞望江山,路永悲身衰。
百感醉中起,清泪对君挥。
这是一首用陶潜《还旧居》原韵所作的和诗。左通老的名号事迹均不详。根据诗中“秋入汉水白”两句与“勿云去年事”两句,以及陈与义诗集中反映的与左通老的结识、交往来看,诗当是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离均阳(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去岳州(州治在今湖南岳阳)时所作,作者时年三十九。
诗用陶潜《还旧居》韵,含有深意。陶诗是在社会动乱,归田之后三次移居,再次回到旧居之时所作。当他回到旧居时已是“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但总还算有居可还,而陈与义作此诗之时,就连这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下,陈与义避乱,自河南南逃,于建炎二年八月至均阳,秋天又离均阳再往南到岳州。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金人已牢牢控制着北中国的广大土地,而且还不时向南进逼,时势岌岌可危,故诗开头即语含悲痛地写道:“故园非无路,今已不念归。”所谓“不念归”,并非是不想或不愿回去,而是有路已回不去了。陈与义另一首与此诗同时写的《均阳舟中夜赋》所云:“汝洛尘未销,几人不负戈。”可以帮助理解“故园”两句的内涵。两句用“非无路”与“不念归”,一正一反,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动乱现实和诗人的悲愤心情。“秋入汉水白”两句,交代这次离均阳南去的路线和时间。“汉水白”、“叶脱”,点明时间已是江水澄清、树叶飘坠的秋天。陈与义《欲离均阳而雨不止,书八句寄何子应》有“江城八月枫叶凋”之句,知其离均阳在八月。他由汉水舟行入长江,于十月抵岳州。这两句虽是对客观景物的实写,但在气氛上却更增添了“行人”的悲凉心情。
“东西与南北”两句承“行人”表明诗人当时行踪飘忽,感到天下之大,竟难觅一个安身之所。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感叹已再无人理解与漂泊无依的处境。韩愈《感春四首》之一“东西南北皆欲往,千山隔兮万山阻”,亦只叹息欲见所思道路之难。陈与义在此所表现的却是动乱年代人们欲寻一安宁之地而不可得的心情。“勿云去年事”两句,指建炎元年,金兵袭邓州(今属河南),陈与义仓皇出逃事。是年末,诗人自邓州出奔,明年正月初,陈与义逃至房州(今湖北房县),复遇金兵,仓皇奔入州南数里的南山中躲避,春末始出山。其《房州遇虏入南山》云:“今年奔房州,铁马背后驰。造物亦恶剧,脱命真毫厘。”此诗“兵火偶脱遗”指此,不过,在时间上,是把去年末与今年初从邓州出奔直到避入南山连并叙述,笼统曰“去年”罢了。
“可怜竛竮影”以下四句,感叹自己形单影只,值此凶年(残岁,此处似不宜解作岁将尽。残,可解作凶恶,此指当时兵火遍地),漂流到此相依。(竛竮,即“伶俜”。)在这即将离别之际,希望多停留一些时候,与君(指左通老)细酌共话。
诗的最后四句回应开首,感叹山河破碎,路长体衰。在这百感交集之时,挥泪与君告别。
诗人生当南北宋交替时代,民族矛盾异常尖锐。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接触到广阔的社会现实,对杜甫的诗歌也有了新的体会。他在避乱中写的《发商水道中》云:“草草檀公策,茫茫老杜诗。”《正月十二日自房州遇虏至……》更为明白地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他学习杜诗的最成功之处,在于能像杜甫那样,把描写个人颠沛流离之苦与抒写家国之痛结合起来,而使他成为这一时期学习杜甫最有成就的诗人。这首诗无论就写实的手法,还是就沉郁悲壮的风格来说,都明显地受到杜诗的影响。
(邱俊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