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岳阳楼二首(其一)
陈与义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
岳阳楼是唐以来的名胜,多少墨客骚人、风流文士登楼观景,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陈与义这首《登岳阳楼》,“近逼山谷,远诣老杜”(方回《瀛奎律髓》卷一),意境宏深,气象开阔,苍凉悲壮,堪称得杜调。
《登岳阳楼》原系二首,写于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此为第一首。靖康之变发生,宋代的诗人遭遇到了天崩地裂的大变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天涯沦落,到处颠沛。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诗人在逃难三年后,登上了名胜岳阳楼。国家经此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从外观看,岳阳楼似曾依旧,照样在“洞庭之东江水西”,面朝着无边无际的洞庭湖,背靠着浩浩荡荡的长江水。在一片惨淡的夕阳余晖之下,楼上悬挂的帷幔一动不动。因家国之难,谁也无心观赏风景,如此名胜,这般凄凉,这般寂寞,社会的动乱于此可见一斑。凭栏眺望,诗人思绪翻滚。眼前的湖光山色虽已被沉沉的暮霭淹没,但一幕幕悲壮激烈的历史画卷却历历在目。三国时吴和蜀夺取荆州,吴将鲁肃曾率兵万人驻在岳阳。如今诗人“登临吴蜀横分地”,抚今思昔,感慨万千。由于朝廷的避敌政策,使多少仁人志士空怀凌云志,徒有报国心。诗人亦如此。他只得随着逃难的人群行路万里,避地湖峤,崎岖飘零,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岳阳楼上“望远”、“凭危”。“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两句,是他从靖康元年(1126)春避难南奔的流离生活的概括。可是岳阳楼壮观的景色并未给他的心情增添多少喜悦。凭栏“吊古”,反而惹恨添愁,勾起了他满腹的家国之恨、身世之愁。年仅三十九,然鬓发已斑白的诗人,立于萧瑟的秋风中,面对“老木苍波”,眼看大片国土入于金人之手,自己则是一介书生,空怀愁绪,怎能不悲从中来?末联景中有情,情景相生。“风霜”既指秋风,又喻严峻的政治形势;“老木苍波”既是眼前实景,又包含了诗人历经风霜后的憔悴悲愁之绪。
历代诗评家皆以为,此诗是陈与义学杜的成功之作。颔联尤为宏壮雄丽,“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自然令人想起杜甫《登岳阳楼》的名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所表现的宽阔宏伟的意境。杜诗喜以“万里”、“百年”作对,如“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之一)、“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送郑虔贬台州司户》)、“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此诗颈联效法杜甫《登高》诗的笔法,同样也是表现漂泊不定的生涯、离乡背井的感慨,但诗人并不生搬硬套,而是用“万里”、“三年”作对,既写出了逃难的路途遥远,又指出了逃难的具体时间,说明诗人学杜而又不泥于杜,故能高出当时诸家一筹。
(沈时蓉 詹杭伦)
巴丘书事
陈与义
三分书里识巴丘,临老避胡初一游。
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
四年风露侵游子,十月江湖吐乱洲。
未必上流须鲁肃,腐儒空白九分头。
诗人的曾祖陈希亮为凤翔知府时,苏轼曾为其僚属。陈氏原籍四川青神,希亮迁居洛阳,所以其后即为洛阳人。诗人青少年时期,正值大禁元祐学术。苏东坡、黄山谷都喜写诗,因此当局把诗看成元祐学术,读苏黄诗和写诗都属犯禁。但陈与义《墨梅》绝句,传入禁中,为徽宗所激赏,诗禁因而破除。诗人生当南北宋之交,饱尝金人南攻流离颠沛之苦,诗的气格也沉郁悲壮。江西诗派人推一祖(杜甫)三宗(黄庭坚、陈师道和陈与义),可见对他的敬重。他的诗对南宋四大家(尤、杨、范、陆)也很有影响。这首《巴丘书事》,依据《年谱》,写于建炎二年(1128)避难巴丘(今湖南岳阳)之时[17]。
首句引用《三国志》说明巴丘的重要,为题目“书事”打下埋伏。《三国志》讲到巴丘,都和战争形势有关,《武帝纪》:“公(曹操)自江陵征备至巴丘”,卷四十七《孙权传》:建安十九年,“鲁肃以万人屯巴丘”,《周瑜传》:“瑜还江陵为行装,而道于巴丘病卒。”首句提出,读《三国志》时就认识巴丘的重要,总想能亲临其地。二句紧接“临老避胡初一游”。如果和杜甫“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相比,有同处,即多年夙愿,一旦得偿,但句中“避胡”二字却使此次之游充满辛酸。胡指金人,自不待言。自然是初游,接下即写所见景色及感受。三四是名句,胡应麟说它“得杜声响”(《诗薮·外编》卷五)。上句写秋冬风急天高的声势,酣字用得活,晚木指秋冬的树木。这句是耳闻,写声。下句写眼中所见,视线由广阔的洞庭野收至岳阳楼。“抱”字也用得活。这句是目睹,写色。上句给人一种动乱危迫的感觉,而下句却表现日影紧抱岳阳楼这一洞庭野的中心景点,又使人从动乱中透出一线安定的希望。两句相连,使读者从景色引起更多的联想。
五句接“临老避胡”而来,作者从宣和七年(1125)离京师到陈留,因金人入攻,辗转奔波,已经四个年头,“风露”二字既是自然界的风餐露宿,也含有政治上挫折和敌骑侵扰。这个“侵”字含义较深。下句写洞庭水落,湖里出现七大八小的沙洲。“吐”字用得特别生动险劲。“洲”上着一“乱”字,也隐寓世乱之感。
尾联最值得玩味,表面上是反用孙权使鲁肃屯巴丘事。巴丘处在东吴的上游,是边防要地,须得鲁肃这样的良将,方能把守。此诗表面是说,现在未必需要鲁肃这样的人镇守上游,自己是书呆子,却为上游无人而急得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空”急无补于事。从结构上是回应首句。可是细细琢磨,这两句大有文章,题目叫《巴丘书事》,却没有写出什么事,原来所谓“书事”,就是让读者从这尾联中去体会。这年七月,抗金老将宗泽在开封连呼三声“渡河”,气愤而死。这是因为宋高宗采取逃跑政策,不敢亲冒矢石,北复中原。《三国志·鲁肃传》写周瑜至巴丘病重,上书孙权举鲁肃以自代。这里暗以周瑜比宗泽之死,但朝廷不知起用鲁肃这样“智略足任”的人才,言外之意,隐然有以鲁肃自负的味道。但不便明说,所以隐约其词,说“未必”,说“空白”,都该从反面理会。又怕读者不易理解自己的苦心,所以题中着“书事”二字,使人联系当时形势,思索得之。宗泽死在七月,但消息传到流亡中的陈与义耳中,已是十月,所以作者用“书事”二字以为暗示,使读者探索其难言之隐,忧国之情跃然纸上,至于作者是否有鲁肃那样的“智略”,可不必深究。这首诗的最大特点,可以说是闪烁其词,因题见义。
(周本淳)
〔注〕
[17] 一般选本多言此诗作于建炎三年。但按《年谱》,陈与义建炎二年“八月离均阳,经高舍,度石城,上岳阳”,计其行程与此诗“十月”合。建炎三年“九月,别巴丘,由南洋抵湘潭”,诗中明言“十月”则断非建炎三年之作。
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
陈与义
岳阳壮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
草木相连南服内,[18]江湖异态栏干前。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
欲题文字吊古昔,风壮浪涌心茫然。
〔注〕
[18] 南服:周代将王室直接管辖以外的地方,依其距京城的远近,分为九服。这里指南方偏远的地方。
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诗人避难流落洞庭之滨。那天下壮观的岳阳楼,强烈地吸引着诗人登临览胜,抒怀赋诗。在作这篇诗之前,作者已写下《登岳阳楼》七律二首。如今再次登临,依然是佳景览不尽,感慨抒不完。
本诗前四句,诗人着力描写岳阳楼周围的景观特征。在初登岳阳楼之时,诗人注意到了楼之地理方位:“洞庭之东江水西”(《登岳阳楼》);再次登临,诗人选择最佳观察角度,站在楼之西北角。从这一角度望出去,北面是浩浩长江,江风阵阵,浊浪腾涌,一往无前;江边长堤,曲折蜿蜒,连绵不断。西南面则是碧波千顷的洞庭湖,波光潋滟,湖岸草木葱茏,相连不绝,一直延伸到穷荒僻远的南方天边。江水浊黄,湖水清碧,对比强烈,异态纷呈。
面对此景,诗人凭栏良久,自身迁谪之恨、国家兴衰之感,不觉一齐涌上心头。万千感慨、诸种情怀,凝成掷地有声的一联诗句: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作者自徽宗宣和六年(1124)谪监陈留酒税以来,迄今已有五年了。五年之中,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国无宁日,人无宁日。靖康之难,宋室南迁,诗人颠沛流离,到处流浪。是年,诗人仅三十九岁,但头发却已愁白了,真是天下之事、迁臣之恨都反映在双鬓之上。作者壮年头白,确是实写,非是夸张,同年所作诗曾多处提到。如《登岳阳楼》云:“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苍波无限悲。”《巴丘书事》云:“腐儒空白九分头。”《晚步湖边》云:“终然动怀抱,白发风中搔。”可见诗人此时的景况确同杜甫一样:“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陈衍《宋诗精华录》盛称“乾坤”一联为“学杜而得其骨”者,为家国之忧而心碎,而头白,正是杜诗与陈诗共具的思想特色。
此时,诗人思绪缥缈。登高怀古,乃题中应有之义。诗人联想到古往今来,与自己遭际略同的何止一人?昔时,汉代的贾谊被贬长沙,途经湘水,曾作赋以吊屈原。尾联所谓“欲题文字吊古昔”,即指此事。然而,作者此时的处境却比贾谊更坏,心境也比贾谊更劣。所以,即使像贾谊一样抒发吊古之情,也感到力不从心,难于下笔。于是只得面对风壮浪涌的长江、洞庭而茫然无语了。
为了表达欲语又止、抑塞难堪、郁戾不平的思想感情,此诗采用了拗体格律,音节拗怒,陡折峭拔,与老杜《白帝城最高楼》等拗体律诗格调相同。王嗣奭曾评杜甫拗体诗说:“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气,而因以拗语发之。公之拗体,大都如是。”(《杜臆》卷七)此说简斋亦足以当之,不愧“学杜而得其骨者”也。
(詹杭伦 沈时蓉)
居夷行[19]
陈与义
遭乱始知承平乐,居夷更觉中原好。
巴陵十月江不平,[20]万里北风吹客倒。
洞庭叶稀秋声歇,黄帝乐罢川杲杲。[21]
君山偃蹇横岁暮,[22]天映湖南白如扫。
人世多违壮士悲,干戈未定书生老。
扬州云气郁不动,白首频回费私祷。
后胜误齐已莫追,[23]范蠡图越当若为。
皇天岂无悔祸意,君子慎惜经纶时。[24]
愿闻群公张王室,臣也安眠送余日。
〔注〕
[19] 居夷:《论语》:“子欲居九夷。”为“居夷”一语所本。
[20] 巴陵:古岳州,今湖南岳阳。
[21] “黄帝乐罢”句:传说黄帝曾于洞庭之野奏咸池之乐(见《庄子·天运》)。杲杲,日出之光。
[22] 君山:在洞庭湖中。偃蹇(yǎn jiǎn):高耸突兀貌。
[23] 后胜:战国末期,后胜相齐,与宾客多受秦间金,劝齐王建朝秦,不修战备,不助五国攻秦,导致五国被秦灭亡以后,齐亦破灭(见《战国策·齐策》)。
[24] 经纶:理出丝绪叫经,编丝成绳叫纶。统称经纶。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易·屯》:“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孔颖达疏:“经谓经纬,纶谓纲纶。”
高宗建炎二年(1128)十月,作者避乱湖南,作了这首七言古诗。前一年,金兵掠岳州(治所在今湖南岳阳)。本年十月,金兵攻青州,扬州形势危急。湘湖一带地方上,也连年都有祸乱。所以作者在这首诗中,深深地表白了忧虞时局之情,寄寓了“念乱望治”的心意。题为“居夷”,表明遭乱流寓边区,远离京城。“夷”,指边远地区。
开头两句“遭乱始知承平乐,居夷更觉中原好”是一篇的主旨。表示遭逢兵祸以来,由于国破家亡,自己逃难在外的惨痛的教训,才意识到承平的欢乐。人们往往在承平的时候,体会不到生活的幸福,一旦遭逢祸乱,亲眼看到国家被残破,人民被屠杀,城市被摧毁,千家万户在腥风血雨中流离走死的情况,这才深切地感到承平的可贵,感到逃难到边远地方,即使幸免于难,哪里抵得上安居中原为好!作者在两年当中,由河南而避地襄汉,而转徙湖湘间,北望神州,胡骑遍野,江南一带也岌岌可危。所以在惊魂甫定之余,写下了这样沉痛的诗句。
第二段是“巴陵十月江不平”以下六句。写自己在湖南———即“居夷”的具体情况。十月的巴陵,湘江上面有汹涌不平的浪涛。强劲的北风,从万里吹来,几乎把征人吹倒。洞庭湖边,残留着的落叶稀少了,秋声也已经销歇了。从前黄帝在这儿演奏的咸池之乐,现在再也听不到了。川原上还留有杲杲之光,算是对这位祖先的留恋吧。君山在岁暮天寒的时候,还依旧耸立在湖里,天空映照下的湖南,就像扫过似的一片惨白。这就是现今湖南的景象。这六句用环境中凄惨的物象,暗寓时事的艰危,不平的江涛,凄厉的北风,都是比喻,湖南在当时还算是后方,已经如此萧条冷落,那么前方一带的景况,其凄惨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接着作者以“人世多违壮士悲”以下四句,表白自己虽然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但忧时的激情,仍处炽热之中。前两句感叹人世多违,国家多难,固已使壮士兴悲;而干戈未定,金人的气焰方盛更使书生有国仇未报,年华易逝之恨。后两句对金人增兵南攻,深心忧虑,遥望扬州,云气郁然不动(当时高宗正驻跸扬州,云气,指帝王气。郁不动,是说王气很盛)。也许金兵像风暴一样,又将卷到那里,不免在客中频回白首,私衷祷祝朝廷能安然越险。这四句深蕴爱国的热情,显示作者虽然在颠沛流离之中,还在时刻为国家的前途担忧。
接着以“后胜误齐已莫追”等四句,希望朝廷能吸取过去奸臣误国的教训,不要再出现张邦昌一类的国贼。过去灾祸的造成,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是战备不修,奸臣通敌。就像战国时期齐国相后胜的贻误齐国一样。现在是往事难追,不堪回首了。然而像过去越国范蠡、文种那样图谋复兴国家的忠义之士,如李纲、赵鼎、韩世忠、岳飞等人却依然存在,应当怎样戮力同心,生聚教训来报效国家呢?这是应该尽心策划的。皇天难道没有个悔祸的意思,有志图谋恢复的忠义之士,正当掌握时机,慎惜自己,为朝廷施展经纶世事的才能啊!这几句表达了对国事深切的愿望。
最后两句:“愿闻群公张王室,臣也安眠送余日。”进一步倾吐自己的赤忱,表示倘能听到诸公张大国威,匡扶王室的勋业,驱逐金兵、恢复中原、还于旧京的喜讯,自己即便是老死在蓬门之下,送过这忧患余生,也心甘情愿啊!
全诗语重心长,激于爱国之情,起笔就启示人们一旦国家危亡,人民也就没有幸福可言。作者的体会是从血与火的惨痛教训中得来的。中间以十句揭示忧心如捣的情怀。“天映湖南白如扫”,是化用唐代诗人高适“胡天白如扫”诗句,把险危的境界,形象地展示在人们面前。说明只有惩前毖后,发奋图强,才能越过风险。作者认为国事仍有可为,因而用“后胜误齐”和“范蠡图越”两个对比鲜明的事例,激励南渡君臣要卧薪尝胆,上下一心,慎惜时机,力图兴复,那么皇天悔祸之时,山河重光之日,定可到来。结句更使此意深化,表明书生耿耿此心,虽有报国之志,但张大王室,在目前仍然有盼于衮衮诸公。所谓身在草莽,而心存魏阙(魏阙是指朝廷),正是作《居夷行》的本意。
(马祖熙)
除夜二首(其一)
陈与义
城中爆竹已残更,朔吹翻江意未平。
多事鬓毛随节换,尽情灯火向人明。
比量旧岁聊堪喜,流转殊方又可惊。
明日岳阳楼上去,岛烟湖雾看春生。
这首诗是陈与义于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在岳阳(今属湖南)度除夕时所作。自从钦宗靖康元年(1126)金兵南下攻宋,次年,陷汴京,俘徽、钦二宗北去。这时中原大乱,形势危急。陈与义于靖康元年自陈留(这时他正监陈留酒税)避兵南下,经舞阳、南阳、叶县,又经方城(以上诸地均在今河南境内),至光化(今属湖北),又入邓州(今属河南)。建炎二年正月,自邓州往房州(州治在今湖北房县),又至均阳(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度石城(今湖北钟祥),至岳阳(以上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在这三年之中,陈与义饱经兵乱流离之苦,所以在除夕时作此诗抒怀。
头两句写除夕所闻,城中通宵放爆竹(古人于正月元旦爆竹于庭,以避山臊,以真竹著火爆之。后人卷纸为之,谓之爆仗,见《武林旧事》),已经到残更了,而城外北风吹动江水,涛声澎湃,似有抑愤不平之意。“吹”字读去声。古时音乐之用竽笙箫管者谓之“吹”,后来引申为声响之意。“朔”是北方。“朔吹”即是指北风吹动的声响。“翻”字用得很生动。中间两联是抒怀。陈与义这时才三十九岁,并不算老,但是揽镜一照,鬓发已经变白,不由得怪它“多事”,言外是慨叹两年多来避兵转徙,艰苦备尝;唯有灯火明亮,“尽情”相慰,言外是慨叹客居岑寂,都是用含蓄之法。“鬓毛随节换”、“灯火向人明”,本是平常的诗句,但是加上“多事”与“尽情”,就把人的感受注入无知的“鬓毛”与“灯火”,显得意思深而句法活了。第五六两句是说,现在暂时安居岳阳,比起前两年的颠沛流离,差足自慰,但是转念一想,“流转殊方”,与家乡远隔千里,又很可惊叹。“聊”字与“又”字互相呼应,表现出忧喜交错之情。末两句换笔换意,宕开去说,预想明天元旦登岳阳楼,远眺“岛烟湖雾”,仿佛看到春天的来临,寄托对于明年国势好转的期望。前六句情致凄怆,结处转出前景之有望,能有远韵远神。纪昀称赞这首诗是“气机生动,语亦清老,结有神致”(纪评《瀛奎律髓》)。
这首诗不用华丽辞藻,也无典故,平淡自然,清空如话,但是读起来还是觉得韵味醇厚。陈与义作诗是近法黄(庭坚)、陈(师道),远追杜甫的。杜甫的七律诗,风格多样,其中即有清空如话的一种,黄、陈也擅长此体。如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云:“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又如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都是以清空如话见长。陈与义可能受到这一类诗的启发。
(缪钺)
己酉九月自巴丘过湖南别粹翁
陈与义
离合不可常,去处两无策。
眇眇孤飞雁,严霜欺羽翼。
使君南道主,终岁好看客。
江湖尊前深,日月梦中疾。
世事不相贷,秋风撼瓶锡。
南云本同征,变化知无极。
四年孤臣泪,万里游子色。
临别不得言,清愁涨胸臆。
诗题所谓“己酉”,是指建炎三年(1129),可知此诗是本年陈与义离湖南岳阳去湖南邵阳时所作。巴丘,即巴陵,故城在今岳阳。岳阳宋时属荆湖北路,邵阳属荆湖南路,故云“过(去)湖南”。粹翁,《简斋集》胡穉注:“姓王名接”,时为岳州知州。
此诗是一首告别、哀时、叹己之作。如果把这一时期的战乱和诗人的行踪联系起来看,就会更深地理会作者在这踏上新的漂流之途之际,向在客居中结识和照顾自己的友人倾诉了多么深沉的对世事和自身的哀叹。
北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春,金兵进逼汴京(今河南开封),陈与义便自陈留(河南开封境内)只身避乱出走,七月复还陈留接家属,于高宗建炎元年(1127)正月至邓州(今属河南)。年底,金兵犯邓州,他自邓州往房州(今湖北房县),途遇金兵,险遭不测。建炎二年夏天至均阳(今湖北均县),八月即离均阳,于十月初抵岳阳。建炎三年春,岳阳大火。火后,陈与义得王接照顾,寄居于其后园之君子亭。就在这年春天,金兵不断进扰江淮一带。宋高宗由扬州逃至镇江,再逃杭州。诗人暂居的岳州,经建炎元年金兵劫掠之后,一直动荡不安。《洞庭湖志》卷七《事纪》云:“民非匿山谷,则泛江湖,邑境为墟。”可见动乱情况。是年五月,贵仲正作乱,攻陷岳州,陈与义避入洞庭湖。七月还岳阳,至九月则又离岳阳去邵阳。从前一年十月初到岳阳,到是年九月离去,刚好一年,故诗云:“使君南道主,终岁好看客。”从靖康元年春,陈与义自陈留避乱出走,至写诗之时计,已四年有余。诗言“四年孤臣泪”乃举成数而言。
作为“四年孤臣”、“万里游子”的诗人,在这兵火遍地,乾坤动荡之时,往事既不堪回首,前途更是茫然,“离合不常”、“去处无策”,不能掌握命运与进退维谷之感冲口而出。而“世事不贷”,无处可依。“瓶锡”,是僧人随身所带之汲瓶与锡杖。“秋风撼瓶锡”,是说自己像行脚僧那样,漫无目的地漂泊四方,时乖命蹇之悲猛击内心。更为难堪的是,时势就像伴随自己的南来之云一样,变化不定而难以预卜。诗人就是这样在告别友人的时候,倾诉了乱离社会中人们普遍的哀伤与共同的心情,诗情是很深沉感人的。
(邱俊鹏)
咏水仙花五韵[25]
陈与义
仙人缃色裘,缟衣以裼之。
青帨纷委地,独立东风时。
吹香洞庭暖,弄影清昼迟。
寂寂篱落阴,亭亭与予期。
谁知园中客,能赋《会真诗》。
〔注〕
[25] 故宫博物院所藏陈与义《咏水仙花》诗帖,最后四句作:“万里北渚云,亭亭竟何思。唯应园中客,能赋《会真诗》。”本文据《简斋诗集》。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这年初春,作者流寓岳州,借住郡守王接后圃中的君子亭,因此自称园公。在小园中插上疏篱,篱落边上,水仙花正在开放。杏黄色的花蕊,玉色的花瓣,青色披离的花叶,组成独立在东风中吹香蕴暖的花枝花影。这花儿多么像一位美丽的仙子啊!作者因而用拟人的手法,写成此诗,至今故宫博物院中,还珍藏着此诗的手稿①。
咏水仙花五韵帖
———〔宋〕陈与义
诗的首韵:“仙人缃色裘,缟衣以裼之。”写仙子的衣着:她穿着缃色的衣裘(缃色,是淡黄色。裘,这里指内袄),披着洁白的丝质裼衣(缟衣,索丝制成的衣服。裼,袒而有衣叫裼,这里指罩在裘上的外衣),缃裘以比花蕊,缟衣以比花瓣,比喻非常恰切。第二韵:“青帨纷委地,独立东风时。”写仙子的佩巾和她的仪态。(帨,女子佩巾。)青色的帔巾,优雅地飘落在地面,美丽的仙子,正含情伫立在东风初拂的春光之中哩!第三韵写仙子肌体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和轻轻移动的倩影。“吹香洞庭暖,弄影清昼迟。”岳州在洞庭湖的东岸,此刻正是洞庭春暖的时候,仙子身上吹散出来的清香,融合在空气之中,她那曼丽的身影,轻盈地摆弄着,好像白天的韶光都为之陶醉,因而流驶得迟缓了。第四韵写仙子之情:“寂寂篱落阴,亭亭与予期。”她寂静地处在篱落的深幽之处,就像幽谷中绝代的佳人,也带有梅花那样林下美人的风度。她亭亭玉立,临风低盼,好似和我有约期似的,在我流落的旅程中,送来些慰藉之情。这是作者的设想,也因为仙人从来就是多情的吧。第五韵是结笔,也是作者面对仙姿所作的表白:“谁知园中客,能赋《会真诗》。”诗句中的“园中客”,显然是作者的自称。“会真诗”用元稹《莺莺传》中张生赋《会真诗》赠给崔莺莺的故事。这两句是说:仙子如此钟情,哪知园中之客,也竟能赋就“会真”的诗篇,以不负此情哩!
水仙花得名已久,江南各地,大多用盆栽水植,开花时仿佛是凌波仙子,但在湘江一带,当年还多种在篱落旁边。宋代诗人咏水仙花的诗很多。作者此诗,托美人芳草之意,寄寓自己追求美好芳洁的事物的心情,表示高洁芳香的水仙,虽然有时被冷落在幽寂的环境之中,但自有高士清赏,不至于辜负她的芳华。
(马祖熙)
春寒
陈与义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这首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二月。当时南宋朝廷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金兵连陷青州、徐州,进攻楚州,大有席卷江北之势。高宗由扬州逃到镇江,再到杭州。此时作者正避乱于岳州(治所在今湖南岳阳)。这年正月,岳州发生大火,作者借郡守王接后园君子亭暂居,自号为“园公”(见自注)。他蒿目时艰,孤贞自守,见春寒细雨中独立的海棠,感物起兴,写了这首诗。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巴陵,古代郡名,治所在巴陵(今湖南岳阳)。二月的巴陵,春寒未尽,日日有风,料峭刺骨。对于漂泊异乡、僻居小园的诗人来说,这阴冷的天气更令人难以忍受。“怯园公”三字,道出了他此时的心境。
去年正月,金兵攻下邓州,作者逃难到房州,在房州险些被俘。此后离房州至均阳,经石城到岳州。一年之中,惊惶逃难,备尝险阻艰难。这两句平常的诗,只有结合诗人当时切身经历,才能体味出其中的含蕴。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仲春二月,气候变化无常,五日一风,十日一雨,一阵寒风过去,便降下蒙蒙细雨。只见庭园之中,一株海棠,不惜污损胭脂之色,傲然挺立于蒙蒙细雨之中。这海棠,既有美艳之姿,又有清高之操。诗人用了“不惜”、“独立”等字面,更表现了海棠与春寒斗傲的孤高绝俗的精神。诗人写的是海棠,不是松竹,也不是梅菊,所以笔下所描绘的,不仅有孤傲的品格,而且有风流的雅致,与海棠的身份正相适合。而且诗人不仅写海棠,其中也隐含着自己的人格,不是泛泛咏物。写得既有风骨,又有雅致,堪称咏物诗的上乘之作。
海棠为名花之一,历代诗人多有歌咏,或赏其艳丽,或怜其凋落,大多风流有余,品格不足。唯有陈与义这首诗,别出新意,品格风流兼备。究其原因,在于他既融入了自己的思想、人格,又与海棠的形貌切合。
(孟庆文)
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
陈与义
巴陵二月客添衣,草草杯觞恨醉迟。
燕子不禁连夜雨,海棠犹待老夫诗。
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
白竹篱前湖海阔,茫茫身世两堪悲。
建炎二年(1128)秋,陈与义抵岳阳,留居数月,不幸除夜后遇火灾,不得已而从王接(字粹翁,哲宗时枢密直学士王岩叟之子)借后园君子亭居之。此诗为建炎三年二月,居于君子亭时所作。
这年二月,巴陵(今湖南岳阳)天气不好,不是“三日雨”,便是“日日风”,而且还下过雪,加以诗人羁旅憔悴,“体不胜衣”,于是起句就以平缓的语调叙述了写诗的地点、时间以及诗人对环境的感受。不过,这表面的平静下实翻腾着汹涌的波涛。流离的诗人渴望恢复故土、结束战乱,而现实又是那样令人窒息,因此到次句就不再抑制自己,而出以愤激之词。“限醉迟”,即世人皆醉己独醒之意。诗人恨自己清醒得太久、沉醉得太迟,即便以酒浇愁,麻醉自己,也已无济于事,只能忧上加忧,正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可见这首联二句虽为叙事,但写得跌宕起伏,用意深邃。
颔联二句为写景。就写法言,其“题外燕子对题内海棠,不觉添出,用笔灵妙。”(纪昀批语,见《瀛奎律髓刊误》)就寓意言,则“体物寓兴,清邃超特”(张嵲《陈公资政墓志铭》)。宋人诗词中,有以莺燕比喻趋炎附势、苟且偷安的小人,如“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陈亮《水龙吟·春恨》)这里的燕子也是既为实指,又含有比喻朝廷宵小之意。不禁,经受不住。三句表现了诗人对投降派的憎恶和谴责。四句意谓,海棠经雨不谢,尚在等待诗人吟咏,表现了对气节高尚者的崇敬和称颂。这一时期,诗人曾多次歌咏海棠,如“暮雨霏霏湿海棠”、“隔帘花叶有辉光”(《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春寒》)等,都是以海棠象征志趣高洁的人物。这二句,诗人是将自己的感情寓于对景物的描绘之中。
到颈联二句,诗人的感情达到了高潮。此联由句中自对(“天翻”对“地覆”、“齿豁”对“头童”)的“当句对”组成,语气庄重严肃,直抒胸臆,收到了将内心感情全部抒发出来的强烈效果。两句即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意,意谓:靖康事起,国破家亡,草木无知,春色依旧,令人伤心不已;而自己年近四十,早衰多病,不能为王前驱,便只有遥祝圣明了。这二句“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罗大经《鹤林玉露》)内容和风格都逼近杜甫。
尾联二句为全诗作结。七句将前四句一并打住,把读者的目光再引到君子亭前的酒席上。“白竹篱”应是君子亭外的实景,意为竹篱在霏霏春雨中泛出白光。“湖海阔”则既指由眼前景物联想到广阔世界,又喻挽救时局的“湖海”之志。但是,国家既已“天翻地覆”,个人又是“齿豁头童”,如今飘荡在这茫茫湖海之上,四顾无依,念及此,能不悲愤填膺?“堪悲”前着一“两”字,就将五六句以至全诗所抒写的忧国之情,作了全面总结。
邓显鹤云:“少陵诗至夔州而始盛,简斋诗至湖峤而益昌。”(《南村草堂文钞》)是就二人沉郁苍凉的感世忧时之作而言。陈与义初至岳阳,便写了不少风格逼近杜甫之作,这首诗即其中之一。全诗由叙事、写景到抒情,层层推进,逐步形成高潮,而感慨悲壮,意境深阔,“其忧国爱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胡穉《简斋诗笺又叙》)“胸中元自有江山,故向巴丘见一斑。”(袁说友《简斋》诗)从这首诗,即可窥见陈与义忧国深情之一斑。
(萧作铭)
次韵尹潜感怀
陈与义
胡儿又看绕淮春,叹息犹为国有人。
可使翠华周宇县,谁持白羽静风尘?
五年天地无穷事,万里江湖见在身。
共说金陵龙虎气,放臣迷路感烟津。
周莘(字尹潜)是陈与义的诗友,其诗亦学杜甫。陈与义避乱襄汉、转徙湖湘之际,和周屡有倡和。此诗即其中之一,是一首因巨大历史事变而引发无限感慨的政治抒情诗。
靖康之变后,高宗即位,国祚似可中兴,但其实仍无宁日。建炎元年(1127)冬至二年(1128)春,金兵三路南犯,将宋高宗赶至扬州。二年冬至三年(1129)春,金兵又大举南下,连陷徐、泗、楚三州,直逼扬州,高宗仓惶渡江,经镇江、常州、吴江、秀州等地,最后到达杭州。这首诗为建炎三年(1129)四月所写,抒发了诗人深挚的爱国感情。
起句用虚实相济的手法,高度概括地叙述了三年来金兵两次大规模的进攻,像引信一样点燃了诗人心灵的火花。徐、泗、楚、扬均离淮水不远,金人第二次南犯,时值春季,故曰“绕淮春”。着以“又”字,则将前次来犯一并叙出,用语简洁。次句用“叹息”二字表出忧国之意,接以“犹为国有人”,则语带愤激。贾谊《治安策》曰:“犹为国有人乎?”陈与义以此语入诗,不只是宋人以文为诗的句法,更表明他忧国情殷,与贾谊相似。
三四句以问句组联,语气突兀、感情激越而又对仗工整。诗人大声疾呼:岂可使皇帝到处流亡,谁能指挥三军澄清宇内呢?“翠华”是皇帝仪仗中用翠鸟羽为饰的旗,常用以指皇帝。如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云:“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周宇县”,指周游天下,暗喻到处奔逃。“白羽”,指白羽扇,魏晋间人(如谢艾、顾荣)常持白羽扇指挥三军。苏轼《祭常山回小猎》诗云:“圣朝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风尘”则比喻战乱,杜甫《赠别贺兰铦》诗云:“国步初返正,乾坤尚风尘。”由此可知,陈与义写诗,确实“多用杜实字”(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句法能参杜拾遗”(仇远《仇山村遗集·读陈去非集》)。
颔联如此,颈联亦然。杜甫《夜闻篥》诗云:“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上句言国多战乱,下句叹身久飘零。这首诗的五六句即从这两句脱胎而出,而又自述情事,并非蹈袭古人。自宣和七年(1125)金灭辽攻宋,到建炎三年(1129),五年中天翻地覆,变乱相仍。这种种事变,无穷感叹,尽纳入“五年天地无穷事”一句之中。“万里”句则叙个人奔走江湖,饱经忧患,幸而获全性命。“见在身”意为现时存在的躯体。(“见在”即“现在”)意思是说,现时的转徙流离,正由于五年的无穷事变。两句表达了一种因果关系,虽对仗工整而一气直下,不用嗟叹字面而嗟叹之意自见,忧愤之情溢于言表。
尾联是说自己在烟津迷路之上(意即对当前大势本不甚了然),感到金陵有帝王气,应定都于此。“共说”一语切“次韵感怀”之题,意谓这是他和周莘的共同主张。“龙虎气”,即天子气。《史记·项羽本纪》:“范增曰:‘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放臣”,被贬谪的官吏,陈与义自宣和六年谪监陈留酒税,到此时仍未复官。定都于何地,是南宋主战派与投降派激烈斗争的一个重大问题。主战派力主定都金陵,旨在据此虎踞龙蟠之地,不仅可以凭借长江天险,抗击金兵南进,而且可以在有利时机挥师北伐,恢复中原。投降派畏敌如虎,只求偏安,不图恢复,则反对定都金陵。当时虽尚未定都,但陈与义从高宗一径南逃的行动中,已经感觉到了投降派的卑劣意图,于是就在诗中陈述了自己的主张。这时事态的发展,尚未达到建炎四年春高宗逃到温州时那样严重,诗人便只用了“放臣迷路感烟津”这种说法,纡徐婉转而用意闳深。
这首诗抚事感时,沉痛激越,寄托遥深,不独得杜诗句法,且亦得杜诗精神。由于身世、时代等多方面的主客观原因,陈与义后期诗歌的忧国爱民之意,与杜诗相近,成就确乎在同时代诗人之上。刘克庄评论说:“元祐后诗人叠起,……要之不出苏、黄二体而已。及简斋出,始以老杜为师。……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后村诗话》前集卷二)杨万里也称赞他“诗宗已上少陵坛”(《诚斋集·跋陈简斋奏章》),大致都是不错的。
(萧作铭)
别岳州
陈与义
朝食三斗葱,暮饮三斗醋。
宁受此酸辛,莫行岁晚路。
丈夫少壮日,忍穷不自恕。
乘除冀晚泰,乃复逢变故。
经年岳阳楼,不见宫南树。
辞巢已万里,两脚未遑住。
水落君山高,洞庭秋已素。
浮云易归岫,远客难回顾。
飘然一瓶锡,未知所挂处。
寂寞《短歌行》,萧条《远游赋》。
学道始恨晚,为儒孰非腐?
乾坤杳茫茫,三叹出门去。
此诗作于建炎三年(1129),离开岳阳前往邵阳之时。诗人回顾所走过的人生道路,看看眼前的处境和时局,思绪万千,写下了这首记述自己前半生辛酸生活和倾吐内心忧愤的诗篇。因此,了解诗中涉及的当时某些世事和诗人个人的遭遇,便成了理解诗意的关键。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八句带有对前半生的总结性质,表现出一种对国运衰微、命途多舛的怨叹。开始四句以葱味之辛、醋味之酸作喻,谓自己前半生所受的辛酸比食葱饮酸更觉难受。屈突通为官刚严,人皆忌惮。时人语曰:“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见《旧唐书·屈突通传》)崔弘度为人残酷,时人语曰:“宁饮三斗醋,不见崔弘度。”(见《隋书·崔弘度传》)“朝食”三句,从此化出。“莫行岁晚路”的“岁晚”,除指诗人的年龄外,更主要的是指北宋世运的衰颓。这样才能和下面的“逢变故”联系起来,也才能理解“丈夫少壮日”以下四句所含的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遇的不幸。
陈与义生当北宋徽宗时期,权奸当道,朝政日非,内忧外患日益严重。徽宗政和三年(1113)春末,二十四岁的陈与义以太学上舍生(优等生)免试及第,授文林郎,不久,授开德府(今河南濮阳)教授,到政和六年秋解职归京。从踏上仕途起,诗人一方面感叹“世事悠悠”,愤恨“众手云雨”的朝局;一方面也不满于自己“四年冷官桑濮地”的处境,因而觉得“思蓴未决,食荠转苦”(见《次韵周教授》、《次韵谢文骥》、《若拙弟说汝州可居,已约卜一丘,用韵寄元东》)。陈与义解除开德府教授任后,在京城闲居了两年,至政和八年冬始除辟雍录,到宣和二年(1120)丁内艰,去职居忧汝州(治所在今河南临汝)。其间所作诗多慨叹世路风波、仕途艰险。如说“朝风迎船波浪恶,暮风送船无处泊。”(《江南春》)“不忧稻粱绝,忧在罗网间。”(《杂书示陈国佐、胡元茂》)“试数门前客,终岁几覆车。”(《书怀示友十首》之六)“我策三十六,第一当归田。”(《书怀示友》之五)宣和四年,因王黼党羽葛胜仲荐,为太学博士,旋即以《墨梅》诗受知于徽宗。六年春,擢符宝郎。是年底,王黼罢相,陈与义因与葛胜仲交而被牵连,谪监陈留(今河南开封东南)酒税。陈与义与葛胜仲交往属实,但对王黼却有讥刺,对其笼络也有警惕(如《柳絮》、《十月》等诗),视为朋附王党,确系诬枉。因此,陈与义对此打击,颇为不满。故有诗云:“三年成一梦,梦破说梦中。”(《寄汝州天宁寺觉心》)“岁晚陈留路,老马三振鬐。”(《赴陈留》)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京师,诗人即开始了其后五年多的流亡生活。了解诗人这些简历和思想,就不难理会“丈夫少壮日”以下四句所包含的深广忧愤了。
第二部分八句,叙述来岳阳及又将离去的漂泊苦况。诗人于建炎二年秋自均阳来岳阳,此时适为一年,故云“经年岳阳楼”。“不见宫南树”,则是思念汴京之言,而表现了他对君国的关注与怀念。“辞巢”两句表述流离之苦;“浮云”两句感叹自己不如浮云,浮云还可以归山,而自己无家可归。
“飘然一瓶锡”两句承前一部分而开启诗的第三部分,以行脚僧之行踪不定,喻己之漂泊无依。“寂寞”两句意谓在寂寞的旅途中吟曹操的《短歇行》,在萧条的秋声中诵屈原的《远游》赋。屈原《远游》有句云:“山萧条而无兽兮,路寂寞而无人。”此诗“萧条”、“寂寞”本此。曹操《短歌行》写于天下纷争之时,在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促的同时,还表现了以平定天下为己任而求贤若渴的思想。联系上下文与在《短歌行》前加“寂寞”二字来看,此处诗人在借曹诗哀叹人生短促、客子无依的同时,也不无思贤者出而挽回艰危时势的感慨。屈原《远游》似作于被顷襄王放逐江南之时。王逸《〈远游〉序》云:“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为谗佞所谮毁,下为俗人所困极。章皇山泽,无所告诉,乃深惟元一,修执恬漠。”联系诗的上下文,特别是紧接着的“学道始恨晚”两句,以及诗人在此以前即常思引退、归田(见前所引陈诗),并时与僧、道有交往来看,诗人在国家丧乱、个人被谪以及流亡之中赋《远游》,主要是要效法屈原“深惟元一,修执恬漠”,亦即《远游》中所云:“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由此看来,“寂寞”两句,既表现了诗人对时局的关注、感叹,又反映了他在总结前半生的遭遇之后的不平与忧愁,而发出了为儒迂阔,学道(释、道之道)恨晚之叹。
全诗抒发了诗人对时局的哀叹与个人的不幸遭遇,不仅内容深广,风格也很沉郁顿挫,极似老杜晚年之作。
(邱俊鹏)
别孙信道[26]
陈与义
万里鸥仍去,[27]千年鹤未归。
极知身有几,不奈世相违。[28]
岁暮蒹葭响,[29]天长鸿雁飞。
如君那可别,老泪欲沾衣!
〔注〕
[26] 孙信道:孙確,字信道,沈晦榜甲科。建炎初,作京西运司属官,仅改京秩而卒,年止四十。
[27] 鸥仍去:杜甫《赠韦左丞》诗:“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这里以“鸥仍去”表明相别。
[28] 世相违:陶潜《归去来辞》:“世与我而相违。”
[29] 蒹葭:《诗·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旧注:《蒹葭》为怀人之诗。
这首诗作于高宗建炎三年(1129)九月,作者此时因避乱正流寓湖南潭州(治所在今长沙)。在和友人孙信道分别的当儿,作了此诗,表明乱离中在异乡同知心朋友别离的痛苦。
开头两句说:“万里鸥仍去,千年鹤未归。”作者这次和孙信道相遇,是在客中;相别,也在客中。当时金兵不断南进,长江中下游一带,遍野烽烟。前二年金兵就掠过岳州(治今湖南岳阳),所以知友客地相逢,欲留无计;分别以后,会晤难期。首句用“鸥仍去”,表示终当相别;用“万里”,以示行程之远。古人往往用鸥盟代表朋友之情,以鸥波不定,显示友人之远去。孙信道是作者的旧友,故有“鸥仍去”之感。次句写自己也漂流在外,正如千年之鹤,长期无法回到故乡。这句用丁令威化鹤归回辽东的故事(见《搜神后记》),但用意不同。丁令威化为千年之鹤,归来所见是“城郭如故人民非”,作者在乱离中,不仅归来无望;纵使归来,城郭人民,都已不同于往昔,何况作者的故乡洛阳又入于金人之手呢!第三四两句:“极知身有几,不奈世相违。”前句用《左传》所引古人的话“畏首畏尾,身其余几”,表明深知怕前怕后,顾虑重重,非常不对,应当早作决定以不负此身,不致有岁月蹉跎之叹。后句表白自己也有志奋飞,寻求报效国家之路,但世事每与心志相违,难能如愿。作者也想早日离开湖南,此刻尚未决定,因此在思想上不免矛盾。第五六两句:“岁暮蒹葭响,天长鸿雁飞。”前句写分别之际,已届深秋,所以用“蒹葭响”表示不久又有岁暮怀人之情。后句以“鸿雁飞”表示自己有怀归远引之思。这两句和起笔遥相呼应。“岁暮”句,预示别后之相思;“天长”句,志思归之心切。结尾两句:“如君那可别,老泪欲沾衣。”前一句点明送别,表示不忍相别,而又不能不别的异乡送客的情怀。时局艰虞,何年再见,很难预料。所以临分之时,不觉老泪之几乎湿透衣裳,而凄然神伤!
作者诗集中和孙信道酬和的篇章很多,此别不久,作者就离湘入粤,而后又辗转经福建到浙江。而孙信道在播迁之后,去世较早。
(马祖熙)
伤春
陈与义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这首诗是陈与义于高宗建炎四年(1130)在邵阳(今属湖南)所作。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陈与义于建炎四年春至邵阳,居紫阳山。这时南宋国事危急。建炎三年十一月,金兵大举渡江,攻破建康(今江苏南京),十二月,入临安(今浙江杭州),高宗逃至明州(治今浙江宁波),乘舟入海。建炎四年正月,金兵破明州,以舟师追高宗,不及,高宗泛海逃至温州(今属浙江)。陈与义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非常愤慨忧念,所以作此诗以发舒之。
这首诗前四句一气贯注。头两句慨叹庙堂(即是朝廷)无有平戎之策,致使金兵深入。“甘泉照夕烽”是借用汉代故事。《史记·匈奴传》说,汉文帝时,“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于甘泉、长安数月”。甘泉在今陕西淳化,汉帝有行宫在此。这句诗说,边塞的烽火照亮了甘泉宫,以汉事比况金兵逼近京都,用典贴切,而且形象化,如果直说则乏味了。第三四两句表示痛心。“上都”指京都,班固《西都赋》:“实用西迁,作我上都。”“飞龙”二字出于《周易》乾卦爻辞:“九五,飞龙在天。”中国一向用“龙”象征皇帝,此处借用《周易》“飞龙”的成辞以比高宗,暗喻其逃难远走。这两句诗是说,正在惊怪敌人的“战马”逼近京都,怎能想到皇帝竟然被迫逃入穷海之中呢?“初怪”与“岂知”互相呼应,不但句法灵活,而且表达出深切的哀痛。按当时高宗仓皇渡江,建都尚未定,不过,建康、临安均在选择之中,所谓“上都”,盖即指此,“初怪”正见敌来之速。也还另有一种解释,认为此诗前四句是从北宋末说起,“上都”指汴京,慨叹金兵攻取汴京三年之后,现在皇帝又被逼浮海逃难。这虽然也可以讲得通,但是总觉得追溯得远了一些。
第五六两句用虚浑之法,既伤叹国事,又融入自己。照一般作七律的方法,第五六两句很重要,应当或提起,或宕开,或转折,才能使通篇有远势。陈与义这里运化了李白、杜甫的诗句:李白《秋浦歌》第十五首:“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杜甫《伤春》第一首:“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孤臣”是陈与义自称,因为忧国情深,头发都白了,将原句的“白发”改为“霜发”,使其形象鲜明。杜甫《伤春五首》是他于代宗广德二年(764)在阆州所作,原注:“巴阆僻远,伤春罢始知春前已收宫阙。”原来在前一年,即是广德元年十月,吐蕃攻陷长安,代宗逃奔陕州,不久,郭子仪击退吐蕃,收复长安。杜甫作此诗时,因道远尚未听到收复的消息,所以他的诗中说:“天下兵虽满,春光日自浓。西京疲百战,北阙任群凶。关塞三千里,烟花一万重。……”表达了深切的忧国之怀。“关塞”二句是说,阆州离长安很远,虽然心怀忧念,而听不到消息。这种情况与陈与义身居湖南而忧念远在江浙的朝廷危难恰好相似,所以他借用杜甫这句诗以托喻,可谓非常贴切,既能意蕴丰融,而又兴象华妙,由此可见陈与义诗艺之精。末二句转出一意,称赞向子諲的勇敢抗敌,说明宋人是不肯屈服于强敌的。这两句的句法也是从杜诗“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诸将》)学来的。向子諲于建炎中知潭州(州治在今湖南长沙)。建炎三年,金兵攻潭州,向子諲率军民坚守,金兵围城八日,城陷,子諲督兵巷战,夺南楚门突围而出,后又收溃兵继续抗金。向子諲原是直秘阁学士,故陈与义借用汉官的“延阁”以称之。“犬羊锋”即是指金兵。
陈与义这首诗,雄浑沉挚,声调高亮,与其《除夜》诗风格不同。陈与义作诗是取法黄(庭坚)、陈(师道)而上追杜甫,《除夜》诗还近似黄、陈,而这首诗却嗣响杜甫。钱锺书认为,杜甫律诗的声调音节是唐代律诗中最弘亮而又沉着的,黄庭坚和陈师道学杜甫,忽略了这一点,“陈与义却注意到了,所以他的诗,……词句明净,而且音调响亮,比江西派的讨人喜欢。”(《宋诗选注》146页)这段话说得很对。后来学杜甫而得其气格雄浑、音节高亮者也并不多,杰出者只有陆游、元好问,至于明代前后“七子”之学杜,浮声枵响,不足取也。
(缪钺)
观雨
陈与义
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
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
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30]
〔注〕
[30] 洗甲兵:《北堂书钞》引《六韬》:“武王伐殷,兵行之日大雨。太公曰:‘是洗濯甲兵。’”
建炎二年(1128)春,陈与义离开邓州,渡汉江南下。秋八月,由荆湖北路进入荆湖南路。三年,小留岳阳,过长沙时,与长沙帅向子諲款曲;岁杪,至衡州。四年初春,自衡州西入邵州,寓居于邵阳贞牟山中。初至贞牟,借当地主人之山居寄住。有《谢主人》一诗,云:“春禽劝我归,主人留我住;一笑谢主人,我自无归处。”感激中带有酸辛。又有《贞牟书事》一首,云:“抚世独余事,用舍何必同;眷此贞牟野,息驾吾其终。”似乎又得到许多慰藉。
虽然诗人不无欣幸和慰藉,但时事却更糟糕了。在东南一路,金兵已于前一年攻破了临安、越州,继而又从海道追逐宋帝,宋高宗从明州逃到温州。在湖湘这一路,当年的春天(建炎四年春),金兵已进逼长沙。不过湖湘一路情况稍有起色,就是这年二月,长沙守帅向子諲组织军民顽强坚守,局势有所和缓。陈与义其时写有《伤春》一诗,对东南的情势表示了忧虑,而对湖湘的抵抗给予赞扬。诗中说:“稍喜长沙向延阁[31],疲兵敢犯犬羊锋。”
《观雨》一诗,写于四年的夏季,当时作者仍然寓居贞牟山居。此诗借“观雨”而抒写了局势的暂时光明所带来的振奋心情。
首联:“山客龙钟不解耕,开轩危坐看阴晴。”“山客”,作者自谓;“龙钟”,疲惫之态。“开轩”,也不是泛咏。作者既借主人之山居,因就其面势,开壁置窗,名之为“远轩”。这里的“轩”,应该就是他的“远轩”了。“危坐”,端坐。上句说“不解耕”,并非鄙弃农作之事,而完全是为了提醒下句的“看阴晴”。先谦言“不解耕”,然后翻笔说“看阴晴”,意思是说,虽疲癃不事农耕,但仍留心阴晴,足见其观雨的兴致非浅。“阴晴”,表面上是指天时,其实也是指人事,是说他关心时局。诗篇起笔处,即有气势,即有深意。
颔联:“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这一联渲染雨前的声势。方当前江之水气与后岭之阴云,互相连通,兴云作雨之时,那万道沟壑、千顷林木,也在传送隐隐雷声。“前江后岭”、“万壑千林”,先在本句成对,然后又上下构成宽对。“通”与“送”,描摹逼真。
颈联:“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一联描写雨中的情状。如果说,前一联渲染属虚,则此联的描写就是实了。“海”,指雨,说雨之来,如翻江倒海。“压”字有力。海字一定要压字配合,压字也一定要海字做主。“竹枝低复举”,写竹林在大雨中偃仰之状,真切如画。下句移到远处。远处,风吹云聚,云聚则山影晦暗不明;忽又吹散,云散则山角微露光明。雨中的风云开合、晦明变化,独独于“山角”见之,这也是精于物理的诗笔。
末联:“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结篇的这两句,写观雨的感受。作者说:方当我南方士众,整顿衣甲兵马,誓与金人决一死战之时,忽有此洗兵之雨,则群龙之兴作,真可谓有知时之灵了。既如此,则我屋之渗漏,漉漉满地,也在所不惜。这是因雨而寄怀,表示对抗金的胜利的渴望,为了重见太平,不顾个人利害。
这一联诗,全用杜甫的诗句,略加改动。上句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床头屋漏无干处。”下句用《洗兵马》:“净洗甲兵长不用。”杜甫当日写《洗兵马》,是希望尽快平服安史叛乱,然后濯甲洗兵,置于不用。陈与义“正要群龙洗甲兵”之句,却是整刷兵马,指日北伐的意思。含义有所不同。
简斋集中,咏雨之诗甚多,就中诗题直标为《雨》者,竟有七首。其他如《春雨》、《夏雨》、《秋雨》、《雷雨》、《细雨》、《连雨》、《喜雨》以及长题中有“雨”字者尚有许多,总计此类诗约有三十篇之多。陈诗虽惯于咏雨,但却以《观雨》一首写得最为神完气足。纪昀评此诗,赞赏最末两句,他说:“前六犹是常语,结二句自见身份。”(《纪批瀛奎律髓》卷十七“晴雨类”)其实,结二句,全用杜诗,论理应说此二句为“常语”。其实,此诗八句均好(只是“山”字重出,似是一个小小缺陷),就整篇而言,确有杜甫夔州以后七律的气魄。只要把杜的《秋兴八首》、《登高》、《阁夜》诸作,和陈的《观雨》并读,是不难发现这点的。
(韩小默)
〔注〕
[31] 延阁:是汉朝皇帝藏书所。当时长沙太守向子諲,以前曾担任过直秘阁学士,因而陈诗以“向延阁”称之。
雨中再赋海山楼
陈与义
百尺阑干横海立,一生襟抱与山开。
岸边天影随潮入,楼上春容带雨来。
慷慨赋诗还自恨,徘徊舒啸却生哀。
灭胡猛士今安有?非复当年单父台。
作者写这首诗之前,另有一首《登海山楼》,所以题中有“再赋”二字。《广州府志》载:“海山楼在镇南门外,宋嘉祐中,经略魏炎建……”又据胡穉《简斋先生年谱》,诗人于“绍兴元年辛亥春,出贺溪,溯康州,过封州,经五羊(即广州),度庾岭,上罗浮……”这与《登海山楼》和《雨中再赋海山楼》二诗中所写的季节正相吻合。
从靖康元年(1126)诗人自陈留南奔,至绍兴元年(1131)春,历时五年,其间辗转流徙于今河南、湖北、湖南、广东等地。艰难的历程,不仅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也使他亲身感受到国破家亡的痛苦,目睹了广大人民的灾难,而作为一个来自中原的诗人,南国的风光名胜,亦使他大大开拓了视野。这些使他的诗歌创作跨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就是前人所说的,“会兵兴抢攘,避地湘广……虽流离困阨,而能以山川秀杰之气益昌其诗,故晚年赋咏尤工”(葛胜仲《陈去非诗集序》)。“建炎间,避地湖峤,行万里路,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吴之振《宋诗钞·简斋诗集序》)。
本诗一二两句分写,上句写楼,下句写己。阑干,同栏杆。诗人说百尺高楼上的栏杆横海而立。这里不是孤立地写楼,而是使高耸的楼阁与辽阔的大海相对相映,海山楼于是更见雄伟。诗人置身于如此壮阔的空间,不禁想起:“一生襟抱与山开”,自己宏大的抱负亦如高山一样展示在天地之间。诗人还说过:“昔吾同年友,壮志各南溟。”(《杂书示陈国佐、胡元茂四首》)话虽不同,含意则一,都是壮志凌云的象征。第二联承首句,写登楼所见。所见虽多,而表现于全诗中的只此两句。因此,这两句必须在结构与风调上和全诗和谐统一,且有助于抒发感情、表现主题。这殊不容易。第三句“岸边天影随潮入”,“岸边”与“潮”是实写,“天影”,则是虚笔点染,用“随”字将虚与实、上与下融合一体,再以“入”字刻画出动态。陈与义擅长绘画,如果说在第一句诗的构图中已微露迹象,那么这里更表现了他那画家的眼光和技法。第四句“楼上春容带雨来”,“春容”二字下得浑涵,凡是春雨之前所见的种种气象,都包括在其中了。倚立楼头的诗人觉得正是这一切酿成了连绵春雨。诗中写到“雨来”即止,既照应了诗题,又巧妙地避开了“雨来”之后景象的正面描写,节省了笔墨。潮涌天影、风雨危楼的画面,不仅写出了诗人眼中所见的雄浑壮阔的景象,而且暗含诗人对那动荡不测的时代的感受。
第二联的景语为下一联创造了气氛,于是诗人转而抒怀。“慷慨赋诗”、“徘徊舒啸”,这本是为了排愁遣闷,但结果是更增悲恨。“还”字、“却”字用得精当,使得诗句富有起伏顿挫、回肠荡气的韵味。为什么会如此悲恨呢?那是因为“天下方有难,非血诚壮烈不足以解国家之忧”(《跋郭节度父墓志铭》)。而自己呢?“臣少忧国今成翁,欲起荷戟伤疲癃”(《雷雨行》);“腐儒徒叹嗟,救弊知无术”(《晚晴》);“忧世力不逮,有泪盈衣襟”(《次舞阳》)。徒怀忧国之心,而回天无力,只有自恨自哀而已。如果世有威镇边陲的“血诚壮烈”之士,岂不是能张扬国威,收复失地?然而,环顾四周,猛士安在哉?单父台,即宓子贱琴台,在今山东省单县。杜甫《昔游》诗说:“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这是唐玄宗的盛世景象,如今诗人登海山楼,则是山河破碎,民生凋敝,朝廷昏聩,猛士何在?纵有,亦无报效之途。这与当年李、杜等人登单父台时的盛世景象真有天壤之别!所以说“非复当年单父台”。诗的结尾在怀古伤今的无限慨叹之中,将感情推到了高潮,也深化了诗的主题。“穷途劫劫谁怜汝,遗恨茫茫不在诗”(仇远《读陈去非集》),雄浑悲壮,遗恨茫茫,正是这首诗的气象。
(赵其钧)
渡江
陈与义
江南非不好,楚客自生哀。
摇楫天平渡,迎人树欲来。
雨余吴岫立,日照海门开。[32]
虽异中原险,方隅亦壮哉![33]
〔注〕
[32] 海门:指钱塘江入海处。
[33] 方隅:角落。指江南。
这首诗作于高宗绍兴二年(1130)。前一年的夏天,作者在广南奉诏,由闽入越,趋赴绍兴行在,任起居郎。至本年正月,随车驾返回临安,诗为渡钱塘江而作。诗中表示宋室局处江南一隅,虽属偏安,但形势也很壮观;虽不若中原的险固,国事仍可有为,在基调上比较开朗。
“江南非不好,楚客自生哀。”由赋情写起,表明江南地带,并非不好。然而自金兵入据中原之后,转眼五年,黄淮地区,大部分已非吾土。所以思念故国,仍不免使楚客生哀。“楚客”,指的是作者自己。作者虽说是洛阳人,在避乱期间,曾辗转襄汉湖湘等地,长达五年,所以自称“楚客”。第三四两句:“摇楫天平渡,迎人树欲来。”写渡江时情景。摇桨渡江,远望水天连成一片,仿佛天水相平。由于船在前进,所以江岸远处的树,颇似迎人而来。这两句写景入神,且景中寓情。“天平渡”,示天水无际,前进的水路,呈现开阔苍茫的气象;“树迎人”,示行进之时,江树渐次和人接近。隐喻国家正招揽人才,所以自己也被迎而至。
第五六两句:“雨余吴岫立,日照海门开。”融情入景。“吴岫”,即吴山。吴山在钱塘县南,和城内凤凰山相对,下瞰大江,直望海门。“雨余”,是初晴。吴山明朗,云雾尽散,“雨余山更青”,故用“立”字示意。天晴了,红日高照,海门开敞,金碧腾辉,故用“开”字示意。两句写雨后景象,象征国运亦如久雨初晴,光明在望。结笔:“虽异中原险,方隅亦壮哉!”仍以赋情为主,赞美江南地带,尽管险固有异中原,但也擅有形胜,倘能卧薪尝胆,上下同心,凭借此处以为“生聚教训”的基地,则复兴的希望,必能给人以鼓舞。这两句回映起笔,“虽异”句和“生哀”句相应,“方隅”句和“江南”句相应。在章法上,首尾应接,抑扬相间,笔有余辉。
全诗借开朗景象,以示此行的欣喜,却能不露痕迹,使外景和内心一致,这是诗人用笔高妙的地方。
(马祖熙)
刘大资挽词二首
陈与义
天柱欹倾日,堂堂堕虏围。
遂闻王蠋死,不见华元归。
一代名超古,千年泪染衣。
当时如有继,犹足变危机。
一死公余事,由来虏亦人。
使知临难日,犹有不欺臣。
河洛倾遗愤,英雄叹后尘。
煌煌中兴业,公合冠麒麟。
这两首诗是追挽刘的,作于高宗绍兴四年(1134)前后。
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破汴京,刘被派出使金营,金人想逼迫他留下做官,刘不从自尽。后来南宋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忠节,追赠他为“资政殿大学士”,所以诗人尊称他为“大资”。
挽诗通常的写法是表彰死者的生平业绩并表示追悼之意,文字必须典雅、凝重,较难体现诗人的真情实感。所以古人的诗集中虽有不少挽诗,但往往流于平庸,还有不少“谀墓”之词,真正情文并茂的挽诗很少。陈与义这两首诗是挽诗中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先看第一首。上古传说以为,天由八根“天柱”支撑,一旦天柱折断,就会倒塌。靖康之祸是一次天翻地覆的大事变,北宋王朝的宗庙社稷毁于一旦,所以诗人把它比拟为天柱倾倒。颔联用了两个典故:王蠋是战国时齐国的贤士,燕军侵齐,欲以为将,他坚决不从,自经而死。华元是春秋时宋国的大将,与郑国作战被俘,后逃归。这四句的意思是说:在那天崩地坼的时候,堂堂正正的刘陷于敌围,他没有能够生还,而是坚决拒绝敌人的胁迫,以死殉节。后四句是诗人的议论:刘一代英烈,名超前古,他的事迹将使千年之后的志士为之感愤流泪。如果当时有人后继,那么,国家的危机局面当可改变!
第二首诗全是议论。据史书记载,刘尽节之后,金人亦叹曰:“忠臣也。”所以诗人感慨地说:刘决心尽忠报国,早已死生置之度外,所以对他本人来说,殉节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金人毕竟也是人,刘的英勇行为会使他们明白,即使在大难降临之时,还是有坚守节义之臣的!黄河洛水,倾吐着先烈遗留的愤忾之情。后来的英雄将为之扼腕叹息,继其步武。中兴大业辉煌灿烂,刘的英名应该居于麒麟阁之首位。
刘是靖康事变中的烈士,殉难是他一生中的大节。这两首挽诗没有用一字一句去表彰刘平生的其他业绩或才能,而是集中笔墨颂扬他的节义。开门见山,重点突出,这是这两首诗的第一个特点。
这两首诗立论严正,词句工整,用典多出经史,行文之间有一种肃穆、正大之气,完全合乎传统的挽诗写法。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在这种严整的形式中,做到了议论精警,感情充沛,使作品具有很强的感染力。结合靖康之变以后的历史情况,可以看出诗人所以要在刘尽节七年之后作诗追挽,是含有深意的。诗中“遂闻王蠋死,不见华元归”两句,一方面是表彰刘可比古之烈士;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讥讽许多贪生怕死之徒,他们临阵逃脱,丧师辱国,就像是“弃甲而复”的华元(事见《左传·宣公二年》)呢!而“当时如有继”两句,更是慨乎言之:如果当时大家都像刘那样坚贞不屈,又何至于毁弃社稷,仓皇南渡?所以说,这两首挽诗的意义决不单单是追悼先烈,它们同时又是诗人对那班靦颜事敌之辈的无情鞭挞。由于发这些议论时采用了多种手法,如“王蠋”、“华元”两个典故,一正用,一反用;“当时如有继”两句,又纯从反面设想以立论;所以表面上并无剑拔弩张之势,细读则觉得含义非浅,发人深省。宋诗长于议论,于此可见一斑。
(莫砺锋)
得张正字书
陈与义
送老茅屋底,天寒人迹稀。
一觞犹有味,万事已无机。
岁暮塔孤立,风生鸦乱飞。
此时张正字,书札到郊扉。
这首诗写于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冬。此年六月,作者因与宰相赵鼎议事不合,引疾辞去给事中,以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卜居青墩镇,寓寿圣院后芙蓉浦上,称所居曰“南轩”。(见《陈与义年谱》卷四)青墩镇,在桐乡县(今属浙江)。作者过着“纸帐不知晓,鸦鸣吾当兴”(《小阁晨起》)、“解襟凭小阁,日暮归云多”(《小阁晚望》)的闲散生活,心情孤寂。正当他“幽怀眇无寄,萧瑟起悲歌”(《小阁晚望》)之时,接到了张正字的来信。张正字名嵲,字巨山,绍兴五年,经陈与义荐举任秘书省正字。张嵲《紫微集》中,有《将至临安,途中偶成,呈表叔陈给事去非》诗。诗中叙述建炎二年(1128)春正月,从邓州往房州,与陈与义避难南山事颇详,并谈及被举任官和感激之情。据《陈与义年谱》考证,“是冬,张嵲有诗见寄,作诗报之。”可知张正字信中即有此诗。作者在引退孤寂之时,忽然接到张正字的信和诗,当然喜出望外,于是写诗赠答。
“送老茅屋底,天寒人迹稀。”点明自己的境况。“送老”句,叹岁月流逝,一事无成,有伤老之情。“茅屋”指僧舍。《传灯录》:“咸泽禅师住杭州广严院,有僧问:‘如何是广严家风?’师曰:‘一坞白云,三间茅屋。’”“天寒”,暗点时序已到冬季。“人迹稀”,既指环境幽静,又有“门可罗雀”之意。诗一开始,格调就显得低沉,给人一种冷寞之感。
在这种环境下,什么东西能给诗人带来一点欢乐呢?酒当然是浇愁之物,能增添一点乐趣。“万事已无机”,正道出他此时的心境。《庄子·天地》云:“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事”指机巧之事。“机心”是权变之心。诗人此时只觉“一觞犹有味”,已不再有“机心”,当然对于人间万事机心全消了。从中可见诗人的心灰意冷。
后二句以写景烘托诗人孤寂之感。岁暮天寒,孤居僧舍,所见只有孤立之塔,乱飞之鸦。这两句,取境孤寂,语调悲凉,很有杜甫沉郁的风格。
“此时张正字,书札到郊扉。”尾联是写实之笔,承上六句而来,另辟新境,又照应诗题。正当诗人面对孤塔乱鸦,以酒浇愁,百无聊赖之际,忽有张正字的书札到此稀有人迹的柴门,内心的欣喜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了。张嵲的赠诗说:“末契托外亲,夙昔承顾盼。邓鄙听论诗,房陵共遭乱。”张嵲是诗人的表亲,又是从他学诗的学生,还是一同避乱的患难之交。接到这样一位亲友的书札,当然要更为欣喜了。尤其张诗的结尾说道:“存没割中肠,申章泪滂溅!”这种发自肺腑的真情,怎能不使诗人大为感动!
此诗不施藻绘,朴质老苍,沉郁之中有顿挫,能得杜诗之神。杨万里《跋陈简斋奏草》诗说:“诗风已上少陵坛。”此诗正是登上少陵之坛的作品。
(孟庆文)
怀天经、智老,因访之
陈与义
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西庵禅伯方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
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
这首诗作于绍兴六年(1136)二月,在这前一年诗人以病请求免官,六月,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他离开朝廷,移居青墩(亦称青镇,今属浙江桐乡)。天经,姓叶,名懋;智老,即大圆洪智,是一位和尚。两人都住在乌镇(今属浙江桐乡),青镇与乌镇隔苕溪相对。陈与义集中另有《与智老、天经夜坐》一诗:“残年不复徙他邦,长与两禅同夜釭。坐到更深都寂寂,雪花无数落天窗。”此诗把他们之间那种心神相契的情谊,写得那么平实而又亲切。于此可见,诗人说“怀天经、智老,因访之”,绝不是偶一“怀”之,偶一“访之”,而是常怀、常访的,所以诗中虽说“忽忆”,实是深情的闪露。
苕溪,河名,据说因岸多芦苇而得名。其源出于天目山(在今浙江),经杭州、湖州等地,流入太湖。诗的首联说:今年(绍兴六年)二月一到,冰雪就开始融化了,那入冬以来水位低落的苕溪,已是满溪绿水,悠悠东流。这里透露了春的气息,也自然地领起下文。诗人面对着这万象更新的景色,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也想起了友人。“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这一联当时广为传诵,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就把它列入“宋朝警句”之中。上句写客里光阴,吟诗度日,这是乐,是苦?下一句写雨中杏花,诗人对此,是怜,是惜?似乎难以觉察,因为这里看不到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言词。“客子”对“杏花”,“雨声”对“诗卷”,好像是随意拈来。不过,也正因为“随意”,才更显得和谐自然。因此才有人赞为“平淡有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才有人说是“清思秀句,出于自然”(范大士《历代诗发》)。
靖康之变,诗人避乱湖湘,到绍兴五年寓居青镇,首尾十年。十年来思家忧国,无限心事,无人可说。如今抱衰病之躯,闲居青镇,只有吟诗度日而已。诗人心中怎能无所感慨,下联“多病”、“固穷”二语,虽说的是友人,也暗示着诗人的处境和态度。因此,那安贫淡泊的一面,又能使他以诗书自娱,保持心境的平静。这一联正是这种生活、心境的写照。所以陈衍评这两句诗说:“诗中皆有人在,则景而带情矣。”(《石遗室诗话》)这里所说的“诗中有人”,正是指和平淡泊、不慕荣利,万物静观皆自得的诗人形象。须细细体味,才能察出。
诗的第二联写己,第三联转而写友。西庵,智老所居。禅伯,即精通佛学的人。北栅,天经所居。儒先,犹儒生。固穷,指安于穷困,语本《论语·卫灵公》载孔子的话:“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对朋友写得颇细致,诸如居所、思想、生活处境等都概括进去了,这是更能表现自己对朋友的了解和体贴,因而也就突出了彼此的友情。内容具体,语言凝重、整饬,这是第三联的特色。第二联如果也用同样的格调,岂不显得呆板了吗!因此,诗人就把写自己的一联表现得空灵、流走。这样既可以丰富诗的色调,又可以与尾联的那种欣然、飘洒的神情和谐合拍。五六两句暗扣题中的“怀”字,七八两句顺势而下,写题中的“访”字。高明的是诗人并不实写“访”,而是以虚笔写到意动即止。这样的结尾不仅照应了以上的内容,完满地收束了全诗,还留下了引而未发的余意,读者可以想见那一叶轻舟,疾驶在满溪绿水之上的情景,可以想见那船头上身披鹤氅(鸟羽所制的外衣)、头戴纶巾(用丝带做的头巾。纶巾和鹤氅均属六朝以来名士喜爱的穿戴,此处并非实指,乃喻指诗人装束之高雅),迎风而立,遥望乌镇的诗人形象;当然,还可以再想象那友人相见,挑灯夜话,“坐到更深都寂寂”等动人的场景,不过,这些都在诗的语言之外了。
(赵其钧)
牡丹
陈与义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此诗为陈与义咏物怀乡的名篇。读到此诗,自然很容易想起唐代岑参的怀乡诗《逢入京使》:“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由于个人性情、时代环境等的差异,这首诗比岑诗显得更为思力沉挚,悲凉凄楚。这首诗作于绍兴六年(1136)春,当时陈与义以病告退,除显谟阁直学士,提举江州太平观,寓居于浙江桐乡县北青墩(一名青镇)之寿圣院塔下,无论国家的局势,或者个人的身世,都使诗人感慨无限,他便以牡丹为题,抒发了自己真挚强烈的伤时忧国之情。
起句以回叙开篇,从金兵入汴写起。“一自”二字以口语入诗。此句语意陡峭,情感愤激。次句紧接起句,继续叙写十年来的漫长愁苦。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破汴京(今河南开封),二年掳走徽钦二帝。北宋亡。从此诗人便流离失所,漂泊江湖,不觉已经十年。“伊洛”,即伊河、洛河,伊河为洛河支流,洛河为黄河支流,《国语·周语》云:“昔伊洛竭而夏亡。”因此,“伊洛”既指诗人的故乡洛阳,又暗寓他那亡国的隐痛。“路漫漫”亦兼有两重意思:其一谓十年颠沛,北望故乡,长路漫漫,无由再达,即所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古诗·涉江采芙蓉》);其二谓国破家亡,乾坤板荡,虽无挽狂澜于既倒之力,但胸中的耿耿之志仍未消歇,即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可见前二句既有对敌方的谴责,又有对故国的怀恋,既有思乡之情,又有亡国之痛,而且“其用意深隐,不露鳞角。”(胡穉《简斋诗笺又叙》)
三句亦与次句相承,意谓自己此时年龄虽未满半百,但体衰多病,早已疲惫乏力,数次以病剧辞,方得在此江南之青墩溪畔客居,此为身世抒写而语气平静舒缓,使感情的激流暂趋平缓,为末句蓄势。洛阳牡丹号称“天下第一”(欧阳修《洛阳牡丹记》),然而此时洛阳被占,有家归不得,偏偏今天在他乡看见了牡丹,这自然会使诗人情不能已,感慨万千!“独立”,即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李密《陈情表》)之意,表明诗人此时零丁孤苦,无有知音。陈与义出身世家,超世特立,不求显达而重名节,然而此时体衰多病,又孤掌难鸣,实无力报国,哀苦之情,令人黯然神伤。“东风看牡丹”,似乎勾勒了一幅闲暇有致的画面,其实乃是一种极为悲苦的写照。诗人强压住悲痛,将他那伤悼故国、悲叹身世的全部感情都倾注于江南海滨的牡丹上,但牡丹不语,岂解人意,诗人便只有暗吞伤心之泪了。本诗以“牡丹”为题,却在结句的最末二字才点出,这并非一般的点睛之笔,而是凝聚了诗人全部的感情,收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全诗自然流畅,“用事深隐处,读者抚卷茫然,不暇究索。”(楼钥《简斋诗笺叙》)此诗作于诗人逝世前两年,葛胜仲所谓陈与义晚年“赋咏尤工”(《陈去非诗集序》),确非虚语。
(萧作铭)
早行
陈与义
露侵驼褐晓寒轻,星斗阑干分外明。
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
温庭筠《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沈德潜说:“早行名句,尽此一联。”陈与义此诗与之相比,亦不逊色。
头一句,不说“鸡唱”,不说“晨起”,不说“开门”,不说“整车”或“动征铎”,而主人公已在旅途行进。“行”得特别“早”,既不是用“未五更”之类的语言说出,又不是用“流萤”、“栖禽”、“渔灯”、“戍火”、“残月”之类来烘托,而是通过诗人的感觉准确地表现出来。“驼褐”,是一种用兽毛(不一定是驼毛)制成的上衣,露水不易湿透;诗人穿上此衣,其上路之早可见。而“露侵驼褐”,以至于感到“晓寒”,其行之久,也不言而喻。
第二句,诗人不写“月”而写“星斗”。“星斗阑干分外明”,这是颇有特征性的景象。“阑干”,纵横貌。古人往往用“阑干”形容星斗,如“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之类。月明则星稀,“星斗阑干”,而且“分外明”,说明这是阴历月终(即所谓“晦日”)的夜晚。此其一。露,那是在下半夜晴朗无风的情况下才有的。晴朗无风而没有月,“星斗”自然就“阑干”、就“明”,写景颇为确切、细致。此其二。更重要的还在于写“明”是为了写“睹”。黎明之前,由于地面的景物比以前“分外”暗,所以天上的星斗也就被反衬得“分外”明。
第三句“寂寞小桥和梦过”,可以说“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替策”。以梦与“寂寞小桥”结合,意象丰满,令人玩索不尽。赶路而作梦,一般不可能是“徒步”。独自骑马,一般也不敢放心地作梦。明乎此,则“寂寞小桥”竟敢“和梦过”,其人在马上,而且有人为他牵马,不言可知。
第一句不诉诸视觉,写早行之景;却诉诸感觉,写寒意袭人,这是耐人寻味的。联系第三句,这“味”也不难寻。过“小桥”还在做梦,说明主人公起得太“早”,觉未睡醒,一上马就迷糊过去了。及至感到有点儿“寒”,才耸耸肩,醒了过来,原来身上湿漉漉的;一摸,露水已浸透了“驼褐”。睁眼一看,“星斗阑干分外明”,离天亮还远呢!于是又合上惺忪睡眼,进入梦乡。既进入梦乡,又怎么知道在过桥呢?就因为他骑着马。马蹄踏在桥板上发出的响声惊动了他,意识到在过桥,于是略开睡眼,看见桥是个“小”桥,桥外是“稻”田,又朦朦胧胧,进入半睡眠状态。
第一句写感觉,第二句写视觉;三四两句,则视觉、感觉、听觉并写。先听见蹄声响亮,才略开睡眼;“小”桥和“稻”田,当然是看见的。而“稻田深处草虫鸣”,则是“和梦”过“小桥”时听见的。正像从响亮的马蹄声意识到过“桥”一样,“草虫”的鸣声不在桥边,而在“稻田深处”,也是从听觉判断出来的。诗人在这里也用了反衬手法。“寂寞小桥和梦过”,静中有动;“稻田深处草虫鸣”,寂中有声。四野无人,一切都在沉睡,只有孤寂的旅人“和梦”过桥,这静中之动更反衬出深夜的沉静,只有梦魂伴随着自己孤零零地过桥,才会感到“寂寞”。“寂寞”所包含的一层意思,就是因身外“无人”而引起的孤独感。而“无人”,在这里又表现天色尚“早”。“寂寞”所包含的又一层意思,就是因四周“无声”而引起的寂寥感。而“无声”,在这里也表现天色尚“早”,比齐己《江行晓发》所写的“鸟乱村林迥,人喧水栅横”要“早”得多。
这首诗的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表现在诗人通过感觉、视觉和听觉的交替与综合,描绘了一幅独特的“早行”(甚至可以说是“夜行”)图。读者通过“通感”与想象,主人公在马上摇晃,时醒时睡,时而睁眼看地,时而仰首看天,以及凉露湿衣、虫声入梦等一系列微妙的神态变化,都宛然在目;天上地下或明或暗、或喧或寂、或动或静的一切景物特征,也一一展现眼前。
(霍松林)
周莘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尹潜,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岳阳决曹掾。与陈与义友善。
野泊对月有感
周莘
可怜江月乱中明,应识逋逃病客情。
斗柄阑干洞庭野,角声凄断岳阳城。
酒添客泪愁仍溅,浪卷归心暗自惊。
欲问行朝近消息,眼中群盗尚纵横。
周莘字尹潜,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苏轼诗中称为周长官的周邠就是莘的祖父,可见诗有家学。他在岳阳县做过“决曹掾”(管刑狱的助理),陈与义有好几首次韵尹潜的诗。在《简斋诗集》卷二十《周尹潜雪中过门不我顾遂登西楼作诗见寄,次韵谢之三首》称赞说:“深知壮观增诗律,洗尽元和到建安。”可见推重。胡穉注称他“苦思为诗,先生(指陈)与诸公皆钦畏之”。这首《野泊对月有感》大约作于建炎三年(1129)。当时北宋已亡,高宗即位临安(今浙江杭州),立足未稳,金兵南下,苗傅、刘正彦在杭州胁迫高宗让位,到处兵荒马乱。诗里充满忧时忧国的感情。方回《瀛奎律髓》编入“忠愤”门。
题目表明作者漂泊无归之感,着眼“野泊”二字。起句破空而来,忧愤无端,领起全篇。时荒世乱,万物失色,而江月不管兴亡,在乱中依旧光耀如昔,不能不引起作者的怜惜,这一句实际已交代了题目,“江月”点“野泊对月”,而“乱”字点明时世感慨,“可怜”二字已逗露情怀。二句对江月抒情,江月之明,应知我的难言之隐。“逋逃”是愤激之词,言漂泊无家,点足“野泊”二字。“病客”引起五六句的怀归之感。作者原可继续抒情,却用广阔的背景作一顿挫。三四两句是前人爱引的名句。明朝人是不大欢喜宋诗的,而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说:“周尹潜‘斗柄阑干洞庭野,角声凄断岳阳城’,陈去非‘晚木声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阳楼’,二君同时,二联语甚相类,皆得杜声响,未易优劣。”上句望天无语,天上参横斗转,地上茫茫洞庭,点明“野”字,亦见望久,始见斗柄横斜;下句听角伤怀,角声暗寓兵乱,岳阳城在泊舟近处,凄断写角声,亦写听到角声的感受。这两句乍看气象开阔,细思情绪深沉,在写景中抒情。
五六承第二句来,以酒浇愁,酒随泪溅,所谓“举杯消愁愁更愁”。听浪思归,而无所归,故暗自惊心。五六表面对仗,意实相连而下,“酒添客泪”和“浪卷归心”互为表里。而“浪卷”字又扣“野泊”字。“愁”、“惊”两字引出尾联。若至五六为止,只见作客野泊思归,所感只在一家。尾联忽然推开,遥应第一句的“乱”字。而两句亦有顿挫,“欲问行朝近消息”从一身乱离,想到朝廷迁流不定,由忧一身到忧朝廷,结句把遍地兵荒马乱的情景写足,消息虽欲问而无由,其为忧愤,更何以堪。杜甫《登岳阳楼》结句云:“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也是由一身漂泊写到国家战乱。而此诗结句更甚于“戎马关山北”,因群盗纵横即在眼前也。方回评此诗云:“只‘江月乱中明’一句便高。三四悲壮,结句自可混入老杜集。”纪昀批云:“起得超脱,深稳之中,气骨警拔,自是简斋劲敌。虚谷评亦非过誉。”方回和纪昀的意见都可参考。总之,此诗一起骞举,一结有茫茫无尽之感,而中间两联情景交融,很有老杜忧时念乱诸作的气味。诗中虽重一“客”字,不足为病。
(周本淳)
邓肃
【作者小传】
(1091—1132)字志宏,南剑沙县(今属福建)人。早年与李纲为忘年交。钦宗朝召对,补承务郎。张邦昌僭位,奔赴南京,擢右正言,罢归家居。有《栟榈集》。
偶成二首
邓肃
苍苔白石两清幽,缥缈虹桥跨碧流。[1]
日过窗间腾野马,[2]雨余墙角篆蜗牛。[3]
饥寒不作妻孥念,笑语那知天地秋?
一炷水沈参鼻观,[4]扫空六凿自天游。[5]
梦破南窗嫋水沈,[6]卧看索壁挂瑶琴。
丝丝细雨晚烟合,阁阁鸣蛙蔓草深。
但得瓮边眠吏部,[7]不妨胯下辱淮阴。[8]
何时楼上登晴景,一醉聊舒万里心。
〔注〕
[1] 虹桥:又名飞桥,是我国古代的一种木拱桥。外形如长虹贯空,故名。
[2] 野马:春月奔腾的游气。(见《庄子·逍遥游》郭象注)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犹如奔马,称为野马。
[3] 篆蜗牛:蜗牛爬行后留下的黏液,屈曲如篆文,称为蜗篆。
[4] 鼻观:佛家有观想法,观鼻端白,称为鼻观。初时谛观,见鼻中气出如烟,身心内明。久之烟相渐销,鼻息成白,心开漏尽,诸出入息,化为光明,照十方界。谓之鼻观,是佛教修炼养性的一种方法。
[5] “扫空”句:全句意为“扫空六种情欲,游心于天地之表。”六凿:指喜、怒、哀、乐、爱、恶六情。《庄子·外物》:“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
[6] 梦破:意为梦醒。
[7] 瓮边眠吏部:毕卓,晋新蔡人,大兴末为吏部郎,性嗜酒,邻宅酿熟,卓至其瓮间盗饮,为掌酒者所缚,明晨视之乃毕吏部,即解缚与主人共饮瓮侧。见《晋书》本传。后世诗文中用为嗜酒的典故。
[8] 胯下辱淮阴:《史记·淮阴侯列传》:“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熟视之,俯出胯下,匍伏,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诗人邓肃警敏多才,为人刚直。徽宗宣和年间(1119—1125),东南贡花石纲,他曾赋诗指责守令“搜求扰民”,因而被斥。《偶成二首》,作于被黜家居之后。第一首表现诗人不因贫困饥寒而改变自己操守的高尚情操;第二首表明诗人在闲居中设想借酒浇愁,不惜屈身勋志以求大用的心愿。通过诗中所抒发的情感,可以理解作者立身处世傲骨铮铮的态度。
首章起始两句写景。作者以苍苔白石相衬,以见环境的清幽;以虹桥缥缈、碧水潺湲,写景物的优美,这是庭院外边之景。三四两句,写太阳照过窗隙,浮动的游气,有如腾驰不停的野马;雨余之后,蜗牛向墙角爬行,留下丝丝的篆文。这两句体物入微,描写生动,是庭院内部之所见。以上几句都是从静中着笔,写贫士家居的生活,使人读后有幽雅闲适之感。那么在这样的环境中,主人公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作者在五六两句中写道:“饥寒不作妻孥念,笑语那知天地秋?”表白自己纵使在困穷的情况下,也不因妻孥的饥寒,而改变刚贞的节操;纵使时光易逝,转眼就是秋天,也感到天地无私,在家人的笑语声中,并没有悲愁的意绪。可见作者心情开朗,不为外物所奴役,不因时节的转换,而丧失旷达的情怀。因而使诗句中充满勃郁之情,显示出豪迈的气概。在幽居的生涯之中,作者焚香默坐,神志清怡,具有“贫贱不能移”的高致,而在结尾两句,把这种心志,写得更为深透。“一炷水沈参鼻观,扫空六凿自天游。”在鼻观中参透水沈的芳香,在心灵上扫空六凿———即喜怒哀乐好恶的情欲,把自己的神思和自然界打成一片,神游万仞之上,思出天地之表。不仅设想新奇,更寄寓了自己不屑与世俗浮沉的高情逸思。全诗前半写景,后半写意。不为含蓄,而有不尽之味;不作壮语,而见刚劲之情。首尾四句,从实写到神游;中间四句,从闲适到超迈,章法不同一般,但脉络井然,运思造境,皆有可观。
次章写午睡醒来以后的情景,首两句写梦醒以后,南窗边上正袅袅地旋起沉香的烟篆,此时静卧在床上,恰好看到墙壁上悬挂的瑶琴,知音难逢,这琴儿似乎已经闲挂得很久了。三四两句点明时间和季节。时候已是傍晚,门外飘着如丝的细雨,晚烟四合,塘边草际,响起阁阁的蛙声。索琴声歇了,蛙声却闹个不停;室内的烟缕和室外的暮烟都渐渐地由淡而浓,就仿佛在人的心境上罩上一重烟雾。时届初秋,蔓草已经很深了,作者对此景象以五六两句,写出自己此刻的情怀:“但得瓮边眠吏部,不妨胯下辱淮阴。”作者想到人世间能助人摆脱尘氛的当无过于酒,倘得像西晋的毕卓那样,沉醉之后,就倦眠在酒瓮边上,那该多好啊!倘能那样,即使受到像韩信那样的胯下之辱,也是心甘情愿的。这两句表示素志难酬的感慨,也是作者不惜降志辱身以求担当国家重任的心志的表白。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从闲适中突然爆发的激情。外边的雨丝还在飘洒,天还没有放晴,天,何时才能晴呢?作者在结尾用双关的语气写道:“何时楼上登晴景,一醉聊舒万里心。”天阴得已久,时局也动荡不定,边境上满布的阴霾,正和暮霭一样吞噬着大地,几时才能把阴霾廓清呢?作者感叹地说:只要天能放晴,那么登楼一醉,即便自己仍然不为世用,也可以聊以舒解自己志在万里的情怀啊!这首诗在闲中见志,骨气劲猷,忧时之忱,溢于言表。
宋人的诗歌,往往造意深永,耐人寻思。在结构上多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于现实环境中,标出新的意象。作者《偶成二首》寓理于情,都从五六两句进行拗折,不落常轨。
(马祖熙)
张元幹
【作者小传】
(1091—约1170)字仲宗,号芦川老隐,又号芦川山人,福州长乐(今属福建)人。政和、宣和间,以词名。靖康元年(1126)李纲任亲征行营使,为属官。官至将作少监。秦桧当权,弃官而归。绍兴中,作《贺新郎》词送胡铨,忤秦桧,削除官籍。有《芦川归来集》、《芦川词》。
潇湘图
张元幹
落日孤烟过洞庭,黄陵祠畔白苹汀。
欲知万里苍梧眼,泪尽君山一点青。
《潇湘图》是一幅画,这是一首题画诗。“潇”在这里是水清深的样子,潇湘犹如说清湘。因为湘水流入洞庭,所以在古人,潇湘洞庭往往是混言不分的。
从诗中看,《潇湘图》的画面是:夕照中,一叶扁舟经过洞庭湖滨的黄陵祠前,君山遥处湖中,只呈现青青一点的痕迹。诗人没有直咏画面的景物,而是就景生发,利用有关神话传说,别构一动人情境,寓志抒怀,在优美的画面里注入深厚的情思与意蕴,把题画诗写得很活,写得很深。
关于湘水,很早就有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的传说,散见于先秦以来多种古籍。相传二女嫁为舜妃,后来舜到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追赶不及,死于江湘之间。所以《水经注》说二妃“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博物志》还说二妃哭舜,“以涕挥竹,竹尽斑。”屈原《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两篇,王逸注以为《湘夫人》篇乃指尧之二女。这些优美的神话传说成为诗人构思的材料。
首句从整幅画面着眼,着意勾勒荒旷孤寂的环境,为下面抒写凄凉怨情酝酿气氛,所以突出了“落日”与“孤烟”。洞庭水势浩瀚,张孝祥《过洞庭》词所谓“玉鉴琼田三万顷”。天边一轮落日正贴近水面,最足以展示湖水的渺漫无涯,这落日黄昏自然又带来一天迷蒙的暮色。就在这辽阔黯淡的背景上,只有一叶扁舟一缕孤烟浮动,所酿出的幽独孤寂风味如何呢?唐人王维写大漠辽阔荒凉的名句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诗人只撷取其“落日”“孤烟”四字,移写洞庭,别成佳境,可谓善于用古。
次句转入黄陵祠前近景。黄陵祠即祭祀二妃的祠庙,在洞庭湖南岸。汀,水边沙洲。白苹,水草。《九歌·湘夫人》写湘夫人企望湘君云:“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薠,一本作。这里即取其词并隐用其句意。那湖上扁舟也许正朝着家乡的方向驶去,这黄陵祠中的二妃呢?当此日暮黄昏时刻,又伫立在白苹丛中骋望她们日夜怀思的舜了吧!这句以黄陵祠引入诗中歌咏的主角———二妃;用《湘夫人》句意引入诗中歌咏的主题———怀思,暗运诗意于写景之中,曲折含蓄,耐人寻味。
后二句集中刻画二妃对舜怀思的深沉。苍梧,即九疑山,传说为舜死处和葬地,在今湖南南部宁远县南,与洞庭遥处湖南南北两端,故言“万里”。苍梧眼,望苍梧之眼,仍从二妃一边说。一个“眼”字,时刻凝望系思的神态活现纸上。此据《艇斋诗话》,《宋诗纪事》引录此诗,“眼”作“恨”,也是怀思追想之恨意。君山,在洞庭湖偏北水域,相传为二妃所居。这二句紧接上句说,要想知道二妃对舜怀思之深,就看看那青青一点的君山吧,那就是二妃痛哭所流的最后一滴泪水。二句虽然仍是以泪写萦心伤悼之情,却避开一般常用的“斑竹”之典,即景生情,别构奇境。君山是即将滴落湖中的最后一滴泪水,那么,整个湖水自然都是二妃泪水汇成的了,悲痛之深,自可想见。
一幅《潇湘图》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题咏,为什么诗人特别摄取二妃思舜之情呢?这不能不说与作者伤时之感有关了。作者是北宋末、南宋初的爱国诗人、词人。北宋为金所灭,徽宗、钦宗二帝被掳到遥远的东北边荒。南宋立国之始,人们曾寄予很大的复兴希望,但最高统治集团一味妥协退让,失地不会收复,二帝也归返无期。当诗人看到《潇湘图》时,神话中与时事相类的情事不禁涌上心头,而借二妃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了。二妃之思内,糅合着作者对故君之思;二妃之泪里,掺和着作者慨事伤时之泪。大约也正因为渗透着作者伤时的感情。这个古老的神话故事才被写得这么深情感人。小诗的妙处就在于画面鲜明,情境动人,寄意遥深,蕴藉隽永。看来,抒写慨世伤时之情,并非只有剑拔弩张一种风格。
(孙静)
登垂虹亭二首[1]
张元幹
一别三吴地,[2]重来二十年。[3]
疮痍兵火后,花石稻粱先。[4]
山暗松江雨,[5]波吞震泽天。[6]
扁舟莫浪发,[7]蛟鳄正垂涎。[8]
熠熠流萤火,[9]垂垂饮倒虹。[10]
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
壮观江边雨,醒人水上风。
须臾风雨过,万事笑谈中。
〔注〕
[1] 垂虹亭:亭在吴江(今属江苏)垂虹桥上,垂虹桥又名长桥。
[2] 《水经注》以会稽、吴郡、吴兴为三吴。即今绍兴、苏州、湖州一带。
[3] “重来”句:作者《芦川词》中,有《石州慢·己酉吴兴舟中》一阕。己酉为高宗建炎三年,和《登垂虹亭》诗作年相同。这句“重来二十年”,可见1109年左右他曾在江南作客。(据《芦川词》有《念奴娇·己卯中秋》垂虹之作,己卯为1099年,可知三十年前,作者也曾客吴中。)
[4] 花石:宋徽宗宣和间曾敕令江南各地交奇花异石,运送花石的船只,称“花石纲”。
[5] 松江:即吴淞江。
[6] 震泽:太湖古称震泽。
[7] 浪发:轻率地出发。
[8] “蛟鳄”句:暗示当时各地风波仍然险恶,时局还在动荡。蛟鳄:指蛟龙和鳄鱼。按:这年高宗车驾至余杭,有苗、刘之变,隆祐孟太后垂帘听政,以平内难。故作者有蛟鳄正垂涎之叹。
[9] 熠熠:萤火的光亮。
[10] 饮倒虹:传说虹能吸饮,称为虹饮。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晋义熙初,晋陵薛愿,有虹饮其釜澳,须臾噏响便竭,愿辇酒灌之,随投随涸。”
这两首诗作于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是年春天,金兵南下,高宗从扬州仓皇渡江逃难,江北地区,大都失守。直到初秋,局势才稍为稳定。这时作者由故乡重来吴越,过吴江垂虹亭,感叹今昔,赋诗二首。
诗的首章,抒发了诗人旧地重游之感和对于时局的忧虞之情。开头两句:“一别三吴地,重来二十年。”三吴指苏南浙西一带地区。作者在二十年前(徽宗大观四年)曾在吴越一带作客,那时正值承平,自己也正当壮年,如今重到这里,人已垂老,国家的局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者抚今思昔,以三四两句:“疮痍兵火后,花石稻粱先”表示自己深沉的感慨。自从三年前金兵攻入中原以后,汴京失守,北方大地,疮痍满目,江淮地带,也沦为战区。而在宣和年间,朝廷却不恤民力,在江南一带征花石纲,全不关心农事,使得人心涣散,民怨沸腾。二十年间的往事,真是触目惊心。第五六两句,写这次重过垂虹亭,正值雨天,松江上面一派阴云;远处的山峰,都消失在云雾中间;太湖湖面,卷起吞天的波涛,而江南的局势也还没有完全安定。“山暗松江雨,波吞震泽天,”正是此刻的实况。结尾两句:“扁舟莫浪发,蛟鳄正垂涎。”作者有感于当前风涛的险恶,深深地警戒自己说:“这扁舟可不能轻率地开发啊,水里的蛟鳄,正在向人垂涎呢!”对当时的局势来说,这两句也有双关的语意,在江南的朝廷里,也正有坏人,企图伺机作乱哩。
次章写垂虹亭畔秋晚下雨的情况。作者登上垂虹亭之后,适逢初秋的傍晚。亭子的周围,闪动着熠熠的萤火;长长的垂虹桥,仿佛正垂在江边进行虹吸。雨是刚刚才停止的,仰视天空,行云吞没了皎洁的月亮,闪电扫过长空而来。接着又下起了晚雨,烟水苍茫的太湖上,一片迷蒙的雨景。闪电从云层里映起红光,呈现出壮观的景象。秋风从江面上卷来醒人的凉意。一会儿,风雨过去了,在笑谈中又出现了雨后的清景。天时是多么变化无常啊!这首诗的结尾两句“须臾风雨过,万事笑谈中”是作者此刻对天时的愿望,也是他对时局的愿望吧。
(马祖熙)
王琮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宗玉,括苍(治今浙江丽水东南)人。徽宗初登进士第。宣和中,任大宗正丞,提举永兴常平军路。靖康初,除左司郎中。历官两浙江东漕副,直龙图阁。以病奉祠。有《雅林小稿》。
题多景楼
王琮
秋满阑干晚共凭,残烟衰草最关情。
西风吹起江心浪,犹作当时击楫声。
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宋代修建,取唐李德裕“多景悬窗牖”句意,故名。诗虽为题楼之作,但并未铺陈楼周围的壮丽景色,而绘出了一片肃杀苍凉的秋日景象。诗人王琮生当宋室南渡之后,官至直龙图阁,因而诗中显然寓有故国沦丧之痛和恢复中原的希望。
前两句说秋色正浓,诗人凭栏远眺,只见残烟衰草,一片凄凉,触动人的无限情思。首句中著一“满”字,使得无形的秋色似有了形体,而深秋的惨栗景象全在此一字中带出,令全句振起。北固山临江屹立,面对着滔滔奔逝的大江,诗人登楼北望中原,不禁感慨万端,因而“残烟衰草”不仅是直道眼前所见,而且象征了北方国土沦丧、江山残破,可知“最关情”三字绝非泛泛的悲秋,而有深沉的隐痛在。下两句便将这一层意思表现得更为明确。
西风吹水,江心之浪澎湃作响,犹如晋代祖逖北伐时中流击楫的声音。祖逖胸怀澄清天下、统一疆土的壮志,在这里渡江时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晋书·祖逖传》)后两句借用祖逖北伐的典故,表达了诗人志在恢复的意愿。长江天堑,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处,三国、东晋、南北朝都曾以此为界,南北分而治之,北固山面临大江,登山临水,自然会产生思古之情,南宋的偏安正是历史上南北分割局面的重演,这在诗人看来无疑是一幕历史的悲剧,令人叹惋,因而登楼远眺,他便想起了往事,想起图谋恢复的英雄。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名作:“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其中感事伤时与缅怀历史的情调正与此诗相近。只是此诗写来更为含蓄蕴藉,不像辛词那样豪放。
此诗虽然纯是景语,然无一不是情语,谢榛《四溟诗话》说:“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则神交古人,穷乎遐迩,系乎忧乐,此相因偶然,著形于绝迹,振响于无声。”即指出了诗中情景交融,浑合无间的关系,并特别强调了“登高致思”则能“神交古人”、“系乎忧乐”的特点,这首诗就是绝好的例子。登高、写景、怀古、叹时在此浑然一体,不可分割,遂令寥寥二十八字中余味曲包、诗意无穷。
(王镇远)
张嵲
【作者小传】
(约1094—约1146)字巨山,襄阳人。宣和三年(1121)上舍中第。绍兴中,官司勋员外郎,擢中书舍人,升实录院修撰。有《紫微集》。
读《楚世家》
张嵲
丧归荆楚痛遗民,修好行人继入秦。
不待金仙来震旦,[1]君王已解等冤亲。[2]
〔注〕
[1] 金仙:指如来佛。震旦:梵语中国的音译。
[2] 等冤亲:《五灯会元》:“佛家慈悲,冤亲相等。”
这首诗根据《史记·楚世家》所记载的惨痛史实,借咏古的诗题,感叹当时南宋统治者执行投降政策,委曲求全,甘心重蹈楚国的覆辙。全诗只有四句,句句写楚事,但隐喻的都是南宋初期的事,词意严正,微婉中带有讽刺。
诗的开头两句说:“丧归荆楚痛遗民,修好行人继入秦”,概括了战国后期楚国三十多年的历史:楚怀王三十年(前299)秦楚武关之会,楚怀王为秦昭王所骗,被扣留在咸阳,秦国要挟怀王先行割让巫、黔中郡地,再行议定和约。怀王不听,因而被长期拘留。次年,怀王从间道逃往赵国,赵国不敢接纳,又被秦使追回到秦国。到楚顷襄王三年(前296)怀王客死于秦。秦归其丧于楚。当时楚国人民,举国哀痛,“如丧亲戚”。这在楚国是奇耻大辱,也是深仇大恨。楚人曾誓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国王位的继承者、怀王的长子顷襄王,不但没有决心报仇雪耻,而且公然违背了楚国人民的意志,在怀王死后约三年,就图谋同秦国谈和。接着在顷襄王七年迎妇于秦,以后外交使臣不断来往,还几次和秦昭王作欢好的会见,忘却了从前的冤仇。这段史实,表明顷襄王对待秦仇的态度,恰恰和楚国人民相反,而和南宋初期的情况又多么相似啊!这两句显然是借古喻今,吐露自己对南宋初期对金求和的悲愤。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入汴京,徽宗钦宗被掳北去,北宋被灭,山河破碎,其惨痛的情况,远远超过历史上的荆楚,然而宋高宗赵构却是顷襄王一流的君主,仅在南宋建国初期的绍兴八年(1138)戊午,就和金国进行议和,甘愿偏安江左一隅,称藩称臣称儿皇帝,他的行径比楚国的顷襄王更加无耻和卑劣。徽钦二帝被掳,情况和楚怀王被拘禁在秦国已经相似;绍兴五年徽宗在五国城囚所被折辱而死,直到和议已成,才得归葬南方,也和楚怀王客死于秦而后归丧楚国的情况相类。宋高宗在屈膝求和之后,不仅朝奉金国的使者不绝于路,而且放弃了恢复大计,主战的大将,岳飞被冤杀,韩世忠被解除兵权,赵鼎、李纲等坚决主张抗金的重臣,纷纷被罢官贬谪,从此而后,有志之士,只有扼腕悲咤,饮恨吞声,比起当年的楚国,岂仅行人修好而已!作者生当其时,念及国家前途,是有深沉的悲愤的。
诗的后两句:“不待金仙来震旦,君王已解等冤亲。”承接前两句抒发感慨。楚国顷襄王不念国家大仇,和强敌秦国结好,这种“等冤亲”的举措,本为佛家所主张,在战国时期,佛教尚未传入中国,楚国的君主,就已经忘却不共戴天之仇,化“冤”为“亲”,岂不令人大惑不解?顷襄王“等冤亲”的无耻行径,是和楚国人民誓志报仇的意志格格不入的;那么高宗之求和,是在金仙已来震旦之后,难道就可以借佛家的教义,来寻求历史和人民的宽恕吗?作者所处的年代,正当南宋投降派竭力摧残主战人士的时候,为免祸起见,只有借古伤今,作微婉而沉痛的讽刺,忠愤之情,溢于言表,可以体会出他写作此诗时的心情。
(马祖熙)
朱松
【作者小传】
(1097—1143)字乔年,号韦斋,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朱熹父。曾从程门弟子罗从彦学。政和八年(1118),同上舍出身。除秘书省正字。历官著作佐郎、史馆校勘。以吏部郎上章反对秦桧议和,出知饶州。有《韦斋集》。
答林康民见和梅花诗
朱松
寒崦人家碧溪尾,[1]一树江梅卧清泚。[2]
仙姿不受凡眼污,风敛天香瘴烟里。
向来休沐偶无事,[3]谁从我游二三子。
弯碕曲径一携手,[4]冻雀惊飞乱英委。
班荆劝客不延伫,[5]酌酒赋诗相料理。[6]
多情入骨怜风味,依倚横斜嚼冰蕊。
至今清梦挂残月,强作短歌传素齿。
韵高常恨句难称,赖有君诗清且美。
天涯岁晚感乡物,归欤何时路千里?
柁楼一笛雪漫空,回首江皋泪如洗。
〔注〕
[1] 寒崦(yān):即寒山。
[2] 清泚(cǐ):清亮的水。泚,鲜明貌。
[3] 向来:指示时间之词,有指往日者,亦有指近日者,此处系指“近日”。休沐:古代官吏的例假。
[4] 碕(qí):曲折的堤岸。
[5] 班荆:班为“布”义,荆指杂草。班荆坐地,语出《左传》襄二十六年,言朋友途中相遇,欢然交谈。
[6] 料理:此处系逗引义。韩愈《饮城南古墓上逢中丞过》诗:“为逢桃树相料理,不觉中丞喝道来。”
朱松是大理学家朱熹的父亲。然而,他的著名,却并不在这一点,而是由于他爱国,且又敢于和秦桧作斗争。秦桧决策议和,他却以吏部郎这一普通官员的身份,慨然陈奏,力言不可。这样就得罪了主和卖国的权贵,被逐出京,从此郁郁而终。
朱松到杭州作官,是在三十八岁时。在这之前的十几年,却一直在政和(今属福建)及尤溪(今属福建)任县尉。他心境的苦闷与抑郁,是可想而知的。这首《答林康民见和梅花诗》,从内容体会,大概就是作于在尤溪时。
林康民就是诗中所提到的那位朋友,诗中的“弯碕曲径一携手”,所指的就是林。“寒崦人家”———那一带寒山,也就是林康民的住家处。这首诗先从梅花说起,说那里有一条碧莹的小溪,溪的尽头,有一株素梅,清瘦的树影,就照在那玻璃般的水里。这里的“卧”字,点出“疎影横斜”,可见作者炼字之妙。接着说,这梅花秉有不同凡俗的风姿,因此,也就不愿被一般凡俗人的眼光所玷污,它让风敛住自己特异的香味———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暗香”,甘愿在这湿热郁蒸的南方山林里过着寂寞生涯。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表彰梅花,是不仅暗示着此处的梅花主人,且又更深地、朦胧地寄托着作者自己的心影。再接着便是叙事了,他说回忆那时候,在一次例假日子里,偶然出游,跟随着的还有几个学生辈。他们访景探幽,在一条曲折的溪岸上遇到林康民,携手交谈,兴致那么高,梅树上的冻雀都因此扑簌簌惊飞起来,让梅瓣掉得满地都是。主人殷勤留客,就在梅树下酌酒赋诗,边饮酒边欣赏,而这时的梅花,好像也格外显得容光焕发,以致逗引得他们更加诗兴勃发了。他们爱梅花的风味,又感谢梅花那沁人心骨的多情,便悠然地倚着它的枝干,细细品味那冰玉般的梅花的心灵———也就是它的蕊、它的内在品质。
以上是对一段往事的追忆。这段往事是如此难以忘怀,至今每逢更深夜静、残月在天,还是梦魂萦绕。作者又很谦虚地说,为了这种激情的冲动,他勉强写了首短诗,聊以给人们去歌唱。但是,写虽然写了,由于梅花的标格与风韵太高,我拙劣的诗句却委实不能与此相称啊!幸而你又有了和章,写得这般清新美丽,这才算没辜负了梅花哩。
写了上面的意思,作者的思路又有了一个波折,他转而想到:梅花该是他故乡的特产啊,他家在江西,江西的大庾岭,又称梅岭,那是古来最著名的梅花之乡,如今他远官福建,漂流天涯,岁月消磨,壮志空在,在这梅花开时,他怎能不愈加怀念故乡?但千里迢迢,归去何日?于是,他黯然了,他猛然忆起那离开家乡时的怅惘情景:那时是严冬季节,他是乘船出发的,他带着一枝笛排遣旅愁,可是笛声乍起,雪已漫空,这时他回首江岸,泪流满面,并且还记得那时吹的正是《落梅花》的调子哩。
能看得出来,这首诗含着对自己身世的吟叹。试一翻检朱松的文集《韦斋集》,看到他叙述未任福建县尉之前的生活,是“自顾其家,四壁萧然,沟壑之忧,近在朝夕”(见朱松《韦斋集》卷九《上赵漕书》)。后来到福建,虽然衣食问题缓解,但那种沉沦下僚的生涯,又全然有违自己的素愿,他感到“厄贫卑辱”(同上书卷十《清轩记》)。这种对身世的感慨,便正好曲折地反映在这首诗里。所以可以说,这首诗思想上是以意胜,而艺术手法上又出之以瘦硬幽淡,瘦硬中见清新,幽淡中见情味,这也就是宋诗的一种本色了。
(潘同寿)
曹勋
【作者小传】
(1098—1174)字公显,号松隐,颍昌阳翟(今河南禹州)人。宣和五年(1123)以荫补承信郎,特命赴廷试,赐进士甲科。绍兴中,官至昭信军节度使。孝宗朝,加太尉,提举皇城司。卒赠少保,谥忠靖。有《松隐文集》、《北狩见闻录》。
入塞
曹勋
仆持节朔庭,自燕山向北。部落以三分为率,南人居其二。闻南使过,骈肩引颈,气哽不得语,但泣数行下,或以慨叹,仆每为挥涕惮见也。因作《出、入塞》纪其事,用示有志节、悯国难者云。
妾在靖康初,胡尘蒙京师。
城陷撞军入,掠去随胡儿。
忽闻南使过,羞顶羖羊皮。[1]
立向最高处,图见汉官仪。
数日望回骑,荐致临风悲。[2]
出塞
闻道南使归,路从城中去。
岂如车上瓶,[3]犹挂归去路!
引首恐过尽,马疾忽无处。
吞声送百感,南望泪如雨。
〔注〕
[1] 羖(gǔ):黑色的公羊。
[2] 荐:通“洊”,再次。
[3] 车上瓶:车上挂瓶,内盛油膏,供滑润车轴之用。
唐代国势强盛,疆土大拓,故诗人多有投笔从戎之志:“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壮烈的战争场面、瑰丽的塞外风光,激励着诗人,写出了高昂雄放的诗篇:“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王昌龄《从军行》);“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李益《塞下曲》)。在读了唐代边塞诗后,再观宋人之作,使人立刻想起《乐记》中的一句名言:“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宋朝国势衰弱,疆域狭小,外患频仍,特别是靖康之变后,偏安江左,对金屈辱妥协,以求苟安。这层阴影,一直沉重地压在宋人心头。唐人强有力的自信、高昂的热情,已不可复得,表现在作品中,也失去了唐诗雄放的精神、豪迈的气概。即使像陆游那样的爱国诗人,也是悲壮而非雄壮,是激昂而非高昂。而更能反映时代面貌、时人心理的,则是曹勋《出塞》、《入塞》两诗,字里行间,充满了掩抑的哀思、凄婉的怨恨。
绍兴十一年(1141)至十二年,曹勋出使金国,迎接高宗母亲韦太后归来,途中目睹北方被占区的宋遗民凄苦之状,羞愤交集,故借《出塞》、《入塞》旧题,以讽当世之事,寄忧愤之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两首诗可谓白居易《新乐府》的嗣响。
这两首诗,都借被虏女子之口,道出当时被占区人民的羞愤之情、凄凉之况。《入塞》写遗民迎接宋使初入金国时的情状。前四句自述身世,说自己本是汴京良家妇女,靖康之变,被金人掠去。既为金国之虏,生活习惯必然随着改变,无论衣锦的闺秀,还是布褐的村姑,都得毡裘为裳、腥膻为味。金国“妇人以羔皮帽为饰”(洪皓《松漠纪闻》),故诗中女子也头“顶羖羊皮”。入乡随俗,这本是不得已的事。但听说宋使来到,不禁顿感羞惭。这羞,是因自己身为汉人,而作金人装束而羞。但若那时是宋军收复失地,南使安抚遗民,那么这些被掳掠的百姓也将脱掉身上的毡裳,抛掉头上的皮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实际上这时宋弱金强,即使羞穿此服,也不能不穿。梁启超赞叹杜甫“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情圣杜甫》)“忽闻”两句,也是言简意深之句。句中没有一点夸张的描述,但把一个胸怀羞惭的女子在迎接宋使到来时那种复杂、悲愤的心情,曲折入微地传达出来。据《后汉书·光武本纪》载,刘秀为更始帝司隶校尉,率部入长安,前来迎接的汉三辅吏士流着泪说:“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西汉不过遭王莽之变,吏民尚有此感,那些宋朝遗民,其追念故国之情,无疑就更加迫切了。“汉官威仪”,对这些遗民来说,是故国的标志,为了能看清它,一个弱女子竟“立向最高处”。诗中所描写的,虽只是一个人的行动,但从中却可看出当时遗民争迎南使的热烈、激动景象。末两句写目送南使去后,数着日子,盼望他们回来,尽管见时别无所得,只是对着冷风,再洒一掬辛酸之泪。这时诗中女子的心情,已不是羞见,也不是图见,而是迫切想望见了。
《出塞》紧接《入塞》,写愁送南使归国之状。起句拈出一“闻”字,与上首“望”字呼应。前两句写南使归去的路程,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但从中反映了她(他们)情急意切,四处打听之状。想想自己悲苦的景况,转而羡慕车上的油瓶,那油瓶犹能随车返回南方,而自己却依然沦落异地,能不辛酸!这种写法,诗中常有,如王昌龄名句:“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长信秋词》)被占区的人们,伸长头颈,唯恐使臣从眼前消失,牵挽之意何深!而疾驰的马队,转瞬即无影无踪,思归之心何切!第五六两句,一写被占区的百姓,一写南归使者,但反映的只是一个意思:对故土的怀念。最后两句写南使去后的涕泣之状。“少陵野老吞声哭”(杜甫《哀江头》),身在异族统治之境,纵有大恨,也不能放声大哭,杜甫是这样,宋朝遗民也是这样。但百感交并,又怎能压抑得住?唯有遥望南天,泪如雨下。而南宋使者,自身尚对金廷屈膝,又怎能对同胞有所安慰、有所帮助?眼看同胞凄苦之况,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挥涕惮见”,又怎能不感到屈辱和羞愤?而造成这种情况的,是由于朝廷的软弱无能,作者之意,自在言外。
这两首诗真实、细致地反映了北方人民强烈的故国之情,诗也写得深婉感人。
(黄珅)
朱槔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逢年,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朱松弟。有《玉澜集》。
夜坐池上用简斋韵
朱槔
落日解衣无一事,移床临水已三回。
斗沈北岭鱼方乐,[1]月过秋河雁未来。[2]
疏翠庭前供答话,浅红木末劝持杯。
明明独对苍华影,[3]莫上睢阳万死台。[4]
〔注〕
[1] 鱼方乐:《庄子·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个典故,多用于别有会心,自得其乐。
[2] 雁未来:时值初秋,北雁尚未南飞。亦有雁书未来之意。
[3] 苍华:据《黄庭经》,发神为苍华,字太元。头发斑白,亦称苍华。
[4] 睢阳:唐代安史之乱时,张巡、许远坚守睢阳。巡每誓师,嚼齿穿龈。援乏城陷,巡、远皆不屈死。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南。
这首诗的作者朱槔,是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的叔父。他少有逸才,不肯随俗俯仰。在困穷的境遇中,能自励其节,自壮其气。他的诗闲暇清适,略不见悲伤憔悴之态。有《玉澜集》传世,同代诗人尤褒为之作序。
诗题为“夜坐池上用简斋韵”,简斋是陈与义的号,与义在南渡之后,所写诗多为感愤时事之作。诗中可以看出作者的节操和他在闲居生活中的心情。时节是初秋,夜晚还有些余热,诗人在池塘边上乘凉。首两句:“落日解衣无一事,移床临水已三回。”点明作者是在日落之后才来的,他解衣当风,移床临水,床的位置,不觉已换了三回了,可见追凉心切。第三四两句,写他乘凉直到深夜还未回去。星斗已经渐渐低沉了,池里的鱼儿,正在自得其乐,水面上不时可以听到鱼儿唼喋的声音。因为今晚是有月亮的,所以环境里所见的事物比较清晰。月亮渐渐地转到银河的西边了,可惜的是雁儿还没有飞来,这儿显得很静。第五六两句:“疏翠庭前供答话,浅红木末劝持杯。”池塘是和庭院靠近的,庭院里寂静无人,此时可供答话的,只有院子里稀疏的碧树了。在疏翠当中,还间有些浅红的花朵,想喝上点清酒,也只有这些花朵相劝持杯了。作者在如此幽静的环境中,不改居贫之乐,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结尾两句:“明明独对苍华影,莫上睢阳万死台。”是由深夜纳凉,陡然兴起的感慨。作者和其兄朱松,都是主张坚决抗金的志士。此时已届老年,夜深的当儿,虽也萧然自适,但此刻对影清池,深感时光易逝,机会难来,自己已是苍颜华发了。可是国仇未报,抗金的意志虽未消失,而秦桧等投降派揽有大权,自己也便无门报国,不能像张巡那样登台誓师,万死不辞了。“莫上睢阳万死台”之句,正是在闲适中陡然产生的悲愤,而这种心境,又显示着当时忧国志士共同的悲哀而无处控诉。
(马祖熙)
刘子翚
【作者小传】
(1101—1147)字彦冲,号屏山,一号病翁,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以荫补承务郎。曾任兴化军通判。后退居武夷山,专事讲学。朱熹曾从其问学。有《屏山集》。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一)
刘子翚
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
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
刘子翚《屏山集》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是那些愤慨国事的作品。《汴京纪事二十首》写于靖康之变以后。国都失守、国土破碎的深哀巨痛,使作者的笔触变得凝重、深沉而又犀利。这一组七言绝句不仅集中反映了作者感时忧国的思想感情,而且犹如一幅五光十色的历史画轴,以靖康之变为轴心,展现了发生于汴京的众多历史事件的风貌。
本篇为《汴京纪事二十首》中的开卷之作,着重表现汴京(今河南开封)失守、二帝被掳后,遗民怀念故国、渴望光复的痛苦。首句写金人占领汴京。“帝城”,即汴京。“王气”,指象征帝王运数的祥瑞之气。古人认为王气的聚散与国运的盛衰密切相关。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有“金陵王气黯然收”句,许浑《金陵怀古》诗亦有“玉树歌残王气终”句。“杂妖氛”,是喻指金人入犯。这一句隐含着作者对国运衰颓的深切叹惋和对金人入犯的强烈愤懑。次句是说金人不懂得“忠君爱国”的道理,因而并不在乎频繁地更换皇帝。“胡虏”,是对金人的蔑称。靖康二年(1127),徽宗、钦宗被掳北行,金人立张邦昌为楚帝;后至建炎四年(1130),金人重行占领汴京,复立刘豫为齐帝。“屡易君”,指此。从表面上看,这一句意在指斥金人不知礼义,其实,统全诗而观之,这里对金人的指斥不过是为下文揭示诗的主旨所作的一种铺垫———作者意在以不谙礼义的金人作为深明礼义的北宋遗民的反衬。所以,三四两句便掉转笔锋,表现北宋遗民铭心刻骨的故国之思。“太平遗老”,即北宋遗民。“南云”,借指南宋。那些在金人统治下的北宋遗民,自幼读圣贤之书,把国家社稷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因而,他们怀着莫大的痛苦,无时不在盼望南宋统治者挥师北伐,使京都早日得以光复。这里,“时时”,写其痛苦和盼望之久;“洒泪”,写其痛苦和盼望之深;“向南云”,则写其痛苦和盼望之专。相形之下,不仅“何知屡易君”的金人显得粗俗,而且但求苟安,不图恢复的南宋统治者也显得那样昏庸———作者正是想通过对北宋遗民行为的描写,揭露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图振作。
这首诗之所以具有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除了应归功于对比、反衬手法的成功运用外,作者善于塑造典型的形象,也是原因之一。“时时洒泪向南云”一句,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将北宋遗民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作干巴巴的描述,即便笔墨十倍于此,也难以收到同样的艺术效果。后来,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诗中“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二句,虽然很难说是自刘诗脱胎而来,但化用其意的痕迹却殊为明显。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五)
刘子翚
联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经营授宋休。
一自胡儿来饮马,春波唯见断冰流。
这一首通过汴河的今昔变化,抒写了作者对于国事全非、盛时难再的忧愤。首句写北宋灭亡前汴河运输的盛况。联翩,是接连不断的意思。漕舸,是指给官家转运钱粮物资的船只。神州,指国都汴京。汴京原为汴州,梁太祖开平元年(907)升汴州为东都。后来江山易主,转归北宋,成为东京。北宋时东南一带的钱粮诸物主要是通过汴河运送到京城。当其盛时,但见舳舻首尾相衔,联翩而来,蔚为壮观;而汴河两岸,当也是高楼栉比,酒旗招展,一派繁华景象。抚今思昔,作者对此该是何等怀念!次句是对汴京兴衰史的简略勾勒。梁主,指梁太祖朱温。朱温定都汴京后,大兴土木,苦心经营,使汴京日趋繁华。其基业传留给北宋,经历代帝王增衍,商市、楼台、文物等,更是极一时之盛。然而,好景不长,如今,这一切俱已“休”矣。一个“休”字,既流露出作者的感伤,也隐含着作者对荒淫误国、断送祖宗基业的北宋统治者的愤慨和对金国的憎恨。三四两句仍就汴河着笔,指斥金人入犯使得今日汴河萧条如此。北宋统治者所奉行的“重文轻武、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造成了“积贫”、“积弱”的财政危机和国防危机,乃致金兵长驱直入,攻占汴京。连年兵燹,破坏甚烈。于是,不仅旧日的京都繁华尽付东流,而且汴河也成了金兵的饮马之所,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联翩漕舸,听不到当年的欢声笑语。春来极目,但见春水裹挟着断冰默然无语地缓缓流过。这种迥异于往昔的破败、荒凉景况,怎能不令人伤心惨目,百感交集?作者融情于景,笔触极为沉重。
显然,作者在这首诗中,试图采用纳须弥于芥子的笔法,以汴河作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北宋由兴盛而衰亡的历史。“阅尽人间春色”的汴河是那一风雨如磐的时代的最好见证,作者独具慧眼地发现并开掘出这一描写对象所具有的典型意义,真实地再现了它昔日“联翩漕舸入神州”的繁华和今日“春波唯见断冰流”的荒凉,使今昔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而揭示了国事沧桑的重大主题。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六)
刘子翚
内苑珍林蔚绛霄,围城不复禁刍荛。
舳舻岁岁衔清汴,才足都人几炬烧。
这一首选择新的题材驰骋才思。北宋的覆亡,既有外因可究,又有内因可寻。从外因看,无疑是金兵的入犯所造成;从内因看,则分明是最高统治者的昏庸、荒淫所导致。这首诗便侧重从内因方面来总结北宋覆亡的历史教训,作为对南宋朝廷的规箴。作者紧紧围绕宋徽宗所建的宫殿苑囿来安排笔墨、展开描写,通过前后对比,对这位昏君穷奢极侈的行径和民怨沸腾的结局作了辛辣的嘲讽。
首句揭出徽宗置国计民生于不顾,耗费巨资、兴建宫苑。内苑,指御花园。珍林,指御花园中的奇花异木。为了满足一己的欲望,徽宗曾派朱勔等人到全国各地搜集奇花异石,经汴河运至京都,装修成一座精美绝伦的御花园,命名为万岁山,又名艮岳。徽宗曾亲作《艮岳记》,记其胜概。绛霄,指绛霄楼。此楼是艮岳中最壮丽的建筑。蔚,草木茂盛貌,这里作动词用。“内苑珍林蔚绛霄”,意即艮岳中的绛霄楼为无数奇花异木所簇拥。仅此一笔,就足可看出艮岳是何等富丽,而越是渲染艮岳的富丽,便越能揭露徽宗的荒淫,因此作者先故作惊叹之笔。次句纵笔一跳,由徽宗建园之时跃至金兵围城之日,而先前的惊叹也随之化为讥诮。刍荛,指打柴的人。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汴京被围,人民从万岁山上凿下石块作为炮石去抵抗金兵。十二月底,汴京失守,天冷多雪,人民便拆掉艮岳中的楼阁,砍光艮岳中的树木,权当柴烧。作者借这一史实,对徽宗进行冷嘲热讽。当年徽宗建园之时,曾大肆搜括民脂民膏;园成之后,则禁卫森严,人民即便偷觑其中,也会惹来杀身之祸。如今,值此围城之日,徽宗保命不暇,连人民进入御花园内凿石砍柴也无力阻止,真是可悲而又可笑。
第三句复将笔墨拉回到建园之时,追叙当年运送奇花异石的情景。舳舻,是船的代称。衔,在这里是接连的意思。为了给徽宗运送奇花异石,每年都有大船接连不断地航行在清澈的汴河中。程俱《采石赋》曾这样记录其情形:“山户蚁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邓肃《花石诗》自序也写道:“根茎之细,块石之微,挽舟而来,动数千里。”这就是害得人民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花石纲”。对徽宗这种不惜以苍生白骨构筑一己乐园的行径,刘子翚极为憎恶。在《游朱勔家园》一诗中,他曾一针见血地揭露说:“楼船载花石,里巷无袴襦。”这里,作者之所以描写当年舳舻之盛,是为了反衬后来的结局之悲。末句“才足都人几炬烧”,便将徽宗穷尽国力、营建宫苑的结局和盘托出。都人,指京城里的老百姓。由舳舻年复一年运载来的奇花异木,何须片刻,便化为京都百姓的炊烟缕缕。这一意想不到的结局本身就是对徽宗的莫大讽刺,而作者在句首着以“才足”二字,又大大强化了这种讽刺力量。与前句相比,这句不仅时、空都有所转移,而且笔墨也有所变换。前句下笔何重,这句下笔何轻;作者便用这种举重若轻的笔法,将满腹愤怒化为淡淡的一哂,从而收到了更有力的批判和揭露效果。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七)
刘子翚
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
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组诗的前一首意在抨击昏君,这一首则意在鞭挞奸臣。昏君的荒淫无道,使奸臣得售其奸;而奸臣的曲意逢迎,又使昏君得逞其昏。正是由于昏君、奸臣沆瀣一气,胡作非为,才带来了始而丧权辱国、终而失土亡国的不幸现实。虽然作者写作此诗时,当年窃据国柄的蔡京、王黼等权奸早已化为不齿于人类的几抔粪土,但他们的祸国殃民,仍使作者块垒难消。于是,他将极度的愤怒和鄙夷凝聚在笔端,通过描写其身后的情形,将这伙奸臣更深更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首句语极沉着,意极惨痛。“覆鼎误前朝”,谓前朝奸臣误国,招致了覆亡的惨祸。覆鼎,语出《周易·鼎》:“鼎折足,公覆餗”,比喻大臣失职。前朝,指北宋。这里,作者用一个“误”字对权奸葬送北宋朝廷的罪行作了精当的概括。然而,往事已矣,作者回想北宋覆亡之因,唯有空自叹息。着以“空嗟”二字,作者内心无力回天的郁闷灼然可见。次句“骨朽人间骂未销”承上句的“误”字而来,以饱含憎恶之情的议论揭示了奸臣弄权误国所应得的下场:尽管他们已埋骨荒冢,却仍然遭到人民不停的唾骂,他们生前的罪恶行径注定了将遗臭万年。“骂未销”,既见出人民对他们仇恨之深,反过来又证实了他们罪孽之大。三四两句由议论改为写景,笔法陡变,波澜顿起。前二句虽曾对那些死有余辜的权奸痛加挞伐,却没有明言他们究竟是谁。这两句中,作者便以曲折的诗笔,点出他们的姓名。王傅,指官封太傅楚国公的王黼;太师,则指官封太师鲁国公的蔡京。王黼,徽宗时担任宰相,卖官鬻爵,专事搜刮,被称为“六贼”之一。钦宗即位后受到贬斥,在流放路上被杀。蔡京,也是徽宗所宠信的奸臣,为“六贼”之首。钦宗即位,放逐岭南,死于途中。这里,作者拈出“王傅宅”和“太师桥”来加以描写,用意殊为深曲。王、蔡二贼生前曾不遗余力地搜刮钱财来营建府第园林,妄图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靖康遗录》载,王黼的住宅位于阊阖门外,“周回数里”,“其正厅事以青铜瓦盖覆,宏丽壮伟。其后堂起高楼大阁,辉耀相对”。“又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侈丽之极。蔡京的府第则在都城之东,据《清波别志》卷下载,亦“周围数十里”,其豪华与“王傅宅”相仿佛。不过后来毁于大火。“太师桥”,指其遗址。历史的发展总是违背作恶多端的统治者的意愿。王、蔡当年“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岂知民心不可侮,国人不可欺,曾几何时,他们便身败名裂,为天下笑。于是,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风”、“月”在。作者描写“夜月池台”、“春风杨柳”的目的,正是为了以“风”、“月”的永恒来反衬王、蔡等的丑恶生涯的短暂;同时也是为了形象化地说明:正如“风”、“月”将长留人间一样,王、蔡等权奸的臭名连同其府第将永远是人们唾骂的对象。说这两句“用意深曲”,即指此而言。全诗融议论、写景、抒情于一炉,时而直亮其刺,时而曲达其讽,可谓“刺”得深刻,“讽”得巧妙。
(萧瑞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