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纪事二十首(其十七)

刘子翚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刘子翚这组题为“汴京纪事”的七言绝句,大都就某一历史事件抒发自己的感慨,并且较多地采用寓主观于客观的手法,将作者的主观感情寄寓在对历史事件的客观描述中,作者自己很少卷入历史事件中去,作为抒情主人公直接在诗中亮相。但偶尔也有例外。这一首便从追忆自己少年时的乐事着笔,使作者自己成为事件的中心。不言而喻,这是为了从多种角度、多种侧面表现家国沧桑的主题。

一二两句追忆昔日梁园的宴乐生活。梁园,一名兔园,位于汴京东南,汉梁孝王刘武所建,为游赏与延宾之所,当时名士司马相如、枚乘、邹阳等都曾为座上客。据《西京杂记》,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花异树、瑰禽怪兽毕备。”梁孝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然而,“节物风光不相待,沧海桑田须臾改。”至唐时,梁园风流便已扫荡殆尽。李白《梁园吟》有句云:“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无影歌舞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因此,这里的“梁园”当非实指,而是借代作者少年时所游历的某一宴乐场所。首句意为,回想“中州盛日”,在那不是梁园、胜似梁园的宴乐场所中,有观赏不尽的轻歌曼舞,足可追步前贤,风流自赏。次句反用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二句之意,说美酒佳酿犹如锋利的刀刃一样,可以斩断无形的愁绪。其实,即使酒能断愁,也只是在短暂的片刻,所谓“醉后愁虽解,醒来却依然”是也。作者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其时自己正当少年,而“少年不识愁滋味”,纵然有些微的烦恼,那也只是“在初次人生展望中所感到的那种轻烟般的莫名惆怅与哀愁”,因而,“尽管悲伤,仍然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李泽厚《美的历程》中语)。如此之“愁”,凭借酒力,自然尽可消释。所以这一句所抒写的实际上是作者少年时的感受,而不是作者“而今识尽愁滋味”以后的体验。这是在理解时应当注意的。三四两句追忆昔日樊楼的宴乐生活。“忆得少年多乐事”,点明诗中所描写的都是自己青春华年的情景。“多”,见出作者所亲历的乐事不止诗中所记“梁园歌舞”与“樊楼灯火”二端,这里,不过择其要者形诸笔墨。细加玩昧,一种神往、欣羡之情从此句中漾出。末句可谓特写镜头。樊楼,是北宋时汴京的著名酒楼。本为商贾卖白礬之所,因名白礬楼,又谓之礬楼。一说楼主姓樊,故称樊楼。后改名丰乐楼。夜深时分,作者健步登上樊楼,凭窗而坐,一面举杯自酌,一面观赏满街灯火,真是其乐融融。全诗以此作结,显得风神摇曳。而时届深夜,酒楼犹开张,灯火犹通明,则当年汴京街市之繁华亦可想而知。

这首诗以忆旧为内容,而以伤今为题旨。虽然无一字道及现实,但由作者对“少年乐事”的无限神往,不难看出现实是怎样令人无法容忍!正因为现实如此,作者才倍觉过去的美好。伤今与忆旧,在这里可以说是互为因果:因伤今而忆旧,又因忆旧而更伤今。潜藏在诗中所追忆的“少年乐事”中的,是作者不堪山河破碎、市井萧条、身世飘零的隐痛。当然,不必讳言,诗中对“梁园歌舞”及“樊楼灯火”的欣羡,多少流露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但作者之所以不无夸张地描写这些,并非为了表达醉生梦死的欲望,而是为了显示汴京陷落前歌舞升平的景象,抒发今非昔比、恍若隔世之感。吟诵全诗,分明可触摸到一种深沉的黍离之悲。

(萧瑞峰)

汴京纪事二十首(其二十)

刘子翚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选择又一位典型人物———北宋名妓李师师作为寄慨的对象,其旨固同,其径则异。

李师师,汴京人,相传幼年曾为尼,俗呼佛门弟子为师,李师师由此得名。后为妓,以歌舞名动京师,不仅当时名士周邦彦、晁冲之等多与往来,宋徽宗亦常微行至其家,留宿不还。终于入宫,封瀛国夫人。据宋无名氏《李师师外传》,金兵攻破汴京时,师师被张邦昌送往金营,不屈,吞金簪自杀。但宋张邦基《汴都平康记》、周密《浩然斋雅谈》却谓其靖康中流落南方。刘诗亦取此说。虽然诗中所描写的只是李师师个人生活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与北宋的兴衰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读来并不觉内容单薄。

首句慨叹京都繁华荡然无存。辇毂,皇帝的车驾。一般多用“辇下”或“辇毂下”作为京师的代称。这里代称宋朝旧都汴京。追想汴京当年的繁华,真令人忧伤。这是作者在替即将出场的女主人公代传心声。是啊,作为帝王所宠幸的名妓,她早已与京都繁华结下不解之缘,如今繁华事歇,此身漂泊,回首往事,怎能不萦损柔肠?次句便将女主人公牵引出场。然而,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不是她当年美目流盼、粉面生春的丰采,而是她如今沦落异乡、风鬟雾鬓的踪影。“湖湘”指洞庭湖、湘江。张鼎祚《青泥莲花记》卷十三云:“靖康之乱,师师南徙,有人遇之于湖、湘间,衰老憔悴,无复向时风态。”这或许可以作为刘诗的注脚。以“垂垂老矣”、一无依托的弱柳之质,独身辗转于江湖间,用不再婉转的歌喉换取世人的怜悯,师师的这种遭遇,较之她过去“钿头云篦击节碎,一曲红绡不知数”(白居易《琵琶行》)的豪恣生活,不啻霄壤!从作者不动声色的描写中,我们隐隐感到一种糅合着家国之恨的同情。三四两句再次运用对比手法,别具深意地将李师师今日之困窘与当年之恩荣放置在一起,加以比照并观,启发读者领悟这一典型人物所具有的非同一般的社会意义。缕衣,指金线盘绣的舞衣;檀板,指唱歌时用的檀木拍板。帝王,指徽宗赵佶。岁月无情,生计寥落,李师师晚年卖艺时所用的舞衣、歌板,仍是宫中旧物,因而早已风蚀尘染,黯然失色。这实际上是暗喻李师师已色衰艺减,无复向时风态。看到她如今的情形,不明底细的人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她歌喉甫发,便使徽宗意乱神迷,不能自持。“—曲当时动帝王”,既点出了李师师过去所受的恩宠,同时也带有揭露徽宗迷恋声色之乐,使得社稷倾覆、生灵涂炭,最终连自己心爱的歌女也保不住的意味。也许,在作者看来,李师师以缕衣檀板供奉帝王,不知居安思危,情犹可恕;徽宗身为人主,一味耽于淫乐,则罪实难逃。李师师今日的不幸,不也正是徽宗一手造成的吗?

这首诗由李师师这一典型人物的遭遇入手,进行深入开掘。李师师色艺双绝,曾深得徽宗宠幸,战乱后尚且流落他乡,备尝艰辛,则普通百姓遭遇之悲惨自不待言。而如果北宋不为金人所灭,李师师纵以色衰见弃,又何至于沉沦到这般地步?因而通过李师师个人生活的变化,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宋兴衰的历史。正因为这样,全诗虽然仅仅就李师师落墨,却给人历史的纵深感。这就叫“即小见大”,“见微知著”。

(萧瑞峰)

南溪

刘子翚

聊为溪上游,一步一回顾。

悠悠出山水,浩浩无停注。

唯有旧溪声,万古流不去。

通常认为,宋代道学家持“文词终与道相妨”的陈腐之见,大多不谙诗家三昧,偶尔技痒,试手作诗,也“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刘克庄《吴恕斋诗稿跋》,《后村大全集》卷一百十一)。其实并不尽然。宋代道学家的诗歌中固然颇有味同嚼蜡的谈理之作,却也有一些谈理之作能突破理障而具理趣。至于出自道学家之手的某些吟咏性情、摹写山水的篇什,较之其他宋代诗人的同类作品则并无愧色。刘子翚的《南溪》即为一例。

“南溪”,今无考,或系作者故乡的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作者漫游溪上,心旌摇曳,借对溪水的摹写,将自己种种不落言筌、殆难直陈的感想曲折道出,读来颇有理趣。

一二两句写作者对南溪风光的迷恋。“聊为溪上游”,“聊”字点明作者乃闲中出游。日复一日的隐居生活,多少有些寂寞和空虚,无可奈何,作者只得涉足溪上,向大自然寻求精神寄托。果然,南溪一带的自然景色深深地吸引了他,使他流连忘返。“一步一回顾”,足见作者对南溪风光的迷恋之深。这里,虽然没有用任何笔墨渲染南溪风光的明媚、秀丽,但从频频回顾这一富于暗示的动作中,却不难想象南溪风光是怎样地引人入胜!这儿,既没有官场的污浊、尘世的喧嚣,也没有生活重轭下农家的呻吟,有的只是大自然的温暖、纯净的怀抱,作者怎能不分外沉迷,分外依恋?

三四两句笔锋一转,由主观情态的点染切入客观物态的描摹,试图在笔下再现溪水的蓬勃生机。初看,“悠悠”似与“浩浩”相忤;细味,“悠悠”是表现流速的不疾不徐,“浩浩”则是表现流势的无穷无已,二者之间并无牴牾。“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涓涓流淌的南溪之水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归宿,以悠悠之流,成浩浩之势,“穿崖透壑”,奔腾不息。这一极易引发读者联想的意象中,或许寄寓着作者的某种“深层意识”,而不仅仅象征着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

五六两句再翻转前意,自溪声着笔。溪水一刻不停,浩浩而去;溪声则依然如故,长留旧地。世上既有变化动荡者如彼,也有一成不变者如此。也许,这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理趣。陆游《楚城》诗有云:“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这是借亘古如斯的滩声来映衬楚城的荒凉,抒发物是人非的沧桑之感。这首《南溪》虽然寓意未必相同,却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想象和回味的余地。

接受美学告诉我们,作为信息的接受者和反馈者,读者在文学欣赏过程中,可以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审美情趣,展开想象,进行艺术的再创造,以补充作者留下的空白。通常所说的“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其意略同。正因为这样,刘子翚在这首诗中寄寓的究竟是什么感慨?今天已难以指实,也不必指实。但借助诗中的意象,我们却可以调动自己的艺术思维,领悟到关于社会、人生的某些哲理。“唯有旧溪声,万古流不去。”把这视为对某种信守不移的人生信念的写照,或者视为对某种一成不变的社会现象的比况,虽然未必契合作者的本意,却并不违背接受美学的原理。

(萧瑞峰)

策杖

刘子翚

策杖农家去,萧条绝四邻。

空田依垅峻,断藳布窠匀。

地薄唯供税,年丰尚苦贫。

平生饱官粟,愧尔力耕人。

这首诗当是刘子翚晚年隐居于故乡屏山时所作。“策杖”,即扶杖。曹植《苦思行》有云:“策杖从我游,教我要忘言。”作者以龙钟之躯,扶杖漫步于村野之间,本为聊遣逸兴、稍怡闲情;谁知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民生凋敝、四望萧条的阴暗图景。于是,作者“穷年忧黎元”的情怀不期然而生,忧愤之余,以言近旨远的诗笔,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

首联写乘兴过访农家,但见人烟稀少、屋舍零落。“萧条”,已点出衰败破落的农村现实,而“绝四邻”,更使人于“眼前突兀见此屋”之际,想见村闾的寂寥和荒寞,并进而想见在这寂寥和荒寞中谋生的农家是何等的艰苦困顿。览于斯,感于斯,乘兴而来的作者不免兴味索然。如果循着作者感情发展的脉络细加考察的话,或许不难看出,上、下句之间隐含着一个情感转捩的过程。

颔联分别从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着笔,将“萧条”的总体印象化为具体而微的画面。“空田”句的“空”,应理解为空空如也,指禾稼已荡然无存。唯因其空旷,紧傍着堤岸的田野才显得格外峻整。至于空旷的原因,或许是统治阶级竭泽而渔,刚打下的粮食已悉被税去;或许是土地贫瘠,又罹水旱,庄稼难以生长。“断藳”句的“藳”指稻草,“窠”指农舍。着一“窠”字,巧妙而又形象地点明了农家安身之所的矮小;而“布窠匀”,则见出执着于生活的农家的勤劳:尽管铺于屋顶遮蔽风雨的只是一些折断的稻草,他们却不辞辛劳地铺得十分均匀。这一特定情境下的举动,辛酸地表明:虽然农民生计行将断绝,却仍然艰难地谋求生存,恰如不甘窒息的涸辙之鱼。这里的“空田”、“断藳”,进一步申足了“萧条”之意。

颈联将议论融入叙事,以犀利的笔触揭示了“萧条”的根源:农家薄地所出,仅够抵纳朝廷赋税。这样,即便遇上丰年,也无法摆脱啼饥号寒的困境。“苛政猛于虎,”农家不得安居乐业,只能纷纷“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这才带来“萧条绝四邻”的衰败景况。作者能看到并指出这一点,可谓独具胆识。

尾联沿用诗家“即景抒情”、“因事兴感”的惯伎,托出自己内心油然而生的感慨。作者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淡漠地注视着跃入眼帘的这一切,而是置身其中,像前代的杜甫、韦应物、白居易等人一样,将自己与农家加以比照,从而深愧自己不事力耕,却“饱食官粟”,得免冻馁之苦。这绝非言不由衷的官样文章,而是正义感和同情心的集中映现。作者感情的潮水这时已冲破闸门,倾泻于字里行间。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但其作意、作法却酷似白居易的新题乐府。看得出,作者不仅秉承了白居易“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且有意仿效白氏明白浅切的笔法,不事藻绘,尽洗铅华,以求其辞“质而径”、“直而切”,易于流播人口。

作者生当南北宋之交,民族矛盾的激化与阶级矛盾的加剧,使其寄居的乡村一片凋敝。因而,当他策杖叩访农家时,既不能品味杜甫“遭田父泥饮”时的感戴之意,也无法体验陆游“游山西村”时的欣慰之情,当然,更难以领略陶渊明笔下出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宁静之象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温馨之景。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没有对阴暗的现实作任何粉饰,而是以明快的线条,将其轮廓如实地展示给读者,并为自己无力改变它而深致叹惋。作者虽以道学家名世,其诗却多系念国计民生,较少令人生厌的道学气。

(萧瑞峰)

岳飞

【作者小传】

(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出身农家。北宋末投军,任秉义郎。南宋时,以上书反对南迁革职。后归宗泽,为留守司统制。建炎三年(1129)金兀朮渡江南进,率军拒之,屡立战功。历少保、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进枢密副使。反对与金议和,终为秦桧所陷,以“莫须有”之罪被害。孝宗时追谥武穆。宁宗时追封鄂王。理宗时改谥忠武。有《岳武穆遗文》(一作《岳忠武王文集》)。

池州翠微亭

岳飞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岳飞是南宋初年的抗金名将。他从宋徽宗宣和四年(1122)十九岁从军,到绍兴十一年(1141)三十八岁时,被秦桧陷害身亡。为了抵抗金兵南下,保卫南宋的半壁山河,进而收复中原,长期转战在今两湖、浙、赣、苏、皖一带。绍兴四年和十一年,就曾两次在庐州(治所在今安徽合肥),击败金兵,十一年还驻军舒州(治所在今安徽安庆),因而这首作于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贵池)的诗,难以确定其具体的写作时间。

“冲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诗颂》)苏轼这首论诗的诗,恰好道出了岳飞《池州翠微亭》的艺术特点。这首诗明白如话,不假雕饰,也没有用事用典,完全出之以口语、常言,却十分感人。其奥妙全在于以情取胜。这种“情”是从肺腑中倾泻出来的,所以,它冲口而出,是那样的自然、真挚。

只要了解了作者的身世、经历,就能较深地体味到诗中强烈的爱国感情。生当北宋末世的岳飞,亲眼看见了祖国的山河破碎,国破家亡,青年从军,以“还我河山”为己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冒矢石,受风霜,为的是“收拾旧山河”。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情况下,岳飞对祖国山川的一草一木都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正是在这样的情感支配下,这位连年征战的青年将军,在戎马倥偬之际,面对为之战斗的祖国山川,热爱之情,油然而生,发而为诗。

诗的首句叙述自己的经历,从而把登池州翠微亭放在一个特定的背景下面,使读者感受到时代和诗人的脉搏是一致的。第二句用“特特”以强调这次登临(“特特”,作特地、特别解,叠字有强调之意),表明戎马倥偬,登临难得,而把自己的戎马生活与大好河山从感情上联系起来,同时,在结构上又起到了转折的作用,把感情抒发的重心移到对故国的爱恋上来,为最后一联直抒胸臆作了铺垫。三四两句为全诗的中心。它展示了诗人对祖国的深厚情谊,使人们看到了诗人对祖国美丽河山流连忘返的心境,从而表现了诗的主旨。全诗即这样一气贯注,倾泻了一个驰骋沙场、为国而战的诗人的炽热感情。

《池州翠微亭》是岳飞“发于心而冲于口”的心声。它以它的真情和自然,叩击着读者的心扉,引起人们的共鸣。

(邱俊鹏)

题青泥市壁

岳飞

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贞节报君仇。

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

这是一首“言志”的诗。青泥市,在今江西新干县境。赵与时《宾退录》云:“绍兴癸丑,岳武穆提兵平虔、吉盗,道出新淦,题诗青泥市萧寺壁间。淳熙间,林令梓欲摹刻于石,会罢去不果。今寺废壁亡矣。”据此,诗题似应作《题青泥市萧寺壁》较妥。

考之史事,岳飞确曾于绍兴三年癸丑(1133)奉命从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前往虔州(治所在今江西赣州)、吉州(治所在今江西吉安)镇压陈颙、罗闲十、蓝细禾、彭友、李满等起义。这首诗虽作于前往镇压农民起义途中,但诗的主旨却不是表现对农民起义的仇恨,而表现了岳飞日夜思念的“还我河山”,洗雪靖康之耻的素志,也许可以从这一侧面说明岳飞是把击退金兵、收复中原视为当时的头等大事吧。

在艺术上,这首诗和《池州翠微亭》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直陈胸臆,语言平易。第一句喷射而出,成为全诗的主旋律。正是这种直冲霄汉的堂堂英雄之气,使岳飞不惧一切艰险、危难,勇往直前,而使金兵惊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此句中的“斗牛”,是以斗星和牛星指代天空。第二句的“报君仇”,指靖康二年(1127)金兵攻入京城汴梁(今河南开封),把徽、钦二帝和后妃、公主、驸马等赵氏宗室外戚,以及百工、技艺和图书、珍宝掳掠北去,北宋王朝灭亡的历史事件。下一句的“顽恶”,当然是指金兵,而“车驾”,则是以皇帝乘坐的车子指代徽、钦二宗。诗中表示要迎接徽、钦二帝还朝。最后一句展示了岳飞的思想境界。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武将,出生入死,不问(追求、计较)拜将封侯,只为报君仇,雪国耻。岳飞虽把忠君与爱国视为同一,但这是为当时社会历史条件所限,他比起那些追求功成名遂、封妻荫子的世俗之辈来,毕竟要高出得多吧!

《池州翠微亭》表现的是岳飞对祖国山河美的热爱,以情动人。这首《题青泥市壁》则表现了作者对丧地辱国之恨,而以其英雄之气感人。读这首诗,也如读作者的《满江红》词一样,激昂壮烈,“凛凛然有生气”。

在历史上,岳飞虽不以文名,传世的作品也不多,但正是表现在这两首诗中的爱和恨,使他的作品具有鲜明个性和强烈的感染力。

(邱俊鹏)

董颖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仲达,德兴(今属江西)人。绍兴初,从汪藻、徐俯游。

江上

董颖

万顷沧江万顷秋,镜天飞雪一双鸥。

摩挲数尺沙边柳,待汝成阴系钓舟。

董颖大致生活在宋高宗绍兴初前后。这首诗作于何年难以考证,但从中却能窥见诗人生活的一个片断与性格气质的一个侧面。

尽管诗行之中没有出现诗人的身影,不过可以分明看到,一位浪迹天涯的游子———诗人本人,正站在江边沙滩上眺望江上秋景。首先进入他视野的,是“万顷沧江”。这里的“江”,自然不是指长江,而是指诗人客居之地的江,因为江水呈青苍色,故称“沧江”。万顷,形容其浩渺无边。时值高秋,江面上秋气弥漫,竟也使人觉得秋色同江水一样的浩瀚无际,因而诗人在“秋”字前冠上“万顷”这个修饰词,这真是秋满沧江、秋满人间了。

视野所尽,是水天相连处,所以诗人便由水而天,翘首仰视天宇。镜天,是说晴空无云,澄洁明净,犹如一面平展的镜子,这正是秋高气爽的天空景象。此时天宇之中,正飞翔着一对白鸥。飞雪,形容白鸥飞舞,忽高忽低,如同飞扬的雪花。此句写景承上启下,既为首句阒寂的秋江点缀了生意,两句组成一幅动静相间、浓淡相宜的江上秋色图,又是沟通江上景与心中情的桥梁,使三四两句很自然地过渡到诗人自己。

水天空阔,自由飞翔着的白鸥,成双成对,相伴相随,不由触动了诗人的心事,一丝孤寂之感便油然而生。据洪迈《夷坚乙志》卷十六记载,董颖是个穷愁潦倒的诗人。因此他的一生很可能为生计所迫而常年奔走异乡,“独在异乡为异客”,也许不久又要登舟出发,再奔赴陌生的他乡,总之,末句已透露出了这个消息。所以此刻他触景伤情,感从中来,便收回目光,“摩挲数尺沙边柳”。抚弄着,抚弄着,情不自禁,要把心中的话儿告诉给身旁无知的柳,然而,千思万虑从何说起呢?蓦地,心际忽生奇想,便冲口而出:“待汝成阴系钓舟”。这一句真是石破天惊,可谓神来之笔,出人意表。千百年来,在诗人们的笔下,柳总与“别”相关,折柳赠别也好,咏柳赋别也好,莫不有一个“别”字在。而诗人在这里却不落众人窠臼,另翻新意,用拟人化的手法,把柳与“不别”搭在一起,祈请高仅数尺的小柳帮助自己:我要等待你枝条成荫时,系住我垂钓的扁舟,使我从此可以不别故乡、不别亲人。运思既妙、立意也高,字面上并不曾诉说羁旅孤客之怨思离情,而读者却能心领神会,这就比明白道出显得更动人,更隽永;著一“系”字,不仅抒写出了他自己惜别的心情,而且切合柳枝修长的特点,造语堪谓天然而含蓄、新颖而贴切。

全诗由江上景写到心中情,虽然传递了诗人的一缕轻愁,但景象开阔,格调明快,并不陷于颓丧,表现出诗人阔大开朗的精神气质。

(周慧珍)

萧德藻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东夫,号千岩老人,闽清(今属福建)人。绍兴进士。官乌程令。为姜夔之师。曾从曾幾学诗。杨万里称其诗工致。有《千岩择稿》七卷,久佚。

登岳阳楼

萧德藻

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

三年夜郎客,一柁洞庭秋。

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

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

岳阳楼坐落在岳阳(今属湖南)城西门上,唐朝开元年间所建。宋仁宗时,滕宗谅为巴陵郡(郡治即在岳阳)知州,曾经重修过。楼高三层,下瞰洞庭湖,为游赏胜地,因此自唐以来,写岳阳楼的诗文很多,如大诗人李白便有《与夏十二登岳阳楼》诗,杜甫也有《登岳阳楼》诗,北宋大政治家范仲淹则有《岳阳楼记》,其他不胜枚举。萧德藻这首与老杜同题之作,避开前人所写的角度,不从登楼览景上措笔,而写登临前的所感所游,于结句方点题登楼,可谓独辟蹊径了。

首联便发感慨:“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苍茫”原意是指旷远无边的样子,“浪荡”则指放浪游荡,这里相对而言,乃是别有含义,不妨说诗人是抒发着这样的感慨:可叹我不能像范蠡那样,乘扁舟到遥远的五湖去,在那海阔天空处尽情遨游,却违背着心愿(抑或为生计所迫),被拘在湖南(宋代为荆湖南路),游来荡去。

颔联承上,叙述自己几年来的“浪荡游”。夜郎,古县名,一说在今湖南新晃西南。柁,同“舵”,这里代指船。诗人的慨叹原是不无道理的,他三年夜郎为客,今秋今日又泛一叶小舟在洞庭湖上,的确是不曾挪离湖南一步的“浪荡游”。关于萧德藻的生平,资料很少,不过,据此联所写,倒可补充一二。

颈联写游洞庭。感慨管感慨,得乐也且乐,身置八百里洞庭之上,目接湖光山色,诗人不由得兴致勃勃。随着船身的一颠一簸,他的眼光也上上下下、远远近近地搜寻着美景,忽而在白鹭翩翩起飞处,他捕捉住了美,从而激起了灵感,吟成诗句;忽而又在那遥远的天的尽头,他看到了隐隐青山。白鹭、远山,画面开阔;一动、一静,境界多变,然则诗人意犹未足,于是尾联便道:“犹嫌未奇绝”,那又怎么办呢?干脆弃舟登岸,“更上岳阳楼”,他要高瞻远瞩,在更开阔的视野之中,去发现“奇绝”的景色。奇绝之景他定然望见不少,然其景象,前人已有不少描写,因此他便在此句上收住了笔,而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感慨颇深,却境界阔大,故无消沉之感;对仗工稳,却自然浑成,故无板滞之嫌,是这首诗另一突出之处。

(周慧珍)

次韵傅惟肖

萧德藻

竹根蟋蟀太多事,唤得秋来篱落间。

又过暑天如许久,未偿诗债若为颜。

肝肠与世苦相反,岩壑嗔人不早还。

八月放船飞样去,芦花丛外数青山。

傅惟肖曾知清江县(今江西樟树),是一个颇能同情民生疾苦的良吏。他许是诗人的朋友吧,然其诗不传。萧德藻这首次韵诗,抒发了他亟想退隐的情怀。

前两联写他落寞潦倒的心情。首联怪蟋蟀。蟋蟀在地下活动,啮食植物根部,诗人房舍周围的篱笆(篱落)是竹子编成的,故云“竹根蟋蟀”。又晋崔豹《古今注》云:“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则鸣。”诗人独处室内,感到分外寂静、冷清,又在百无聊赖之中,听到了蟋蟀的鸣声。蟋蟀鸣声虽细,可在情绪本已不佳的诗人听来,觉得十分聒耳,况且那蟋蟀又是伴随着萧瑟之秋而来的,因此,诗人不由得责怪起蟋蟀来,怪它“太多事”了:“唤得秋来篱落间。”这未免有点错怪了蟋蟀,原本是它随秋而生,可诗人却怪它将秋唤来。因为其时诗人情怀既恶,也就管不得蟋蟀的蒙受不白之冤了。次联转而怨自己。恼人的秋天既已来了,诗人意识到这点时,心头又一惊:“又过暑天如许久”,不禁暗暗埋怨自己:计划要写的那些诗,至今都还不曾动笔———“未偿诗债”,真是难以为情啊!

由埋怨自己的“未偿诗债”,又进而埋怨自己的不早归山林(但话却是从反面说起),因而在三联中倾诉自己所怀未伸。先明言:“肝肠与世苦相反”,世人肝肠,便是热衷仕进,看重名利,自己则与之相反,自甘淡泊,不求名利,不慕富贵,而唯有隐逸山林方是志趣所在。“苦”,含有此乃秉性所致,便是自己亦无可奈何之意。其时诗人也许正官乌程(今属浙江)令,因此接着便道,至今尚混迹官场(想当有原因),不能如愿归隐山林,所以便是连那岩壑也在嗔怪我何以不早还了。“还”,含有自己原是山林中人而却流寓在外未归之意。

既想“还”而未能“还”,末联便生出幻想:就在这八月之中,我当能似陶靖节那样解职而归,可以放船像箭一样飞去,在芦花丛外,看到了青山座座,我就愿终老在这其中任何一座深山之中。末两句写出了诗人犹如网中之鱼忽得解脱,自由自在游回大海时的那种快感。这一联的虚写妙在逼真,仿佛实有其事。不过,后来诗人果如所愿,卜居在乌程的屏山。

这首诗虽然透露出了诗人的内心苦闷,但由于他笔致活泼,好以拟人化的手法从反面写来,如“蟋蟀唤秋”、“岩壑嗔人”,故给作品带来了幽默感,而冲淡了其中苦涩的况味。艺术上,虽字字锻炼,却又能不露斧凿之痕,好像是“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于此可见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力。

(周慧珍)

古梅二首

萧德藻

湘妃危立冻蛟脊,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百千年藓著枯树,三两点春供老枝。

绝壁笛声那得到,只愁斜日冻蜂知。

元人方回在评萧德藻诗时说:“其诗苦硬顿挫,而极其工。”(《瀛奎律髓》卷六《次韵傅惟肖》诗末评语)尽管萧氏的诗集已佚,不能窥其全豹,但这两首留存的咏古梅七绝却的确体现出这种风格。

第一首咏凌晨的古梅。一二两句是拗句,乍读觉似李贺,细绎却又不然。因为李诗的比喻往往出人意表,匪夷所思,而此诗的设譬却“入人意中,出人头地”(袁枚《续诗品·割忍》),可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者。诗人是熟读《楚辞》的,他凝视着枝上的梅花,眼前不禁浮现出湘妃亭亭玉立在蛟脊上的倩影。《九歌·湘夫人》中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场面,只是说“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湘夫人所乘的乃是马。但诗人既把偃蹇蟠屈的梅枝想象成“冻蛟”,那无疑只有登上蛟脊的水神湘妃才能与枝上之花相比了。萧氏跟曾幾学过诗(张端义《贵耳集》卷上),受过江西诗派的影响,此派作诗的特点之一是讲究“无一字无来历”,“湘妃”与“蛟”既同出一篇,可谓“俯拾即是,不取诸邻”(司空图《诗品》),那自可移花接木,请湘妃的凌波之步踏上蛟背了。如果把“湘妃”换成别的什么美人或仙子,恐怕就没有这么贴切自然(即使把梅花比作洛神亦然,不但因为《洛神赋》中无蛟,不能就近取譬,最主要的是因为梅是江南之树,欲状梅花之神,“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般的北方女神总没有“要眇宜修”的南方女神来得适合)。首句的诗眼是“冻”字,有了此字,此花才非梅莫属。

诗人凝视着枝上的梅花,眼前乘蛟的女神忽又化为挂在珊瑚枝上的海月。也许有人会说,诗人的想象力并不算丰富,把树枝比作珊瑚并不新奇,不是西晋的潘岳早就把石榴树比做“若珊瑚之映绿水”(《石榴赋》)了吗?诚然,若仅仅一般地把梅枝比作珊瑚那的确是拾人牙慧,不过诗人赏梅是在侵晓,晨光熹微中的梅枝比在其他任何时刻都要酷似在半透明的海水中隐现的珊瑚。何况诗人又进一层以海月来比喻梅花,海月是一种半月形的白色贝类,与珊瑚同是海中之物,珊瑚挂海月的设想可谓镶合有情,裁缝无迹。再着一“冷”字,以喻着花梅树真称得上是形神皆似。

接着诗人就触景而有所感了:如果没有花的话,眼前的梅枝会是“丑怪惊人”的,而在花信来临的今日,岂止是“老树着花无丑枝”(梅尧臣《东溪》),简直还显得“妩媚”了。范成大《梅谱后序》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奇怪者为贵。”但如果没有暄妍的花朵的妆扮,光秃秃的梅枝哪能呈现出“韵胜”和“格高”来呢?此句暗用了一个典故,如果不知道的话会有妨对整首诗的深入理解:《旧唐书·魏徵传》称魏徵“状貌不逾中人”,而唐太宗却说:“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正是这一句开拓了诗境,在古梅身上寄托了更为深远的含意。

第四句似从林逋《山园小梅》诗“粉蝶如知合断魂”句脱胎而来。诗人感叹古梅的这种“丑怪”中的“妩媚”,只有“晓寒”为之“断魂”(义同“销魂”),言下不胜知音难遇之感。末二句极抑扬顿挫之致,与其说是“咏梅”,倒不如说是自咏。不妨把“丑怪惊人能妩媚”看作是诗人对自己“苦硬顿挫而极其工”的诗风的自我评品。当然,“诗无达诂”,也可能是诗人对自己人品的夫子自道。

第二首是叠前韵之作,咏的是黄昏的古梅,却又换了一个角度。发端是一联对仗,用了拗救(“著”字宜平而用仄,“供”字宜仄而用平);以“百千年藓”与“枯”、“老”诸字眼点出梅树之古,以“三两点春”极言梅花之少。声调和字面都给人以“苦硬”的印象,而且不再用“比”,改用了“赋”的艺术手法。“春”指梅花,这是古人习用的,典出刘宋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三句是说古梅托根绝壁,已非人境,绝没有人来梅边吹笛,因为笛曲有《梅花落》、《梅花引》诸调,古人咏梅往往用吹笛来渲染气氛,如陈朝江总《梅花落》诗云:“金铙且莫韵,玉笛幸徘徊。”唐代韩偓《梅花》诗云:“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殷尧藩《山中梅花》诗云:“铁心自拟山中赋,玉笛谁将月下横。”这儿不是“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而是“反其意而用之”。

末句是说梅花所怕的只是被冬日黄昏的蜜蜂知道,淡泊宁静的生活被破坏,与张九龄《感遇》诗“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考萧德藻隐居屏山,那儿千岩竞秀,故自号千岩老人(见《乌程县志》卷二三本传)。味诗意当是借梅自咏,以明终隐之志。

这两首诗初看似乎表达了两种互相矛盾的心情:既叹息知音之少(第一首),又表示不求人知(第二首)。实际上,二者并不抵牾,第二首乃是指“不知我者”而言,既不知我,那自然不希望他们来烦扰。将此二诗并读,可知萧诗的“顿挫”不但表现在一首诗的内部,还表现在同题的前后两首诗之间,真可谓“极其工”了。后来姜夔向他学诗,也同样“琢句精工”(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丙集卷二),但扬弃了他的“苦硬”。

(刘永翔)

黄公度

【作者小传】

(1109—1156)字师宪,莆田(今属福建)人。绍兴八年(1138)进士第一。除秘书省正字。罢为主管台州崇道观。忤秦桧,通判肇庆府。桧死召还。终考功员外郎。有《知稼翁集》、《知稼翁词》。

乙亥岁除渔梁村

黄公度

年来似觉道途熟,老去空更岁月频。[1]

爆竹一声乡梦破,残灯永夜客愁新。

云容山意商量雪,柳眼桃腮领略春。

想得在家小儿女,地炉相对说行人。

〔注〕

[1] 更:读平声,经历之意。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是农历乙亥年。这年十月,专横跋扈、卖国投降的秦桧死了,人们纷纷起来揭露他的罪恶,群情激愤。在舆论的压力下,高宗召回一些受秦桧打击迫害的官员。作者当年遭贬出判肇庆府,这时也奉召回朝,在奔赴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途中,大年三十行经闽北渔梁山下的渔梁村(今福建浦城县西北)。逆旅逢佳节,在无限感慨中,写下了这首诗。

诗以感怀发端。诗人多年来仕途奔波,宦海沉浮,阅历既多,自以为是谙练世情,老马识途了,但又觉得政治风云变幻莫测,首句用“似觉”点出对前途把握不定的心理状态,显示出茫茫身世之感。在旧岁将尽的年终,诗人看到年复一年,时光流逝,而自己却功业未就,老大无成,兴起了岁月蹉跎、流年虚度的嗟叹。次句的“空更”,语意深切,表达了诗人当时无任凄惘的心境。

佳节思亲,是人情之常,辗转客程,失去了家人团聚的欢乐,便到梦境中去寻求。却被爆竹声惊醒了。“爆竹”这一含有特定意义的形象,渲染了节日气氛,起了以景增情的作用。接着又用“残灯”、“永夜”,刻画环境的凄凉。在漫漫长夜中,独自伴着昏暗欲灭、摇曳不定的灯光,窗外又不时传来辞岁的爆竹声,叫人心碎。旅况的孤寂索寞,自然涌出“客愁新”的心情,以景衬情,颇见匠心。

“客愁”而说“新”,暗示已有旧愁,旅次逢岁末,又添了新愁。新愁承“乡梦”而来,愁的内涵,不言而喻。旧愁乃是诗人自叹:“无端却被东风误”(《题嵩台二绝》),可以从作者贬谪僻地的生活背景悟出,亦不觉晦涩。

三联用拟人手法写天气,宋人诗词常用这种写法,著名的有姜夔《点绛唇》词:“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此联上句描绘雪意浓酣,垂垂欲下的客中实景,进一步映衬游宦在外的艰辛和漂泊羁旅的寂苦,下句联想到腊尽春来,写出春回大地的旖旎风光。“柳眼”指初生的柳叶,元稹《寄浙西李大夫》四首之一:“柳眼梅心渐欲春。”“桃腮”指桃花,《剪灯馀话·秋千会记》:“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从岁末欲雪到春光明媚,时间上有一个大的跨度。诗人运用对偶,把不同时间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在回环对比中,增加了境界之美,也表达了他想以未来欢乐的憧憬消解当前旅愁的愿望。英国诗人雪莱说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作者在长期贬谪之后,盼来了重新起用的机会。他对这次临安之行充满了希望,残冬将尽,春天正向他走来,可以尽情领略“桃红柳绿”的春色,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了。

然而诗人毕竟摆脱不开现实生活的羁绊,绵绵的乡愁使诗人展开想象,在空间上来了一个大的跳跃。诗的尾联,从对方落笔,将不尽的情思,浓缩在“想得”一语之中。说儿女们围坐在地炉边,念叨着自己,这比直说自己如何想念家人,倍加生动亲切。白居易的“想得闺中深夜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冬至夜思家》)情景与此相似,惟黄公度借天真小儿女之口说出,更为动人。

作者以情出景,以景喻情,虚实结合,情景相生。在时地的跨度中,开拓了诗的意境,虽无大波澜,但用词鲜明,质朴真切。诗人入朝之后,因秦桧党羽仍然把持朝政,只得了个考功员外郎的闲职,没过多久,就赍志以殁,终年才四十八岁。他所憧憬的春天,终于没有来临。

(李敏)

悲秋

黄公度

万里西风入晚扉,高斋怅望独移时。

迢迢别浦帆双去,漠漠平芜天四垂。

雨意欲晴山鸟乐,寒声初到井梧知。

丈夫感慨关时事,不学楚人儿女悲。

秋天,草木黄落,原野萧条。苍凉凄清的景象,最易触动离人游子的伤感,勾起羁旅行役的乡愁。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首开其端,古往今来,多少骚人墨客,从各自的身世经历,以“悲秋”,“秋兴”为题,抒发了思乡怀人的感慨。这首《悲秋》诗,并未凭秋色以诉离情,托秋意以写别恨,而是借秋景表达他的忧国之心,格调高致。

诗一开始,即紧扣题目,以“西风”点秋,以“怅望”点悲,展现出诗人在西风萧瑟中,独立书斋怅然想望的画面。首句在“扉”前着一“晚”字,交代了时间,又渲染了冷寂的气氛。次句在“斋”前着一“高”字,标明了立足点,为所见愈远作了铺垫。李白《折荷有赠》诗:“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情景与之约略相似,但此处写得较为含蓄深沉。诗人没有明说怅望什么,而是留下悬念,径直引着读者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别浦。

“别浦”是通大江的小河汊。南朝宋代谢庄《山夜忧》诗:“凌别浦兮值泉跃,经乔林兮遇猿惊。”唐人郑谷《登杭州城》诗中,也有“潮来无别浦,木落见他山”的佳句。遥看别浦,双双行舟扬帆而去,渐渐隐没;极目凝望,广漠而静谧的荒野伸向远方;荒野尽头,天似穹庐,边际四垂,寥廓苍茫。萧瑟落寞的景象,映衬出诗人抑郁孤寂的心境。

作者黄公度,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举进士第一,曾任秘书省正字,时秦桧当权,因贻书台谏官言时政,被加上“讥谤”国事的罪名,贬为肇庆府通判。当时的台谏官(御史的别称)已成为秦桧排斥异己的工具,只要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讳”,无不争先揭发邀功。这首诗作年无考,从内容上看,作者关切时事,委婉曲折地表示出对秦桧推行投降政策的不满。“雨意”一联,借眼前实景写出了蕴结在心底的情思。“雨意欲晴”和“寒声初到”,是自然气候的变化,又实中寓虚,隐喻政治气候的变化。诗人赋予“山鸟”、“井梧”以人的性格,用带有喻义的艺术形象,抒情的笔调,告诉人们:山鸟只是为目前的晴天而高兴,井边的梧桐却敏感到季节的变易。作者当时正处在宋金对峙的时代,那些沉湎于偏安局面的权贵们,仅希求一时的和平与欢乐,惟有关心国家命运的有识之士,才能看到隐伏着危机的苗头。“井梧翻叶动秋声”,诗人运用“井梧”的物候特征,含蓄不露地暗示他不甘于沉默,不屈于威压的决心。

最后,作者一变前文铺叙景物的格局,直抒胸臆,以“丈夫感慨关时事”的壮语作结,痛快淋漓地托出全篇主旨。并且断然鄙弃楚人宋玉伤时悲秋、惆怅自怜的儿女之情。诗人的伟大抱负,对个人穷通不萦于怀的豪迈气度,跃然纸上,读了令人击节赞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作者“词气恬静而轩爽,无一切淟涊龌龊之态”,实属平允精当之论。

诗名《悲秋》,作者不写一个“秋”字,而是通过“西风”、“寒声”、“井梧”等事物的典型特征,刻画出秋的意境。全诗气韵生动,时人称其“诗效杜甫古律格,句法逼真”(见《宋诗钞·知稼翁集序》)。作者托景抒情,把复杂的思想感情,用简洁的形象表达出来,寓悲壮于闲淡之中,的确耐人咀嚼,引人涵咏寻味。

(李敏)

道间即事

黄公度

花枝已尽莺将老,桑叶渐稀蚕欲眠。

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

村垆沽酒谁能择?邮壁题诗尽偶然。

方寸怡怡无一事,粗裘粝食地行仙。

这是一首纪行述怀之作。诗人以鲜明的笔触,刻画了江南初夏的田园风光,描述了恬淡闲适的行旅生活。

诗一起句,就选用富有时令特色的景物,点明了季节。“花”是春天的象征,“花枝已尽”用一“尽”字,写出了繁花凋落,春光消逝的景象。“莺”是报春的鸟,“莺将老”用一“老”字,说明雏莺渐长,啼声衰谢,春天已经归去。此中未遣一字表示感情,但已含有对韶华易逝的惋惜之情。次句又转换镜头,映出“桑叶渐稀”的画面。“渐稀”并非凋零,而是被采摘殆尽,这说明蚕要进入不食不动的眠期了。“蚕欲眠”以季节性和地区性的特点,形象地显示了诗人在初夏行经江南农村的情景。

“梅雨”是江南初夏特有的气候。诗人抓住这一季节特点,抒写路途境况,渲染初夏的气氛。黄梅雨是下一阵停一阵,行人还能在间歇中赶路,用“半湿半晴”形容梅雨天气的道路,十分贴切。要是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将另是一景。由于时下时停,阴晴不定,天气便是忽冷忽暖;这种“乍暖还寒时候”,正是农历四月麦收季节。诗人将抽象的时间概念,化为易于感知的意象,称之为“麦秋天”。《初学记》卷三引汉蔡邕《月令章句》:“百谷各以其初生为春,熟为秋,故麦以孟夏为秋。”唐罗隐《寄进士卢休》诗:“从此客程君不见,麦秋梅雨偏江东。”此虽指事不同,而光景仿佛。

上两联写景,突出了时令特征,而且用对偶句式,把各种物象组合在一起,互相衬托,像电影中的“叠印”镜头,将江南乡村的初夏景色刻画得鲜明生动。作者还把养蚕和麦收等农事活动摄入诗中,不仅丰富了季节感,同时也增添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下两联转入叙事抒怀。诗人在梅雨时节赶路,已见羁旅行役之苦。走累了,也只能在乡村酒店歇歇脚,饮几杯水酒解解乏,更显出沉滞下僚,仕途奔波之艰辛。“谁能择”一句反问,深化了意境,隐隐露出蹭蹬失意的情怀。逆旅生活的另一侧面也反映了诗人随遇而安,恬然自适的心境。在邮馆客舍的墙壁上,即兴题诗,把偶然的感受信手写出,只不过是为了排遣旅途的寂寞,消除心头的郁闷。旅人皆然,己亦如是。“尽偶然”与“谁能择”相对应,用全称判断加强语势,蕴含着不得不随俗浮沉,与时俯仰的衷曲。

尾联笔意洒脱,诗人决心丢开烦恼,以旷达求解脱。“方寸”指心,心中无一事是说无所希求,心地洁净。“怡怡”一词,用意精到。《宋史·隐逸传·宗翼》:“隐而不仕,家无斗粟,怡怡如也。”诗人仕途坎坷,生活清苦,但还有“粗裘粝食”,自然应无怨尤。结句以“地行仙”自喻。地行仙是指住在人间的仙人,亦省作“地仙”,多用以比喻生活闲散,无所忧虑的人。白居易《池上即事》:“身闲富贵真天爵,官散无忧即地仙。”苏轼《乐全先生生日以铁拄杖为寿》诗:“先生真是地行仙,住世因循五百年。”这首《道间即事》诗虽然寄托了仕宦不达,有志未酬的感慨,也表现出不慕荣利,洁身自好的精神。

此诗用白描手法,把眼前常见景象组合入诗,不堆砌辞藻,写得简淡而不近俗,在宋诗中是很有情味的作品。

(李敏)

陈焕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少微,博罗(今属广东)人。绍兴中特科,调高要簿。

梅花

陈焕

云里溪桥独树春,客来惊起晓妆匀。

试从意外看风味,方信留侯似妇人。

这是一首饶有新意的咏梅诗。

首句“云里溪桥”,先为梅花绘出衬景。“云里”言山之高且深,“溪桥”,见地之僻而雅。在这高山僻雅之地,忽然看到一树梅花,自是意外的喜悦。这是一株春情勃郁的梅花,不同于“昨夜一枝开”的雪中早梅,也不同于“暗香浮动”的月下幽梅,它别具孤芳自赏的韵致。下一“独”字,更见此花傲然特立、寂寞清癯的风姿。这个起句看似平实叙述,平实中自有一种高洁要眇的境界。再看次句:此花索居悄悄,就像山谷中的一位绝代佳人,天寒翠袖,自怜幽独。她生在这深山僻野、人迹罕到的地方,年年岁岁,春情寂寂,又何期能一遇知己,一展芳颜?现在竟然有此远客解人,披荆来相存问,又怎能抑制其内心的激动?于是,他乍惊复喜,灿然微笑,红粉匀妆,起迓雅客。“惊起晓妆匀”五字,写红梅初绽,风韵嫣然,极有情致。乍读之下,也许觉得奇怪:梅花怎能“惊起”?似不可解。细味之就会悟出,这完全是诗人一片奇妙的悬想,给无情之物敷上了主观之情。在诗人想象中,这位佳人长年寂寞,乍遇知音见赏,安得不惊?感恩知己,又怎能不粲然而笑,宛转而起?这一句写出诗人一往情深的痴心玄想,可谓摄花之魂。

三四两句转笔写诗人的兴会观感,“意外”上承“惊起”而生发联想。佳人惊起匀妆,是由于意外地遇客来赏。她芳枝微展,晓妆乍匀,自然有一种特殊的风味。这个“惊起”的“惊”字,正如杨玉环“九华帐里梦魂惊”(白居易《长恨歌》)的“惊”字一样。美人梦中惊起,比平常从容盛妆浓抹,自然别是一种风味。这种风味,唯能于意外中偶然得之,此则所谓“试从意外看风味”的含义。这是推开常境,翻进一层的写法。诗人既得此意外的、异乎寻常的风味,心荡神摇,于是妙想联翩而来,突然又翻出“方信留侯似妇人”这样一个奇特精警的结句。司马迁在《史记·留侯世家》里赞留侯张良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观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这是说张良既具丈夫胸怀,英雄韬略;又有美如少女的外貌。当然,更可贵的是,他智勇绝伦,佐汉高祖刘邦取得天下后,封万户,位列侯,却能摒弃人间富贵,愿从赤松子作方外游,有一种高蹈自守的襟怀。这种襟怀,与独处云里溪桥、自甘幽独的红梅,一点相通;而留侯恂恂如处子的姣好外貌,又与这株梅花晓妆初匀的风韵,隐然相似。因此诗人设此奇喻,兼言双美。

用美人比梅花,古典诗词中累见不鲜,已近熟滥。陈焕这首诗,却以“客来惊起晓妆匀”七字写出此花特有的风神,这就在静态中有动态,在一般中见特殊,在熟滥中辟新境。咏梅而写其迎霜斗雪的精神,也是陈旧手法。此诗独以“留侯似妇人”为喻,便想落天外,异彩惊人。“留侯似妇人”这个典故,略具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但何以把他和梅花联系起来,则又颇费思量。及至领悟到诗人用的是由梅花联想到美人,由美人联想到留侯这一连类的比喻,则又不能不豁然而激赏诗人的构思之巧,读之令人耳目一新。这就是宋诗深折透辟,咀嚼而弥感隽永的地方。不少人指宋诗“生涩枯淡”。贺裳《载酒园诗话》说,宋诗“敷衍多于比兴,蕴藉少于发抒。求其意长语短者,十不一二”。陈焕这首七绝,却正是形象丰腴、意长语短之作。

(赖汉屏)

王十朋

【作者小传】

(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温州乐清(今属浙江)人。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第一。孝宗朝,历官国史院编修、起居舍人,侍御史,改吏部侍郎,历饶、湖等四郡守,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卒谥忠文。有《梅溪集》。

夜雨述怀

王十朋

夜深风雨撼庭芭,[1]唤起新愁乱似麻。

梦觉尚疑身似蝶,[2]病苏方悟影非蛇。[3]

浇肠竹叶频生晕,[4]照眼银釭自结花。[5]

我在故乡非逆旅,[6]不须杜宇唤归家。

〔注〕

[1] 庭芭:种在庭院里的芭蕉。

[2] 身似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因庄周有梦中化蝶之事,后来人们称梦境为“蝶梦”。

[3] 影非蛇:用“杯弓蛇影”故事。汉应劭《风俗通·神怪》:“杜宣饮酒,见杯中似有蛇,酒后遂感腹痛,多方医治不愈,后经友人告知是壁上赤弩照影于杯,其形如蛇,始感释然而病亦愈。”

[4] 竹叶:酒名,又称竹叶青。

[5] 银釭:银灯。

[6] 逆旅:旅舍。

这首《夜雨述怀》,是作者早期的作品,作者壮年时期,正值秦桧当政,无心出仕,隐居故乡梅溪,聚徒讲学,在病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写下这首诗,抒吐自己忧时的心情,以及有志难酬的苦闷。

诗的头两句:“夜深风雨撼庭芭,唤起新愁乱似麻。”夜深了,窗外的风雨,正摧撼着院子里的芭蕉。这声音萧萧瑟瑟,唤起了诗人纷乱的新愁。他是在梦中惊醒的,清冷的环境,忧郁的愁思,使他有心绪如麻之感。接着第三四句:“梦觉尚疑身似蝶,病苏方悟影非蛇。”写的是梦醒以后心情恍惚的情况。梦醒了,自己还在疑心此身已经化成蝴蝶;病是刚刚好转的,这才悟到先前怀疑的影子并非是蛇影。从虚幻到觉醒,本是病苏梦醒以后常见的心理状态,作者是一个正直的文人,也是有志之士。他之所以有这种心理情态,显然是渗有对时事的忧虑。不过在诗句中没有直接点明而已。诗的第五六两句:“浇肠竹叶频生晕,照眼银釭自结花。”写的是排愁自遣之情。“竹叶”,自然是指酒,诗人想借酒浇愁,酒还未入愁肠,脸上已经频频泛起了酒晕。他坐对荧荧照眼的灯光,这灯芯上已经结上了灯花,灯花是报喜的,此刻哪有什么可喜的事呢?只好任其自由结花吧。这两句可见作者是盼望有遣愁的机会和可以舒怀的喜讯的。但就是这点心愿,在当时也难以实现。正在清愁难遣的时候,作者忽然听到杜鹃鸟的啼声,他感慨万千地写下了结句:“我在故乡非逆旅,不须杜宇唤归家。”杜宇就是杜鹃,它的啼声是“不如归去”,一般有家归未得的人听了之后,会触动思乡之情,作者此时身在故乡,并非旅居在外,所以感叹地说:我并没有离开故乡,不需你唤“不如归去”,劝我回家了。作者有志用世,但当时是豺狼当道,善类遭受摧残陷害的不知多少,作者只好郁郁家居。因此最后两句,才点明胸怀,倾诉出报国无门、壮怀难展的感慨。

全诗即景抒怀,从深宵风雨到午夜一灯;从梦觉以后的清愁,到听得杜宇啼声所引起的悲愤;步步深入,诗人的心境,自见于诗句之中。直到秦桧死后,诗人才出而应试,以经学淹通被选拔为第一,解除了长期以来内心的痛苦。

(马祖熙)

咏柳

王十朋

东君于此最钟情,妆点村村入画屏。[7]

向我无言眉自展,与人非故眼犹青。

萦牵别恨丝千尺,断送春光絮一亭。[8]

叶底黄鹂音更好,[9]隔溪烟雨醉时听。

〔注〕

[7] 画屏:有彩绘或画饰的屏风。

[8] 断送:送尽。

[9] “叶底”句:用杜甫《蜀相》诗句“叶底黄鹂空好音”而变其句意。黄鹂,即黄莺。

这首《咏柳》诗,全从所咏的对象着笔,确切地说:咏的是春柳。全诗八句写了柳,也点染上春天的色彩。

开头两句:“东君于此最钟情,妆点村村入画屏。”东君,也就是人们乐于歌颂的春之神,他对于杨柳是最钟情的。只要春天的脚步来到了人间,陌头的杨柳,就首先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渐渐地由鹅黄成为嫩绿。溪边村边池塘边,到处都是一样。它们把村村社社,装点在绿色的画屏中间。有了杨柳,人们便觉得春天的婀娜多姿;看到柳枝,人们就意识到他们又回到了风光旖旎的阳春的怀抱。的确,此时人们充满着青春的喜悦,仿佛生活在画图之间。这两句是总写。

接着三四两句从细处着笔,写柳眉和柳眼:“向我无言眉自展,与人非故眼犹青。”人们习惯地把柳叶和翠眉相比,一到芳春季节,千万丝杨柳一齐吐翠舒眉,含情展黛,尽管她们相向无言,却饶有动人的韵致。人们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只要柳条上露出点点的生机,那最先苏醒的,便是青青的柳眼。杨柳是多情的,尽管不是故交,她也还是以青眼相待,从来不用冷眼白眼看人,经常保持温柔的心性。“青眼”是用阮籍能用青白眼的典故。作者在第三句,用“向我”这个词组领句,第四句却用了“与人”,这都是从主观方面去观察的,其实要是互换一下,句意还是一样。即:“向我”可以改成“对客”,“与人”可以改成“与余”,这是诗歌中常用的手法。第五六两句写柳丝和柳絮:“萦牵别恨丝千尺,断送春光絮一亭。”古人重视离别之情,往往在分手的当儿,折柳赠送行人,借柳条垂丝之长,萦牵离愁别绪,以示永不相忘。在春天将去的时候,柳老花飞,漫空飞絮,这纷飞的柳絮,仿佛送尽了春光,也恋恋不舍地送着行人在话别的长亭飞舞。“萦牵”、“断送”两个词都非常传神。

结尾两句写柳荫:“叶底黄鹂音更好,隔溪烟雨醉时听。”暮春时节,杨柳绿已成荫,这时候人们可以“载酒听鹂”,“叶底黄鹂三两声”,这呖呖的声音,娇柔宛转,人们喝点酒,坐在柳荫下面,听着黄莺的歌唱,陶醉在明媚的风光之中,也算得上是“赏心乐事”了。要是在吃醉的时候,隔着溪流,在烟雨迷蒙中听上一番,那么“细雨润莺声”,莺儿的歌喉,该更加清脆而圆润了。

(马祖熙)

韶美归舟过夔,留半月语离,作恶诗以送之,用韶美原章韵[10]

王十朋

弱羽年来正倦飞,[11]夔门邂逅故人归。[12]

人生一笑难开口,[13]世事多端合掩扉。

况是桑榆俱暮景,[14]何曾富贵已危机。[15]

明朝怅望仙舟远,[16]百尺高楼上静晖。[17]

〔注〕

[10] 夔:夔州的省称,州治在今四川奉节。作者曾知夔州。韶美:作者之友,身世不详。

[11] 倦飞:陶渊明《归去来辞》:“鸟倦飞而知还。”

[12] 夔门邂逅:夔门,指瞿塘峡。此处指夔州。邂逅:不期而遇。

[13] “人生”句:语本杜牧《齐山》诗:“人世难逢开口笑。”

[14] 桑榆:比喻晚年,原指晚景。《太平御览》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

[15] 富贵危机:用东晋末诸葛长民的典故。诸葛长民将被刘裕杀害时,说:“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今日欲为丹徒布衣,岂可得也。”(《晋书·诸葛长民传》)

[16] 仙舟:用东汉名士郭太的典故。郭太曾与河南尹李膺(东汉党锢中的著名人物)同舟济河,众宾望之,以为神仙(见《后汉书·郭太传》)。仙舟本此。

[17] 静晖:原注云:“州宅有静晖楼。”

这首诗写在客中送别友人,寄寓自己也想辞官东归的思想,作者此时作夔州守,“恶诗”一语当为自谦。

开头两句:“弱羽年来正倦飞,夔门邂逅故人归。”弱羽谓不堪高飞的小鸟。表明自己几年来为官外郡,大有鸟倦思还之感。这次在夔州幸得与故人相遇,邂逅间周旋半月,彼此非常情亲,现在又送故人东归,而自己仍然留滞夔门,因而更加惆怅。第三四两句:“人生一笑难开口,世事多端合掩扉。”作者表示人生快意的时候殊少,难得有开口笑的机会;而世事却变化多端,不如掩着柴门家居的好。这两句和前面的“弱羽”、“倦飞”相应,说明自己思归的原因。

第五六两句:“况是桑榆俱暮景,何曾富贵已危机。”“桑榆”表明晚年,是日已西垂的暮景。作者感叹自己和韶美已经都届老年,彼此都浮沉宦海,何曾得到富贵,却已感到仕途到处存在着危机。这两句借以慰勉韶美,并再次表白思归的原因。

结尾两句:“明朝怅望仙舟远,百尺高楼上静晖。”着重写送别惜别的心情。韶美即将乘船东下,明朝再登静晖楼,凭高怅望,只怕故人的一舸仙舟,早已越过瞿塘峡口穿过万重山了。作者不写此刻的执手话别之情,而悬想明朝的登楼怅望之景。使送别的情谊,更深一层。表明此刻已殷殷难舍,那么明朝独自登楼怅望,必然更加难以禁受了。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云:“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和这两句相比,有异曲同工之妙,李诗致送别后凝望之情,思致潇洒。这两句深情惜别,而又寓以自己思归的情绪,意境深沉,耐人寻味。

(马祖熙)

韩元吉

【作者小传】

(1118—1187)字无咎,号南涧,开封雍丘(今河南开封)人,徙居信州上饶(今属江西)。韩维四世孙。以荫为龙泉县主簿。绍兴中知建安县。乾道九年(1173),权礼部尚书,使金贺生辰,还,除吏部侍郎。后知婺州,移知建安府,大兴学校,创修郡志。入为吏部尚书。后再知婺州,提举太平兴国宫。封颍川郡公。与朱熹友善。曾与叶梦得、曾幾、章甫、陆游、陈亮等相唱和。有《南涧甲乙稿》。

送陆务观福建提仓

韩元吉

觥船相对百分空,[1]京口追随似梦中。[2]

落纸云烟君似旧,[3]盈巾霜雪我成翁。[4]

春来茗叶还争白,[5]腊尽梅梢尽放红。

领略溪山须妙语,小迂旌节上凌风。[6]

〔注〕

[1] “觥船”句:杜牧《题禅院》诗:“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注引《晋书·毕卓传》:“(卓)尝谓人曰:‘但得酒满数百斛,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便足了一生矣。’”觥船:指载酒船以觥引酒。

[2] 京口:今江苏镇江。

[3] 落纸: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挥毫落纸如云烟。”

[4] 盈巾霜雪:古人喜著头巾,盈巾霜雪,意为满头白发。

[5] 茗叶:茶叶。宋人宋子安《东溪试茶录》:“茶之名者有七,一曰白叶茶,茶叶如纸,民间以为茶瑞。”福建武夷山产白叶茶。

[6] 旌节:古代使者所持之节。宋制:镇守一方的军政长官,得拥旌持节。凌风:亭名,在福建建安,韩元吉有登凌风亭题名录。此诗原注云:“仆为建安宰,作凌风亭。”

孝宗淳熙五年(1178)春季,陆游(字务观)由川蜀奉命调回京城临安(今浙江杭州)。这年秋天,陆游拜官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简称福建提仓),暂时回到山阴(今浙江绍兴)故居休假,在冬季启程赴任之前,韩元吉前来送行,临分手之际,写下了这首赠别的七律。

韩元吉和陆游一样是坚决主张抗金恢复中原的志士,自从陆游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入蜀之后,他们分别已经九年了。这次刚刚晤面不久,却又离别,感叹年华易逝,人皆垂老,所以在诗中不胜惜别之情。全诗前四句深情忆旧,后四句寓情于景,着笔不多,语言真挚。

开头两句:“觥船相对百分空,京口追随似梦中。”首句写觥船送别。觥船是一种载酒的船,在船上依依话别,对饮离杯,回首当年,真有百事成空之感。次句追忆京口旧游。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当时陆游任镇江通判,恰好作者来镇江省亲,两人同游金山,互相酬唱。明年,改元乾道,作者改任京官,又来镇江同游,有京口唱和一集,“道群居之乐,致离阔之思。”现在回想起来,竟像在梦中一样。这两句寄慨深沉,为全诗定了基调。

第三四两句:“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前句称誉陆游,虽然入蜀多年,而诗风慷慨,挥毫染翰,满纸云烟,气魄雄劲,不殊昔日。后句感叹自己,此刻已满头霜雪,在国事艰虞之秋,未能多为国家宣劳,匡扶时局,现在已成为皤然老翁了(作者长于陆游七岁,本年六十有一)。这两句分写两人当前的情况,表达了彼此都有壮志未酬的感慨。

接着五六两句,笔锋一转,借景抒情:“春来茗叶还争白,腊尽梅梢尽放红。”作者设想陆游到福建的时候,已是下一年的春天,那里的名茶———白叶茶,该争先吐出白色的芽叶了。而在此刻分手之时,已经腊尽春回,红梅花都已迎年开放一片嫣红了。这两句笔姿潇洒,深见作者旷达的胸怀。不专为别情所牵恋;而情景交融,不落凡响。结尾两句,再振一笔,以慰行人,并回映前文,有余音绕梁之妙。这两句说:“领略溪山须妙语,小迂旌节上凌风。”作者和陆游在壮年的时候,都曾任官闽中。陆游开始做官的时候,任福州宁德县主簿,那时正当秦桧死后,陆游年三十四岁(1158),作者也曾任过建安守。彼此对闽中溪山之胜,是非常熟悉的。现在陆游再度任官福建,旧地重来,已经相隔二十年了。所以结笔前一句是希望友人把妙笔重新点染那里的溪山。作者守建安的时候,曾登过那里的凌风亭,建安地近福州,所以在结句说:“小迂旌节上凌风。”语意双关,希望陆游此去福州,不妨稍为迂回一下道路,登上凌风亭,一访那里的胜景,那么作者虽然未能同行,也可以因友人访问自己的旧游地而一慰平生了。

(马祖熙)

吴儆

【作者小传】

(1125—1183)字益恭,初名偁,休宁(今属安徽)人。绍兴二十七年(1157)第进士。历朝散郎,广南西路安抚使,知泰州,主管台州崇道观。卒谥文肃。有《竹洲集》。

寓壶源僧舍三绝

吴儆

风檐淅淅褪新青,书展残灯翳复明。

读罢《离骚》还独坐,此时此夜若为情。

闷来掩卷已三更,风露涓涓月满庭。

闲扑流萤冲暗树,危梢点点堕寒星。

归来闭户还高枕,窗隙微通月影斜。

风急忽惊乌鹊起,空阶簌簌堕松花。

绝句三首以“寓壶源僧舍”为题。“寓”字表明诗人在寄居中写作,“壶源僧舍”是寄居的处所,“僧舍”即佛寺,表明这是一个幽深僻静之处。三首所写都是夜间情景,第一首写独坐夜读,第二首写月下扑萤,第三首写高枕无眠;三首绝句紧紧承接,以第一首为张本,构成一个整体。

第一首首句写居室之外,“风檐淅淅”四字写吹到屋檐下的淅淅风声,用声音烘托出夜深人静的境界;“褪新青”三字写草木在风声中渐渐消退了青青之色,用色彩的变化来表现秋天的悄悄降临。这是诗人独居僧舍夜读《离骚》所处的环境。第二句写居室之内,一盏残灯,展卷夜读。“残”字在光线上写出灯光的暗淡,从时间上写出已近深夜,从气氛上又表现出凄清。残灯之下,诗人目力能“翳”而“复明”,正表现了读书时精神的专注。第三句点出所读的书是《离骚》,而且是独自一人;“独坐”二字使人如见“读罢《离骚》”之后,诗人那凝神深思的神态,从而体会到《离骚》的内容是怎样地打动了诗人的心。末句直述,沉寂的时刻、孤独的夜晚,诗人的情感好像已完全与屈原融而为一了。

第二首写诗人被《离骚》所打动,掩上书卷,时至午夜,依然“闷来”不能入眠,于是步入庭中,展现在眼前的是“风露涓涓月满庭”的夜景,“涓涓”的“风露”暗示着清凉,满庭的月色带来了凄清。在枝叶荫蔽的暗影之中,飘荡着萤火虫的点点微光,此刻诗人“闲扑流萤”,无意中碰撞了暗中的树木,从高高的树梢上飘落的点点流萤就像夜空陨落的颗颗寒星。“闲”字并非安闲、消闲之意,诗人只是以这看似悠闲的动作来排遣胸中的“闷”气罢了。这“危梢点点堕寒星”一句,绘制了富于幻想色彩的境界,为诗歌添了画意,为夜景增了诗情。

第三首写回到室内,“闭户”“高枕”。从全诗看,“高枕”在此只表示安卧而不含“无忧”之意。以下写景,以三个诗句细写安卧之后的所见所闻。窗隙中透过偏斜的月影,暗示着时间的推移;窗外急起的风声和乌鹊惊飞之声过后,连那松花飘落空阶的细碎响声也清晰地传入耳鼓,暗示着僧舍深夜的寂静。景物的描写,从侧面反映出诗人的不能安眠。

吴儆是一位被同时人称许为“忠义果断,缓急可仗”(见《宋诗钞》)的人物,因此他夜读《离骚》而被屈原忧国忧民的胸怀与追求理想的精神所打动是很自然的,正襟危坐、彻夜无眠正是他深有所感而思绪联翩的表现。从诗人在思想感情上和屈原产生共鸣一事,读者似乎可以触到他那颗为国为民而要有所作为的心。

三首绝句以一大半篇幅写景,景又着重在光与声的描绘上。诗人通过多种手法来写光:以“月满庭”、“月影斜”直接描绘月光的澄澈;通过“翳”而“复明”的视觉感受间接表现出残灯光焰的摇曳惨淡;对萤光的漂流无定,则先用动词“流”来形容,继之以“寒星”自天而落的比喻。不同的光在全诗中并不孤立:残灯与流萤虽一内一外,却同样闪烁不定;室外既有月光又有萤光,月光洒向庭院,广大而平静,萤光却是在暗影中点点飘浮;同是月光又有着铺满庭除与穿隙射入的不同。灯光、月光、萤光,在诗中相互对比、相互映衬。诗人也用不同手法来写声:对微妙轻细不易被人感知的微风声、花落声,使用象声词“淅淅”、“簌簌”正面明写;对稍响而易于听得的急风声、乌鹊惊飞声反而只通过叙述一带而过。对光与声的这一番着力描写,手法颇高妙。但诗人的用意却是以明写暗、以声写静,用有力的反衬来渲染僧舍幽暗静寂的氛围,再把读《离骚》引起的感情波澜隐注于景物描写的背后。正是思绪连绵、夜不成寐才使诗人有可能仔细体味到僧舍夜间的幽静冷寂,而僧舍的环境越是幽暗静寞,就越反衬出诗人起伏的心潮。诗人以光与声反衬暗与静,再以环境的暗与静反衬心情的起伏难平,确是反衬手法在诗歌中的妙用。

诗歌中运用叠字本不鲜见,但这三首绝句中的叠字却颇具特色。“淅”、“簌”是双声,以两组双声的叠字来绘声,增加了声音的质感;“涓”、“点”是叠韵,以这两组叠韵的叠字来绘形,增加了物体的形象性:可谓深得叠字运用之妙。叠字之外,三绝中出现的重字也很多。“此时此夜”,两个“此”字,有强调的意味;“月”自“满庭”到“月”之“影斜”,两个“月”字暗示了时间的推移;但“还独坐”与“还高枕”,“闷来”与“归来”,“堕寒星”与“堕松花”等,则显出构词与组句方式的单调与重复,不能不说是白璧微瑕了。

(顾之京)

陆游

【作者小传】

(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绍兴中应礼部试,为秦桧所黜。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曾任镇江、隆兴通判。乾道六年(1170)入蜀,任夔州通判。乾道八年,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退居家乡。工诗、文,长于史学。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并称南宋四大家。其诗今存九千余首,清新圆润,格力恢宏,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

度浮桥至南台

陆游

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

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

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

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

陆游《跋盘涧图》说:“绍兴己卯、庚辰之间,余为福州决曹。”己卯、庚辰为绍兴二十九年(1159)、三十年,即陆游三十五岁与三十六岁时。决曹,汉郡佐官,在宋为司理参军。这首诗是绍兴二十九年初到福州之作。

陆游像

———清刊本《古圣贤像传略》

陆游前期的诗,曾受梅尧臣以及“江西诗派”的吕本中、曾幾的影响,有一些涩淡的作品,但他才气横溢,有“小李白”之称,又自少喜读王维、岑参的诗,故雄伟瑰丽之作尤多,这首诗即属于后一类。

题为《度浮桥至南台》,度,或本作渡。浮桥,今福州市闽江旧大桥,原名万寿桥,宋时尚为由船只联成的浮桥,元代才改建石桥。宋梁克家辑《三山志》说:“浮桥。由郡直上南台,有江广三里,扬帆浩渺,涉者病之。”元祐八年,郡人王祖道“造舟为梁”,“北港五百尺,用舟二十”,“南港二千五百尺,用舟百”,舟上架板,“翼以扶栏,广丈有二尺,中穹为二门,以便行舟,左右维以大藤缆,以挽直桥路。于南、北、中岸植石柱十有八而系之,以备痴风涨雨之患。”可见规模相当大。南台,在浮桥南边。首联说客中多病,闻南台之名而试作一次探访,是出游缘起,平平叙入。次联写渡桥,表桥的壮观,诗笔也转为雄壮。“千艘横系”,指架桥;“九轨徐行”,指桥面广阔,如可行车马的“九轨大道”。江大水流急,故称“怒涛”;“徐”、“怒”互为映照。“九轨”、“千艘”是虚指、夸张之词,但看来浮桥的雄伟气象,非此不能表达,虚不妨实,以虚见实。颈联写至南台的所闻所感。宋时福州的大小寺庙很多,南台临江有天宁山,高可远眺郡城内外,山上有天宁寺,《三山志》说:“危楼万仞,波光入户,真江南之胜也。”附近还有泗州堂、钓鱼台院、高盖院等寺观,暮鼓晨钟,昏晓传声,故说“寺楼钟鼓催昏晓”。着一“催”字,便带有光阴在钟鼓声中暗暗消逝、年光虚度、壮志无成的感慨。南台地处城郊,四面多村落,江边眼界空阔,可以遥望云烟的起伏,这种情景,似乎古往今来就是如此。云烟自在起伏,不问古今的变化;古今的变化,也在云烟中自然过去。两者俱属无情,各行其是,互不关心;然又紧紧联系在一起:云烟不间古今,古今又运行于云烟中,故接着一句说,“墟落云烟自古今”。着一“自”字,也在冷静的叙述中透露感慨,并道出“古今”与“云烟”的联系。这一联境界阔,语调淡,然而感慨深。

结联转感慨为豪逸。初入中年,便提“白发”,有旧时一般文人喜欢言老的习气;但一转是“豪气”犹在,便以后者“遮拨”前者,显示乐观、自豪的心情。接下一句,说榕阴吹笛,而又是醉坐以吹,则是对乐观、自豪行动的具体描写,以形象补足上句。福州旧有榕城之称,据载:“三山(福州别名)多榕,治平四年,张伯玉守福州,编户植榕。熙宁以来,绿阴满城,暑不张盖。”记载可能有些夸张,但陆游写诗,距神宗熙宁年间不及百年,则榕树必然还很茂盛,故有坐榕阴吹笛之事。

这首诗虽是陆游早期作品,但已显露于晓畅流动中见雄壮的风格,《唐宋诗醇》所评中间二联是准确的:“颔联写浮桥,语颇伟丽;五六雄浑中兴象自远,有涵盖一切之气。”可惜还未指出结联能以回抱之笔生豪逸之情的好处。

(陈祥耀)

望江道中

陆游

吾道非耶来旷野,江涛如此去何之?

起随乌鹊初翻后,宿及牛羊欲下时。

风力渐添帆力健,橹声常杂雁声悲。

晚来又入淮南路,红树青山合有诗。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1)夏,诗人由镇江通判调任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通判,溯江西上。本篇是船经望江(今属安徽)道中时所作。据末句,诗人到望江一带,已是“红树青山”的秋天了。

起联从眼前的江道发兴,起得劲健有力。《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至于此?”首句即用此典。浩淼江波,茫茫旷野,一身孤孑,仆仆道途,伤心国事,无力回天,不免产生“吾道非耶”的感叹。《论语·微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次句就眼前景色起兴,暗用其意。意思是:鸟兽不可与同群,我怎能避世?这一联正是由景及情,抒发了诗人的悲愤心情。陆游由镇江通判调任隆兴府通判,与他坚主抗战,“力说张浚用兵”有关。因此,他在调离前线的途中,产生“吾道非耶”和“滔滔皆是”之慨。自己过去的道路难道真的走错了吗?将来又究竟奔向何方?这正是诗人苦闷、寂寞和忧愤心声的流露。经史典故和散文化句法的运用,加强了苍古劲拔的气势。

颔联转笔写旅途中的早起晚宿:“起随乌鹊初翻后,宿及牛羊欲下时。”乌鹊初翻,暗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诗意;“牛羊欲下”,用《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两句形容自己在道途中,每天乌鹊刚飞起,天尚未大亮时就动身出发;傍晚牛羊快要归家的时分才停船宿岸。这里写出了道途的辛苦,也隐透出无所依托的处境和外出行役的孤孑。句法上一下六,新颖工巧。

颈联由概述道路起宿转而描绘“望江道中”现境:“风力渐添帆力健,橹声常杂雁声悲。”风力渐渐增强,风帆显得饱满,帆力也大多了;在轧轧的橹声中,常常杂有一两声孤雁的悲鸣。出句意兴稍为上扬,对句又转向下抑,扬抑之间,显示出诗人心潮的起伏变化。“雁声悲”,既透露孤孑之感与征行之苦,又暗示时令已到秋天,逗下“红树青山”,针线细密,过渡自然。上下句分别叠用“力”字、“声”字,句法浑圆。

“晚来又入淮南路,红树青山合有诗。”淮南路,宋代十五路之一,熙宁间分为东西二路。淮南西路辖境相当于安徽凤阳、和县以西,湖北黄陂、河南光山以东的江北淮南地区。这里当指属于淮南西路的望江道中一带。尾联瞻望前路,满眼红树青山,正可吟咏以自遣。这时诗人的心境平静下来,意绪稍稍振起,诗的情调也转为平缓。

(刘学锴)

新夏感事

陆游

百花过尽绿阴成,漠漠炉香睡晚晴。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

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

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

这首七律,据末联“圣主初政美”之语,当作于孝宗即位之初,时间约为隆兴元年(1163)夏,时诗人自临安返山阴故里,借居云门寺。

首联写“新夏”景物:争芳竞艳的百花,已纷纷落尽,换以一片绿荫。缕缕炉香,在寂静中袅袅升起,诗人这时正在晏然静卧。两句写出初夏景色的特征,在充满生机的一片绿意中透出日长无事的闲静。诗人高卧晚晴,更显示出心态的平静。那静默中袅袅升起的炉烟便是这种心态的外化。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颔联分承“睡晚晴”与“绿阴成”,说自己病愈之后,难得喝酒;屈指算来,已有二十来天。所居的云门寺一带,山深林密,物候稍迟,直到四月,才头一次听到黄莺的鸣啭。上句写病后疏懒之态,下句带有春意尚存的欣喜。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山深”句似亦微有此意,而山中与世相隔的意蕴也隐见言外。这一联初读时,上下句似不相涉,细味方感到其风调意境之美。一个患病新愈,有相当一段时间与外界没有接触的人,当他在“百花过尽绿阴成”的新夏,听到只有春天才有的流莺鸣啭,内心的欣喜是难以言喻的。谢灵运《登池上楼》写“卧疴”初起之际适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景色,与放翁此联的神味有相似处。

第三联转叙时事,正点题内“感事”:“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上句指孝宗即位之初下诏求直言事。在古代,君主广开言路(即使是极有限的)被视为政治清明的标志,因此,引出了下句,庆幸自己在暮年得见天下承平了。而这种心情,又透露出人们对高宗朝秦桧当权误国的不满。诗人时年三十九,已说“余年”,固然是旧时文人喜欢言老的习气,但也反映出现实政治对他的长期压抑。“近传”切上“山深”,与下“已卜”紧相呼应,表现出一种急切的期待和由衷的欣喜。

“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这一联上承“近传下诏”句,圣主指孝宗。他即位之初,锐意恢复,颇有振作气象,如诏中外士庶陈时政缺失,复胡诠官,追复岳飞官并以礼改葬,起用张浚等,故诗人誉为“初政美”,并希望“圣主”不要忘记,意思是说,要坚持实行美政,不要改变。这一句微含讽谏之意。从诗人的欣喜之情可以看出他的念念不忘国事之心。

清代诗评家方东树《昭昧詹言》评这首诗说:“前半新夏,后半感事。情真语朴,意境绝佳。”前半流美圆转,特具风调之美;后半直接抒感,诚挚之情溢于言表,方氏以“情真语朴”来概括,是很确切的。

(刘学锴)

晚泊

陆游

半世无归似转蓬,今年作梦到巴东。[1]

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

邻舫有时来乞火,[2]丛祠无处不祈风。[3]

晚潮又泊淮南岸,落日啼鸦戍堞空。

〔注〕

[1] 巴东:郡名。东汉末年益州牧刘璋置,包括今重庆市奉节、云阳、巫山诸县。

[2] 乞火:借火。

[3] 丛祠:乡野林间的神祠。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宋金和议已成,政局逆转,放翁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陆游传》)之罪,被劾免归,闲居山阴四年之久。乾道六年,始除夔州通判,初夏自里赴任,乘舟溯长江西上。此诗即作于西行途中。

首句自慨身世飘零,如九秋飞蓬。“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曹植《杂诗》),“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杜甫《客亭》)。诗中一涉“蓬”字,诗人定有漂泊之恨。放翁于赴任前尝作诗自道:“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投梁参政》)通判本属下僚,夔州又在蜀地,为此微禄,离家远游,岂能无感?但放翁志存国家,不忘用世,闲居多年,方得此职,又不能轻弃。故虽怀“转蓬”之叹,仍作“西游”之梦。次句“梦到巴东”,正可见其赴任前不平静的心情。理解了他这种心情,也就能够理解其同时所作诗,为何又有“四方男儿事,不敢恨飘零”(《夜思》)、“不恨生涯似断蓬”(《武昌感事》)等句。这种矛盾的心情,伴随着他西上赴任,也充分表现在沿途所作诗篇之中。

颔联遥想入蜀途中的险难。沿长江入蜀,必经三峡,夔州即在瞿塘峡口。夔门雄峙,危岩欲坠,高江急峡,惊涛如雷;巫峡重峦叠嶂,水复江回,峡气萧森,日隐月亏;西陵礁石如林,险滩成堆,黄牛愁客,崆岭泣鬼。故诗中谓之万死一生之地、千峰百嶂之路。柳宗元谪官永州,复徙柳州,作诗自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夔州僻远,与永州、柳州相近,放翁遭斥,不得重用,与子厚贬官情状也甚相似,故此句言“万死一生”,就不仅说道路艰险,且有身世坎坷之恨了。

颈联写眼前所见。相邻之船,时有人借火;处处野庙,都有船子祈祷顺风,正是夜泊情景。

末联总结全篇。晚潮落日,点泊舟之时;淮南江岸,示泊舟之地;鸦啼戍楼,状泊舟所见之景。这二句虽多陈词,但此时此地此景,正可显示出久经战乱的荒凉萧瑟景状,也与诗人漂泊无归的凄凉心情正相吻合。诗题、诗情,于此一联,全部托出。

放翁论作诗,曾道:“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虽前辈负大名者,往往如此。愿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与杜思恭书》)他此行入蜀,沿途作诗甚多,或写眼前景物,或咏历史陈迹,或抒心中情思,无不可观。但江山之助,必待有心之人。惟其有难已之情,方能随物赋形,对景写意,穷天地之变化,发造物之奥秘。长江万里,有多少客舟和放翁同时夜泊,但能即景命篇的又有几人?

(黄珅)

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

陆游

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编不我欺。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高梧策策传寒意,叠鼓冬冬迫睡期。

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

陆游自少至老,好学不衰,集中写夜读的诗篇,到八十岁以后还多见。他诗歌创作的高度成就,和这种好学精神是分不开的。这首诗写于乾道元年(1165)秋天他初任隆兴(治所在今江西南昌)通判时,年四十一。

陆游到南昌前,任镇江通判,与友人韩元吉、张仲钦、王明清、张孝祥等,得同游、唱酬之乐。改判隆兴,孤寂无侣,郁郁寡欢,公余更加肆力读书。首联自叹为“碌碌无奇”的“腐儒”,只喜有古人的遗书可读,是夜读的缘起,诗笔平平;联系陆游的生平抱负和志趣,内涵却不简单。陆游早年即抱报国壮志,不甘以“腐儒”自居,又颇以“奇才”自负;自称“腐儒”与“叹无奇”,都含有“世不我许,我不世与”———即当道不明,才不见赏之慨。“独喜遗编不我欺”,则含有不屑与世浮沉,而要坚持得自“遗编”的“济世”理想之意;与五十二岁时作的《读书》的“读书本意在元元(指人民)”,六十七岁时作的《五更读书示子》的“暮年于书更多味,眼底明明见莘渭(指伊尹、吕尚的进身济世)”,“万钟一品不足贵,时来出手苏元元”,七十三岁时作的《读书》的“两眼欲读天下书,力虽不逮志有余。千载欲追圣人徒,慷慨自信宁免愚”,七十五岁时作的《冬夜读书示子聿》的“圣师虽远有遗经,万世犹存旧典型。白首自怜心未死,夜窗风雪一灯青”,八十一岁时作的《读书示子遹》的“忍饥讲虞唐(指尧舜治国之道)”,“古言(指儒家的“济世”理论与思想)不吾欺”,八十五岁时作的《读书》的“少从师友讲唐虞,白首襟怀不少舒。旧谓皆当付之酒,今知莫若信吾书”等句参看,其事自明。

次联从室内写夜读,是全诗最精彩的两句。陆游到老还以眼明齿坚自豪,而头上可能早已出现一些白发,故四十以前,即已谈及“白发”,这里出句也说是“白发无情侵老境”。这句孤立看便无奇;与下句作对,却构成很美的意境:头有“白发”逼近“老境”的人,对着“青灯”夜读,还觉得意味盎然,像儿时读书一样。“白发”、“青灯”,“无情”、“有味”,“老境”、“儿时”,一一相映成趣,勾人联想。凡是自幼好学,觉得读书有味(这是关键),到老犹好学不倦的人,读了这联诗,都会感到亲切,无限神往,沉浸于诗人所刻画的夜读情景。这一联与后期的《风雨夜坐》中的“欹枕旧游来眼底,掩书余味在胸中”一联,最能打动中老年人胸中的旧情和书味,把他们的欲言难言之境与情写得“如在目前”。诗人六十三岁时作的《冬夜读书》:“退食淡无味,一窗宽有余。重寻总角梦,却对短檠书”,七十七岁时作的《自勉》的“读书犹自力,爱日似儿时”等句,可和此联参证。

第三联从室外写秋夜。在“高梧”树叶的摇落声中传来“寒意”;重复敲打的更鼓报过二更,明日公务在身,虽书兴犹浓,而“睡期”却苦不能延。策策、冬冬,声声到耳;秋夜深更,情景逼真。第四联以写入睡前的进食作结。忍饥读书,一杯山药煮成的薯粥,却认为胜过“琼糜”。从进食情况表现作者的清苦生活和安贫乐道、好学不倦的情怀。八十四岁时作的《读书至夜分感叹有赋》的“老人世间百念衰,惟好古书心未移。断碑残刻亦在椟,时时取玩忘朝饥”等句,更可见出他这种生活与情怀贯彻始终。这两联笔调清淡,但意境不薄。

陆游诗风格在统一中富有多样化,这首诗是他的平淡疏畅又富有深味的作品。

(陈祥耀)

上巳临川道中

陆游

二月六夜春水生,陆子初有临川行。

溪深桥断不得渡,城近卧闻吹角声。

三月三日天气新,临川道中愁杀人。

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

平生怕路如怕虎,幽居不省游城府。

鹤躯苦瘦坐长饥,龟息无声惟默数。

如今自怜还自笑,敛版低心事年少。

儒冠未恨终自误,刀笔最惊非素料。

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

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

乾道三年(1167)春,诗人在隆兴府通判任上,被主和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弹劾免职。二月初,他从南昌出发取道陆路,经临川、玉山等地回家乡山阴。三月初三(即题中“上巳”),到达临川(今江西抚州)城外,准备去拜访一位名叫李浩(字德远)的朋友。这首七古就是其时所作。

起两句点明时令、行役。“二月六夜春水生”,用杜甫《春水生二绝》成句,这里只是大致交代出行时正遇春水初生的时节,次句正点题目。

接下来第三句“溪深桥断不得渡”,承首句“春水生”。溪、桥,当指盱水(即抚河)及河上的桥梁(是入临川城必经的桥)。因为溪深桥断,不能渡河入城,故而在城外客舍投宿,晚间睡卧中可以听到附近城头上吹角的声音。隔河听角,又是晚上,对近在咫尺的临川不得一睹风貌,更激起对它的想象。这是借此为下文作势。以上四句,总提“临川行”。

“三月三日”四句,转笔正面描绘上巳日临川道中情景。“三月三日天气新”,用杜甫《丽人行》成句,如同己出。“愁杀人”,形容春光的美好动人。“纤纤女手桑叶绿,漠漠客舍桐花春”,即具体描绘“愁杀人”的道中风景。“桐花春”,指桐花逢春开放。桐花红色,与呈青灰色的客舍相映;桑叶深绿,与纤纤素手相映。这风光,在温煦旖旎中带有轻淡的客愁。

“平生”四句,从临川道中所见转抒所感。“平生怕路如怕虎”,比喻新颖,与下句“幽居不省游城府”联系起来,为自己画出一幅厌弃尘俗的幽栖高士形象图。“鹤躯苦瘦坐长饥,龟息无声惟默数”两句,则进一步从外形的清瘦与平居的静默两方面显示了高士的形象。坐,因的意思,“鹤躯”句意谓因长饥而苦瘦。

“如今自怜还自笑,敛版低心事年少。儒冠未恨终自误,刀笔最惊非素料。”这几句大体上是从杜甫《莫相疑行》诗意化来,而翻出新意。“如今”二字,应上“平生”,折转到对当前处境的抒写,仍属道中所感。诗人感慨自己如今为了生计,不得不俯首低心,屈节事人,“年少”,当是指诗人的顶头上级。想来既可悲,又复可笑,因为这完全违背了自己的高洁本性。儒冠终误身(“儒冠”句化用杜诗“儒冠多误身”),我并不悔恨;在幕府中以刀笔为业(指任通判之职),与素愿相违,这才最为惊心。“未恨”、“最惊”,两相对映,感情浓烈。

“五更欹枕一凄然,梦里扁舟水接天。红蕖绿芰梅山下,白塔朱楼禹庙边。”最后四句,以梦想归隐作结。“五更欹枕”、“梦里”,遥应篇首“卧闻”;“梅山”,指梦里家山开遍梅花。禹庙在山阴,是诗人的家乡。这四句转出归隐之想,一结悠然,意境绵邈。“红”、“绿”、“白”、“朱”等色彩字叠用,更具清丽之致。戴第元说:“结是唐人七古正调,用对结尤老”(《唐宋诗本》评语)。

陆游前期的七古,虽然也学杜甫(像这一首甚至屡用杜甫成句),但风格婉丽而不遒劲。他到达南郑前线以后,诗风起了变化,诗中才有纵横驰骤的气势。

(刘学锴)

游山西村

陆游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这是一首纪游抒情诗。

首联渲染出丰收之年农村一片宁静、欢悦的气象。腊酒,指上年腊月酿制的米酒。豚,是小猪。足鸡豚,意谓鸡豚足。这两句是说农家酒味虽薄,而待客情意却十分深厚。一个“足”字,表达了农家款客尽其所有的盛情。“莫笑”二字,道出了诗人对农村淳朴民风的赞赏。

次联写山间水畔的景色,写景中寓含哲理,千百年来广泛被人引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读了如此流走绚丽、开朗明快的诗句,仿佛可以看到诗人在青翠可掬的山峦间漫步,清碧的山泉在曲折溪流中汩汩穿行,草木愈见浓茂,蜿蜒的山径也愈益依稀难认。正在迷惘之际,突然看见前面花明柳暗,几间农家茅舍,隐现于花木扶疏之间,诗人顿觉豁然开朗。其喜形于色的兴奋之状,可以想见。当然这种境界前人也有描摹,这两句却格外委婉别致,所以钱锺书说“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宋诗选注》)。人们在探讨学问、研究问题时,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山回路转、扑朔迷离,出路何在?于是顿生茫茫之感。但是,如果锲而不舍,继续前行,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线亮光,再往前行,便豁然开朗,发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天地。这就是此联给人们的启发,也是宋诗特有的理趣。人人读后,都会感到,在人生某种境遇中,与诗句所写有着惊人的契合之处,因而更觉亲切。这里描写的是诗人置身山阴道上,信步而行,疑若无路,忽又开朗的情景,不仅反映了诗人对前途所抱的希望,也道出了世间事物消长变化的哲理。于是这两句诗就越出了自然景色描写的范围,而具有很强的艺术生命力。

此联展示了一幅春光明媚的山水图;下一联则由自然入人事,描摹了南宋初年的农村风俗画卷。读者不难体味出诗人所要表达的热爱传统文化的深情。“社”为土地神。春社,在立春后第五个戊日。这一天农家祭社祈年,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充满着丰收的期待。这个节日来源很古,《周礼》里就有记载[4]。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也说:“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到宋代还很盛行。而陆游在这里更以“衣冠简朴古风存”,赞美着这个古老的乡土风俗,显示出他对吾土吾民之爱。

前三联写了外界情景,并和自己的情感相融。然而诗人似乎意犹未足,故而笔锋一转:“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无时,随时。诗人已“游”了一整天,此时明月高悬,整个大地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清光中,给春社过后的村庄也染上了一层静谧的色彩,别有一番情趣。于是这两句从胸中自然流出:但愿而今而后,能不时拄杖乘月,轻叩柴扉,与老农亲切絮语,此情此景,不亦乐乎!一个热爱家乡,与农民亲密无间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此诗写于孝宗乾道三年(1167),在此之前,陆游曾任隆兴府通判,因为极力赞助张浚北伐,被投降派劾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罢归故里。诗人心中当然愤愤不平。对照诈伪的官场,于家乡纯朴的生活自然会产生无限的欣慰之情。此外,诗人虽貌似闲适,却未能忘情国事。秉国者目光短浅,无深谋长策,然而诗人并未丧失信心,深信总有一天否极泰来。这种心境和所游之境恰相吻合,于是两相交涉,产生了传诵千古的“山重”、“柳暗”一联。

陆游七律最工。这首七律结构严谨,主线突出,全诗八句无一“游”字,而处处切“游”字,游兴十足,游意不尽。又层次分明,“以游村情事作起,徐言境地之幽,风俗之美,愿为频来之约”(方东树《昭昧詹言》)。尤其中间两联,对仗工整,善写难状之景,如珠落玉盘,圆润流转,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

(邓韶玉)

〔注〕

[4] 《周礼·春官·籥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幽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农官)。”又《地官·鼓人》:“以灵鼓鼓社祭。”

黄州[5]

陆游

局促常悲类楚囚,[6]迁流还叹学齐优。

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

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

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7]

〔注〕

[5] 黄州:即今湖北黄冈。

[6] 楚囚:《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系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后借指处境窘迫之人。

[7] 仲谋:即孙权。《三国志·吴书·吴主传》裴松之注:“曹公喟然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儿子若豚犬耳。’”

此诗作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时放翁西行入蜀,舟过黄州,见前代遗迹,念时势艰危,叹英雄已矣,顾自身飘零,无限伤感,油然而起,遂形诸诗篇。故题为《黄州》,诗却非专咏黄州;看似咏古之诗,实是伤怀之作。读此诗,决不可拘于题目,泥于文字,当于词意凄怆之处,识其愤激之情;于笔力横绝之处,求其不平之气;于音节顿挫之处,听其深沉之慨。

放翁越人,万里赴蜀,苦为微官所缚,局促如辕下驹。故首句即标其情,自悲如楚囚之难堪。《史记·乐书》:“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司马贞《索隐》:“齐人归女乐而孔子行,言不能遂容于鲁而去也。”此所谓“齐优”,与放翁行迹,殊不相类。故次句“齐优”二字,实放翁信手拈来,率尔成对,未必真用以自喻。首联所写,全在“局促”、“迁流”四字,若泥于“楚囚”、“齐优”,以为放翁必有所指,反失诗意。

黄州位于长江中游,三国争雄之地。杜甫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八阵图》)颔联出句,即借用杜诗。此句“英雄”,似可指已被长江巨浪淘尽的三国风流人物。但放翁之意,本不在怀古,故此“英雄”,实是自道。其恨,正是上联所言“局促”、“迁流”之恨,是岁月蹉跎、壮志未酬之恨。颔联对句从李贺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化出。人虽多情,天意无私。衰兰送客,秋草迎人,于人倍增伤感,于天却是时之当然。而天之无情,又正衬出人心之不平。此联文约意深,笔力绝高。

颈联紧接上联。万里羁愁,正是英雄之恨;频添白发,又与草木摇落相映;一帆寒日,对照两岸秋声;黄州城下,点出兴感之地。放翁于此时、此地、此景,总有无限感慨,不能不吐,但又不欲畅言,故但借眼前景象,反复致意。中间两联,虽所写情景相似,但笔法错综,变化无端。

长江、汉水流域,有赤壁多处。苏轼谪官黄州,误信其地传说,言“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数游其地,作赋填词,语意高妙,堪称古今绝唱。其实苏轼所游之处,乃黄冈城外赤鼻矶,三国“赤壁之战”旧址,在今湖北蒲圻县东北,两者并非一地。但黄州赤壁,却因苏轼之故,声名大振。后人过黄州遂思赤壁,见赤壁又必追念昔日英雄。特别在偏安半壁,强敌入犯之时,更是思英雄再世,与敌抗衡。放翁于此,却偏道赤壁已成陈迹,万事尽付东流,世事成败,又何足道,生子何须定似仲谋。放翁一生,志在恢复失地,即使僵卧孤村,犹梦铁马,提笔狂书,思驱敌人,决不会出此消极之言。明王嗣奭评杜甫诗句“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皆尘埃”时说:“总是不平之鸣,无可奈何之词。”(《杜臆》)此诗末联,也正是因当时小朝廷不思振作而发的无可奈何的不平之鸣。

(黄珅)

哀郢二首

陆游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

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

《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

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自古著羁臣。

淋漓痛饮长亭暮,慷慨悲歌白发新。

欲吊章华无处问,废城霜露湿荆榛。

南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张浚大举北伐,符离战败,宋朝廷再度向金屈膝求和,达成隆兴和议。乾道二年(1166),官居隆兴(今江西南昌)通判的陆游,也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而被罢黜回乡。陆游在家乡(越州山阴)穷居四年,方于乾道六年出任夔州(今四川奉节)通判。初夏,他从家乡出发,沿长江西上入蜀,九月过荆州(今湖北江陵)。此地为战国时楚故都郢,他触景生情,怀古伤今,遂向慕屈子,慷慨悲歌,以屈原《哀郢》为题,写了两首七律,以抒发自己炽烈的爱国情怀。

第一首从回顾楚国兴起和发展的历史着笔,与其衰落败亡的结局以及今日遗址荒芜的景象,作强烈的对比。“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是说楚国远承商周二代的王业,国统由来久长,在发展鼎盛时期,曾和齐晋结盟,对抗强秦。楚原是商的属国,后至周,又被周成王正式封为诸侯国。因此可以说是“远接商周祚最长”了。“祚”指王统。

第二联顺接上联意,写楚国最终由盛而衰,以至为秦所灭。“章华歌舞终萧瑟”,写的便是这种历史的结局。“章华”,即章华台,楚国离宫,旧址有几处,此当指沙市之豫章台。当年章华台上的歌舞,早已萧瑟寂寥了,但是,“云梦风烟旧莽苍”:楚地著名的云梦泽,气象依旧,风烟迷蒙,阔大苍茫。这里,诗人以章华歌舞之短暂与云梦风烟之永恒作强烈对比,抒发物是人非之慨叹,揭示出历史的发展是多么无情。

第三联由历史的回顾转为对眼前景象的描写:“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当年郢都宫殿旧址,如今已野草滋蔓,唯见雁群时时飞起;早已被盗掘的荒坟野冢,如今成了狐兔藏身之所。这景象是多么凄凉败落,它既是诗人眼前所见之景,又是当年楚国衰亡的象征。而导致楚国衰亡的原因,正是屈原在《离骚》中所尖锐指出的,贵族蒙蔽君王,嫉贤害能,朋比为奸,惑乱国政。这一历史的教训,使得千秋仁人志士莫不感慨万端,热泪沾裳。末联“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是诗人对楚之衰亡所作的结论,也是全诗主旨之所在。“灵均”是屈原的字,“灵均恨”,既是屈原在《离骚》中所无法尽情宣泄的家国无穷之恨,也是陆游在这首诗中所要表达的与屈原共命之叹。

第一首以议论起笔,以抒情落笔,中间两联写景,情寓于景。第二首则首尾写景,中间抒情,情因景而发。第一联:“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荆州”,即指郢都;“徂岁”,犹言过去的岁月;“下阪轮”,即下坡的车轮,这里用以形容流光迅速。此联是说荆州十月便是早梅初开的小阳春气候了,时光的流逝真如同下坡的车轮,欲驻无由。作者由眼前季节、景物的转换,油然生出对岁月流逝的感慨,这是一个胸怀大志、迫切要求报国效命的志士的感慨,是在对自然界客观规律的认识中包含着对人事代谢现象的探寻。第二联由对屈原的怀想而抒发对古往今来仁人志士壮志难酬的愤慨,这是伤古,又是悼今。“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自古著羁臣。”写得极为沉重。是啊,天行有常,何曾有导致壮士途穷困厄之心;自古以来,皆因人事之非,以致多少像屈原这样的贞臣节士去国离乡,放逐江湖。这一切怎不令人顿生怨愤,非淋漓痛饮焉能排遣,非慷慨悲歌何以发泄。诗的第三联“淋漓痛饮长亭暮,慷慨悲歌白发新”正是表达这样一种感情。但是,诗人心中那报国无门的怨愤和苦闷是无法解脱的,所以“淋漓痛饮”于长亭薄暮之中,更显孤独;“慷慨悲歌”于白发初生之际,自增惆怅。这种心情只有泽畔行吟的屈子可以与之相通,美人迟暮悲今古,一瓣心香吊屈平。但眼前却是“欲吊章华无处问,废城霜露湿荆榛”,末联勾画出的这种荆榛满地、霜露侵人的惨淡景象,深深地印在诗人的心上,也引起读者的沉思。

陆游的优秀诗篇大都回荡着爱国激情。这两首诗在对楚国旧都的慨叹和对屈原的思慕之中,包含着对宋朝国土丧失的痛惜,对屈膝苟安、腐败昏聩的南宋小朝廷的怨愤。诗人的一纸诗情,又是通过郢都古今盛衰的强烈对比来表现的,并且借屈原的千古遗恨来发抒自己的爱国之情。杨万里说陆游诗“尽拾灵均怨句新”(《跋陆务观剑南诗稿》),正可概括这首诗的特色,读后,确如朱熹所云:“令人三叹不能自已。”(《答徐载叔赓》)

(李敬一)

秋夜怀吴中

陆游

秋夜挑灯读楚辞,昔人句句不吾欺。

更堪临水登山处,正是浮家泛宅时。

巴酒不能消客恨,蜀巫空解报归期。

灞桥烟柳知何限,谁念行人寄一枝。

陆游于乾道六年(1170)赴夔州通判任时即慨叹“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国势不振,壮志难酬,因此他又常常寄同情于屈原:“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后来终于有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赴南郑佐王炎干办公事,但不到一年就被调任成都宣抚使参议官,诗人曾痛心地唱道:“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不久,又被调离成都,在蜀州、嘉州、荣州任职,过着“似闲有俸钱,似仕无簿书。似长免事任,似属非走趋”的生活。闲散之中,“匹马戍梁州”的英雄竟“身如林下僧”,所以同因谗遭逐的屈原感情上就更接近了。这首写于淳熙元年(1174)离蜀州通判任后的诗,即借思乡之情抒不能为国尽力之恨。

第一联中的“挑灯”、“句句”看似寻常,其实却是理解全诗的关键。这一联里诗人只说楚辞“不吾欺”,第三句又用《楚辞·九辩》“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句意,按一般理解,那么“不吾欺”的当是指楚辞中慨叹远游漂泊的诗句。这样理解自然不错,因为伤羁旅是本篇第二句以下着力描写的内容,也是全诗的重要主题。但是,如果研讨一下“挑灯”、“句句”四字,那么认识还有可能更进一步。诗言“挑灯”,当然是久读,因而所读的绝非楚辞中的一篇一章;又说“句句”,我们便知道“不吾欺”者就不单是“登山临水”一意,相反,贯穿在楚辞“句句”中的主要精神———关心国家命运、指斥权奸误国、对因谗被逐的不满等等,应该也是作者内心所深许的。严羽《沧浪诗话》说,写诗“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陆游此诗即用“引而不发”的方式,把乡思和楚辞中的忧愤联系起来,不但形式上含蕴深曲,耐人咀嚼,而且内容也远远超过了一般游子怀乡、志士不遇的篇什。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说:“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于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于南渡后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把陆游和白居易、苏轼并列,可以说是当之无愧。

陆游七律,前人推崇备至。沈德潜说:“放翁七言律,对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刘克庄更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这首诗中间四句不仅对偶亲切、自然、工致,而且含义也十分丰富。“临水登山”与“浮家泛宅”虽同写羁旅,但前者侧重远游,后者侧重漂泊,而且一句用“处”,一句用“时”,从空间和时间两方面突出作者的旅寓情怀。即使是“更堪”、“正是”这些虚字的使用,也道出了诗人已经不堪(更堪,岂堪、哪堪之意)宦游而又不得不继续寄旅的内心世界。颈联中“客恨”照应首联,当与楚辞“句句”所含之恨有关;“归期”照应颔联,同时又是“怀吴中”的进一步深化。“巴酒”不能消恨,可见旧恨犹在;“蜀巫”空报归期,则新恨又添。此外,“巴酒”、“蜀巫”虽是前人诗歌中常见的熟语,但是作者当时身在成都,用得便更显切当。

尾联离开前六句的思路独辟蹊径,由自己在蜀川怀吴中联想到吴中无人怀念自己,两相对比之下,更加显示了千里客居者的孤独和苦闷。写法上,这一联有两重含意:一是用“柳”音关“留”,明写留恋吴中———这是古人诗文中的常见用法;一是用“灞桥”意关京都(灞桥在长安东三十里的灞水上),暗示朝廷中没有人赏识自己的才能———这则是本篇的独到之处。

(李济阻)

金错刀行

陆游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孝宗乾道八年(1172)正月,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聘,自夔州(今四川奉节)赴陕西汉中任干办公事。任职时间虽然并不长,但“从戎驻南郑”(《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射虎南山秋”(《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卫戍大散关,初步实现了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更坚定了驱逐金兵、收复失地的信心,并把这种感情形诸笔墨。《金错刀行》即是从军后第二年供职嘉州(治今四川乐山)时所作。

此诗为七言歌行体,借咏刀以言志,抒发誓死抗金、坚信“中国”必胜的豪情。

第一二句开门见山,先写刀外观之美。以黄金涂面、白玉饰柄,金玉相映,可谓华美。但最可宝贵之处乃在于“夜穿窗扉出光芒”。此乃刀内质之美。黑夜时其光芒竟可穿透窗扉而射出,真是锋芒毕露,这是化用龙泉剑气冲牛斗的典故,移剑为刀。与他篇所写“宝剑”的“殷殷夜有声”(《宝剑吟》)有异曲同工之妙。宝剑夜有声是“慨然思遐征”,宝刀夜出光芒亦是“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其意不在刀剑,而在报国之心。

第三四句由刀而引出“提刀”人:“丈夫五十功未立”,“丈夫”者,大丈夫之谓也,《孟子·滕文公下》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陆诗《胡无人》“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正是形容大丈夫。“五十功未立”指年近五十而报国之功业未成。陆游此时四十八岁,曰“五十”乃取整数,此“丈夫”系自称,与其“丈夫无成忽老大”(《夏夜不寐有赋》)之句含义相同。“提刀独立顾八荒”,形象生动,意境苍凉。“提刀”人渴望立功,金错刀急欲衅血,但因种种阻碍,有志难申,他四顾八方,涌起几多悲凉之感。但既“提刀”,必将有所作为。诗人感慨万千,然而并不颓丧绝望。

值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时,诗人深感慰藉的是他并不孤立:“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隆兴元年(1163)孝宗即位,起用张浚,准备北伐。此时陆游亦由大理司直迁枢密院编修,被孝宗召见,赐进士出身。陆游除积极提出军政建议外,并结交了一批力主抗金的奇卓之士,与张浚亦为知心,对其北伐事业更是热心支持。他们“相期共生死”,充满了胜利的希望。诗人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同仇敌忾的自豪感。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这七八两句,又深入抒写了诗人与奇士的内心世界。他们并非汲汲于个人名利,此“名”乃是“功”的同义词,因为唯有杀敌立功,才可名垂青史。一个“耻”字深刻地表现了切盼“灭虏”立功名之心。“报天子”虽有忠君色彩,但在当时,“天子”与国家难以分开,故“报天子”亦即报效国家,因此诗人的“一片丹心”仍具积极意义。

第九句“尔来从军天汉滨”,“尔来”即“近来”。“南山晓雪玉嶙峋”,形容积雪之终南山。写山之洁白嶙峋,意在与刀之光芒四射相映衬,使得二者相得益彰。陆游尝建议:“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宋史·陆游传》)他对汉中(陇右)“地连秦雍川原壮”(《归次汉中境上》)的雄壮山川、丰盛物产、豪迈民风非常欣赏,认为“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欲以汉中为恢复中原的根据地,因此到汉中,就产生了大干一番的雄心壮志,不能不兴奋激动。诗写至此,心潮澎湃,势不可遏,终于发出了最强音。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全诗蓄势至此,非此浩叹不能抒其豪情。前句借用了战国时两句楚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败于秦,楚人欲雪此恨,乃有此谣。诗人则借此典故比喻宋人之恨亦非雪不可。所谓“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之理!这一反诘句真是笔力千钧,充满浩然正气。“堂堂”,盛大貌。“中国”,这里指汉族所居之地。尽管事实上南宋国力衰微,但诗人感到正义在我,士气必盛,又有汉中之地,定能收拾河山。更何况“京华”多“奇士”,“中国”并非“空无人”,必能使“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胡无人》)慷慨之音、激越之气,跃然纸上,诗的结尾几句具有巨大的鼓舞力量。

陆游尝自述:“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又曰:“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示子遹》)但自从“四十(按:实际为四十八岁,此取整数,与“丈夫五十”义同)从戎驻南郑”,有了亲历军旅生活与接触社会现实的“诗外”功夫以后,诗风发生了根本转变,《金错刀行》即是一例。此诗意气慷慨,境界恢宏,声势雄壮,虽不乏议论,但“带情韵以行”(沈德潜《说诗晬语》),非语录押韵者所可比拟。此外,此诗四句一转韵,适应诗人感情的变化,语气自然,具大声鞺鞳之美。

(王英志)

山南行

陆游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

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

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

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

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

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

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

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山南行》这首诗,历来受到重视。究其原因,除了此诗形式上的特点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它充分地表达了陆游对时事,对政局的看法,标志着诗人整个人生历程和创作生涯的转折点。

孝宗乾道八年(1172),四十八岁的陆游离夔州(州治在今四川奉节)通判任上,被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这年正月,陆游离开夔州,赴南郑上任,到达时已是暮春。南郑又名汉中,因在终南山之南,故曰山南。南郑的地理位置是“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见《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陕西五》)。宋室南渡后,南郑更成为宋、金两国的必争之地。所以,当时不少人把它看成是恢复中原的根据地,甚至有人建议干脆迁都于此。明白了这一背景,再来读《山南行》诗,理解便能深入。

高宗绍兴初年,南郑曾入于金人之手。收复后,经多年休养生息,到陆游这一年来时,已是麦陇青青,桑林郁郁,平川沃野,大路如绳。陆游本来就极力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按:陇山以西,约相当于今天的甘肃六盘山以西,黄河以东一带)始。”(见《宋史·陆游传》)如今,当他亲眼看到南郑一带是如此的桑麻遍野,气俗雄豪,当他亲身体会到由此恢复故土大有希望,他怎能不精神振奋,壮心萌动?正是从这个时候起,陆游的生活和创作展开了新的一页。他直至暮年,仍念念不忘这一段“匹马戍梁州”的军旅生活。自此以后,他的诗作也更为飞扬踔厉。

函秦,指陕西、甘肃一带秦国故地,因其东有函谷关之险,故称“函秦”。“蹴鞠”,近似今天的踢球;“分朋曹”,指分组分队进行比赛。在南郑期间,诗人很留意风俗民情。秦俗尚武,民气豪健,秋千蹴鞠之风甚盛,陆游诗中曾多次言及。“苜蓿”,俗名金花菜,又名草头,为养马的上等饲料。“历历”,分明貌。将军坛,即拜将台,相传为汉高祖拜韩信为大将时所筑,故址在今陕西汉中的城南。丞相祠,蜀汉后主所立武侯庙,故址在今陕西勉县境定军山下,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曾多次屯兵于此,死后也葬于此地。“四纪”,即四十八年,十二年为一纪;中原自高宗建炎元年(1127)入金人之手,到陆游写此诗时(1172),已经四十六年,此言四纪,是举其成数。“师出江淮”句,是说长江、淮河一带,非形势利便之地,从那里出兵,收功不易。吞者,吞金之谓也。着一“吞”字,诗人气吞山河之概如见。“会”,应当,将该。“金鼓”,古代行军交战时用,此处代指王师。关中,指战国末期秦国故地,应包括秦岭以南的汉中,与今日关中即陕西,亦即函谷关与陇关之间的概念有所不同。本根,根本,即根据地。

这首诗,除了后四句是有关军国大事的议论外,其他部分好像都是对山南风土人情和自然景物的描写,貌似一篇旅途游记。其实,只要明白了当时的形势、陆游的主张,以及山南的地理位置,便能明白诗人的用意所在。这些描绘里面处处贯穿着诗人的愿望和主张。他之所以写平川沃野,麦陇青青,苜蓿连云,杨柳夹道,是因为他觉得此地财力可用;他之所以写地近函秦,气俗豪雄,是因为他觉得此地民心可用;而他引今据古,历数陈迹,也都是为了用来证明地利可用。由于全诗花了这么多笔墨对沿途风土人情作详细的描写,由于有了这么多有力的根据,所以,后四句的议论便水到渠成,令人读来无生硬和突兀之感;也正由于诗人在描写自然景物时带着很强的主观感情,所以,和单纯的模山范水之作相比,此诗就显得更有价值;并且诗人的感情所注不是一己的穷通,而是国家的兴衰,因此,和那些寄情山水、吟风弄月之作相比,此诗的格调就显得更高。

(刘禹昌 徐少舟)

归次汉中境上

陆游

云栈屏山阅月游,[8]马蹄初喜踏梁州。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9]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10]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注〕

[8] 阅月:过了一个月。“阅”与“越”通。

[9] 荆扬:均古州名,此指湖北、江苏等地。

[10] 孤臣:作者自指。

陆游于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正月自夔州赴汉中(今属陕西)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在这年十月因事到四川阆中,这首诗即写于从阆中返回汉中境上。题中的“归次”是归途停留止息的意思。全诗先写诗人回到汉中的喜悦心情,然后通过对山川形胜及金人军事力量的描叙,抒发了他渴望光复国土的心愿。

诗一开始用“云栈屏山阅月游”,叙述了去阆中的经历和时间。从“阅月”得知诗人这次去阆中往返有一个多月光景。在这一个多月里,途中所见风光,主要写了“云栈”和“屏山”。“云栈”即连云栈。从汉中去阆中,沿路都是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十分艰险,前人架木为栈道,故称“云栈”。“屏山”即阆中名胜锦屏山,山上有大诗人杜甫的祠堂。诗人到阆中特意游览了锦屏山,并写下《游锦屏山谒杜少陵祠堂》一诗,表达了对杜甫的仰慕之情。诗人往来于汉、阆之间,所见景物很多,但这里只选了“云栈”和“屏山”,这样高度的概括,表现了他的精练特色。诗的第二句,既是点题,又表达了诗人回到汉中的喜悦心情。这里的梁州,即古代的梁州郡(治所在今汉中),用以代指汉中。诗人这次远行归来,路途艰险,风尘仆仆,好不容易回到汉中,一看到广阔的汉中川原,当然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但诗人避而不说,却写出了“马蹄初喜踏梁州”。唐人孟郊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中进士后的得意,而这里却用“马蹄初喜”反衬诗人回到汉中的欢快心情,真有出蓝之妙。

诗的三四句,承前意而来。汉中地连秦雍(指秦国故地,今陕西、甘肃一带)。秦川八百里,地势宽阔,民风豪壮,物产丰富。又有水利之便,汉水流经汉中平原,注入长江,更可远达荆州和扬州。山川形势如此好,正是兵家用武之地。诸葛亮北伐中原,就曾以此为根据地。诗人在描述汉中地理形势之后,接着又对金人的军事力量作了描绘。“遗虏孱孱宁远略”,“遗虏”是指金人留在陕西的兵力。“孱孱”形容敌方怯懦软弱无力。像这样兵力不多,又缺少战斗力的对方,怎会有深谋远略呢?言外之意是,正好趁此大好时机进行反攻,夺回失地,重整山河。陆游从青年时期就立下了匡扶之志,但不被重用,自来汉中之后,看到陕南的山川形胜,他心中又起收复中原的希望。他曾积极建议朝廷“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陆游传》)但此时南宋统治者已和金人订了“隆兴和议”,无意收复失地。当他看到“将军不战空临边”和“朱门沉沉按歌舞”(《关山月》)的情景时,不免黯然“私忧”,“孤臣耿耿独私忧”就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此诗中间两联的描写,使读者既看到了汉中川原雄伟壮阔的地理形势,也看到了诗人深谋远虑的战略思想。而首联的“初喜”和颈联的“私忧”,不仅反映了陆游深沉的爱国热忱;而且在诗的写法上表现出跌宕多姿。

最后两句,抒发了诗人的感叹。这种感叹是承接“私忧”而来。诗人一生都在忧国忧民,而当他亲临西北前线,观察山川形胜,分析敌情之后,认为这时正是收复中原的大好时机,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一旦失去,便成为千载的遗恨。“良时恐作他年恨”,正反映了诗人此时深切的忧虑。“恐作”是推测之语,也是论定之词。由他后来写的“中原机会嗟屡失”(《楼上醉书》),更可证实诗人的判断是正确的。诗的最后一句,“大散关头又一秋”,表达了无可奈何的悲叹。大散关位于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当时是南宋的边防要塞,宋、金曾以关为界。陆游自从来到汉中以后,不仅积极向四川宣抚使王炎提出建议,由此收复中原;而且时着戎装,骑战马,戍守边关,“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形象地反映出陆游此时得意的军旅生活。然而年复一年,按兵不动,岁月空逝,壮志难伸,使他不得不发出“又一秋”的哀叹。最后两句,是全诗的总结,既要总括全诗,又要开拓出去,给人以深思遐想。此诗的尾联,虽说是表达了诗人壮志难酬的哀叹,又何尝不是对国家前途的无限深愁呢?

陆游诗向以“多豪丽语,言征伐恢复事”(见《鹤林玉露》)见称。此诗正表现了诗人的“寄意恢复”,而“云栈”和“地连”两联更见其“豪荡丰腴”(《南湖集·方回序》)的特色。这首律诗的另一特点是对仗工整,名词、动词、叠字都对得极工,无怪沈德潜说:“七言律队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与比埒。”(《说诗晬语》)

(孟庆文)

海棠歌

陆游

我初入蜀鬓未苍,南充樊亭看海棠。

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

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奴仆尔。

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

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

据《广群芳谱》,古代“海棠盛于蜀,而秦中次之”,唐人贾耽曾称海棠为“花中神仙”。杜甫在蜀久,无海棠诗,世以为异,遂引起种种揣测。唐薛能《海棠》诗有“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之句,郑谷《蜀中赏海棠》诗有“浓淡芳春满蜀乡”之句,皆传诵。宋代咏海棠诗最著名的是苏轼咏黄州定惠院海棠的一篇七古和“只恐夜深花睡去”那首七绝。陆游在蜀多年,写的海棠诗最多,也最出色。这一首诗,却是嘉定元年(1208)八十四岁致仕家居时作,距他的逝世只有一年多,追思在蜀观赏海棠的事,高龄晚岁,而诗笔劲健,热情洋溢,不减当年,尤其难能可贵。

“我初入蜀”四句,写初到四川时在南充看海棠。陆游乾道八年(1172)离夔州通判任赴南郑四川宣抚司幕,途经南充,在该地的“樊亭”观赏海棠,《剑南诗稿》卷三留有绝句两首。本段前二句紧凑直书,已见劲气;“入蜀”是伏笔,与当前家居对照,“鬓未苍”也是伏笔,与当前老耄对照。后二句抑扬急转,顿挫有力。这四句描写海棠是宾陪,但起势不凡,以雄迈胜。

“碧鸡”四句,写碧鸡坊的海棠。碧鸡坊,在成都西南,《梁益州记》:“成都之坊百有二十,第四曰碧鸡坊。”陆游诗中,说成都海棠以蜀王故宫为盛,其次为碧鸡坊。他《花时遍游诸家园》的“走马碧鸡坊里去,被人唤作海棠颠”句,是人们所熟悉的。起二句正面描写,以“枝枝似染猩猩血”的惊人红艳概括碧鸡海棠为“天下绝”。后二句用“艳妆”的“蜀姬”作比喻和比较,“肯让人”极力扬蜀姬,“顿觉无颜色”急遽地贬抑蜀姬以赞海棠。诗人在其他诗中写海棠的花光花色,曾有“尽吸红云酒盏中”、“天地眩转花光红”等名句;以人比花,也有“蜀姬双鬟娅姹娇,醉看恐是海棠妖”的名句,和这诗描写的角度不同。这四句描写海棠是主体,比较细腻地刻画形象,但陡起陡落,承前顿挫之势,又从抑扬转折中显得更为峻峭。

“扁舟”四句,写离蜀东归后感到蜀中海棠的难得。“八千里”,言路程之长,叙归途,又为赞海棠张本。江南桃李,繁艳非常,而与蜀中海棠相比,只不过是“奴仆尔”;扬州芍药,天下驰名,见了海棠也“应羞死”。用烘托、夸张的写法盛赞海棠,透过了两层。这四句,笔势极雄迈,足以顶接前文,扬起后文。

“风雨”四句,写思念蜀地和蜀中海棠。蜀地多杜鹃鸟,传说为蜀帝杜宇魂魄所化,其声悲切。江南也有杜鹃,诗人每当“风雨春残”之际,“夜夜”在“寒衾”中闻鹃声而思蜀,以至梦游旧地,梦中所见的,是蜀中的海棠盛景。梦醒之后,还盼望能够长期看到,但愿长生不老,再看“千年”,也不感满足。他这样思念蜀中海棠,实际上是怀念中年在军幕中的充满豪情壮志的生活的一种反映。年光消逝,盛况难再,生平的种种理想都不可能实现,眼前景却是那样历历不饶人,这就更进一步地加深悲凉。这四句总束全诗,点清题旨,以豪放之笔写沉痛之情,矛盾激荡,伤心刻骨,陆游的诗篇往往以这样的意境结束,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血泪横流之概。

(陈祥耀)

剑门道中遇微雨

陆游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是一首广泛传诵的名作,诗情画意,十分动人。然而,也不是人人都懂其深意,特别是第四句写得太美,容易使人“释句忘篇”。如果不联系作者平生思想、当时境遇,不通观全诗并结合作者其他作品来看,便易误解。

这首诗作于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冬。当时,陆游由南郑(今陕西汉中)调回成都,途经剑门山,写了此诗。陆游在南郑,是以左承议郎处于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参预军事机密。“大散关头北望拳,自期谈笑扫胡尘”(《追忆征西幕中旧事》),讲的就是当时的生活、思想。南郑是当时抗金前方的军事重镇,陆游在那时常常“寝饭鞍马间”(《忆昔》)。而成都则是南宋时首都临安(杭州)之外最繁华的都市。陆游去成都是调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而担任安抚使的又是当时著名诗人,也是陆游好友的范成大。他此行是由前线到后方,由战地到大都市,是去危就安、去劳就逸。然而,诗人是怎样想的呢?

他先写“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陆游晚年说过:“三十年间行万里,不论南北怯登楼”(《秋晚思梁益旧游》)。梁即南郑,益即成都。实则前此的奔走,也应在此“万里”“远游”之内。这样长期奔走,自然衣上沾满尘土;而“国仇未报”,壮志难酬,“兴来买尽市桥酒……如臣野受黄河倾”(《长歌行》),故“衣上征尘”之外,又杂有“酒痕”。“征尘杂酒痕”是壮志未酬,处处伤心(“无处不消魂”)的结果,也是“志士凄凉闲处老”(《病起》)的写照。

“远游无处不消魂”的“无处”(“无一处”即“处处”),既包括过去所历各地,也包括写此诗时所过的剑门,甚至更侧重于剑门。这就是说:他“远游”而“过剑门”时,“衣上征尘杂酒痕”,心中呢?又一次黯然“消魂”。

引起“消魂”的,还是由于秋冬之际,“细雨”蒙蒙,不是“铁马渡河”(《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而是骑驴回蜀。就“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来说,他不能不感到伤心。当然,李白、杜甫、贾岛、郑棨都有“骑驴”的诗句或故事,而李白是蜀人,杜甫、高适、岑参、韦庄都曾入蜀,晚唐诗僧贯休从杭州骑驴入蜀,写下了“千水千山得得来”的名句,更为人们所熟知。所以骑驴与入蜀,自然容易想到“诗人”。于是,作者自问:我难道只该(合)是一个诗人吗?为什么在微雨中骑着驴子走入剑门关,而不是过那“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战地生活呢?不图个人的安逸,不恋都市的繁华,他只是“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语),自不甘心以诗人终老,这才是陆游之所以为陆游。这首诗只能这样解释;也只有这样解释,才合于陆游的思想实际,才能讲清这首诗的深刻内涵。

一般地说,这首诗诗句顺序应该是:“细雨”一句为第一句,接以“衣上”句,但这样一来,便平弱而无味了。诗人把“衣上”句写在开头,突出了人物形象,接以第二句,把数十年间、千万里路的遭遇与心情,概括于七字之中,而且毫不费力地写了出来。再接以“此身合是诗人未”,既自问,也引起读者思索,再结以充满诗情画意的“细雨骑驴入剑门”,形象逼真,耐人寻味,真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但真正的“功夫”仍“在诗外”(《示子遹》)。

(吴孟复)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

陆游

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

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

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

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

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

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乾道九年(1173)陆游四十九岁时,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兼摄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通判,自蜀州返成都,夜宿驿站而作此诗。

这首诗可分为三段,开头四句为第一段,回忆过去。前年,指前几年,即三十五岁任福州决曹时。“脍鲸东海”,指自福州航行海上。那一年,他作《航海》诗,有“潮来涌银山,忽复磨青铜。饥鹘掠船舷,大鱼舞虚空”之句,作《海中醉题,时雷雨初霁,天水相接也》有“浪蹴半空白,天浮无尽青”,“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之句,可见其航行梗概。去年,指乾道八年他在王炎幕下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时。陆游壮年怀抱救国壮志,不但学文,亦曾习武,似乎颇有臂力,在南郑任内,有亲自射虎、打虎的事,集中写到此事的不少。句中“射虎”,指此;南山,指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南郑在它的南部,作者身在南郑,心驰长安,故常泛言及之。在“白浪如山”中去“脍鲸东海”;在南山射虎,直到寒夜始归,“急雪”洒满了“貂裘”。这种豪情壮举,岂是一般文人所有的?这四句选择了极典型的“壮举”来突出去年以前的“豪情”,组成一对“扇对”,既集中、整齐、锤炼,又显得飞动、雄伟。“脍鲸东海”稍显夸张,但总的看来是写实的,形象的新奇、激情的高涨,于中可见。诗的第二句有“寄豪壮”三字,这段起势,堪称“豪壮”非凡。

中间四句为第二段,写当前,是诗篇由豪壮到沉痛的一个转折、过渡。“今年”二句忽写“摧颓”,写“华发苍颜”,意境急转,气势猛跌,表现当前处境的颓唐。但写“最堪笑”,写“羞自照”,表现不甘心忍受这种处境。“谁知”二句,气势又转向豪壮。但“狂”有赖于“得酒”,“脱帽”只是向人“大叫”,这种行为带有无可奈何的挣扎,不免是苦中作乐、强颜欢笑。这四句表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表现诗人在失望中的继续追求,在悲慨中带有豪壮,在豪壮中带有悲慨。

第三段,再写当前,表现刻骨的沉痛。上二段侧重叙事;本段侧重抒情,情与景密切结合,四句一韵,两层意思密不可分。“逆胡未灭”是诗人“心未平”的根源;这正是他一生的悲痛所在,也是本诗主导的思想感情所在,上文的追求和挣扎,都是它的外射。这种思想出于要求抗敌复土之情。正是这种爱国感情的强度与深度及其主客观矛盾,形成了诗人的豪壮气概与沉痛心情交织在一起。这一句开始倾吐沉痛的心情。接下去一句,以拟人化的手法,写久随身边而现在挂在床头的“孤剑”,有如长久而亲密的战友,深深了解诗人的心情,这时也与诗人同有“不平”之感,而发出“铿然”的鸣声,衬托出诗人的沉痛。“破驿”二句,通过景物描写,进一步渲染沉痛心情。不能灭敌,愤恨难消,寄身“破驿”之中,“梦回”之后,正是“三更”时分,听着“打窗”的“风雨”之声,看着“欲死”的昏灯,这是何等凄凉的况味!与第一段的豪情壮举对照,这种凄凉更觉难堪,显示了刻骨的沉痛。用一“死”字写灯昏尤有力,诗人好用这个字来写灯昏,如《白鹤馆夜坐》的“更阑灯欲死”,《夜坐灯灭戏作》的“忽因灯死得奇观”都是。这也是一种拟人写法,把灯火感情化了。

晏幾道的《阮郎归》词有一传诵的句子:“欲将沉醉换悲凉。”本诗第三段所写的,是深刻的“悲凉”;第二段所写的,正是“欲将沉醉换悲凉”;至于第一段,也可以说是“欲将豪壮换悲凉”吧!但本诗的悲凉,来自恶劣的社会背景,它是诗人解决不了的,是无法可“换”的。诗篇以豪壮的气概,映照深沉的悲痛,笔力饱满,情调激昂,有很强的感染力,成为诗人最有代表性的爱国诗篇之一。

(陈祥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