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中感怀
陆游
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
青衫犹是鹓行旧,白发新从剑外生。
古戍旌旗秋惨淡,高城刁斗夜分明。
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
陆游曾在《史馆书事》一诗的自注中说:“绍兴辛巳,尝蒙恩赐对。”辛巳指高宗绍兴三十一年(1161),陆游三十七岁。次年,孝宗即位,又被召见,他建议孝宗振肃纲纪。孝宗甚称“游力学有闻,言论剀切”,并赐进士出身。此后陆游对孝宗还有不少关于朝政的建议。这些便是诗的第一句所包含的内容。十多年之后,也就是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陆游调任成都安抚使司参议官,第二年三月改任代理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州)通判,约在五月又改为代理嘉州(治所在今四川乐山)知州,《醉中感怀》就是这一年秋天在嘉州写的。几个月来频繁的奔波,加之心中的悲苦抑郁,使他心疲力竭,所以说“只今憔悴客边城”。
诗的一二句于今昔变化之中自然流露出“感怀”之意,意犹未足,于是再申两句———“青衫犹是鹓行旧,白发新从剑外生”。青衫,唐代八、九品文官的服色,宋代因袭唐制。陆游早年在朝廷任大理司直、枢密院编修官,都是正八品,所以说“青衫”。鹓行,又称鹓鹭,因二鸟群飞有序,喻指朝官的行列。这句诗的意思是说,身上穿的还是旧日“青衫”,那也就含有久沉下僚的感叹。剑外,指剑阁以南的蜀中地区,此处即代指当时陆游宦游的成都、嘉州等处。青衫依旧,白发新生,形象真切,自成对偶。同时,第三句又回应了第一句,第四句又补充了第二句,怀旧伤今,抚今追昔,回肠千转,唱叹有情,所以卢世说:“三四无限感慨”(《唐宋诗醇》引),倒是颇能发掘诗意的。
陆游的感慨不是凭空而来的。他在来成都之前,是在南郑(今属陕西)。南郑是当时西北前线的重镇,是四川宣抚使司驻地。宣抚使王炎是一位颇有才干的主战派人物,陆游在他幕中任干办公事,他曾向王炎“陈进取之策,以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宋史·陆游传》)。诗人那时常常深入前线,来往军中,生活是紧张的、艰苦的,但也充满着欢乐和希望。他“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秋怀》);他“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官虽备幕府,气实先颜行”(《鹅湖夜坐书怀》)。可是,事与愿违。乾道八年九月朝廷召还王炎,幕府人员旋即星散,陆游也只得离开南郑,调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辛苦付诸东流,希望化为泡影,画策虽工,良机已失,无怪他伤心,无怪他感慨!透过这一感慨,不仅可以看到诗人被伤害的心灵,也可以感受到那个郁闷的时代气息。
前四句从叙事中写自己的遭遇和感慨,五六两句转为写景———秋天,古堡上的旌旗在秋风中飘拂,笼罩着阴郁惨淡的气氛;夜深了,城头上巡更的刁斗声清晰可闻。这显然是一个战士的眼中之景,心中之情。“鬓虽残,心未死”(《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古戍旌旗,高城刁斗,无不唤起他对南郑军中戎马生涯的怀念和向往。这一联虽是写景,却是诗中承上启下的枢纽,所以接着便说“壮心未许全消尽,醉听檀槽出塞声”。檀槽,用檀木做的琵琶、琴等弦乐器上架弦的格子,诗中常用以代指乐器。《出塞》,汉乐府《横吹曲》名,本是西域军乐,声调雄壮,内容多写边塞将士军中生活。诗人壮心虽在,欲试无由,唯有寄托于歌酒之中。尾联两句再经这么一层转折,就更深刻地反映了他那无可奈何的处境,及其愤激不平的心情,也刻画出诗人坚贞倔强的性格,可谓跌宕淋漓,而又余意不尽,确是一首借以了解陆游的好诗,也可以从中见到诗人七律造诣之深。
(赵其钧)
胡无人
陆游
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
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
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
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
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
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
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
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
陆游论诗文主张“以气为主”:“某闻文以气为主,出处无愧,气乃不挠。”(《傅给事外制集序》)其内涵主要是强调文人无论出世还是入仕,都应该培养与保持高尚的品德、节气。此气表现于诗文中,便具有振奋人心、鼓舞士气的巨大精神力量。就当时形势而言,此“气”即是誓复中原的正气与壮气,“中原北望气如山”(《书愤》),“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白发未除豪气在”(《渡浮桥至南台》),“气可吞匈奴”(《三江舟中大醉作》)……指的都是此“气”。这样的“以气为主”之作具阳刚之美,“使人读之,发扬矜奋,起痿兴痹矣!”(姚范《援鹑堂笔记》)这首《胡无人》就是一个范例。
《胡无人》属七言歌行体,用的是古乐府篇名,但与诗意极为吻合,可见作者匠心。陆游长于七古,赵翼称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瓯北诗话》),并非溢美。七言歌行往往长短句搭配,参差错落,抑扬顿挫,尤宜于表现雄放豪迈之气。《胡无人》就是一篇勃发着“要使胡无人”的“壮气”之作。
陆游于乾道九年(1173)摄四川嘉州事,面临的现实是:尽管“近闻索虏自相残”(《闻虏乱有感》),但南宋朝廷仍按兵不动。然而诗人的一腔忠愤不得不发。《胡无人》勾画了幻想中的北伐胜利图,酣畅淋漓地表现了爱国激情。
全诗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想象北伐战斗的情景,表现了发扬蹈厉之气;第二层幻想北伐胜利的景象,抒发了必胜信心;第三层以议论作结,强调报国之志。
“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开首两句突兀而起:须毛如蝟毛一样有力地张开,显示出英武之气;面色如紫石棱一样闪烁,蕴含着壮怀。宛若一个面部特写镜头,一下子就把“丈夫”非凡之概展示于读者眼前,使人留下生气凛然的印象。据《晋书·桓温传》载:刘惔尝称桓温“眼如紫石棱,须作蝟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陆游活用此典,恰到好处,不露痕迹。
“丈夫出门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此“丈夫”乃诗人心目中报国志士的象征。“出门无万里”即“气无玉关路”(《夜读岑嘉州诗集》)之意,写大丈夫驰骋疆场、气吞万里之概。《易·系辞》曰:“云从龙,风从虎。”大丈夫就如乘云升天之龙,驾风出谷之虎,风云际会,正赶上北伐中原的战机。“立可乘”有二义:一突出了“丈夫”求战心切,刻不容缓,所谓“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老马行》);一表明“丈夫”早已秣马厉兵,恨不能立时“手枭逆贼清旧京”,真是斗志旺盛。
“追奔露宿青海月,夺城夜踏黄河冰。”诗笔又转向具体战斗行动,对仗句式铿锵有力。“追奔”、“夺城”可见“丈夫”参战时意气风发之态,鏖战之激烈不言而喻;“露宿”、“踏冰”写战斗环境的艰苦,也反衬出“丈夫”志气的坚不可摧;“青海月”、“黄河冰”,则形象地表明了疆场的广阔,更衬托出“丈夫”一往无前的气概。这两句视野开阔,形象飞动,气魄恢宏,堪称“力透纸背”。
“铁衣度碛雨飒飒,战鼓上陇雷凭凭。”这两句又从听觉方面来写,赞扬壮士乘胜前进的勇气:身披铁甲的勇士冒着飞雨,穿过飞沙走石地带,战鼓声传遍陇坂(在今甘肃东南与陕西接壤处),如“凭凭”雷鸣,壮我胆气,灭敌威风!有这样不畏艰险的志士,有这样“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的豪气,岂有金兵不灭之理?
上面是第一层次。火与剑终于开拓出胜利大道。在第二层次,诗人尽情描绘了胜利场面,表现了北定中原的强烈愿望。
“三更穷虏送降款,天明积甲如丘陵。”敌人势穷力竭,连夜送来降书,缴下的盔甲堆积如山,这是暗用汉光武破赤眉“集甲与熊耳山齐”之典。“中华初识汗血马,东夷再贡霜毛鹰。”“汗血马”系汉时产于大宛的良马,又称“天马”;“霜毛鹰”即白鹰,一种猛禽,唐时新罗等国曾贡此物。诗人借此二物,表明了他“四夷宾服”、“天下定于一”的理想。
诗人此时完全为自己虚构的胜利情景所激动,热血沸腾,振臂高呼:“群阴伏,太阳升;胡无人,宋中兴!”四个三字句一气直下,节奏短促有力,掷地可作金石声!它是议论,也是抒情。前两句为比兴,“群阴伏”,描摹出敌人威风扫地、诚惶诚恐之态,以喻金贵族必将以惨败而告终;“太阳升”则比喻大宋中兴、前程光明的前景。诗人的感情达到了高潮。
最后两句为第三层。“丈夫报主有如此,笑人白首篷窗灯。”“报主”实即报国。“有如此”即前两层所想象的壮美情景。诗人此时正值壮年,有刘越石(琨)、祖士稚(逖)枕戈待旦、闻鸡起舞之概,宁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不愿手抱一经,老死牖下。这最后两句所表白的正是此志,真可说能使“懦夫有立志”(《孟子·万章下》)。
刘克庄评陆游诗说:“力量足以驱使,才思足以发越,气魄足以陵暴。”唯有这种风格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正气、壮气、豪气。《胡无人》正体现了这种风格。此诗语言明白如话,质朴自然,毫不雕琢。陆游认为“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读近人诗》),还说过:“大抵诗欲工,而工亦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乃失本旨;斫削之甚,反伤正气。”(《何君墓表》)既然“琢雕”、“斫削”有伤于诗之“气”,那么唯以自然出之,才可元气淋漓。《胡无人》正是如此。
(王英志)
宴西楼
陆游
西楼遗迹尚豪雄,锦绣笙箫在半空。
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
烛光低映珠丽,酒晕徐添玉颊红。
归路迎凉更堪爱,摩诃池上月方中。
这首七律作于淳熙元年(1174)诗人以蜀州通判摄理知州期间。这年六月,他有事至成都,在西楼宴饮后,有感而作此诗。
首联紧扣题目,从宴饮的场所———西楼着笔。首句先以“豪雄”二字虚点一笔,次句进一步就此着意渲染:“锦绣笙箫”,描绘其豪华壮美、歌管竞逐,暗藏题内“宴”字;句末缀以“在半空”三字,则西楼耸立天半的形象宛然在目。
“万里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秋风。”颔联从宴饮现境触发自己久客无成的感慨。因循,这里有时日蹉跎,一事无成的意思。万里作客,光阴虚度,忽然又到了秋风萧飒的季节。陆游从乾道六年(1170)入川,任夔州通判;八年入王炎幕,赴南郑前线;同年冬入剑门,先后在成都、蜀州、嘉州等地任职。到写这首诗时,首尾已达五年,确实是“万里”、“久客”了。这一联从表面看,似乎只是抒写留滞异乡的客愁和时序更迭的悲叹,实际上所包蕴的内容要深广得多。陆游怀着报国的雄心壮志,到了南郑前线,但未到一年,就因王炎去职而离幕入川。此后几年,一直无所作为。蹉跎岁月,壮志消磨,这对于像他这样的爱国志士,精神上是最大的折磨。“因循”、“容易”、“成”、“又”,感叹成分很浓。清代吴焯说,这两句“语轻而感深”(《批校剑南诗稿》),确有见地。
“烛光低映珠韐丽,酒晕徐添玉颊红。”颈联折归现境,续写西楼宴饮:烛光低低地映照着穿着盛装的女子,衬托得她们更加俏丽;酒晕渐渐扩散加深,使得她们的玉颊更加红艳。两句意境温馨旖旎。由于有颔联饱含悲慨的抒情在前,这一联所透露的便不是单纯的沉醉享乐,而是透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凉颓放情绪。它使人感到,诗人醉宴西楼,置身衣香鬓影之中,只不过是为了缓和精神的苦闷而已。
“归路迎凉更堪爱,摩诃池上月方中。”摩诃池,故址在成都市旧县城东,为隋将萧摩诃所筑。宴罢归途,夜凉迎面,摩诃池上,明月方中。宴饮笙歌,驱散了心头的愁云惨雾,对此佳景,更生赏爱之情。至此,诗情振起,以写景作结。
(刘学锴)
长歌行
陆游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此诗一起直抒壮怀,“辞气踔厉”,有如长江出峡,涛翻浪涌,不可阻遏。前四句诗实际上不是各自独立的四句诗,而是以“人生”为共同主语,所以必须一口气读到底,从而显示其奔腾前进、骏迈无比的气势。
这个长句的意思是:人生如果不能作一个像安期生那样的仙人,醉骑长鲸,在汪洋大海里纵横驰骋,就应当作一个像李西平那样的名将,消灭逆贼,收复旧京,使天下清平。李西平,指唐德宗时平服朱泚之乱、收复西京的名将李晟,因功封为西平郡王,故称为李西平。赵翼曾说陆游“使事必切”;又说陆游“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瓯北诗话》卷六),这可以说相当准确地概括了陆游使事极切极活的特点。就这个长句而言,用李西平的史实确切地抒发了自己的抱负,用事实际上起了比喻的作用。不难看出,“手枭逆贼”中的“逆贼”是以朱泚比喻女真统治者,“清旧京”中的“旧京”是以朱泚占据的唐京长安比喻入于女真统治者之手的宋京开封。北中国被占,南宋偏安一隅的历史形势,不都表现得一清二楚吗?
文须蓄势,诗亦宜然。此诗突然而起,二十八字的长句有如长风鼓浪,奔腾前进,但当其全力贯注于“手枭逆贼清旧京”之后,即不复继续前进,来了个“逆折”,折向相反的方面:“金印煌煌未入手”,壮志难酬,不胜愤懑!忽顺忽逆,忽扬忽抑,形成了第一个波澜。乍看变幻莫测,细玩脉络分明。李西平之所以能“手枭逆贼清旧京”,他的爱国心,他的将才等等,当然都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他得到执政者的重用,肘悬煌煌金印。自己呢,虽有将才和爱国心,而未能如李西平那样掌握兵权,“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壮志又怎能实现?
“金印煌煌未入手”一句连“折”带“抑”,“白发种种来无情”一句再“抑”,“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两句更“抑”,直把起头用二十八字长句所抒发的一往无前的壮志豪情“抑”向低潮。“金印煌煌”,目前虽“未入手”,但如果是壮盛之年,来日方长,还可以等待时机。可是呢,无情白发,已如此种种(《左传·昭公三年》:“余发如此种种。”杜注曰:“种种,短也。”)!来日无多,何能久等呢?“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既补写出作者投闲置散,独居古寺僧寮的寂寞处境,又抒发了眼看岁月流逝、时不我与的焦灼心情。就一生说,已经白发种种,年过半百;就一年说,已到晚秋,岁聿其暮;就一日说,日已西落,黑夜将至。真所谓“志士愁日短”!而易逝的时光,就在这“古寺”中白白消磨,这对于一个渴望“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爱国志士来说,怎能不焦灼,怎能不痛心!
一“抑”再“抑”之后,忽然用一个反诘句凭空提起:“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形成又一波澜。这两句诗从语法结构上看,不是两句,而是一句,即所谓“十四字句”。意思是:难道我这个马上破贼的英雄,就只能无尽无休地像寒蝉悲鸣般哦诗吗?凭空提起,出人意外;然而细按脉理,仍从“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而来。穷极变化而不离法度。
接下去,通过描写“剧饮”抒发“手枭逆贼清旧京”的理想无由实现的悲愤:“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真有“长鲸吸百川”的气概。但一味夸张地描写“剧饮”,难免给人以“酒徒”酗酒的错觉,因而用“平时一滴不入口”陡转,用“意气顿使千人惊”拍合,形成第三个波澜。接下去,波澜迭起,淋漓酣纵:“国仇未报壮士老”一句,正面点明“剧饮”之故,感慨万端,颇含失望之情;“匣中宝剑夜有声”一句,侧面烘托誓报国仇的决心,又燃起希望之火,从而引出结句:“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结句从古寺“剧饮”生发,又遥应首句,而境界更为阔大。“飞狐城”指飞狐口,在今河北涞源县北,古代为河北平原与北方边郡间的咽喉。诗人希望有一天能够掌握兵权,在收复北宋旧京之后继续挥师前进,尽复北方边郡,在飞狐城上大宴胜利归来的将士,痛饮狂欢,直至三更;大雪纷飞,也不觉寒冷。读诗至此,才意识到前面写“剧饮”排闷,正是为结句写凯旋欢宴作铺垫。而“三更雪压飞狐城”一句,又是以荒寒寂寥的环境,反衬欢乐热闹的场面。
赵翼说陆游的诗“炼在句前”,主要指在命意、谋篇方面的艰苦构思。这首《长歌行》写于淳熙元年(1174),当时诗人已五十岁,离蜀州通判任,寓居成都安福院僧寮。他不从几年来的经历和当前的处境写起,却先写报国宏愿及其无由实现的愤懑,直写到“白发种种来无情”,才用“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点明了当前的处境。然而这两句诗由于紧承上文而来,其作用又不仅是点处境。于此可见,作者很重视“句前”的“炼”。就这两句诗本身而言,在炼字炼句炼意方面也独具匠心。一个念念不忘“手枭逆贼清旧京”的志士竟然在古寺里闲住,直住到“秋晚”,其心绪如何,不难想见。他珍惜光阴,不愿日落,而日已西落;日已西落,不看见也罢了,而“落日”却“偏傍僧窗明”,硬是要让“窗”内人看见。这样的诗句,不经过锤炼能够写得出来吗?
陆游的诗,起势雄迈骏伟者很不少;结句有兴会、有意味,而无鼓衰力竭之态者尤其多。但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作品在全集中所占的比例也不太大。这首《长歌行》则是首尾皆工、通体完美的代表作之一,方东树说它是陆游诗的“压卷”(《昭昧詹言》卷十二),确有见地。
(霍松林)
成都大阅
陆游
千步球场爽气新,西山遥见碧嶙峋。
令传雪岭蓬婆外,声震秦川渭水滨。
旗脚倚风时弄影,马蹄经雨不沾尘。
属櫜缚裤毋多恨,久矣儒冠误此身。
大阅,对军队的大检阅,语出《左传》桓公六年。宋代朝廷、州郡阅兵,都可以称“大阅”。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知成都府,兼四川制置使,制置成都、潼川、利、夔四道,辟陆游为制置司参议官。这年秋天,陆游参加成都的阅兵大典而作此诗。
第一联写大阅的时令和环境。“千步球场”,写阅兵校场的阔大,这里在练兵讲武之余,也作踢球用,故以球场称之。诗不明点“秋”字,“爽气”二字写出秋季特征,即是点秋。“新”字既接“爽气”,写其新鲜;从第六句看,又兼写雨后,因为雨后的秋气尤其新鲜。第一句从近处写,第二句转写远处。西山,指盘亘成都北部、西南部的岷山山脉的山峦。“遥见”,指出向远处看。“碧嶙峋”写出山势峻峭,山色青碧。这一联用笔轻淡,却已把大阅的时令、环境写得鲜妍可爱,烘托出诗人参加大阅的愉快心情,远近俱到,景中有情。
中间两联写大阅的情况。颔联承第二句向远处开拓。雪岭,位于成都北部、松潘南部。蓬婆,《元和郡县志》说是大雪山的别名。诗中雪岭、蓬婆,泛指岷山主峰一带的山峰。“令传雪岭蓬婆外”,似是写实,因为这一带地区当时名义上属四川制置使统辖;而又带有理想和愿望,因为实际上地为吐蕃所占据。秦川,原指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地带;渭水,指横贯今陕西省的渭河;诗中用指长安附近之地。长安是汉、唐故都,当时被金人占据。陆游于乾道八年(1172)到南郑任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僚之后,时时向往于收复关中失地;同时他又认为收复长安与关中,是恢复中原的根本条件,愿望更为迫切。他诗中常提到这种愿望,如《山南行》:“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送范舍人还朝》:“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诗中的“声震秦川渭水滨”,是用夸张手法抒写理想与愿望,因为成都阅兵的号令之声,根本无法传到这些地区。这一联用理想与激情,渲染阅兵声势的盛大,笔调雄壮,气势一扬。颈联则转入写实,写风吹而旗影闪动,用“倚”字、“弄”字,见风势不大。“马蹄”能“不沾尘”,一是明指“经雨”之故,即雨后尘埃不扬;一是暗指士兵训练有素,驰马轻捷。这一联从动态中反映校场中的宁静、整齐、严肃的气氛,是对大阅的赞美,笔调精细、疏淡。
结联抒情。“属櫜缚裤”,写自己身着军装;“毋多恨”,写乐意为此。为什么乐意呢?因为诗人久抱从戎壮志,恨“儒冠”的“误此身”,这一句乃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儒冠多误身”句。属櫜(gāo),佩戴箭囊,语出《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这一联在喜悦中带有感慨余音。
这一首诗写诗人以戎装参加阅兵,是符合他的志趣的,故情主喜悦;但当时朝政腐败,军事废弛,阅兵场面,无法过事铺张,故喜悦之情又只能以闲淡、冷静的笔触来描写。阅兵事件触动了诗人的理想与愿望,故闲淡中又着一联富有激情的雄壮笔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最终在喜悦中又不免带出感慨。八句中笔调多变,而以和易清远为主。
(陈祥耀)
对酒
陆游
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
好花如故人,一笑杯自空。
流莺有情亦念我,柳边尽日啼春风。
长安不到十四载,酒徒往往成衰翁。
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
这一首诗是淳熙三年(1176)春,陆游任四川制置使范成大的幕僚时作。全诗一韵到底,一气舒卷,可分为三层。
开头四句为第一层,写饮酒的作用和兴致,是“对酒”的经验和感受。这一层以善于运用比喻取胜。“酒能消愁”是诗人们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了,陆游却借助于“飞雪”进入热酒即被消融作为比喻,便显得新奇。以愁比雪,文不多见;飞雪入酒,事亦少有;通过“雪”把“愁”与“酒”的关系连接起来,便有神思飞来之感。对着“好花”可助饮兴,说来还觉平常,把花比为“故人”,便马上使人倍感它的助饮力量之大,因为对着好友容易敞怀畅饮的事,是人们所熟悉的。通过“故人”,把“好花”与“空杯”的关系连接起来,便有力量倍增之感。这两个比喻的运用,新鲜、贴切而又曲折,表现了诗人有极丰富的想象力和生活经验,有极高的艺术创造才能,它使诗篇一开始就带来了新奇、突兀而又真切动人的气概。诗人对于“飞雪”一喻是得意的,所以他在《读唐人愁诗戏作》中又有“飞雪安能住酒中,闲愁见酒亦消融”之句;对“故人”一事是深有体会的,所以他在《酒无独饮理》中又有“酒无独饮理,常恨欠佳客。忽得我辈人,岂计晨与夕”之句。
“流莺”两句为第二层,补足上文,表自然景物使人“对酒”想饮之意,并为下层作过渡。“流莺有情”,在“柳边”的“春风”中啼叫,承接上文的“好花”,显示花红柳绿、风暖莺歌的大好春光。春光愈好,即愈动人酒兴,写景是围绕“对酒”这一主题。这一层写景细腻、秀丽,笔调又有变化。
结尾四句为第三层,从人事方面抒写“对酒”想饮之故。长安,指代南宋的首都临安。自隆兴元年(1163)陆游三十九岁时免去枢密院编修官离开临安,到写诗之时,已历十四年了,故说“长安不到十四载”。第二句不怀念首都的权贵,而只怀念失意纵饮的“酒徒”,则诗人眼中人物的轻重可知,这些“酒徒”,当然也包括了一些“故人”。身离首都,“酒徒”、“故人”转眼成为“衰翁”,自然诗人身体的变化也会大体相似,则“衰翁”之叹,又不免包括自己在内。“酒徒”中不无壮志难酬、辜负好身手的人,他们的成为“衰翁”,不止有个人的身体变化之叹,而且包含有朝廷不会用人、浪费人才之叹。这句话外示不关紧要,内含深刻的悲剧意义。这两句在闲淡中出以深沉的感慨,下面两句就在感慨的基础上发出激昂的抗议之声了。“九环宝带”,指佩带此种“宝带”的权贵。《北史·李德林传》说隋文帝以李德林、于翼、高颎等修律令有功,赐他们九环带,《唐书·舆服志》则记载不但隋代贵臣多用九环带,连唐太宗也用过。“光照地”,又兼用唐敬宗时臣下进贡夜明犀,制为宝带,“光照百步”的典故。这句诗写权贵的光辉显耀。接下去一句,就用“不如”饮酒来否定它。用“留君双颊红”写饮酒,色彩绚丽,足以夺“九环宝带”之光,又与“衰翁”照应,法密而辞妍,既富力量,又饶神韵。
陆游写饮酒的诗篇很多,有侧重写因感慨世事而痛饮的,如《饮酒》、《神山歌》、《池上醉歌》等;有侧重因愤激于报国壮志难酬而痛饮的,如《长歌行》、《夏夜大醉醒后有感》、《楼上醉书》等;有想借酒挽回壮志的,如《岁晚书怀》写“梦移乡国近,酒挽壮心回”;本诗则侧重蔑视权贵而痛饮。开头奇突豪放,中间细致优美,结尾以壮气表沉痛,笔调灵活多变,而以豪壮为基调。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始终极颂酒德,亦是放翁寄托之词”,“起有奇气”,是有见地之言。
(陈祥耀)
春残
陆游
石镜山前送落晖,春残回首倍依依。
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
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花入麦畦稀。
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
本篇作于淳熙三年(1176)春暮,时陆游五十二岁,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实际上是闲职。春残日暮,触景增慨,写下这首七律。
“石镜山前送落晖,春残回首倍依依。”石镜山在今浙江临安。首句所写,是诗人对往日情事的回忆。遥送落晖,当日就不免年近迟暮、修名不立之慨;今日回首往事,更添时光流逝、年华老大之感。句法圆融而劲健。
“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颔联承上“春残”、“回首”,抒写报国无门之叹和思念家乡之情。陆游从军南郑,本图从西北出兵,恢复宋室河山,但不到一年即调回成都,从跃马横戈的壮士变为驴背行吟的诗人。如今忽忽又已四年,功业无成,年已垂暮,因此有“壮士无功老”的感慨。宋金之间自从隆兴和议(1164)以来,不再有大的战事,所谓“时平”,正是宋室用大量财物向金人乞求得来的苟安局面,其中包含着对南宋当权者不思振作的不满。既然无功空老,则何必远客万里,思乡之情也就倍加殷切,故说“乡远征人有梦归”。“无功”与“有梦”相对,情味凄然。
“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花入麦畦稀。”颈联宕开写景,紧扣“春残”,写望中田间景象。暮春时节,正是苜蓿长得最盛的时候,故有“苗侵官道合”的景象。芜菁一称蔓菁,开黄花,实能食。司空图《独望》诗有“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之句,陆诗“芜菁花入麦畦稀”化用司空诗意。两句所描绘的这幅暮春图景,一方面透出恬静和平的意致,另一方面又暗含某种寂寥的意绪。
“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尾联总收,归到“倦游”与“摧颓”。末句拈出昔日“飞鹰醉打围”的气概,似乎一扬;而冠以“谁记”,重重一抑,顿觉感慨横溢,满怀怆然。昔年的雄豪气概不过更增今日的摧颓意绪罢了。
“春残”,在这首诗里是触景增慨的契机;既是自然景象,又兼有人生的象征意味。通过对春残景物的描写,诗人把情、景、事,过去和现在,自然与人事和谐地结合起来。
(刘学锴)
月下醉题
陆游
黄鹄飞鸣未免饥,此身自笑欲何之。
闭门种菜英雄老,弹铗思鱼富贵迟。
生拟入山随李广,死当穿冢近要离。
一樽强醉南楼月,感慨长吟恐过悲。
这一首诗作于淳熙三年(1176),诗人年五十二岁。这年春间仍任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据《年谱》,六月罢职,以主管台州桐柏观的名义领祠禄,仍留成都。然从这年的诗篇看,诗人在春末夏初似已因事离职,如《饮保福》有“免官初觉此身轻”之句。
诗篇抒写壮志难酬、罢职闲居的感慨。前四句用“黄鹄”事起兴,写闲居情况。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的结尾说:“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以“哀鸣”无“所投”的黄鹄自比;以“各有稻粱谋”的“随阳雁”比胸无大志、只谋衣食的常人,感慨自己因怀抱大志而遭遇饥寒。陆游在诗的起联,即运用杜诗作典故,抒发和杜甫同样的感慨。杜诗说黄鹄“何所投”,此诗不明说自己罢职后所受饥寒的威胁,只用“黄鹄”的“未免饥”作比兴,倒过来用“自笑”“欲何之”扣住“此身”。语意达观、含蓄,但处境的艰难可知。诗人一贯想为国驰驱,收复失地,以“英雄”自命,现在却被迫“闭门种菜”,命运可能要他“老”于这种境遇之中,不免引起他的愤慨。颔联起句,却以闲淡语出之。对句用《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家,不受重视,弹铗而歌“食无鱼”的故事,以自嘲富贵难求。这句表面说“思鱼”和叹“富贵迟”,实际上是表现对富贵并不强求。这两句也写得含蓄,但愤慨与达观之情并见。“黄鹄”句可与同期《遣兴》的“鹤料无多又扫空”句参看,“种菜”句可与同期《归耕》的“有圃免烦官送菜”句参看。
后四句写闲居心情。颈联以仰慕李广与要离明志。李广是汉初文、景、武帝时的名将,勇敢正直,爱护士卒,屡立战功,匈奴人称为“汉之飞将军”;曾被罢职居蓝田南山中,再起用仍不得封侯,终被迫自杀,“天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见《史记·李将军列传》)。要离是春秋时勇士,曾为吴王阖闾行刺公子庆忌不成功,伏剑自杀,也是慷慨之士(见《吴越春秋》)。要离墓相传在苏州阊门外。诗说要“入山随李广”,指李广罢居南山射猎事;“穿冢近要离”,则表示死后墓地要与要离为邻。诗人对这两个失败英雄,常常形诸吟咏,如《躬耕》写“无复短衣随李广”,《江楼醉中作》写“生希李广名飞将”,《言怀》写“愿乞一棺地,葬近要离坟”,《感兴》写“起坟仍要近要离”,这是诗人意识到自己的悲剧遭遇与悲剧性格的表现。这一联诗也是慷慨辛酸,兼而有之。结联说要对月“强醉”,以解“过悲”之情;但一“强”字,一“过”字,更增辛酸之感。
诗从闲淡到慷慨到辛酸。情境可悲,而意气犹豪,不失陆游诗的特色;至于对仗与呼应的灵活自然,尤其是他的长技。
(陈祥耀)
江楼醉中作
陆游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
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
本篇是淳熙四年(1177)诗人在成都时所作,时诗人五十三岁。在这前一年,诗人因积极主战而遭当权者之忌,被言官指斥为“燕饮颓放”,免去了知嘉州的任命,于是他干脆自号“放翁”。这首《江楼醉中作》,正是以“燕饮颓放”的方式发抒内心愤郁的一曲醉歌。
“淋漓百榼宴江楼,秉烛挥毫气尚遒。”淋漓,这里形容喝酒尽兴之状。榼(kē),盛酒的器具。起联正点题面,说自己江楼宴饮,尽兴百榼,醉中秉烛挥毫,赋诗抒慨,意气十分遒劲。两句放笔直抒,意态豪纵,活现出放翁的自我形象。次句应题内“醉中作”。“尚”字传出顾盼自赏之状。
“天上但闻星主酒,人间宁有地埋忧?”颔联因醉酒而发抒内心的深沉忧愤。星主酒,指酒旗星。《后汉书·孔融传》李贤注引融与曹操书云:“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地埋忧,语出仲长统《述志诗》:“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两句说,只听说过天上有专门主管酒的酒星,哪里听说过人间有埋藏忧愁的地方呢?这表面上似乎是为自己的醉酒辩解,实际上却是借此表明:自己之所以“燕饮颓放”,正是由于忧愤填膺,又无地可埋忧的缘故。上句是宾,用“但闻”放开一步;下句是主,用“宁有”这样的反诘语勒转。
“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汉代名将李广,屡败匈奴,匈奴称为“汉之飞将军”。西晋刘伶嗜酒。皮日休《夏景冲澹偶然作》之二:“他年谒帝言何事?请赠刘伶作醉侯。”颈联貌似平列“生希”、“死慕”,实则有因果关系:正因为“报国欲死无疆场”,生作李广无望,所以只能逃于醉乡,慕刘伶之死赠醉侯了。语气颇多感慨。这一联与上联交错相应,互相发明。
尾联回到“江楼”宴席现境:“戏语佳人频一笑,锦城已是六年留。”佳人,指宴席上陪侍的歌伎。陆游从乾道八年(1172)冬离南郑到成都,至此已首尾六年,所以说“锦城已是六年留”。这句下有自注说:“退之诗云:‘越女一笑三年留。’”这本是极言女子的魅力,能使远客逗留三年;这里说“戏语”、“一笑”,明显是宴席间的戏谑调笑之词。但它的内在涵义,却是忧愤自己投闲置散,报国无路,无可奈何地白白消磨了六年光阴。
这首诗写淋漓醉饮,写死慕刘伶,写戏语佳人,貌似颓放,但其实质却是对报国功业的追求和对现实处境的不满。即使是颓放的内容,也每每通过雄豪遒劲的诗句表现出来。纵怀醉歌中含有深沉的愤郁。这种诗风,是他入剑门以后,由于理想抱负不能实现而逐步形成的。前人评这首诗,或赞其“造句雄杰”(方东树《昭昧詹言》),或赞其“裁对工整”(陈衍《宋诗精华录》),似尚未涉及其精神实质。
(刘学锴)
万里桥江上习射
陆游
坡陇如涛东北倾,胡床看射及春晴。
风和渐减雕弓力,野迥遥闻羽箭声。
天上欃枪端可落,草间狐兔不须惊。
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
万里桥,在四川成都南锦江上。淳熙四年(1177)正月孝宗有诏:“自今内外诸军,岁一阅试”;“沿江诸军,岁再习水战”(《续资治通鉴》卷一四五)。这首诗就是记淳熙四年春天,诗人观看万里桥一带江上演练的情景,以及由此而触发的感想。
开篇写景,诗人从大处落墨,说放眼望去,那高高低低的丘陵,犹如起伏的波涛向东北倾流而下。这就诗题而言,似是闲笔,其实不然,那“如涛”的比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水滔滔的画面;同时,诗人将静的“坡陇”化成奔流的波涛,这阔大的境界,跃动的形象,不也隐含着诗人激动兴奋的心情吗?这便为全诗设置了背景,创造了气氛。胡床,即交椅,因为最初从域外传入,故称胡床。诗人说正当一个晴朗的春天,我坐在交椅上观看江上将士演习射箭。这一方面点题,一方面点明时间,而后者又为下文伏笔。
第二联紧承“春晴”生发。雕弓,指用雕画装饰的弓。古时角弓用胶黏结兽角制成,春天风和日暖,胶的黏力受到影响,所以弓的力量也有所减弱。但是,尽管“风和渐减雕弓力”,还是可以听到将士们射出的羽箭带着一声长啸,飞向旷野的远处。这两句诗一退一进,刻画出将士们认真演习,膂力不凡的形象。正因为这样,诗人才感到“天上欃枪端可落”。天欃、天枪,星名,都是彗星,古人认为它的出现主有兵乱,这里代指金人;端,正。狐兔,喻小盗小贼。五六两句是从上联引出来的议论,意思是如此习武练兵,正可击退金人的南犯,那些“草间狐兔”大可不必因此而惊慌。有这下一句作陪衬,更加强了上句的力量,更强调出收复失地的宏愿。颔联描写见闻,颈联借以发论,一实一虚,相得益彰。“端可”、“不须”二语,下得有力,并前后呼应。
尾联宕开一笔:“丈夫未死谁能料?一笴他年下百城。”笴,箭杆。“一笴”句典出《战国策·齐策六》鲁仲连事。时燕军所占之齐地聊城为齐人所围,鲁仲连作书劝燕将识大势,及早归降,以箭将此书射入城内,燕将果降。这两句诗实是诗人抒怀咏志。男子汉大丈夫只要不死,谁能料到一定无所作为呢?他年有遇,我也能像鲁仲连那样,一箭下百城!壮怀激烈,气势磅礴,无怪方东树评曰:“收语亦豪”(《昭昧詹言》)。这一豪壮的结语,使全诗的思想得到升华,精神为之一振,大大增强了诗的感染力,显示了陆诗豪迈雄健的风格。
陆游在蜀中的心情是极其苦闷的,但是,他不管在哪儿,不管自己只是个临时代理的地方官,也不管自己心情如何,每一次校阅,总是照常主持、参与,并热情赋诗。在他的诗集中可以看到乾道九年(1173)写的《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淳熙元年(1174)写的《蜀州大阅》,淳熙二年写的《成都大阅》,特别是淳熙三年陆游被人攻击为“燕饮颓放”,遭到落职处分之后,淳熙四年春他还要去观看万里桥江上习射,并写了这样一篇慷慨磊落、意气昂扬的诗篇。这些行动,这些诗歌的出现绝不是偶然的,它反映了诗人一贯重视习武练兵以抵制侵扰的思想,反映了诗人对恢复中原的执著追求,也表现出诗人身处逆境,心怀国事,忧天下之忧,而不计个人得失的可贵品格。可见他后来劝勉辛弃疾所说:“深仇积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送辛幼安殿撰造朝》),绝不只是口头上说说的,也绝不只是对别人的,而是自己早就是这样实践着的!明白了这些,就更能体会到这些作品的思想价值及其感人之处。
这首诗以景兴起,继而叙事,转而议论,结以抒怀。转接自然,愈转愈深,但又始终围绕着“射”字在写,因而与“射”字相关的“箭”,也就或明或暗、或虚或实地反复涉及,不过那背景、那含意又是各不相同的。
(赵其钧)
秋晚登城北门
陆游
幅巾藜杖北城头,卷地西风满眼愁。
一点烽传散关信,[11]两行雁带杜陵秋。
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
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
〔注〕
[11] 烽传:古时边境备警急,筑高土台,积薪草,夜间有寇警,即举火燃烧,以相传告,谓之举烽;白天则燃烧积薪或狼粪以望其烟,谓之燔燧。
这首诗写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九月。诗人当时在四川成都。一天他拄杖登上了城北门楼,远眺晚秋萧条的景象,激起了对关中失地和要塞大散关的怀念。进而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和忧国伤时的深情。
首句“幅巾藜杖北城头”,“幅巾”指不著冠,只用一幅丝巾束发;“藜杖”,藜茎做成的手杖。“北城头”指成都北门城头。这句诗描绘了诗人的装束和出游的地点,反映了他当时闲散的生活,无拘无束和日就衰颓的情况。“卷地西风满眼愁”是写诗人当时的感受。当诗人登上北城门楼时,首先感到的是卷地的西风。“西风”是秋天的象征,“卷地”形容风势猛烈。时序已近深秋,西风劲吹,百草摧折,寒气袭人,四野呈现出一片肃杀景象。当这种萧条凄凉景象映入诗人眼帘时,愁绪不免袭上心来。“满眼愁”,正是写与外物相接而起的悲愁。但诗人在登楼前内心已自不欢,只有心怀悲愁的人,外界景物才会引起愁绪。所以与其说是“满眼愁”,勿宁说是“满怀愁”。“满眼愁”在这里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而“愁”字可以说是诗眼。它既凝聚着诗人当时整个思想感情,全诗又从这里生发开来。这句诗在这里起到了点题的作用。
颔联“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这两句是写对边境情况的忧虑和对关中国土的怀念。大散关是南宋西北边境上的重要关塞,诗人过去曾在那里驻守过,今天登楼远望从那里传来的烽烟,说明边境上发生紧急情况。作为一个积极主张抗金的诗人,怎能不感到深切的关注和无穷的忧虑呢?这恐怕是诗人所愁之一。深秋来临,北地天寒,鸿雁南飞,带来了“杜陵秋”的信息。古代有鸿雁传书的典故。陆游身在西南地区的成都,常盼望从北方传来好消息。但这次看到鸿雁传来的却是“杜陵秋”。杜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秦置杜县,汉宣帝陵墓在此,故称杜陵。诗中用杜陵借指长安。长安为宋以前多代王朝建都之地。故在这里又暗喻故都汴京。秋,在这里既指季节,也有岁月更替的意思。“杜陵秋”三字,寄寓着诗人对关中失地的关怀,对故都沦陷的怀念之情。远望烽火,仰视雁阵,想到岁月空逝,兴复无期,不觉愁绪万千,涌上心头。
“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这联诗句,抒发了诗人的忧国深情。“山河”在此代表国家,国家可兴亦可废,而谁是兴国的英雄?“身世”指所处的时代。时代可安亦可危,又谁是转危为安、扭转乾坤的豪杰?山河兴废难料,身世安危未卜,瞻望前途,真令人搔首不安,愁肠百结。再看,自己投闲置散,报国无门,只能倚楼而叹了。
“横槊赋诗非复昔,梦魂犹绕古梁州。”这一联既承前意,又总结全诗。“横槊赋诗”意指行军途中,在马上横戈吟诗,语出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后苏轼在《前赤壁赋》中也曾写过“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横槊赋诗”在这里借指乾道八年(1172)陆游于南郑任四川宣抚使幕府职时在军中作诗事。他经常怀念的,正是“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戎马生涯,而现在这些已成往事。“非复昔”三字包含着多少感慨啊!诗人虽然离开南郑已有五年之久,但金戈铁马,魂绕梦萦,仍未去怀。“梦魂犹绕古梁州”道出了诗人的心声。他为什么念念不忘古梁州呢?古梁州州治在汉中,南郑、大散关皆在这个地区。诗人曾有以此为基地收复失土的宏伟计划,也曾建议四川宣抚使王炎,从这里进取中原。但良机已失,徒唤奈何?虽然如此,可是诗人仍未忘怀古梁州;不仅这时未忘,就是到了老年,退居山阴后,仍高唱着“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的词句。可见“梦魂犹绕古梁州”,正是报国心志的抒发,诗虽结束,而余韵悠长。
这首诗主要写诗人登城所见所想。写法是记叙与抒情相结合。开头两句记叙出游的地点、时间和感受,并点明题旨。第二联写远望烽火,仰观雁阵所兴起的失地之愁。第三联由失地而想到“山河兴废”和“身世安危”。最后追忆“横槊赋诗”,激起壮志难酬之悲。全诗以“愁”字为线索,贯穿全篇。边记事边抒情,层次清楚,感情激愤,爱国热情毕呈纸上。此外,如语言的形象,对仗的工整,也是此篇的艺术特点。
(孟庆文)
登拟岘台
陆游
层台缥缈压城堙,倚杖来观浩荡春。
放尽樽前千里目,洗空衣上十年尘。
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
更喜机心无复在,沙边鸥鹭亦相亲。
拟岘台在蜀中,具体所在不详。《剑南诗稿》卷十二载八首以拟岘台为题的诗,中有“垂虹亭上三更月,拟岘台前清晓雪。我行万里跨秦吴,此地固应名二绝”之句,可见放翁对此处风物的激赏。
首联点题,拈出拟岘台的地形和登临的时序。“缥缈”以见层台之高,“浩荡”以明春意之广,两个形容词都用得颇为贴切。但相比之下,更为入神的还推一个“压”字。城堙依山,本自高大险峻,而层台雄踞其上,反使城堙见得矮小局促。诗人用“压”字将这种感受精确不移地表达了出来,不但更显示层台的巍峨,且将台与城从静止变为活动,从互相孤立变为浑然一体,使整个句子也产生了流动感。清人陈訏《剑南诗选题词》云:“读放翁词,须深思其炼字炼句猛力炉锤之妙,方得其真面目。”首联二句出语浅易,但下一“压”字,便振起全联精神,如试易以“出”、“跃”、“立”、“接”诸字,于平仄均无不合,而境界终逊一筹。放翁炼字妙处,于此可见一斑。
第三句照应第一句,以层台高峻,方能极目远眺,尽千里之远。第四句则生发第二句,因春色浩荡,才觉心旷神怡,涤十年尘虑。颔联二句既承上,又启下。于骋目惬心之际,眼前的景物不知不觉也变了样子,那便是颈联“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在“衣上”凡尘洗涤一空的放翁看来,萦回曲折的江水,潺潺流去,毫无汹涌激荡之势,倒是充满一团和气;平缓起伏的峰峦,款款移来,不见峻峭陡拔之态,却似蕴藉深沉的哲人。颈联写景,但并非纯粹描山绘水,其间有诗人主观的思想感情。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放翁这两句诗,所造的正是有我之境。春日登临,心头一片恬静,因此看得山山水水都那么冲淡,那么悠然。同样是拟岘台风光,在另一首《秋晚登拟岘望祥符观》中,却现出“雨昏回望殿突兀,秋晚剩觉山苍寒”的萧瑟之气来。什么原因呢?原来“中原未复泪横臆,故里欲归身属官”,国恨家愁,无可排解,眼中的山水又焉能不惨然变色!传情入景,或托景言心,是很有感染力的,所以“萦回水、平远山”一联可称全诗警策。
最后二句复言自己有情而无机心,故沙边鸥鹭可与相亲。《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放翁“鸥鹭相亲”句,盖反用其意出之。末联结语拓开一层,言诗人在春光融融之中,浑然忘机,与天地万物化为一体,冲和淡泊的意境至此是表达得很圆满的了。微感缺憾的是末联造语似嫌直露,词意倾泻,不耐咀嚼。放翁有《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自论诗法云:“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原历历。”钱锺书《谈艺录》评曰:“自羯鼓手疾、琵琶弦急而悟诗法,大可著眼。二者太豪太捷,略欠渟蓄顿挫;渔阳之掺、浔阳之弹,似不尽如是。若磐、笛、琴、笙,声幽韵慢,引绪荡气,放翁诗境中,宜不常逢矣。”用来评论此诗结语,也是适当的。
陆放翁诗,论者多称其雄浑豪健、峻峭沉郁;而这首诗则以雅洁冲淡、清新脱俗的格调反映了他的诗风的另一个侧面。吴仰贤《小匏庵诗话》以少陵、放翁并称,言“大家诗集中无体不包”,也不能说是虚誉。
(蒋见元)
关山月
陆游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关山月》,本为汉乐府横吹曲名,这里是古题新用。
隆兴元年(1163)宋军在符离大败之后,十一月,孝宗诏集廷臣,计议与金国讲和的得失。旋即达成和议,到了孝宗淳熙四年(1177),距朝廷下诏议和已近十五年了。朝廷文恬武嬉,不图恢复,诗人抚事伤时,不能自已,写下了这首沉痛感人的诗篇,时诗人年五十三。
诗的前几句主要是描写对与金议和所带来的恶果。“戎”,本是中国古代对西方一种少数民族的称呼,这里是指女真族的金国。金国从灭辽、灭北宋之后,形成了与南宋对峙的局面,并不断进攻南宋,攻占了大片土地。腐朽的南宋朝廷不仅不奋发图强,收复失地,反而苟且偷安,屈膝求和。由于这一次的与金议和,所以,将军不战,军备松弛。战马久不临阵,只好在马厩中食肥老死;弓弦多年不用,也陈旧折断;连那白天当炊具夜里作更鼓用的刁斗,也只好催促光阴飞度,别无他用。更有甚者,那些居于沉沉朱户之内的朝廷大员,不顾国家安危,只知道及时行乐,歌舞升平。
然而,此时毕竟不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卧榻之侧,分明已让他人酣睡;国门之外,金人虎视眈眈。虽然朝廷上下企图偷安于东南的半壁河山,但中原遗民却盼望恢复,戍边壮士亟欲报国。在这首诗的后半部里,诗人表达的正是这些思想。在诗人看来,中原发生战事,这并不稀奇,因为古已有之。但像现在这样,让外族几十年来安然盘踞中原而不闻不问,听凭他们繁子衍孙,世代相传,真是千古罕见的事了。所以,应该整顿军备,恢复失土。然而,纵把横笛吹破,又有谁知壮士之心?月光照耀着那沙上的征人白骨,但如今朝廷不战,功业无成,他们是白白地失去了生命!中原遗民忍死含垢,南望王师,但朝廷并不打算恢复故地,他们的希望岂有实现之日?今宵该有多少遗民在伤心落泪啊!
这首《关山月》集中体现了陆游一生的政治主张。正如他的其他很多诗作一样,这首诗也是以情取胜,以气见长。初看起来,这首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佳句,但仔细一品味,便会发现它句句是血,声声是泪。它所抓的是一些典型的、触目惊心的、令人愤慨的现象;它所表达的是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感情。由于此诗抓住了当时现实中的一些最反常的细节来加以描写,并且以一股浓烈深沉的感情和意气贯穿其中,使其浑然一体,不可句摘,故千百年来,人们只要一读起它,便不禁要欷歔感叹了。
(刘禹昌 徐少舟)
寓驿舍
陆游
闲坊古驿掩朱扉,又憩空堂绽客衣。
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
绕庭数竹饶新笋,解带量松长旧围。
唯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
陆游四十八岁那一年,自夔州通判调到南郑,为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宾。七个月后,改官成都,为范成大幕中参议。此后数年中,虽曾权判蜀州,摄知嘉、荣,总是以成都为中心,往来奔走。到成都时间短暂,多客寓驿舍寺院(五十岁到成都,曾客寓多福院,有“四到锦城身愈老”之句以纪其事)。这首《寓驿舍》即写其第三次寄寓于某一驿舍的思想感情。
大概,驿舍也因官职大小而异吧?他住的这个地方显然不是大僚下榻的处所。地属僻静“闲坊”(坊,街道),驿是陈旧“古驿”,门虽“朱扉”,却又常“掩”,客厅是荡荡“空堂”,诗一开头便仿佛把读者带进一个古寺,一种荒凉幽寂的气氛扑面而来。客衣初解,四观寂寥,不由人想起这些年的宦海浮沉,于是带出次联,写此行的心情感受。“鲲自化”用《庄子·逍遥游》鲲化为鹏故事,喻指不少得志者飞黄腾达,官运亨通,但他们扶摇直上,与我本不相干;“鹤仍归”用《搜神后记》中丁令威成仙后化鹤归来的故事,一方面切自己此日旧地重来,一方面有物是人非之叹。这一联用的两个典故,概言升沉异势,深寓感慨。三联紧承“仍归”,写此日追寻旧迹的行动。故地重游,驿中庭院已经起了变化。那片竹子比过去长得更多了,那株古松比过去长得更粗大了。竹子,他是一根根数过的;古松,他是解下腰带量过的。这哪里是在数竹、量松,他分明是在思量这些年闲抛的岁月,分明是在寻找这些年往来奔波的脚印啊!竹增松长,岁月如流。可见这数竹量松看似悠闲的动作中,实含有无穷感慨,万种凄惶。陆游当初入蜀,来到宋、金对峙的南郑前线,满怀恢复壮志。他曾一再代王炎谋划进取长安、恢复中原之策,也曾“华灯纵博,雕鞍驰射”,短衣刺虎,那意气何等豪纵。谁知不久王炎内召,他也改官成都,恢复大志,初既不行于江淮,今复受阻于西北。一番心事,都付东流;几多岁月,蹉跎以尽。今日故地重来,数竹量松而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叹,那感情是十分深沉复杂的。哪里去追寻流逝了的岁月?哪里去寻觅失去了的心?诗人在彷徨,在摩挲,突然,他发现了———
“唯有壁间诗句在,暗尘残墨两依依!”
这诗句题在壁上,字迹漫漶,蛛网尘封,尚依稀可以辨认。这壁上的诗句,留下了往日的雪泥鸿爪,也记下了当时的激烈壮怀。抚今追昔,他怎能不心事万千!结联“暗尘”、“残墨”,回应起句“闲坊古驿”,首尾回环,加深了全诗的怀往感旧之情。“依依”叠字收篇,声情缭绕,更留下无穷的酸楚,不尽的沉思,供人品味。
这首诗,气氛沉重,感情抑郁而强烈。从一起的“闲”、“古”、“掩”、“空”诸字,直贯结尾的“暗尘”、“残墨”,始终幽暗凄冷。客之孤独与堂之空旷的映衬,化鹤故事神幻色彩的渲染,数竹量松,摩挲残墨的行动,凡此种种,使气氛显得沉闷低回,给人一种压抑之感。从感情看,全诗神完气厚,沉痛深婉。而独具机杼的是:全诗无一字明说“情”,其意象却又处处含有深沉强烈的感情。比如说,以“闲坊古驿”寓天涯落拓,以鲲鹤变化概人事升沉,以竹松寄岁月不居,以残墨追怀往昔,个人的心迹,时代的风雨,都涵蕴其中,因此获得摧抑人心之力。至于中二联的对仗工绝,犹其余事。赵翼《瓯北诗话》激赏陆诗,谓其“以一筹莫展之身,存一饭不忘之谊”,“每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绝无鼓衰力竭之态。”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陆游七律中的佳者“著句既遒,全体亦警拔相称。盖忠愤所结,志至气从,非复寻常意兴”。他们评断陆诗,都从思想感情的诚挚深厚出发以探求其兴会风格,一可谓于牝牡骊黄之外,独具真赏。
(赖汉屏)
舟中对月
陆游
百壶载酒游凌云,醉中挥袖别故人。
依依向我不忍别,谁似峨嵋半轮月。
月窥船窗挂凄冷,欲到渝州酒初醒。
江空袅袅钓丝风,人静翩翩葛巾影。
哦诗不睡月满船,清寒入骨我欲仙。
人间更漏不到处,时有沙禽背船去。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二月陆游自成都奉召东归。这首诗就写在过嘉州(今四川乐山)向渝州(今重庆)的旅船中。诗以“对月”为题,实际上抒写的是无人理解的孤单处境和凄凉情怀。
首四句说自己即将离开蜀地的时候,故人已经远远地留在后边,只有月亮是不懈的伴侣。起言“百壶”载酒,以示在凌云山设酒送行者之众多,但“谁似”二字轻轻一拨,就在故人的陪衬下突出了峨嵋山月同作者的联系。这是《舟中对月》一诗最成功的艺术手法之一:从此“月”便成了故人,下边的抒写全在“月”、“我”之间进行。
中间四句承第四句,着力写月。峨嵋之月到了渝州,尚且频频“窥船”,可见月有情;人近渝州,凌云之酒方才“初醒”,在浓醉的背后读者也许看得出“不忍别”时作者借酒浇愁的初衷,是人有意。更妙的是人初醒时看见的只有月光的“凄冷”,这里“月色恼人眠不得”竟成了“月挂凄冷眠不成”了。“钓丝”有二义,一指钓竿上的丝,一为竹名。“葛巾”是用葛布做的头巾,常为位卑者所服。诗中说“江空”、“人静”,因此“钓丝”当指竹,“葛巾影”当是作者自己的影子。“江空”两句不用“月”字,但竹形袅袅,人影翩翩,分明是一片空明的月光,状物至此,可谓神笔。对月只见“葛巾影”,不但再写孤独,而且以“起舞弄清影”启下句中的“哦诗”。
最后四句在前八句已经酝酿成的意境上再作突破,终于由孤寂进入飘逸,在清寒中寄寓作者对自我解脱的追求。诗至此,人由醉中别友到江船初醒,再到哦诗不睡;月则由峨嵋山巅到时窥船窗,再到清光满船,最后月光入骨、月人一体,把“舟中对月”这一题目发挥到淋漓痛快的地步。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末尾两句。这两句中,“更漏不到”直承“我欲仙”,同时又用无更漏暗含唯有月满船的意思———这里明写更漏,暗写月光,但结果怎么样呢?结果是虚无的是更漏,实际存在的倒是月光。“沙禽背船”继续写“月满船”,因为只有月光明亮,离去的沙禽才清晰可见;不过,诗句又以沙禽背船而去照应诗人遗世欲仙:这两句字字不离“月”和“我”,却又能字字不涉“月”和“我”,像这样的诗句,真可谓炉火纯青,余音满万壑。《白石道人诗说》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本篇截中有纵,是善于收束的神品。
方东树的《昭昧詹言》对陆游诗颇多微词,但于此首却道:“超妙。太白、坡公合作。‘江空’二句正写留,重。‘哦诗’二句再议。收二句,三妙合空。”说它是李白、苏轼合作,大约首先是因为起句用东坡《送张嘉州》诗中“颇愿身为汉嘉守,载酒时作凌云游”,第四句、第六句用太白《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第八句又用太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更重要的却是此诗清隽奔放,飘逸欲仙,酷似太白;轻灵流丽,如行云流水,又颇类东坡。然而也应该看到,陆游是一位个性十分鲜明的诗人,他向一切人学习长处,同时又主张:“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龙黼黻世不知。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蜺。”在这种创作思想的指导下,他以超迈的笔力熔太白、坡公于一炉,自铸雄浑奔放、明朗流畅的风格,因而使这首诗既如李白、苏轼合作,又为陆游所独有。
(李济阻)
南定楼遇急雨[12]
陆游
行遍梁州到益州,[13]今年又作度泸游[14]。
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
人语朱离逢峒獠,[15]棹歌欸乃下吴舟。[16]
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注〕
[12] 南定楼:《舆地纪胜·潼川府路泸州》:“南定楼在州治,晁公武取诸葛《出师表》中语为名。”
[13] 梁州:此指汉中。益州:此指成都。
[14] 泸:泸水,指金沙江经泸州这一段江流。
[15] 朱离:同侏离。《后汉书·南蛮传》:“语言侏离。”形容异地语音难辨。
[16] 棹(zhào)歌:鼓桨而歌。棹,船桨。欸乃:桨橹声。柳宗元《渔翁》:“欸乃一声山水绿。”《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袄,乃音霭,棹船之声。”吴舟:高步瀛《唐宋诗举要》注:“此诗吴舟当取喧哗进船之义,非吴、越之吴。”从诗句的文义上看,高说亦通。但这样解释,“吴舟”与上句“峒獠”就不能成对,故还是以吴、越之“吴”解为是。
放翁入蜀,奔走八年,先在汉中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供职,后调回成都。至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二月,始奉召自成都东归。顺江而下,途经泸州,登南定楼,骤雨忽来,四顾茫茫,中心凄迷,遂即景命篇。
首联交代了在四川的行踪以及沿江东下,颔联写登楼所见。
南定楼在泸州州治,对江负山。江上风大,山间雨急,风雨相挟,纵横奔突,而在这雨横风狂之时,随着萧萧风声,透过森森雨幕,但见重岩叠嶂,百川千流,奔腾呼啸,竞赴眼底。因其风劲雨骤,更觉山重水复;而山洪奔涌,又衬出风紧雨急。一“争”字、一“乱”字,形象地写出暴风急雨时的景状,可谓传神。这两句与许浑名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东楼》),在表现手法上相似,即都从瞬息即变的景物之中,抓住最能体现情景的形象来渲染。许浑笔下溪云四起、山风满楼,正是欲雨之景;而放翁笔下山重水复,风横雨乱,非急雨无此景象。写景如此,始可称工。
颈联继写眼前所见所闻。出句承山,兼写土俗。峒獠,旧时对居住在西南山地的少数民族的辱称。“泸控西南诸夷,远逮爨蛮,最为边隅重地。”(《舆地纪胜》)在宋之时,犹土俗犷陋,风教未开,语言外人难解。其地不可久留之意,隐现言外。对句承江,兼写行旅。“棹歌欸乃下吴舟”,犹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但“吴”字用在杜甫诗中,只是沿江东下之意,而在放翁诗中,则包含着不少乡情。这二句诗,分开看,都只是客观的描写,放在一起,则形成对照,含蓄地表达了归乡心情。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贾岛《渡桑乾》)末联两句诗意,与贾岛诗有相似之处,但其时其情,又有很大不同。贾岛恨久客并州远隔故乡,今非但不能归去,反北渡桑乾,离家更远,故其情痛切。放翁久居蜀地,对此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无论是汉中形胜,还是成都繁华,都使他依恋难舍。一旦离去,往事分明在目,惜别之情顿起,所谓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便是此意。但十载为客,方许归去,思乡之情,终不能免。留也难安,去也难安,两种情思,一般缱绻。登高远望,仰对茫茫云天,欲向谁语?俯视迢迢原野,不辨去路。心无所主,怎不生愁!末联所写的,正是这种迷茫之情。
这首诗纵横驰突,跌宕飘忽。诗中忽写行役之促,忽写江山之胜,忽写风雨之狂,忽写土俗之陋,忽写归心之切,忽写登览之愁,句句转,笔笔奇,如山间云雨、大江波澜,幻变奇绝。故读此诗,须以神会其神,以气驭其气,于飘忽回荡之中,求诗之精神所在。此诗另一个显著特点是节奏极快,盖非快不能状瞬息万变之景,非快不能成此幻变奇绝之诗。首联连用梁、益、泸三地名,将十年旅宦、千里蜀中,概括在一联之中,如骏马注坡,读之可闻迅足踏地之声。
(黄珅)
楚城
陆游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淳熙五年(1178)正月,孝宗召陆游东归。二月,陆游离成都,顺长江东下,五月初到达归州,作《楚城》及《屈平庙》等诗。据他所写的《入蜀记》,楚城在长江之南的“山谷间”,与归州(秭归)城及其东南五里的屈原祠隔江相望;而江中“滩声”,“常如暴风雨至”。
题为“楚城”,而只用第一句写“楚城”;第二句和三四句,则分别写“屈原祠”和江中“滩声”。构思谋篇,新颖创辟。
“江上荒城猿鸟悲”,先点明“城”在“江上”,并用“荒”和“悲”定了全诗的基调。“楚城”即“楚王城”,“楚始封于此”,是楚国的发祥地。楚国强盛之时,它必不荒凉;如今竟成“荒城”,就不能不使人“悲”!接下去,作者就用了一个“悲”字,但妙在不说人“悲”,而说“猿鸟悲”,用了拟人法和侧面烘托法。“猿鸟”何尝懂得人世的盛衰?说“猿鸟”尚且为“楚城”之“荒”而感到悲哀,则凭吊者之悲哀更可想见。“江上”二字,在本句中点明“楚城”的位置,在全诗中则为第二句的“隔江”和第四句的“滩声”提供根据,确切不可移易。
在第二句,诗人并没有直接回答“楚城”为什么“荒”,却用“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句进一步确定“楚城”的地理位置,但不仅如此。
屈原辅佐楚怀王,主张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却遭谗去职。怀王违反屈原联齐抗秦的主张,使楚陷于孤立,为秦惠王所败。此后,怀王又不听屈原的劝告,应秦昭王之约入秦,被扣留,死在秦国。楚顷襄王继立,信赖权奸,放逐屈原,继续执行亲秦政策,国事日益混乱,秦兵侵凌不已。屈原目睹祖国迫近危亡,悲愤忧郁,自投汨罗江而死。至秦始皇二十四年(前223),楚国终为秦国所灭。
明乎此,就不难理解:因为楚国的命运与屈原的遭遇密不可分,诗人一见“楚城”的荒芜,就想到了屈原的遭遇。
“江上荒城,———猿鸟悲!”从语气看,这是慨叹;就文势说,这是顿笔。楚城如此荒凉,连猿鸟都为之悲伤,而楚城的隔江,便是屈原的祠庙啊!这无限感慨中又蕴蓄了多少说不出、说不尽处。
两句诗,欲吐又吞,低回咏叹,吊古伤今,余意无穷。
三四两句,仍然是再伸前说。一二两句,只用“便是”绾合“江上荒城”与“屈原祠”,接下去似应伸说那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这样写,其意便浅,所以诗人别出心裁,照应着第一句的“江上”与第二句的“隔江”去写“滩声”。
从屈原那时到现在,时间已过了一千五百年,除了江上的“滩声”仍像一千五百年前那样“常如暴风雨至”(《入蜀记》)而外,人间万事都不似旧时。“滩声”依旧响彻“楚城”,而“楚城”已不似旧时;“滩声”依旧响彻归州,而归州亦已不似旧时。陵变谷移,城荒猿啼,一切的一切,都不似旧时啊!
诗人在此以少总多,纳“楚城”和“屈原祠”于“滩声”之中,并以“滩声”的“似旧”反衬人间万事的非旧,而“楚城”之所以“荒”、“猿鸟”之所以“悲”、屈原之所以被后人修祠纪念,以及诗人抚今思昔、吊古伤今的无限情意,许多不便说、说不尽处,都蕴蓄于慨叹和停顿之中,令人寻味无穷。全诗也就到此结束,不再“伸说”,也无须“伸说”。
这首七绝,在运用反衬手法上也有独创性。第一句写楚城在“江上”,第二句写屈原祠在“隔江”,从而以两个“江”字引出响彻两岸的“滩声”,使四句诗形成了天衣无缝的整体。江水流怨,滩声吐恨,那流经楚城与屈原祠之间、阅尽楚国兴亡和人世巨变的江水及其“常如暴风雨至”的“滩声”,是为屈原倾吐怨愤之情呢,还是为南宋时期与屈原有类似遭遇的一切爱国志士倾吐怨愤之情呢?
(霍松林)
泊公安县
陆游
秦关蜀道何辽哉!公安渡头今始回。
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
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萍花开。
少年许国忽衰老,心折舵楼长笛哀。
此诗写于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秋。整整八年前的一个秋日,诗人曾经乘舟溯江,经过湖北公安入蜀,在北临秦关的南郑前线以及成都等地任职。所以说:“秦关蜀道何辽哉!公安渡头今始回。”一个“辽”字,一个“回”字,照应甚密,含蕴很深。不仅指时间的漫长,空间的辽远,更寓有诗人对最高统治者恩怨交织的复杂心情。
陆游入川后,曾参与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工作。能够亲临宋金对峙的前线,“宾主相期意气中”,并参加了一些小的战斗,牛刀小试,兴奋异常。这时的孝宗,尚有恢复之意,王炎也在积极进行军事部署。然而陆游在南郑不到一年,王炎便被召回,随即免职,他的幕僚也被遣散。陆游奉调成都,北伐的热烈期待又一次破灭了。他仰天长叹:“渭水秦关原不远,著鞭无日涕空横。”(《嘉州铺得檄遂行中夜次小柏》)此后五年,他的生活是“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登塔》),但热血无时不在沸腾:“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淳熙三年,他又一次受到打击,嘉州知州之职被罢免。淳熙五年,复起用为叙州知州,旋即奉诏到临安廷对。《泊公安县》就是他赴临安途中,舟经公安时所写。
孝宗对决策北伐是举棋不定的。他对陆游仅是赏识其文才而已。明乎此,“何辽哉”、“今始回”二语的内涵可知。陆游对此感慨很深:“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喜谭德称归》)“何辽哉”,写尽了八年外放之感,“今始回”,又透露出身赴廷对,以求一用之情。一冷一热,诗人饱经颠沛、壮志未泯的形象,跃然纸上。面陈素志的机会就在眼前,诗人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他不由长长地吐出一口郁闷之气,凭靠在卷起窗帘的船窗口远眺———“无穷江水与天接,不断海风吹月来。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萍花开。”秋高气清,江天无际;诗人认为江海相通,故云海风送爽,月光如水,境界是何等的开阔!胸次是何等的高远!正与诗人心中的宏愿相交融。尽管已是黄昏,但萤火喧闹,萍花盛开,生意盎然。诗人虽然已经五十四岁,可理想之火,希望之花,不是也还在放射光辉么?
“少年许国忽衰老,心折舵楼长笛哀。”回首往事,二十岁时即已树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志向,以身许国;时光奄忽,弹指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几经挫折,至今仍是一介“癯儒”。此去临安,面见那位犹豫反复、优柔寡断的孝宗,又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想到这里,心情不免又有些沉重。不知是谁,在舵楼上吹起了长笛,呜呜的哀音在晚风中飘荡。诗人不禁想起了二年前自己写的那首《关山月》中的两句:“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耳边的笛音,不是也传出了爱国壮士的心曲吗?一样忠心几处同,然而前途渺茫,恢复难期,捐躯无地,“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怎不令人心折涕下啊!
陆游是把他创作的成熟期定在入川以后的。南郑前线火热的生活,使他觉得“诗家三昧忽见前……天机云锦用在我”,古体纵横飞动,律诗精练深至。这一首《泊公安县》,苍凉雄浑,意深境远。颔联气象阔大,浑然天成;颈联信手拈来,属对工巧。两联一远一近,一上一下,错落有致。且颔联之阔大承首联之辽远;颈联之细密启尾联之哀思,可谓珠圆玉润、毫无雕琢痕迹。正如杜甫夔州以后之诗,“豪华落尽见真淳”(元遗山《论诗绝句》中句)。
(李正民)
初发夷陵
陆游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
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
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
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孝宗淳熙五年(1178),陆游在度过八年的川陕生活之后,奉诏离蜀东归,往临安廷对。官船经岷江,过川江,顺流而下,端午过后便到达夷陵(今湖北宜昌)。这首诗是船发夷陵时写的,描写了夷陵江面的壮观景象,表达了诗人豁然开朗的心境。
起首一联“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是回顾到达夷陵之前,船过三峡时的惊心动魄的情景。古时放舟出峡,舟人往往击鼓而行,鼓声响如春雷,震彻两岸,气势雄壮。诗人经过瞿塘峡时便曾有“旗下画鼓如春雷”的惊叹。长江三峡向以滩险闻名于世,巨石暗礁密布水底,使得江流“峻激奔暴,鱼鳖所不能游”。而且三峡一带水道曲折,舟行江中,常有川尽途穷之感。因此,当闯过这些险滩到达夷陵的时候,惊魂甫定、充满喜悦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联写夷陵地段江面的壮阔。夷陵在三峡出口处,江水在峡中约束既久,至此则奔涌而出,一泻千里,江面豁然开阔。此时站在船头,极目远望,“山平水远”,江天一色,苍茫一派;而且回顾来路,指点眼前,峡内峡外两相对比,确有“地辟天开”之感。所以“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既是从阔远的画面上来描绘夷陵江面的景色,更刻画了初出三峡时那种豁然开朗、乍喜还惊的心情,生动传神。
第三联如同用近镜头,摄取了江面上一组美丽奇特的画景。“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是说雄鹰振翮奋飞,追风逐浪,掠岸而去;大鱼腾跃出水,几乎要凌空而上。前句写天上,后句写水面。前句中,“遥”字可见江面之宽,“掠”字可见鹰飞之迅;后句中,“腾”字状鱼之活泼,“欲凌空”,更形腾跃之势。此联与上联互相映衬,由远及近,由虚而实,将夷陵江面壮而又奇的景象描绘得十分生动。
末联写诗人自己的心情。“今朝喜处君知否?”诗人所喜何在?一方面当然是船行出峡,心胸为之开朗,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另一方面更是对故乡的渴想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一种自慰之感,所以不由高唱“三丈黄旗舞便风”。“黄旗”本指战旗,陆游其他诗中便有“将军驻坡拥黄旗”、“大将牙旗三丈黄”等句。此处指诗人坐船上的旗帜。“便风”是顺风。沿江而下,轻舟顺风,旌旗猎猎,是令人惬意的。诗人从入川到出川,连同途中往返,已经十个年头了。十年间,虽然曾有过亲临前线戍边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受朝廷重用,心头压着报国无门的痛苦。而这次奉诏还朝廷对,或许能向皇上倾吐报国的襟怀。果能如此,“三丈黄旗舞便风”便是驰骋疆场,为国杀敌的吉兆了。这种感情的表达与前三联的客观描写十分协调。
综观全诗,其特色有二:一是极尽点染之功,将一幅锦绣长江图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的写景手法,既有大笔濡染,又有细致勾画,有远有近,或高或低,历历如绘。二是表达了对祖国山川的热爱和对生活的希望,热情洋溢,意气飞动,感人至深。
(李敬一 张翰)
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
陆游
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17]
戏招西塞山前月,[18]来听东林寺里钟。
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
虚窗熟睡谁惊觉?[19]野碓无人夜自舂。[20]
〔注〕
[17] 云梦:指云梦泽。古泽薮名。古人对今湖南、湖北一带湖泊沼泽的统称。
[18] 西塞山:在今湖北大冶东,山临长江。
[19] 虚窗:敞窗。凡开窗必空其中,故解做敞窗。
[20] 野碓(duì):此处指田野间用水力舂米的水碓。
淳熙五年(1178)正月,宋孝宗召陆游东归,二月诗人离开成都,顺江东下,秋天到达京城临安。这首诗写于六月东归过九江时。东林寺在九江庐山麓,为我国古代著名寺院之一。陆游在乾道六年(1170)入蜀,路过九江,曾游历庐山,并住宿在东林寺。经过九年宦游生活,这次又来到东林寺留宿,望明月,听钟声,洗心涤虑,心旷神怡,不免对游宦生活产生一种厌倦情绪。
“看尽江湖千万峰,不嫌云梦芥吾胸。”诗的起势突兀,好似千里归来,有说不尽的心意。事实也是如此。诗人由临安到夔州,再由夔州到南郑,然后调往成都府,又在蜀州、嘉州任官。最后顺江东下,来到九江。他宦游八年,不仅阅尽巴山蜀水;就是汉中、云栈、剑阁,也无不跋涉;至于长江、汉水,浩渺的洞庭湖也尽在游赏之中。诗人行程万里,真可以说是“看尽江湖”,阅尽了“千万峰”。既已观赏过无数高山大川、奇峰秀水,那么云梦大泽又怎能芥蒂在我的心中?芥,芥蒂,本作“蒂芥”,指细小的梗塞物。司马相如《子虚赋》:“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后来宋人把“蒂芥”颠倒用作“芥蒂”,比喻为心里的怨恨或不快。如苏轼《送路都曹》诗有“恨无乖崖老,一洗芥蒂胸。”陆游的“不嫌云梦芥吾胸”句,既用了司马相如的句意,也含有苏轼诗句的意思。这句是说,云梦虽大,对于一个“看尽江湖千万峰”的人来说,它岂能梗塞在我的心中,言外之意,云梦在我心目中也不过是小小的水泽罢了,既能容纳它,也能忘却它;至于宦海沉浮,人间的恩怨,更算不得什么。这首诗以议论开始,形象地概括了诗人的行程,抒发了胸臆,表现出一种旷达的情怀。
“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再次表现了诗人豪放豁达的胸怀。这本是写实之笔。诗人留宿在东林寺,眼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耳听着寺里悠扬的钟声,这境界确实很清幽,但不免又想起一段往事。那是乾道六年八月中秋节。诗人曾记述过当时的月景:“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自水中涌出,平生无此中秋也。”(《入蜀记》)这优美的中秋夜景,是诗人入蜀途经西塞山,在大江对岸留宿时所见到的。自此以后,那如紫金盘的明月似乎一直伴随着自己,今日在庐山脚下,又看到她,何不邀来共听古寺钟声。戏,嬉戏之意。诗人为什么对钟声那样感兴趣?月下闻钟,当然是一种美的享受。但用佛教的说法,寺院的钟声可以发人深省。是不是诗人也想要深省一番?这两句诗写得洒脱而含蓄,反映诗人对幽静的东林寺的喜爱。
“远客岂知今再到,老僧能记昔相逢。”“远客”是诗人自谓。诗人没想到今日又旧地重游,真是喜出望外,而且老僧还曾记得昔日相逢的情景。这两句虽似浅近,但含意丰富,从中可见诗人倦于仕途,委心任运的思想。
这种心情,诗人虽没有直接描述,但从“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中透露出来。“虚窗”指敞窗,敞窗入睡,而且睡得很熟,说明诗人心情坦然,忘怀一切。“谁惊觉”的“谁”字不仅指人,也包括各种声音。意思是说,究竟是谁把我从熟睡中惊起的呢?原来是远处村野传来的水碓夜舂声!“虚窗熟睡”点明题旨,全篇诗意尽蕴含其中。结句以野碓夜舂的田园生活把诗人沉寂的心带进一个新的境界。
从全诗来看,首联以议论入诗,这是宋人常用手法。颔联写邀月闻钟,涤除尘虑,表现对游宦的厌倦。颈联用转折含蓄的笔法,写与老僧话旧,表现出诗人对东林寺的深厚感情。尾联写山寺熟睡和野碓夜舂,点明题旨。此诗意境高旷超脱,得庄生委心任运之旨,所以姚鼐评为“最似东坡”(《五七言今体诗钞》卷九)。至于“野碓无人夜自舂”,虽说是化用唐韦应物的“野渡无人舟自横”(《滁州西涧》)句法,但别出新意。前者写静,后者写动,各有千秋。
(孟庆文)
登赏心亭
陆游
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巨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
“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这是陆游对萧彦毓诗的赞语。诚然,“万象毕来,献予诗材”,是写出好诗的条件之一,陆游自己也何尝不是这样;但陆诗的感人之处,并不在写景的穷形尽相和叙事的丰满委曲,而是寓于景物和事件之内的激情。
此诗的写作时间上承《泊公安县》,亦为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奉诏回临安时路上所作。《景定建康志》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可见赏心亭是建在建康城上的亭子,登高远望,可以赏心悦目。陆游从四川回来舟经建康,登亭有感而赋此诗。
全诗的感情脉络,前半由一“兴”字点出,后半为一“忧”字包孕。“兴”乃因一线希望而引起———赴阙召对,将面陈恢复大计,或蒙采用,则宿愿得偿;“忧”,则是希望渺茫的表现———面对现实,他深知孝宗的软弱,国家前途如满目衰败之秋景。首句“蜀栈秦关岁月遒”,恰与《泊公安县》诗中的“秦关蜀道何辽哉”呼应,一说空间之远,一说时间之长;一写“蜀道”,突出“难”,一写“蜀栈”,突出“险”;“何辽哉”,以感叹语气状其偏远;“岁月遒”,则以兴奋语气言其东还。朱彝尊等人曾批评陆游诗的复句多,实际上如这两句,貌似“复句”,但各有意趣,故不能仅以形式的重复轻下断语。诗人被外放四川、陕南,一去八年,备尝艰辛,度过了不平常的岁月。“岁月遒”之“遒”本作强劲解,这句是指在南郑的一段戎马生活,故用“岁月遒”来形容,犹“岁月峥嵘”之意。回忆起来,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之情,伏下句之“乘兴”。但“乘兴东游”之“兴”,却不是从“游”中来,而是从“东”中来的。诗人东行的目的是奉诏见孝宗,将有再进忠言的机会,这也是兴奋的重要原因;至于“游”,不过是乘着兴致高和顺路之便,沿途观赏罢了。于是,“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一个“稳”,一个“醉”,呈现出诗人经险如夷,平安归来的心境。“黄牛峡”在今湖北宜昌西,长江流经此峡,水势湍急,而作者全家乘舟安然渡过,故着“稳下”二字表其幸运,上承“乘兴”,下启“半醉”。“白鹭洲”,在今南京西南长江中,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所云“一水中分白鹭洲”者是也。陆游既然要“乘兴东游”,此景岂能不观?于是,酒酣气张,登亭遥望,想一抒怀抱。
然而,映入诗人眼帘的,却是“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一派肃杀凄凉的秋景。瓜步山在长江北岸六合境内,与建康遥遥相对。石城即石头城,北临长江,形势险峻。这两处都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南朝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军攻宋,曾至瓜步山,建立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词中所谓“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即指此。此地此景,不由使诗人忧从中来。回想十五年前(隆兴元年),自己曾向朝廷提出迁都建康的建议,被置之不理;这次赴阙,固将再陈迁都之策,但孤忠忧时,而朝廷避战,又能有何结果呢?如今登上建康城头,念及迁都之事,不禁涕泪交流,不能自已。这便是“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两句的意蕴。
建都建康,是主战派的一贯主张。他们认为从建康渡江,通过皖北,可以随时收复东京,这正是由“忧时”而求“光复”的一项重大决策。而主和派主张建都临安,一则为避金人的猜忌,二则当金兵南攻时,可以更方便地逃命,必要时还可以出海。故建都问题是和战两派斗争的一个焦点。在已经建都临安之后,陆游还念念不忘迁都建康,正是他“忧时”的表现。
从章法上看,前两联之“兴”与后两联之“忧”,形成对比,富抑扬顿挫之致;而前后又以爱国之情的线索贯穿,悲欢忧喜之情,无不以国事为因,这就使全篇浑然一体。
读陆游这首诗,很容易使人联想起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弃疾登亭是在陆游前四年,他在赏心亭上“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因此,“英雄泪”夺眶而出。陆诗的“忧时意”正是辛词的“登临意”。二人心心相印,千载以下,仍令人感叹不已。
(李正民)
冬夜听雨戏作二首(其二)
陆游
绕檐点滴如琴筑,支枕幽斋听始奇。
忆在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
古代描写听雨的著名诗句,如王维的“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送梓州李使君》)。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春晓》)。杜牧的“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雨》)。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苏轼的“急雨潇潇作晚凉,卧闻榕叶响长廊”(《连雨涨江二首》)。都是偏于幽清的情境。陆游写雨的诗特别多,他在《夜雨》中写道:“吾诗满箧笥,最多夜雨篇。”他的夜间听雨诗,有幽清、喜悦、悲凉、沉痛等情境,而这首诗却独以写豪放之境出奇。
这首诗写于淳熙五年(1178)秋诗人五十四岁初由四川回到故乡山阴时。起二句从山阴听雨说起:在屋檐边听雨,点点滴滴,声如琴筑;在清幽的书斋床上,支枕而听,其声始觉清奇有味。这二句稍作转折,但出以闲淡,为下文相反的笔调蓄势。结二句急转陡变,写出极为豪放绚丽的意境:七年中,生活于锦官城(成都别名)“歌吹”如“海”的环境,夜雨之声都不曾听到。诗人从乾道六年(1170)四十六岁时入蜀,到五十四岁离蜀回乡,前后九年;起先在夔州、南郑住过一段时间,以后到成都任安抚使、制置使的参议官,中间曾出任蜀州通判、摄知嘉州、荣州等职,但仍往返于成都与诸州之间,有七年时间长短不等地在成都住过。在南郑、成都过的是军府的生活,符合诗人的从军素愿,所以他后来对这两段生活,最为留恋和怀念,写的回忆诗篇最多。这两句就是回忆成都军府生活的。当时成都边境没有战事,军府晚上常有歌舞、鼓吹的盛会。在这种盛会中,诗人豪情发越,兴高采烈,有时忘了屋外响着雨声是很可能的。但“七年夜雨不曾知”,却是极度夸张。他的《怀成都十韵》的“椽烛那知夜漏残”,也有类似的夸张意味。这两句诗如果出于陈后主、江总一类人之手,便是沉醉声色、丧失心肝的表现;出于陆游之手,则性质不同,因为它是诗人热爱军中生活,借以抒发其强烈的豪情壮志的表现。不作如此夸张,便难以表现其豪放和热烈的感情。
这首诗以极端豪放的气概,大胆夸张的手法,为古今听雨诗创造一种壮丽、新奇的意境,堪称独特无二。
(陈祥耀)
自咏示客
陆游
衰发萧萧老郡丞,洪州又看上元灯。
羞将枉直分寻尺,宁走东西就斗升。
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
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21]
〔注〕
[21] 诗末自注:“庐山僧近寄藤杖,甚奇。”
陆游在“西州落魄九年余”的五十四岁那一年,宋孝宗亲下诏令,调他回临安,似将重用;但不旋踵又外放福建,一年之后再调江西抚州供职,依然担任管理茶盐公事的七品佐僚。这首诗就是在抚州任内所作,诗里的“洪州”即今江西南昌,离抚州不远。
把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情怀写给朋友们看,提笔便有许多辛酸。诗人把这许多辛酸,熔铸在“衰发萧萧老郡丞”这个起句里,先给朋友们展示一幅自画像:白发稀短,老态颓唐,这已是一层辛酸;官位又不过是辅佐州长官的郡丞,而且是“老郡丞”———多年来一直作一些细碎事务,更加上一层辛酸。计自三十四岁初入官场,在宦海中沉沦二十多年,始终未曾独当一面,以展其抗敌救国的壮志雄心。岁月流逝,人生倏忽,自然界的酷暑严冬与政治生涯中的风刀霜剑,交相煎迫,他安得不老?虚捐少壮之年,空销凌云之志,又安得不颓?这个起句,挟半生忧患以俱来,把斯人憔悴的形象描绘得非常逼真,读之便令人泫然。第二句“洪州又看上元灯”是反接,以上元灯火的彻夜通明,反衬此翁的颓唐潦倒,更有酒酣耳热,悲从中来的感慨。于是引出颔联直抒胸臆,诗情步步展开:“羞将枉直分寻尺,宁走东西就斗升。”这十四字是近年宦海生涯的概括。古制八尺为“寻”,“寻尺”犹言“高低”“长短”。谗言可畏,三人成虎,世间枉直,一时谁能评断清楚?即以放翁而论,他一生受了多少冤枉?哪一件又曾得到公正的裁判?早在四川,他就有“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海棠》)的感慨;去岁奉诏东归,孝宗有意任为朝官,又被曾觌等人从中梗阻,这些政治上的枉和直,是和非,是语言所能分辨其寻尺高低的么?何况,他本来就不屑向他们分辩,甚至以这种分辩为“羞”呢!显然,他对政治上的翻云覆雨、勾心斗角是十分厌恶的,对那些吠影吠声的群小是不屑一顾的。他宁愿作外郡佐僚,东奔西跑,就升斗之俸以糊口,这样倒能避开许多风波。这是陆游郑重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的选择。诗句中“羞”字、“宁”字,下得很重,感慨遥深。
但是,高飞远引,甘居下僚,是不是就能使自己的心安适下来呢,不!远郡佐僚生涯,带给他的是更大的苦恼:“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箝纸尾”用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故事[22],说明自己现任分管茶盐的佐僚,对主官只能唯唯诺诺,天天在公文上随着主官的意志画押签名,丝毫不能作主;甚至,连属吏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尝尽了俯仰随人的滋味。“饱谙”二字,浓缩了无限屈辱辛酸。下句“摸床棱”用《新唐书·苏味道传》中事[23],全句说:好心的朋友来了,总是苦苦劝我遇事模棱两可,假装糊涂,不要固执己见。当然,这不失为一种处世自全之道;但,这岂是壮夫所为?岂是陆游所愿?
看来,进而分枉直,论是非,诗人不屑;退而走东西,就升斗,更是屈辱难忍,真是“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醉歌》),他是走投无路了。愈转愈深的诗情,逼得他说出了一句隐忍已久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归装渐理君知否?笑指庐山古涧藤。”归隐山林,这是更大的退却,是在他心中酝酿了多年的无可奈何的退却!但是,他真正打算退隐么?要正确理解这句话,还得联系他一生出处行藏来看。他毕生心存社稷,志在天下,到老不忘恢复:“蹈海言犹在,移山志未衰”(《杂感》之三),怎么会真的想到退隐山林?就在早一年,他也写过“向来误有功名念,欲挽天河洗此心”(《夜坐偶书》)的话。显然,这不是认真的后悔,而是愤激的反语,应该从反面读。那么,“笑指庐山”这层归隐山林的意思,自然也只能从反面来理解了。我们从无可奈何的一再退却中,看出他对颠倒是非、不辨枉直的朝政的愤慨。所谓《自咏示客》者,也就是出示这样一种愤世嫉俗之情。
这首七律写的是一种特殊的人生痛苦,一种壮志难酬的苦恼悲哀,感情十分深沉。诗的抒情契机,全在一个“羞”字,一个“笑”字。这两个字是全诗线索,兴起许多波澜,构成许多转折,包含许多苦恼。在“羞”字里可以看到诗人的尊严,在“笑”字里可以看出诗人的眼泪。从句法上看,颔联属对工整,颈联用事贴切,增加了诗的容量。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就曾激赏“箝纸尾”一联,谓“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在章法上,诗意层层退却,诗情却层层推进,愈转愈深,尽曲折回旋之能事,而全诗以衰颓气象起,以苦笑终,更加强了这首诗的感染力。
(赖汉屏)
〔注〕
[22] 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说,县丞有职无权,属吏抱来文书,左手挟卷正文,右手指着纸尾,要县丞签署,却不许他看清公文内容。详见《昌黎先生集》卷十三。
[23] 《新唐书·苏味道传》称“其为相,特具位,未尝有所发明,脂韦自营而已。”他对人说:“决事不欲明白,误则有悔;摸棱持两端可也。”即遇事含含糊糊,不可认真决断。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
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
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
陆游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
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
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闻天。
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
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这首诗写于孝宗淳熙七年(1180),陆游五十六岁。两年前,奉旨出川赴临安廷对时,曾向孝宗涕泣陈请出兵中原,可是孝宗却叫他担任“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的职务。后从福建建安调到江西抚州,官职不变,地方却强多了。这对陆游来说,是越级提拔,陆游也心知这是孝宗的特恩,但因为他始终不能忘怀“铁马秋风大散关”那一段战斗生活和从南郑兵出长安恢复中原的宏图大计,所以在这类后方“仓司”任上总是意气颓然。对恢复大业却始终萦怀,不免情入梦境。在江西任上,现实中无法实现的这个理想,梦中得到了升华,写下了这首诗。
陆游一生报国无门,因而他诗中的激昂慷慨总是和悲愤沉郁结合在一起。但这首诗却是另一种格调。诗人在梦中、醒后驰骋想象,场景宏丽,气魄雄迈,洋溢着山河统一的胜利激情。这类记梦诗,正是诗人对现实感到极大愤慨后精神上所找到的一种补偿。它异彩夺目,是全部陆诗的一个重要方面。而在九十多首记梦诗中,这一首又写得特别恣肆。
诗题长至四十八字,在叙写中见出豪情满怀。“从大驾亲征”,是举国同忾;“尽复”丧失数百年的“汉唐故地”,复地兴邦,是理所当然;“见城邑人物繁丽”,是山河生色;“云‘西凉府也’”,是兵临边塞,大功告成;“喜甚,马上作长句”,是诗情喷薄;“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则隐寓着并非全在梦境,诗中所写,正是现实的当务之急。这个诗题,如同一则简洁有致的抒情散文,读来兴味盎然。
全诗四用韵,四句一转,每转一韵,诗意递进一层。首韵四句,写孝宗诏告天下,御驾亲征。这四句又从“天宝胡兵陷两京”写起,以追溯历史,说明这次复地动兵,乃王者正义之师。唐代自天宝十四载(765)安禄山发动叛乱后,国势逐渐衰弱。北庭、安西,是唐代在今新疆境内设置的两个都护府,后扩置方镇,德宗贞元年间被吐蕃攻占,从此这些地区“无汉营”,而且,“五百年间置不问”,到今天,才有“圣主下诏初亲征”之举。“置不问”,乃历朝无力收复而弃置不问。“五百年”,指作诗时上距天宝之乱四百二十五年,说五百年,是举其成数。“圣主”,指孝宗。陆游称为“圣主”,固然因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也是因为这位皇帝登基之初,确曾有收复失地的雄心。这四句一气而下,天宝乱后的伤心史直贯入“圣主下诏初亲征”,显出这次军事行动的正气凛然,为下文叙写张本。
诗中写汉唐故地,只写北庭、安西,是举其远者而言。后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献契丹,使汉族政权退居白沟以南;靖康之变,金兵入据中原,又使宋室退居淮河以南;两宋诗人曾为这段伤心史不断慨叹过,当然都包括在此句之内了。其次,唐人早已在追怀的“平时安西万里疆”,正为陆游所衷心仰慕,他自己在《西凉行》中也说过:“北庭安西皆郡县,四夷朝贡无征战。”陆游瞩目汉唐盛世,诗题说“尽复汉唐故地”,而北庭、安西正是西北边境要地,所以要着意写。兴兵及于此地,中原大地已包括在内,固不待论;而又止于此地,并不再向外开疆拓土,所以为正义之师也。
次韵四句,极写出师胜利。“熊罴”,代指勇猛的将士。“熊罴百万从銮驾”,言其军容之壮。“檄”,指收复失地的宣谕文书。古代王朝在出师之前,要颁发檄书,敌人慑于声威,不战而降,称为“传檄而下”。这里说“故地不劳传檄下”,则传檄之劳也用不着;因是故地,人心向汉,都望风来归。这一句七个字囊括尽万里山河,直抵“绝塞”。其中暗写进军神速,人心向背。“绝塞”,极远的边塞,它照应开头,指原来北庭、安西辖地。兵至绝塞而止,于是,一面“筑城绝塞进新图”:修筑城堡以固边防,绘制新图以明疆域;一面又“排仗行宫宣大赦”:皇帝在行宫中排列仪仗,对掠城夺地的敌方宣布大赦。这里又暗写了不劫掠异邦,不报复杀戮,是在突出王者的仁义之师。
陆游诗歌中的爱国思想,有个耀眼的特色。在当时的民族矛盾中,他鼓吹抗金,鼓吹收复失地,但反对穷兵黩武,反对报复。“乾坤均一气,夷狄亦吾人”(《斯道》):这就是他的民族观。“不须绝漠追败亡,亦勿分兵取河湟。但令中原歌时康,千年万年无馈粮”(《观运粮图》):这就是他的睦邻主张。“诏书许尔以不死,股栗何为汗如洗”(《战城南》),“还汝以旧职,牧羊辽海边”(《长歌行》):这就是他在想象中的抗金全胜后,用优抚以释仇怨的主张。这种思想,在诗人中是极为可贵的。
三韵四句,则写全胜后的欢悦。先写重归一统的祖国山川,极目远望,冈峦起伏,壮丽非凡。次写辽阔的疆域政令归一,颁行全国的文书都在使用孝宗的淳熙年号了。人人都曾梦寐以求的理想,而今一旦实现,怎能不上下欢腾呢?君不见随驾的六军将士,衣着锦绣,五彩相错!君不闻劲烈的秋风中,欢声笑语,鼓角喧天!是举行庆功盛典呢,还是准备班师凯旋?这场面用浓墨重彩,写得景壮气豪,是全诗的抒情高潮。而结尾四句,却出以旖旎舒缓,像一路欢唱的溪流,诉说恢复中原后的和平气象。
“苜蓿峰”,今地未详;岑参赴安西都护幕府时作七绝诗《题苜蓿峰寄家人》,当为安西辖地;陆游不过借此代指边境。“亭障”,即守望亭、堡垒之类。“交河”,在今吐鲁番县西,源出天山;唐置交河县于此,为安西都护府治所;这里也是代指边地。“平安火”,边境上每三十里置一烽堠,无事则夜举烽火以报平安,故称平安火。“苜蓿峰前尽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是说尽复故地、大赦敌邦之后,边境上遍设堡垒,已加强防守,因而夜举烽火,永报平安。这是用两组镜头概写边疆安靖。最末两句则是一个秀丽的特写画面:“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凉州”,即诗题中提到的西凉府,府治在今甘肃武威,北宋时被西夏攻占,现在回归祖国,当然有许多新气象,但只写了这件生活小事。凉州姑娘,满坐高楼,临街梳妆,已是一片太平景象,则“城邑人物繁丽”可知;姑娘们梳头又都在学京都流行的发式,改胡妆为汉饰,中原习俗被于四境,则人心之归一又可知。这个画面,有即小见大之妙。
此诗写的是梦境,诗人完全没有这种亲身经历。诗中的地名、年代、边制、史事,都从书本中来。不见经传的苜蓿峰,也是从前举岑参诗里来的;末句的高楼梳头,也可从《云谣集》所载唐人《内家娇》第二首:“及时衣著,梳头京样。”得到印证。西凉府城邑人物繁丽,也明显见于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西凉伎》:“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余皆可知。换句话说,进军绝塞、尽复汉唐故地这些并非现实的场景,陆游是利用他所掌握的书本中的材料组织成的。但写的虽全是幻想,读来却浑然实情,而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这就不是“资书以为诗”所能办得到的。收复失地本是当时社会各阶层最普遍最迫切的愿望;而陆游对抗金前途的信念,和人民息息相通,正是它,构成了这首诗的灵魂。有了这个灵魂,死材料可以变活;没有这个灵魂,活材料可以变死。宋人无不资书为诗,为诗恐亦未必能完全不“资书”,但人的气质有高下,诗的格调便迥异,当不可一概而论。
(程一中)
夜泊水村
陆游
腰间羽箭久凋零,大息燕然未勒铭。[24]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25]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注〕
[24] 燕然未勒:《后汉书·窦宪传》载,窦宪率部逐北单于,“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燕然,山名,即今蒙古杭育山。
[25] 泣新亭:《世说新语·言语》载,晋室南渡,“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新亭,又名劳劳亭,三国吴建,在今江苏南京南劳劳山上。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九年(1182),时放翁主管成都府玉局观,奉祠居家,孤寂无聊。这和他所向往的“楼船夜雪”、“匹马秋风”的戎马生涯,和他“提刀独立”、“手枭逆贼”的远大抱负,相迕殊甚。“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诉衷情》)此诗所要表现的,就是这种矛盾。
在杜甫集中,有不少咏马诗。少陵写马,笔笔有意,句句含情,处处表现出一个轩昂磊落之士的形象。而读放翁此诗,则如见一匹骏马,意态雄杰,顾影长嘶。若能将此诗与少陵咏马诗比较参看,也许有助于运用想象,加深理解。
首联写遭时弃置而壮志未酬这样一个矛盾,使人如闻骏马不得其平的长鸣。“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丹青行》)杜甫用这二句诗,形容了凌烟阁上雄姿英发的功臣形象。放翁于此,以“久凋零”三字,反其意而用之,即使没有下面“燕然未勒”之语,其功业未就的叹息,也已属耳可闻。这是壮士的不平,是请缨的高呼。
颔联写诗人雄飞奋发的壮怀与达官贵人懦怯孱弱的矛盾,使人如闻骏马风厉焱举、亟思腾骞的骄嘶。“绝大漠”三字,出自《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是汉武帝表彰霍去病之语。今放翁虽已两鬓萧然,犹能横渡大漠,奋战沙场,胸中浩气,不让少年。可惜当时朝廷衮衮诸公,却只知楚囚相对,作新亭之泣,非但自身不能戮力王室,而且还阻人击楫中流。一面是“以一筹莫展之身,存一饭不忘之谊”(《瓯北诗话》语),一面却是肉食者鄙,在其位不谋其政。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颈联写诗人热血沸腾和岁月蹉跎的矛盾,使人如闻骏马腾山绝壑、赴人急难的慷慨之声。上句只有一个平声字,下句拗救,读来自有英姿勃发之感。为国雪耻,不辞万死,这是何等豪迈的气概!但如今放翁却如骏马伏枥,空有此怀,既不能图名青史,也不能长留青丝。镜中生涯,梦里功名,历代有志之士,常为之怵然而惊、凄然而悲、喟然而叹。“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书愤》)这感慨,在放翁诗中,尤觉深沉。
上面三联俱写诗人的报国情怀,末联点题,落到眼前景状。渡冰河,绝瀚海,只是梦中景象,眼前唯有一个孤寂的老翁,夜泊水村,卧闻雁唳。此联所写的萧条秋景,与上面的慷慨之词,似不相称,而这正是放翁的现状和其抱负的矛盾。在这寂寞的景况之中,诗人所发出的是不甘寂寞的呼声。就诗人来说,“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杜甫《房兵曹胡马》)然而有志无时,找不到驰骋之地;但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依然“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杜甫《秦州杂诗》)这首诗的主题正在于此。
(黄珅)
感愤
陆游
今皇神武是周宣,谁赋南征北伐篇?
四海一家天历数,两河百郡宋山川。
诸公尚守和亲策,志士虚捐少壮年!
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
以“喜论恢复”著称的陆游,曾因此多次获罪。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和七年,他自福建和江西召还之际,曾有两次陛见的机会,诗人已经在激动地考虑着“宣温望玉座,何以待咨访”了,但却被权臣赵雄从中作梗,准其罢官还乡,并“无须入都”。此后,直到淳熙十二年,陆游只好住在家乡山阴,过着“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的田园生活。尽管“骏马宝刀俱一梦”,但诗人仍耿耿不忘对敌作战,收复失地。宦途的挫折和家乡的情趣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感愤》这首诗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此诗写于淳熙十年冬,诗人已经五十九岁了,但对统一大业依然抱着热切的希望。“今皇”指宋孝宗。“周宣”就是西周的“中兴之主”周宣王,他任用仲山甫、方叔、召虎等人北伐“玁狁”,南征“荆蛮”又平定淮“夷”、徐“戎”,取得了赫赫战果。旧说《诗经》中的《六月》、《采芑》、《江汉》、《常武》等诗,就是赞美周宣王南征北伐的诗篇。“今皇”句是对孝宗的激励、期待;“谁赋”句则不仅对当朝将帅寄予希望,而且隐然以仲山甫等人自命。“赋”固应解作“写”,说是盼望着孝宗下令北伐,自己当感奋而赋诗,自无不可;但,陆游并不甘以诗人自居,就在写这首诗的前一年,他还发出“八十将军能灭虏”的壮语。只是由于昏君佞臣的当道,才使他“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所以,这里的“谁赋南征北伐篇?”就不仅仅是表现作者动笔的愿望,而是含有“为王前驱”,“手枭逆贼清旧京”的更为实在的意义。
然而实际上,“今皇”并不神武,并不主张北伐,不重用志在恢复的陆游就是明证。那么,此诗不是有阿谀之嫌了么?否。这是诗人苦口婆心的曲笔,是对孝宗失望而还未绝望时的希冀。诗人的抱负在当时只能通过皇帝的意旨来实现,今皇尽管不争气,但要决策北伐,还非他下令不可。以周宣王比孝宗,正表现出诗人渴望统一的深挚苦心。于此等处,正可体会陆游高于一般诗人的那种爱国激情。
“四海”两句是说:四海之内的百郡山川,本来都是宋朝的国土,统一是必然的趋势。历数即天历运行之数,也就是所谓天命、气运。两河,指黄河、淮河。黄河流域在金人统治区,淮河一线是当时宋、金国界。郡的建置,宋已废,这里是借用。全诗头两句意在激励求统一之志,这两句则认为统一必然能到来。
颈联转到眼前现实。现实是无情的:执政诸公“雍容托观衅”,借口伺敌人的空隙,不愿出兵北伐,仍然拘守着“和约”。宋、金在绍兴十一年(1141)结成和议,规定划淮为界,宋对金称臣,年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并割唐、邓二州及陕西余地给金。诗中“和亲策”即指此。这一政策始于西汉初年对匈奴作战失败之后,以公主嫁匈奴单于来“和亲”,并岁奉匈奴金帛等物。执政者奉此和约为国策,使多少志士的宏愿付诸流水,诗人自己也“报国欲死无战场”,“放翁白发已萧然”,这是何等的悲痛!
然而,这位老诗人的感人之处正在于他身屡挫而志弥坚:“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诗人的恢复之志正如永昌陵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京、洛,指汴京(今开封)、洛阳;汴京是北宋国都,洛阳是宋太祖陵墓———永昌陵所在地。芊芊,草茂盛的样子。大地回春,雪消草长,象征着生机。而作者特别点出汴京和永昌陵的春意,则和前所谓“天历数”者相应———大宋气运正佳,太祖皇泽正盛,显喻此时乃北伐的大好时机。首写今皇,末写太祖,其意若云:今皇纵不念“忍死忘恢复”之中原父老,独不恤祖宗之基业乎?诗人之用心,真可谓良苦矣!
全诗纯用赋体,直抒胸臆。开头的用典恰当有力;结句以自然的变化象征国运的盛衰,信念坚定,意味深长。
诗人热情虽高,头脑却清醒。这时他的虚职是“主管成都府玉局观”。这样的闲差已不是第一次得到,真令人啼笑皆非。他痛心地写道:“半世儿痴晚方觉”,这便是诗题大书“感愤”的原因。
(李正民)
书愤
陆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这时陆游退居于山阴家中,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从淳熙七年起,他罢官已六年,挂着一个空衔在故乡蛰居。直到作此诗时,才以朝奉大夫、权知严州军州事起用。因此,诗的内容兼有追怀往事和重新立誓报国的两重感情。
诗的前四句是回顾往事。“早岁”句指隆兴元年(1163)他三十九岁在镇江府任通判和乾道八年(1172)他四十八岁在南郑任王炎幕僚事。当时他亲临抗金战争的第一线,北望中原,收复故土的豪情壮志,坚定如山。以下两句分叙两次值得纪念的经历:隆兴元年,主张抗金的张浚以右丞相都督江淮诸路军马,楼船横江,往来于建康、镇江之间,军容甚壮。诗人满怀着收复故土的胜利希望,“气如山”三字描写出他当年的激奋心情。但不久,张浚军在符离大败,狼狈南撤,次年被罢免。诗人的愿望成了泡影。追忆往事,怎不令人叹惋!另一次使诗人不胜感慨的是乾道八年事。王炎当时以枢密使出任四川宣抚使,积极擘画进兵关中恢复中原的军事部署。陆游在军中时,曾有一次在夜间骑马过渭水,后来追忆此事,写下了“念昔少年时,从戎何壮哉!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岁暮风雨》)的诗句。他曾几次亲临大散关前线,后来也有“我曾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的诗句,追写这段战斗生活。当时北望中原,也是浩气如山的。但是这年九月,王炎被调回临安,他的宣抚使府中幕僚也随之星散,北征又一次成了泡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十四字中包含着多么丰富的愤激和辛酸的感情啊!
岁月不居,壮岁已逝,志未酬而鬓先斑,这在赤心为国的诗人是日夜为之痛心疾首的。陆游不但是诗人,他还是以战略家自负的。可惜毕生未能一展长材。“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太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是他念念不忘的心愿。自许为“塞上长城”,是他毕生的抱负。“塞上长城”,典出《南史·檀道济传》,南朝宋文帝杀大将檀道济,檀在临死前投帻怒叱:“乃坏汝万里长城!”陆游虽然没有如檀道济的被冤杀,但因主张抗金,多年被贬,“长城”只能是空自期许。这种怅惘是和一般文士的怀才不遇之感大有区别的。
但老骥伏枥,陆游的壮心不死,他仍渴望效法诸葛亮的“鞠躬尽瘁”,干一番与伊、吕相伯仲的报国大业。这种志愿至老不移,甚至开禧二年(1206)他已是八十二岁的高龄时,当韩侂胄起兵抗金,“耄年肝胆尚轮囷”(《观邸报感怀》),他还跃跃欲试。
《书愤》是陆游的七律名篇之一,全诗感情沉郁,气韵浑厚,显然得力于杜甫。中两联属对工稳,尤以颔联“楼船”、“铁马”两句,雄放豪迈,为人们广泛传诵。这样的诗句出自他亲身的经历,饱含着他的政治生活感受,是那些逞才摛藻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
(何满子)
临安春雨初霁
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陆游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写于淳熙十三年(1186),此时他已六十二岁,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赋闲了五年。诗人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与壮年时的裘马轻狂,都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去不返了。虽然他光复中原的壮志未衰,但对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的软弱与黑暗,是日益见得明白了。这一年春天,陆游又被起用为严州知府,赴任之前,先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去觐见皇帝,住在西湖边上的客栈里听候召见,在百无聊赖中,写下了这首广泛传诵的名作。
自淳熙五年被孝宗召见以来,陆游并未得到重用,只是在福建、江西做了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家居五年,更是远离政界,但对于政治舞台上的倾轧变幻,对于世态炎凉,他是体会得更深了。所以诗的开头就用了一个独具匠心的巧譬,感叹世态人情薄得就像半透明的纱。世情既然如此浇薄,何必出来做官?所以下句说:为什么骑了马到京城里来,过这客居寂寞与无聊的生活呢?
“小楼”一联是陆游的名句,语言清新隽永。诗人只身住在小楼上,彻夜听着春雨的淅沥;次日清晨,深幽的小巷中传来了叫卖杏花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已深了。绵绵的春雨,由诗人的听觉中写出;而淡荡的春光,则在卖花声里透出。写得形象而有深致。传说这两句诗后来传入宫中,深为孝宗所称赏,可见一时传诵之广。历来评此诗的人都以为这两句细致贴切,描绘了一幅明艳生动的春光图,但没有注意到它在全诗中的作用不仅在于刻画春光,而是与前后诗意浑然一体的。其实,“小楼一夜听春雨”,正是说绵绵春雨如愁人的思绪。在读这一句诗时,对“一夜”两字不可轻轻放过,它正暗示了诗人一夜未曾入睡,国事家愁,伴着这雨声而涌上了眉间心头。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以枯荷听雨暗寓怀友之相思。晁君诚“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臝马龁残刍”,是以卧听马吃草的声音来刻画作者彻夜不能入眠的情景。陆游这里写得更为含蓄深蕴,他虽然用了比较明快的字眼,但用意还是要表达自己的郁闷与惆怅,而且正是用明媚的春光作为背景,才与自己落寞情怀构成了鲜明的对照。在这明艳的春光中,诗人在做什么呢?于是有了五六两句。
“矮纸”就是短纸、小纸,“草”就是草书。陆游擅长行草,从现存的陆游手迹看,他的行草疏朗有致,风韵潇洒。这一句实是暗用了张芝的典故。据说张芝擅草书,但平时都写楷字,人问其故,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所以没工夫写。陆游客居京华,闲极无聊,所以以草书消遣。因为是小雨初霁,所以说“晴窗”,“细乳”即是沏茶时水面呈白色的小泡沫。“分茶”是宋人泡茶的一种方法,即以开水注入茶碗后,用箸搅茶乳,使水波纹幻变成种种形状。无事而作草书,晴窗下品着清茗,表面上看,是极闲适恬静的境界,然而在这背后,正藏着诗人无限的感慨与牢骚。陆游素来有为国家作一番轰轰烈烈事业的宏愿,而严州知府的职位本与他的素志不合,何况觐见一次皇帝,不知要在客舍中等待多久!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而诗人却在以作书分茶消磨时光,真是无聊而可悲!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怨愤,写下了结尾两句。
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中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不仅指羁旅风霜之苦,又寓有京中恶浊,久居为其所化的意思。陆游这里反用其意,其实是自我解嘲。“莫起风尘叹”,是因为不用等到清明就可以回家了,然回家本非诗人之愿。因京中闲居无聊,志不得伸,故不如回乡躬耕。“犹及清明可到家”实为激楚之言。偌大一个杭州城,竟然容不得诗人有所作为,悲愤之情见于言外。
(王镇远)
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四首
陆游
狐裘卧载锦驼车,酒醒冰髭结乱珠。
三尺马鞭装白玉,雪中画字草军书。
铁马渡河风破肉,云梯攻垒雪平壕。
兽奔鸟散何劳逐,直斩单于衅宝刀。
十万貔貅出羽林,横空杀气结层阴。
桑干沙土初飞雪,未到幽州一丈深。
群胡束手仗天亡,弃甲纵横满战场。
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
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六十二岁的陆游赴严州(治所在今浙江建德东北)上任。临行前陛辞时,皇帝对他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见《宋史·陆游传》)然而,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流连于山明水秀之中。他身在江南,魂恋塞北。一日,大雪弥漫,他不由萌发出投笔从戎、杀敌报国的豪兴。这四首绝句即作于此时。
第一首写雪中行军的艰苦生活。“狐裘”:狐皮大衣。“锦驼车”:装饰着锦幔的驼车。在这冰天雪地,尽管穿着狐裘,卧于锦驼车中,因酣饮而沉醉,但一觉醒来,只见须上结着一串串如珠的冰块,三尺马鞭上也裹满了雪(所以说“装白玉”)。但是,诗人倚马而立,扬眉舒腕,盾上草军书。好一派豪壮气概。
第二首想象渡河攻城的战斗情景。“铁马”,指精壮的骑兵。“云梯”,攻城工具。单于,匈奴最高首领的称号,此代指金兵首领。“衅”,指用鲜血来祭自己初用之刀。此首的意思是,大雪之夜,铁马渡河,云梯攻垒,势如破竹,敌军士兵望风披靡,如鸟兽散,何劳追逐,还是直斩单于,祭我宝刀吧!
第三首是写大军出征的威武场面。貔、貅,均为古籍所载的猛兽名,常用来喻指勇猛的军队。“羽林”,汉、唐皇帝的禁卫军。“桑干”,古县名,在今河北蔚县东北。幽州,州治和所辖范围历朝有所不同,大致包括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大部分。前一首描绘攻战场面,诗情激烈动荡。这一首写大军出师,所以诗情是威武雄壮,并有暇整气象,颇有高适《燕歌行》的风格。
最后一首写想象中消灭金国的胜利结局。群胡,指金人。仗天亡,典出《史记》所载项羽“此天亡我”之语。陆游在这里的意思是说天亡金国,宋军大获全胜,追奔逐北,夜半入辽阳,终于一战功成,天下一统。辽阳,府名,治所在今辽宁辽阳,辽、金均曾置东京于此。
这四首诗虽然都可独立成章,但前后贯串,组成了一个整体。从内容上讲,它们基本上一致;从情节上讲,它们也互相联系。第一首写行军,第二首写一次战斗,第三首写更大的出征,第四首写最后胜利。环环相扣,步步向前,直到兴尽而止。虽然这些场面都是诗人一时兴之所至的想象之辞,但是,如果结合陆游的生平,结合他的其他许多作品来看,可知这四首诗绝非“戏作”,而是集中反映了他的平生壮志,既是诗人的回忆,又是诗人的理想。这些事对于诗人来说,是太熟悉了,太向往了,脑中时时会泛起。值此大雪之夜,诗思忽然涌出,于是提笔狂书,作成了这四首“戏作”。
这四首诗气势壮阔,笔力劲健,充满着一股积极乐观的情调,创造出一个雄奇豪迈的意境,直追盛唐高适、岑参诸人的边塞之作,亦不愧“小太白”之称。
(刘禹昌 徐少舟)
枕上偶成
陆游
放臣不复望修门,身寄江头黄叶村。
酒渴喜闻疏雨滴,梦回愁对一灯昏。
河潼形胜宁终弃,周汉规模要细论。
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
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南宋朝廷以“嘲咏风月”的罪名,罢了陆游的官,面对这种无稽谗言和无理处置,陆游愤然离开临安,回到山阴故居。他虽然为官多年,却没有为自己积攒家财,相反的倒是“仕宦遍四方,每出归愈贫。”(《杂兴十首》)不过对于贫困,他倒是可以用前人安贫乐道的遗训来宽慰,此外,徜徉山水,啸傲林泉,讽诵诗书,长养子孙,都是可愉悦之事。这便是他自己所说的:“溪上之丘,吾可以休。溪中之舟,吾可以游。”(《溪上杂言》)“脱粟未为饥,短褐未为寒。众毁心自可,身困气愈完。”(《寓怀》)当然陆游的心境也并非真的终日宁静,他说“一身不自恤,忧国涕纵横。”(《春夜读书感怀》)是的,私事可以不顾惜,但是国事怎能忘怀?《枕上偶成》一诗,作于庆元元年(1195)的冬天,正是这种生活和心境的写照。
第一句中的“放臣”,指放逐之臣,这是作者自称;“修门”,楚国郢都城门的名称,这里借指南宋都城临安,言下亦有以屈原自况之意。“放臣不复望修门”,起句突兀,读来自有一股愤然不平之气扑面而来。其实这对陆游来说,是蓄之也久,其发也烈。因为他当年离开临安时就已经痛下了这个决心,有诗为证:“束书出东门,挥手谢国人。笑指身上衣,不复染京尘。”(《赠洞微山人》)既然“不复望修门”,那么此身何寄呢?这不寻常的起句,如高山落石,势不可遏,所以接着便顶上一句:那江畔遍地黄叶的村庄便是我的托身之所。“黄叶村”,既点出寄身之处,也于景色之中暗示了季节,并为尾联伏笔。
“长饥未必缘诗瘦,多闷惟须赖酒浇。”(《信步近村》)酒渴,即长时间没有酒喝如渴之思水。疏雨声声,听来犹如把壶沥酒,故曰“喜闻”,这比老杜“酒渴爱江清”的诗句,写得更有情致。不过,尽管沉沉白昼,无酒销愁,在睡梦之中还是尽可驰骋奇想的,可是一梦醒来,依旧是昏灯一盏,愁绪满怀。这挥之不去的愁情,究竟是什么呢?答案在下联———“河潼形胜宁终弃,周汉规模要细论”。河,黄河;潼,潼关;形胜,指地理形势的险要。这两句的意思是:像黄河、潼关那样形胜之地,难道就忍心这么永远地放弃了吗!要知道周汉两代都是以河潼为根基,而逐鹿中原,统一海内。朝廷对周、汉立国的规模不是应该细加思索吗?前句用反诘提问,后句引古喻今,论证了“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的思想。十四个字,如高屋建瓴,委婉而又恳切地击中时弊,正显示出诗人精于历史、谙熟国事,以及驾驭语言的功力。颔联,写村居生活,情景、神态细致入微,而又妙在实而不滞,第四句的“愁”字既是实写心境,也为思绪的发展打开通道。颈联便是“愁”字的延伸,妙在不再说“愁”,而是拓开一层,提出自己对时局的主张,立意颇为高远。诗到这里似乎话已说完,不过陆游毕竟才力不凡,他又借云间飞来之物别开一境———“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接得不即不离,不即,因为宕开一笔,不说朝政,转言自己;不再议论,转而即景抒情。然而万变又不离其宗,秋冬之际,北雁南飞,这与首联“黄叶村”遥相呼应,意境和谐。而“自恨”云云,也正是出于对恢复中原的关切之情。似断实续,血脉相连,如此结尾,不仅完满地收束全诗,更把那报效无门的悲怆之情抒写得悠悠难尽,扣人心弦。
(赵其钧)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
陆游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
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平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六十八岁的放翁,被罢斥归山阴故里已经四年了。看来,平静的村居生活并不能使老人的心平静下来。尽管“食且不继”,疾病缠身,他依然心存天下,壮怀激烈。此时虽值初秋,暑威仍厉,天气的热闷与心头的煎沸,使他不能安睡。将晓之际,他步出篱门,以舒烦热,心头枨触,成此二诗。
第一首落笔写银河西坠,鸡鸣欲曙,从所见所闻渲染出一种苍茫静寂的气氛。“一再鸣”三字,可见百感已暗集毫端。三四句写“有感”正面。一个“欲”字,一个“怆”字表现了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感慨。他几乎与宋朝的国难一起降临人间,出生的第三年就遇上徽、钦二帝被掳,北宋灭亡。亡国之痛,流离之苦,与他的年龄一齐增长。六十多年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岂是一首绝句容纳得下!诗人把这一切熔铸在“搔首”这一细节中,诗情饱满,溢出纸外。
如果说,第一首以沉郁胜,第二首则是以雄浑胜。第一首似一支序曲,第二首才是主奏,意境更为辽阔,感情也更为沉痛。
“三万里河”指黄河,“五千仞岳”指华山,两者都在金人占领区内。诗一开始劈空而来,气象森严。山河本来是不动的,由于用了“入”、“摩”二字,就使人感到这黄河、华山不仅雄伟,而且虎虎有生气。但大好河山,陷于敌手,怎能不使人感到无比愤慨!“东入海”的黄河,仿佛夹着愤怒之气,倾泻而来;“上摩天”的华山,昂然挺立,直刺苍穹。这两句意境阔大深沉,对仗工整犹为余事。
“遗民泪尽胡尘里”的“尽”字,更含无限酸辛。眼泪流了六十多年,怎能不尽?但即使“眼枯终见血”,那些心怀故国的遗民依然企望南天;金人马队扬起的灰尘,隔不断他们苦盼王师的视线。以“胡尘”作“泪尽”的背景,感情愈加沉痛。
结句“南望王师又一年”,一个“又”字扩大了时间的上限。遗民苦盼,年复一年,但路远山遥,他们哪里知道,南宋君臣早已把他们忘记得干干净净!诗人极写北地遗民的苦望,实际上是在表露自己心头的失望。但失望又终究不同于绝望。诗人为遗民呼号,目的还是想引起南宋当国者的警觉,激起他们的恢复之志。他不是临终还希望“王师北定中原”吗?于此可见,全诗以“望”字为眼,表现了诗人希望、失望而终不绝望的千回百转的心情。这是悲壮深沉的心声。诗境雄伟、严肃、苍凉、悲愤,读之令人奋起。
(赖汉屏)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陆游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
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
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
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
陆游的诗歌,前期广泛学习,风格在多样中已有自己的特色;中期豪迈俊逸的气概和爱国主义精神高度发展;后期爱国精神不衰退,诗笔稍趋平淡,而豪气犹存。这首诗写于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奉祠家居山阴时,是后期之作,总结他中期诗歌创作发展的经验。
起四句为第一段,写从军南郑以前的诗歌。起句“学诗未有得”,是说缺乏自得之妙,还未能很好地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第二句,申明“未有得”的表现是还不免要“乞人残余”,意即还要在别人的创作中讨生活,向别人取材,向别人学技巧。三四句说当时在创作上虽然已“妄取”一点“虚名”,但对诗笔“力孱气馁”,未造雄劲,还有“自知”之明,回顾不免惭愧。这一段是自谦之词,为说明下段诗歌转变的重要性抑遏蓄势,事实上他这时期已有不少雄劲的作品。这段叙述中带议论,节奏较舒平,但语言紧凑、劲炼。
中间十二句为第二段,写从军南郑后诗境的转变,是全诗重点。这段以具体的描写为主,笔调急剧转向壮丽,是古代论诗作品的一段极为出色的描写。起联和结两联用散句,其余三联全用对偶。“四十”两句承上转接,为下文总冒。陆游入南郑王炎宣抚使幕时是四十八岁,为期不满一年,时间短,却成为他生活中最乐于回忆的一段,这是和他的“从军乐事世间无”(《独酌有怀南郑》)的志趣分不开的。“四十”岁是举整数;军中“酣宴”的“夜连日”带有夸张,与其志趣密切相关。“打球”一联写校场、球场的广阔,检阅时兵马的众多,“一千步”、“三万匹”,声势极盛。这一联是写室外的讲武、阅兵,写白天。“华灯”一联则是写军幕中晚上的“博弈”、歌舞;以“华灯”与“光照席”、“声满楼”写场面,以“宝钗艳舞”写人物,极壮丽。“琵琶”一联写乐声和鼓声,也是写幕中、写晚上,承上歌舞而来。弦乐、鼓乐并作,“弦急”表琵琶声的响亮,“手匀”表鼓手的熟练;“冰雹乱”形容弦声并显示弹者非一人,“风雨疾”形容鼓声也显示击者非一人,使人有繁弦急鼓、声声震耳之感。这一联比喻恰切,形象生动,也写得很有气势。这三联以夸张手法描写军中生活,旦暮兼备,演武与娱乐并写,突出其壮丽足以震撼人心的场景,但并非单纯写军中生活,而是为证明诗歌创作的体会服务的。本段结束四句即对此作出总结:有了这种生活,就可以使人受到触发而把握到诗歌的“三昧”(佛经语,这里用作要诀、要领之义),眼前“历历”分明地看到屈原、贾谊一类忧国诗赋的精神实质和根源,创作时能像神话传说中的织女“剪裁”用云霞织成的锦绣那样无须动用“刀尺”地巧妙天成。在本段中,诗人形象地告诉人们:他中期诗歌的进一步走向雄壮,是如何受南郑军中生活的刺激的,文学创作所受现实生活的影响是怎样在他自己的实践中体现的。这可与他的《示子遹》诗的“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稍悟,渐若窥弘大”等句参看。
最后四句为第三段,感叹自己的经验未必为他人所理解,从描写转向议论和抒情。他指出自己的实践体会,还未必为其他“才杰”所认识,如果对于生活与创作的关系,认识上有“秋毫”偏差,其效果的相去可能会有“天地隔”之远;又说自己虽无补于世,死不足惜,但这点体会不传达给他人,就像魏末嵇康被杀之前,他弹奏起独擅胜场的《广陵散》琴曲,成为世间绝调那样可惜。这里对自己经验体会的大力肯定,以感慨语气出之,感情转向深沉,语言也极劲练。
这首诗以夸张手法,出色地再现当年军中生活场景,以当年军中生活场景来阐明诗歌创作的经验和规律。理在事中,词藻工丽而气势雄壮,转接突兀而法度严密,是阐明生活与创作关系极有说服力,极有艺术感染力的不可多得之作。
(陈祥耀)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二首(其二)
陆游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南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农历十一月四日深夜山阴(今浙江绍兴)骤起一场风雨,震响了僵卧孤村的六十八岁老诗人的心弦。在此前二年他以“嘲弄风月”的罪名被弹劾罢官,归隐于山阴三山故居,但老骥伏枥而志在千里,此刻诗的灵感又随风雨同至。诗中强烈的报国感情、豪迈的诗风,使人读之足可“发扬矜奋,起痿兴痹”(姚范《援鹑堂笔记》)!
当时诗人境遇不佳,罢官时两袖清风,归居后祠禄亦时有中断,故曾有《薪米偶不继戏书》诗;经济上捉襟见肘之外,尚心力交瘁,时常卧病。但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语),仍发出高亢之音。“卧”而“僵”,形体可谓衰朽;“村”而“孤”,处境亦属艰难,但是“不自哀”三字颇有力量,显示出崇高的气节与情操。其一,诗人并未沉湎于一己之否泰荣辱而顾影自怜,他仍“杜门忧国复忧民”(《春晚即事》);其二,“老病虽惫甚,壮气复有余”(《夜读兵书》),诗人“不自哀”是对复国大业仍充满胜利信心。“不自哀”以“僵卧孤村”来反衬,更显得其志坚定不移。
唯其“尚思为国戍轮台”,才能有“不自哀”之壮志。“轮台”原系汉代西域地名,为今新疆轮台县,这是借指宋代北方边疆。“尚思”是针对“僵卧孤村”而言,年近古稀,而又卧病,犹不失其当初渴望马革裹尸的“平胡壮士心”(《新春》),其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念,是何等感人!
后两句转入实写。诗人心头始终郁结着慷慨之情,所以当夜深人静,忽听到窗外“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大风雨中作》),岂能不触景生情,由风雨大作的气势联想到官军杀敌的神威!心似翻江,夜虽深而难寐;有所思,才有所梦。激动之余,入梦的是“铁马冰河”,诗人的感情至此推向高潮。冰河,泛指北方严寒之地,以此衬托抗金义士的坚强勇武及收复失地的斗志。“入梦来”,颇值得玩味。诗人化宾为主,写“铁马冰河”直闯入梦境,造成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这是陆游论诗文“以气为主”(《傅给事外制集序》)说的生动体现。“入梦来”又曲折地反映了现实的可悲。“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追感往事》)朝廷衮衮诸公正在断送恢复大业。但诗人并不悲观,此诗总的基调是高昂向上的,情绪是令人鼓舞的。全诗意境开阔,气魄恢宏,又有很强的艺术概括力,赵翼称陆游诗“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瓯北诗话》),此诗正是一例。
(王英志)
初夏行平水道中
陆游
老去人间乐事稀,一年容易又春归。
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
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
郊行已觉侵微暑,小立桐阴换夹衣。
平水在绍兴以东四十余里,以产茶著称。陆游曾几度在家乡山阴闲居,六十五岁以后,更是长期住在家里。诗以“老去”发端,似即写于晚年闲居期间。初夏的一天,诗人出东南郊向平水方向走去。初夏来临,春已归去,诗人不胜感慨。
首联便是以抒发感慨的议论提起:人老了,感到生活中乐事不多。时间一年年地过去,眼下春天又完了。这两句诗,联系陆游的经历来看,不应视作叹老嗟卑的陈词。诗人有志难伸,被迫赋闲,光阴空逝,欲挽无由,当此之际,不会没有“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陆游《醉歌》)的激愤,只是这首诗没有触着这方面的话题,因而出语平和罢了。不过,“容易”和“又”二语,还是约略透出了一丝感慨之情。
中间两联就承接“春归”二字落笔,具体展示初夏时分平水道上的景象。
颔联写集市风光:桥上莼丝担,路旁小酒店。莼菜是一种水生草本植物,春天时嫩叶开始入菜,夏季时大量繁衍。因为莼菜的叶背和嫩茎胶状透明,切成丝做成羹,其味滑腻可口。陆游生于江南,对于其味深有体会,一个“滑”字,最能表现莼菜特色。桥头是过往行人必经之路,莼丝担停在桥头,可谓善于选择地址。从“压”字可见,担中莼丝数量不少。在这桥畔村头,酒店自然是少不了的。初夏时,豌豆、黄豆相继粒绽。江南村俗,带荚水煮,用以佐酒。村店中常可以见到用粗瓷碟子堆起几盘以招徕顾客。二句颇能表现时令特点与江南水乡的地方特色。
颈联转而写初夏自然风光:傍水林中,随风传来声声莺语。市上人家的园内,碧草如烟,蝴蝶翻飞。不说“莺语”、“蝶飞”,而说“莺语语”、“蝶飞飞”,动词叠用,情景热闹,读来更有亲切之感,表现了诗人的愉悦心情。
时当初夏,郊行稍久,即感暑气侵人。于是诗人便取出单衣,在梧桐阴下站立片刻,换下了夹衣。“小立桐阴换夹衣”,是这首诗中最动人之句。诗人描绘了这一生活琐事,而换衣之处是历来以喻清节的梧桐之阴,则更增添了几分雅致。
陆游除创作大量忧国忧民的诗篇之外,也写了不少富有生活情趣的作品,这首《初夏行平水道中》便是一例。
(陈志明)
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二首
陆游
放翁老手竟超然,俗子何由与作缘?
百榼旧曾夸席地,一窗今复幻壶天。
梦回橙在屏风曲,雨霁梅迎拄杖前。
吾爱吾庐得安卧,笑人思颍忆平泉。
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
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
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
这两首诗是绍熙五年(1194)陆游七十岁奉祠家居山阴时作,写他“婆娑”(盘旋)于书室内外的闲居生活。这时候,陆游已为他的书室起过“老学庵”、“书巢”等名字,反映出他老年好学不倦的精神;这一年他又在屋子东面整治了一个小园,也有“小园风月得婆娑”之句。诗篇主要写在“书室”与“小园”中的活动情况。
第一首。起联自表老年闲居的“超然”脱俗。“老手”,老年身手,犹老身。这联概述作冒。颔联出句忆旧,写壮年饮量大,能“席地”而坐,喝它“百榼”,忆南郑诗有“雪中痛饮百榼空”之句,即可说明。对句写当今,切题目的“明”字,写书室阳光明亮,窗边景色好,不异“壶中天地”;“壶天”,本指神仙境界,传说古代神仙施壶公,“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自号壶天。”(《云笈七籤》)此表书室虽小陋,亦足徜徉自适。这联今昔对照,豪情消减、投老湖村的感慨,见于言外。颈联出句写梦醒之后看见曲折的屏风边放着一些橙子,不联系诗人其他作品,是不易解其用意的。“菊枕”和被迫与诗人离异的前妻唐琬有关,前人已注意到;“橙”与此事的关系,前人尚未注意。看来“橙”是容易引起诗人对失去了的爱情的回忆之物,试读《秋晴出游》的“梦回有恨无人会,枕畔橙香似昔年”,《十一月四日夜半枕上口占》的“檐间雨滴愁偏觉,枕畔橙香梦亦闻”等句,就可窥见此中消息。得此消息,才能体味这句诗的命意所在。对句写“雨霁”“拄杖”出游,迎面见着早梅的情景。要领会“迎”字的传神,可以参看《探梅》的“欲寻梅花作一笑,数枝忽到拄杖边”两句。结联写平屋小斋,亦自可爱,不必求田问舍,经营阔气的园林别墅。“吾爱吾庐”,用陶渊明《读山海经》“吾亦爱吾庐”句。思颍,指宋欧阳修知颍州后,喜欢颍州风物,买田筑室于其地;平泉,指唐李德裕在洛阳有平泉别墅,饶园林之胜。本诗陆游自注:“李卫公忆平泉山居,欧阳公思颍诗,皆数十首。”
第二首。起联写江南十月天气温和、“美睡宜人”,切题中的“暖”字。颔联写室中帘不卷而“留香久”,砚微凹而“聚墨多”,是细致的细节刻画,为陆游名句。这两联都写白天。颈联转写晚上,出句写“月”映“梅影”,幽细;对句写“风高”传送“雁声”,凄清。结联写喝淡酒亦可酣歌。用春秋齐桓公的卿相宁戚未出仕前为人挽车,在车前“扣牛角而歌”(见《吕氏春秋·举难》、《晏子春秋》等)的典故,自表颓放,而兼叹壮志未伸,含意隐微。
这两首诗把一些生活细节和片段感想组织起来。室内室外,白天晚上,怀旧写今,描景抒情,安排错落;思议古人,解嘲自适,壮气难回,旧恨萦心,随手拈来。感情中有喜悦的,有伤感的,有慷慨的,有凄恻的;描写有细致的,有疏淡的,有豪放的,有朴素的。不拘泥于一定的线索和集中的题材,而大要归于闲适清淡的风格和安贫乐道的意境。
(陈祥耀)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
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陆游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26]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27]
〔注〕
[26] 河阳愁鬓:即潘鬓。晋潘岳曾为河阳令,其《秋兴赋》云:“斑鬓发以承弁兮。”后世因以潘鬓为鬓发斑白的代词。
[27] 蒲龛:蒲,蒲团,僧徒坐禅及跪拜之具。龛,供奉佛像或神像的石室或柜子。
据陈鹄《耆旧续闻》、刘克庄《后山先生大全集》、周密《齐东野语》诸书载,放翁初娶表妹唐琬(亦作婉),伉俪相得,以不得陆母欢心,遂至仳离。后唐氏改嫁,放翁亦再娶王氏。挥涕一别,两情竟隔。然昔日恩爱,常萦心头,虽身作别凤,犹心通灵犀。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唐琬遣致酒肴,以表心意,放翁感其旧情,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阕,题园壁间。唐氏见而和之,未几怏怏而卒。光宗绍熙三年(1192),放翁故地重游,但见亭台深闭,楼阁长扃,鸿影不留,墨痕犹在,诵读遗篇,惊心触目。往事分明,触绪生悲,复作此诗,以抒长恨。
此诗之“眼”,为一“空”字。首联写空冷之景。玉露流空,秋山正寂,枫树初丹,槲叶已黄。当此之时,唯有一皤然老翁,愁对新霜。这二句连写枫“丹”、槲“黄”、霜“白”,通过色彩描绘,来渲染深秋景象。
颔联写空寞之感。秋景满眼,愁绪萦怀,而林间小亭,尤惹人旧情。昔日佳人于此殷勤致意,如今唯有诗人抚迹伤心。园林萧瑟,人去台空,回首往事,空生怅望。然幽明路隔,重见无期,青鸟难觅,衷肠谁诉?
颈联写空虚之情。生者肠已断,死者阒无闻。但见坏壁之上,题诗犹在,尘渍苔侵,依稀可辨。而昔日欢爱,已如巫山云散,高唐梦醒,事已杳杳,情犹绵绵。中间两联,与苏轼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江城子》),情意相似。只是东坡直抒情怀,放翁寓情于景。苏词真率,如江河直下;陆诗委婉,似溪流百折。
在此情此景之中,导致了诗人的空无之念。既然世事已如空花,空门也就成了唯一可以安慰心灵之处。末联谓近年已消尽一切非分的欲念,虔心顿首在佛龛之前。但这又何曾能平息那难愈的悲愤?“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这才是放翁晚年心情的真实写照。事实上,他对唐琬的一往深情,始终不能自已。在这似乎已经看穿一切的言词背后,正是诗人永远不能忘怀的长恨。
墨痕掩不住泪痕和血痕。据字面分析,此诗似以“空”字贯始终。但在那空冷之景中跳动的,正是一颗灼热的心;诗人的空寞之感,起于对幸福生活的无限向往;而若没有那难以忘却的旧情,也就不会产生眼下的空虚之感;至于空无之念,更是创巨痛深之后的愤激之言。否则,诗人决不会如此情深意切,诗也绝不可能具有这么巨大的感人力量。云空实未空,这是理解此诗的一把钥匙。
(黄珅)
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其四)
陆游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28]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29]
〔注〕
[28] 作场:指艺人圈地演出。
[29] 蔡中郎:东汉蔡邕,官至左中郎将,故称蔡中郎。流传的戏曲说唱,将他说成是一个背亲弃妻的负心汉,如《琵琶记》即演他与妻子赵五娘的离合故事。其实蔡邕性至孝,并没有重婚之事。
斜阳古柳,数家茅屋,江树带烟,青山沉雾。有失意骚人,朝天无路,屏居乡里,随意漫步。当此时,但觉湖山秀色,尽染襟袖;人世纷扰,暂离心头;且尽农家之乐,不以是非萦心。放翁暮年所作《小舟游近村》诗四首,对此情景作了真切的表现。
这组诗作于宋宁宗庆元元年(1195),时放翁年逾七旬,隐居山阴已达六年。这里所录的是其中比较别致的一篇。诗人用速写手法,描绘了盲人说书这样一件事,虽着墨不多,然涵咏有致,其佳处全在神韵不匮,词意深远。
“神韵”一语,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清王士禛力主神韵之说,使之成为谈艺者的一面大旗。王氏之神韵,乃清远之谓,具体一些说,即王、孟等人笔下的山水清音,但神韵实非清远的同义词,神韵诗也绝不止于山水清音,即使是纪事、写怀、登览、咏史,也都有不少神会韵远之作。
神即诗之精神,韵即言外远致。惟其神至,故更觉韵远。因为重神,故诗人不作琐屑的描写;因为重韵,故诗意决不停留在字面之上。如这首诗本记听盲翁说唱之事,但诗中对此却只用一句轻轻带过,对于盲翁的形状、说唱的场面,只字未提,便以一声感叹,结束全篇。而就在这声感叹之中,流露了诗人的情意,诗之精神顿出。因为诗中有神,故不可拘泥于字句,须将死句看活,以探求其意;因为诗中有韵,又不可不深入字句之中,讽咏涵濡,玩味其意。盲翁说唱,不过是诗人一时所见,借题发挥,其作诗之意原不在此。至于蔡邕故事,只是民间传说,其是其非,无关紧要,诗人也无意为之正名;即使正名,也正不了。但就在这声感叹之中,诗人晚年无可奈何、聊以自解之情,已尽在不语之中。因为不语,故又留下余地,让读者去寻索,去回味。此即谓之有神,此即谓之有韵,这样的诗,就是神韵不匮之诗。
(黄珅)
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致能、李知几、
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
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
陆游
露箬霜筠织短篷,飘然来往淡烟中。
偶经菱市寻溪友,却拣汀下钓筒。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
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陆游现存的九千多首诗中,除抒写豪情壮志和忧国忧民情怀的作品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情趣,如此诗即是。范致能,范成大的字。他和陆游交情甚厚。李知几,李石字,他性情刚直,不附权贵。尤延之,尤袤字,袤为南宋四大诗人之一,与陆游齐名。这首诗是宁宗庆元二年(1196)陆游在故乡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时据梦中所作而补写。其时,他已七十二岁,已在家乡闲居多年。此诗所描写的就是这段时间的生活情状。
“箬”,即箬竹,亦称篛竹,高不及一米,竿细枝多,叶片宽大,多产于江、浙、闽、广,常制作防雨用具。“筠”,竹子的青皮,用来编织器物,经雨不烂。“篷”,这里是指船篷。这首联的意思是说,自己驾着露箬和霜筠织成的短篷小舟,在淡烟缭绕的湖光山色中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此联淡雅飘逸,尤其是第二句,更是飘飘有仙气,活现出诗人的悠闲心境和高雅情趣。这两句,不禁令人想起唐人张志和《渔歌子》中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以及苏东坡《定风波》词中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何妨吟啸且徐行”诸句,而陆句有出蓝之胜。
颔联承接上文,作细致的描写。诗人所寻的是“溪友”,可见也是隐逸之士。不过,他并不是特地寻访,而是“偶经菱市”,忽而想起,才起了寻访之念。可是溪友还未访得,又见到一汀的浮萍,不由得钓兴大发,于是握竿下饵,索性坐下钓起鱼来。“偶经”、“却拣”二语,前后呼应,转动灵活,使全联显得十分空灵,而且又补足了首联“飘然来往”之意。
第三联纯粹写景,描写更为细腻。菡萏,即荷花。雨后荷花,分外洁白,分外清香。白色的荷花,碧色的莲叶,加上一只红色的蜻蜓,色彩真是美极了。诗人不仅写了静态,还写了动态之美。红蜻蜓毕竟纤弱,在雨后的微风中,翻飞上下,不能自主。诗人体物之工巧,可说臻于极致。一般律句是四—三句式,这一联却是三—四句式。然而,由于字下得稳,对仗很工,声调也流畅,所以读来并无生拗之感。
第七句一笔挽回,诗人郑重其事地问范、李诸公说:“吴中近事你们知道吗?”乍见此句,读者以为作者有什么重大事件要讲。诗人的回答却是:吴中家家团扇之上,画着一个放翁。放翁,陆游别号。放翁者,放达老翁之谓也。小舟一叶,往来于淡烟之中。偶经菱市,欲访溪友;忽见汀,却下钓筒。一阵雨过,菡萏飘香,蜻蜓戏水,红白碧相间,何等绚丽。诗人悠然四顾,悦目赏心。试问,这样一位老翁,非“放”而何?一般律诗的作法,是第三联作转折,末联收结。而此首前三联相承而下,末联既作转折,另辟新境,同时又总收前三联的意思。家家团扇上所画之放翁,岂非就是前六句所描摹的放翁吗?
陆游诗以兴会猋举,辞气踔厉擅场。不过作为一个大诗人,他有多种风格,此诗即以清新、飘逸、空灵见胜,表现了他诗歌风格的另一面。
(刘禹昌 徐少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