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作
陆游
一室幽幽梦不成,高城传漏过三更。
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
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
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
陆游自己曾说过:“诗因少睡成。”(《夜坐庭中》)翻一翻《剑南诗稿》,就会发现“因少睡”而“成”的诗确实不少,单以《枕上》和《枕上作》为题的就有二十九首,如果再加上如《雨夕枕上作》、《枕上口占》、《枕上感怀》之类便有近五十首。诗人怀恢复之念,伤金瓯之有缺,恨壮志之难成,而今垂垂老矣,从戎无日,而此情此志,犹刻刻不忘,每于夜深人静之际,感慨欷歔,形诸歌咏。这就是此类“枕上作”的来由。
诗的前四句写诗人在不寐之夜对周围环境的感受。因为夜不成寐,才能听到城楼上的更漏已经报过三更。也因为是在深夜,才能感到“孤灯无焰穴鼠出,枯叶有声邻犬行”。“孤灯无焰”,如何能知道“穴鼠出”呢?那只有是听声而知了。这是说室内。在室外,只听得窸窸窣窣的脚踏枯叶之声,可以推知,那是“邻犬”在行走。这两句细致刻画了静夜不寐的情景。
“枕上三更雨,天涯万里游。”(《枕上》)被淹没在如此黑暗、冷寂的气氛中的诗人,岂止是孤独难眠,更使他万千思绪齐涌心头———“壮日自期如孟博,残年但欲慕初平”。东汉人范滂,字孟博,他“少厉清节……有澄清天下之志”(《后汉书·党锢传》)。初平,即黄初平,“丹溪人也,年十五,家使牧羊,有道士将至金华山石室中,四十余年。其兄初起就初平学,共服松脂茯苓,至五百岁而有童子之色”(《神仙传》)。这两句诗将“壮日”与“残年”相对,在时间上有个相当大的跨度,在内容上也有许多省略,要将这省略的内容填补进去,方好理解由“自期如孟博”,到“但欲慕初平”的心理变化。陆游生于动乱,长于忧患,人民的悲苦,国家的分裂,父辈爱国思想的感染,使得他很早就立志报国,以天下为己任。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少小遇丧乱,妄意忧元元”(《感兴》);“少年不自量,妄意慕管葛(管仲、诸葛亮)”(《自警》)等等,这些诗句都可以说是“壮日自期如孟博”的注脚。可是,生活所给予他的只有挫折和打击,几十年的岁月就在无数次希望、无数次努力和无数次幻灭中流逝了。行遍天涯千万里,报国欲死无战场。终于,不得不怀着失望的心情,拖着衰老的身躯,寂寞地回到故园。而今已是风烛残年(陆游写这首诗时已八十一岁),“既不能挺长剑以抉九天之云,又不能持斗魁以回万物之春”(《寒夜歌》)。贫病交加,僵卧孤村,抚今追昔,真想能够像黄初平那样走进“金华山石室”,修道成仙,远离尘世。用“壮日自期”与“残年但欲”相对,感慨极深。但是神仙之事悠邈,于是只得另觅安身立命之所,因而诗人到此笔锋一转,“不然短楫弃家去,万顷松江看月明”松江,即吴淞江,太湖的支流。此处似不必拘泥,可泛指江湖。这两句要联系上文来理解,意思是说,虽不得往“金华山石室”,也要泛舟江湖,与清风明月为伴。这看来是超脱语,其实,和李白所说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一样,只是愤激之词罢了。他的另一些诗句:“八十将军能灭虏,白头吾欲事功名”(《冬夜不寐至四鼓起作此诗》);“犹期垂老眼,一睹天下壮”(《秋怀十首……》)。才说出了他真正的心声,真正的期待。
诗的后四句,由回首往事生发开去,以豪放洒脱之词,抒发出深沉激烈之情,排宕开阖,波澜迭起,反复吟咏,只觉得无限辛酸,悲愤难抑。此亦可谓“忠愤蟠郁,自然形见,无意于工而自工”(《唐宋诗醇》评语)。
(赵其钧)
雪夜感旧
陆游
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
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
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
绿沉金锁俱尘委,[30]雪洒寒灯泪数行。
〔注〕
[30] 绿沉金锁:杜甫《重游何将军山庄》诗:“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
这首诗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陆游七十三岁,闲居山阴。诗从远处落笔,开篇便是忆“旧”。江月亭,在小益(今四川广元)道中;桦烛,以桦树皮为烛;龙门阁,在今广元市北;驮声,指运输马队的驮铃声;三折,即三折铺,在夔州至梁山道中;两当,指两当县,在今甘肃东南部。这前四句诗在写法上有几点值得体味:第一,句式灵活。一联中的地名在句首,二联中的地名便放在句尾;第二,景与事相融,然亦各有轻重隐显之别。首联偏于绘景,“事”(即诗人的经历)则是暗寓其中;二联以叙事为主,然而“乱山古驿”、“小市孤城”,却也是笔墨如画;第三,散而不散。这四句诗写了不同的地点、景象、事件,然而其中活动着同一个人物,即诗人自己,贯串着同一个内容,那便是二十几年前诗人从戎南郑,为积极筹划抗金而奔走于幕府、前线、军营……所以,只要将人物与背景融入诗中,就感到它们犹如一气呵成的四个镜头,而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酣畅淋漓地描绘出“忆昔轻装万里行,水邮山驿不论程”(《忆昔》)的生活与气概。同时,还可以体会到在那些不断闪过的镜头中,所饱含的幽美抒情的意境,那江月亭前桦烛飘香的夜晚,给人一种温馨的情味;那龙门阁上叮当的驮铃声,在远近的山林栈道之中回响飘荡,不也是极富于诗意的吗?三四两句虽然写了“乱山古驿”、“小市孤城”,然而一“经”一“宿”,顺流而下,一气贯注,非但没有艰难寂寞之感,反而衬托出意气昂扬、关山飞渡之势。因此,诗的前半虽然都是忆旧,又是一句一个地名,但是并不显得呆板、累赘,读来只觉得事真景切,活泼流走,而且那字里行间还流露出无限神往的情味。这,又为下文打下了基础。
诗的第三联用“晚岁”二字领起,从“旧”转到“今”。“犹思”二字,表明了诗人执著报国的心愿。“当时那信老耕桑”一语补叙了这一点,写得极沉痛。纪昀说:“六句逆挽有力。‘那信’二字尤佳,若作‘谁料’便不及”(《瀛奎律髓汇评》)。之所以“有力”,大概是由于这一句的出现,不仅将昔日之心和盘托出,而且又从另一个侧面强调了今日之志。于是诗人的悲愤,诗人对理想的执著便跃然而出。当年陆游在对南郑幕府和西北地形有所了解之后,他便认为,以南郑为基地,向关中进军,加上中原人民的配合,北伐的胜利是指日可待的,正如他在《晓叹》一诗中所说:“幽并从古多烈士,悒悒可令长失职。王师入秦驻一月,传檄足定河南北。”久已渴望报国的陆游,身在前线,眼看着如此有利的形势,他所向往的只能是草檄军书,扬鞭疆场,建功立业。他怎么能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竟为农父死,白首负功名”(《初冬感怀二首》)呢!所以说“‘那信’二字尤佳”,因为它更能够表现出诗人当时的意气,并反衬出今日的失望之情。可是事与愿违。“大散关上方横戈,岂料事变如翻波”(《题严州王秀才山水枕屏》)。腐败的南宋朝廷坐失良机,终使恢复无望,诗人自己也不能请缨杀敌,只得过着“一联轻甲流尘积,不为君王戍玉关”(《看镜》)的生活。当年“那信”之事,早已成了事实!然而,岁月蹉跎,壮心犹在,而今荒村雪夜,寒灯独坐,看着这委于尘埃的绿沉(即绿沉枪,枪杆漆作浓绿色)、金锁(即锁子甲),回首往事,“许国虽坚,朝天无路,万里凄凉谁寄音”(《沁园春·三荣横谿阁小宴》),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这首诗题为《雪夜感旧》,写法是先写“旧”,后写“今”,篇终点出“雪夜”。“雪洒寒灯泪数行”,既是点题,也与首句暗中呼应,原来是眼前的“雪洒寒灯”之夜,将诗人的思绪引到昔日的桦烛飘香之夜,往事历历,感慨不已,写得回环往复而又思致清晰。诗的前半忆旧,轻快流畅,后半写今,沉郁悲慨。但都是十分真实地描绘了诗人不同时期的思想风貌,不同之中又有着共同的基础,那就是诗人永不衰竭的报国热忱。正因为如此,两种风调,两种笔势,浑然成篇,相互烘托。感情上的辩证统一,与写作技巧上的变化相反相成,达到了水乳交融、相得益彰的境界。这种艺术境界的取得,恐怕不能仅仅归之于诗人的技巧,更主要的还是源于诗人的经历与报国深情。正如诗人自己所说:“必有是实,乃有是文”(《上辛给事书》)。是乃经验之谈,精辟之见。
(赵其钧)
书愤二首
陆游
白发萧萧卧泽中,只凭天地鉴孤忠。
厄穷苏武餐毡久,忧愤张巡嚼齿空。
细雨春芜上林苑,颓垣夜月洛阳宫。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
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
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
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
陆游的“书愤”诗有多首,这两首是他七十三岁时在山阴所作。他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渭南文集》卷十五《澹斋居士诗序》)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陆游经常在作品中抒发出浓勃深沉的积愤。这两首诗所抒发的,就是“塞上长城空自许”,“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悲愤。
前一首抒发自己的满怀壮志和一片忠心不被人理解的愤懑。“泽中”,指诗人居住之地镜湖。其时,诗人年迈力衰,远离朝廷。他想到,光阴既不待我,衷肠亦无处可诉,只好凭天地来鉴察自己的一片孤忠。紧接着,诗人抚今追昔,想起了古人。苏武厄于匈奴,餐毡吞雪而忠心不泯。安史乱中,张巡死守睢阳数月,被俘后仍骂敌不止,最后竟嚼齿吞舌,不屈而死。我的耿耿孤忠,不减他们二人,有天地可鉴。此联补足上联之意。上林苑,汉时旧苑。它和“洛阳宫”,在这里都是用来代指皇宫所在之地。首二联情绪激昂,一气直下。这一联则描写细腻,对偶精工,起到了铺垫的作用。最后一联一吐胸臆,直点主题,语气激昂,情绪悲壮,表现了“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语)的英雄本色。“鬼雄”语本屈原《九歌·国殇》:“魂魄毅兮为鬼雄。”李清照有“死亦为鬼雄”之句,陆游或取其意。
在第二首中,诗人的愤慨和前一首有所不同。虽然这一首似乎是承接着上一首最后两句的壮志而来,但毕竟现实不可回避,理想终究总是理想,所以,到这一首的最后两句,诗人不得不发出无可奈何的叹喟。这一篇的首联和上篇“壮心未与年俱老”句,意思一脉相承,是说对镜照容,已是两鬓苍苍,但是年华虽逝,而自己的壮心依然赤热,不减当年。第二联承上:自己迟暮衰弱,不胜戎衣,但是,悲愤存胸,宝剑在握,寒光闪烁,还是想拼一拼的。于是想起了当年之事。那时,他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为了收回失地,远戍的博(又作“滴博”、“滴博岭”,在今四川理县东南。这里泛指川、陕),鏖战皋兰(县名,在今甘肃兰州北)。然而,时光流逝,那自古以来的关河无穷之事(指征战疆场,澄清山河),在我身上终于无法实现。当年是壮志凌云,岂料到今日成了一个袖手旁观之人。其心情之悲痛苍凉,溢于字里行间。这便是后二联的意境。
陆游的这两首《书愤》诗,笔力雄健,气壮山河,充分地显示了他诗歌风格特征的一个主要方面。特别是其中表现出来的对国家、民族的每饭不忘、终生难释的深厚情意,更是陆游整个创作中的精华所在。纪昀在《瀛奎律髓刊误》中说:“此种诗(按:指《书愤》“白发萧萧”一首)是放翁不可磨灭处。集中有此,如屋有柱,如人有骨。”这个见解是非常正确的。
(刘禹昌 徐少舟)
忆昔
陆游
忆昔从戎出渭滨,壶浆马首泣遗民。
夜栖高冢占星象,昼上巢车望虏尘。
共道功名方迫逐,岂知老病只逡巡。
灯前抚卷空流涕,何限人间失意人。
乾道八年(1172),陆游接受四川宣抚使王炎的邀请,赴南郑襄赞军务。这是陆游一生中唯一身临前线的机会,他自己也以为驱逐金兵、立功酬志的时候到了。因而诗人换上戎装,昼夜察看地形,打探敌军虚实,会同王炎积极策划收复长安。然而,南宋最高统治集团对内苟安偷生,对外坚持投降路线。所以,正在王炎和陆游认为长安唾手可得的时候,王炎被调离任,陆游也改任成都安抚使参议官。对此,陆游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局的变化,使他越来越感到希望渺茫。诗人的晚年,写了相当多的诗回忆他在南郑的军事生活,这首《忆昔》是其中的一首。
此诗写于宁宗庆元三年(1197),当时诗人处于闲职,以中奉大夫衔提举冲佑观。
“忆昔”这个题目,一般地说都应该包括两方面内容:对昔日生活的回顾和由此而产生的感想。这首诗即分两部分来写。
前两句写初到南郑。从南郑跨越秦岭,出大散关,即临渭河,所以说“出渭滨”。“壶浆”指酒浆。《孟子·梁惠王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马首”出于《左传·襄公十四年》:“鸡鸣而驾,塞并夷灶,唯余马首是瞻。”首句写作者当年曾随军强渡渭水。次句写关中百姓慰问宋军,并向他们泣诉在被占区所受到的屈辱,言外之意就是殷切期望宋军收复失地。三四句写在南郑的活动。高冢即高山。古人迷信,以为天上的星象可主人间的成败祸福。巢车是古时的一种战车,车上有用辘轳升降的瞭望台,人居其中,如在鸟巢,故名。这两句用“昼”、“夜”概括全天活动,可以从中体会到作者以全部精力投入北伐准备工作的炽烈感情。
后四句是忆后的悲愤心情。迫逐,等于说很快可以求得。“共道功名方迫逐”,用“大家都认为”功名屈指可得来展示诗人当年的壮志。从诗中可以看出,有马首泣诉要求收复失地的“遗民”,有昼夜苦心经营的将领,有“星象”之兆,有对“虏尘”的深入了解,“方迫逐”当是言之不诬的。“逡巡”的本义是踌躇不前、欲行又止,这里指一无进展。“岂知老病只逡巡”,用“没有料到”作转折,使前面句句之意急转直下,至末二句则与前半篇形成鲜明对比。如今他一边抚摸书卷,一边流泪。此处的书卷当指史籍。古往今来,多少英雄烈士,壮怀不能伸,老死牖下。诗人灯下披览史书,联想自己,不由悲从中来。想自己空怀报国之志,如今一事无成,将和历史上无数志士一样,赍恨以没世,能不伤心落泪?
这首诗以“忆昔”二字作题,并以此二字开头,以“何限人间失意人”结尾,表明题意。这种“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诗歌表现手法,显系从《诗经》学来,白居易的新乐府即采取这种形式,而在近体诗中是少见的。章法上,此诗每两句构成一个小的意群,再由这四个链条组成全篇,结构天成,思路精密。语言运用上,作者深于锤炼,比如“壶浆马首泣遗民”,一句三意,写尽了北方遗民的心情。第三句用“栖”字,第四句用“上”字,把两句联系起来,因而一个不辞劳苦的忧国忧民的志士的形象就活跃在纸上了。第六句用“逡巡”写目前,不仅表现了一个“老病”者的行动特征,而且刻画出一个有志之士无法施展抱负的彷徨心理。此外,如“共道”、“迫逐”、“抚”等等,也都下得极有分寸。
(李济阻)
夏夜不寐有赋
陆游
急雨初过天宇湿,大星磊落才数十。
饥鹘掠檐飞磔磔,冷萤堕水光熠熠。
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
徘徊欲睡还复行,三更犹凭阑干立。
发抒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自伤老大的情怀,是陆游晚年诗篇中的重要内容。但在表现手法上,这首《夏夜不寐有赋》又别具机杼。
诗一上来写特殊的天气。“急雨初过天宇湿”七字统摄前四句,笼罩全篇。夏夜得雨,按说应该使人感到舒适凉爽,今乃不然。因是“急雨”,来势迅猛而时间短暂;又系“初过”,溽暑未消。这阵急雨将地面积热化为气浪蒸腾,初停时这种热浪特别逼人,因此这一番急雨过后,留下“天宇湿”的气象———天宇间弥漫着一股湿热的空气,使人气闷。且由于“急雨初过”,雨脚虽断,雨意仍浓,仰观天幕,依然黑云带雨,仅见少数大星闪着幽光。观此自不胜苍茫寥落之感:这就是“大星磊落才数十”提供的意象。在这种低气压中,万物自然烦躁不安,因而“饥鹘掠檐飞磔磔”。鹘是“隼”一类的猛禽,善于高飞搏击,此时也只能掠檐低飞而磔磔有声。“鹘”前加一“饥”字,益见其遑遑不安。此时萤虫也无力远飞,堕入水中,而发出闪烁之光。此光,与天宇间大星幽冷之光,两相映照,显出宇宙间一派凄迷幽暗景象。以上四种兴象,与放翁当时感受到的时代气息,是一致的。回首平生,他在青年时代即受压于奸相秦桧,后来又因反对招权植党的佞幸,激怒孝宗,贬居外官;三年后,复因“力说张浚用兵”,解职归里。后虽一度起用,老来还是因“嘲弄风月”的罪名,被劾去官。当时宋朝河山半沦金人之手。陆游力主抗金,锐意恢复,却不断受到排挤。在这个不眠的夏夜,他漫步中庭,种种家国身世之情,乃因急雨、大星、饥鹘、冷萤诸多兴象而激起层层波澜,逼出“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的五六两句。这是无可奈何的浩叹。“丈夫”本当有所作为,今乃一事无成,而人已老大,“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醉歌》),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但转而自思:回天乏术,浩叹又复何益?于是,在这两句之后,转而勾画出一个彷徨不安的自我形象。先是徘徊不定;继乃强自矜持,准备安寝;终因苦恨难平,复至中庭茫然地来回行走。“徘徊欲睡还复行”七字千回百转,写尽志士愤懑难平的起伏心潮。最后,这种种家国之情,凝于“三更犹凭阑干立”一句之中。诗篇已尽,诗情未已。
这首诗最值得注意的是前四句兴象构成的气氛色彩。这四句如易水之歌未发,击筑之声已自具悲慨;山雨欲来,先有狂风满楼。一种愤懑之气笼罩全诗。有了这前四句的积蓄,后半才转入正面抒情。但又点到即止,感情的闸门稍开即阖,最后以形象挽住全诗,笔酣意足却又引而不发,遂使此诗具有凄咽顿挫、激荡回旋的力量。
(赖汉屏)
幽居初夏
陆游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箨龙已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这诗是陆游晚年居山阴三山时所作。八句诗前六写景,后二结情;全诗紧紧围绕“幽居初夏”四字展开,四字中又着重写一个“幽”字。景是幽景,情亦幽情,但幽情中自有暗恨。
首句“湖山”二字总冒全篇,先从大处着笔,勾勒环境,笔力开张,一起便在山光水色中透着一个“幽”字。次句写到居室周围,笔意微阖。乡间小路横斜,四周绿阴环绕,有屋于此,确不失为幽居;槐树成荫,又确乎是“绕屋树扶疏”的初夏景象。这一句暗笔点题。颔联紧承首联展开铺写。水满、草深,鹭下、蛙鸣,自是典型的初夏景色。然上句着一“观”字,明写所见;下句却用“鸣蛙”暗写所闻。明、暗、见、闻,参差变化。且上句所言,湖水初平,入眼一片澄碧,视野开阔,是从横的方面写。白鹭不时自蓝天缓缓下翔,落到湖边觅食,人的视线随鹭飞而从上至下,视野深远,是从纵的方面写。而白鹭悠然,安详不惊,又衬出环境的清幽,使这幅纵横开阔的画面充满了宁静的气氛。下一“观”字,更显得诗人静观自得,心境闲适。景之清幽,物之安详,人之闲适,三者交融,构成了恬静深远的意境。从下句看,绿草丛中,蛙鸣处处,一片热闹喧腾,表面上似与上句清幽景色相对立,其实是以有声衬无声,还是渲染幽静的侧笔。而且,这蛙鸣声中,透出一派生机,又暗暗过渡到颈联“箨龙”、“木笔”,着意表现自然界的蓬勃生意,细针密线,又不露痕迹。“箨龙”就是笋,“木笔”又叫辛夷花,两者都是初夏常见之物。“箨龙”既“已过头番笋”,则林中定然留下许多还没有完全张开枝叶的嫩竹;“木笔”才开放“第一花”,枝上定然留有不少待放的花苞。诗人展示给我们的是静止的竹和花,唤起我们想象的却是时时都在生长变化之中的动态的景和物。
从章法看,这前六句纯然写景,而承转开阖,井然有序。颔联“水满”、“草深”是水滨景色,承前写“湖”;颈联“头番笋”、“第一花”,则是山地风光,承前写“山”。首句概言“湖山胜处”,两联分承敷衍,章法十分严谨。但颔联写湖,是远处宽处的景色;颈联写庭院周围,是近处紧处的风光。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律诗中二联必分宽紧远近”,这就在严谨中又有变化。
诗的前六句极写幽静的景色之美,显出诗人怡然自得之乐,读诗至此,真以为此翁完全寄情物外,安于终老是乡了。但结联陡然一转,长叹声中,大书一个“老”字,顿兴“万物得时,吾生行休”之叹,古井中漾起微澜,结出诗情荡漾。原来,尽管万物欣然,此翁却心情衰减,老而易倦,倦而欲睡,睡醒则思茶。而一杯在手,忽然想到往日旧交竟零落殆尽,无人共品茗谈心,享湖山之乐,于是,一种索寞之感,袭上心头。四顾惘然,向谁诉说?志士空老,报国无成,言念及此,能无怅怅?所以说这首诗在幽情中自有暗恨。
陆游这组诗一共四首七律,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四首诗都着意写幽居初夏景色,充满了恬静的气氛,但心情都显得不平静。第二首有句云:“闲思旧事惟求醉,老感流年只自悲”,可见旧事不堪回首,只求于一醉中暂时忘却。第三首颈联说:“只言末俗人情恶,未废先生日晏眠”,说明先生之所以“日晏眠”,乃由于“末俗人情”之险恶不堪问。第四首结联说:“移得太行终亦死,平生常笑北山愚”,则是嗟叹自己空有移山之志,而乏回天之力;笑愚公,其实是自慨平生。陆游晚年村居诗作,周必大评为“疏淡”(见《周益国公文忠集·与陆务观书》),刘熙载称为“浅中有深,平中有奇”。这类诗的渊源所自,历来论者无不指为“学陶”、“学白”。从他大量的写农村风光的诗来看,特别是从这首《幽居初夏》看,固然有陶渊明的恬静,白居易的明浅,但此外还另有陶、白所不曾具有的一境:他的心总是热的,诗情总是不平静的。即使所写景物十分幽静,总不免一语荡起微澜,在“一路坦易中,忽然触著”。梁清远《雕丘杂录》说:“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山村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这是陆游一生忧国忧民,热爱生活,积极用世,坚韧执著的个性的闪现,也正是这首《幽居初夏》的特色。
(赖汉屏)
沈园二首
陆游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被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尝自称“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渴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是一个豪气冲天的大丈夫,写有大量天风海雨般的作品。但这只是其人其诗之一面(当然是主导方面)。他还有另一面,即个人家庭的悲欢离合,儿女之情的缠绵悱恻。他抒发此类感情的作品,写得哀婉动人。他一生最大的个人不幸就是与结发妻唐琬的爱情悲剧。据《齐东野语》等书记载与近人考证:陆游于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二十岁时与母舅之女唐琬结琴瑟之好,婚后“伉俪相得”,但陆母并不喜欢儿媳,终至迫使于婚后三年左右离异。后唐氏改嫁赵士程,陆游亦另娶王氏。绍兴二十五年春,陆游三十一岁,偶然与唐琬夫妇“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壁间”。唐氏见后亦奉和一首,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便抱恨而死。陆游自此更加重了心灵的创伤,悲悼之情始终郁积于怀,五十余年间,陆续写了多首悼亡诗,《沈园》即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两首。
《齐东野语》曰:“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又赋二绝云:(引诗略)。盖庆元己未也。”庆元己未为公元1199年,是年陆游七十五岁。《沈园》乃诗人触景生情之作,此时距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五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随岁月之增而加深。
《沈园》之一回忆沈园相逢之事,悲伤之情充溢楮墨之间。
“城上斜阳”,不仅点明傍晚的时间,而且渲染出一种悲凉氛围,作为全诗的背景。斜阳惨淡,给沈园也涂抹上一层悲凉的感情色彩。于此视觉形象之外,又配以“画角哀”的听觉形象,更增悲哀之感。“画角”是一种彩绘的管乐器,古时军中用以警昏晓,其声高亢凄厉。此“哀”字更是诗人悲哀之情外射所致,是当时心境的反映。这一句造成了有声有色的悲境,作为沈园的陪衬。
次句即引出处于悲哀氛围中的“沈园”。诗人于光宗绍熙三年(1192)六十八岁时所写的《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序》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按:实为三十八年)尝题小词壁间,偶复一到,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中并有“坏壁醉题尘漠漠”之句。那时沈园已有很大变化;而现在又过七年,更是面目全非,不仅“三易主”,且池台景物也不复可认。诗人对沈园具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与唐氏离异后唯一相见之处,也是永诀之所。这里留下了他刹那间的喜与永久的悲,《钗头凤》这首摧人肝肺之词也题于此。他多么渴望旧事重现,尽管那是悲剧,但毕竟可一睹唐氏芳姿。这当然是幻想,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又希望沈园此时的一池一台仍保持当年与唐氏相遇时的情景,以便旧梦重温,借以自慰。但现实太残酷了,今日不仅心上人早已作古,连景物也非复旧观。诗人此刻心境之寥落,可以想见。
但是诗人并不就此作罢,他仍竭力寻找可以引起回忆的景物,于是看到了“桥下春波绿”一如往日,感到似见故人。只是此景引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伤心”的回忆:“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她是那么婉娈温柔,又是那么凄楚欲绝。离异之后的不期而遇所引起的只是无限“伤心”。诗人赋《钗头凤》,抒写出“东风恶,欢情薄”的愤懑,“泪痕红浥鲛绡透”的悲哀,“错!错!错!”的悔恨。唐氏和词亦发出“世情薄,人情恶”的控诉,“今非昨,病魂常恨千秋索”的哀怨。虽然已过了四十余春秋,而诗人“一怀愁绪”,绵绵不绝,但“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只要此心不死,此“影”将永在心中。
《沈园》之二写诗人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首句感叹唐氏溘然长逝已四十年了。古来往往以“香销玉殒”喻女子之亡,“梦断香销”即指唐氏之死。陆游于八十四岁即临终前一年所作悼念唐氏的《春游》亦云:“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唐氏实际已死四十四年,此“四十年”取其整数。这一句充满了刻骨铭心之真情。
次句既是写沈园即目之景:柳树已老,不再飞绵;也是一种借以自喻的比兴:诗人六十八岁时来沈园已自称“河阳愁鬓怯新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此时年逾古稀,正如园中老树,已无所作为,对个人生活更无追求。“此身行作稽山土”,则是对“柳老”内涵的进一步说明。“美人终作土”,自己亦将埋葬于会稽山下而化为黄土。此句目的是反衬出尾句“犹吊遗踪一泫然”,即对唐氏坚贞不渝之情。一个“犹”字,使诗意得到升华:尽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对唐氏眷念之情永不泯灭;尽管个人生活上已无所追求,但对唐氏之爱历久弥新。所以对沈园遗踪还要凭吊一番而泫然涕下。“泫然”二字,饱含多少复杂的感情!其中有爱,有恨,有悔,诗人不点破,足供读者体味。
这二首诗与陆游慷慨激昂的诗篇风格迥异。感情性质既别,艺术表现自然不同。写得深沉哀婉,含蓄蕴藉,但仍保持其语言朴素自然的一贯特色。
(王英志)
陈阜卿先生为两浙转运司考试官,时秦丞相孙以右文
殿修撰来就试,直欲首送。阜卿得予文卷,擢置第一。
秦氏大怒。予明年既显黜,先生亦几陷危机。偶秦公薨,
遂已。予晚岁料理故书,得先生手帖,追念平昔,
作长句以识其事,不知衰涕之集也[31]
陆游
冀北当年浩莫分,斯人一顾每空群。
国家科第与风汉,天下英雄惟使君。
后进何人知大老,横流无地寄斯文。
自怜衰钝辜真赏,犹窃虚名海内闻。
〔注〕
[31] 陈阜卿:陈之茂,字阜卿,无锡人。绍兴二年(1132),张九成榜下同进士出身。卒于建康府任内。秦丞相孙:秦桧孙秦埙。《宋史·萧燧传》及《四朝闻见录》作秦熺。
放翁报国之志,至老未衰,但生不逢时,至老未遇,自早岁无端遭秦桧贬黜,至暮年因受谤罢归乡里,命与仇谋,可谓穷矣!此诗作于宋宁宗庆元五年(1199),时放翁复遭谴逐,奉祠居家,见陈公手帖,追思往事,感激知遇之心,忧谗嫉邪之意,并集胸中,情不能已,形于篇章。
全诗一气贯注,将知遇之感、身世之悲,自起句直贯篇末。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首联即追念伯乐,能从群马之中,识别良骥,以喻陈氏别具慧眼,能从众多考生之中,拔擢自己为第一。
风汉,即疯汉。据《玉泉子》:“刘,相国杨公嗣复之门生也,对策以直言忤时,中官尤所嫉忌。中尉仇士良谓杨公曰:‘奈何以国家科第放此风汉及第耶?’”放翁好议论时政,并以此得罪,与刘相似,其就试遭秦桧之忌,也与刘为中官所嫉相类,故颔朕出句引以自喻。又《三国志·蜀书·先主传》:“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放翁应试,陈氏览其文,深加奖许,擢置第一,故对句又引曹操独推刘备之语为喻。
大老,对德高望重者的尊称。《孟子·离娄上》:“二老(指伯夷、吕尚)者,天下之大老也。”放翁对陈氏知遇之恩,铭心难忘,故以大老敬称。横流,喻局势动荡,此指秦桧当权之时。《论语·子罕》:“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颈联出句慨叹陈公已死,其令德风流,竟不为后生小辈所知。对句自叹,以示奸佞当道,英才无所容身。愤激之意,溢于言表。
真赏,符合实际的赞赏,语出《梁书·王筠传》:“知音者希,真赏殆绝。”末联自道衰老迟钝,功业未就,有负陈公赏识。但当日少年,今已名闻海内,可见陈公并未错赏,自己也不负陈公。看似谦词,其实充满了自负和不平。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诗有两个特点:宋人好以才学为诗,前人屡表不满,滥于用事,已成作诗大忌。此诗通篇用典,本易流于晦涩,但由于其用事切而不僻,故能不堕事障,读之浑然,如同己出。另外,诗贵曲,此诗却直。事实上,当情意激昂之时,但觉胸中有千言万语,唯欲一吐为快,此时作诗,其言必直;而也只有直写胸臆,方能畅吐郁结。非直无以写其怀,非直无以见其真。语愈直,情愈深,意愈真。放翁此诗,即是一篇情深词直之作。
(黄珅)
西村
陆游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
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
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
一首清诗记今夕,细云新月耿黄昏。
周密《武林旧事》记载:“西陵桥又名西泠桥,又名西村。”但西泠桥在孤山之后,与此诗首句“乱山深处”之说不合,疑是山阴的一个小村庄。陆游另有《东村》诗,作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西村》诗当也是闲居山阴期间所写。
西村是诗人旧游之地。这次隔了多时旧地重游,自不免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他观赏着沿途风光,时而引起对往事的回忆。
首联由西村思往事。西村群山环绕,仿佛是桃源世界。他还清楚记得当年游赏时敲门求水解渴的情景。“浆”,泛指饮料。
颔联写进山时的情况:走过柳树簇拥的小桥,就要勒转马头拐个弯,前面临水数户人家便是西村。对于摆脱尘世喧嚣的山水深处,诗人是心向往之的。他另有《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绝句:“数家茅屋自成村,地碓声中昼掩门。寒日欲沉苍雾合,人间随处有桃源。”也把数家的小村视为桃源。此诗这两句富于动感,景物组合巧妙。“高柳簇桥”,似乎尚处于“山重水复疑无路”(陆游《游山西村》)的境地,而在“初转马”以后,眼前便是“数家临水自成村”,就进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的境界。这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写法颇为接近。这不仅回应了首句“小桃源”三字,而且从山回路转中展示了这一桃源境界。
颈联写入西村后所见所闻:周围树木茂密,不见啼鸟,但闻鸣声。当年来游之处,已是坏壁颓垣,自己醉书于上的诗句,也已斑斑驳驳,布满青苔。诗人觉得,眼前这情景很动人,值得怀恋,应当写一首诗留作纪念。
于是转入尾联。正当诗人吟哦之际,抬起头来,只见空中有几缕纤云,一弯新月。在此风景清佳的黄昏时刻,清诗自会涌上心头。
作为一首纪游诗,此诗的特点在于能够不为物累,脱去形似,用渗透感情的笔墨去捕捉形象,将自己深切体验过的、敏锐感受到的物象写入诗中,几乎每一笔都带感情。前人所谓“兴中有象,有人在”(王若虚《滹南诗话》),所指的当是这一类作品。
(陈志明)
枕上作
陆游
萧萧白发卧扁舟,死尽中朝旧辈流。
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
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首诗写于宋宁宗庆元六年(1200),这时陆游已是七十六岁的高龄。淳熙十六年(1189),他被罢官回山阴家居,也已十几年了。
陆游的山阴故居,乃水乡泽国,家中备有小船,所以他可以“萧萧白发卧扁舟”,酣然入梦。老诗人的身体躺在家乡的小船里,可心中仍在思虑着国家大事。当年和他意气相投,以恢复万里关河相期许的朋友,有不少人已经与世长辞。六年前,范成大卒;五年前,陈亮卒;四年前,赵汝愚自杀;本年初,朱熹卒。———这便是“死尽中朝旧辈流”所指。“中朝”,即朝中,朝廷。韩愈《石鼓歌》有“中朝大官老于事”。朋辈凋零殆尽,诗人自己呢?也已是风烛残年,只落得“老病有孤舟”而已。
但是,他那颗时刻不忘恢复中原故土的赤子之心,仍在顽强地跳动。身临前线虽不可能,可“故国神游”却谁也挡不住。据赵翼《瓯北诗话》统计,陆游的记梦诗有九十九首之多。对统一大业的热切盼望,使他朝思夜想,形诸梦寐。“万里关河孤枕梦,五更风雨四山秋”,也许,诗人从军南郑时“铁衣上马蹴坚冰”、“飞霜掠面寒压指”的生活,又复现在梦境?也许,诗人悬想过多次的“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的景象,又呈现在脑海?也许,诗人一向怀抱的夙愿“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因朋辈的殒折和年华的流逝而益渺茫,故于梦中一展宏图?“孤枕梦”之“孤”,自是实写,然又恰与上联之“死尽”相对,照应极严。秋风秋雨声惊醒了诗人的美梦,把他从梦寐以求的万里关河之境拉回到束手无为的咫尺小舟之中。他睁开昏花的睡眼,发现已是五更天了,四山的秋色和着雨丝风片一齐向他袭来。回思梦中的情景,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不由得想起两位古人———郑虔和李广。
“郑虔自笑穷耽酒,李广何妨老不侯”,唐玄宗时郑虔文才很高,他的诗、书、画,曾被玄宗赞为“三绝”;但生活贫困而嗜酒。汉将李广长于骑射,一生与匈奴七十余战,屡建奇功,但命运坎坷,终未封侯,最后自杀。陆游自信文可以比郑虔,武可以比李广,而自己晚年的遭遇也与郑、李相仿佛。就在写此诗的前一年,他已被准予致仕,实差和祠官一并勾销,不再食俸。“生理虽贫甚”(《致仕后述怀》),但“绿樽浮蚁狂犹在”(《题庵壁》),酒还是不能少的,只好自己酿造(见《村舍杂书》)。这两句中的“自笑”和“何妨”,是句中的诗眼,透露出诗人的心曲。“自笑”,非自我解嘲,而是欣慰之情的表现。当他出于政治斗争的考虑,决定辞官时,曾写过一首《病雁》诗,其中说:病雁“不辞道路远,置身湖海宽”;而自己“虽云幸得饱,早夜不敢安”,于是“乃知学者心,羞愧甚饥寒”。忍饥寒而免羞愧,故有欣慰之“自笑”。“何妨”者,境界颇高,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可作为注脚。诗人所关心的,决非自己的名位权势。大而言之,是国家的统一;小而言之,是品德的高洁。既不能进而兼济天下救苍生,便退而独善其身持操守,纵未封侯拜相,又有何妨?况且,在内心的坦然、村酿的陶醉之外,还有少年时的风味积习,增添了无限的情趣———“犹有少年风味在,吴笺着句写清愁”。
这里的“清愁”既是前面所写“孤枕梦”的余波,也是秋风秋雨的阴影。梦里的万里关河,醒来变为一叶孤舟,梦中的驰骋沙场,醒来变为老病卧床,集中到一点,就是“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的终生遗憾,“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清愁”之情与“清秋”之景交融,情景相生。
全诗脉络分明:首联中之“卧扁舟”,对上而言,紧承诗题《枕上作》之“枕上”,对下而言,内启“孤枕梦”的出现,外启“四山秋”的环境描写;风雨惊觉后,梦境变为实境,但思绪未断,由想象中的“我”,回到了现实中的“我”;于是乃有“自笑”、“何妨”之论;尾联“吴笺着句”云云,再回应题目《枕上作》,重点则在“作”。堪称针线细密,无懈可击。
(李正民)
梅花绝句
陆游
闻道梅花坼晓风,[32]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注〕
[32] 坼:裂开,此谓花朵绽开。
此诗作于宁宗嘉泰二年(1202),时放翁七十八岁,闲居山阴。
上联写梅花不畏寒冽,笑迎晨风,纷繁似雪,遍开山中。这种描写,几乎是咏梅诗中的套语,常可看到,如杜甫诗“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江梅》)许浑诗“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闻薛先辈陪大夫看早梅因寄》)此诗引人注目的是下联。诗人用了一个奇特的设想,极表其爱梅之心:有什么方法能把自己化为千万个人,让每一枝梅花之前都有个放翁呢?吐语不凡。《红楼梦》写宝、黛诸人赋菊,其中史湘云《对菊》,有“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之句,写其依恋菊花之状,十分传神。李纨评道:“竟一时舍不得离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前人爱梅,亦有沁香入骨、爱之欲餐之语。但与放翁此诗对梅之状、爱梅之心相比,高下深浅自见。不过,这种设想并非放翁首创,显然出自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但两首诗所表现的形象和意境,则全然不同。柳宗元谪居岭南,万里投荒,羁情凄凄,愁思郁郁,其状酸心,其语刻骨。而放翁逸兴遄飞,其对梅的狂态、赏梅的痴情,通过这一设想,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格调极高。
自唐以来,世人盛赏牡丹,爱梅还是爱牡丹,几乎成了人品志趣雅俗高下的一个标准。隐居孤山的林逋,即以爱梅、咏梅著称。梅以韵胜,以格高,林逋所重,在其韵;放翁所重,在其格。放翁早年师事曾幾,曾幾尝问:“梅与牡丹孰胜?”放翁以诗作答:“曾与诗翁定诗品,一丘一壑过姚黄。”(《梅花绝句》)梅花的清风亮节,于放翁实为同气,故借梅抒写怀抱。这是放翁性喜咏梅,而且多咏梅的高格,不同于林逋专写其清神逸韵的原因。
此诗在放翁众多的咏梅诗中,更是别具一格。题是梅花,其意在人。不但写人赏梅之状,还隐喻其立身之德。上联写梅,只是下联写人的陪衬。诗人为了能与梅花相亲,不辞冒着清晨的寒风欣赏,则其独抱孤衷之意,自在言外。化身千亿,长在梅前。能与雪洁冰清的梅花心相印、意相通、语相接,则其人之高标绝俗,又跃然纸上。反过来,在百花园中,又有哪种名花,能与时穷见节之士心迹相通?能无愧骨沁幽香、气傲寒雪之美?也许此誉非梅莫属了。咏梅为了咏人,咏人又离不开咏梅,梅乎人乎,两实难分,读这首诗,应于此着眼。
(黄珅)
秋夜思南郑军中
陆游
五丈原头刁斗声,秋风又到亚夫营。
昔如埋剑常思出,今作闲云不计程。
盛事何由观北伐,后人谁可继西平?
眼昏不奈陈编得,挑尽残灯不肯明。
此诗以《秋夜思南郑军中》为题,其中的“思”字不仅是联系“秋夜”同“南郑军中”的纽带,而且是贯穿全诗的灵魂。因而只要抓住这个“思”字,就不难探得作者的立意。
沉思,最容易引人进入幻觉状态。这首诗一二句用“秋风”点“秋夜”,用“五丈原”、“亚夫营”点“南郑军中”。句中虽未出现“思”字,但南郑军中生活的真切再现,凭借的却正是作者“思”得入神时所产生的幻觉,诗篇一开始便强烈地显示了作者同南郑的特殊关系,作者“思南郑军中”的意义也更重大了。五丈原在今陕西岐山县南,诸葛亮与司马懿交战,曾屯兵于此。亚夫营即细柳营,在长安西不远处,汉将周亚夫曾驻兵细柳,军令整肃,汉文帝称之为“真将军”。作者曾到过大散关,并未到过五丈原和细柳,首联两句全是想象之笔,表现出作者的理想和愿望。
然而南郑的一切毕竟成了过去。颔联是作者的思想又回到现实以后的产物:昔时在南郑军中,虽然立功机会渺茫,但那时不失为“埋剑”,仍有破土而出的机会;今天呢?诗人以八十一岁的高龄致仕家居,无所事事,有如闲云一片。埋剑,用雷焕事。西晋时斗、牛二宿之间常有紫气。吴亡,雷焕任丰城(今属江西)令,在丰城狱地下挖得二剑,一曰龙泉,一曰太阿。闲云,用贯休事。贯休献诗给吴越王钱镠,钱镠要求将诗中“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十四州”改为“四十州”,贯休说:州也难添,诗也难改,我是“闲云孤鹤”,哪儿的天空不能飞?于是离开了钱镠。陆游在这里自称闲云,当然含有对朝廷的失望之意。“不计程”补足“闲”字:任其飘浮,无法计程。
昔如埋剑,今作闲云,此生已矣。这是可悲的,不过只要报国有人,又何伤乎?颈联中作者的诗“思”再一次腾跃,由“思”昔日南郑到“思”今日的朝中之人。西平,唐将军李晟曾平服朱泚叛乱,收复长安,被封为西平郡王。陆游此诗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积极准备北伐。次年五月,宋帝下诏伐金。陆游对此事是积极支持的。因而颈联两句似以西平王期待韩侂胄,诗句流露了急切盼望的心情。
不过,即使韩侂胄能够收回失地,自己无力参与,也终是憾事。尾联以年老反衬南郑生活可思不可得,颇露悲凉之意。“眼昏”唯伴“陈编”,这是“匹马戍梁州”的陆游所不能忍耐的;嵌入“不奈”二字,则更见诗人壮心难酬之状。末句以“灯”点“夜”,以“残”、“挑尽”、“不肯明”多方渲染,点出“思”得久、“思”得切。
这首诗在艺术上,有以下几点值得提出:一、诗以五丈原、亚夫营起头,整肃雄壮,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接下去诗思一再腾跃,说尽了“秋夜思南郑军中”这一题目的各个侧面。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说:“起势峥嵘飞动,余亦往复顿挫”,即此意。二、这首诗不仅谋篇多施波澜,即使每一句中也极尽变化之能事,且以前半篇为例:首句用“五丈原”起,似欲以视觉写地,但接着来的却是有节奏的“刁斗声”。第二句以“秋风”起,我们才闻其声,不料诗人反以“亚夫营”写所见。第三句用“埋剑”的典故,一般是表述怀才不遇,然而这里所流露的却是诗人的自豪。第四句说“闲云”,在悠闲之中所寄托的反而是不尽的自伤。三、诗中多处使用典故,其中五丈原、亚夫营都是往长安的必经之地,西平王从朱泚手中夺回长安恰恰是作者当年所谋取的目标。这些典故,与诗中所写的内容,除在意义上熨帖吻合之外,还考虑到地理位置上的互相关联,思路是很细密的。
(李济阻)
溪上作二首
陆游
落日溪边杖白头,破裘不补冷飕飕。
戆愚酷信纸上语,老病犹先天下忧。
末俗陵迟稀独立,斯文崩坏欲横流。
绍兴人物嗟谁在?空记当年接俊游。
伛偻溪头白发翁,暮年心事一枝筇。
山衔落日青横野,鸦起平沙黑蔽空。
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
《东山》《七月》犹关念,未忍沉浮酒盏中。
《溪上作二首》是陆游暮年在山阴时所作。其时,诗人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壮志未成,死有余憾,这是此诗的基调。这类感情在自古文人的诗中虽也时有所表现,但是,像陆游这样执著,这样念念不忘的,却并不多见。
在第一首中,诗人用感伤的笔调,描写自己老病交加,痛惜风俗陵迟崩坏,并嗟叹昔日的好友如今都已烟消云散,相继作古,无人可共功业。同时,诗人更表达了自己那种处乱世而独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崇高品格。
时当落日,冷风飕飕,诗人身披破裘,拄杖溪边,临风独立,无穷感慨,都上心头。这是首联所描绘的境界。“杖白头”可见他的老病,“破裘不补”则表明他的贫穷落拓。颔联紧承上文,对自己真正心事作了表述。他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是因为秉性戆直,坚信前贤先哲的训诫,百折不回。“戆愚”,喻自己信道之笃,不为时俗所转移;“酷信”,则见守道之坚、之死靡它。此时南宋朝廷不思振作,官僚士子歌舞湖山,举国都在沉醉之中,诗人虽是既老且病,却是举世皆醉我独醒,先天下之忧而忧。读着这两联,我们眼前仿佛看到了鹑衣麻鞋,白头拄杖,翘首北望的杜甫。陆游在这两联中所创造的形象以及表达的思想,和杜甫颇有相似之处。
颈联转入对世事的描写,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志事。“末俗”,指衰世的风俗人情。“陵迟”,即衰替败坏。“斯文”,语本《论语》所载孔子之语:“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这里指列圣相传之道。“横流”,“沧海横流”的简称,喻天下大乱。这句意思是说,世衰道弊,天下行将大乱。诗人看到了“末俗陵迟”,看到了“斯文崩坏”,所以不禁生发往事的回忆,不禁想起昔日的故人。“绍兴人物”,指当年与陆游志同道合、共图恢复的友朋故旧。“俊游”,即指“绍兴人物”。然而,时光流逝,老成凋谢,如今有谁还在世呢?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些竖儒宵小,夏虫不可与语冰,即使朝廷想有所作为,又能与谁共图大事呢?“嗟谁在”、“空记当年”二语,透露出了无限的沉痛与感叹。
第二首,主要是讲自己虽值暮年,仍然忧心国事,不改初衷。伛偻,驼背貌。筇,竹杖。“暮年”句看似平淡,实则颇有含意。伛偻溪头的支筇老叟,理当颐养天年,没有什么心事。“暮年心事”与“一枝筇”并列,语句的背后蕴含着多少牢骚与感慨。烈士暮年,忧思难泯,壮志未已。这正是此句的含意所在。第二联是移情于景。山衔落日,野旷天低。鸦起平沙,黑压压一片,蔽空而至。这一景物描写涂上了很浓的主观色彩,是烈士暮年眼中的萧索之境。到第三联,诗人笔锋一转,直抒胸臆,道出了自己暮年的心事。意谓:今日之天下,可忧之事知多少,而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虽有耿耿孤忠,却无地自效。不过,我人虽在野,军国大事、民生疾苦仍然萦绕于心,又怎能浮沉酒盏中,对此不闻不问呢?《东山》、《七月》,是《诗经·豳风》中的两篇诗名。前者是讲周公东征后战士归途思乡的情绪以及胜利返回的喜悦,此用来代指宋朝为收复失土而对金国用兵的战事;后者是写西周时期农夫们一年的劳作活动,此用来代指当时的国计民生。
陆游虽然师事曾幾,受过江西派的沾溉,但给予他诗歌创作影响最大的,是杜甫、岑参、白居易诸人。特别是这两首《溪上作》,其高度执著的爱国热情,其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更可见杜甫的影响。
(刘禹昌 徐少舟)
赏小园牡丹有感
陆游
洛阳牡丹面径尺,鄜畴牡丹高丈余。
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睹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箠驱群胡!
这首诗从赏小园牡丹联想到洛阳、长安牡丹的盛况,感叹这两处失地不能收复。写于嘉定二年(1209)的晚春,时陆游八十五岁,距他逝世还不到一年。
这首诗并不为题目所拘去写“小园牡丹”,而是从“赏”花“有感”生发开去,写到远处。前四句,叙事。鄜畴,秦文公祭祀白帝处,在今陕西富平县,汉属左冯翊,为长安“三辅”所辖,诗中借指长安一带之地。唐宋时代,长安、洛阳牡丹极盛。《唐国史补》:“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直数万者。”有高到“丈余”的牡丹,并不奇怪。洛阳的千叶牡丹,花面“大可径尺”,超过“姚黄”、“魏紫”等名种,也见于花谱。诗中起二句是实写,并非夸张,但能抓住要领,突出特点,使人感到长安、洛阳的可羡。前人写牡丹,语多绚丽;这里写牡丹,却用粗线条勾勒,只两句已把牡丹写足。陆游诗的老笔劲气,于起处已扑面而来。“世间尤物”句,承前两句作总评;“恨我”句以少年(“总角”古代指称少年人)居住江东吴越之地,不能见到两地名花为恨作转接,以补足赞叹、向往之情,并落脚到诗人自身,把写花与写诗人的生活和感想联系起来,使诗篇不成为脱离自身的单纯咏物之作。这两句以转带结,也写得非常遒健,使劲气保持不懈。
后四句议论。开头两句说有些人因为见识的“局促”狭隘,往往对自己眼睛没有见到的就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有如《庄子·秋水》所说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两句,从赏花的感想引起,从平时生活中得出一条经验,富有哲理意味。着一“苦”字,一“辄”字,可见出无限的感慨。来自生活实际,从作品形象生发,又渗透作者的深厚感情,这样的议论笔墨,既能益人之知,又能动人之情。结束两句,以“周汉故都”点明长安、洛阳两地的历史地位,以不能扬鞭执箠驱除敌人表明两地还在被占之中;“亦岂远”,愤恨当权派软弱无能、不能收复并不很远的失地。这两句点明“有感”的中心思想,是又一层的议论,这层议论,表现出诗人的一贯的理想愿望,带着他的更深的感慨,为全诗留下最沉痛、最激昂的尾声,又呼应赏花,呼应开头两句。陆游诗虽气势奔放直下,却都有回斡之力,所以雄迈而不嫌直致,倾泻而终趋沉厚。
(陈祥耀)
示儿
陆游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卒于宁宗嘉定二年十二月。这首《示儿》诗是他临终前写的,既是他的绝笔,也是他的遗嘱。
作为一首绝笔,它无愧于诗人创作的一生。陆游享年八十五岁,现存诗九千余首。其享年之高、作品之多,在古代诗人中是少有的;而以这样一首篇幅短小、分量却十分沉重的压卷之作来结束他的漫长的创作生涯,这在古代诗人中更不多见。
作为一篇遗嘱,它无愧于诗人爱国的一生。一个人在病榻弥留之际,回首平生,百感交集,环顾家人,儿女情深,要抒发的感慨、要留下的语言,是千头万绪的;就连一代英杰的曹操,在辞世前还不免以分香卖履为嘱。而诗人却以“北定中原”来表达其生命中的最后意愿,以“无忘告乃翁”作为对亲人的最后嘱咐,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在这一点上,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与他相比?
陆游生于北宋覆亡前夕,身历神州陆沉之恨,深以南宋偏安一隅、屈膝乞和为耻,念念不忘收复中原;但他从未得到重用,而且多次罢职闲居,平生志业,百无一酬,最后回到故乡山阴的农村,清贫自守,赍志以殁。他的一生是失意的一生,而他的爱国热情始终没有减退,恢复信念始终没有动摇。其可贵之处正在于他的爱是如此强烈,如此执著。这从他的大量诗篇可以看得出来;从这首《示儿》诗中,更会受到他对国家民族一往情深、九死不悔的精神的强烈感染。
南宋初年屡挫金兵的宗泽,在临终时,也念念不忘恢复大业,曾连呼“渡河”者三。徐伯龄在《蟫精隽》中称赞陆游的《示儿》诗说:“较之宗泽三呼渡河之心,何以异哉!”这一评语看到了这首诗有其悲中见壮的色彩。诗人在他的有生之年内,时时刻刻都以收复中原为念,到他写这首诗时知道再也不能实现这一愿望了。这不能不使他心怀沉痛之情,发为悲怆之音。但在同时,他又满怀信心,坚信最后一定有“北定中原”之一日。因此,这首诗的一个值得重视的特色是寓壮怀于悲痛之中,其基调并不低沉。
从语言看,这首诗的另一特色是不假雕饰,直抒胸臆。这里,诗人表达的是他一生的心愿,倾注的是他满腔的悲慨。诗中所蕴含和蓄积的感情是极其深厚、强烈的,但却出之以极其朴素、平淡的语言,从而自然地达到真切动人的艺术效果。贺贻孙在《诗筏》中就说这首诗“率意直书,悲壮沉痛……可泣鬼神”。这说明,凡真情流露之作,本来是用不着借助于文字渲染的,越朴素、越平淡,反而更能示其感情的真挚。
(陈邦炎)
范成大
【作者小传】
(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苏州吴县(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历任处州知府,知静江府兼广南西道安抚使,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等职。曾使金,不畏强暴,几被杀。晚年退居故乡石湖。以善写田园诗著称。与尤袤、杨万里、陆游并称南宋四大家。有《石湖居士诗集》、《石湖词》、《桂海虞衡志》、《吴船录》等。
秋日二绝(其一)
范成大
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洲一带黄。
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
这首诗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作品。范成大生于钦宗靖康元年(1126),自幼即碰上南宋“小朝廷”苟安江南的局面。绍兴十一年(1141)他十六岁时,宋高宗、秦桧与金人订立“和约”,向金人称臣,年贡银绢二十五万两、匹,割淮水、大散关以北的土地与金,杀害爱国将领岳飞等,夺取韩世忠等人的军权,屈辱卖国,引起了广大爱国军民的无比愤慨。
这首诗借写江南秋景,讽刺南宋朝廷在江南半壁的残山剩水中过着苟且偷安的生活。起句选写芦、柳,表现江南水乡景物特色。前四字用颜色表示回溯春、夏季节。后三字,表面似写芦、柳属性,实为转入写秋、扣紧题目作过脉,七字中明连暗转。次句正面写秋,不说芦、柳本身变色,而说水边地带被染黄了,“黄”与上句“青”、“碧”映照,这便开阔了境界,增添了描写成分和色调感。
第三四句的意思是:江南虽以风景秀丽著名,但现在秋色萧条,却不宜再向北方客人夸耀了。“北客”两字,似不仅泛指北方居人,可能另有含意。宋、金和议之后,北使来临,宋朝君臣奴颜婢膝,竭力奉迎。他们邀请北使观赏江南风光,讨好献媚,只能使江山蒙受污辱,益增自己的无耻丑态。诗人愤恨之余,对他们冷刺一笔:“莫把江山夸北客”。结句申述不足“夸”之意,概括全诗。“冷”、“寒”照应秋“霜”;“云”、“水”,补充“沧洲”,进一步丰富了景物形象,显出荒寒萧索之状,用“更荒凉”三字结束,情景相生,尤显得无限凄咽,余韵邈绵。
生年略后于范成大的林升,写了《题临安邸》一诗,讽刺南宋君臣沉醉临安,忘记国耻,用意和范成大此诗相同。但林诗写春光,矛头直接指向统治者,在绮丽的诗句中明刺,用意醒豁;范诗写秋光,写主观的感受,似自抒感慨,在凄婉的诗句中暗讽,用意幽深。两诗意同而风调不同,各极其胜。
(陈祥耀)
浙江小矶春日
范成大
客里无人共一杯,故园桃李为谁开?
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兴暮雨来。
这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诗篇,自抒客游之情,又带有感慨时局之意。范氏家居苏州,这时可能是他初游杭州。
范成大像
———清道光年间刊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起句从客地写起,以“无人共一杯”表孤单寂寞。第二句接入思家,转写故园,“桃李为谁开”,表己身不在,春花开放无人欣赏,自占身份,又从花中点出季节。第三四句写在小矶眺望西兴。小矶,当是杭州东南钱塘江边旧时浙江渡、鱼山渡附近的一个石矶,它隔江面对萧山县的西兴。西兴,也称固陵或西陵。《水经注·浙江》:“浙江又经固陵城北。昔范蠡筑城于浙江之滨,言可以固守,谓之固陵,今之西陵也。”相传春秋吴越交战,越国战败后,越王勾践将入吴国为臣仆,越人在这里和他痛哭饯别,谈论国事,坚定了勾践复仇雪耻的决心。汉末建安时,孙策和王朗在这里进行争夺战;唐末裘甫的农民起义军曾占据此地,钱镠曾在此打败刘汉宏的部队。这是钱塘江边一个商旅出入的交通驿站,又是兵家战守的一个要地。诗写钱塘江潮挟着西兴的暮雨,向小矶飞洒而来。“春”字照应桃李季节,“暮雨”随潮飞“卷”,也是春夏气象;杭州去苏州不远,本不必言“天涯”,“天涯恨”泛指客恨,但诗中又有比客恨更广的意思在,泛言不泛,反觉更能表现诗中意味;“不管”二字,责难中含有无限哀怨,浓化“恨”字;“卷”字有力地表现“春潮”与“暮雨”的关系,西兴与小矶的距离,以及“不管”的力量所在。作客孤单,在江边眺望对岸,春潮暮雨洒面而来,增添寒意,当然也会增添客愁。这两句借景抒情,进一步写了客愁。但它更深一层的言外之意应当是:勾践在西兴一别之后,能发愤图强,雪耻复国;南宋“小朝廷”的统治者却无此志气,无此作为,潮水冲激着这一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哪能不勾起人们的更深的反省,更广的愁恨呢?诗写当前和自身,意包远古和朝廷,大大扩展了诗的境界。
这首诗以朴素白描的语言,清新淡远的格调,抒写惆怅深沉的感情,余味曲包,又富画意,是范成大青年时期的出色绝句之一。
(陈祥耀)
碧瓦
范成大
碧瓦楼前绣幕遮,赤栏桥外绿溪斜。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这首诗通篇写景,乍看起来,是一首绝妙的春日即景小诗。作者笔下秾丽的暮春之景,犹如一幅色彩绚烂、富有生趣的图画。近景,富丽堂皇的碧瓦楼,绣幕垂挂;远景,赤栏桥外,一泓清溪横斜,绿水淙淙;空中,杨柳飞絮,漫天飘舞;地上,梨花铺垫,洁白如雪。诗人把眼中所见碧楼、朱桥、烟柳、清溪、飞絮、棠梨等景物,井然有序地用两组对句,简练而又流畅地勾勒出来。整个画面,层次分明,有动有静,有声有色,花香水气,仿佛从画中溢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读者从诗人描绘的优美画图中,获得了赏心悦目的自然美的享受。
这首诗,难道仅仅是描写自然风光?如果作者单纯是写暮春之景,那么用《春晚》或《暮春即景》之类的题目,岂不更贴切而达意?为什么偏偏选取句首“碧瓦”二字为题呢?从《碧瓦》这个别开生面的题目里,就暗示其中别有奥妙。“碧瓦”,青绿色的琉璃瓦。由“碧瓦”,自然会联想到“碧瓦朱薨”的华美宅邸。由此再联系绣幕、赤栏桥等景物,即可看出,诗人着力描绘的既非“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王庭珪《二月二日出郊》)的村野田家之景,也不是“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张仲素《春闺思》)的城郊郭外之色,而是贵富之家的苑囿。南宋小朝廷偏安半壁,歌舞西湖,如燕雀巢于幕上,不知祸之将至。这首诗描写的焦点,难道不正在这里?诗以“碧瓦”为题,意在让读者由此去寻求题旨。
首句“碧瓦楼前绣幕遮”,外观华丽美奂,但“碧瓦楼”中人在做什么?“绣幕”后又是怎样的场景?可惜被绣幕“遮”住了,看不见。诗人之所以不露幕后之景,用心在于让读者去想象:偏安一隅的王侯显贵,此刻正沉醉在一片笙歌声中,纵情声色。“销魂此地,君臣醉”,那管它“山河坠,烟尘起”(汪元量《六州歌头》词)!宋家万里中原土,换得钱塘十顷湖。“碧瓦楼”是贵侯们朝朝宴饮、夜夜歌舞之地,“绣幕”后是一幅醉生梦死的寻欢作乐图。朝廷如此腐败,国事何堪再问。诗的后一联以景传意,颇得风人之旨: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阳春烟景,行将逝矣,为之奈何。这两句看似景语,实则为感情至深的情语。一番风雨后,匆匆春归去,诗人以此暗喻南宋小朝廷偏安局面的岌岌可危。辛弃疾《永遇乐》词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此诗描绘了一幅坠绿残红、飞絮飘零之景,意境与辛词相似,但笔致更为凄婉。林升《题临安邸》诗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对南宋小朝廷的醉生梦死,林诗是大笔挥洒,筋脉怒张的热讽,而此诗是情思内蕴,绵里藏针的冷刺,异曲同工,各呈其妙。
这首七绝,画外有音,意余象外。读者如深入一层去体会,便能领会到言在此而意在彼,收到了“作者得于心,览者会其意”(《一瓢诗话》语)的艺术效果。
(沈晖)
催租行
范成大
输租得钞官更催,踉跄里正敲门来。
手持文书杂嗔喜:“我亦来营醉归尔!”
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
“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
这首诗,只八句五十六字,却有情节、有人物,展现了一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使人既感到可笑,又感到可恨、可悲。
第一句单刀直入,一上来就抓住了“催租”的主题。全篇只有八句,用单刀直入法是适宜的,也是一般人能够想到、也能够做到的。还有,“催租”是个老主题,用一般人能够想到、也能够做到的单刀直入法写老主题,容易流于一般化。然而一读诗,就会感到不但不一般化,而且很新颖。这新颖,首先来自作者选材的角度新。请看:“输租得钞”,这四个字,已经简练地概括了官家催租、农民想方设法交清了租、并且拿到了收据的全过程。旧社会的农村流传着一句老话:“早完钱粮不怕官。”既然已经交清租、拿到了收据,这一年就可以安生了!诗人《催租行》的创作,也就可以搁笔了!然而不然,官家催租的花样很多。农民欠租,官家催租,这是老一套;农民交了租,官家又来催,这是新名堂。范成大只用“输租得钞”四个字打发了前人多次表现过的老主题,接着用“官更催”三个字揭开了前人还不太注意的新序幕,令人耳目一新。这新序幕一揭开,一个“新”人物就跟着登场了。
紧承“官更催”而来的“踉跄里正敲门来”一句极富表现力。“踉跄”一词,活画出“里正”歪歪斜斜走路的流氓神气。“敲”主要写“里正”的动作,但那动作既有明确的目的性———催租,那动作的承受者就不仅是农民的“门”,主要的是农民的心!随着那“敲”的动作落到“门”上,就出现了简陋的院落和破烂的屋子,也出现了神色慌张的农民。凭着多年的经验,农民从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中已经完全明白敲门者是什么人、他又来干什么,于是赶忙来开门。接下去,自然是“里正”同农民一起入门、进屋,农民低三下四地请“里正”就座、喝水……这一切,都没有写,但都在意料之中。没有写而产生了写的效果,这就叫不写之写。在这里,不写之写还远不止此,看看下文就会明白。“手持文书杂嗔喜”一句告诉人们:“里正”进屋之后,也许先说了些题外话,但“图穷匕首现”,终于露出了催租的凶相。当他责问“你为什么还不交租”的时候,农民就说:“我已经交清了!”并且呈上官府发给的收据。“里正”接过收据,始而发脾气,想说“这是假的”,然而看来看去,千真万确,只好转怒为喜,嬉皮笑脸地说:“好!好!交了就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来你这儿弄几杯酒,喝它个醉醺醺就回家罢了!”通过“杂嗔喜”的表情和“我亦来营醉归尔”的语气,把那个机诈善变、死皮赖脸、假公济私的狗腿子的形象,勾画得多么活灵活现!
“里正”要吃酒,农民将如何对付呢?催租吏一到农家,农民就得设宴款待。“里正”既然明说要尽醉方归,那么接下去,大约就该描写农民如何借鸡觅酒了。然而出人意外,作者却掉转笔锋,写了这么四句:“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钱罐“大如拳”,极言其小;放在“床头”,极言爱惜。小小的钱罐里好容易积攒了几百钱,平时舍不得用,如今逼不得已,只好敲破罐子一股脑儿送给“里正”,还委婉地赔情道歉说:“这点小意思还不够您喝一顿酒,您为公事把鞋都跑烂了,姑且拿去贴补草鞋钱吧!”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下面当然还有些情节,却留给读者用想象去补充,这也算是不写之写。
“里正”要求酒席款待,农民却只顾打破悭囊献上草鞋钱,分明牛头不对马嘴,难道不怕碰钉子、触霉头吗?不怕。因为“里正”口头要酒,心里要钱,农民懂得他内心深处的潜台词。何况,他口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并不矛盾:有了钱,不就可以买酒吃吗?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跨越“里正”的潜台词以及农民对那潜台词的心照不宣,便去写送钱。“扑破”一句,实际上用了杜诗“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的典故。扑破“悭囊”,不多不少“正有三百钱”,说明农民针对“里正”“醉归”的要求,正是送酒钱,却又不直说送的是酒钱,而说“不堪与君成一醉,聊复偿君草鞋费”,其用笔之灵妙,口角之生动,也值得玩味。
苏辙在《诗病五事》里举《诗经·大雅·绵》及杜甫的《哀江头》为例,说明“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是“为文之高致”。所谓“事不接,文不属”,也就是大幅度的跳跃。这首诗的纪事,就不是寸步不遗,而是大幅度的跳跃,同时又“气象联络”。八句诗四换韵:“催”、“来”押平声韵,“喜”、“尔”押上声韵,“拳”、“钱”押平声韵,“醉”、“费”押去声韵。韵脚忽抑忽扬的急遽转换,也正好与内容上的跳跃相适应。
(霍松林)
横塘
范成大
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横塘是作者家乡吴县风景宜人的地方,它位于苏州西南十里,因唐代张继《枫桥夜泊》诗而闻名中外的枫桥,就在它的北端。作者曾不止一次往来经过横塘,对它极为熟悉,在《晚泊横塘》、《自横塘桥过黄山》等诗中,都曾咏及这个地方。这首以横塘为题的诗,则是写别情的。
诗的前两句紧扣送别之情来写景。首句点明送别的地点、节候。南浦,本地名。因屈原《九歌·河伯》有“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之句,后人便沿用以泛指水边送别之处,这里则是借指横塘。“绿一川”是说满眼平川都披上了春天的绿装。将横塘安放在这种背景上,使“春草碧色,春水渌波”(江淹《别赋》)融为一体,画面显得非常开阔而明丽。次句便在这画面上进一步点明横塘的景物特征:横塘之上有石桥跨越,桥上有亭,横塘之傍有横山,山上有朱塔屹立,石桥、朱塔,上下相望,有似依依难舍之意。“依然”二字,有人理解为“仍旧”、“如故”,似欠妥。这里是取“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江淹《别赋》)之意,以表示留恋难分的样子,这样,在横塘景色的描写中,包含了作者主观的“览物之情”,以关合后文。
诗的后两句转向直抒别情。在诗人眼里,那满川的浩荡春光,那“依然”的石桥、朱塔,都似乎是惜别的见证者,而用“年年”二字来表示送客的频繁,就更带有感情色彩。但第四句并未用任何离恨相思之词,只是把前面所展示的开阔画面,缩小到与这种感情色彩更直接相连的具体景物上来:那蒙蒙的细雨,那系于垂杨上下飘浮的小舟,似乎使人感触到了惜别双方那种“兰舟催发”,何日重逢之情。这是因为雨丝风片,垂柳轻舟,象征着依依惜别之情,如刘禹锡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只有垂杨绾别离”,王维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等,都是此类名句。范成大在这首诗里以细雨垂杨为结,不仅有此象征意义,而且与头两句的景物描写熔为一体,以抒情之笔写景,颇具风神情韵之美。
(唐富龄)
早发竹下
范成大
结束晨装破小寒,跨鞍聊得散疲顽。
行冲薄薄轻轻雾,看放重重叠叠山。
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
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
竹下,即黄竹岭,在今安徽休宁西。这里山明水秀,风景绝佳。范成大早年曾任徽州司户参军,这首诗当即作于此时。诗人写他早发竹下沿途的见闻和感受。
诗的开头两句,先点明出发时的情景:穿好晨装,跨马出行。“破小寒”,点出季节是清秋。“散疲顽”,暗示此行是在繁忙的公务之后。人们常有这样的体验:当紧张的工作之余,能有机会到郊野散散步,会感到特别轻松愉快。诗人正是怀着这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品赏竹下之景的。
诗人跨着马儿沿着山道行进,迎面而来的,一是雾,二是山。雾,不是混沌一片,而是“薄薄轻轻”,虚无缥缈。山,不是孤峰独峙,而是“重重叠叠”,连绵不断。“薄薄轻轻雾”,“重重叠叠山”,十个字,写出了皖南山区清秋黎明时特有的朦胧美。但是诗人所领略到的还不止于此。他坐在马背上看山中雾、雾中山,别有一番情趣:马在漫卷的轻雾中“得得”穿行,恍若冲开一道道轻纱似的帏幔;那从轻雾中闪出的重重叠叠山,仿佛是从帏幔中放出,一座,一座,千姿百态从身边闪过。“冲”,使流动的雾,化动态为静态;“放”,使静止的山化静态为动态。两者相生相映,构成了一幅扑朔迷离、奇趣横生的画面。
随着峰回路转,诗人的眼前又出现另外一番美景———
“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上句写炊烟(“吹”通“炊”),下句写溪水。碧穗般的炊烟从树顶上笔直地升起,绿绸似的溪水从小桥下弯弯地流过。这两句画意甚浓。炊烟,树丛,溪水,小桥,上下相映衬,一碧一绿,一直一弯,一静一动,在色彩、线条和态势上构成了错综变化之美,使整个画面玲珑剔透,有声有色。写“炊烟”突出“当树”,写“溪水”突出“趁桥”,展现出山村特有的风貌:山林茂密,村户人家的房屋、烟囱,被周围的高大树木所遮掩,所以只能看到炊烟从树顶上升起;溪涧纵横,全靠一座座小桥连接道路,所以溪水始终傍着小桥流逝。此联传出了这幅山村黎明图的神韵。炊烟“当树直”,暗示无风,同时还会使人联想到那炊烟下庄户人家生活的安宁与平静。“弯”字,又把那绕山穿桥的小溪身影勾画出来;一个“趁”字,更把汩汩溪流写活了。
这首诗摄取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林间百鸟的晨歌。鸟儿是山林的主人,它们迎着马背上的诗人欢呼歌唱,百啭千声。“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在这美妙动听的“迎宾曲”声中,诗人心驰神醉,鸟儿们是真的有情还是出于无意,他恍恍惚惚难以分清了。
前人论诗云:“作诗要有情有景,情与景会,便是佳诗。”(见贺贻孙《诗筏》)这首纪游诗便是“情与景会”的佳作。诗人不仅把沿途景物的外貌特征准确地描摹出来,而且把自己的主观体验和感受融入景物之中,选用“冲”、“放”、“当”、“趁”等点睛的字眼,使诸多景物情态毕露;诗人观景时的愉悦心情,也就从景物的情态中透露出来了。
还值得一提的是,诗人范成大善于吸收前辈诗人的英华而自创新意。比如“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弯”一联,显然脱胎于唐人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意境迥然不同。王维以“直”和“圆”,突出苍凉雄浑的塞外之景;范诗的“直”和“弯”,则是突出林深溪秀的南国风光。前者壮美,后者秀美。学古而能创新,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例。
(何庆善)
后催租行
范成大
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
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
自从乡官新上来,黄纸放尽白纸催。
卖衣得钱都纳却,病骨虽寒聊免缚。
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
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
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
这首诗是作者早期的作品。范成大二十九岁时中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以后出任徽州司户参军。徽州的治所在今新安江上游的安徽歙县。诗就是在任内写的。当时,作者大概三十几岁。在此之前,他已写过一首《催租行》,现在再写一首同类题材的诗,所以称《后催租行》。
这首诗描写当时农民在官府苛重租税下的悲惨情状,其真切、沉痛的程度,大大超过了以前作者赴试杭州时,自谓“效王建”而作的《乐神曲》、《缫丝行》、《田家留客行》、《催租行》四首,成为他反映南宋时代农民苦难生活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诗取数句一换韵的七言歌行体,客观地叙述一位老农一家的遭遇,诗人自己不出场,也不加评议。这是学习乐府民歌传统的表现方法。先用仄声韵四句交代这位老农当时的处境。秋霖成涝,昔日的高岸,如今全被淹没,成为洋洋的江水了;老父的田也因之而荒废。生计所迫,只好去替人家佣耕帮工。即便如此,仍挣不到一口饱饭,哪里还有能力去交米纳租呢!“抱长饥”,表明非偶尔挨饿,所以承以“的知”二字。的,的的确确之谓也。既然遭逢严重灾害,官府若计及民生,该当蠲免租税,开仓赈济才是。事实却不然,他们只知搜刮,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这里提出有无能力“输租米”来,正因为下文说的便是这件事,亦即所谓“点题”。而写催租之前,先说受涝,正为了能更深刻地表现主题———苛政猛于虎。
接着便写催租和纳租。纳租,先说卖掉衣服,至于卖女,情况当然更严重得多,这再留待下一步说,可见行文有层次。“自从”以下四句,两句一换韵,先平后仄,内容上也是两句说乡官,两句说老农。“乡官新上来”就是乡官新上任。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喜欢显示自己的吏治本领,以邀功于上司。在催收租赋上,最是关键,那怕遇上灾情,也不肯宽容。这就是白居易说的“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杜陵叟》)因为能否收齐田赋是考核地方官成绩的标准。“黄纸”是指朝廷蠲免租赋的诏令,它是写在淡黄竹纸上的;“白纸”是指地方官自己出的仍要交田赋的命令。黄纸放(免),白纸催,农民虚受皇帝“蠲免恩”的现象,当时是极为普遍的。这不但因为地方官吏从催租中能获私利,“亦以在上之意,吝于与而严于取也”(宋代胡寅语)。可见,朝廷的所谓“忧民”、“恩免”,都属虚伪。地方官吏早已摸透了最高统治者的这种心思,知道那些黄纸诏书,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的空文,是毋须认真执行的。“抱长饥”的老农,既不得免租,就只好“卖衣”了。“卖衣得钱都纳却”,钱全用于交租了;这样,挨饿之外,又得挨冻。本已年老多“病”,加之“寒”气透“骨”,教他如何忍受!但诗人在叙述时却故意用一“虽”字,用一“聊”字,以放缓笔调说,冷虽冷,但总算还好,还暂时未被缚送到衙门去治罪,受鞭笞之苦。又写出官府在农民的眼里,比饥寒、病痛更为可怕。层层叙来,步步深入,让读者感受到老农在为生存而绝望地挣扎。
下面转入写卖女,就进入了高潮。老农有三个女儿,为了交纳租赋,每年得卖掉一个。先是大女儿:“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衣尽”承上而说,连御寒不可缺少的衣服都卖完了,家里凡可换钱的东西如箱笼桌椅等等都用于纳租,自不必再说。物已卖尽,就轮到卖家口。这样,大女儿就跟家人分手了。“临歧”,在歧路上;歧,岔路,引申为分离之处。“分首”,分头;分手,各自去寻找活路。接着轮到次女:“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已经请媒人提过了亲事。光看上句,似乎没有什么不好,但下句说的却是她也要像她姐姐那样,以身子去换取少量的米了。可知这并非是通常的婚姻,而是卖给人家去当婢妾之类。称之为媒人,实则就是买卖的中间人。这是迫不得已,做女儿的自然更不愿意。所以说“驱将”,赶了她去;将,语助词。而用“亦复”二字,连接“去年”、“今年”,在意义上互为补充:情况一样,都是卖家口,换升斗,以纳租赋。这样,就很自然地、合乎逻辑地、然而又出乎人们意料地结出了诗意最精彩的最后两句:“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苦”,是甚、凶的意思。明年催租再厉害,我也有办法对付了———把小女儿也卖掉就是。
唐宋诗文中反映赋敛之毒的作品不少。当时,农民被无休止的征求弄得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现象相当普遍。对这些现实无所闻知,不能动心,固然写不出好诗来;但仅有见闻,有同情心,而没有作诗的才能,也无济于事。一户农家卖掉三个女儿交租是够惨的了。但不妨站在作诗者的立场设想一下,倘不采用范成大的构思,也就是说换一种别的方式来表达,是否也可以呢?能否也收到同样感人的艺术效果呢?这恐怕是件大不容易的事。别的且不说,诗的结尾,可能有更好的处理方案吗?在白居易,也许就自己出面大声疾呼了。比如他的《红线毯》诗就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但这种方式用于此诗是否合适呢?白居易惯于热讽,范成大长于冷嘲。热讽能直接表现诗人主观上的强烈爱憎,冷嘲则寓热于冷,在表现上更多含蓄蕴藏,给人以艺术上的满足。此诗的艺术感染力,正凝聚于带冷嘲性质的最后两句中。
题为“催租”,作者却并不直接表现如何“催”,而全写如何“纳”,而那种“纳”,正是“催”的结果;题意是通过反射完成的。诗为同情农家苦而作,但作者不仅没有直接说一句同情的话,连字面上也吝于说苦,倒是用些“聊免”、“不怕”之类字眼。冷言反语,十分真切地再现了这位老农饱尝痛苦、积愤在心的语气声口。诗的用韵也与内容紧紧配合,韵随义转。卖女六句,总以为同韵到底,谁知末两句“女”、“苦”又转一韵,给人以意外的感觉,而诗意与语调也正于结处陡变。形式服务于内容,所以取得了极好的艺术效果。
(蔡义江)
州桥
范成大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首《州桥》诗是范成大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出使金邦时所写的七十二首绝句之一。州桥,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城内横跨汴河的天汉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也多处提到此桥。诗以《州桥》为题,对作者和当时的人民来说,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地理名称,而是足以勾起故国黍离之悲的一座桥梁。
作者在诗题下自注云:“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皆旧御路也。”诗的首句就以白描手法指点出望中所见的桥南桥北的街道。诗句似淡淡着墨,并没有对这座桥、这条街的景象作任何渲染。淡淡着墨,朴素无华,但当年南宋人民读到这句诗时,会感到其分量是异常沉重的。诗笔下的这条街不是寻常的街道,而是象征北宋朝廷、象征人们心目中的故国的“天街”,也就是作者自注中的“御路”。而作者身临这座陷落了的故都,在这条街上“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当然更不胜今昔兴亡之感。他在这次出使的日记《揽辔录》中写道:“过櫺星门,侧望端门,旧宣德楼也。金改为承天门,五门如画。……使属官吏望者,皆陨涕不自胜。”联系这一记述,再来看这句诗,就可知其含蕴是多么深厚了。
当然,从整首诗看,作者深情所注,主要还不是汴京的桥梁、街道,而是在桥边、街头所接触的百姓,所以紧接着承以“父老年年等驾回”一句。汴京此时被金人占领已四十四年,当日的少年,此时已满头白发了。但岁月尽管流逝,而南宋使者所过之处,仍是“遗黎往往垂涕嗟啧”。(见《揽辔录》)作者以“年年”二字对遗民历久不衰的故国之思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和敬意。这两个字也表露了,只图偏安的南宋朝廷是怎样年复一年辜负了人民的期待。
三四两句显现出一幕汴京父老遇到南宋使节时的动人场景。上句以“忍泪失声”四字传神地写出父老们的情态。他们面对故国使臣,一时间无穷悲愤齐上心头,恨不得放声痛哭,尽情一吐,而在那样一个环境中却不得不把到了眼眶边的泪水忍住,可又不得不把积压在心底的话讲出。本是千言万语,这片刻间都为悲哀所梗塞,只颤颤巍巍、不成声调地迸出了一句话,那就是:究竟几时才真有王师到来?这句问话中,“真有”二字也是传神之笔,写出了父老们的迫切心情,而且含意深长,暗藏着对南宋当局的诘问。
这首诗不仅使读者如临其境,还使读者窥见了诗中人物的曲折的内心活动。诗在到达顶点时戛然而止,可是并非语意都尽,而是余音袅袅,启人深思。诗人没有以使者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以作者口吻发表议论;但他的感情,已经与诗笔叙说的事实、描绘的形象融合为一了。
如果要探索其“不尽之意”,不妨参读陆游的《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可说是对《州桥》诗中父老的提问作了间接的答复。这就是父老年年失望的原因,也是使者无言以对的原因。
(陈邦炎)
画工李友直为余作《冰天》、《桂海》二图,
《冰天》画使北虏渡黄河时,
《桂海》画游佛子岩道中也。戏题
范成大
许国无功浪著鞭,天教饱识汉山川。
酒边蛮舞花低帽,梦里胡笳雪没鞯。
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随萍梗意茫然。
明朝重上归田奏,更放岷江万里船。
这首诗作于孝宗淳熙元年(1174),当时作者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一位名叫李友直的画工,为范成大画了《冰天》、《桂海》两幅画。《冰天》画乾道六年(1170)诗人为祈请国信使出使金国渡黄河时的情景,《桂海》画游佛子岩道中的情景(佛子岩距桂林十里,一山突起,山腰有上中下三洞)。诗人读画后,触动身世之感,题了这首诗。
“许国无功浪著鞭,天教饱识汉山川。”首联因《冰天》、《桂海》二图所展示的生平行踪兴感。“著鞭”用西晋刘琨书信中语:“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诗人回顾平生所历,感慨自己虽然以身许国,却没有能建立功勋,只不过枉自驱驰南北而已。这大概是上天故意让自己饱览汉家的山川吧。上句先一抑,下句紧接着似乎一扬,但这扬的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感愤和悲哀。许国无功,南北驱驰,只落得饱识山川,这仿佛是对自己生平抱负的一种嘲弄。“天教饱识”四字,自嘲中含有事与愿违的深悲。
“酒边蛮舞花低帽,梦里胡笳雪没鞯。”颔联承“饱识汉山川”,分写南、北所历。出句写南方宴饮歌舞场景:在酒筵歌席旁边,歌儿舞女们跳起了具有南方蛮风的舞蹈,帽上簪的红槿花随着舞姿而低昂。对句回忆出使金国途中情景:在胡笳悲鸣声中,出使的队伍在行进,路上的积雪淹没了马鞯(垫马鞍的鞯子)。这种情景,如今追忆起来,真像在梦里一样了。这两幅图景,一为桂林现境,一为使金往事,但都是由读画而产生的联想。前者在土风蛮俗的描绘中透出热烈的气氛,后者在北国冰天雪地的描绘中显出旅途的艰辛。而字里行间,又都隐含着“许国无功”的感喟。
“收拾桑榆身老矣,追随萍梗意茫然。”桑榆喻指晚景,萍梗喻指行踪无定。颈联由平生所历进而感慨萍梗浪迹、桑榆晚景,说自己年事已高,真该收拾桑榆,准备归隐了,多年来浮萍泛梗式的浪迹生涯,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意绪茫然。这一联用接近散文的句法抒写倦游思归之情,在“身老矣”、“意茫然”的叹喟中,显然也含有“许国无功”的感愤。
“明朝重上归田奏,更放岷江万里船。”尾联承“收拾桑榆”进一步点明“归田”本旨,说不久要向皇帝重上请求归隐的奏章,放船岷江,直下万里,回到自己的故乡。范成大写这首诗的时候(淳熙元年冬),已经接到改官四川制置使(使府在成都)的朝命,因而设想自己从成都乘船归乡;他的故乡在平江府(治今苏州),故说“更放岷江万里船”(暗用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句意)。
全诗以“许国无功”为核心,以《冰天》、《桂海》两幅画为触动联想、引起感慨的媒介,从回顾平生南北驱驰的经历,到感叹身世飘萍、年纪老大,到表明归田本意,表现了一个有报国之志的正直士大夫的人生历程和心灵历程。
(刘学锴)
乙未元日用前韵书怀,今年五十矣
范成大
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
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
定中久已安心竟,饱外何须食肉飞?
若使一丘并一壑,还乡曲调尽依稀。
淳熙元年(1174)除夕,诗人写了一首七律,题为《甲午除夜,犹在桂林,念致一弟使虏,今夕当宿燕山会同馆,兄弟南北万里,感怅成诗》,用非、违、归、飞、稀为韵。第二天(即乙未元日),诗人依前首韵脚,写了这首七律。
“浮生四十九俱非,楼上行藏与愿违。”起联因元日而行年五十抒感。《淮南子·原道篇》说:“故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四十九俱非”本此。楼上行藏,用《三国志》刘备责许汜语:“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意指远大的抱负。这一联慨叹自己年届五十,过去四十九年但觉其非。平生抱负,原很远大,如今检点一下行止,却深感事与愿违。所谓“四十九俱非”,是牢骚语。“知非”是婉辞,“违愿”才是实质。
“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颔联分承一、二,抒写年老当归的感喟,说人生纵有百年之寿,自己如今已过了一半;既然在为人处世方面别无周到的良策,就只能是及早归隐了。三策,汉董仲舒以贤良对天人三策,为武帝赏识,任为江都相。后被人用为经世良谋的典故。所谓“别无三策”,是自嘲没有治国良方,语中颇含牢骚。所谓“但当归”,也就是迫于环境,不得不归了。
“定中久已安心竟,饱外何须食肉飞?”定,指入定,佛家坐禅时进入寂静的状态。颈联说自己久已如坐禅入定,心境清静安闲,不动名利之念;但求温饱,即已满足,此外何必更求富贵飞腾呢?这一句乃化用曹操评吕布语:“饥则为用,饱则扬去”(见《三国志·陈登传》),而另出新意。这表面上是表明自己知足不辱,实际上却含有不得已的苦衷。说“久已安心竟”,正透露出未能真正忘情。这一联造语新颖,富于理趣,贺裳《载酒园诗话》赞其“有新趣”。
“若使一丘并一壑,还乡曲调尽依稀。”一丘一壑,用《汉书·自叙传》:“若夫严子者,……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尾联承上“当归”之意与知足之旨,说假如自己能有一丘一壑可以归隐,那么,依稀的还乡曲调尽奏无妨(尽,听任之意)。言下之意是,既无归隐之处,听到还乡曲调,难免惆怅。
纪昀评这首诗道:“纯作宋调,语自清圆,虽不免于薄。”所谓“宋调”,有生涩瘦硬与圆熟平滑二种。范成大的这首诗,接近于后一种,清新流利,是其所长,浅易滑熟,是其所短。
(刘学锴)
蛇倒退
范成大
山前壁如削,山后崖复断。
向吾达陇首,如海到彼岸。
那知下岭处,慄甚履冰战。
牵前带相挽,缒后衣尽绽。
健倒辄寻丈,徐行仅分寸。
上疑缘竹竿,下剧滚金弹。
岂惟蛇退舍,飞鸟望崖反。
稍喜一径平,犹有千石乱。
仍逢新烧畬,约略似耕畔。
心知人境近,颦末百忧散。
山民茅数把,鬼质犊子健。
腰镵走迎客,再拜复三叹。
谓“匪人所蹊,官来定何干?
倘为饥火驱,平地岂无饭?
意者官事迫,如马就羁绊?”
我乃不能言,付以一笑粲。
淳熙元年(1174)范成大由广西经略安抚使调任四川制置使;二年春离桂林赴成都。这是他入川路上经归州(治所在今湖北秭归)的一首纪行诗。蛇倒退,是归州东南的一处险峻山岭名。全诗三十二句,一韵到底。
前十六句为第一段,写蛇倒退山路的艰险。“山前”二句,以山岭前后都极陡峭,总冒可畏形势;“削”、“断”用字镵刻。“向吾”二句,写自山前登上山顶,以浮海登岸形容到达山顶的喜悦心情。这里用误认困难已过作倒跌,是欲伸先缩的写法。与杨万里《过松源晨宿漆公店》的“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句,作用相同。“那知”二句写不料从山后下行,更令人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惧,是转入伸展、进行细致描写的开始。“牵前”二句,写下山要前牵后缒(用带挽住),才能避免滑坠的危险。“缒”而至于“衣尽绽”,可见用力辛苦。这是下山的艰难可畏之一。“健倒”二句,写猛一跌倒,就会滑到“寻(八尺)丈”之远;慢步徐行,只觉进如“分寸”。这是下山的艰难可畏之二。“上疑”二句,爬竹竿比上登之难,滚金弹比下滑之快,“剧”字以“更甚”加倍强调。“岂惟蛇退舍,飞鸟望崖反(即返)。”一舍三十里,强调退避之远。前一句点蛇扣题,后一句用鸟飞且难加倍强调。这四句通过比喻、陪衬手法,进一步描写在蛇倒退这一山岭上下的艰难可畏,突出了它的险峻形象。“稍喜一径平,犹有千石乱。”说遇到一段较平坦的途径,仍有乱石阻碍。两句是结束语,又作了延伸的描写,自为转折,笔势不平。这一段语言朴素,描写具体生动,且句句作对,“向吾”四句成一扇对,其余为两句对。对偶工整而又自然,几乎使人觉察不出。扇对的“彼岸”运用佛经的词语,“履冰”一词出自《诗经·小雅·小宛》,斤两相称。从这一部分,可以看出范成大诗歌艺术技巧的高度纯熟。
后十六句为第二段,写和山下居民对答的情况。“仍逢”二句,说碰到一些新烧过的畬田,比起平原的,只能算是“约略”像耕地的样子,表示山田的不平和贫瘠。但道路情况已变,是另起一层。“心知”二句,说看到山田,知道接近居民住地,眉尖的忧愁消散,表示心情转变,又起一层。这两层是上下段转接的过渡。“山民”四句,写碰到居民。自此以下,是本段的中心内容。“茅数把”,居住简陋的小茅屋。“鬼质”,形容居民瘦怪模样,“犊子健”,形容他们动作轻捷。他们腰带挖土铁镵,碰着作者一行人,一面以礼相迎,一面为之叹息。四句中写屋写人,并引出下文的问答,简洁逼肖。以下六句,居民问话:“这山路不是一般人所能走的,你们当官的干吗来到这里?如果是因为生活驱使,难道平原上就没饭好吃?可能是受公事迫促,不得不行,像马匹受人束缚那样吧?”话虽简单,但道理却说得委曲详尽;看似单纯无知,实则切中要害。这中间当有作者平日的积思萦想补充其中,借对方的问话,以抒发自己的感慨。话问得这样的直率、真切,但牵涉的问题是很复杂的,故结尾两句,作者自表不能作答,只好付之一笑。问是作者设问,答是作者故作不答。处境和衷曲的难言之处,尽在“一笑”之中,故结语表情见意,出以含蓄。
前段精细写景,后半生动抒情,都在朴素语句中见工巧。黄庭坚、陆游入蜀道中,写峡路山林,都没有留下像范成大这样刻画细致的诗篇,故范氏《蛇倒退》这类山水诗实有开创特色。这种诗的功力,深得杜甫的秦州、同谷、入蜀一系列纪行五古的妙谛。
(陈祥耀)
判命坡
范成大
钻天岭上已飞魂,判命坡前更骇闻。
侧足三分垂坏磴,举头一握到孤云。
微生敢列千金子?后福犹几万石君。
早晚北窗寻噩梦,故应含笑老榆枌。
这首诗是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入蜀途经归州(治所在今湖北秭归)时作。判命坡,归州东部的一个险峻山岭名。
起四句写坡。起联欲写判命坡,先以钻天岭作陪。钻天岭,一名钻天三星,亦在归州东部。登此岭的“惊魂飞动”,犹比不上判命坡的“骇人听闻”,一起笔势紧促,气氛紧张。颔联具体写判命坡的“骇闻”:峭壁之上的悬崖,犹如坏的石磴垂挂而下,攀登至此,连气也不敢透,只能“侧足三分”而行;抬头一看,好像手可握到天上的云气。既危且高,行人到此死生难卜,走过去才能肯定生命继续存在,所以叫做“判命坡”。“一握”,语本《三秦记》:“孤云两角,去天一握。”这两句自上到下,把“判命坡”写得惊险骇人,形象鲜明,语言劲炼,是全诗最精彩有力的句子。
后四句抒情。颈联出句,自谦生为微末之身,不敢像“千金之子”那样保重,运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成语;对句自嘲,说世俗以大难不死为有后福,那么过了判命坡之后,能不能像“万石君”福气那样大?汉石奋,善以“谦恭谨慎”保持禄位,他和四个儿子的俸禄都达到“二千石”一级,世称“万石君”,《史记》有《万石君传》。这一联是诙谐戏谑之辞,否则,范成大怎会自视不如世俗的“千金之子”,而以贪图富贵、虚伪做作的石奋为比呢?结联设想归隐。“北窗”,用陶渊明归隐家居的典故;渊明《与子俨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榆枌”,是枌榆的倒装,这样做,是为了叶韵。汉高祖刘邦为丰邑枌榆乡人,起兵时曾在枌榆社祈祷,后人因以枌榆代称故乡,见《史记·封禅书》。诗意说早晚要争取归隐,像陶渊明高卧北窗之下,那时候想起今天走过判命坡的“噩梦”般的情景,应该会更加愉快地坚定终老故乡的决心。这四句笔调转为诙谐闲淡,使结尾饶有余情。
范成大生平虽官位较高,外任镇帅,内官做到参知政事,但他不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居官勇于为国,又时时存退隐之心。这次由桂林赴四川制置使任,自谓是病后勉力而行,故准备动身之时,即写了“纵有百年今过半,别无三策但当归”的诗句。这次入蜀上三峡时,“以涨江不可泝,自此步行,备尝艰厄。”(见范氏所著《吴船录》)所经判命坡等处,都艰险异常,所以诗篇在描写经历山川当中,便动了“不如归”之情。全诗朴素自然,不见刻意经营之迹,但写景逼肖,写情有味,可见其功力之深。
(陈祥耀)
劳畬耕
范成大
峡农生甚艰,斫畬大山颠。
赤埴无土膏,三刀财一田。
颇具穴居智,占雨先燎原。
雨来亟下种,不尔生不蕃。
麦穗黄剪剪,豆苗绿芊芊。
饼饵了长夏,更迟秋粟繁。
税亩不十一,遗秉得餍餐。
何曾识秔稻?扪腹常果然。
我知吴农事,请为峡农言:
吴田黑壤腴,吴米玉粒鲜。
长腰匏犀瘦,齐头珠颗圆。
红莲胜彫胡,香子馥秋兰。
或为虞舜余,或自占城传。
早秈与晚,烂炊甑甗间。[1]
不辞春养禾,但畏秋输官。
奸吏大雀鼠,盗胥众螟蝝。
掠剩增釜区,取盈折缗钱。
两钟致一斛,未免催租瘢。
重以私债迫,逃屋无炊烟。
晶晶云子饭,生世不下咽。
食者定游手,种者长流涎。
不如峡农饱,豆麦终残年。
〔注〕
[1] 烂炊:从黄昌衢刻本,一本作“滥吹”。
这首诗是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入蜀途中在今重庆巫山写的。劳,读去声,安慰之意。畬耕事,见于作者题下所附序文:“畬田,峡中刀耕火种之地也。春初斫山,众木尽蹶;至当种时,伺有雨候,则一夕火之,藉其灰以粪(施肥);明日雨作,乘热土下种,即苗盛倍收,无雨反是。山多硗确(坚硬石块),地力薄,则一再斫烧始可蓺(种)。春种麦豆,作饼饵以度夏;秋则粟熟矣。官输甚微,巫山民以收粟三百斛为率(计算标准),财(才)用三四斛了二税(纳完春秋二租),食三物以终年,虽平生不识秔稻,而未尝苦饥。余因记吴中号多嘉谷,而公私之输顾重,田家得粒食者无几,峡农之不若也。作诗以劳之。”
前十六句为第一段,写巫山农民的畬耕生活。起二句说“峡农”(巫山在三峡地段)的生活困难,在大山顶上刀耕(斫)火种(畬),是总冒。“赤埴”二句,说土地坚硬黄赤,不肥沃,要三斫(三刀)才(财)能一种(田),申述起句的“艰”字。以下转写艰难中还可喜慰的一面。“颇具”四句,写峡农的经验和智慧:能观察气候,在雨前烧山,雨来赶快下种,懂得不这样作物就生长不好。“麦穗”二句,以“黄剪剪”、“绿芊芊”表作物的长势好,以长势暗示收成好。“饼饵”二句,紧接“长势”、越过“收成”,写一年中的生活:夏天吃豆麦做成的饼饵,秋天等待(迟,读去声,“等待”意)小米丰收作粮食。“税亩”四句,说每亩纳税不到收成的十分之一,纳税剩下来的粮食可得饱餐,虽一生没见过水稻长成的粳米,但摸着肚皮却经常填得饱饱的。这一段先冒后转,以冒作陪,以转作主,结构上主次分明;叙事则不仅分明,而且简洁;“麦穗”一联对偶句,尤其妍炼生动;“扪腹”一句用《庄子·逍遥游》“腹犹果然”语,与“穴居智”呼应,勾勒出峡农带原始性的生活,使人感到他们的生活虽较安定,但毕竟是很落后的。他们的落后生活,是复杂的社会病态造成的,人们读过之后,会油然兴起怜悯同情之心。
后二十八句为一段,历举吴地农民的生活情况,以安慰“峡农”。开头二句表明是作者的发言,以下是发言内容。“吴田”八句写作者故乡苏州一带的江南农民怎样种水稻:土壤肥黑,种成的稻米美如“玉粒”,叫“长腰米”的像瓠瓜子儿那样匀白,叫“齐头白”的像珠颗那样圆润,叫“红莲”的大大胜过菰米,叫“香子”的比秋兰还香;有的是从尧、舜时传下的老种,有的是从国外占城地方输入的新种;“早秈”与“晚”这些普通品种则是平常在炊器中煮食的。以下十四句写江南农民受官租私债剥削的情况:不辞春天插秧种稻的辛苦,只怕秋天的输纳官府租税。作奸舞弊的官吏像“大雀鼠”,强盗般的小差役和里长像成群的螟蛾和蝗虫那样夺去农民的稻米;他们用大量器(釜、区皆古量器名)来掠取剩余,用折收现钱(缗钱)的办法来增加农民的负担。缴租时两钟(亦量器名)两斛被当成一钟一斛,缴不起租身躯要被鞭打成瘢;加上地租、高利贷等私债的催迫,农民只好外逃,弄到屋无炊烟。亮晶晶像“云子”那样好的饭粒,农民自己生来从没有进过喉咙,吃它的都是游手好闲的人,耕种者只好经常流着口水看别人吃。结尾两句是发言的总结:江南农民在平地种着好水稻,还不及你们“峡农”用豆麦过年那样能够吃得饱。这一段与上段是一个大的对比:山地农民种植困难,生活简陋,但僻居野处,受剥削较轻,还能勉强用粗粮填饱肚子;江南水乡农民居住富庶地区,种得好稻谷,但是官租私债的负担重,结果还是吃不饱饭,不免于逃亡断炊;苦乐情况各有不同。本段又自为一个小对比:以收成稻谷的美好和农民生活的困苦作对比。小对比把农民受剥削的情况揭露得很鲜明、很尖锐。大的对比,则似乐而苦的“吴农”实际是苦,似苦而乐的“峡农”本质也是苦。对后者的安慰实出于勉强,代前者作控诉乃真正有力。这一段先把稻米写得极香美,多用对偶句,词句也像“珠颗”、“玉粒”那样美,劳动成果越美好,越显得农民不能享受自己成果的不公平,显出封建剥削的罪恶。后写农民被剥削,也多用对偶句,也写得简练、集中、生动。“早秈”、“晚”与“齐头白”、“长腰米”等已先作呼应;“螟蝝”、“鼠雀”、“云子”等又重加比喻。此段实是一幅宋代江南农村生活的真实的历史图卷。
全诗以朴素、简练和鲜妍的语言,曲折而又分明地反映宋代山区、水乡农民的艰苦劳动和受严重剥削的情况,表现了作者同情农民,反对“奸吏”、“盗胥”、“官租”、“私债”的罪恶的进步思想,是一篇很深刻、很典型的反映现实、揭露现实的诗篇。它的更深刻的意义,还在于提供例证,使读者看到,剥削之害更烈于自然条件的恶劣,即所谓“苛政猛于虎”之义。
(陈祥耀)
望乡台
范成大
千山已尽一峰孤,立马行人莫疾驱。
从此蜀川平似掌,更无高处望东吴。
孝宗淳熙元年(1174),作者由知静江府(治所在今桂林)、广西经略安抚使被调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此诗即作于这次赴任途中。成都北面有望乡台,这里用它为题,不一定实指其地(从作者入川路线来看,不必经过这里),主要是取登高远望,权以当归之意。
作者这次入川,心情相当复杂。一方面,他对“一身半世走奔波”(《戏书麻线堆下》)的仕宦生涯感到厌倦;另一方面,在山河破碎的形势下,又觉得应像“蚕老当作茧”(《初发桂林有出岭之喜……》)那样为国效力,有所作为。他带着这种矛盾的思绪,走上万水千山的旅途,本来拳拳于故乡的诗人,就更易见景生情,触发乡思。比如,当他途经长沙,在游道乡台时,便有“故园东北望,游子栏干曲”(《题岳麓道乡台》)的感慨;行至清湘县郊外,见到“紫荆闹桃李,冥冥一川花”的景色时,便联想到故乡更为明媚的春光,从而发出了“我宁不念归,愿作失木鸦”的浩叹,但又感到君恩重似“乔岳”(泰山),不应因征途遥远而犹豫徘徊。只有了解作者这种“乡心与宦身”(《清湘县郊外杂花盛开,有怀石湖》)的矛盾,才能更好地理解《望乡台》诗的内涵。
这首诗用简练朴质的语言,写了过去、当前和未来三种情景。头一句概括了过去几个月的艰难行程。这年早春,从桂林出发,经湖南而至荆州,然后沿秭归、巴东、巫峡、万州一线入川,时而舟楫浮江,时而越岭攀山,半载崎岖颠簸,至遂宁府始见平川。其间既有过钻天岭、判命坡那类令人“飞魂”的惊险,也有“野翁酌水煎茶献,自古人来到此难”(《九盘坡布水》)和“但阅关山过,都忘岁月催”(《金山岭》)的欣慰,这一切,都浓缩在“千山已尽”四字之中。眼前是一马平川,这最后一山,便显得孤峰独拔了。在这句里,“尽”字与“孤”字紧相呼应,不仅写出了眼前景色,字里行间还流露了终达目的地的愉快心情。按常情说,此时该策马扬鞭,急驰而下了。然而,诗的第二句,却反接头句之意,去写“行人”(指诗人自己)立马山头,缓辔踟蹰的场面。这样的描写含蓄地表现了诗人当时油然而生的特殊感触。接下去的两句便更进一层,直抒胸臆,申述立马踟蹰的原因。即将进入蜀川,再无崎岖之苦,但四周的高山,更加阻隔了与故乡的通路,连登高以望东吴(指作者故乡苏州)之处也没有了。这就把思乡之情更加深化了。蜀川,指四川盆地,用“平似掌”来比喻,形象而又贴切。诗人面对展现于眼前的蜀川,应是心情开朗,但到了川中,离乡愈远,乡思也愈切。正是这种相反的心情,构成了此诗深婉而不低沉、萦回而不失开阔的基调,准确地表现了诗人其时的感受。从中可见诗人表现微妙感情的艺术才能。
(唐富龄)
荆渚中流,回望巫山,无复一点,戏成短歌
范成大
千峰万峰巴峡里,不信人间有平地。
渚宫回望水连天,却疑平地原无山。
山川相迎复相送,转头变灭都如梦。
归程万里今三千,几梦即到石湖边。
淳熙三年(1176),范成大辞去四川制置使职务,四年五月,离成都东下。八月,抵达湖北江陵,刚好这时候词人辛弃疾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邀他同游渚宫,范氏写了这首诗。江陵旧为荆州治所,荆渚,指江陵;诗写由江陵长江中流回头西望三峡的情景。每二句一韵,凡四转韵,每韵一意。
第一韵,写长江三峡峰峦之多。巴峡,原指重庆的嘉陵江峡,这里借指长江三峡,即瞿塘峡、巫峡、西陵峡。作者到了江陵,船已走过三峡,这里是回思。“千峰万峰”,极言峰多;“不信人间有平地”,船在万峰围绕之中,朝夕飘浮,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故有此想。起句正面写,落句故作疑辞从反面强调,有了落句,三峡地区山多的情景才显得突出,也就是跌宕转折之笔比直写之笔更为有力。
第二韵,写沿江西望,不见峡山。渚宫,春秋时楚国的别宫。范成大《吴船录》:“淳熙丁酉八月壬申、癸酉泊沙头,江陵帅辛弃疾幼安招游渚宫。败荷剩水虽有野意,而故时楼观无一存者。后人作小堂亦草草。”可见渚宫当时已荒凉,所以诗意不在写渚宫,而在写由渚宫沿江西望。这一韵写的是与上一韵完全相反的情况,但笔法相同。“水连天”,极言江长水大,也是直写;“却疑平地原无山”,从江陵江边平坦之地遥望,江天一片空阔,略无高处,故又有此想,也是故作疑辞从反面强调。前后两韵,通过心理感受的细致描写,表现出峡里峡外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象,而又互相映衬:因峡外的平旷而愈显得峡里的山多与山高;因峡里的山多与山高而愈显得峡外的平旷。三峡过了夷陵(今宜昌西北)之后,就进入平旷地区,《吴船录》说三峡中“山之多不知其几千里,不知其几千万峰,山之高且大如是。”然过了夷陵,“回首西望,则渺然不复一点;惟苍烟落日,云平无际,有登高怀远之叹而已。”清人张问陶《出峡泊宜昌府》诗:“送尽奇峰双眼豁,江天空阔看夷陵。”描写了相似境界。
第三韵,写对前面山水变换情况的感想,由写景转入抒情。在写这诗时,范成大已几经仕途的转徙,自东至西,从南到北经历了许多山川,世事仕途、自然景象,回思起来,不免有纷纭如梦之感。故这一韵就山川的送迎变化,很自然地触发此感,“转头变灭都如梦”之句,脱口而出。就其经历看,这句显然不止指自然现象,兼含对世事仕途的感慨,两个拟人的“送迎”字面,透露其中内涵,自觉意味深长。
第四韵,写计算何日可以到家,“归程万里”,嫌路程之远;“今三千”,只走完三分之一,嫌行进之缓。“几梦”,做几回梦,承上句,意谓再经几次梦境般的山川旅程的变换。“石湖”,在苏州西南的太湖之滨,风景优美,是作者别业所在,他爱此别业,因以自号。“梦到石湖边”,即梦还家。这两句在叙事中,备见思念石湖、急于还家的心情。上句写长途艰难,下句写盼望速归。
这首诗在八句中四作转折,转得轻妙自然,如行云流水,而音节柔和,神韵悠远,在作者的七言古诗中是最为轻灵的作品之一。
(陈祥耀)
鄂州南楼
范成大
谁将玉笛弄中秋?黄鹤归来识旧游。
汉树有情横北渚,蜀江无语抱南楼。
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舟。
却笑鲈乡垂钓手,武昌鱼好便淹留。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自四川东归,八月中秋前一天到达鄂州(今属湖北),中秋夜,受当地官吏的招待同游南楼而作此诗。南楼,以东晋时镇武昌的征西将军庾亮游此而著名。《世说新语·容止》:“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气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楼理咏。”庾后至登楼,“诸贤欲起避之,公徐云:‘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因便据胡床,与诸人咏谑,竟坐甚得任乐。”据考所游的南楼,是当时武昌城的一个谯楼,在今湖北鄂州市南。后人在今武汉市黄鹄(亦作“鹤”)山上所建的南楼,又名白云楼、岑楼,把它当作庾亮所游之处,而地点实非。范成大这次登临的,也是黄鹄山上的南楼。《吴船录》记:“壬午晚,遂集南楼,楼在州治黄鹤山上。”
起联“谁将”句点出游南楼在中秋,并闻歌管之声,暗用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诗意;“弄”字写出吹笛者缓吹闲赏、边吹边赏之态,和游者的心情合拍。记中的“壬午晚”,即那年的中秋夜。“黄鹤”句,就南楼附近的黄鹤楼的骑鹤仙人的故事,点明所游地点,并表现涉想的遐远。这次中秋之游,作者有特殊的兴会,《吴船录》载:“(南楼)轮奂高寒,甲于湖外,下临南市,邑屋鳞差……天无纤云,月色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况修南楼故事,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通计十三年间,十一处见中秋,亦可谓之游子。”除作此诗,并作《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词一首,云:“俾鄂人传之。”这一联笔调飘逸。
次联,写南楼形胜。南楼隔江遥对汉阳,西面、北面为长江所怀抱。“汉树”句自唐崔颢《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化来;“有情”,加重感情色彩;“横北渚”,贴切形势。“蜀江”句,即《吴船录》所谓“岷江自西南斜抱郡城东下”。“无语”除加重感情色彩外,又渲染夜静。“横”字、“抱”字,锤炼有力。
第三联,写鄂州城市和江面的夜景。当时鄂州商业发达,市面繁荣,《吴船录》载:“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炉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荆、襄、淮、浙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夕可尽,其盛壮如此。”鄂州并且是长江中游的军事要地,官、商船舰云集,故以此二句状之。“灯火”是夜游所见,“月”字点明中秋;“三更市”,说夜市直到深更;舟来“万里”,又多高插“旌旗”,江面喧闹非凡;“烛天”写灯火之盛,“摇”字写月兼联江水,气势极为雄壮。
结联,自嘲流连鄂州景色,不及早还乡。上三联叙事、写景,这联转为抒情,笔调应接起联,以飘逸胜,兼带风趣。鲈乡,指作者故乡苏州一带鱼米之乡,暗用张翰在洛阳思吴中鲈鱼脍之典;“垂钓手”,指隐者,用以自喻;“武昌鱼好”,化用三国时“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的谣谚。此联萌归隐之心,与同时《水调歌头》词所写:“想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辞异情同。
范成大的诗,多清新淡远之作,此诗却写得遒逸雄壮,接近陆游,与陆游《黄州》一诗,声调气势都极接近。纪昀《瀛奎律髓刊误》评为:“声调自好,然而浮声多于切响矣。”则近于苛求。
(陈祥耀)
初归石湖
范成大
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
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
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
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
范成大的家乡苏州,城的西南十里有石湖,是太湖的一个支脉,与当时有名的姑苏前后台只相距半里,风景优美。诗人晚年就卜居于此。在写这首诗之前,他曾被朝廷先后派到边远的静江(桂林)和成都去做地方大吏,惠农、固边,都有政绩。回朝后,在淳熙五年(1178)四月,以中大夫作了参知政事(副宰相)。任职两个月,就因与孝宗政见不合,御史借细故弹劾,获罪落职,领祠禄回乡了。诗,就是这年六月,初到石湖时写的。其时,诗人五十三岁,他离开石湖,已经六年了。
这是一首七律。律诗在通常情况下,内容要紧切诗题,诗题也就成了内容的概括。此诗正如题目所标的,是写自己初归石湖时路上所见、所感,是与平日出外游赏不同的。此外,这次虽是罢相而归,但诗中并无失意消沉的情绪;相反的,倒可以使人感觉到作者的心境是开朗的,自适的。他不大在乎仕途的升降得失,对宦海浮沉的厌倦和对石湖山水的眷恋,也使他这次能回家闲居,颇为恬然自安。
范湖草堂图(局部)
———〔清〕任熊
律诗论章法,有所谓起、承、转、合。起、承两联,诗意总是衔接得很紧的,所谓“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杨载《诗法家数》)。此诗前四句一气相连,用于描写归到石湖时所见景物。首句先写晓光晨雾景象,同时点明是天方曙明。日光初出为暾;青中透红为绀。日光蒙上一层雾气,呈红青色,与天空的碧色相互烘染,色彩艳美。景物是客观的,写在诗中却能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杜甫陷贼脱身后,回到羌村探亲,写诗即以“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的画面起头;虽二者所写,一为夕照,一为晨曦,景物有别,但表现初归愉悦之情则一。第二句写诗人石湖别墅之所在。横塘在苏州西南十里,塘甚大,其北有枫桥,即唐代张继夜泊题诗处。越城,春秋末吴王阖闾所筑的越耒溪故城,即石湖别墅所在地,诗人卜筑于此,因其城基,随地势高下而为亭榭。交待了地点方位,便写见到的田野和水塘景色。六月,田间水稻已开花,茂密深秀,一眼望去,路上行人都只露出半截身子;一只水宿的白鹭,在长满菱叶的池塘里,显得特别洁白可爱。这景象给人以清新、欢快的感觉。“行人”正归路所见,“宿鹭”与拂晓相应;而“半出”、“孤明”等字眼,尤用得富于表现力。唐人陶岘《西塞山下回舟作》诗有“鹭立芦花秋水明”的佳句,与此诗“宿鹭”句的意境仿佛,但又不相同。彼写秋水明澄,似见倒影;此写菱塘覆翠,白羽耀眼。“明”字在这里不形容水而形容鹭,所以与“孤”字配搭,与苏舜钦诗“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明”用法相同。稻花飘香,菱叶满塘,又是丰年的景象。这当然也会增添初归诗人的兴会。
前四句没有正面点出“初归”,只是通过初归者对所见一切都很有兴趣的眼光,来描写客观景物。如果后面仍旧没有交待,那就容易与平时清晨出游相混淆,不能做到紧扣诗题。所以,从第三联的“转”起,就突出了“初归”这层意思;同时也转入以写主观感受为主:“信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路是旧时认识的,所以只须信步走去,不怕走错;几次碰见老人,仔细辨认,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们都是我从前的邻居。这两句写初归感受十分真切。又好在同置于一联之中,用的是“理殊趣合”的“反对”(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语)。上句说无心,下句说留意;上句安闲,下句惊讶;“信脚”易走错,反说“能知”,“邻翁”本熟悉,却要辨“认”;初归识路,是似新实旧,惊认邻舍,是熟已变生。总之,从不同角度,写出了阔别多年而重归故里的感受。
末联把今昔之感更明确地抒写了出来:“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鸣蜩翠扫空。”斜桥,当是石湖的一座桥名。蜩,即蝉,俗称知了。诗人说,昔日亲手种在桥边的柳树,如今已绿荫蔽天,蝉声满耳了。这里,令人联想到一个常用的典故:东晋大将桓温,北伐时,经过金城,看见自己从前手种的柳树“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折条,泫然流泪。”(《世说新语·言语》)但范成大此诗不能算用典,虽然他写诗时肯定也会想到这个典故,甚至可能觉得因为有此熟典,更可以加强今昔之感。所以说不能算用典,因为诗人写的首先是实事实景,再说,今昔之感的性质也不同。范成大见手种柳树长大,并没有“泫然流泪”,倒是流露出欣然赞赏之情,或许他还惋惜自己没有更早一点回到石湖来。“无数鸣蜩翠扫空”,写得有声有色,何等气象!苏轼有诗曰:“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秀州报本禅院乡僧》)“翠扫空”三字,即出于此。东坡用以写山,石湖用以状柳,借其语而翻出新意,但仍表示赞美。当然,其中也有感慨。诗以景语作结,映照发端,宕出远神,余味无穷,这是很高明的。
(蔡义江)
秋前风雨顿凉
范成大
秋期如约不须催,雨脚风声两快哉!
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境似潮来。
酒杯触拨诗情动,书卷招邀病眼开。
明日更凉吾已卜,暮云浑作乱峰堆。
这首诗为淳熙五年(1178)、六年间范成大居石湖时所作[2],写立秋前雨后“顿凉”之喜。
起联,写“秋前风雨”。“秋期”句,谓立秋有固定日期,不烦人力去催。不过日期虽有固定,但暑气却未必在此时即能消退,秋后热是常见的,故次句说遇到“雨脚风声”而有“两快哉”之感。“快哉”,即宋玉《风赋》“快哉此风”意。起句写季节之常,次句写遇风雨之快。
次联,写喜凉之情。此诗前后三联笔致均较平,惟此联最精警。秋前之凉爽,本为人们所盼望的,故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的“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之句,传诵人口。但写喜凉而用“如寇退”作为比喻的则极罕见。对句用“似潮来”譬喻老境来势的迅猛,亦不寻常,不像以潮比愁之为常见。苏轼《洞仙歌》词:“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可知迎凉、避老,两美难兼。诗以“但得”、“不辞”四字冠于句首,显出瞬息间心情的变化,表示宁为前者而牺牲后者,以坚决语气强调,和他后来所写《立秋二绝》中的“岁华过半休惆怅,且对西风贺立秋”,用意相近。这一联,就组织言,是工整的对偶;就气机言,又是语意贯连的流水对;所以兼有立意新颖、取譬奇特、语言精工、气机灵活的妙处。
第三联,写天凉后生活的变化。天气凉爽了,故觉酒杯可亲近,亲近酒杯,又收到“触拨诗情”之效;天热、眼病,都不利于看书,天气凉爽了,读书的兴致又起,“病眼”也就受“招邀”而继续去看书。“触拨”、“招邀”,从物拟人写来,角度有变化,用词也新鲜。这联所写“顿凉”之效,使上联所写之“喜”显得更有着落,起了以事足情,以绿叶扶红花的作用。
结联,预料未来情况。今日之凉,是否一现即退,开头尚有难卜之意,故有“但得”的假设之词。这一联则由于观察到“暮云”全作“乱峰堆”,云气犹浓,雨自不会骤歇,故能够肯定“明日更凉”,由当前写到未来,使“喜”意更深,余味盎然。
杨万里《石湖先生文集序》评成大诗:“大篇决流,短章敛芒,缛而不酿,缩而不窘。”陈訏《宋十五家诗选》评:“范石湖取境雅瘦,力排丰缛,然气韵自腴,故高峭而不寒俭。”王昶《舟中无事偶作论诗绝句四十六首》评:“石湖居士真清远”,这首诗的风格,庶几近之。
(陈祥耀)
〔注〕
[2] 据周必大为范氏所作《神道碑》,六年范氏起知明州;然按范集编次及周氏所作《制词》,似六年范氏尚在家。
晚步吴故城下
范成大
意行殊不计榛菅,风袖飘然胜羽翰。
拄杖前头双雉起,浮图绝顶一雕盘。
醉红匝地斜曛暖,熨练涵空涨水寒。
却向东皋望烟火,缺蟾先映槲林丹。
这诗与《秋前风雨顿凉》为同年之作,也写于苏州。吴故城,春秋吴国旧城,又名鱼城,遗址在今苏州市西横山之下。
起联写“步”字。意行,随意而行;“不计榛菅”,不畏杂乱的草木丛生,表吴城故址的荒凉,不只是古书所说的宫室为沼、麋鹿游于苏台了。“风袖”句,秋风轻吹,“两袖飘然”,胜似飞鸟振翼,表明季节及“步”时的姿态。“意行”、“风袖”这种词语,唐人用过,如刘禹锡诗“意行无旧路”,白居易诗“风袖低昂如有情”,然不多;宋人喜欢用,是宋诗求新求炼的一种用字法。这一联叙事,已带景;后三联全属写景,最后略带叙事。
颔联,写“步”时的仰观。拄杖缓缓前行,羽毛美丽的山鸡在杖前双双飞起;一头大雕在高塔上空盘旋,是“一”、是“双”,是杖前、是塔顶,写得很实;但不呆板,因为出句景丽而逼真,对句景壮而雄浑,笔法与气势都不平凡。
颈联,写“步”时的俯视,又点“晚”字。斜阳照着满地的红叶,使秋天的黄昏还带着暖意,澄澈平静的江水涵映天空,水涨时却也使寒意上升“醉红”指红叶,从白居易《醉中对红叶》的“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句化出;“熨练”指江水,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的“澄江静如练”句化出。用这两个词,也是宋人字法,“熨”字尤刻意提炼。“匝”字、“涵”字虽较经见,也用得妥帖有力。这一联一陆一水,一暖一寒,一红一白,一照一涵,一近一远,意象高度集中,映照得妍丽多彩,引人陶醉。
结联写“晚步”到月色初生。经过仰观俯察、近视远望之后,转向东边高处望望人家的烟火,不知不觉中,一轮缺月已经升于天空,照在红色的槲林上,景色在清幽中还保持着绚丽。这联虽带叙事并作结束,“槲林丹”呼应上文“醉红”,但写景仍有新的境界,结束中更作伸展。
尤袤说范成大诗“温润”,杨万里说它“清新妩丽”,翁方纲说作者“善作风景语”,读这首诗,可以看出这些特点。
(陈祥耀)
重阳后菊花二首
范成大
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
世情儿女无高韵,只看重阳一日花。
过了登高菊尚新,酒徒诗客断知闻。
恰如退士垂车后,势利交亲不到门。
这二首诗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作者家居石湖时。
古代咏菊之诗,主要有三类:一是写赏菊、爱菊,如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秋菊有佳色”;二是借菊花以自表品格,如韩琦的“虽惭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三是论菊,如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二首诗则是借菊讽世的,有其别致之处。
诗写人们重阳看菊之事。重阳与菊花的关系:汉高祖戚夫人的侍儿贾佩兰,从宫中放出,为扶风人段儒的妻子,她说汉宫中重阳有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之举。事见《西京杂记》。陶渊明九月九日没有酒喝,坐在宅边菊丛中采菊,望见穿白衣的人走来,乃是王弘送酒,酒到就取喝。事见《续晋阳秋》。汝南人桓景九月九日登高避灾,除了系茱萸,又喝菊花酒。事见《续齐谐记》。到了宋代,都城汴京还盛行重阳赏菊之事,见《东京梦华录》。
第一首。起句先写重阳后的菊花无人观赏。“寂寞”,无人到来;“东篱”,因陶渊明诗意而后人借以特指菊花栽种之地。“湿露华”,菊花带着湿露,犹鲜嫩可爱。后三字与前三字对照,以见无人见赏的可惜,七字之中,自为比照,词意充实。第二句,又申述菊花之美,与重阳前相较,进一层比照。“依前”,不异重阳之前;“金靥”,形容金黄色的菊蕊;“照泥沙”,光彩照地,然只独照泥沙,有伤叹之意。第三四句“世情儿女”,指世俗之人;说他们没有超脱的情趣,即“无高韵”,所以只能应着节日故事,“看重阳一日”之“花”,实际上意在求福求寿,不解赏花。这诗借看菊事刺世人的庸俗。
第二首。起句写过了重阳“登高节”后,菊花尚新,也即第一首前二句的意思。第二句写“酒徒”与所谓“诗客”,都没有声息了,不再来赏菊花了。第三四句说菊花在节日与节后受人们的不同对待,恰好像当官的人辞官之后,“亲交”都不再“到门”探访一样。垂车,犹“悬车”,以悬挂车子表示不再当官上朝(即“致仕”)。范成大做过大官,这时“致仕”家居,大概也尝过世人这种冷淡的况味,故见重阳后的菊花有感而一发之。这首诗借看菊事刺世人的“势利”。
这二首诗借花抒感,感从事生,不是凭空而来,又抒发得自然,抒发得明白如话,有其独到之处;然好作议论,求明畅,不尚含蓄,又显出宋诗的特点。
(陈祥耀)
咏河市歌者
范成大
岂是从容唱《渭城》?个中当有不平鸣。
可怜日晏忍饥面,强作春深求友声。
范成大的爱民诗继承了白居易、张籍、王建新乐府的现实主义精神,其中的《四时田园杂兴》等又深得刘禹锡竹枝词之神韵,清新轻巧,饶有民歌风味,颇负盛名。这首《咏河市歌者》虽系歌咏下层市民,亦与其田园诗同调,兼具新乐府、竹枝词二者的韵味。
河市原指宋代汴京城南至汴河之间的市区,后亦泛指一般通都要邑的濒河之市,这里是商旅云集,居民繁夥之地,也是民间艺人卖艺求生之处。范成大晚年退职家居,得以接近下层人民,写了不少关心民生疾苦的诗。这首诗就是以民间艺人为描写对象,而表现诗人深切同情和关怀下层人民的篇章。同时,借此抒发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之感。
诗首先从歌声写起,“从容唱《渭城》”,是说这位歌者正以高超技巧演唱《渭城曲》(即《阳关曲》、《阳关三叠》)。但又并非平直地叙写,因为他从歌者那纡徐婉转的演唱中,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平之气、激越之声,所以便以设问句开头,着“岂是”二字,意谓歌者难道是只传达了《渭城曲》的精妙,歌声中难道不蕴含着别的什么吗?这样,首句设问便为下文蓄势,至次句迸发而出:此人胸中应该是怀有不平才唱出了这样的歌声啊!这一问一答的两句抒写,生动地传达了这位歌者的心声。韩愈《送孟东野序》云:“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那么,这位歌者到底有什么思、怀,有什么不得已、不平呢?
至三四两句,便用一意义相承、对仗工稳的流水对消释了读者心中的疑团,原来诗人歌咏的是一位孤苦无告、身陷窘境的民间歌者。诗人从听觉感受的抒写转到了视觉形象的描绘,展示了一幅悲惨的画面:暮霭降临,歌者犹未进食,不得已而忍饥高歌,希求得到救助。此二句着一“忍”字、“强”字,则歌者强颜欢笑之情、境况凄凉之状,跃然纸上;而以“可怜”二字领起,则诗人的同情之意,亦历历可见。“求友声”一语,出自《诗·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由对歌者形态的描摹回到了对其歌声的叙写,既指春深阳关送友名曲《阳关曲》,与首句相应,又用以暗喻歌者因处境艰难、援手乏人而不由发出的噍杀之声,与次句相续,意境完整,含义深邃。
这首绝句音调和谐自然,婉转流利、曲折有致,语言朴素平易,用字工练轻巧,无忸怩造作之态,有竹枝民歌之风。范成大反映民生疾苦的诗很多,除了有名的《四时田园杂兴》、《腊月村田乐府》、《催租行》、《后催租行》等外,还有不少与《咏河市歌者》类似的篇章,对贩夫、卖卜者、鬻鱼菜者、卖药者等啼饥号寒的下层市民作了深情抒写,其中有的虽然只是他“被暖如熏”的睡梦之余的同情和叹息,但他那种“汝不能诗替汝吟”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
(萧作铭)
春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二、其三、其五、其六)
范成大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
舍后芳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
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
桃杏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
社下烧钱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满地花狼藉,知是儿孙斗草来。[3]
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
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4]
〔注〕
[3] 斗草:找些奇异的花草互相比赛,以新奇或品样多者为胜。
[4] 碌碡(liù zhóu):压平田地、碾脱谷粒的农具。石制,北方称为辗。
范成大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同尤袤、杨万里、陆游齐名。他的诗秀雅清婉,自具一格,在当时就很受到称赏。他早年游宦四方,五十七岁以后,退职闲居,在苏州石湖过着优游度岁的生活。在这时期,他写了《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获得“田园诗人”的称号。这一组大型的田家诗,说得上是他晚年的名作。在此之前,如王维等人也写过些“田园诗”,却旨在抒发个人的闲情逸致,鸡犬牛羊和农民不过是借来点缀的诗料,说不上反映农民生活。范成大的“田园诗”就不同,他确能生动真实地写出农家的忧喜悲欢,写出农家的劳动生活,连带农村中的风俗习惯都大量收在笔底,恍如一幅农村风俗画的长卷。在此之前,诗坛还没有出现过,这正是范成大独创一格的作品,所以一向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
这里选的是他《春日田园杂兴》中的四首,只能说是“窥豹一斑”。
这组诗写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那时宋、金分立,南北对峙,双方暂时处于休战局面。江南的农民,因此也得到稍喘一口气的机会,颇能显出一些生气。本组诗的第一首“土膏欲动雨频催”,是从自己的住宅写起。描写春光遍地涌来的气势,很是生动。
“土膏欲动”是说土地解冻、地气回苏。“雨频催”补一笔天气。天上和地下一齐动作,春的气息就很快蓬勃起来,因此“万草千花”纷纷茁长。“一饷”即一晌,是片时间的意思。写花草到处出芽、抽叶、开花,转眼之间,山上、地下、树林、屋角,全都变了样。这两句概括有力,形象鲜明,使人恍如看到一组描写春神活动的“卡通”。
下面两句一转,视野缩小,镜头转到院子一角。在屋后,一片荒废了的园地,虽然久已没人耕耘,可是野花杂草却拼命长起来,依然是绿葱葱的一片。再看墙根底下,忽然长出了几个竹笋的嫩芽。院子里本来没有种竹,怎么能长出笋来啊!仔细一瞧,原来隔邻的竹根从地底横穿过来,毫不客气地把笋长到我家里了。
这最后一句可说是传神之笔。上面写了满山满野,百草千花,也写了舍后荒畦的绿秀,但是还嫌太泛,还不够饱满酣足,必须再来一笔放大的特写。这个镜头怎么找呢?凭着诗人的细心观察,终于给他找到了,那几棵破土而出来自隔邻的笋尖儿,不就是最好的诗料吗!于是诗人把它轻轻移来,放进诗中,整首诗顿然血肉充盈,精神饱满。请看,连隔邻的竹鞭(竹根横行伸展,所以叫竹鞭)也不肯受围墙的限制,竟然穿墙破土,钻进我的院子里来,春神的威力这还不厉害吗?诗人把“春”字写得如此生动活泼,形象鲜明,笔酣墨饱,实在不能不令人惊叹佩服。
“高田二麦”一首,着重描写清明节的自然景色。“二麦”是大麦、小麦。麦怕水耐旱,所以江南农民把它种在高田里。据宋应星《天工开物·乃粒篇》载,西起今四川、云南,东至今福建、浙江、江苏,以及安徽、湖南、湖北,这个广大地区中,种植小麦只占粮食总产的二十分之一,大麦更少。明代如此,南宋也该相差不远。因为麦子都种在高地,所以诗里说“二麦接山青”。用“接”字就暗指麦子还青,同山上的草色一样。此时,低处的水田还未到播种时期。《天工开物》说,清明浸种时,每石种子浇几碗冰水,可以解除暑气。可见清明正是浸种时候,所以说“傍水低田绿未耕”。诗人对耕种季节,观察细微准确,绝不是关在屋子里只凭翻书本说空话,而这又正是“田园诗”写得成功还是失败的关键。王维的“青菰临水映,白鸟向山翻”(《辋川闲居》),“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淇上即事田园》),“田夫落锄至,相见语依依”(《渭川田家》),还比较好写,因为大概不外如此;而范成大笔下描写的田园,就切实具体得多。
后面两句,写插秧之前农民趁闲庆祝节日。他只用“踏歌椎鼓过清明”七个字便交代过去。南宋时,城里人把寒食到清明节作为重大节日来庆祝,郊游、扫墓、插柳、上头、赛龙舟、演奏音乐等等,吴自牧《梦粱录》里记载了许多热闹的事。但在农村,大抵只是踏歌(踏脚作节拍唱歌)椎鼓罢了。这也可以看出城市和农村风俗不完全一样。
“社下烧钱”一首写的是春社(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时农民祭社公的热闹情景。《荆楚岁时记》说:“社日,四邻并结宗会社,宰牲牛,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在当时的农村,这是祈祝丰收的重要节日。诗人运用简练的笔墨,先写祭社的场面,“烧钱”是焚化纸钱,那是向神表示敬意,送上一些财帛,讨好一番。自然又免不了大锣大鼓,尽情敲打,制造气氛。然后就在社公跟前,排开酒席,父老上坐,子弟在下,摆上祭肉之类,大家高兴喝酒。到了天晚,父老们先醉了,于是由年轻人扶着回家。这一节用的虽是粗笔大写,却已显出那种热烈的气氛。
下面转入特写镜头:醉了的父老们脚步蹒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发觉路旁地上丢满了折下来的青枝绿叶,各色各样的花朵,一片乱糟糟的。老人不禁心里发笑,那些孩子们闹了半天的斗百草,不知到底谁输谁赢,如今却把辛辛苦苦找回来的东西,随便乱丢一气就完事了,想来也真可笑。这两句收拾得很有情韵。一场吵吵闹闹的斗百草没有一字加以描写,却从老人的醉眼中重新呈现出来,但又只是抛残了的东西。使人从中想象出刚才青少年们那股子傻劲。真有悠然不尽的情致。
斗百草这种游戏活动,最早见于《荆楚岁时记》,那是南朝时的风俗,唐代相沿下来,时间却是在端午节。那么,宋代有没有这种习俗呢?有人看到《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粱录》这些书没有记载,只偶见于词人作品中,以为宋代便已不流行了;但从范成大这首诗来看,却又分明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改在社日举行而已。
第四首“骑吹东来里巷喧”,先是写远的一笔:又是车队,又是马队,又是乐队,旗帜招展,好一派气势,乡下人霎时惊动了,大人孩子纷纷跑出家门来瞧,嚷成一片。原来官老爷“行春”来了。那原是汉代就有的故事,太守每年春天,亲自巡视地方,劝耕、赈救。这做法到宋代还有。第二句就是点出这一队人马的来历。“闹如烟”,看来是很有一番惊动。乡绅、父老、乡长、保长等,不免都要叩头迎接,在形式上大大摆弄一番的。不过诗人没有时间腾出笔墨去细细描写,却又是转过他那灵巧的笔尖,写一个老乡———也许是甲长什么的,吆喝放牛的孩子:“你这家伙呀,不要把牛拦在大路上,快把那畜生拴到那石滚子(北京叫石呆子)旁边去!”这一笔真够生动,官老爷的威风,老百姓的惊慌失措,放牛孩子的天真无知,全都活画出来了。
六十首《田园杂兴》,写了南宋苏州一带的农村风光,内容颇为丰富,佳作更是不少。这才是经得起寻味的“田园诗”。
(刘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