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季宣
【作者小传】
(1134—1173)字士龙,号艮斋,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少时从伯父弼宦游,熟知南渡初事。后从程颐弟子袁溉学。绍兴末,为鄂州武昌令。乾道中进大理正,后知常州,未赴而卒。反对空谈义理,注重研究田赋、兵制、地形、水利等世务,开永嘉事功学派先声。有《浪语集》、《书古文训》。
春愁诗效玉川子
薛季宣
春阴苦无赖,巧解穷雕锼。
入我方寸间,酿成一百万斛伤春愁。
我欲挹此愁,寸田无地安愁刍。
沃以一石五斗杜康酒,[1]醉心还与愁为谋。
愁肠九转疾车毂,[2]扰扰万绪何绸缪。[3]
愁思傥可织,争奈百结不可。[4]
我与愁作恶,走上千尺高楼。
楼千尺,溯云汉,只见四极愁云浮。
都不见铜盘之日,缺月之钩。
此心莫与明,愁来压人头。
逃形入冥室,关闭一已牢。
周遮四壁间,罗幕密以绸。[5]
愁来无际畔,还能为添幽。
忧我有龙文三尺之长剑,真刚不作绕指柔。
匣以明月、通天、虹玉、烛银之宝室,[6]
可以陆剸犀象、水断潜伏之蛟虬。
云昔黄帝轩辕氏,用斩铜头铁额、横行天下之蚩尤。
拟将此剑斮愁断,[7]昏迷不见愁之喉。
若士为我言,子识愁意否?
愁至不忘,以愁生有来由。
闭愁不足计,空言学庄周。
日中之影君莫避,处阴息影影不留。
疾行嫌足音,不如莫行休。
因知万虑为萦愁之繂,[8]忘怀为遣累之舟。
归来衲被盖头卧,从他鼻息鸣齁齁。[9]
取友造物先,[10]汗漫相与游。
朝跻叫阊阖,[11]夕驾栖丹丘。[12]
天公向我笑,金母为我讴。[13]
酌我以琼浆、玉液、朝阳、沆瀣之浓剂,[14]俾我眉寿长千秋。
却欲强挽愁作伴,愁忽去我无处踪迹寻行辀。[15]
惟有春华斗春媚,一一茜绚开明眸。
又有平芜绿野十百千万头钝闷耕田牛,踏破南山特石头。
〔注〕
[1] 杜康:传说中酿酒的发明人。
[2] 毂(gǔ):本指车轮木,这里作车轮解。
[3] 绸缪:这里是缠缚、绵密的意思。
[4] :抽引、整理。
[5] 绸:同“稠”,密。
[6] 明月、通天、虹玉、烛银:都是珍宝名,古有明月珠,通天犀。
[7] 斮:同“斫”(zhuó),砍,斩。
[8] 繂(lù):粗绳。
[9] 齁(hōu):鼻息声。
[10] 造物:天帝。
[11] 阊阖:天门。《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12] 丹丘:神话中的仙山。《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归乡。”
[13] 金母:即西王母,因西方属金,故称金母。
[14] 朝阳、沆瀣:出自《远游》:“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王逸注:“朝霞者,日始欲赤黄气也。沆瀣者,北方夜半气也。”朝阳即朝霞。
[15] 辀(zhōu):车辕。
这是一首政治抒情诗,题目中标明“效玉川子”。玉川子是唐代诗人卢仝的号。唐德宗贞元末到宪宗元和时期,诗坛上涌现了以韩愈为首的一派诗人,他们一反代宗大历以来圆熟浮丽的诗风,走上幽僻险怪一路。卢仝是这一派诗人中的著名人物,他的《月蚀诗》和韩愈的《陆浑山火》都是这一派诗风的代表作品,薛季宣这首《春愁诗》所仿效的就是卢仝的《月蚀诗》。
薛季宣活动在南宋高宗绍兴末到孝宗初期,乾道九年(1173)即病死,才四十岁。在宋、金对立中,他父亲薛徽言是一位主战派。绍兴十年(1140),秦桧建议与金议和时,薛徽言时为起居舍人,他“自殿坳直前,引义固争,反复数计,中寒疾以卒。”(吕祖谦《吕东莱文集》卷七《薛常州墓志铭》)。薛季宣自幼受家庭教育并受岳飞、韩世忠等抗金的英勇事迹的鼓舞,也是一位坚定的主战派。他本人又是一位经学家,刚正嫉邪,做官严正。正当他壮年有为时期,宋孝宗任用张浚为主帅,指挥北伐,因将领不和,导致符离之败,结成隆兴和议,从此南宋一蹶不振,苟安一隅。这种形势对他来说是感到痛心疾首的,但又无力挽回这种衰颓的政治形势,于是发而为诗,一泄悲愤不平之气,构成了这首诗的主调。
全诗可分为三段。
从首句到“还能为添幽”为第一段,写春愁的产生。
开头四句就以恣肆之笔写出了郁结于心的春愁。“愁”本来是抽象的思想感情的活动,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但在诗人的笔下,却成了有形可见、并可斗量的具体形象。春天无赖,巧于雕愁镂恨,它进到自己只有方寸之地的心田里,造成了一百万斛的伤春愁。这比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秦观《千秋岁》)来,更为新奇,更为生动,使人对愁有了立体感;比起“犹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春晚》)来,有了新的发展。方寸之地的心田和一百万斛的春愁之间发生了尖锐的矛盾。下边展开了怎样对付春愁的描写,越写越幻:把它容纳下来吧,心田里没有余地安置养愁的草;用美酒把他浇走吧,结果是“举杯浇愁愁更愁”,愁肠的转动比车轮的转动还要快,万端愁绪把自己困绕住而无法挣脱;把它织成布吧,怎奈它有百结在身,理不出个头绪来;走上高楼躲避吧,尽管楼高千尺,上冲霄汉,看到的仍然是愁云密布,不见日月;跑到暗室躲开吧,不管把房门关得多么牢固,四壁遮挡得多么严密,它仍然能掩袭而至,使冥室更加幽暗。这一大段诗情迷离惝恍,把春愁渲染得淋漓尽致,简直是弥天盖地,莫非愁思,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对于它无计可施,怎么办呢?这就逗出了第二段的诗意。
从“忧我有龙文三尺之长剑”到“昏迷不见愁之喉”为第二段,写用剑斩愁而失败。
这一段里首先展开对龙文宝剑的夸张描写,为最后一句蓄势。“真刚不作绕指柔”句是反用晋朝诗人刘琨《重赠卢谌》“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诗意,表明这把宝剑的坚硬,宁折不弯。盛宝剑的匣子装饰着明月珠一类的珍宝,它锋利无比,可以陆斩犀象,水斩蛟龙。当年黄帝轩辕氏曾用它来杀掉铜头铁额、横行天下的蚩尤。用它来斩断愁根,照理定可取胜,谁知昏迷之中看不见愁的咽喉所在,这最后一着也失败了。
这一段里最重要的句子是“云昔黄帝轩辕氏,用斩铜头铁额、横行天下之蚩尤。”古代相传,黄帝大战蚩尤于涿鹿之野,斩杀蚩尤。涿鹿在今河北西北部,邻近北京市,这一带在南宋早期曾是金朝南下的大本营所在地。诗里的蚩尤显然是暗指金国。通过这一句,前边大段渲染的春愁的内在涵义便迎刃而解。所谓春愁是宋廷对金一再屈服所造成的衰颓形势的激发而产生的悲苦情绪,点明了这首诗的主题。
从“若士为我言”到末句为第三段,写解愁之方。
这一段诗意转折而下,主要采用《庄子》、《楚辞》的语意,构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想求得精神上的解脱。“若士”是从《庄子·秋水》里对河伯讲大道的“北海若”化来,“若”,据说是北海之神。若士劝诗人学庄周以解愁。下边“日中之影君莫避”四句就是化用《庄子·天下》里批评惠施的“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的语意。日光下的影子是躲避不了的,站在阴处,影子自然不留;快步走路而恶足音是不行的,停止不走,足音自然消失。从这个启示中,诗人悟出了“万虑为萦愁之繂,忘怀为遣累之舟”的道理。这是本段中最重要的两句。思虑太多,就成为系愁的绳索;反过来,什么都不想,把一切付之淡忘,所有的愁累就会消除,可以安然蒙头大睡,进入到逍遥自得的境界,取得最大的自由。在天帝之先找到朋友,相与遨游于广漠之野,早叫天门,晚栖仙山,看到天公笑,听到王母歌,饮到玉露琼浆,享寿千载。这时候即使强拉愁来作伴,它也会挣脱而去,无影无踪。眼前出现的是一派明媚春光,百花争妍,绚丽多彩,还可看到绿野上千万头老牛在踏着石头耕田。这一大段精神世界的描写,表面看来,诗人的愁已解除,心情已趋于平静,实际上仍是激愤心情的描写,只是手法不同。最后写耕田牛的拗折长句暗示出,人也要像它们那样,忍辱负重,不声不响,度着艰难的岁月。不平之情,见于言外,这是对于当时政治现实的嘲讽。他在另一首《春阴》诗里说:“仰头望虚碧,冥冥密云遮。风尘政昏暗,逃形乏浮槎。顾影还自笑,狂游荡无家。弩头强应世,钝若倒拔蛇。”和这首诗可以互相印证,看出他的主旨所在。
在唐人诗里,感春、伤时一类的作品已经很多,南宋的诗人、词人更喜欢用春愁、春恨、感春、伤春之类的题目,抒写他们的家国之感,身世之悲。薛季宣这首《春愁诗》,就其内容来说,也不出当时常见的范围,但在艺术上却很有特色。全诗纯从想象着笔,豪气横溢,思如泉涌,波澜起伏。全诗六十三句中,盘空硬语,联翩而下,似庄似谐,塑造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象,例如开头四句对于春愁产生的描写,第二段中对于龙文宝剑的描写,第三段中对于耕田牛的描写,都出人意表。和诗情跌宕相应的是句式的变化,有三字句,四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九字句,十字句,十三字句,十四字句,最长的是十六字句。单是句式的变化,已经超过了卢仝。在这些句式中,几乎没有一句不拗折,越长越拗,正是诗人的着力所在,以表现胸中抑郁不平之气。例如第三句“入我方寸间”五字句之下,接以“酿成一百万斛伤春愁”九字句,以写愁绪之重。又如“云昔黄帝轩辕氏”七字句之下,接以“用斩铜头铁额、横行天下之蚩尤”十三字句,以写宝剑的锋利。又如“一一茜绚开明眸”七字句之下,接以“又有平芜绿野十百千万头钝闷耕田牛”十六字句,后边再接以“踏破南山特石头”七字句,以写耕牛的艰辛,读之如暴雨骤至,令人骇愕。用这种表现手法,把抽象的思想感情的活动写得这样酣畅,在宋人诗中是罕见的。乍看似乎险怪,实则皆有义理可寻,情深味厚。
(李廷先)
朱淑真
【作者小传】
(约1135—约1180)号幽栖居士,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南宋初年时在世。出身仕宦之家,尝随夫宦游吴、越、荆、楚间。相传因婚嫁不满,抑郁而终。能画,通音律。词多幽怨。亦能诗。有《断肠集》、《断肠词》。
秋夜
朱淑真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这是一首抒发幽情苦绪的诗,在艺术上颇具特色。
诗中所写,不过“秋夜无眠”四字,内容是屡见不鲜的,其妙处在于,作者只选取了三更前后铺床欲睡时的一个片断进行描写,又写得深婉含蓄,耐人寻思。前两句叙事,后两句写景,无一语抒情,而“情”字隐含其中,不仅有情,而且情很浓重。“夜久无眠秋气清”,点明“秋夜”二字,而且是“夜久无眠”;“烛花频剪欲三更”,把“夜久”具体化———“欲三更”。女主人公为什么“夜久无眠”?始终不肯直接说出,她让读者自己从诗里寻找答案,她只是向读者透露出自己在这漫漫之夜里的举动———“烛花频剪”。烛花即灯花。古人认为灯花是一种喜事的预兆,杜甫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独酌成诗》),可证,诗人对此也深信不疑。她在《秋夜牵情》诗里说:“灯花占断烧心事,罗袖长供挹泪痕。”显然,是频频结成的灯花,触动了她的心事。灯花频生,当有喜事,可命运偏使她不幸。此时的灯花怎能不牵动万千愁绪!当她从似幻似梦的忧怨中醒来,意识到时已三更,应当安歇的时候,诗人笔锋一转,潜移默运,把那愁绪融入景物描写中去了。妙的是,明明要写“无眠”,反从“欲睡”写起:“铺床凉满梧桐月”,铺床欲睡之际,才发现了那从梧桐叶间筛下来的满床月影。“凉”字照应题中“秋”字,既写天凉,也写心境之幽寂。由室内的月影,过渡到室外的月影,抬头向窗外一望:“月在梧桐缺处明”。后两句运用了顶针句法,写由望床上之月到望天上之月,造成了缠绵的情调。写月光,不从正面写,而是写梧桐叶间若隐若现的月影,桐与月交织成一个纡徐委曲的深邃意境。借以渲染题中“秋”字。同时,月与梧桐又是最能撩人情怀的景物。诗人曾经这样写道:“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萧郎,唐诗中常用,指情郎。在这漫漫秋夜,孤衾独宿,烛花频剪,白马萧郎、天长地久之事渺不可得,伴我者唯有月华与桐影,此情此景,愁何以堪!至于后半夜的景况如何,就用不着写了,她哪里还能够入睡呢!景中寓情,以景写情,不言“愁”字,而句句带愁意,此诗的好处在此。
(张燕瑾)
陈傅良
【作者小传】
(1137—1203)字君举,号止斋,温州瑞安(今属浙江)人。有文名。乾道八年(1172)进士。教授泰州,改太学录。光宗时由知桂阳军迁提举常平、茶盐转运判官。宁宗朝召为中书舍人兼侍读。官终宝谟阁待制。卒谥文书。有《止斋集》、《春秋后传》、《历代兵制》等。
用前韵招蕃叟弟[1]
陈傅良
细看物理愁如海,遥想朋从眼欲花。
逆水鱼儿冲断岸,贪泥燕子堕危沙。
百年乔木参天上,一昔平芜着处佳。
行乐不妨随邂逅,我无官守似蚳蛙。
落花风雨奈愁何?愁亦不应缘落花。
尚可流觞追曲水,底须占鵩似长沙?
无人晤语鸟乌落,为我食贫楼笋佳。
休说关河无限恨,腹非空怒道旁蛙。
〔注〕
[1] 指《春晚一首约同志泛舟》。
蕃叟,是陈傅良族弟陈武的字。南宋中期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派提倡道学,攻击对金和议,主张革除弊政,当时,同他们为敌的人物韩侂胄掌权,便大规模地迫害理学派人士。庆元二年(1196)夏,作为理学派中坚分子的陈傅良被谗罢官,次年十二月,又明令省部公开登记赵汝愚、朱熹等五十九人入“伪学逆党籍”,傅良与陈武皆在党籍之列。一时“稍以儒名者,无以容其身。”(《宋史·朱熹传》)这两首诗就写在作者罢官后那种风雨飘摇的日子里。
第一首以抒发愤懑为主,兼及招游。物理,指事物的常理。朋从就是朋友。首联写作者从事物盛衰的大势中悟出人事沧桑的真谛以后“愁如海”、“眼欲花”的悲怆心情,为全篇张本。句中的“细看”、“遥想”既是由“物理”到“朋从”的媒介,又表现了作者睹物怀人时的冥想之状。中间四句连用三个比喻,反映了作者及其朋从遭受打击的过程,流露了作者的不满情绪。入庆元党籍的,多半是在野名流,文章道德均为世所重。所以诗中写鱼用“逆水”“冲断岸”,正象征着作者及其同人不畏强暴的勇敢精神;“贪泥”句隐喻贪权误国的韩侂胄之流。写树,更是“百年”、“乔木”、“参天上”连用,隐喻道学中人的风骨。“断岸”、“堕危沙”,则暗示贪权小人难得善终。七八句更是表现了诗人触处悟道,与自然合一的胸襟。蚳蛙,通作蚳鼃,战国时齐国大夫。据《孟子·公孙丑下》记载,蚳鼃曾进谏齐王,因未被采纳遂弃官而去。孟子就此事感慨道:“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作者的意思是说,我无官守,自无言责,进退有余,尽可邂逅行乐。这是以愤懑之情,发为通脱之语。
第二首以劝游为主,兼述情怀,所以气象稍稍开阔,措辞也更作达观。首联用回环修辞格在“落花风雨”与“愁”之间构成若即若离的关系,因而十分巧妙地表达了两种相互矛盾的内容:一是作者愁思难解的情怀,一是劝对方驱散愁云的心迹。颔联用了两个典故。觞是古代的酒器,相当于现在的酒杯。东晋时王羲之等四十一位名流于三月三日在曲水边上流觞饮酒,与会者人人赋诗抒怀,王羲之还写了有名的《兰亭集序》,从此,流觞曲水便成了名人雅集的代称。第三句用这个故事,但说“尚可”,说“追”,则有聊作集会、暂效古人之意。西汉贾谊因被谗贬为长沙王太傅,曾作《鵩鸟赋》以自伤,内有用鵩鸟止于屋舍占卜吉凶的话。这首诗的第四句末自注“孟夏事”,正是用贾谊故事抒写自己被罢官的苦闷,但诗句冠以“底须”(等于说何须),意思是说不要像贾谊一样牢骚太盛———这是作者自解,也是对陈武的劝慰。颈联承第三句。晤语,指见面交谈。鸟乌即乌鸦。“鸟乌落”,一作“鸟乌乐”,正好与下句“楼笋佳”对。《左传·襄公十八年》:“师旷告晋侯曰:‘鸟乌之声乐,齐师其遁。’”楼,又作蒌;楼笋,植物名,嫩时可食。这两句一方面抒写自己罢官后,在当年从游或屏声匿迹、或改换门庭的情况下的孤独处境和贫困生活,另一方面又用鸟乌乐、楼笋佳申足尚可游乐之意,促蕃叟速至。末联的“关河恨”,既指二人阻隔关山,不得把晤之恨,以切“招蕃叟弟”之题;又喻山河破碎的金瓯残缺之恨。腹非即腹诽,是口里不说心里不以为然的意思。汉武帝时颜异以腹非法令被杀,自是有腹非之法。《尹文子·大道上篇》记载:“越王勾践谋报吴,欲人之勇,路逢怒蛙而轼(凭靠着车前的横木致敬———引者)之。比及数年,民无长幼,临敌虽汤火不避。”末二句补足第四句不要过分伤怨之意,并用“空怒道旁蛙”暗示:没有像勾践那样着意扶持自强精神的当权者,恢复中原便只是一句空话。这里,作者把个人的遭遇归结到国家兴亡的大道理上,因而作品更有思想意义。
陈傅良的诗,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称其“苍劲”,卢镐在《止斋集跋》中说它“醇古经腴充满”,都肯定其成熟有根底。就这两首诗看,境界高阔,挥洒自如,用典贴切,比喻得当,用词洗练,具优游不迫之致,从中可见作者的经史修养。
(李济阻)
徐照
【作者小传】
(?—1211)字道晖,一字灵晖,号山民,温州永嘉(今浙江温州)人。终生布衣。诗以清苦为工。与徐玑、翁卷、赵师秀并称“永嘉四灵”。有《芳兰轩集》。
促促词
徐照
促促复促促,东家欢欲歌,西家悲欲哭。
丈夫力耕长忍饥,老妇勤织长无衣。
东家铺兵不出户,父为节级儿抄簿;
一年两度请官衣,每月请米一石五;
小儿作军送文字,一旬一轮怨辛苦。
唐代李益、王建、张籍等均有《促促词(曲)》。李益诗题一作《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知《促促词(曲)》当为乐府旧题。古词已佚。上述各诗均以“促促”叠唱起兴(促促,忙碌困迫意),或伤贫困,或伤茕独。徐照此诗关键的两句是“丈夫力耕长忍饥,老妇勤织长无衣”,诗属悯农一类甚明。
诗的开头就是一欢一悲的对比:“东家欢欲歌,西家悲欲哭。”则诗人所伤“促促”者,在于“西家”。这是一双尽力耕织而长年缺衣少食的农夫农妇。“力耕长忍饥”、“勤织长无衣”所写出的劳者不获,原是封建社会中极普遍极典型的现象。诗人略略一点,就从此撇开而转写“东家”了。
“东家”父子俱当官差。其父为“节级”———系兵营中的小军官,其子则为“铺兵”———系城市坊巷间巡警或在铺驿递传文件的兵士,职位其实很低下,也不免劳苦。但在“西家”看来,他们是“欢欲歌”的,是很可羡的。因为他们毕竟能混得一身官衣穿(“一年两度请官衣”),混得一口官粮吃(“每月请米一石五”),而不至于忍饥受冻。而且他们的差事也不很苦,即以东家“小儿”而论,他因父亲庇护而顶了名铺兵的额子,并不用在外奔波,只消登记文件,传递一下罢了。“一旬一轮”,在力耕勤织的农家老夫妇眼中看来,何逸多于劳!然而东家青年却不这样想,他可觉得这份官差是够辛苦的,因而大有怨言。这里的潜台词是: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这首诗写法很新颖。首先是它不一般地运用对比。诗中的“东家”“西家”,虽有贫富之级差,却并非贫富之两极,对比并不强烈。“东家”也有辛苦,也有怨尤,只是在“西家”看来不成辛苦,何必怨尤。人以为苦,我转艳羡,则我之苦况更甚于他人便不言而喻。这手法较一般对比为巧妙。
其次是妙于详略。简言之是声东击西,详宾略主,详心理而略动作。诗意在于伤悯“西家”之“促促”,但诗中正面写的只有三句。倒有七句写“东家”。写“东家”又并非纯客观的描述,而是通过“西家”的观感来写,反映着“西家”人在特定环境下的特定心理。通过他们的艳羡,来表现他们的贫困。手法很别致。
此诗具有一种咏叹语调。细加玩味,全诗感慨系由东家小儿的怨言引发,它当来自作者的生活体验和观察。而作者在表现这种感慨时,又完全借助于形象和场面,其思想倾向是从中自然流露的。诗的语言很干净,潜台词却丰富;笔调很流利,感情却沉痛。
(周啸天)
分题得渔村晚照
徐照
渔师得鱼绕溪卖,小船横系柴门外。
出门老妪唤鸡犬,收敛蓑衣屋顶晒。
卖鱼得酒又得钱,归来醉倒地上眠。
小儿啾啾问煮米,白鸥飞去芦花烟。
诗人徐照(字灵晖),是永嘉四灵之一。他和徐玑(号灵渊)、翁卷(字灵舒)、赵师秀(号灵秀)等人一样,标榜清瘦秀逸的诗风。他们学唐诗,只以姚合、贾岛为法。主张“捐书以为诗”,以“不用事”为第一格。他们的诗歌,气派都很小,情意枯窘,很少变化,一般只重视写点灵秀的思致。这首《分题得渔村晚照》是作者《芳兰轩诗集》中比较耐人寻味的诗篇。分题是旧时作诗方式之一。若干人相聚,分找题目以赋诗。见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
这是一首反映渔民生活的小诗,全诗没有用一个典故。诗中描述了渔村中的一位渔夫,在辛苦地打了近一整天的鱼以后,时已傍晚,他把小渔艇拢了回来,横系在自家的柴门外,然后就沿溪叫卖去了。这时渔妇出得门来,先是招唤了门外的鸡狗,然后就趁着斜照替丈夫在屋顶上晾晒蓑衣。她期待着丈夫卖鱼得钱,好买点米回来,作成晚餐,让辛劳了一天的丈夫,和在家中饿着的小儿子能吃顿饱饭。久而久之,丈夫果然回来了。他卖鱼钱又买了酒,却把这点薄酒在回家的路上就胡乱地喝得个一醉,等赶到家的时候,闷声不响地躺在地上睡了。家里的小儿子却啼叫着索问煮饭的米。诗中并没有交代渔妇此时的情况,人们兴许会想到她大概在拉着儿子在一边啜泣了。这当儿天色已晚,溪边的白鸥,也都飞到烟霭苍茫的芦花丛中,去寻它们的安息之地了。这家生活的惨景,就自然地被摄入诗句中间。到此全诗戛然而止,以后的情况就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
在这首诗中,读者寻不到像张志和《渔歌子》中的渔父那样“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悠然自得的形象;也寻不着柳宗元《渔翁》诗中的“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那种令人神往的意境和山水清音。作者告诉人们:渔家的生活,并不都像前人诗歌中描绘的那样美好;他写的不是什么“烟波钓徒”之类的高人隐士,而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贫苦的渔民。因而用不着去勾勒那些诗情画意的美妙境界,只把一种悲辛而又质朴的渔家生活,从一个侧面展示在人们面前,使人们意识到渔村中的渔民,他们既然是低层的劳动人民,他们清苦辛酸的处境,就应当引起人们的同情和重视,这首诗的意义就在于此。
全诗扣题很紧,在表现手法上,多用暗示的笔墨。如第四句暗示已是晚照,所以渔妇在屋顶晾晒蓑衣。第五句暗示渔人卖鱼得钱极少,他心情极度懊丧,才拼个薄酒自醉。第七句暗示这渔家已经断粮,卖鱼所得的钱也买不上一点米,这才横下心来,让全家去忍饥受饿。这些,都不难想象出来。作者大致认为这样的诗越朴素无华越好吧,所以只在结句用“白鸥飞去芦花烟”,淡淡地抹上一笔傍晚的景象,算是给人们一点灵秀之感。
(马祖熙)
楼钥
【作者小传】
(1137—1213)字大防,号攻媿主人,明州鄞县(今浙江宁波市鄞州区)人。隆兴元年(1163)进士。乾道间,以书状官从汪大猷使金,按日记叙途中见闻,成《北行日录》。官至参知政事。卒谥宣献。有《攻媿集》。
月夜泛舟姚江
楼钥
秋暑不可耐,几思泛中川。
晚来兴有适,溪船偶及门。
凉月才上弦,平潮可黄昏。
倚楫纵所如,卧看龙泉山。
长虹跨空阔,过之凛生寒。
坐稳兴亦佳,夜气方漫漫。
草虫鸣东西,飞鸟相与还。
仰头数明星,垂手摇碧澜。
主客惜此景,不及携清樽。
无酒要不恶,徜徉足幽欢。
幽欢有何好?扣舷澹无言。
姚江,在今浙江余姚市南。全诗紧扣着“月夜泛舟”,着重描写了月夜的姚江景色与泛舟时的感受。诗的开头六句,写自己在初秋炎热难耐的时候,多次想泛舟江中。现在终于在一个闲而有兴、潮平月上的黄昏,实现了这一愿望。这样开头,表现这次泛舟不是一种偶然的行动。诗的最后六句是写这次泛舟总的感受。始言由于被美丽的江景所吸引,来不及携酒游江,言外有惋惜之意。接着一转,说无酒却也不坏,能自由自在荡舟江中就够幽雅、愉快的了(徜徉,此处意戏荡),最后再进一步补足这种“幽欢”就在恬静的无言之中。
诗的核心部分是描写月夜泛舟的中间十句。“倚楫纵所如”两句,表现这次月夜泛舟漫无目的,随兴所之,萧洒自得的情景。“倚楫”一句,明显地从苏轼《前赤壁赋》“纵一苇之所如”化出。但苏轼以一苇小舟,而凌万顷茫然之长江,不仅小大悬殊,极富于情趣、气象,而且其所寓之思绪亦极深微。“卧看龙泉山”一句,固然叙写出诗人泛舟时的自得心境,但若与苏轼“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江上看山》),“青山久与船低昂”(《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那样形象描绘船行看山的感觉相比较,就未免觉得缺乏兴味了。
“长虹跨空阔”两句,写江桥飞架及船经桥下时的感受。“凛生寒”三字,比较具体地表达了船穿过桥洞时,由于桥梁悬空,洞内幽暗,以及水流较急,风亦较大所造成的紧张心情与感受。“坐稳兴亦佳”两句,紧接上两句写船穿过桥洞后的另一种心情与感受。“坐稳”一句,明显地化用杜甫《放船》“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诗意。杜甫《放船》作于寓居四川阆中时,全诗如下:“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船回。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诗写从苍溪顺嘉陵江而下,两岸青葱的山峰可惜尚未看清即已闪失在船后,前面一片橙黄映入眼帘分明是岸上的橘树林。“坐稳兴悠哉”,既表现水急舟速、江景如画的愉快心情,又对应“直愁骑马滑,故作放船回”,反映出因回程安排恰当而自得的情绪。两相比较,楼作却显得平直浅露,不免使人兴“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之叹。
“草虫鸣东西”两句,从视、听角度写黄昏时候四野虫声唧唧,飞鸟连翼返巢的景象,抓住了夜幕降临时的某些特点,境界也比较开阔。“仰头数明星,垂手摇碧澜”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语言也较生动,更主要的是它比较形象地表现了月夜的江天景色,以及诗人在月夜泛舟时轻快的心情与怡然自得的形象,可以说是这首诗写得最好的两句了。
这首诗完全采取叙述的手法。在叙述时脉络层次清楚,几乎是从久思泛舟,到泛舟时的所见所感,再到这次泛舟的总的体验,顺序写来,没有什么跳跃,加上语言比较平易,款款道来,萧散冲淡,颇有魏晋古诗风味,这是好的一面。但全诗在叙写中缺乏波澜起伏,显得比较平板。
(邱俊鹏)
大龙湫
楼钥
北上太行东禹穴,雁荡山中最奇绝。
龙湫一派天下无,万众赞扬同一舌。
行行路入两山间,踏碎苔痕屐将折。
山穷路断脚力尽,始见银河落双阙。
矩罗宴坐看不厌,骚人弄词困搜抉。
谢公千载有遗恨,李杜复生吟不彻。
我游石门称胜地,未信此湫真卓越。
一来气象不大侔,石屏倚天惊鬼设。
飞泉直自天际来,来处益高声益烈。
溟池倒泻三峡流,到此谁能定优劣?
雁山佳趣须要领,一日尽游神恶亵。
骊龙高卧唤不应,自愧笔端无电掣。
轮囷萧索湍不怒,非雾非烟亦非雪。
我闻雨初霁时,喷击生风散空阔。
更期雨后再来看,净洗一生烦恼热。
第一句“北上太行东禹穴”,可视为作者在写此诗之前游历过的地方。太行山,绵亘于今山西、河南、河北境内,主峰在山西。禹穴,相传为禹的葬地,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上。考楼钥行踪,只在宋孝宗乾道五、六年(1169、1170)随其舅父汪大猷使金时去过北方,写有《北行日录》,北上太行当在此时。据此,诗必写于作者北行南归以后。又大龙湫在今浙江乐清县境内之雁荡山中。淳熙年间(1174—1189),作者曾出知温州(今属浙江),乐清为其属县。诗很可能即写于知温州任内。
这首诗集中描写了大龙湫瀑布的雄奇壮丽,却并不单调。全诗可分为三层,三层都以瀑布为中心,而又写法各异。第一层,诗人先以“北上太行东禹穴,雁荡山中最奇绝”的比较方式定下基调,接着又用“龙湫一派天下无,万众赞扬同一舌”的定论式的语言来突出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绝。接着写大龙湫位于深山峡谷之中,路隘、苔滑,崎岖难行,险些把专门登山穿的木屐的齿都折断了(据《南史·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喜寻幽探胜,为了爬山,特制一种有齿的木屐,世称“谢公屐”)。经过一番艰难之后,始见瀑布高悬,好像从天宫降下一样。面对如此奇观绝景,同行都围坐静观,久看不厌。进而从壁上留下的前人摩崖,联想到古代有多少诗人文士为这奇异景色所动,也难于找到恰当的语言来形容它,又一次突出大龙湫景色的奇绝难言。然后举出几个古代有代表性的诗人,再一次坐实大龙湫的奇绝确为天下之冠:南朝诗人谢灵运最喜欢登山临水,又善于描写山水,是有名的山水诗人,但他没有到过雁荡山,未曾目睹大龙湫的奇观绝景,会因此而遗恨千载。李白、杜甫是唐代的伟大诗人,如果他们复生,看见大龙湫的壮丽景色,定会吟咏不绝,写出优美动人的诗歌。这样,诗人就从大龙湫与其他奇山异水的比较和万众一口的赞扬之中,从自己及同行的观感之中,从对前代诗人也会对此奇绝景色所倾倒的想象之中,写出了大龙湫景色的奇绝为天下所无。
在从不同角度突出大龙湫的奇观绝景为天下所无之后,诗的第二层转入对大龙湫景色作比较冷静的探索和较为细致的描写。诗人先举出石门(我国以石门为名的名胜很多,仅浙江一省就有五处之多,此究指何处石门,难于确定)两相比较之后,从气象上突现了大龙湫的特点,在于它像屏风一样的倚天石壁和来自天际的飞瀑所形成的奇异景象和磅礴气势,简直是鬼斧神工。接着,诗人以倒泻的溟池(又称溟海,即传说中的天池。《列子·汤问》:“有溟海者,天池也。”)和湍急的三峡,进一步描绘了大龙湫瀑布自高处倾泻而下,奔腾汹涌。读至此,约略可以了解到大龙湫最主要的特点了。
诗的第三层推开一步,写出大龙湫的奇绝之处尚多,并且随着时间的不同而变化。眼前是久晴未雨的景象:湍急而不汹涌的瀑布,沿着陡峭的岩壁轮囷(弯弯曲曲的样子)而下,飞沫迷蒙,在空中飘浮,似烟非烟,似雾非雾(萧索:飘浮、疏散的样子。《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乃此两句所本)。接着,想象雨(暴雨)初霁(雨止),山洪暴发时的瀑布:奔腾咆哮的瀑布,喷射而下,撞击着岩石,山鸣谷应,山谷生风。而这壮阔的场面正是作者最希冀见到的,他期望雨初霁时再来观看,愿借这汹涌瀑布产生的凉风,洗净一生的烦恼、焦灼。是什么样的“烦恼热”?作者没有明说,也就只好由读者根据诗人写作时的处境与思想去体味了。
在写法上,诗人注意到尽可能使笔力曲折,富于变化。在第一层中,诗人在把大龙湫与其他山水作比较,以及引出几辈古人来突出大龙湫的奇绝之中,插入对大龙湫处所的描写。这不仅能使诗意更加深邃,而且也为下面描写大龙湫瀑布的高度和奇险作了铺垫。第二层带着一种冷静的探索和比较,诗也就带着一些议论的味道。但在用石门、溟池和三峡与大龙湫作比较时,角度和结论都有差别,而显得不重复、板滞。第三层以“雁山佳趣须要(反复、审慎之意)领”的议论领起,转入下面对暴雨前后景象不同的描写。用“骊龙高卧唤不应,自愧笔端无电掣”(骊龙:黑龙,神话传说中,龙司兴云布雨之职),来表现枯水时的瀑布,愧叹自己的笔不能像闪电那样发出惊人的力量,唤醒卧龙,使眼前轮囷萧索的瀑布立刻奔腾喧嚣起来。既富于想象,又增加了诗的气势。
全诗采用了不同的手法,从不同的角度,来描写大龙湫的奇观绝景,长处是笔力雄劲,颇多健句。但是多从虚处落笔,形象的描绘较少。而李白那首描写庐山瀑布的五言古诗,全诗二十二句,直接而形象地描绘瀑布的就有十四句之多。像“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欻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空中乱射,左右洗青壁。飞珠散轻霞,流沫拂穹石。”有色有声,神采飞动。苏轼《开先漱玉亭》对庐山开先禅院瀑布的描写:“擘开青玉峡,飞出两白龙。乱沫散霜雪,古潭摇清空。余流滑无声,快泻双石谼。”也极生动而有气势。与之相比,楼钥此诗之写瀑布,就显得才气稍逊。
(邱俊鹏)
题《孟东野听琴图》因次其韵
楼钥
谁欤住前溪?夜深以琴鸣。
天高颢气肃,月斜映疏星。
橡林助萧瑟,泉声激琮琤。
弹者人定佳,能使东野听。
束带不立朝,遥夜甘空庭。
龙眠发妙思,神交穷杳冥。
不见弹琴人,画出琴外声。
郊寒凛如对,作诗太瘦生。
恨不从之游,抚卷空含情。
唐代诗人孟郊(字东野),写过一首《听琴》,原诗如下:“飒飒微雨收,翻翻橡叶鸣。月沉乱峰西,寥落三四星。前溪忽调琴,隔林寒琤琤。闻弹正弄声,不敢枕上听。回烛整头簪,漱泉立中庭。定步屐齿深,貌禅目冥冥。微风吹衣襟,亦认宫徵声。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闻弹一夜中,会尽天地情。”全诗表现孟郊深夜听琴,为雅正的乐曲所动,整装静听的情景,以及通过琴曲领悟到的博大、丰富的思想感情,从而发出了“学道三十年,未免忧死生”的叹喟。
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根据孟郊《听琴》诗意,画了一幅《孟东野听琴图》。楼钥这首诗用孟郊《听琴》诗原韵(次韵)题李公麟画。
全诗分为四层:第一层六句。一二两句写弹琴者。这两句是根据孟诗“前溪忽调琴”而来。诗从弹琴者写起,突出了听琴的“听”。从这两句与后面“不见弹琴人”来看,李公麟原画既画孟郊《听琴》诗意,当以听琴者孟郊为中心,弹琴者或许处于疏林掩映、隐约可见的位置。三四两句写环境,补出第二句“夜深”,点明画面是一个秋天的深夜,白露横空,残月在天。也即是孟诗“月沉乱峰西,寥落三四星”的景象。第五句承“天高颢气肃”,写秋风摇动橡林,发出萧瑟的秋声,增强了琴声的悲凉。第六句承“前溪”,写出淙淙流水与琤琤琴声和谐共鸣。这两句虽然根据孟诗第二句与“前溪”的描写,补足画面的背景,但两句分别用“助”和“激”,不仅化静为动,变无声为有声,而且使自然音响与琴声相辅相成,表现了琴声的变化,增强了琴声的艺术效果。
第二层四句转入写听琴人孟郊。“弹者人定佳”一句,收束第一层六句写弹琴人,然后转入对听琴人的描写。“能使东野听”一句,只是含蓄地表现了孟郊的不同凡俗,“束带”两句则从人物的形象与内心的联系上,进一步表现孟郊高洁的本质。“束带”句反用《论语·公冶长》:“赤也束带立朝,可使与宾客言也。”(赤,孔子弟子公西华)写出画面上的孟郊虽然束带盛服,但却不是为了立于朝廷,尽心供职,而是心甘情愿地为了肃立敬听那纯正悦耳、启人心扉的琴声。据有关史料记载,孟郊四十六岁始进士及第。五十岁为溧阳尉,因不满意这一低下的官职,常游乐山水,吟诗自娱,以致政务废弛,最后辞官而去。五十六岁时,被河南尹郑余庆辟为水陆转运判官,仍不以政事为务,而以游赏吟诗为乐。三年后,丁母忧去官。“束带”两句是楼钥根据孟诗“回烛整头簪”以下四句和李画中孟郊的服饰,联系到孟郊为官的事迹及其生活、思想而作的联想,其用意在于突出孟郊听琴的高雅形象。
第三层四句转入对画家李公麟的为人及其画艺的赞扬。先说李公麟“发妙思”———画的立意很新妙,接着说这种“妙思”来源于画家李公麟与画中人物孟郊的精神相通,因而对孟郊的理解才能达到很深的地步。据史载,李公麟能诗善画,德行高洁,一生亦不得志。故苏轼《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云:“伯时有道真吏隐,饮啄不羡山梁雌。”(“饮啄”句出《论语·乡党》:“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正义》谓:孔子行于山梁,见雌雉饮啄得所,而叹其得时,感人之不得时。)“不见弹琴人”两句赞扬李公麟的画艺含蕴、深邃,能表现出一种画外的意趣。这里,楼钥把孟诗“学道三十年”以下四句所表现的听琴时的思绪与李画中孟郊听琴的神态巧妙地联系起来了。
最后四句,表现了楼钥对孟郊的无限仰慕之情。“郊寒”,出自苏轼《祭柳子玉文》“郊寒岛(指贾岛)瘦”,本是对孟郊诗风的评价,此处乃指孟郊其人一生寒苦、偃蹇。“作诗”句,相传李白《戏赠杜甫》诗:“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生,语助词)。此言孟郊乃苦吟诗人,作诗呕心沥血,使之消瘦。这四句是楼钥从画面上凛然如生的孟郊形象,联系到他作诗的苦吟情景,从内心发出恨不能与之同游的无限敬仰之情。
这首诗用孟郊《听琴》诗原韵来题《孟郊听琴图》,难度较大。其最主要的特点,是作者较好地掌握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一特点,既从题画的角度出发,以画为主,又尽可能地发掘原诗的义蕴,把画和原诗结合起来,使“无声诗生有声画”(岑安卿《次韩明善题推蓬图》),展现了静止的画面所含蕴的思想、意趣。其次,是把对画面的展现,以及对画家的褒扬,对画中人孟郊的敬仰组合在诗中,从而表露出作者的思想倾向和审美情趣。
(邱俊鹏)
王炎
【作者小传】
(1138—1218)字晦叔,婺源(今属江西)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始令临湘。庆元中,官著作佐郎,出守湖州。终军器少监。与朱熹友善。有《双溪集》。
双溪种花二首
王炎
双溪渐有杂花开,每日扶筇到一回。
胜似名园空锁闭,主人至老不归来。
苍头为我西山,[1]扶病移花强自宽。
纵不为花长作主,何妨留与后人看。
〔注〕
[1] (zhú):大锄,用作动词为挖掘。
双溪在婺源(今属江西)附近,是乐安江的源头部分,乐安江又称婺江,“婺源”一名即由此而来。吴之振的《宋诗钞》为王诗加按语曰:“王炎,字晦叔,新安婺源人。所居武水之曲,双溪合流,因以为号矣。”可见他对双溪依恋之深。
这两首绝句写他在双溪种花赏花的景况和心情。当时诗人可能已告老还乡,领受着类似陶渊明“开荒南亩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那样一种归耕的乐趣。
第一首写赏花。地点自然是双溪,时间没有明说,从诗歌展示的景象看,显然是在春天。春风送暖,双溪各种各样的花儿次第开放。首句的“渐”字表示花开不断,时有新花展现,因此每天都要拄着竹杖前往。“杂”字表示品种繁多,山间溪畔,色彩斑斓,风姿各异。诗人如今已离开官场,居于双溪之上,感到怡然自乐,同时对那些名利场中的人产生了怜悯之情。“胜似名园空锁闭,主人至老不归来。”名园之花虽然珍贵,但因主人奔走仕途,至老不归,以致空开空落,无人赏爱。自己虽是山野之人,无名园别墅,但日日赏花,胜似那些至老不归的富贵园主。
第二首写种花。诗人年高多病,携仆而行,来到双溪附近的西山种花。“苍头为我西山”,苍头就是老仆人。此刻,他既因种花而高兴,又想到自己余生有限,不能长作花主,不免感伤。不过,转而想,人去花在,后人仍可来此观赏,心情也就宽慰了。“强自宽”包含着几分无可奈何的酸楚滋味。然后又拓开一层,以旷达作结,表现了诗人的高致。
这两首诗语言通俗流畅,一气流转,显得紧凑而不局促,灵动而不浮滑。
(朱世英)
辛弃疾
【作者小传】
(1140—1207)原字坦夫,后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今山东济南)人。绍兴三十一年(1161),聚众二千隶耿京共图恢复,为掌书记。奉京命奏事建康,闻京为张安国杀害,归擒安国,押至行在诛之。次年率部渡淮南归。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一生力主抗金,曾献《美芹十论》、《九议》等,均未被采纳。长期落职闲居。其词豪放雄浑,悲壮激烈,与苏轼并称“苏辛”。有《稼轩长短句》。今人辑有《辛稼轩诗文钞存》。
送湖南部曲[1]
辛弃疾
青衫匹马万人呼,[2]幕府当年急急符。[3]
愧我明珠成薏苡,[4]负君赤手缚於菟。[5]
观书老眼明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
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6]
〔注〕
[1] 部曲:部属。古代大将军营,设有各司其事的属官,称部曲。(见《后汉书·百官志》)
[2] 青衫:唐时为从九品小官的官服,其色青,称青衫。
[3] 幕府:古代大将行军,在帐幕中办公,称幕府。后来地方军政长官的官衙,也称幕府。急急符:紧急命令,也称“急急如律令”。
[4] 明珠成薏苡:《后汉书·马援传》:“初,援在交趾,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及卒后,有上书谮之者,以为前所载还,皆明珠文犀。”后世用薏苡明珠这个典故,指因涉嫌而受诬谤的人。薏苡实,即薏米。
[5] 於菟:楚人称虎叫於菟,见《左传》。
[6] 风雨破吾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辛弃疾是南宋最杰出的爱国词人,但他的诗篇却很少为人所知。这首《送湖南部曲》作于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冬季,其时作者正由湖南安抚使调职江西,一位部属小官前来告别,他赠送了这首律诗。全诗字里行间跳荡着热爱部属的激奋心情,展现出作者为人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诗中虽然用了一些典故,但表达得极其自然,既寄寓了自己壮志未酬遭谗受谤的一腔忠愤,又显示出热情鼓励武勇有为的后进,使之为国效忠的胸怀。
从诗的内容来看,作者所送的部属,是位勇猛的壮士。诗的开头两句,气势突兀高昂,如疾风破空而来,军府下达了紧急的命令,这位壮士接下军令,身穿青色制服,跨上骏马,在万众欢呼声中腾跃向前,表现出惊人的勇敢。首句“青衫匹马万人呼”,乃化用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诗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而浑然无迹。这位壮士完成了怎样的军务,这里却含而未发,以便开展下文。第三四两句“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承前而来,也只从侧面回答,引人思考。据刘克庄《后村诗话》记这首诗的本事说:“辛稼轩帅湖南,有小官,山前宣劳,既上功级,未报而辛去,赏格未下。其人来访,辛有诗别之云云。”联系诗句,原来这位壮士赤手缚虎(楚地方言称虎叫“於菟”),立了功劳,但作者此时却受谗去职,以致没有得到应得的赏赐。第三句用“薏苡明珠”这个典故,表明自己的去职,是因为遭受别人的诬谤,正像东汉马援当年南征交趾归来,载回一车薏米种子,被人诬枉成带回一车明珠一样。作者在湖南安抚使任中,当时只有两年,不仅建成一支湖南飞虎军,成为铁马金甲一应俱全的劲旅;而且还动用官仓储粮,以工代赈,浚筑陂塘,使农田收到灌溉之利。明明是在推行利国便民的善政,却因此受到权贵的诬控和排挤,那么“愧”从何来?可见作者所“愧”的,是自己部属有功未能把奖赏落实,不是在政治军事措施上有了差错。第四句“负君赤手缚於菟”,正是点明了“愧”的原因。从诗的一“愧”一“负”当中,可以看出作者关怀部属而不计较个人荣辱的高尚风格。
第五六两句是作者“素负志节”的自白。“观书老眼明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表明自己惯于观书的老眼,明如宝镜,有知人之明。自己在论事方面,有胆有识,敢于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不像他人那样畏首畏尾,顾虑重重。作者赤心为国,始终抱着恢复中原抗金必胜的信念,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他上过《美芹十论》,就宋金双方和与战的形势作具体分析,指出对金的斗争应积极争取主动,不要让“和战之权常出于敌”。他痛斥秦桧媚敌求和所起的摧抑民心、销沮士气的极坏作用。在乾道六年又对当时较有作为的宰相虞允文献过《九议》,指出抗击金人恢复国土,是关系国家和生民的大业,不是属于皇帝或宰相的私事。他的议论,英伟磊落,在当时主和派当权的时代是颇为惊人的。即使在淳熙七年他创建湖南飞虎营的时候,也曾经受中枢多次的阻挠和指责,甚至诬为“聚敛扰民”,但他敢于顶住这股压力,为了忠于国家,根本不顾个人的利害。诗中的“胆满躯”三字,正表明他之所以受谗被谤的原因。
诗的结尾两句,着重点明送别之情,第七句重点在被送者,祝愿对方鹏程万里,直上青云。第八句写自己送人的心情,只要被送的壮士有广阔的前途,到后来能为国家效忠宣劳,即使自己遭受政治上的挫折,在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忍受“吾庐独破”的困厄生活也心甘情愿。这句用杜甫诗“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句意,“不妨”两字,展示诗人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优秀品质,表现一位久经沙场锻炼的大将热爱部属的可贵精神。
全诗脉络井然,中间四句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第六句和第三句相应,第五句和第四句相应。诗中充满豪宕不平之气,显得悲壮而苍凉,雄健而沉郁。
(马祖熙)
章甫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冠之,鄱阳(今属江西)人,徙居真州(治所在今江苏仪征)。举秀才。少从张孝祥学。有《自鸣集》。
田家苦
章甫
何处行商因问路,歇肩听说田家苦:
“今年麦熟胜去年,贱价还人如粪土。
五月将次尽,早秧都未移;
雨师懒病藏不出,家家灼火钻乌龟。[1]
前朝夏至还上庙,着衫奠酒乞杯珓;[2]
许我曾为五日期,待得秋成敢忘报。
阴阳水旱由天公,忧雨忧风愁煞侬;
农商苦乐原不同,淮南不熟贩江东。”
〔注〕
[1] 灼火钻乌龟:古代占卜之法。
[2] 奠酒乞杯珓:古代占卜之法。
宋代的田园诗特别发达,它朝两个方向发展着:一是对田园风物的更为精细、别致的观察与刻画,二是对田家疾苦的更为真切、深沉的表现与同情。这两个方向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田园诗的开山祖晋代大诗人陶渊明那里。不过,它们的充分发展,则是在宋诗中完成的。尤其是后一方面的诗歌,显示了有别于其他时代的宋诗的特征。在宋诗中,诸如“田家”、“田家行”、“田家语”、“田家谣”、“田家咏”、“田家苦”等以“田家”为题材的诗非常之多,这反映了宋代诗人与农民的接近及对农民的关心。这些作品,除了远承陶诗的传统之外,显然也深受宋人最为崇拜的杜甫关心民生疾苦精神的影响。在这些歌咏田家的诗人中,章甫是较为出色的一个。章甫是陆游的朋友,和陆游一样,他的一生也是在风雨忧患中度过的,他的作品中多忧国忧民之作。尤其是一些有关田家的诗,如《悯农》、《忧旱》、《苦旱》等,都浸透了诗人对田家的深厚感情。这首《田家苦》,即是其中的一首上乘之作。
从内容看,这首诗可以分成四个层次。第一二两句是第一个层次,交代了田家诉苦的起因:某地一个商人向田家打听道路,农夫告诉了他。乘商人放下行李休息的时候,两人拉起了家常。农夫向这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陈诉了田家的苦恼。这一个开头,起得自然、亲切。田家的苦恼有两个,其一是“丰年贱价”的苦恼,这就是三四两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二个层次。尽管今年的麦子收成比去年更好,但田家的处境反而更糟了。因为麦子一丰收,那些商人便不愁贩不到粮食,于是乘机压价,使得麦子竟如粪土一般,田家没有从丰收中得到任何好处。
如果说“丰收”对田家而言是一种灾难的话,那么“歉收”则更将是一场灾难了。田家既愤慨于“贱价还人”这种不公平的社会现象,更害怕干旱水涝的自然现象。田家的第二个苦恼便是“忧雨忧风”,这就是五至十二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三个层次。五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但早稻还没有插秧,因为天上司雨的“雨师”又是偷懒,又是装病,躲起来不肯露面,简单一点说,就是天旱无雨。这可急坏了田家,但靠天吃饭的田家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只能求神拜佛,乞求神明的保佑。于是家家户户都用乌龟占卜。前一天正好是夏至,大家穿着像样的衣衫来到庙里,用酒祭奠神明,占卜询问休咎。结果神明答应五天之内下雨。田家暗淡的心里透进一丝希望之光,他们很诚恳地表示,到了秋收时一定不忘报答神明。这里,章甫接触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即在自然灾害面前田家的束手无策与愚昧迷信。在这首诗里,章甫对田家的迷信活动并没有加以评议,钱锺书先生说:“章甫对这种迷信是不赞成的———从《自鸣集》卷二《白露行》、卷三《悯农》、卷四《忧旱》、《白露》、卷五《苦旱》等诗里都看得出———因此他愈觉得农民的处境可怜。”(见《宋诗选注》)这是很有见地的。田家的愚昧,更衬托出他们的绝望和可悲,令人为之酸鼻。
农夫说完自己的两个苦恼,不禁对自己的不幸发出长叹,并把田家与商人的苦乐作了比较,这就是最后四句所说的内容,构成这首诗的第四个层次。田家的收成毫无保障,全视天气情况而定,整日价忧雨忧风,真使人愁煞;不像商人,如果淮南出现了自然灾害,粮食歉收,还可以到江东等别的地方去贩运。田家受天公支配,而行商则不然,所以农商的苦乐是不同的。这一结束,是上文的自然发展,又紧扣开头行商问路、农夫诉苦的情景,首尾相应,脉络甚密。
全诗中洋溢着的对田家的同情,给人们以强烈印象。从这首《田家苦》中,可以看出作者受到杜甫诗风的影响。
这首诗是由商农的一问一答所构成的,属于“对话体”。杜甫的名作《三吏》采用的即是这种对话体,这也是章甫受杜甫影响的一个证据。凭借这种“对话体”,诗人可以模仿农夫的口吻,用通俗易懂、纯朴生动的语句,真切地道出田家的心声,增强诗歌的感染力。
这首诗的另一个特色是对比手法的运用。其中有两种对比。一种是明的,即农商苦乐的对比。在这个对比中,章甫很明显地是站在田家一方的。另一种是暗的,即“丰收”与“歉收”、“人祸”与“天灾”的对比。今年的麦子收成很好,胜过去年,但田家却反受压价之苦,这是“人祸”;今年的水稻趋势不妙,久旱无雨,有可能颗粒无收,这是“天灾”,无论是丰收还是歉收,是天灾还是人祸,田家都躲避不了不幸的命运。通过两个对比,更深刻地揭示了田家生活之苦。
(邵毅平)
即事十首(其三、其十)
章甫
天意诚难测,人言果有不?
便令江汉竭,未厌虎狼求。
独下伤时泪,谁陈活国谋?
君王自神武,况乃富貔貅!
初失清河日,骎骎遂逼人。
余生偷岁月,无地避风尘。
精锐看诸将,谟谋仰大臣。
懦夫忧国泪,欲忍已沾巾。
这是章甫一组十首诗中的两首。约为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所作。这年金兵南侵,由清河口入淮,张浚败绩。南宋朝廷失却抗金的信心,拟退守长江,结果与金再次签订屈辱和约。这就是“隆兴和约”,宋称金为叔,岁贡银减为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并割地以求和。南宋统治者所奉行的这一屈辱投降政策,不仅为广大人民所抵制,也使朝野众多正直爱国的人士深为忧虑和不满。章甫这组诗,题为“即事”,即就时事而抒发了议论和感慨,表现了伤时忧国的深情。
这里所选的第一首,主要是围绕决策于朝廷的帝王,写诗人的愤懑。首联用“天意”和“人言”对举的笔法说:皇帝的心思,实在是臣下所难以揣测;那宫外人们的种种传言,到底是否属实?这一联单刀直入,将众说纷纭的焦点集中在皇帝身上,反映了人心的惶惑。但从种种人言的迹象看来,似乎不仅赔款,还要割地,以求和局。皇帝果真是这样的意旨么?诗人不敢这样想,也不愿认为这是真实的。所以接两句议论:“便令江汉竭,未厌虎狼求”,如果真是乞和于金,即使竭尽江南的财力、物力,也不会满足他们的欲望。这两句虽属推论,恰恰道出了实情。想到这里,诗人不禁暗自流下了伤时忧国的清泪,并在伤心中又想到:有谁能够救危扶安,向皇帝陈述使国家强盛的计谋?这“独下伤时泪,谁陈活国谋”两句,是感慨和希望的交织,从中反映出诗人一片爱国的深情。结尾两句紧紧照应首联,“君王自神武,况乃富貔貅!”天意难测,人言信否?究其端,不过是战与和的问题,战则可以图强求胜,和则只能屈辱苟安以至覆亡。求战是有条件取胜的,尾联中的“自神武”、“富貔貅”,就申明了这一点。但是战是“和”,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决策。所以这关合全诗的尾联,还包蕴着对帝王的讽谏:君王本是神明威武的,何况还有许多勇猛的士兵!言外犹如说:为什么不坚持抵抗?偏偏要割地赔款屈辱求和!
第二首写诗人对当时急迫形势的慨叹和忧心。失掉清河后,金兵继续南下,咄咄逼人。在这种形势下,诗人不禁慨叹:患难余生,虽可偷度岁月,却已无地可避战乱的烟尘。这里的患难余生,当指经历“靖康之难”等而言。完颜亮南侵不久,喘息甫定,烽烟又起,还能到哪里去躲避战火?“无地”二字感慨极深,喻示国土日蹙,再也不能退让逃亡了。接着作者生发两句议论:王师是否精锐,要看各位将军如何统率;而收复失地的大计,则仰仗于朝廷重臣的谋划。这里写出了诗人的劝勉之意,同时也含有讽意。对比之下,人微言轻的作者,自会被视为“懦夫”,可就是这样一位草茅下士,忧国情殷,忍不住热泪盈眶,泣下沾襟。这最后两句直抒胸臆,感慨悲凉。
这两首诗,作者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心情,直陈时弊,并且含蓄地指责了君王、权臣的苟安行径,表达了一片赤诚之心。诗用夹叙夹议的笔法,时带抒情的笔调,倾诉了作者的忧愤。语言质朴,风格沉郁,逼近老杜。
(左成文)
湖上吟
章甫
谁家短笛吹《杨柳》?何处扁舟唱《采菱》?
湖水欲平风作恶,秋云太薄雨无凭。
近人白鹭麾方去,隔岸青山唤不应。
好景满前难着语,夜归茅屋望疏灯。
这首诗记游湖的印象,前六句写湖上见闻与情趣,末两句抒发感慨。
首联以两个对偶的问句发端:谁家的短笛在吹奏《折杨柳》的曲子?哪里的小船上正唱着《采菱曲》?诗人游湖之初,听到了笛音与菱歌,寻声望去,不见吹笛的人,也不见载着歌者的小船,便连发两问,表示巡视而一无所获。
颔联写视觉形象。转而注意到湖面上,风起了,湖水吹皱了。再抬起头来,天空飘着几片薄薄的秋云,看来还不会下雨。“雨无凭”,是说不可能下雨。“无凭”是没有根据的意思。
颈联记下了使诗人特别难忘的景象:湖中的白鹭大胆地接近游船,直到挥手驱赶方才离去;在船上对着隔岸的青山大声呼唤,声音消失在远方,并不发出回声。这一联描摹甚工:白鹭近人,挥而方去,足见此地游人之稀少,故白鹭见人,无丝毫惧意。而“青山唤不应”,则见湖面之空阔。
尾联抒情,以“好景满前”托住上面六句,并以此作为发抒感慨的对象。诗人在游湖时就为湖上的景色所感染,但一直没有构思好,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表现。“难着语”,是说难以用语言文字来形容。因而晚上回到茅屋,依然在酝酿诗情,长久地望着窗外隐约可见的疏疏落落的几盏灯火出神。末句只说“望疏灯”,而不说结果是否得句。言尽意不尽,清音幽韵,袅袅不绝。
(陈志明)
陈亮
【作者小传】
(1143—1194)字同甫,世称龙川先生,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绍熙四年(1193),光宗策进士,擢第一。授签书建安府判官,未赴任卒。力主抗金,遭当权者所忌,三度被诬入狱。倡导经世济民的“事功之学”,与朱熹有“王霸义利之辩”。词作风格豪放。有《龙川文集》、《龙川词》。
梅花
陈亮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
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1]
〔注〕
[1] 东君:司春之神。
陈亮是南宋著名的哲学家、政论家、词人,他胸怀大志,力主抗金恢复中原,和他的挚友辛弃疾一样,是一位爱国志士。他很少作诗,集中仅存这首咏梅花的五律。历来评选宋诗者,也很少注意,但这首诗是咏梅的佳作,也确能代表作者的气质和性格,和《龙川词》中几首咏梅词相比,显得更有特色。
诗的头两句“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对梅花的形态,略加描绘。作者以疏枝横玉,写已开的梅花;以小萼缀珠,写未开的梅萼。“瘦”,以见梅花的清姿;“光”,以见梅萼的俊采。用语相当质朴。明代毛晋跋陈亮的《龙川词》说:陈同甫词“不作一妖语媚语”。他的诗文也是这样,在《书作论法后》一文中他曾写道:“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他的《咏梅》诗,正是以“意与理胜”见长的。
第三四两句:“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写梅花的标格。梅花开放,正当隆冬,百花还在沉睡当中,梅花却最先苏醒。向南的枝条,只要一朵冲寒先放,马上就带动全枝的次第争开。南枝开了,北枝也不甘示弱,不管是水边篱落、雪后园林,全不选择。“梅占百花魁”,它香在百花之先,不与百花竞艳。它是一种温馨高洁的花,冷艳幽香,赢得千古诗人的赞赏。第五六两句,写梅花的精神,“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数点梅花天地心”,见到梅花,人们便有春已归来的感觉。她不怕冰风的摧折,不怕寒雪的埋藏,这种傲雪凌霜的精神,正是梅花品格高贵之所在。
结尾两句“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是写梅花的命运。笛曲有“梅花落”,又称“梅花三弄”、“落梅花”。花谢花开自有时,在梅花原不介意,但诗人表示惜花之意,感到玉笛横吹“落梅花”,似乎在催花早谢,所以感叹说:玉笛呵!你休得吹这三弄的哀曲吧,梅花自有自己的命运,东君正在为梅花作主张呢!“我劝东君多作主,永留清瘦雪霜姿。”这兴许是作者的愿望吧!
此诗令人想到这样的情况:南宋的陆游、陈亮、辛弃疾等人,他们都爱以梅花的标格比拟自己。陆游《卜算子·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以梅花的劲节自比。陈亮词:“墙外红尘飞不到,彻骨清寒。”(《浪淘沙·梅》)以梅花的高洁自比。辛弃疾词:“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临江仙·探梅》)以梅花仪态自比。这些写法,都着重抒情,以情韵胜;而陈亮的这首咏梅诗,则着重说理,以义理胜。
(马祖熙)
赵蕃
【作者小传】
(1143—1229)字昌父,一字章泉,其先郑州(今属河南)人,后寓居信州(治今江西上饶)。以荫入仕,补州文学。曾为太和主簿,官终直秘阁。卒谥文节。刘克庄称其诗有陶、阮意。有《章泉集》。
雨后赠斯远
赵蕃
已是霜凝更雨湿,春其渐起但无痕。
莫嗟草色有垂死,定有梅花当返魂。
小驻要须穷日日,细寻无惜遍村村。
揩摩病眼从兹始,并待君诗洗睡昏。
一般说来,宋人的诗作,说理成分较重,雕琢痕迹较显,因而“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赵蕃这首《雨后赠斯远》,在宋诗中是有一定代表性的。但从中也可以感受到诗人春日的敏感以及希望有所作为的心情。斯远是作者友人,卜筑归隐有文才,曾从朱熹学。作者另有《斯远生日》诗。
首联见秋霜而思春日,表现了乐观进取的精神。“霜凝”,季节是在深秋。《礼记·月令》:“是月(季秋之月)也,霜始降,百工休。”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诗人面对降霜、下雨的深秋,并不慨叹“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也不畏惧即将来临的严冬,而是觉得离春天愈来愈近了。“春其渐起但无痕”,是说春天正在逐渐临近,只是还没有全部显露出来罢了。这一联为全诗定下了明朗向上的基调。
颔联紧承首联,具体展示“春其渐起”的情状。霜威固然使草木摇落而变衰,但诗人认为不必为此嗟叹。自然界万物轮回,生生灭灭。一面在衰败,一面则在发生发展。在草色垂死之际,梅树正在恢复青春,酝酿作花。
颈联补足“定有梅花当返魂”这一判断,“小驻”与“细寻”互文见义。诗人的意思是,只要天天到各个村落去细细寻访,那么,定会在梅树梢头发现新春的消息。“穷日日”前冠以“要须”,“遍村村”前冠以“无惜”,见出要发现新春之难,也表现了诗人惜春、寻春心情的急迫与信念的坚定。梅花开放的季节是在“已兼残雪又兼春”(王贞白《春日咏梅花》)的冬末春初,深秋不能见到早梅。但是,“冬至一阳生”,正当草色垂死之际,梅花之魂已在悄悄返回。这是自然之势,必当如此。“定有”、“当”,用得很恰切。
尾联说,春日既已非遥,我要揩摩病眼,振作起来,静待斯远咏春的新诗寄到,以一洗我昏睡之态。此联归结到自己,并回应题中“赠斯远”之义。
方回评此诗说:“章泉(赵蕃字)爱用虚字拗斡,不专以为眼也。如‘春其渐起但无痕’,所用‘其’字是矣。此句甚妙。……‘日日’、‘村村’一联,亦不苟,劲瘦枯淡。”(《瀛奎律髓》卷十七)此诗外枯淡而内丰腴,颇有高格。“春其渐起但无痕”一句,熔诗情、哲理于一炉,感情细腻,寓意深远,可谓“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语)。此诗首尾呼应,中间转折自如,章法井然。转折处善于用虚字斡旋,显得灵动而不板滞。这些都体现了江西派诗法的长处。
(陈志明)
叶適
【作者小传】
(1150—1223)字正则,世称水心先生,温州永嘉(今属浙江)人。淳熙五年(1178)进士第二。历知蕲州、权吏部侍郎、知建安府兼沿江制置使、宝文阁待制兼江淮制置使。时韩侂胄以开边衅诛死,被劾附侂胄,夺职奉祠。遂闭门著述,自成一家,后世推为永嘉学派巨擘。有《习学记言》、《水心先生文集》。
鉏荒
叶適
鉏荒培薄寺东隈,一种风光百样栽。
谁妒眼中无俗物,前花开遍后花开。
叶適的诗,以用力勤苦,造语生新见称。叶適晚年,曾参与宰相韩侂胄北伐的规划。但韩轻躁冒进,急于事功,自取败亡。韩侂胄被杀后,叶適也被解去建康知府之职,投闲置散达十余年。这首《鉏荒》诗,就是他晚年所作。
诗题《鉏荒》。“鉏”即“锄”;鉏荒,就是垦荒锄草。这是一篇歌咏田园生活的诗。诗材虽是常见,但意味却也不浅。
“鉏荒培薄寺东隈”,写劳作之勤。不但垦荒除草,而且培土施肥,其经营之勤勉,亦煞费苦心。“寺东隈”,僧寺的东偏。隈,偏僻低下之地。作者选取僧寺外面的一角生地,辟置园林,是因为这里远离尘俗。从这一句里,就已经透露出这首标作《鉏荒》诗的意趣了。
“一种风光百样栽。”一种,同样。“风光”指花木绚丽的光彩。虽然不过是栽种花木(“一种风光”),但不是一色,而是“百样”。惟其“百样”,才见“风光”;要见“风光”,必须“百样”。鉏荒培薄,万紫千红,那个“风光”,也的确来之不易。
“谁妒眼中无俗物。”这一句却是诗中主脑。那样精心地莳弄,那样加意地区处安顿,为的就是“眼中无俗物”。现在,恶草除尽,花木葱茏,风色满眼,光景旖旎。在主人来说,可以赏心悦目;在旁观者看去,就难免有些嫉妒了。“谁妒”,任凭谁人去嫉妒。如果有谁嫉妒,那就随他去,而在我,不仅眼中无俗物,亦且心中无俗念。我之不俗,人奈我何!
“前花开遍后花开。”这结末的一句,补足了第二句“风光”的诗意,又点添了第三句“谁妒”的内容。不独眼中没有尘俗杂乱之物,还更有可夸的是,不待前花开遍,而后花又开;一番花色,一番光景。那些嫉妒我的人,岂不是妒不胜妒,又岂不枉然?
叶適此诗,虽表面上是咏写开荒除草,移花接木,以高雅夸于流俗,其实恐怕是还有更深的意趣。细检他的生平,可知他早年曾有许多作为,如他曾向孝宗举荐陈傅良等三十多人为朝士,又多次上书孝宗,痛切陈述国家机宜,后在建康知府任上,保卫江防又多贡献。这样一个有所作为者,在他一旦罢官投闲以后,是绝不会甘心退处的,必然是希望再有报效的时机。《鉏荒》一诗,“鉏荒培薄”、“风光百样”等句,怕就是隐寓着他的政治生活经历,而“前花开遍后花开”,更道出了他的胸臆,更见出他的风节,似乎不应草草看过。
(韩小默)
赠高竹有外侄
叶適
娶女已为客,参翁又别行。
相随小书卷,开读短灯檠。
野影晨迷树,天文夜照城。
须将远游什,题寄老夫评。
这是一首赠行的诗作。“外侄”,在这里是指女婿。高竹有是诗人这个女婿的姓名。高竹有将远行,诗人以岳翁的身份写诗相赠。
“娶女已为客,参翁又别行。”由开头这两句诗看,高之结姻于叶家,似是入赘。因为他不是纳聘迎娶,而只客中娶妻,所以说“已为客”。“参”,参拜行礼。“参翁又远行”,拜别了岳丈,又复远行。起首两句写得很恳切。翁对婿“娶女为客”的处境十分谅解和同情,因而题诗赠行,首先揭明这一点,使这位又要远行的有半子之谊的女婿心底里坦然无碍。
“相随小书卷,开读短灯檠。”娶妇为客的高竹有何以又有远行?诗题虽未指明,但从全篇的内容看,显然是去远方游学。入赘的子婿,要去远方游学,作为岳翁,就应该替他整备行装。如果是富有之家,免不了是仆马辉煌囊橐累累;无奈他这个岳翁,却力不能办,只好简便从事了。“相随小书卷,开读短灯檠”虽然是对偶句,但在意义上,“相随”贯以下八字。意思是:只能以些许书卷和灯具一盏相随前去,短灯以备开读书卷。翁对婿的赠与,虽然远非丰赡,但用意却很殷切:希望他勤苦攻读,以期有成。
“野影晨迷树,天文夜照城。”这两句是设想途中情景。晨行旷野,树影依微;夜宿城根,天光朗照。远行当此际,能不吟诗以抒怀?于是过渡到下联。
“须将远游什,题寄老夫评。”从客主两方面收束。《远游》,《楚辞》篇名,内容抒写离乡远游的悲凉情绪。汉代王逸作《楚辞章句》,定为屈原所作。宋以后《楚辞》研究家认为是摹拟《离骚》之作。此处“远游什”是借言。这两句的意思是:你须把远游途中写作的诗文,时时寄回,老夫(诗人自指)将予以细细评骘。结末这两句,与第二联“相随”一联照应,即嘱其不但要习读经史,而且还要揣摩诗文;诗文在达到熟练以前,难免粗疏,因而必须题寄老成人评审,庶几免于荡而不反。一篇殷切之意,至此遂告结束。
唐宋诗人写作的赠行送别诗,数量不少。如若细心阅读,则可以发现它们绝大部分是同辈相赠,不是交亲,就是僚友。如果是生徒子侄这样的晚辈人物,则宁可以散文形式写成赠序。这是因为对于晚辈的赠送,必然要有一番规勉教诲,于诗作的形式不大合宜。叶適的这首《赠高竹有外侄》,以翁而赠婿,有长者之分而无凛严之态,有规切之意而无腐迂之气,旨意殷殷,心长语重,算得上一首赠送晚辈的好诗。
(韩小默)
张镃
【作者小传】
(1153—1235)字功父,一字时可,号约斋,临安(今浙江杭州)人,先世居成纪(今甘肃天水)。张俊之后。官奉议郎、直秘阁,权通判临安府事,终左司郎官。曾参与谋诛韩侂胄。有《南湖集》。
杂兴
张镃
渊明膝上桐,一丝不肯挂。[1]
弹声聒天地,无人知此话。
谓琴只这是,世间何用弦?
谓在有无中,其然岂其然?
〔注〕
[1] 一丝不肯挂:“一丝不挂”,本为佛教语,用以比喻不染尘俗,此处借以说明琴上没有一根弦。
作者的《南湖集》中,有一组《杂兴》诗。这组诗大都写的是与古代人物有关的事迹。作者用杂感的方式,对这些事迹进行富于理趣的评论,本篇是其中的一首,就晋代陶渊明蓄有无弦琴事抒感。
据梁昭明太子萧统所作的《陶渊明传》称:“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晋书·陶潜传》有相同的记载)
诗的前半“渊明膝上桐,一丝不肯挂。弹声聒天地,无人知此话”四句,前两句说,渊明膝上抚弄的古琴,一根琴弦也没有。琴是凭藉琴弦发音的,既然“一丝不挂”,这无弦琴自然便是无声琴了。后两句用假设语气,意谓即使弹声聒耳,也没有人晓知其意。聒,嘈杂。琴既无弦,何能有声?但渊明先生却在喝酒舒适之时,常常抚弄此琴,以娱心意,则是无声之中,也似乎被认为有声存在了。周代俞伯牙弹琴,友人钟子期理解他的琴音。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说:“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说:“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成为伯牙的知音。后来钟子期去世,伯牙感伤再没有知音的人了,就此断弦,不再弹琴。(见《吕氏春秋·本味》)渊明先生蓄有无弦之琴,是否因为他处于那个变乱的时代,也有同样的伤感呢?但渊明平时不解音律,所以他的抚琴,只能是象征性的寄意罢了。倘若渊明先生自己认为此琴有声,即使弹声能使天地间充满繁杂的音响,也是没有人理解其中的意思的;若说是没有知音,这无弦琴,自然也谈不上断弦了。
后半四句“谓琴只这是,世间何用弦?谓在有无中,其然岂其然?”两用设问设答,意思是说:如果只有无弦琴才能算琴,那么世间的琴,又何必用弦呢?如果说,琴声只在若有若无之间,这难道是真的如此吗?作者认为这种琴,只能是渊明的琴,世上的琴并不如此。没有渊明的境遇,大可不必蓄上无弦琴,以自炫清高,自认为世间没有同调。据当时有关记载,作者卜居南湖,声伎服玩之盛,甲于天下,则知作者所爱的定是有弦之琴。苏轼《琴诗》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认为有好琴,还要有高妙的弹技,方能奏出高妙动听的乐曲。陶渊明既不解音律,当然说不上弹技。则是渊明之琴,只有当他抚弄的时候,他可以说“声音在有无之间”。抚弄是凭指头的,抚弄有弦之琴,才会发出音响;渊明之琴,既然无弦,凭指头抚弄此琴,也只能说仿佛有声,聊以供自家聆听其中的真意罢了,他人是不必为之诠释的。
(马祖熙)
过杨伯虎即席书事
张镃
四面围疏竹,中间着小台。
有时将客到,随意看花开。
拂拭莓苔石,招携码碯杯。
昏鸦归欲尽,数个入诗来。
这首五律是作者过访友人杨伯虎幽居的即兴诗(杨伯虎是作者友人,生平不详)。开头两句和结尾两句,着重写幽居小楼所见的清景;中间两联,着重写主人在这样幽雅的环境中的雅事。全诗着笔自然,很有韵味,结笔尤见精彩。
首韵:“四面围疏竹,中间着小台。”点小台(即小楼)的所在。四面围有稀疏的篁竹,中间着个小小的楼台,略示环境的幽静和雅致。竹疏,所以不妨碍看到外景;台建在中间,所以宜于登台四望。三四两句:“有时将客到,随意看花开。”写主人翁在这里的活动,主人不慕荣利,乐于淡泊的生活。他有时携客来此,但并不经常;客来以后,随意欣赏台边刚开放的花儿,主客都毫无拘束。这两句以“携客”“看花”,作为雅事之一。五六两句:“拂拭莓苔石,招携码碯杯。”第五句应第四句的看花,第六句应第三句的客至。客人到了,拂拭一下长有莓苔的石凳,可以坐下来小憩,领受竹韵花香。也可以喝上点芳酒,用不着备什么菜肴,却也心境陶然,乐在其中。因为平日少有来客,所以石凳上竟长上了莓苔;因为客人不俗,所以能怡然共饮,用玛瑙(码碯)杯互相敬酒。这两句以小坐饮酒,作为雅事之二。结尾两句:“昏鸦归欲尽,数个入诗来。”这两句写景,但景中寓有情事。表明主人和客人,不仅赏花、饮酒,而且还共赋诗。赋诗自然也是一种雅事。诗是从清赏中得来的,不事雕饰,不尚藻采,心灵上的感受,外界自然景象的情态,仰观俯察,都富有诗情画意。这两句的自然佳妙,正在于此。时间已是傍晚了,鸦背上还带有落日的余晖,在暮霭中,昏鸦也归飞欲尽了。这时欣然命笔,不觉有几点寒鸦,居然飞进了诗句。诗人的神志清明,诗句也像一幅淡雅的黄昏水彩画,诗的境界和画的意境,恰和作者的心境相吻合,三者融为一体,不必多事渲染,意象之工,极能传神。诗吟至此,也显得神完气足。
全诗写幽居清适之景,写携客、看花、饮酒、赋诗、怡情等事。好在写事不露痕迹,写景俊雅入妙,堪称佳作。可见作者诗风特色的一斑。作者为诗,于唐人学贾岛,于宋人师杨万里,都能登堂入室。在南宋是名家。
(马祖熙)
庄器之贤良居镜湖上,作《吾亦爱吾庐》六首见寄,
因次韵述桂隐事报之,兼呈同志(其三)[2]
张镃
吾亦爱吾庐,第一桂多种。
西香郁天地,不假风迎送。
花开与花落,真境未尝动。
群芳亦有时,幻巧云锦综。
廓然清净观,岂复计疏壅。
红红白白处,政自见日用。[3]
江山虽阻修,[4]此乐朝暮共。
逢场任竿木,[5]何许非戏弄。
一笑和君诗,是亦梦中梦。[6]
〔注〕
[2] 庄器之贤良:汉代有贤良方正的选拔,简称贤良。庄曾被征应试而未赴,所以作者以贤良称之。作者《寄题庄器之招隐楼》诗说:“庄侯海内士,岂特静者类。深叹末俗竞,懒赴殊科试。”可证。镜湖:又名鉴湖,在今浙江绍兴会稽山北麓,尽纳南山三十六源之水汇潴成湖,周围三百十一里。宋代以后淤塞,今唯城西南一段较宽的河道,仍称鉴湖。桂隐:作者所居园林在南湖滨林麓幽静处,有桂隐、玉照诸胜境。桂隐多桂,玉照多梅,著称当时。
[3] 政:同正。
[4] 阻修:险阻修长。
[5] “逢场”句:竿木,竹杖。《传灯录》:“邓隐峰辞师,师云:‘什么处去?’曰:‘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成语“逢场作戏”本此。句意谓人生只是逢场作戏,不必过于计较。
[6] 梦中梦:喻幻境。《庄子·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这首五言古诗是次韵之作。作者的友人庄器之作有《吾亦爱吾庐》六首,起句皆为“吾亦爱吾庐”。作者所居南湖,有桂隐、玉照诸胜,可以比美庄器之所居的镜湖胜景,因而次韵和诗六首,起句也都用“吾亦爱吾庐”,这里所录的是第三首。
诗的起四句所述,即为桂隐之胜。作者表示:我也爱我的居处,所以第一件事,便是在宅边多种桂树。桂花开于秋天,旧说秋之神主西方,所以桂花称西香或秋香。一当西香馥郁的时候,不必借助于秋风的吹送,这园亭里便充满了沁人的清香,使人神怡心旷。次四句是说: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桂花也同样如此,但是吾庐的真境,却未尝改动。何况群芳也各自有其季节,各擅一时的芳华,它们所幻现的奇巧美妙的最色,仿佛云锦一样,也错综于吾庐所在的园林之间呢。下面四句,表明主人的心志。先说:“廓然清净观,岂复计疏壅。”庐的主人,也有辽阔清净的观感。“清净观”,本是佛家语,指远离罪恶与烦恼(见《俱舍论》)。这里用来指心地净洁。当心地开朗的时候,就可以不受外物的影响,不再计较外界疏通和阻塞的情况。次说:“红红白白处,政自见日用。”红红白白的群芳,红花也好,白花也好,都各自有其妙用,给环境增加绮丽的色彩。可见桂隐之胜,是以桂花为主体,而以其他花卉为映衬。主人达观超逸的心境,也便展示在读者的眼前。主人确有所爱,但也不排斥其他可爱的事物,因而真境常在,所爱亦常在。
结尾六句,主人进一步表明对人生的看法。主人认为江山虽然可以阻隔,道路可以修长,但有了放旷的情怀,尽管仅在自己的园林中,也朝暮各有其乐。所以说:“江山虽阻修,此乐朝暮共。”就整个人生来说,一切外界的富贵功名,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人所遭逢的事事物物,是到处都有戏弄的。任性率真,则我为外物的主人;拘墟局促,则我是外物的奴仆。一切都作如是观。所以说:“逢场任竿木,何许非戏弄。”最后作者更加重一笔说:即如今日一笑和君之诗,也只是即兴随缘,属于人生中的偶然之事,如果说,“人生如梦”,说这是梦中之梦,也未尝不可的哩!
这首诗表现了作者“淡忘荣利”的情怀。作者思致高远,才清诗瘦。元人方回读他的《南湖集》,说他为诗“得活法于诚斋(按:指杨万里)。”又说他“生长于富贵之门,辇毂之下,而诗不尚丽亦不务工。”就此篇而论,正是如此。此诗本意是述桂隐之胜,作者进而写园林居处之乐。本写桂花的秋香,而亦兼写对群芳的欣赏。末后则由园居之乐,而涉及对人生的观感。诗中“逢场作戏弄”以及“梦中梦”诸语,看似杂有消极意识,但实质是出于“淡忘荣利”的心情。作者生当南宋中期韩侂胄当权之世,目睹朝政黑暗、争权夺利、植党营私的现象,深为不满。而当时士大夫,又多以不务国事、柔媚取容为务,所以有这样的感慨。作者曾从陆游和杨万里学诗。所以方回有诗称他:“端能活法参诚叟(按:指杨万里),更觉才情似放翁(按:陆游号放翁)。”方回只从他为诗的才情和法度立论,不涉及思想内容。清人鲍廷博《刻南湖集缘起》说:“(所见)集中诸作,大半皆纪所居南湖桂隐、玉照诸胜,及与同时士大夫游宴酬答之篇。公舍宅所建之慧云寺,颓圮未尽,今过其处,水云飞淼,菰蒲丛生,而雉堞之环列依然,禽鱼之翔泳如昨,皆可因诗而想见其园居之乐也。”则知此诗作意,在于叙园居之乐,其他种种,皆为信手拈来之笔,盖不尚工丽而自见工丽如此。篇末诸语,本为感叹时事而发,不可因其作梦幻语自求解脱,即以“思绪似涉消极”论之。
(马祖熙)
竹轩诗兴
张镃
柴门风卷却吹开,狭径初成竹旋栽。
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
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
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
这首七律题为《竹轩诗兴》,写竹轩景物,自然清丽。从所写的景致中,可以看出作者本身的志趣。作者虽然出身于勋业很高的富贵之家,但心志清隽,爱好闲雅,摆脱了富贵子弟庸俗的习气。修竹本以它的高洁和潇洒,历来为文人雅士所激赏。在作者所处的竹轩中,四时都有佳趣,而这首诗所描写的,则以夏季的景物为主。
开头两句:“柴门风卷却吹开,狭径初成竹旋栽。”写竹轩面对柴门,清风卷来,柴门被自然地吹开了。轩的前面,是刚刚开辟不久的小径,径边栽上了许多篁竹,环境是非常幽雅的。第三四两句:“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写竹梢的清影和竹叶被风吹动的响声。妙在结合轩中的清事来写,显得自然而洒脱,足以引起诗人的诗兴。当轩静坐,竹梢的影子,都好像通过茗碗细细地落在轩中似的。篆烟飞起了,竹叶的音响,宛如随着篆烟轻轻地飘来。在静观当中,确实是体会得非常细致。第五六两句:“暑天倦卧星穿过,冬昼闲吟雪压摧。”仍然是写竹轩清趣,但和前两句意境显然不同。前两句写的是平时,这两句却写的是暑天的夜晚和冬天下雪的白昼。前两句以写竹为主,以轩中的品茗、焚香为辅。这两句以轩内倦卧看星和冬天对雪闲吟为主,而以“星穿过”和“雪压摧”相应地写竹,达到水乳交融、情景俱妙的程度。从诗句中作者告诉人们:暑天,这里宜于乘凉倦卧,可以看到星从修竹的上面穿过;冬天,坐在这儿吟诗,可以看到素雪压在竹枝的清景。这样倦卧也好,闲吟也好,竹轩都可以供以诗情、诗兴,而此情此景,都非在其他的处所所能领略到的。作者为诗,不求工而自工,从这几句诗中,也就可以使人心领而神会了。
结尾两句:“预想此时应更好,莫移墙下一株梅。”作者因此时尚在夏季,所以第六句所写的情事,只是虚写,是预想如此。作者设想到了冬季,这儿的清景,一定格外宜人。冬天是梅花的季节,梅花的寒香冷蕊,配上修竹的疏枝翠叶。纵使不是雪天,也便梅竹同清,使竹轩更有幽致。若是下雪的话,那么雪地咽梅花,静听竹林里敲金戛玉的声音,此境岂不更加清绝。所以作者在诗中叮嘱自己说:“莫移墙下一株梅,”梅花将为竹轩带来更多的诗兴啊!到那时节,是“日暮倚修竹”,还是欣赏月下的梅花,那就听自己的便了。
此诗清而不瘦,隽而不寒。句句扣题,但并不拘泥。作者尝从杨万里学诗,得其自然清丽。就此诗来说,风格也和姜夔相近,姜夔诗风俊雅,受到杨万里的激赏。杨万里报姜夔诗云:“新拜南湖为上将,近差白石作先锋。”南湖就是指作者,白石是指姜夔。作者有《南湖集》,为诗得力于诚斋(杨万里)、放翁(陆游)诸人,是南宋有影响的诗人之一。方回对他评价很高。
(马祖熙)
刘过
【作者小传】
(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长于庐陵(今江西吉安)。四次应举,不中,流落江湖间。曾为陆游、辛弃疾所赏识,亦与陈亮友善。有《龙洲集》、《龙洲词》。
多景楼醉歌
刘过
君不见七十二子从夫子,儒雅强半鲁国士。
二十八将佐中兴,英雄多是棘阳人。[1]
丈夫生有四方志,东欲入海西入秦。
安能龌龊守一隅,[2]白头章句浙与闽?
醉游太白呼峨岷,奇才剑客结楚荆。
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3]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4]
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
〔注〕
[1] 棘阳:西汉县名,战国时属楚,汉时属南阳郡,故址在今河南南阳南。
[2] 龌龊:这里作拘谨解。
[3] 《六韬》:古代兵书名,相传为西周吕望作,实为战国时人著,今存六卷。
[4] 五经:即《诗》、《书》、《易》、《礼》、《春秋》。
刘过是南宋著名的一位豪放派词人,他的诗也很有豪气,惜为词名所掩,这首《多景楼醉歌》是他的诗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刘过被人称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意气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但他在青年时,长期困于场屋,四次应试,都未得中,在功名上很不得意。他曾在《上袁苏州》诗里说:“十年无计困场屋,说著功名气拂胸。”又在《上周太保》诗里说:“科名数行泪,歧路一生心。”表明他对从科举求功名已经心灰意冷,遂决计离开书斋,浪游江湖,广交知己,另求报国之路。多景楼在京口(江苏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始建于北宋郡守陈天麟(见《京口志》)。北临大江,风光很美,苏东坡、米元章都有诗,辛弃疾镇京口时,也常到这里游赏。刘过在这里写下了这首醉歌,抒发他的激情。从他后来的游踪来看,当是他离开浙、闽以后不久的作品。
这首诗是七言歌行体,共十四句,前两句是一韵,第三句转韵,一气贯下,直到结语,气势奔放,感情激越。开头两句“君不见七十二子从夫子,儒雅强半鲁国士。”首先说到孔子当年所培养的七十二位弟子中,以儒雅著称的多半是鲁国人。这里所说的“七十二子”,并不是说孔子的学生就是这么多,据《史记·孔子世家》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可见所谓“七十二子”是指真正学到知识、学到本领的学生数。这中间孔子最得意的门生如颜渊、曾点、曾参等都是鲁国籍。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在表明,一个地区出了个杰出人物,会带动、影响很多人,因为同处一个地区,接触机会较多,沐风化雨,容易成长,言外之意是说自己所接触的都是些庸儒、腐儒,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受过真正大儒的熏陶。在这里首先肯定了得到孔门真传的儒雅之士,是为了和下边所指斥的庸儒、腐儒区别开来。但这首诗的主题不是论“儒”,而是论“武”,所以这开头两句只起个陪衬作用,为的是引起下文。
下边陡转:“二十八将佐中兴,英雄多是棘阳人。”这两句才是诗的正题,是诗人向往的目标。二十八将是指辅佐东汉光武帝刘秀创建中兴大业的邓禹、吴汉、贾复、马武等二十八位将领,他们多半是南阳郡人,和刘秀是同乡。他们风云际会,附凤攀龙,建功立业,名垂后世,诗人对他们的追慕,从相反的方面反映了南宋的政治现实。宋孝宗、光宗时期,也就是诗人活动的时代,朝廷对金国屈服已久,国势衰弊,左右大臣,庸碌无能,因循苟安,不图恢复。这两句表明诗人希望南宋也能重振。为此中兴大业,他必须走向广阔的天地,默察形势,结交英豪。“丈夫生有四方志,东欲入海西入秦。”后一句是化用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的诗句,不同的是杜甫是要离开秦,而他却是要到秦去。秦,指关中地区,“秦中自古帝王州”,周、秦、汉、唐都在这里建过都,都是很强盛的王朝。“东入海”只是陪衬,“西入秦”才是他的本意。他想起了当年那种局促斗室、寻章玩句的生活,一定要和它彻底决裂:“安能龌龊守一隅,白首章句浙与闽?”语气是很坚决的。他在《从军乐》诗里也说:“书生如鱼蠹书册,辛苦雕篆真徒劳”,再一次表达了对书斋生活的厌恶情绪。
“醉游太白呼峨岷,奇才剑客结楚荆。”表现出诗人豪迈的气概,侠义的性格,很有李太白风味。太白山是秦岭的主峰之一,在陕西武功县南九十里,最高处耸入云霄,常年积雪。峨山、岷山都在蜀中。楚、荆指楚国故地,主要是指江陵、襄阳一带地区。这里西通巴蜀,东下三吴,南趋湖广,北走宛、洛,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宋时期荆襄的得失,关系到政权的存亡,地位尤其重要。从这里往北到南阳、颍川、汝南等地,在战国时也属于楚地,都是出人才的地方,“汝颍多奇士”是出了名的,东汉末年更是藏龙卧虎之地,刘表镇荆州时期,天下奇才异能之士更多集中于此,诸葛亮曾在襄阳隐居,庞统、司马德操等都是襄阳人。南宋陈亮在《上孝宗皇帝书》中曾详细论证荆襄地位的重要,并且是人才辈出之地。所见与刘过相同。这两句诗不止是表现出他的豪情壮志,且可以看出他具有历史眼光。他确曾来过襄阳,他在《襄阳歌》里说:“襄阳真是用武国,上下吴蜀天中央。……土风沉浑士奇杰,乌乌酒后歌声发。”又在《忆鄂渚》诗里说:“中原地与荆襄近,烈士烈兮猛士猛。”多次发出呼声,哪里会有人理会!后来襄、樊失守,南宋王朝亦随之而灭亡,这是惨痛的历史教训。“不随举子纸上学《六韬》,不学腐儒穿凿注《五经》。”是对南宋士林学风的抨击。当时理学大兴,一批腐儒置国家安危于不顾,不是空谈性命,就是穿凿解经;一批举子纸上谈兵,借以猎取功名;十几万的场屋之士,文墨较好的寥寥无几,这都是当时的实际情况。诗人是无力改变的,他只是“不随”,“不学”而已,在当时已经是特异之士了。
结语两句“天长路远何时到?侧身望兮涕沾巾!”从张衡《四愁诗》“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望兮涕沾翰”化出。为什么到了结束语忽然转为悲伤的情调呢?不难理解,他的豪情壮志是在多景楼远望、在驰骋想象中迸发出来的。他不是要到秦中去吗?不是想“醉游太白呼峨岷”吗?从宋孝宗隆兴和议之后,宋朝和金国以淮河为界,他不要说到关中去,就是跨过淮河也不大可能,不是因为路远不能到,而是国势衰微,北方广大河山已尽入金人之手,所谓“路远”,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他只能登高远望、神魂飞越,哪能实际到达,这怎不叫人涕下沾巾呢?读诗至此,恐亦将随之而泣下了!
这首诗语无华饰而爱国情深,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李廷先)
夜思中原
刘过
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5]
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
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
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
〔注〕
[5] 文物:礼乐、典章制度的统称。衣冠:指士绅、世家大族。
南宋从孝宗隆兴和议之后,长期对金邦屈服,君臣上下,忍辱偷生,逍遥岁月,激起了一些有为、有识之士的强烈不满,先后出现不少爱国诗人、词人,利用诗词抒发他们的忠愤。年辈较早的有陆游、张孝祥,其次是辛弃疾、陈亮,晚一点的是刘克庄。刘过是和陆游、辛弃疾同时且为好友的一位重要诗人、词人。他的爱国思想是一贯的,他在早年就曾上书朝廷,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没有结果。他自负经纶之才而始终不遇,但热情到老不衰。在长期的流浪生活中,从多方面抒写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表现出他的恢复中原的思想,可以说是触景即发,例如《大雪登越州城楼》:“我独忍冻城上楼,欲擒元济入蔡州。”《望幸金陵》:“西湖真水真山好,吾君岂亦忘中原?”《题润州多景楼》:“烟尘茫茫路渺渺,神京(汴京)不见双泪流!”《题高远亭》:“胡尘只隔淮河在,谁为长驱一扫空?”《登凌云高处》:“更欲杖藜穷望眼,眼中何处是神州?”皆是。这首《夜思中原》也是其中的一首,写得沉郁悲壮,最为感人。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攻下汴京,次年春,把徽、钦二帝遣送东北,北宋灭亡。在以后的宋、金对峙中,南宋对金,一屈于高宗的绍兴和议,称臣纳币;再屈于孝宗的隆兴和议,纳币割地,以淮河为界,北方广大土地尽入金人之手,到作者写此诗时,至少已经六十多年。诗的起首两句紧扣题目中的“思”字,把笔势展开:“中原邈邈路何长,文物衣冠天一方。”以沉痛的笔调写出了对中原、对汴京的怀念:中原邈远,道路绵长;礼乐典制、世家大族所聚的汴京,天各一方。这两句为下边的抒写拓广了领域。所谓“路何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实际上从南宋的都城临安(浙江杭州)到淮河南岸重镇淮阴,不过千里路程;从淮阴渡淮河,进入中原,可以朝发夕至;如从荆州、襄阳一带北上中原,轻骑兼日可达。作者在他的《西吴曲·忆襄阳》一首词里说过“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可见“文物衣冠天一方”的距离,不是空间辽远所造成,而是人为的政治因素所造成。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畏金如虎,“恪守”协议,即使近在咫尺之地,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至于恢复中原,更非所想,年复一年,而形势如故,志士怎能不为之凄然伤怀!
颔联“独有孤臣挥血泪,更无奇杰叫天阊”转到了自己方面,追想当年曾为国家挥过血泪。这里是指他早年向朝廷上书陈述恢复方略而言。他的孤忠并没有受到赏识,他的才略没有得到施展,空落得四处流浪。他在《念奴娇·留别辛稼轩》一首词里说:“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表现出他的怀才不遇的哀怨情绪,这几句词语,也正是“独有孤臣挥血泪”诗句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下句慨叹当时没有奇杰的人物像他那样上书朝廷,力陈恢复大计。天阊,即天门,出自《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这里借指朝廷。这一联诗句反映了当时朝政萎弱不振,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宋廷仍抱有幻想,认为多几个奇杰人物把天门叫开,据理力争,就会震动“宸衷”,幡然醒悟,使国家兴复。是不是可能呢?在隆兴和议之后,最早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辛弃疾,他曾向孝宗皇帝上《美芹十论》,全面论述兴复方略,洋洋洒洒,达数万言,结果呢,只不过叫他当个小小的朝官司农寺主簿,一个很有军事韬略的人物,却分配去管理农业生产。孝宗末年又一个叫天门的奇杰人物是陈亮,曾向孝宗连上三书,力倡恢复,不仅没有受到重视,反而激怒了一批庸懦官僚,交相攻击,斥之为“狂怪之士”。事实证明,隆兴和议之后,宋廷君臣已被吓破了胆,根本不会振作起来,不管有多少奇杰人物齐集天门叫喊,也是枉然。我们不能要求诗人对宋廷的腐朽虚弱本质有全面的认识,他的爱国精神毕竟是可贵的,这一联诗句感情激越,忠愤之气,溢于言外,有振聋发聩之力。
颈联“关河夜月冰霜重,宫殿春风草木荒”再宕开一笔,把思绪集中到边疆,集中到汴京方面。“冰霜重”是说天气严寒,这只是表面的意思,它的真正的内涵是说宋军无力闯过边关,挺进中原,使得恢复汴京,渺茫无期。“宫殿”承首联次句。春风吹来,本是草木争荣的时候,而汴京的帝王宫殿因为处在金人的统治之下,在春天里却是一片荒凉景象。那么,广大人民呢?其生活状况是可想而知的了。陆游在一首诗里说:“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表达了金统治之下的广大人民深盼南师的情意。这个意思在此联里也可以体会得到。在艺术上对仗精切,而气韵流动,饶有唐人风味。
尾联两句“犹耿孤忠思报主,插天剑气夜光芒。”再转到自己方面。上句承第三句,表明过去挥过血泪,现在报主之志仍然未衰。下句用的是龙泉剑的典故。这把剑相传是春秋时期吴国的干将和越国的欧冶子二人合铸而成,锋利无比,后被沉埋于丰城(今属江西)监狱下的地层中。传说西晋初年,司空张华夜观天象,见牛宿、斗宿之间(江西地区的星宿分野)有紫气冲天,后遣人就地发掘,这把宝剑才又现于人间(见《晋书·张华传》)。这里诗人用来自比,虽被沉埋而精光不灭,仍然可以上插于天。这是壮语,也是真情语,他早在《下第》诗中就有“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之句,这里再次用这个典故,表现出诗人的坚强性格,它的思想感情的基础是对国家人民的忠诚和热爱,这种思想感情往往是通过“报主”、“忠君”的形式表现出来,成为巨大的精神力量。这是不应以其人的事业成败,或是否有实际行动来论的。
七言律诗难在发端和结句,发端要放得开,要气象宏远;结语要收得住,要辞尽而意不尽。这首诗以悲语起,先把视线伸到中原,伸到汴京,颔联倒插,追忆当年挥洒血泪,颈联再推拓开去,把视线伸到边疆,再伸到汴京,最后以壮语作结,全诗开阖变化神完气足,过接自然,在七言律诗中是一首形式完美、情感动人的佳作。
(李廷先)
喜雨呈吴按察二首(其二)
刘过
黄鹤山前雨乍过,城南草市乐如何?
千金估客倡楼醉,一笛牧童牛背歌。
江夏水生归未得,武昌鱼美价无多。
棹船亦欲徜徉去,古井而今淡不波。
这个题目的诗原有两首,这里所录的是第二首,作于江夏郡(治所在今湖北武汉江夏区),具体年代不详。
诗题虽叫做《喜雨呈吴按察》,实际上是向吴按察陈情求助的诗。按察在南宋时是主管司法刑狱与官吏考核的官。作者是一位才华横溢、锐意进取的人物,但平生的遭遇很不幸,多次应试不中,长期流浪江湖,向各地的地方长官讨生活,用当时人的话说,叫做“客食诸侯间”(岳珂语,见《桯史》)。在各地的“诸侯”中最赏识他的要算辛弃疾。宋宁宗嘉泰年间,辛弃疾任浙东安抚大使兼绍兴知府时,刘过仿效辛的词调,写了一首《沁园春》“斗酒彘肩,风雨渡江”云云,辛弃疾大加赞赏,“致馈数百千”,热情接待他,畅谈数日,“垂别,赒之千缗”(均见《桯史》卷二)。完全是因为意气相投,才能得此厚赠。这时他已将近五十,到了晚年了。他在各地流浪的几十年中,遇到像辛弃疾这样的知己朋友并不多,受到的冷遇倒不少。他的《龙洲集》中,写给地方长官的诗有几十篇,中有不少诉苦的作品,如《谒郭马帅》云:“高卧百尺楼,闭门无晨炊”,《谒淮西帅》云:“解使愁肠能寸寸,空令泪眼已斑斑”,《简李文》云:“落魄陈平归汉日,中伤张禄入秦时”,《谒江华曾宰》云:“狐丘未死归心切,未有相如驷马车”等等。他的《喜雨呈吴按察》也是这一类的作品,不过是写得蕴藉不露罢了。第一首里有两句是:“湖水欲平江为退,秋田未旱雨先来。”可见是一场秋雨,而且是未旱先雨。作者用这两句诗来称赞吴按察的回天有力,使得风调雨顺,旱涝俱销。第二首的意思承第一首而来。
开头两句紧扣题目中的“喜雨”二字,把笔势伸展开来,先写雨,后写乐:“黄鹤山前雨乍过,城南草市乐如何?”黄鹤山一名蛇山,在长江南岸,是黄鹤楼所在地,这里是武昌的胜境。草市是古代对集市的一种称呼,有的地方称为“圩”,有的地方称为“墟”或“场”,大都是在民间自然形成的定期贸易场所。黄鹤山前一阵大雨刚过,城南集市上的人们就欢乐起来:“千金估客倡楼醉,一笛牧童牛背歌。”集市上活动最多的是商人。在古代,伴随着商人的活动,必然少不了依附他们为生的倡楼妓馆,他们一掷千金,征歌买醉;牛背牧童,一笛在手,发出了悠扬的曲声,好一派太平景象,预示着丰收在望。人们欢乐,为地方官增加光彩。对于吴按察的颂扬,在这两句欢乐场景的具体描写中显示出来。换句话说,这两句表面上是写估客、牧童的欢乐,实质上是颂扬吴按察治理有方,政通人和。地方官无不乐于听到这种颂扬之声。颈联转到自己方面来,是不是也同样欢乐呢?不见得。“江夏水生归未得”,“永生”承首句“雨”字而来,老早就动了回乡念头,现在大雨过后,江水上涨,正好轻舟东归而未得归,为什么呢?弦外之音,一揣便知。“武昌鱼美价无多”,这句是化用三国时的一首童谣:吴主孙皓,想把都城从建业(今江苏南京)迁到武昌(今湖北鄂州),那班王公大臣都不愿搬家,后来还是迁往,他们遂编造出一首童谣,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见《晋书·五行志》)这里是反其意而用之,说武昌鱼味道很美,价钱也不贵。是不是可以留下来呢?不一定。结语两句透露出自己欲去的心情:“棹船亦欲徜徉去,古井而今淡不波。”次句是化用白居易《赠元稹》“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的诗意,来比喻自己内心的枯寂,所以要棹船盘旋而去,是因为心潮已竭。他是个意气骏发、喜欢纵谈的人物,忽然说自己的心境是“古井不波”,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受到吴按察应有的资助和关怀,他的物质上、精神上的“雨”没有下到自己的心田中来,空空看到秋雨过后,江水上涨而已。称颂之中,含有怨望之意,措词巧妙,委曲婉转,不露痕迹。
向达官贵人伸手求助的诗,写得太“亢”,当然不行;写得太“卑”,也有失身份,必须做到不亢不卑,方为得体。在这方面,李太白最为拿手,这首诗也仿佛似之。它反映了诗人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对于了解他的生平、思想都有一定的意义。
(李廷先)
挽张魏公
刘过
背水未成韩信阵,明星已殒武侯军。
平生一点不平气,化作祝融峰上云。
这首诗录自厉鹗《宋诗纪事》卷五十八,今传本《龙洲集》未载。
据《宋诗纪事》引《山房随笔》说,这首诗是刘过在辛弃疾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幕中,应张浚之子张栻的请求所作。据岳珂《桯史》载,刘过投奔辛弃疾在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则此诗当是这一年的作品。魏公是张浚的封号,死于孝宗隆庆二年(1164),这首《挽张魏公》诗上距张浚之死已经四十年。死了这么久,他的儿子还请人作挽诗,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山房随笔》载张栻请求刘过为他的父亲作挽诗的经过,说:“南轩(张栻号)邀(刘过)至公廨,置酒语之曰:‘先君魏公,一生公忠为国,功厄于命,来挽者竟无一章得此意,愿君有意为发幽潜。’改之(刘过字)即赋一绝,南轩为之堕泪。”张栻的一段话和刘过的挽诗,必须结合张浚的生平事迹才好理解。
张浚,字德远,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汴京破后,随高宗南下,受到器重。建炎三年(1129),会合吕颐浩、刘光世之军,平服了苗傅、刘正彦的叛乱,擢为知枢密院事,掌握军权。他认为中兴当自关、陕始,他向高宗请求,愿入关中,经营恢复大业,并可确保东南。高宗以为川、陕宣慰处置使,并得便宜从事。建炎四年他在关中调集数十万大军向金兵发动攻势,战于富平(今属陕西),宋军大败,他枉杀了大将赵哲,又杀了勇将曲端,尽失关中之地。绍兴五年(1135),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都督诸路军马,战功不多。绍兴十六年,因与秦桧不协,罢退闲居,近二十年。孝宗即位,起用为枢密使,都督建康、镇江府、江州、池州、江阴军军马。这时孝宗锐意恢复,他迎合孝宗之意,不经深谋熟虑,不作充分准备,即令李显忠、邵宏渊两将北进,收复宿州(今属安徽)。金兵大举反攻,战于符离(在宿州市北),宋军大败,军备尽失。隆兴二年(1164),请求辞官被准。南行路上得病,手书付二子说:“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略据《宋史》卷三六一《张浚传》)
综观张浚一生,可以说是个志大才疏的人物,他几次掌握军政大权,显赫一世,但并无多大建树,反而遭到两次大败,损失严重,大伤南宋元气。性又忌刻,不能容人,排诋李纲、赵鼎,使不得安于其位。但他在宋、金对立中,始终是个主战派,反对和议,治事勤奋,对宋廷忠心耿耿,所以受到高宗、孝宗倚重,也赢得了时望。符离之败,受到朝野指责,是导致他下台的直接原因。张南轩所说的“功厄于命”,即指符离之败而言。他的话里还反映出,张浚死后,舆论评价并不高。而张栻读了刘过的诗,竟被感动得“堕泪”,何至于此呢?这要从诗的本身去理解。
第一句“背水未成韩信阵”,用的是韩信破赵的典故。汉高祖三年(前204),刘邦遣张耳与韩信合兵击赵王歇、成安君陈余,韩信背水而战,大破赵军,斩陈余于泜水之上(《史记·淮阴侯列传》)。诗里用来比喻符离之战,说“未成韩信阵”表明此役的失败。第二句“明星已殒武侯军”,用的是诸葛亮的典故,诸葛亮屯兵于武功(今属陕西)五丈原,据说得病将死之夜,有赤星投于亮营,顷刻,亮死。(《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晋阳秋》)诗里用来比喻张浚之死,写出了他的不幸结局,他在事业上的失败是命里注定。一、二两句流露出对张浚的崇敬、惋惜心情。可以体会得出,这两句诗是从杜甫《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两句化来。第三句“平生一点不平气”,所谓“不平气”,是说张浚由于壮志未酬而产生的抑郁愤懑的情绪,他,人虽死而精灵不灭,从何处显示出来的呢?第四句“化作祝融峰上云”作了回答。原来祝融峰上的云,就是张浚的壮志未酬的不平之气所化。祝融峰是南岳衡山的最高峰。古代传说,祝融曾为帝喾的火官,后世尊为火神,死后葬于衡山之阳,祝融峰因他而得名。张浚死后也葬于衡山下,诗人信手拈来,通过神思,构成了惊人之句,突出了张浚的“公忠为国”、志存社稷的高大形象。他将与祝融峰永久并存于天地之间。这比其他任何言辞的颂扬,要有力、要感人得多,这等于为张浚竖立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无怪乎张南轩读后“为之堕泪”了。
刘过这首诗是不是为了迎合张南轩的心意,对张浚的称颂有点过当?恐怕是夹杂了一些私人感情在内的,但主要的还应从刘过本人的政治思想方面去理解。他是一贯主张恢复,反对偏安局面的,这在他的诗词里有多方面的表现。张浚在事业上虽无大成就,但毕竟是一位著名的主战派,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受到刘过的崇敬,在张南轩的请求下,他才乐于命笔赋诗。还有,就是写这首诗时的政治形势:这时韩侂胄当国,欲建大功,以固其位,正在酝酿北进大计。刘过写这首诗不止是颂扬了已经死去四十年的张浚,也是在为开禧用兵(1207)大张声势,至于韩侂胄的北进失败,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李廷先)
刘仙伦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一名儗,字叔儗,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布衣。诗名与刘过并称。有《招山小集》。
题张仲隆快目楼壁
刘仙伦
天上张公百尺楼,眼高四海气横秋。
只愁笑语惊阊阖,不管栏干犯斗牛。
远水拍天迷钓艇,西风万里入貂裘。
面前不着淮山碍,望到中原天尽头。
这首诗录自毛晋《南宋六十家集》本《招山小集》,和岳珂《桯史》所载有数字不同。《宋百家诗存》所录与《招山小集》同。
刘仙伦是一位布衣诗人,和刘过同乡、同时,刘过的《龙洲集》里有《赠刘叔拟(仙伦字)招山》的诗。他们二人不仅诗风相近,政治思想亦相近。他的《招山小集》里有《送陈惟定,惟定有伏阙上书之意,因以箴之》诗二首,第一首中有“江湖是处堪垂钓,虎豹当关莫上书”之句,可以看出他对南宋的政局是很不满的。岳珂《桯史》里还采录了他赠给岳周伯(岳珂兄)的两首诗,第一首是:“昔年槌鼓事边庭,公相身为国重轻。四海几人思武穆(岳飞谥号),百年今日见仪刑。笔头风月三千字,齿颊冰霜十万兵。天亦知人有遗恨,定应分付与中兴。”他热烈地颂扬岳飞的勋业,而把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岳飞的孙子岳周伯的身上。他这首《题张仲隆快目楼壁》诗也不是一般的流连光景之作,而含有爱国的情意,外豪放而内实深沉。
张仲隆把他建的楼名为“快目”,可以想见,楼很高,登临其上,可以赏心快目,故以名楼。诗的起首两句“天上张公百尺楼,眼高四海气横秋。”以饱挟风雨之笔写出了楼的巍峨形势,可以睥睨四海,使人壮气横溢。为下边的具体抒写作了铺垫。这两句豪壮语看似自然浑成,一挥而就,实际上得来是很艰辛的。“天上张公”出自杜甫《赠翰林张四学士》“天上张公子,人间客使星”诗句。古代相传,玉皇大帝也姓张,如南朝诗人徐陵诗说:“由来张姓本连天”(《杂曲》)。这四字不仅切张仲隆之姓,也切天帝之姓,可以说是妙语双关。“百尺楼”出自《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转引刘备对许氾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下句里的“横秋”也是有来历的,最早见于孔稚珪《北山移文》“霜气横秋”,杜甫《送韦评事赴同州判官》诗:“老气横九州”,黄庭坚《次韵德孺五丈惠贶秋字之句》诗:“老来忠义气横秋”。黄庭坚是刘仙伦的乡贤,他的诗句很可能是直接从黄句化出。他把几个典故、几句前人的诗融合成体气浑厚、寓意深刻的两句诗,而毫无饾饤之痕,这种锤炼之功是很惊人的,高出于一般江西派诗人之上。颔联“只愁笑语惊阊阖,不管栏干犯斗牛。”上句里的阊阖,指天门。出自《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下句里的斗牛,指斗宿和牛宿,按照古代分野,吴地属于斗、牛之墟,即今浙江、江苏、安徽、江西诸省地。这两句诗承起联,突出写楼的高峻,人们在上边游目骋怀,谈笑风生,只恐惊动了天宫,却不管楼的栏干的直冲霄汉。上句虚写,下句实写。“愁”字活写出人们对楼的高峻感到惊奇的欢乐心理。这种兴会淋漓的描写目的是为末两句蓄势。
颈联“远水拍天迷钓艇,西风万里入貂裘。”再从视觉上、感觉上写楼的高峻。远远望去,天水相连,一叶钓艇,隐现其间;万里长风,透过貂裘,浸人肌骨,高处不胜寒。再作夸张描写,为末两句蓄势。尾联两句陡转:“面前不着淮山碍,望到中原天尽头。”这是全诗的警句,也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这么高的楼怎么会有淮山碍眼呢?原来当时宋、金以淮河为界,所谓淮山,显然是指淮南的山,而淮南的高山并不多,即使有些比较高的山,怎么也高不过诗里所写的“眼高四海”、栏干直冲斗牛的快目楼。淮山之所以会成为楼上远望的障碍,并不是淮山造成的,而是人为的政治因素造成的。隆兴二年(1164)宋孝宗主持的对金的和议,把淮河以北的广阔土地拱手奉于金人,从此中原被隔绝,难跨淮河一步,视之虽近而邈若山河。诗情波澜,奔腾而下,到这里就像巨流到了悬崖一样,一跌千丈,使登楼的人们顿时清醒过来:楼再高也望不到中原啊!也就是说,当人们登楼快目之际,不要忘记中原。诗人的盼望恢复之情和对快目楼主人的箴讽之义,从这两句里婉转地表现出来,戛然而止,使人唏嘘感叹,回味不尽,也使全诗放出光彩。如果没有这两句结语,这首诗可以说毫无意义。是真《骚》、《雅》之遗音,置之宋代第一流诗作中而无愧。
(李廷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