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杨万里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是一首描写西湖六月风光的七言绝句。
六月的杭州已经暑热难耐。但在清早还算凉快,尤其是位于西湖西南边的净慈寺一带,由于地处山水之间,更为凉爽。一天早晨,诗人呼吸着凉爽的新鲜空气,步出净慈寺,送友人林子方(官居直阁秘书)他去,路过西湖边。大概是因为很久未到西湖边了,突然间,满湖的莲叶荷花闯入了他的眼帘,大自然的美色一下子把他征服了。他不禁脱口而出,吟唱出了这首小诗。
开头两句是一个以“毕竟”领起的十四字句。在前七字中,“西湖”、“六月中”分别交代地点和时间;后七字指明此时此地的风光自有特色。如果按照一般语序,这十四字当为“西湖六月中风光,毕竟不与四时同”。诗人将“毕竟”提前,一是为了协调平仄;但主要的还是为了借助“毕竟”二字强调“风光不与四时同”的特定地点(“西湖”)与时间(“六月中”),同时由于修饰词(“毕竟”)远离开被修饰的词(“不同”),又便于造成一气贯穿的语势,恰恰符合触目兴叹、即兴吟成的口语化的特点。“四时”,即春夏秋冬四季。诗人原意是想说,满湖莲叶荷花的景色为六月所独具。但六月属夏,“六月中”的风光只能与春秋冬三时有异,岂能与四时不同?不过这正如“四季如春”的成语一样,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不可拘泥于字面。“四时”,在这里只是泛指其他季节。
以上两句仿佛是诗人的一阵喝彩声,虽然并不具体,却饱含着感情。喝彩声过后,诗人具体地再现了使他动情至深的西湖六月的特异风光,这就是后两句所描写的:满湖莲叶、荷花,一直铺到水天相接的远方,在朝阳的辉映下,无边无际的碧绿与艳红真是好看极了!对于这后两句诗的理解,不可忽略的是彼此的互文关系,也就是说,在文义上是交错互见的:莲叶接天,荷花当然也是接天的;荷花映日,莲叶当然也是映日的。同样道理,莲叶既无穷又别样,荷花也别样又无穷。互文,这是古汉语中常见的一种修辞格式。古典诗歌由于精练的要求与格律上的限制,运用互文更为常见。有时表现在两句之间,如上例;有时也表现在一句之内,如“秦时明月汉时关”(王昌龄《出塞》),“秦”与“汉”,“明月”与“关”,都是错举见义,并非专属的,意思是秦汉时的明月映照着秦汉时的边关。
杨万里善于七绝,工于写景,以白描见长。就这几点来说,这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不失为他的代表作之一。从艺术上来看,除了白描以外,此诗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虚实相生。前两句直陈,只是泛说,为虚;后两句描绘,展现具体形象,为实。如果有虚无实,即只有一二句而无三四句,感情就会显得空泛,叫人无从把捉;如果有实无虚,即只有三四句而无一二句,只有具体的景色而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之景,形象也就失去了它的规定性,影响到它存在的价值。此诗由于虚实结合,收到了相得益彰的效果。二是刚柔相济。后两句所写的莲叶荷花,一般归入阴柔美一类。诗人却写得极为壮美———境界阔大,有“天”,有“日”;语言也很有气势,“接天”,“无穷”。这样,阳刚与阴柔,壮美与柔媚,就在诗歌形象中得到了统一。难怪这首诗得到广泛的传诵。
(陈志明)
过扬子江二首
杨万里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15]六朝形胜雪晴中。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
天将天堑护吴天,[16]不数殽函百二关。[17]
万里银河泻琼海,一双玉塔表金山。[18]
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闲。
多谢江神风色好,[19]沧波千顷片时间。
〔注〕
[15] 鸿去: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16] 天堑:语出《南史·孔范传》:“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
[17] 百二:《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有二解:一说秦兵二万,足抵诸侯百万人;一说“二”乃倍数,秦兵百万,可当诸侯兵二百万。
[18] 金山:在镇江西北,与焦山对峙长江之中。
[19] 此句化用唐施肩吾《及第后过扬子江》诗:“江神也世情,为我风色好。”
此诗作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编入《朝天续集》中,是感时伤怀之作。
第一首前两联,写江上景色。首联上句写空中流霜,寒气犹在,见其时为晨;下句写风平荻静,江水无波,状其日为晴;颔联出句写云开雾散,天色澄碧,复状其晴;下句写旭日初升,光芒似箭,又见其时为晨。前人描写日光,有“奔箭”之喻,颔联“射”字,正是以飞箭状日光。四句更以“荻花”、“东南”、“波涛”,点明其地。若诗就此结束,那也不过描写了清晨江面晴朗、平静的景象而已,但紧接着“千载英雄”一联,为全诗开拓了一个新的境地。
颈联对句用一“晴”字,将前两联的描写,作了一个概括。但诚斋将此“晴”字和“六朝形胜”连在一起,其意就不止于描写气候晴朗了。扬子江畔,为六朝故都所在,而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左,势弱可危,又与南朝十分相像。诚斋作诗,不便直指本朝,故借言前代。时南宋与金,已缔结和议,以割地、奉币、称侄的条件,换得了一个苟安局面,故扬子江畔,这今古战场,也暂趋平静。此处“晴”字,除指气候外,另含有形势平静之意。“六朝形胜雪晴中”,含蓄地写出了当时的政治、社会情况。“雪”字与上句“鸿去”呼应。前人常以“雪泥鸿爪”,喻人去事往,空余陈迹。此处“飞鸿”,显指“千载英雄”,也就是诚斋同一年在《初入淮河》中所歌颂的岳飞、韩世忠、赵鼎、张浚等名将良相,他们在南宋初期力主抗金,宣国威,筑皇基,但后来大多遭到秦桧的诛戮、排斥。故颈联字面上的意思是:昔日的英雄如飞鸿一去,邈然难追,空余山川形胜,映照着霁雪晴空。但若要探讨诗中更深一层的含义,则须把这联的上下句倒转来读:如今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危弱可忧,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像当年力主抗金的那些名将良相呢?俯仰今昔,不胜感慨。“外”、“中”二字,看似漫不经意,但用于此诗,则有传神写照、画龙点睛的作用。著一“外”字,则“时无英雄”之叹可闻;著一“中”字,则“患在肘腋”之虑可见。在这两句诗中,饱含着作者对奸臣误国之愤慨,也流露出他对形势的耽忧。由景入情,将诗意推向高潮。
尾联回到题上,“汲江心水”,正是过江之时。但汲水煎茶,似乎只是一件闲事,语既不奇,意更平常,初读之,令人有“蛇尾”之感。清纪昀评此二句诗时就说:“用意颇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瀛奎律髓刊误》)“用意颇深”,可谓一语中的,但谓“出手稍率”,恐难服诚斋之心。要真切理解此联,首先得弄清此诗作于何时,为何而作。时诚斋在秘书监任上,奉命为金国贺正旦使的接应使,于渡江之际,遥望金山,心有所感,形诸笔墨。据陆游《入蜀记》载:金山绝顶原有吞海亭一座,“每北使来聘,例延至此亭烹茶。”知此,则尾联所指,洞然可晓了。诚斋此时身负接待北使之命,遥望金山,顿起煎茶之想,国耻身辱,羞愤并集,故发此言。所谓“第一功”,并非如纪昀所说,只是为了凑韵,而是有激而发之词。联系颈联所言,其意就更加明白、深刻了。
咏长江诗,未有不写其气势之壮、形势之险者。第二首前两联,即将天险地利表出。殽函地势险要,为秦地天然屏障,苏秦始将连横,往说秦惠王,即有秦“东有殽函之固”(《战国策·秦策》)之语。首联极言长江之险,说即使殽函之固,也难与之相比。颔联以具体的形象加以形容,上句描写长江澎湃的气势,如万里银河,奔腾入海;下句描写金、焦两山挺拔的气概,如一双玉塔,对峙江岸。
颈联从正面写出当时形势。出句写江之北岸,战旗飘拂,正是淮南边备之地,著一“近”字,金人逼迫之势可见。范仲淹《渔家傲》:“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对句写“鼓角吹霜”,正是边塞景象。塞北本指北方边土,此指金。淮河既成宋、金分界线,淮北便同塞北。宋既屈辱求和,金不劳一卒一箭,而得地获财,堪称安闲。著一“闲”字,则宋之无能、金之得意,自在言外。此句和前首“六朝形胜雪晴中”,同一意思。诚斋在极力描写长江天险之后,又作此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长江天堑,足资阻隔,诚非虚言。前代周瑜赤壁败曹,本朝虞允文又于采石大破完颜亮。诚斋于此,是不是也在说有此天险,足以为恃,纵使敌军近在眼前,也不足为虑呢?观诚斋同时所作诸诗,可知其意决非如此。“今古战场谁胜负,华夷险要岂山川?”(《舟过扬子江远望》)他明确认为:国之盛衰,赖良将贤相,不能凭恃险要。同时写的另一首《雪霁晓登金山》,其结句云:“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诚斋作此诗,正怀此感,只不过一直率激烈,一含蓄委婉,表现不同罢了。
这首诗在章法上和前首颇为一致:首、颔两联,描写江上景致,气象宏阔;颈联结合形势,感慨深远。此诗尾联,似乎也难与前三联相称,但实极有深意。对此,周汝昌有很好的诠释:“一结两句表面是感谢江神,庆幸渡江很快当,———可是假如敌兵来渡,只要‘风色’一好,照样也是‘沧波千顷片时间’,这就把开篇两句彻底推翻了!”(《杨万里诗选注》)南宋形势之危弱,长江天险之不足恃,于此表现得格外清楚,而诗人在前一首诗中对千载英雄的怀念,也就有了更加深刻的意义。
清潘定桂在《读杨诚斋诗集九首》中,特别指出:“试读渡淮诸健句,何曾一饭忘金堤!”诚斋在接伴使任中,写了不少诗篇,忧时之心,愤激之情,不能自已,尽形诸言。其中一些诗,直陈时事,坦露胸怀,词语直率,感情真朴。而这两首诗,语特含蓄,意尤深沉,寄讽喻于笔墨之外,写忧愤于兴象之间,可谓微而显,婉而成章。诚斋尝感叹《诗三百》之后,温柔含蓄之味几绝,如这两首《过扬子江》诗,可谓有其味矣。
(黄珅)
晚风二首
杨万里
晚日暄温稍霁威,晚风豪横大相欺。
做寒做冷何须怒,来早一霜谁不知。
晚风不许鉴清漪,却许重帘到地垂。
平野无山遮落日,西窗红到月来时。
这两首诗虽是以《晚风》为题,却不是写自然风光,而是反映作者某种特定的生活感受,似乎是有所寄托。
《晚风》二首作于光宗绍熙元年(1190)初。前一年冬,杨万里受命充当迎接金国贺正旦(春节)使的接伴使。他一向力主抗金,“刚毅狷介”,“思有补于国家”(周密《癸辛杂识》前集引倪思语),但此时却要充当迎送金使的奉陪人员,而且朝廷主和,对金使还得优礼有加,杨万里内心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人到淮河意不佳”(《初入淮河四绝句》)就反映了这种心境。《晚风》二首正是在这一特定背景下写成的。
第一首写晚风趁日落减威之际肆虐,“做寒做冷”,凶暴欺人,诗人却正气凛然,嗤之以鼻“来早一霜谁不知”———你声嘶力竭地狂吼的结果,不就是来日早晨降下一点霜吗?这点小手段早已领教,谁人不知?首句“暄温”,是指晚日的热力;“霁威”,语出《汉书·魏相传》:“为霁威严”,指怒气消释,“霁”本是“雨止”的意思。但诗中写“稍霁威”,是说晚日的威热稍减而并未完全止息,观下一首“西窗红到月来时”,亦可证明。
第二首,“晚风不许鉴清漪”,是第一首“晚风豪横大相欺”的注脚。“鉴”,照的意思。不许照清漪者,有二意,一是寒气袭人,“刮地风来何处避?”(见杨氏同期的诗《晓过丹阳县》),二是在豪横怒卷的狂风之下,水面浪起,已无“清漪”可赏。但它的本领也不过仅此而已———只要“重帘到地垂”,它便束手无策了!“却许”二字极妙,貌似写晚风的“恩准”,骨子里讥刺甚深———你难道不想吹掉重帘么?可惜办不到!
有了“重帘”作壁垒,诗人可以安心地隔窗远眺了———“平野无山遮落日,西窗红到月来时”,他望得那样远,望得那样久,他的思潮难以平静。面对着无力的夕阳、豪横的晚风,迎送金使的隆重场面又一一在脑海中浮现,金使的骄横傲慢、主和派官僚的卑词觍颜,如在目前。“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杨万里《雪霁晓登金山》),连山河也感受到奇耻大辱。苟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犹如晚日,而刮地而来、猖狂一时的北风,不就是金人势力的象征么?然而诗人于忧愤中自有坚定的信念在:“西窗红到月来时”,即光明不灭,而当“月去”之时,东窗又已受日而“红”了。晚风的淫威岂能掩盖日月的光辉?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说:“胡运何须问?赫日正当中!”杨万里此诗,含义正同。
以北风喻金,还有一个出典。岳珂《桯史·施宜生》:“绍兴三十年,虏来贺正旦,宜生以翰林侍讲学士为之使……时戎盟方坚,国备大弛,而谍者传造舟调兵之事无虚日,上意不深信。馆者因以首丘风之……宜生顾其介不在旁,忽庾语(按:指暗语)曰:‘今日北风甚劲!’又取几间笔扣之曰:‘笔来,笔来!’”整整三十年后,杨万里仍在重演这屈辱的一幕。仍然是“甚劲”的“北风”,仍然是“国备大弛”的南宋,对这位念念不忘恢复的志士,是多么大的刺激呵!那么“笔来,笔来!”(提醒南宋要加强战备),也就是诗人此时此地的迫切呼声了。
咏物明志,托物以讽,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传统表现手法之一。诚斋此诗寄慨遥深,议论严正,而又寓于准确、生动的形象之中。在晚日无力、晚风豪横的严酷背景下,忧愤而自信、凛然不可犯的诗人形象,屹立在人们的面前。
“试读渡淮诸健句,何曾一饭忘金堤?”(《楚庭耆旧遗诗》后集十九:《读杨诚斋诗集九首》之二)清人潘定桂对杨万里这类诗篇的赞赏,代表了后人的评价。
(李正民)
初入淮河四绝句
杨万里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干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刘岳张韩宣国威,赵张二相筑皇基。
长淮咫尺分南北,泪湿秋风欲怨谁?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
只余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诉不堪。
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淳熙十六年(1189)冬,杨万里奉命去迎接金廷派来的“贺正使”(互贺新年的使者),这是他进入淮河后触景伤怀所写下的四首绝句。
第一首写诗人入淮时的心情。
首两句总起、入题。交代了出使的行程和抑郁的心情,为这一组诗奠定了基调。诗人乘船离开了洪泽湖,由西北折入淮河,心情便已十分不快了。
自“绍兴和议”(1141)起,宋、金两国已由原来的兄弟关系降格为臣君关系。“隆兴和议”又改为侄叔关系。当时双方划定东起淮水,西至陕西宝鸡西南的大散关一线,为宋、金两国的国界线;宋每年向金纳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金“册立”赵构为宋帝,双方往来文书,金人称“诏”,宋人称“表”。当时,出使金廷的使者,在感情上常感屈辱。诗人奉君命出使,只好憋着一肚子气,这种精神上的痛苦可想而知。
三四句写感慨,是“意不佳”的原因之一。“桑干”,即永定河上游的桑干河,在今山西省北部和河北省的西北部,唐代这里是与北方少数民族的交接处。“天涯”,原指极远的地区,这里指宋、金以淮河为界的边境线。这两句是说:何必要到遥远的桑干河才是塞北边境呢,而今淮河以北不就是天的尽头了么!淮河以北本是中原腹地,五十年以来,这里已成了南北隔绝之处。诗人面对淮河,不由得发出感叹,虽不大声疾呼,而诗人沉痛之情毕现。
第二首是对造成山河破碎的南宋朝廷的谴责。
南宋初年的名将刘锜、岳飞、张俊、韩世忠,力主抗金,屡建功勋。赵、张指赵鼎和张浚,都在南宋前期两度任相,重用岳、韩,奠定南宋基业。这些名将、贤相中除张俊后期投靠秦桧、参与陷害岳飞而加官晋爵外,其余都先后为秦桧及其党羽所害。
诗人在这里采取了欲抑先扬的手法。在第三句来了一个陡转,转到反面,而今竟然出现了“长淮咫尺分南北”的奇耻大辱的结果。前面的因和这里的果似乎产生了明显的矛盾,再加上结尾的“欲怨谁”一语,更是发人深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该由谁来负责?当时以高宗赵构和秦桧为首的主和派,执意与金妥协,因而出现了前方不断地打胜仗,后方却一再向金乞和的情况,把大片国土举以奉人,以换得暂时的苟安局面;更令人痛心的是,把一批抗金最力的优秀将领、大臣杀的杀,贬的贬,这怎能不使人在肃杀的“秋风”中涕泪满襟呢!诗人的愤懑之情,以婉语微讽,曲折道出,显得更为深沉。
第三首因眼前景物起兴,以抒发感慨。
淮河两岸舟船背驰而去,了无关涉;一过淮水,似乎成了天造地设之界。这里最幸运的要数那些在水面翱翔的鸥鹭了,只有它们才能北去南来,任意翻飞。两者相比,感慨之情自见。“波痕交涉”之后,著以“亦难为”三字,凝聚着作者的深沉感喟,藏锋不露,含思婉转,颇具匠心。
第四首写中原父老不堪忍受金朝统治之苦以及他们对南宋朝廷的向往。
前两句说:中原父老见到了南使(“王人”:帝王的使者),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诉起苦来。“莫空谈”中一个“莫”字,即指排除了一切泛泛的应酬客套话。他们向使者谈的话题都集中在“诉不堪”(诉说不堪忍受金朝压迫之苦)这一点上。这是诗人想象中的情景,并非实事。因为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南宋使者到了北方后不可能直接跟遗民通话,中原父老更不会面对面地向南使“诉不堪”。如韩元吉在《朔行日记》中说,出使的人“率畏风尘,避嫌疑,紧闭车内,一语不敢接……”但是中原遗民向往南宋朝廷之心,却用各种方式来表白:楼钥《北行日录》载:“都人列观……戴白之老多叹息掩泣,或指副使曰:‘此宣和官员也’!”又曹勋在他的《出、入塞》诗前小序说:“闻南使过,骈肩引颈,气哽不能语,但泣数行下,或以感慨。”范成大也在《揽辔录》中写道:“遗黎往往垂涕嗟啧,指使人云:‘此中华佛国人也。’老妪跪拜者尤多。”所以此诗所表达的中原父老的故国情思,虽非实事,但确是实情。
三四句借羡慕能南飞鸿雁来表达遗民们对故国的向往。“却是”,反是、倒是之意:羡慕的是鸿雁一年一度的南归;遗憾的是鸿雁不解人意,不能代为传达这故国之情。真是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这一组诗以“意不佳”为贯串全诗的感情主线:有“长淮咫尺分南北”、“中流以北即天涯”的沉痛感喟;也有“北去南来自在飞”和不能“一年一度到天涯”的向往和痛苦。前两首侧重于诗人主观感情的抒写,后两首则为淮河两岸人民、特别是中原遗民代言,主题鲜明,裁剪得体。全诗寓悲愤于和婉,把悲愤之情寄托在客观景物的叙写之中,怨而不怒,风格沉郁。语言平易自然,时用口语。这些都体现了“诚斋体”诗的特色。
(金子湘)
泊平江百花洲
杨万里
吴中好处是苏州,却为王程得胜游。
半世三江五湖棹,十年四泊百花洲。
岸傍杨柳都相识,眼底云山苦见留。
莫怨孤舟无定处,此身自是一孤舟。
这首七律是光宗绍熙元年(1190)诗人从临安赴建康(今江苏南京)江东转运副使任途次所作。平江,府名,治所在今江苏苏州,百花洲是当地的一个沙洲。
开头两句交代自己与苏州的因缘。平平叙事,颇有民歌风味。读来似乎是庆幸自己因王程之便而得游赏吴中佳胜,实际上却是为下文翻出感慨作势。“王程”二字已微露端倪。王程,谓为王事(公事)奔走的旅程,用法甚新。
“半世三江五湖棹,十年四泊百花洲。”杨万里于绍兴二十年(1154)中进士,初授赣州司户,继调永州零陵丞,以后历任内外官职,奔走于江湖间,到写这首诗时,已经半世(指一个人的半生)之多;十来年间,因王程所经,曾四次泊舟于百花洲畔。这一联用秀朗工整之笔概括了自己的漂泊羁旅的生活,其中含有身世之感,但调子并不沉重,毋宁说还带有一点悠然自赏的意味。从眼前的胜游回顾半世以来的行踪,从眼前的百花洲联想到所历的三江五湖,时间、空间都延伸扩大了。这一联在对仗上句法上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多用数目字成对,如“半”对“十”,“三”对“四”,“五”对“百”。二是上下句的句法并不同(下句的“泊”是动词,与上句的“江”为名词不同,五湖棹与百花洲也有所不同,平仄也不调)。这样一种对仗,表现出诗人的巧思,具有一种轻快流利、拗折错落的美感。
“岸傍杨柳都相识,眼底云山苦见留。”颈联承“四泊百花洲”,突出自己对这一带风物的熟悉。明明是诗人认得岸旁杨柳、依恋眼底云山,却故意将景物拟人化,从对面写来,说成是岸旁杨柳都认得自己,眼底云山也依依挽留。这样写,既饶情致,又不落套。诗人对此间风物的深情也更进一层地得到表现。
“莫怨孤舟无定处,此身自是一孤舟。”尾联承“半世三江五湖棹”,从眼前泊岸的孤舟兴感,说别再埋怨孤舟漂泊不定,将自己载往三江五湖,要知道,自己原就是一只不系的孤舟呵!上句先放开一步,下句却透过一层,揭示了事情的底蕴。这个结尾,将“四泊百花洲”所引起的感触与联想凝聚到一点上:身如孤舟,漂泊无定,从而点明了全诗的主旨。
杨万里的诗,活泼自然,富于新意,思想感情则每每不够深沉。这首抒写旅途感受的诗,思想深度原很有限,它的特点仍在轻快清新、洒脱自然。不但颔、颈两联对仗有如行云流水,一气舒卷,就连尾联的直抒人生感慨也显得轻松自如,毫不凝重。这种清畅流易的格调正是杨诗风格的一个显著特点。
(刘学锴)
桑茶坑道中八首(其二、其三、其五、其七)
杨万里
田塍莫道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
岭脚置锥聊结屋,尽驱柿栗上山巅。
沙鸥数个点山腰,一足如钩一足翘。
乃是山农垦斜崦,倚锄无力政无聊。
秧畴夹岸隔深溪,东水何缘到得西?
溪面只消横一枧,[20]水从空里过如飞。
晴明风日雨乾时,草满花堤水满溪。
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注〕
[20] 枧(jiǎn):过水槽。
杨万里在《荆溪集自序》中说:“万象毕来,献予诗材。”他作诗,从自然风物和社会生活中觅取题材和灵感,并用所谓“活法”来表现。所以他的诗能另辟新境,被称为“诚斋体”。
《桑茶坑道中》是八首七绝,写桑茶坑路上所见。这里选其中四首。
第一首,总写全景。“田塍莫道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极写山农对于土地的珍惜及其利用率之高。田塍,这里指“畦埂子”。细于椽,是说那畦埂子比屋上的木椽还细,其对土地之珍惜,已不言而喻。这样细的田塍,也没有让它闲着,而是充分地利用来或种桑,或种菜。“莫道”与“便是”呼应紧密。不要说田塍比椽子还细,那就是桑园子和菜园子啊!
三四两句更精彩。“岭脚置锥聊结屋”,“置锥”一词,作者不一定有意用典,但它不能不使人想起《汉书·食货志》中的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无)立锥之地。”这句诗是说:农民在岭脚留出一点仅可“置锥”的地方,准备搭房子,其贫困已不难想见。怎么知道那“置锥”之地是“聊结屋”的呢?大约由于那里堆放了些“结屋”的材料,才作出了那样的判断。按农家的习惯,屋子周围,是要种些果树的。如今只留“置锥”之地“结屋”,自然无地再种果树,于是诗人又写了一个画面:“尽驱柿栗上山巅。”农家把本来应该种在屋子周围的柿栗一古脑儿赶到山顶上去了。———这写得多么“活”!
第二首,写山农的耕作之苦。“沙鸥数个点山腰,一足如钩一足翘。”写沙鸥,形态逼真。但“山腰”怎会有“沙鸥”呢?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沙鸥”,———“乃是山农垦斜崦,倚锄无力政无聊。”“斜崦”,就是山坡。如前一首所写,山农对土地那么珍惜,那么充分利用,但还不满足,还要“垦斜崦”,这究竟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已有的土地收入,还不足以养家活口。那“倚锄无力”的神态和“政无聊”(政,意同“正”)的心情,都可以使读者想得很多、很远。
第三首,写秧田和水源。“秧畴夹岸隔深溪”,写景如在目前。但作者并不是悠闲地欣赏这田园风光,而是看到“溪”那么“深”,关心“东水何缘到得西?”再一看,放心了,高兴了,于是又摄了一个镜头:“溪面只消横一枧,水从空里过如飞。”这个镜头不仅摄得很巧妙,还在明快的色调中蕴含了对山农的劳动和智慧的赞颂之情。
第四首,写儿童牧牛情景。“晴明风日雨乾时,草满花堤水满溪。”山农尽管贫苦,但自然风光还是美好的。风日晴明,又刚下过雨,溪里水满,地面初乾,堤上野花盛开,草当然也很肥美。这“花堤”上,不是正好牧牛吗?于是,诗人用“摄影之快镜”,又摄下了两个镜头:“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牧童在柳阴“眠正着”,而牛则是“吃过柳阴西”,边吃草,边移动。这两句,把牧牛童子和牛的神态写活了,多么富有生活气息。
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本来是动的景物,他准确地摄下了动的画面,如“水从空里过如飞”、“一牛吃过柳阴西”等;本来是静的景物,他也能写活,如“尽驱柿栗上山巅”、“沙鸥数个点山腰”等。还有,画面里都或多或少地含蕴着思想意义,并非一览无余。
元人刘祁在《归潜志》卷八里说:李之纯“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晚年“甚爱杨万里诗”,称赞道:“活泼剌底人难及也。”清新、活泼,这的确是“诚斋体”的特点。
(霍松林)
舟中排闷
杨万里
江流一直还一曲,淮山一起还一伏。
江流不肯放人行,淮山只管留人宿。
老夫一出缘秋凉,半途秋热难禁当。
却借楼船顺流下,逆风五日殊未央。
老夫平生行此世,不自为政听天地。
只今未肯放归程,安知天意非奇事?
平生爱诵谪仙诗,百诵不熟良独痴。
舟中一日诵一首,诵得遍时应得归!
这首《舟中排闷》诗,可分四层,每四句为一层。前两层写“闷”,第三层写究“闷”,最后一层写排“闷”。
起笔一层写路遥使人闷。四句分两层,从一正一反两个角度写路遥。一二句道舟行的江流“一直还一曲”,两岸的淮山“一起还一伏”,乃是正面写(水)路遥,因令舟中诗人产生了江流曲直总也走不完、淮山起伏总也看不完的感觉。三四两句,诗人又怪江流不肯放人走、淮山一个劲儿地留人宿,又是从反面写途长。走不尽的路,看不完的(同样的)山色和水光,当然要使诗人感到“闷”了。
次层写秋热、逆风令人闷。“老夫”,诗人自称。诗人原想得很美:趁着秋凉,坐船外出。却不料,半路中遇上了“秋老虎”,依旧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烧得诗人热不可当、苦不堪言。那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来,坐着楼船(有楼的游船),一路兴冲冲顺流而下,不曾料到接连五日,逆风“刁难”,这路就总也走不到头了。这意想不到的秋热、逆风,不能不让诗人深感气闷。
于是,诗人便在第三层中考究起事与愿违、而使我闷的由来。他道,我生此世,行事处世,从不自作主张,一切听凭天地,听其自然。那么,这一回行于这条水路上,老天却总也不放我归程,难道是另有安排?此岂非奇事?然而,老天虽有意旨,却不会言语,诗人问而不得其解,只得自己排闷了。
最末一层便写排闷。谪仙,指唐代大诗人李太白。当年太白初到长安,太子宾客贺知章一见而赏之曰:“此天上谪仙人也!”后人因以“谪仙”称之。诗人道,平生爱诵谪仙诗,而李谪仙乃是天真人(老杜《寄李白》诗云,“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故其诗中多奇想、多痴语。诗人说,我自己也是个痴心人,不过,我之痴,可不是向太白学得的,“百诵不熟”谪仙诗,岂不是我自痴?如今,且让我这个痴心人,亦仿太白说句痴语吧:“舟中一日诵一首,诵得遍时应得归!”太白诗今存约九百余首,诗人之时,存诗当更多,诗人豁出去三年方得归家,可真是大痴之语了。想其时诗人自己必也忍俊不禁,“闷”便也自然而“排”了。
此诗有“闷”而不说怨语、怒语,却出之以自嘲语、痴语,故幽默而诙谐;其间插之以拟人化的描写,更显生动风趣;兼之语言平易浅近,犹如口语,新鲜活泼;真是一首典型的讲究“活法”的“诚斋体”诗。
(张成德)
八月十二日夜诚斋望月[21]
杨万里
才近中秋月已清,鸦青幕挂一团冰。
忽然觉得今宵月,元不粘天独自行。
〔注〕
[21]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杨万里进士及第,授赣州司户,继调永州零陵丞。时张浚谪居永州,万里力请始见。张勉以“正心诚意”之学,万里终身服之,并名其书室曰“诚斋”。
杨万里的朋友张镃在《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诗中写道:“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南湖集》卷七)这个评论道出了诚斋诗的主要特点。这首《八月十二日夜诚斋望月》就体现了这种特点,很能代表诚斋诗的风格。
俗话说:“月到中秋分外明。”诗的首句正是袭用这句俗语的语意。“才近”二字,扣题目的“八月十二”,只差三天,便是中秋,真称得上是“近”了。本来每月的望日,月亮都是光明的,而这句俗语突出的是“中秋”,重点在“分外”。分外者,特别之意也,即较之其他月份更要清亮一点。八月十二,虽还未到中秋,但却接近中秋;虽未达到“分外”,却也是“已清”了。这已初步道出了题意。
第二句,进一步写“望”。诗人所望见的是“鸦青幕挂一团冰”。仰望高空,俨如帷幕,色比鸦青,倍觉淡雅。在这淡雅的帷幕之上,悬挂着一轮明月,色泽的幽雅、美丽,颇能引人入胜。还不止此,在这里作者不说“月”而说“一团冰”。团者,圆也;而冰的内涵首先是凉,其次是亮,再次是白,这较之“一轮月”不仅更为形象,而且创造出一个既优美而又冷清,既光明而又幽雅的境界。它不仅给予读者以美的享受,而且能给人以情操上的陶冶。
第三句在全诗中是一个转折,是第二句到第四句的一个过渡。“忽然觉得今宵月”,通俗易懂,简直就是一句白话。这种语言,新鲜活泼,是诚斋诗特点之一。
第四句则说明“忽然觉得”的内容,也就是对“今宵月”的一个遐想。月是历代诗人最喜欢歌咏的景物之一,在诗人的笔下,月是千姿百态、各不相同的,而他们由月所引起的遐想,也是各自不同的。而诚斋能独辟蹊径,别有所想,石破天惊,出人意表。
他想的是这个月亮“元不粘天独自行”。“元”即“原”字,意思是“原来月亮并不是粘在天上而是独自行走的”。夜空片云全无,一轮明月高悬,似乎无所附丽,独自运行。设想新奇,月夜晴空的境界全出。
这不禁使人想到作者的另一首诗,即《晓行望云山》。这诗最后两句是:“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如果从科学的角度上讲,山是有消长的,有的上升,有的下降,不过升降很慢,是肉眼看不出来的。因此,古人认为山是永久如此,是不会“长”的。然而作者却想到山峰在“长”,这个想法和月亮的“元不粘天独自行”,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奇趣,正是诚斋诗的一个重要特点,它能给予读者以清新的感觉,从而使读者的思想也活跃起来。
总之,这首小诗,既创造出优美的境界,给人以美的享受;又出以新奇的遐想,启迪着人们的思路;而那种通俗的语言,虽然传统的诗家,视为“鄙俗”,却使人感到新鲜活泼。
(李景白)
五更过无锡县寄怀范参政、尤侍郎
杨万里
苏州欲见石湖老,到得苏州发更早。
锡山欲见尤梁溪,过却锡山元不知。
起来灵台在何许?回首惠山亦何处?
人生万事不可期,怏然却向常州去。
这首诗编在《朝天续集》,作于光宗绍熙元年(1190)。题内“范参政”,指曾任参知政事的范成大;“尤侍郎”,指曾任礼部侍郎的尤袤。这诗是作者路过无锡寄怀范、尤之作。
“苏州欲见石湖老,到得苏州发更早。”石湖老,指范成大,他晚年退居故乡吴郡(今江苏苏州)石湖,号石湖居士。开头两句追述“过无锡”以前的情事:原想路过苏州时去拜访石湖老人,可是到了苏州却因为出发比预期更早而未果。这里揭示出主观愿望和客观情况的矛盾。
接下来两句,揽入本题:“锡山欲见尤梁溪,过却锡山元不知。”锡山,即无锡的别称;尤梁溪,指尤袤(梁溪是无锡城西水名,源出惠山,这里以其居地称之)。作者走的是水路,晚间行船,五更时过无锡,或因酣睡未醒,所以船虽已过其地而并不知。苏州欲见石湖而未能,无锡欲见梁溪而又错过。两处与预期的目的相左,正为结尾的感慨蓄势。以上四句,两两相对,“苏州”、“锡山”重复,“梁溪”、“石湖”相对,轻松洒脱中见出巧思。两处“欲见”而未见,引出“寄怀”。
“起来灵台在何许?回首惠山亦何处?”灵台,疑指苏州城西南的灵岩山;惠山,在无锡城西,为江南名山。两句分承一二句与三四句,说五更后起来,不但苏州灵岩早已不知何所,就连无锡惠山也回首渺然了。这里透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是在两处“欲见”而未见的基础上再作一番渲染,使结尾的感慨更显得水到渠成。这两句也相对成文,笔致摇曳生姿。
“人生万事不可期,怏然却向常州去。”第七句总束上文,发抒感慨,点明主旨;第八句是感慨的余波,既续点行程,又留下不尽的余味。从旅途中两次预期的行动没有实现,引申出“人生万事不可期”,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实际上很可能是诗人胸中先就郁积了这一段感慨,旅途中的情事不过触发了这种感慨而已。
短篇七古,与长篇之纵横驰骤、开合变化、淋漓酣畅、雄奇豪放者不同,这首七古写得疏朗、洒脱,仿佛略不经意。全诗只八句,但前四句却像是长篇七古的开头,似乎下文还有一大段酣畅淋漓的描绘和抒情。而作者却在稍加渲染之后突然收笔。这样一种开头放,收尾急,中间几乎等于空白的写法,构成了这首短篇七古特有的韵味,使读者在感到突兀之余,去涵泳玩索寓于轻松流畅中的人生感喟。
(刘学锴)
宿池州齐山寺,即杜牧之九日登高处
杨万里
我来秋浦正逢秋,梦里重来似旧游。
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
谪仙狂饮颠吟寺,小杜倡情冶思楼。
问着州民浑不识,齐山依旧俯寒流。
这首诗编在《江东集》,是作者在建康任江东转运副使期间出行今皖南一带时所作。池州,今属安徽,唐代诗人杜牧曾于其地任刺史,作《九日齐山登高》诗,诗题中“齐山寺”,当即后世为纪念杜牧而建。
“我来秋浦正逢秋,梦里重来似旧游。”起联点明来秋浦(即池州)的时间和自己对这里的向往。首句叠用“秋”字,格调清爽流利,表现出轻松喜悦的心情;次句说自己早就向往秋浦,魂梦中曾到此地;这次来到池州,宛如梦中重来,游历故地了。以实为梦,以新游为旧游,写出对此地的亲切感情。
“风月不供诗酒债,江山长管古今愁。”风月,指自然风景,与下句“江山”对文义近。颔联就池州美好的江山风月抒发感慨。出句说这里的自然胜景老是不能偿付诗酒之债,言下之意是,诗人们为这里的美好景物所吸引,经常把它作为灵感的源泉和诗材的渊薮,以致供不应求。本来是平常的意思,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便倍觉新颖而隽永。对句说,此间壮美的江山,古往今来,长久地牵系着诗人有感于国运盛衰、人事代谢的愁怀。说“长管”,正见盛衰代谢的古今相续。这一联将江山风月与古今人事相联系,有风景不殊而人事已非之感,于是引出下一联。
“谪仙狂饮颠吟寺,小杜倡情冶思楼。”颈联承上“诗酒”,分咏李白、杜牧在池州活动的两处遗迹。被称为谪仙人的李白以豪饮著称,他曾到过池州,作有《秋浦歌十七首》诸作;杜牧作过池州刺史,他的生活放荡不羁,多有抒写艳情之作,故说“倡情”。两句是说,李谪仙往年狂饮之处,后来建造了颠吟寺,杜牧之昔日冶游之处,后来建造了冶思楼。这一联概括池州胜迹,造语工巧而自然。
“问着州民浑不识,齐山依旧俯寒流。”两位大诗人当日的文采风流,如今问起当地州民,竟浑然不晓,只有那诗人登临过的齐山,依旧俯视着寒流。春秋时,齐景公曾登牛山,北望临淄,想到人生难免一死,不由泣下沾襟。杜牧生性旷达,反其意而作《九日齐山登高》,说:“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而今,登齐山的古人固然长已矣,即便是他们身后之名,也已寂然。可见,不仅“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而且死后之名是否能“千秋万岁”,也大为靠不住。此联暗用杜牧诗意,翻进一层,一结苍茫悠远。
(刘学锴)
池口移舟入江,再泊十里头潘家湾,阻风不至
杨万里
北风五日吹江练,江底吹翻作江面。
大波一跳入天半,粉碎银山成雪片。
五日五夜无停时,长江倒流都上西。
计程一日二千里,今踰滟滪到峨眉。
更吹两日江必竭,却将海水来相接。
老夫早知当陆行,错料一帆超十程。
如今判却十程住,何策更与阳侯争?
水到峨眉无去处,下梢不到忘归路。
我到金陵水自东,只恐从此无南风。
这是一首描绘长江狂风巨浪的七言古诗,作于《宿池州齐山寺》之后。作者由池口(秋浦河入长江的浦口)移舟入长江复归建康途中,遇大风浪,受阻,因作此诗。题内“十里头”、“潘家湾”,是池口附近的地名。
一开头就濡染大笔,铺写长江的大风巨浪。起二句着重写风:“北风五日吹江练,江底吹翻作江面。”一写持续时间之长,一写风力之猛。将江水比作匹练,使“吹翻”的形容有了形象上的根据,增加了真切感。次句是高度夸张之笔,但由于上句有“北风五日”作势,读者便不难从这夸张的形容中想见万里长江如巨大的匹练,不断搅动翻卷的惊心动魄情景以及巨浪滔天、江底水竭的伟观。次句正面写风,而浪之高之险也自寓其中。
接下来两句进一步写巨浪的起落。“大波一跳入天半”,写巨浪喷涌的气势,突出来势的迅猛和浪头的高耸,其飞跃入空的情状如在目前;“粉碎银山成雪片”,写巨浪跌落的奇景,突出其变幻的迅疾与景象的瑰奇,其瞬息变化的情状鲜明可感。两句一用白描,一用比喻,都妙于形容,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五日五夜无停时,长江倒流都上西。”从这两句开始,转笔专写逆风推浪,长江倒流的情景。如果说,前四句还只是在眼前景的基础上加以夸张渲染,那么从这以下便完全进入想象的领域。这是本篇诗思的一大转捩。长江从九江到建康这一段,作西南———东北流向,因而“北风五日吹江练”的结果,便引起“长江倒流都上西”的奇观。———这当然是想象与夸张。“长江倒流”正有力地表现了这“五日五夜无停时”的巨风神奇力量。
“计程一日二千里,今踰滟滪到峨眉。”诗人继续驰骋想象,并用极认真的里程计算来作极度的夸张:长江不但倒流,而且流速达到一日二千里;五日北风劲吹,则最初的浪头如今已经越过滟滪堆(在瞿塘峡),到达峨眉山下了(古代以岷江为长江正源)。明明在现实中是不可能产生的现象,读来却令人感到真实而生动。
“更吹两日江必竭,却将海水来相接。”顺流的长江有许多支流活水不断补充,而倒流的长江却是越流越枯。这就逼出更加奇特的想象:再刮两天风,这条倒流的长江必然水枯流竭,那就反而要让海水倒流进来与它相接了。本来是万里长江东入海,现在却是海水入江向西流了。尽管想象奇特,甚至似乎荒唐,然而按照作者的思路发展,却自合情理。
“老夫早知当陆行,错料一帆超十程。如今判却十程住,何策更与阳侯争?”阳侯,是传说中的水神。这四句在上文奇思幻想之后宕开一笔,插写阻风后的心理,使文势稍作顿挫。其中有原先的错料,有如今的追悔,有面对风涛险阻的无可奈何,将遇风受阻后的心情用诙谐的口吻生动地表现出来。
“水到峨眉无去处,下梢不到忘归路。”这两句又遥承上文“今踰滟滪到峨眉”,再发奇想:倒流的江水,到了峨眉山下就无处可去了(因为前面没有大海,水流无所归宿),而且后续的倒流江水接不上来,前面倒流的江水将来即使要回去,也会忘了归路。在诗人的想象中,这条倒流的长江前无归宿、后无退路,简直无所适从了。想入非非,出人意表,却又让人处处感到这种推想的合乎逻辑。
“我到金陵水自东,只恐从此无南风。”结尾两句,掉笔写想象中回到金陵后的情景:将来回到金陵,江水当然也恢复东流了,只耽心经此一场“北风五日”的巨大变异,此后就再也没有南风了。“无南风”遥应篇首,进一步显示了“北风”的威力。
这首诗除开头四句正面描绘长江风浪外,其余均从想象着笔。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此诗说:“写逆风全就江水西流着想。惊人语,乃未经人道矣。”这里指出了此诗艺术构思的特点和独创性。长江西流,实际上是不可能出现的夸张想象,是违反常理的。诗人却偏要执着于这一想象,并进行层层的引申与推衍,生发出一系列奇特的想象,构成特有的谐趣。这可能正是这首诗引人重视的一个重要原因。
(刘学锴)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六首(其五)
杨万里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本篇收在《江东集》,原为六首,这是第五首,是绍熙三年(1192)诗人在建康江东转运副使任上外出纪行之作。松源、漆公店,当在今皖南山区。
诗的内容很平常,读来却有一种新鲜感。它的佳处,就在于作者善于从日常生活里人们习见的现象中,敏感地发现和领悟某种新鲜的经验,并用通俗生动而又富于理趣的语言表现出来,能给人以某种联想与启示。人们可以哲理诗视之。
第一句当头喝起。“莫言下岭便无难”,这是一个富于包孕的诗句。它包含了下岭前艰难攀登的整个上山过程,以及对所历艰难的种种感受。正因为上山艰难,人们便往往把下岭看得容易和轻松。开头一句,正像是针对这种普遍心理所发的棒喝。“莫言”二字,像是自诫,又像是提醒别人,耐人寻味。
第二句申说、补足首句。“赚得行人错喜欢。”“赚”字富于幽默的风趣。行人心目中下岭的坦易,与它实际上的艰难正成鲜明对比,因此说“赚”———行人是被自己对下岭的主观想象骗了。诗人在这里只点出而不说破,给读者留下悬念,使下两句的出现更引人注目。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三四两句,承“错喜欢”,对第二句留下的悬念进行解释。本来,上山过程中要攀登多少道山岭,下岭过程中也相应地会遇到多少重山岭。但历尽上山艰难的行人登上最高峰后,往往因兴奋喜悦而一心只顾享受下岭的坦易轻快,忘记了前面还有一系列山岭需要跨越。因此,当缺乏思想准备的行人下了一个山头,又遇到一个山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万山围绕的圈子里,这才恍然大悟:下岭的路程照样要遇到一系列的艰难险阻。山本无知,“一山放出一山拦”的形容却把山变成了有生命有灵性的东西。它仿佛给行人布置了一个迷魂阵,设置了层层叠叠的圈套。而行人的种种心情———意外、惊诧、厌烦,直至恍然大悟,也都在这一“放”一“拦”的重复中透露出来了。
然而,这首诗之所以讨人喜欢,却并不仅仅由于所直接抒写的这点内容和意趣,而且由于所描绘的现象,所抒写的体验,具有某种典型性,容易使人联想起生活中的类似现象,唤起类似的体验。例如,人们往往对最艰巨的行程比较有思想准备,而对走过这段行程后还会出现的艰难缺乏思想准备;只知道人们习知的艰难,而不懂得人们常常忽略的另一种艰难;这首诗似乎可以引起这方面的思索。
(刘学锴)
南溪早春
杨万里
还家五度见春容,长被春容恼病翁。
高柳下来垂处绿,小桃上去末梢红。
卷帘亭馆酣酣日,放杖溪山款款风。
更入新年足新雨,去年未当好时丰。
本篇编在《退休集》,是作者晚年退职家居期间所作。据首句,诗当作于宁宗庆元五年(1199)春。(作者退职家居,在光宗绍熙五年[1194]。)
首联扣合题目,概述还家五年来的景况。春容的鲜妍与病翁的衰老适成对照,所以说“春容恼病翁”。叹老中隐藏着不服老的情绪。这正是诗人虽年已衰暮,却仍然热爱早春景色的原因。以下两联,即写衰翁眼中的春容。
“高柳下来垂处绿,小桃上去末梢红。”颔联写柳绿桃红的早春景色。早春柳枝返绿时,总是首先从下垂的枝条末梢部分开始,故说“垂处绿”;而小桃花初绽时,也总是首先从上伸的枝条末端开始,故说“末梢红”。“下来”、“上去”,分写柳条、桃枝的特点;“垂处绿”、“末梢红”,则正是它们在春天到来时的显著变化。这两句观察细致,造语新颖,紧扣题目“早春”,写出“动人春色不须多”的特点。
“卷帘亭馆酣酣日,放杖溪山款款风。”颈联写“衰翁”在早春时节静居亭馆与步游溪山的感受。在华美的亭馆中,珠帘高卷,浓盛的日光映射着,满室充满了温煦的春晖和熏人的春意;拄着拐杖,在溪山郊野间放步漫游,迎面吹来了徐徐的春风。这一联将早春的暖日和风与“衰翁”居室及出游的活动结合起来写,传出了融怡的春意。“酣酣”、“款款”使人感到舒适欲醉。
“更入新年足新雨,去年未当好时丰。”末联转笔,以春雨兆丰年收结。进入新年之后,新雨下得很足,看来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景,相比之下,去年虽丰收,恐怕还算不上最好的年景。“更入新年”点“早春”。这个结尾,说明“衰翁”所醉心的并不仅仅是美好的“春容”,而且关切着民生荣悴。从艺术表现角度看,可能失之平直;但从思想内容看,却转出新意。
以衰翁写早春,本极易流于颓唐。这首诗的一个好处,正在于无颓唐之态,春天的色彩、活力、希望,都表现得相当充分。
(刘学锴)
吕定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仲安,新昌(今属浙江)人。孝宗朝,以武功显。历殿前都指麾、龙虎上将军。博学工诗。有《说剑集》。
戏马台
吕定
据鞍指挥八千兵,昔日中原几战争。
追鹿已无秦社稷,逝骓方叹楚歌声。
英雄事往人何在?寂寞台空草自生。
回首云山青矗矗,黄流依旧绕彭城。
这是一首吊古诗。戏马台在今江苏徐州城南,高数十仞,项羽因山筑台,以观戏马,故名(见《徐州志》),是项羽在古彭城的重要遗迹。
项羽在秦朝末年与其叔父项梁,响应陈胜、吴广的号召,起兵抗秦。在推翻暴秦的斗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和刘邦的斗争中归于失败。“成则王,败则寇”,他的身后冷落得很。只有司马迁满怀激情写出了《史记》中的《项羽本纪》,详细而生动地叙写了他的英雄业绩,并予以热烈的赞扬。魏晋南北朝的文学作品很少涉及他。东晋末年,刘裕北伐,屯兵彭城,重阳日游戏马台,令当时著名诗人谢瞻、谢灵运等作诗欢送孔靖东归。在戏马台上作诗,照理总该提到项羽了,而二谢的《九日从宋公(刘裕时封为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见《文选》卷二十)的两首诗中竟无一语及之,项羽似乎已被人遗忘。在唐代,现存的近五万首诗篇中,有关项羽的作品也只有十多篇。对他责备的多,同情的少。有的把他的失败归之于无宏图远略,例如李白《登广武古战场怀古》诗中说:“楚灭无英图,汉兴有成功”;有的把他的失败归之于天命,例如孟迟的《乌江》诗中说:“中分岂是无遗策,百战空劳不逝骓。大业固非人所及,乌江亭长又何知!”都是以成败论人,而把他的历史功绩完全抹杀。宋朝诗人看得起他的也很少。苏东坡在徐州修建黄楼,缺乏木料,把霸王厅拆掉,反映出项羽在此老心目中的地位是微不足道的,而吕定这首《戏马台》诗则是别具卓见、情味深长的作品。
项羽在吴中起兵反秦后,率领八千子弟兵渡江而西,及渡淮河,已发展到数万人,大军浩浩荡荡,挺进中原地区,向秦王朝发动了强大的攻势。登上戏马台,很自然地会想起这些往事,诗的开头两句“据鞍指挥八千兵,昔日中原几战争。”起势雄伟,只两句已描绘出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形象,“据鞍”二字尤见神采,且隐伏第四句诗意。两句诗里既未点出项羽姓名,也未标出霸王称号,即使抛开题目,也可以立即辨认出这个人物形象非项羽不足以当之。
颔联“追鹿已无秦社稷,逝骓方叹楚歌声”。上句盛赞他推翻秦朝的历史功绩,下句慨叹他的失败。“追”字本应作“逐”,为了调整音节,改“逐”为“追”。“逐鹿”出自《汉书·蒯通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颜师古注引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本意是说,秦朝的残暴统治激起了人们的反抗,群起而攻之,要夺取它的政权。但在这里除了用本意以外,还有另一种涵义,即指巨鹿救赵之战。这是项羽指挥的反抗秦朝的一次大规模的战争,结果杀了秦朝大将王离,招降了秦军主帅章邯,秦军主力全部投降,决定了它必然灭亡之势。所谓“已无秦社稷”,是说它的政权土崩瓦解。经过这一战,项羽威名大振,成为诸侯之首,实际上已掌握宰割天下大权,这是他的鼎盛时期。又经过五年的较量,刘邦胜利,他失败了。“逝骓”一词出自垓下之围中项羽和虞姬诀别时所唱的歌辞:“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他听到楚歌四起,以为汉兵尽得楚地,乃突围南逃,到达乌江北岸自杀。从“追鹿”到“逝骓”,经过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斗争过程,但这两句诗语却把它形象地概括出来,两句诗构成了两个生动的历史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情跌宕,而又对仗工切,声调谐婉,可以看出诗人对史事的烂熟于胸以及在诗的语言艺术上的锤炼功力。
以上四句写项羽的生前,以下四句写他的身后。
颈联两句紧承颔联,抒发感慨。惊天动地的事业尽成往事,叱咤风云的人物已不可得见。戏马台是他当年观戏马的地方,可以想象,当他在这里时,曾出现过三军欢呼、万马腾跃的壮观场面,而今天呢?“寂寞台空草自生”。“台空”表明台上已空无一物,原来的建筑物已荡然无存,所看到的是“草自生”,这个“自”字用得很精,它表现出台上杂草纵横,无人料理。“寂寞”,“台空”,“草自生”,层层递进,描绘出台上的荒凉景象。这两句诗所表露的思想感情很耐人寻思,可以体会出诗人是在怀古伤今,且有自伤的成分。吕定活动在南宋中期,历任武职,做过殿前都指挥,龙虎上将军。南宋衰微的政治形势他是很清楚的,作为一个能诗的将军,他很懂得一个杰出人物会对政局起多么大的作用,他希望有一位像项羽这样的人物出来,恢复中原,重整山河。他这种意思,细玩“人何在”三字可以体会得到。他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南宋小朝廷对金的屈辱妥协已成为不可改变的国策,任何英雄人物也不可能施展他的才略,只要稍露锋芒就会被扼杀,岳飞的结局就是明证。又因为他本人也是一位将军,功勋盖世的项羽,身后尚且这样冷落,他本人呢,不言而喻,他自然地会对项羽身后的冷落产生伤感情绪,这种情绪在下句里表露得比较清楚。伤今与自伤就构成了这两句诗苍凉凄楚的情调。最后两句“回首云山青矗矗,黄流依旧绕彭城”,以自然形势作结。人事的变化是很快的,自然界的变化是极为缓慢的,往事已越千年,而彭城四周的青山如故,绕城的黄流依然,那么,将来的历史又是怎样发展呢?这就要让读者、后人去体会了。
这首诗立意高,用意深,情韵兼胜,毫无腐气,在宋人的同类诗中自是优秀之作。
(李廷先)
登彭城楼
吕定
项王台上白云秋,亚父坟前草木稠。
山色不随人事改,水声长近戍城流。
空余夜月龙神庙,无复春风燕子楼。
楚汉兴亡俱土壤,不须怀古重夷犹。
这是一首怀古诗,和作者另一首《戏马台》诗当是同一时期的作品。
今江苏徐州,在秦、汉时为彭城县,相传尧时封彭祖于此。这里地当南北之中,东近黄海,有群山环绕,河流交错,形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秦末起义军名义上的首领楚怀王先曾在这里建都,其后西楚霸王项羽也都于此。
取材于古人、古事的怀古诗(包括词、曲),在古代诗歌中数量是很大的。怀古诗源远流长,可以推到《诗经·王风·黍离》。据《毛传》说,这首诗是“悯宗周也。”据朱熹《集传》的解释是:“周既东迁,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徬徨不忍去,故赋其所见黍之离离与稷之苗,以兴行之靡靡,心之摇摇。”这大概是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怀古诗。东汉初班固的《咏史》,开咏史诗的先例,也属于怀古之类,但有所不同。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一类作品渐多,光是《昭明文选》所录,就有二十多篇。入唐以后,特别是中唐以后,咏史、怀古、咏古、览古一类的作品大量涌现。咏史和怀古的区别就在于咏史不受空间限制,可以任意选取古人、古事,借以评价得失是非;而怀古诗则是在某一历史遗迹上,触景生情,联想起和这个遗迹有关的古人、古事,借以抒发个人的感慨,当然也包括评价得失是非。
彭城在楚霸王之后的悠久岁月中,又有许多历史人物在这里产生、活动,又有许多历史事件在这里发生,但最煊赫的人物还是项羽,对历史发展影响最大的还是楚汉相争。所以项羽及其事迹就成历代彭城怀古诗的重要内容。吕定在另一首《戏马台》诗里,对项羽的失败,深表惋叹,在这首《登彭城楼》诗里,从另外一个角度抒发个人的感想。
诗的开头两句“项王台上白云秋,亚父坟前草木稠。”这个起法就含有深意。项王台即戏马台,为项羽观戏马之地,已见《戏马台》诗。亚父,即范增。他是彭城人,年七十,好奇计,随项羽反秦,受到尊重,称为“亚父”。在鸿门宴上,他要项羽果断地杀掉刘邦,而项羽优柔寡断,把刘邦放走。他认为项羽“竖子,不足与谋”,一气之下,离开楚营回故乡,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事见《史记·项羽本纪》。据《徐州志》载,范增墓在戏马台西南约半里之地,元代有贾胡盗发其冢,得宝剑而去。诗人在彭城楼上一眼望去,看到戏马台上白云悠悠,亚父坟上草木丰茂,不禁想起了往事。照理,总该发议论了,但下面却转到了山色、水声上面,无一语说到项、范事,那么,他把他们君臣的一台、一坟并列出来是什么意思呢?不难领会,诗人在为项羽的失败再次表示惋惜,导致他失败的重要原因是没有采纳范增的建议,而使他离营返乡,也就是说项羽因不善用人而失败。刘邦就说过:“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后代的评论者多数同意刘邦的意见,它有一定的正确性,诗人在这里表示出同一观点。宋人在诗里,特别是在怀古一类的诗里是爱发议论的,而这两句诗却意在言外,有蕴藉之致。
颔联两句“山色不随人事改,水声长近戍城流。”彭城楼上,环顾四周,可以看到云龙山、簸箕山、金磴山、马跑山、太山、桓山、彭城山、九里山、孤山、看花山;可以看到汴河、浊河、百步洪、吕梁洪。这些山,这些水,都是刘、项争夺天下在这一带鏖战的历史见证。一千多年过去了,刘、项之争早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而群山还是当年的色,诸水还是当年的声,这表明人事的变化进程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变化,并隐蓄了下两句的诗意。
颈联两句“空余夜月龙神庙,无复春风燕子楼。”据地方志载,徐州北门外有古祠金龙庙,当即上句所说的龙神庙。燕子楼是唐朝贞元年间武宁节度使张愔旧第中的一幢楼台。张愔有爱妓名盼盼,善歌舞。张愔死后,她念旧爱而不嫁,居此楼十余年。诗人张仲素为张愔部属,素知其事,托盼盼语气,写绝句三首以抒幽怀(见《全唐诗》卷三六七),也尽其思致。宋神宗元丰年间,苏东坡守徐州时曾作《永遇乐》词,词序说:“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可见此楼至北宋犹在。从唐德宗贞元到宋神宗元丰,已两百七十多年,而犹能宿人,当是经过后人整修,到吕定写此诗时,此楼则已荡然无存了。从颈联两句里可以体会到,上句里的龙神庙只是个陪衬,侧重的是下一句。龙神庙的存在与否,无关紧要,而它偏偏留下来;令人向往的燕子楼已不可复见。诗人之所以向往燕子楼,似乎不是追怀唐朝一个歌妓,而有更深的用意,他是在感叹宋朝的衰微,国土的沦亡。当年张愔镇守彭城,为唐屏藩,燕子楼中,曼舞轻歌,极一时之盛,而今天的彭城已非宋有,连燕子楼的遗迹也杳不可觅,诗人的伤时之意通过这一句委婉曲折地显示出来,“春风”二字尤耐人寻思。结联宕开一笔:“楚汉兴亡俱土壤,不须怀古重夷犹。”夷犹,犹豫不定之意,出自《楚辞·九歌》:“君不行兮夷犹。”楚灭也罢,汉兴也罢,今天都已成了土壤,何必再追思不止呢。一起收束,余味不尽。
(李廷先)
朱熹
【作者小传】
(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又号晦翁,别称紫阳,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生于南剑州尤溪(今属福建),后徙居建阳(今属福建)考亭。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任泉州同安县主簿。淳熙时,知南康军,改提举浙东茶盐公事。光宗时,历知漳州、秘阁修撰等。宁宗初,为焕章阁待制。卒谥“文”。论学主居敬穷理,集北宋以来理学之大成,对经学、史学、文学、乐律以至自然科学都有贡献。有《四书章句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楚辞集注》及后人编纂的《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和《朱子语类》等。
赋水仙花
朱熹
隆冬凋百卉,江梅厉孤芳。[1]
如何蓬艾底,[2]亦有春风香。
纷敷翠羽帔,[3]温靘白玉相。[4]
黄冠表独立,[5]淡然水仙装。
弱植愧兰荪,[6]高操摧冰霜。
湘君谢遗褋,[7]汉水羞捐珰。[8]
嗟彼世俗人,欲火焚衷肠。[9]
徒知慕佳冶,[10]讵识怀贞刚?
凄凉《柏舟》誓,恻怆《终风》章。
卓哉有遗烈,千载不可忘。
〔注〕
[1] 厉:严正。这里有严正自励的意思。
[2] 蓬艾:蓬蒿,代指茅舍。
[3] 纷敷:分张,有荣盛的意思。翠羽帔: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披风。帔:披风。
[4] 温靘:靘,青黑色。“温靘”,疑为“温靓”之误,即温静。白玉相:相,质。《诗经·大雅·朴棫》:“金玉其相”朱注:“相,质也。”
[5] 黄冠:道士所戴。这里指女道士,女仙。
[6] 兰荪:兰与荪,皆香草。
[7] “湘君”句:《楚辞·九歌·湘夫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写湘水女神,把自己的襜襦(单内衣)赠给爱人。湘君、湘夫人,都是湘水的女神。
[8] “汉水”句:据《神仙传》说:“郑交甫游于汉皋(汉水之滨),遇二女解佩珠相赠。”珰:耳珠,又称珠珰。捐珰:以耳珠赠人。
[9] 欲火:情欲过甚,猛烈如火。
[10] 佳冶:佳丽、妖冶。
朱熹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他的文学观点,基本上是继承了周敦颐、程颐等“文以载道”的主张,有“重道轻文”的倾向。然而他是很有文学修养的学者,他的诗和文都有相当高的成就,评论古今作家的作品也有很多精辟之见。他认为诗歌是“感于物而动,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诗言志”,所言之志,皆应与教化有关。因此,他的诗作,多以明理言志为务,《赋水仙花》这首五言古诗,就是一例。
全诗共二十句,一韵写成。前十二句为一大段,着重描绘花的形象,赞颂花的品质。后八句为一段,是作者在评品花的风操以后所抒发的感慨。嗟叹世俗徒慕佳冶,不重刚贞,是缺乏高尚的情操所导致的结果,在诗中寓劝诫之意。
诗的开头四句是“兴”,诗人感叹严冬季节,百卉凋残,除却梅花严正地自励冰霜之操,以孤芳高格为人们清赏以外,又有水仙花开放在茅屋蓬窗之下,为东风送来春天的信息。诗人以江梅和水仙对举,以见水仙花品格也很高。次四句写水仙花的形象:先写纷披敷荣的花叶,仿佛仙子用翠羽制成的披风;次写花朵温馨倩好,仿佛玉质天生的佳丽;再写这位仙子戴着黄色的花冠,亭亭玉立,淡雅天然,不管是仪容和装饰,都不愧凌波仙子的称号。“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诗人在另一首咏水仙花的诗中曾这样描写过,但这里所写更为形象。这四句是“比”。再四句写水仙花高洁的操守:“弱植愧兰荪”写其谦逊,水仙的植本柔弱,形态和兰花有相似之处,也各有其独特的芳香,诗人以一个“愧”字,表明水仙内心境界的皎洁谦虚,真是恰到好处。“高操摧冰霜”咏其刚贞。这句“摧冰霜”的意思是不为冰霜所摧,这就可以和梅花傲雪的清操比美。“湘君”、“汉水”两句表其矜持端庄:她不像湘水的女神,把内衣送给爱人来求爱;也不像汉水的游女,轻易地把珠珰赠送给邂逅相遇之人。她凌波微步,顾盼多姿。操守既高,形象也就更加完美。这四句兼用“赋”、“比”的手法。以上是第一大段。
诗人在咏叹至此之后,以第二大段八句抒发自己的感想。这段前四句感叹世上庸俗的人,只知艳慕佳丽妖冶的美色,不知重视刚贞的节操。他们欲火如焚,热衷于冶容的浮艳,以致不少高洁的佳人、坚贞的烈女,往往为世俗所遗弃。在后四句中,作者举出《诗经·鄘风·柏舟》诗中誓死不变心的烈女,和《诗经·邶风·终风》诗中“静定”自守的女主人公,告诫人们对于这些卓然以高风亮节自誓的刚贞的女性,虽在千载之后,也还留下芳馨的典型,她们就像水仙花一样,不应被人们所忘记。
综观全诗,显然是以文载道的作品,但无腐气,堪称佳作。
(马祖熙)
六月十五日诣水公庵雨作
朱熹
云起欲为雨,中川分晦明。
才惊横岭断,已觉疏林鸣。
空际旱尘灭,虚堂凉思生。
颓檐滴沥余,忽作流泉倾。
况此高人居,地偏园景清。
芳馨杂悄蒨,俯仰同鲜荣。
我来偶兹适,[11]中怀淡无营。
归路绿泱漭,[12]因之想岩耕。
〔注〕
[11] 兹适:即适兹。
[12] 泱漭:广大貌。
这首诗是朱熹(晦翁)于夏日出游途中,忽遇阵雨而作。
全诗分四个层次。自“云起欲为雨”以下四句,写中途遇雨景象。这里应注意的是“云起”二字,“溪云四起”,是“山雨欲来”的征兆,下面二句所描绘的,都是四周景色因“云起”而产生的变化。杜甫描写雨时的云,有“紫崖奔处黑,白鸟去边明”(《雨四首》其一)之句,言云奔之处,紫崖便黑;云去之边,白鸟还明。次句“中川分晦明”写云遮之处,水面便暗;无云之处,水面还明,也正是这种景象。这里所以用“中川”而不用“大地”,因水面波光更易产生晦明之景。浮云飘游,转瞬遮掩了山岭。一个“横”字写出云之行迹,这里“横岭断”与韩愈诗中“云横秦岭”,为同一景象。“惊”字喻云起之速。晦翁所遇乃一场急雨,时值溽暑,雨前烈日当空,天无纤云,忽见四面云起,顿生惊讶之心。惊心未已,骤雨已泻,故下句又写林间雨鸣。从“才惊”二字,可知晦翁此时目光,尚未从岭云移开,雨降疏林,非其目见,只是感觉到而已,故不状雨形,但写雨声。这四句诗写出了一场急雨前后倏忽万变的景象。
自“空际旱尘灭”以下四句,写至庵后观雨的情景。一场大雨,驱散了空中炎氛,闲坐空堂,凉风习习,烦热顿消。“颓檐”二句,写雨将止时的景象。当大雨之时,雨水从檐上直泻而下,至檐水滴沥,雨已将止,而此点点滴滴,汇于檐上,便成积水,从崩塌之处倾泻,状若飞泉。这种景象,为人所常见,但大多又熟视无睹。故这二句诗,乍看并不觉奇,但细味则不能不叹服作者摹写景物的细致入微,非深于体物者,决不能作。
夏日急雨,无端而来,须臾即止,瞬息万变,不可名状,而此诗竟能用短短八句,清晰、形象地描写了整个下雨过程。从表现手法上看,此诗有二点值得注意:一是节奏甚快,二是形象鲜明。诗中抓住了急雨前后景物变化的一些特征(如“云起”、“晦明”、“岭断”、“林鸣”、“尘灭”、“凉思”、“滴沥”、“流泉”),用“欲”、“才”、“已”、“忽”等强调时间变化的字眼,将它们串连起来,使诗中形象处在一种快速流动的过程之中。因为节奏快,故此诗前半部分的描写也如一场急雨,富于变化;因为形象鲜明,故虽变不嫌其烦,虽快不觉其乱。
自“况此高人居”以下四句,写雨后所见。“园景清”三字与前“旱尘灭”呼应,尘灭方能景清。“芳馨”二句,即写园景:香花幽草,在风中俯仰,方经雨润,更觉鲜艳繁盛。
末四句自道雨后心情。我碰巧来到这里,遇此急雨,心澄意闲,万念皆消。雨霁天清,登上归路,但见绿阴无际,四顾苍然,对此佳景,益发起躬耕山林之念。后面八句诗境淡远,词句清丽,既切合雨后景色,也与人一洗烦溽后的心情吻合。
晦翁论诗,推重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他曾自道作诗门径:“闻之诸先生,皆曰: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淡之趣,不免局促于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如《选》诗及韦苏州诗,亦不可不熟观。”(录自王懋竑《朱子年谱》)他认为陶渊明诗之所以高,正在其超然自得,趣味高远;韦应物诗“无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朱子语类》)这首咏雨诗,气象雍容,意境闲雅,趣味幽洁,措辞清婉,萧然脱俗,自然高远,在语言、风格上均酷似韦诗。在江西派末流逞才弄巧以及一般道学家借诗说理习气正浓之时,晦翁是一位能做诗的理学家,他的理论和实践,是值得重视的。
(黄珅)
拜张魏公墓下
朱熹
衡山何巍巍,湘流亦汤汤。[13]
我公独何往?剑履在此堂。
念昔中兴初,孽竖倒冠裳。
公时首建义,自此扶三纲。
精忠贯宸极,孤愤摩穹苍。
元戎二十万,一旦先启行。
西征奠梁益,南辕无江湘。
士心既豫附,[14]国威亦张皇。[15]
缟素哭新宫,哀声连万方。
黠虏闻褫魄,[16]经营久彷徨。
玉帛骤往来,士马且伏藏。
公谋适不用,拱手迁南荒。[17]
白首复来归,发短丹心长。
拳拳冀感格,汲汲勤修攘。
天命竟难谌,人事亦靡常。
悠然谢台鼎,骑龙白云乡。
坐令此空山,名与日月彰。
千秋定军垒,岌嶪遥相望。
贱子来岁阴,烈风振高岗。
下马九顿首,抚膺泪淋浪。
山颓今几年,志士日惨伤。
中原尚腥膻,人类几豺狼![18]
公还浩无期,嗣德炜有光。
恭惟宋社稷,永永垂无疆。
〔注〕
[13] 汤汤(shāng):大水急流貌。
[14] 豫附:乐意归附。
[15] 张皇:张大。
[16] 褫魄:夺魄、丧魄。褫(chǐ):剥去衣服。
[17] “拱手”句:指张浚被贬到永州。拱手,喻“从容”。
[18] 几:接近,几乎成为。
这首诗是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朱熹偕张栻(魏公张浚长子)登南岳衡山谒张浚墓之作。张浚是南宋前期重臣。建炎三年(1129)在平江府(今江苏苏州)“同节制军马”,杭州的苗傅、刘正彦作乱,逼高宗退位。这时一些大将如韩世忠、张俊、吕颐浩等都无以为计,张浚毅然起兵,一举平定了苗、刘之乱。后来宋高宗要以秦桧为相,张浚认为不如赵鼎,因而受到秦桧的忌恨。张浚一贯主张收复失地,但没有成功。孝宗时张浚任枢密使,封魏国公,所以诗题称“魏公”,死后葬在衡山。朱熹和张浚长子栻(南轩)是好朋友。这年朱熹三十八岁。
这首五言古诗是朱熹诗中激昂慷慨的代表作。全诗四十八句,可以分为三节:前四句为第一节,写墓地的形势。衡山湘水,暗示张魏公的勋业声名与山水永存。三四句写自己的怀念。古代大臣的墓道前有享堂,所谓“剑履在此堂”即指在享堂中见到的遗物。第三句在结构上又引起下文。
从“念昔中兴初”至“骑龙白云乡”为第二节,赞叹张浚一生的功业和精神。这是全诗的主要部分,又可分为五层。前八句为一层,写首建义旗,平定苗、刘之乱。这是张浚生平最值得称道之事,所以叙述特详。“念昔”句总领本节二十八句,“孽竖”指苗、刘。“扶三纲”对“倒冠裳”而言,等于再造宋室。“精忠”二句用排比极力颂扬张浚的忠义之心,也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张浚平定苗、刘之乱事,《宋史·张浚传》中有详细记载。“元戎”二句指首先起兵讨平苗、刘。“西征”八句为第二层,写张浚当政时积极图谋恢复的精神。“西征”句指张浚经营陕西、四川,益州即成都,梁州即汉中。“南辕”句指平服杨么。“士心”二句从我方写张浚的声威,“缟素”句指徽宗之丧,与“精忠”句呼应。“黠虏”句写张浚的声威使敌人丧胆。这八句概括而有层次地写张浚当朝积极主战的精神和影响。“玉帛”四句为第三层,含蓄地写主和派得势,张浚被南贬。(玉帛,泛指礼器,引申为和好。“玉帛骤往来”,谓化干戈为玉帛,使节往来。)“白首”四句为第四层,指孝宗即位复用张浚,表现张浚虽老而谋国精神不衰。“感格”指感动皇帝放弃屈辱投降政策,“修攘”指修明政治,攘除灾祸。“天命”四句为第五层,写张浚功业未就忽然谢世。“谌”当“信”解,《古文尚书·咸有一德》说:“天难谌,命靡常”,《诗·大雅·荡》“天生烝民,其命匪谌。”古人对无可奈何或无法解释的事常委之于天命,这两句是说天命竟然难以信赖,而人事又变化无常,含蓄地批评朝廷和战屡变,任人不专。“悠然”二句写张浚去世。古人称伟人去世为仙逝,传说殷相傅说骑箕星,所以苏轼《韩文公庙碑诗》有“公昔骑龙白云乡”之句,这里以白云乡指天上。全句说,张浚见世事不可为,只好离开官位上天去了。台鼎指最高官位三公,因张浚曾任枢密使,故云。这句和“我公独何往”句相关合。这一节二十八句是这首诗的中心,也是最难措词的地方。因为朝廷用人不专,和战不定,使大好河山,未能收复,但朱熹在诗里不便明加指斥。另一方面,张浚平定苗、刘是建立奇勋,而其后用兵则败多胜少,最大的失败有两次,一为建炎四年的陕西富平之败,一为隆兴元年(1163)的安徽符离之败,南宋损失极为严重。朱熹为尊者、贤者讳,当然不能指责张浚指挥不当。所以除第一层详写外,其余部分有意简略,含糊其词,只着眼赞扬张浚的谋国之忠,而对他战败被斥,复起而无功等事则委之于天命人事之无常,这在当时认为是得体的。
最后十六句为第三节,分四层。“坐令”四句紧接上节,写张浚葬此,使山川生色,和第一节相呼应。定军垒指定军山,是诸葛亮的葬地,这里拿诸葛亮来赞美张浚。在结构上是承上启下,从张浚生平一笔挽回,写今日自己的谒墓。“贱子”四句为第二层,先写谒墓的时令,而景色的叙写也具有凄怆的气氛。“烈风”句很显然是受杜甫“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岗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的影响。“下马”句点题目中的“拜”字。“抚膺”句写自己的感情,引起下一层对国势的慨叹。“山颓”句为第三层,写张浚死后几年,志士失气,国势岌岌可危,中原既未收复,人民都有几乎变为异族的危险。(豺狼,对金人的污蔑称呼。)这四句补足上层“抚膺”句的感叹。“公还”句为第四层,先收束“独何往”、“骑龙白云乡”、“山颓”等句的意思,知道死者不能复生。然后说张浚的儿子(栻、枃)能继承父志,可告慰于死者。结尾两句,粗看起来,似草草收场,与上文无甚联系,实则作者是对张家世代忠义的极高赞美而不着痕迹。这两句紧接“嗣德炜有光”来,就是说朝廷如能信用像张浚父子等忠肝义胆的志士,国家即可长久;否则就不能免除“中原”二句所描写的可怕后果。
这首诗,结构谨严而又大开大合,叙事、议论、抒情结合在一起,既表现出对张浚忠义的景仰,又指斥投降派的误国,沉郁苍凉,不但在理学家中,即使在整个南宋诗坛上亦可称佳作。
(周本淳)
春日
朱熹
胜日寻芳泗水滨,[19]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20]万紫千红总是春。
〔注〕
[19] 胜日:原指节日或亲朋相聚之日,此指晴日。
[20] 等闲:寻常,随便。
诗中说理,历来遭到非议。理语和诗歌,仿佛是两个冤家,不能相容。但王夫之认为诗原于情,理原于性,未必一定分辕反驾,而晦翁的某些说理诗,尤为他所称赏。在晦翁集中,确有一些虽然说理,但不堕理障、富于情趣的作品,《春日》便是其中极出色的一篇,一直为人传诵。
王相注《千家诗》,认为这是游春踏青之作。从诗所写的景物来看,也很像是这样。首句“胜日”点时,“泗水”点地,“寻芳”二字,点明主题,下面三句,都是寻芳所见、所得。“寻”字不仅写出作者逸兴,也给诗添了不少情趣。次句虚写眼前所见,觉无限风光景物,焕然一新。这“新”,既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新,也是出郊游赏、耳目一新的新。非春日不会有此新的景象,非寻芳也不会有此新的感觉。
下联用形象的语言,描绘了光景之新,抒写了寻芳所得。东风荡漾,拂面而来,眼前万紫千红的景象,尽是春光点染而成。“识”字承“寻”字,因“寻”而“识”。“万紫千红”承“光景一新”,正是那色彩缤纷、生意盎然的鲜花,使风景焕然一新。东风将百花吹得烂漫多姿,故诗人从万紫千红之中,认识了东风;而又正是百花给春日带来了蓬勃的生气,故诗人又从万紫千红之中,感到了春天的气息。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得生动流丽,浅显明白,人尽能解。但正是这种浅显明白,将不少人瞒过,引起了人们的误解。晦翁作此诗,其意决不在春光骀荡。诗的首句即道所游在泗水之滨,其地春秋属鲁,孔子尝居洙、泗之间,教授弟子。宋室南渡,泗水已入金人掌握之中,晦翁未曾北上,怎能于此游春吟赏?其实,诗中“泗水”,乃暗指孔门,所谓“寻芳”,即求圣人之道。在这首诗中,晦翁谕人,仁是性之体,仁的外现就是生意,所以万物的生意最可观,触处皆有生意,正如万紫千红,触处皆春。
提起晦翁说理诗的佳作,人们常举《观书有感》为例,称赞它寓哲理于生动、形象的比喻之中,富于理趣。但《观书有感》尽管不同于一般的说理诗,毕竟一望可知是说理诗,而《春日》诗形象更加鲜明,情景更加生动,描写更加自然,读了但觉春光满眼,如身游其间,竟不知是在说理,则其构思运笔之妙,尤胜于《观书有感》。
和一般道学家不同,晦翁比较重视创作的艺术技巧,重视作品文与质的统一。当然,他重文,完全是出于明道的需要,是为了使其道能行之久远。但在艺术作品中,形象永远大于思想,故后人读这首诗,所注意的只是诗中景象,而很少去求索它的本意,作为一篇单纯的游春诗看,它也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对晦翁来说,却是他意料所不及的。
(黄珅)
观书有感二首
朱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从题目看,这两首诗是谈“观书”体会的,意在讲道理、发议论;弄不好,很可能写成“语录讲义之押韵者”。但作者写的却是诗,因为是从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捕捉了形象,让形象本身来说话。
先看第一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这景象就很喜人。“半亩方塘”,不算大,但它像一面镜子那样澄澈明净,天光云影,都被它反映出来,闪耀浮动,情态毕见。作为景物描写,这也是成功的。这两句展示的形象本身,能给人以美感,能使人心情澄净,心胸开朗。
这感性形象本身还蕴含着理性的东西,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半亩方塘”里的水很深很清,所以能够反映天光云影;反之,如果很浅、很污浊,就不能反映,或者不能准确地反映。诗人正抓住了这一点,作进一步地挖掘,写出了颇有“理趣”的三四两句:“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渠”是个代词,相当于“他”,这里代“方塘”。“清”,已包含了“深”,因为塘水如果没有一定的深度,即使很清,也反映不出“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情态。诗人抓住了塘水深而且清就能反映天光云影的特点,但没有到此为止,进而提出了一个问题:“方塘”为什么能够这样“清”?而这个问题,孤立地看“方塘”本身,是无从找到答案的。诗人于是放开眼界,终于看到“源头”,找到了答案:就因为这“方塘”不是无源之水,而是有那永不枯竭的“源头”,源源不断地为它输送“活水”。
后两句,当然是讲道理、发议论,朱熹虽是理学家,但这和“语录讲义”很不相同:第一,这是对前两句所描绘的感性形象的理性认识;第二,“清如许”和“源头活水来”,又补充了前面所描绘的感性形象。因此,这是从客观世界提炼出来的富有哲理意味的诗,而不是“哲学讲义”。用古代诗论家的话说,它很有“理趣”,而无“理障”。
“方塘”由于有“源头活水”不断输入,所以永不枯竭,永不陈腐,永不污浊,永远深而且“清”,“清”得不仅能够反映出“天光云影”,而且能够反映出它们“共徘徊”的细微情态。———这就是这首小诗所展现的形象及其思想意义。
再谈第二首。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其中的“蒙冲”也写作“艨艟”,是古代的一种战船。因为“昨夜”下了大雨,“江边春水”,万溪千流,滚滚滔滔,汇入大江,所以本来搁浅的“蒙冲巨舰”,就像鸿毛那样浮了起来。这两句诗,也对客观事物作了描写,形象比较鲜明。但诗人的目的不在单纯写景,而是因“观书有感”而联想到这些景象,从而揭示一种哲理。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就是对这种哲理的揭示。当“蒙冲巨舰”因江水枯竭而搁浅的时候,多少人费力气推,力气都是枉费,哪能推动呢?可是严冬过尽,“春水”方“生”,形势就一下子改变了,从前推也推不动的“蒙冲巨舰”,“此日”在一江春水中自在航行,多轻快!
蒙冲巨舰,需要大江大海,才能不搁浅,才能轻快地、自在地航行。如果离开了这样的必要条件,违反了它们在水上航行的规律,硬是要用人力去“推移”,即使发挥了人们的冲天干劲,也还是白费气力。———这就是这首小诗的艺术形象所包含的客观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未必完全如此,但我们作这样的理解,并不违背诗意。
前一首,至今为人们所传诵、所引用,是公认的好诗。后一首,似乎久已被人们遗忘了,但它同样是好诗,能给人以哲理的启迪:别做在干岸上推船的蠢事,而应为“蒙冲巨舰”的自在航行输送一江春水。
(霍松林)
奉酬九日东峰道人溥公见赠之作[21]
朱熹
几年回首梦云关,[22]此日重来两鬓斑。
点检梁间新岁月,招呼台上旧溪山。
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
一笑支郎又相恼,[23]新诗不落语言间。
〔注〕
[21] 溥公:事迹未详。道人,此指佛教僧人。
[22] 云关:此处即指东峰。
[23] 支郎:支谦一名越,字恭明,汉灵帝时,其祖率月氏数百人,归化中国,拜率善中郎将,谦曾仕吴为博士,后隐居穹窿山。当时有“支郎眼中黄,形躯虽细是智囊”之语(见慧皎《高僧传》)。
这首诗是作者和他的方外之交东峰道人溥公酬赠的诗作。溥公和作者别后重逢,正值重阳,溥公有诗为赠,作者酬答了这首律诗。
诗的开头两句:“几年回首梦云关,此日重来两鬓斑。”表明别后几年,经常思念自己的友人,回首前尘,当年聚首的云关,还频频萦现在梦寐之间,那里的东峰,正是溥公栖息之所。而这次重逢,恰好还在云峰,重逢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虽说时光流逝,自己的双鬓已经斑白,但能会见故人,也就是莫大的安慰了。接着申足前意:“点检梁间新岁月,招呼台上旧溪山。”检点梁间的燕子,它们自去自来,已经经历了不少新的岁月,燕巢犹在,已是新筑的了。那台上所见的溪山,还像旧时一样,妩媚迎人,似乎和老友招呼:“你们旧日的游踪,还存留在这儿哩!”这两句进一步写重逢的喜悦,溪山依然如画,燕语如迎故人,岁月是消失了,却喜旧情还在。
五六两句,转进一层,写重逢以后谈论的内容:“三生漫说终无据,万法由来本自闲。”尽管佛家爱说三生(前生、今生、来生),溥公也不例外,但作者看来“三生”毕竟是无据的。所谓万法归根,实皆本于寂静。(此处的“闲”,即佛家所谓寂静、寂灭。)佛家主张寂灭,追求不生不灭的涅槃境界。道家则主张清静无为。而儒家主张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主张居敬慎独。但归根结蒂,佛家、道家的宗旨,其由来只在于一个“闲”字。闲则静,静则百念皆空,神完志适。这和儒家重视人事,主张格物致知、居仁由义,在观点上也是迥然不同的。这两句说明作者和溥公,尽管是知交,但对哲学上的观点不妨各有见解。
结尾两句:“一笑支郎又相恼,新诗不落语言间。”作者知道上面“三生”、“万法”的说法,支郎必定不会同意,甚至还要相恼,这里以支郎代称溥公,交郎本是三国时期高僧支谦的称号。后世因尊称僧人为支郎。诗句中以“又相恼”表示和溥公的解说,早有不同。又以“不落语言间”表示,我之奉酬新诗的本意,只是表白自我的情志,真情所在,原是不落于语言之间的。这最后一句意思是说:新诗在语言之外,寓有深情。相逢一笑,溥公于“相恼”之外,当亦为重逢的喜悦,而欣然相谅吧。
全诗前半抒情,情中寓景;后半说理,理中见情。抒情之笔,充满重来的欣喜;说理之笔,深见高致。
(马祖熙)
偶题三首
朱熹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崔嵬。[24]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25]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
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
〔注〕
[24] 幅巾:古代文士用绢一幅束发,称为幅巾,为一种表示儒雅的装束。崔嵬:山高大不平。
[25] 底处:何处。
朱熹的诗歌,常常从偶然闲适的生活中悟出一种做人治学的大道理来。他着笔不多,却耐人深思,能够打开人们积极的思路。《偶题》三首,正是这类的诗篇。
第一首写他自己整天儒巾闲雅,面对门外的青山,山上翠紫成堆,山峰巍峨高大,山头云涛奔涌。在云浪断缺的地方,忽而成霖作雨,忽而雨过天晴,青山依然是翠紫鲜明,惬人心目。断云则飞向天际。作者在此时,不禁会心地想到:人们只会看到云腾致雨的现象,却不知云从何处飞来这个根底,因之悟出个凡事要追求根源的道理。云气蒸腾于深山大泽之间,深山大泽又是蛟龙窟宅之所在,这儿水气盛多,水气凝成云彩,云彩遇冷又降落为雨水,往返回环,为自然界带来了生气,为万物生长供给了源源不断的水分,这就是云的根底,在今天已成为尽人皆知的事理,而在当时还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然而作者的用意,却远不止此。作者认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有个根底;治学力行,也有个根底。理解根底之所在,则探理求知,无往而不适;敦品励行,无施而不安。百花的芬馨,来源于阳光雨露的抚育,园丁辛勤的栽培;禾稼的丰收,来源于适时的种植,土宜的选择,农民辛劳的耕耘。凡事务必要寻求个根底,这就是诗人命意之所在。
第二首是作者对水的奋斗精神的赞歌。作者以为,人们除了知本务本以外,事业的成就,还在于奋斗的毅力和冲决不懈的精神。诗的前两句以“擘开苍峡吼奔雷”形象地描绘水在出山之时,尽管遇到艰难险阻,它澌流向前,勇猛地冲击阻挡它的山峡,终于以雷霆万钧的威势,腾吼激撞,从崇山峻岭中把苍崖巨峡擘开,取得斗争的胜利,从而使“万斛飞泉”奔涌而出,一泻千里,形成波澜浩瀚的壮观。后两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紧承前句,表明水在注入平原以后,仍然奋斗不息,在波涛激荡之处,一切断梗枯枝,被淘洗一清,不容留泊,最后才有一川寒碧的江水,照映淡荡的天光云影,澄澈晶莹、回旋萦绕,自由自在地前进。在诗中,作者启示人们,只有奋斗才是成功之路,有毅力,有恒心,即使有千重阻力、万道难关也是可以攻破的。一往澄清的境界,只有在艰苦奋斗中才能够得来。
第三首启示人们探求真理的源泉,必须有笼罩全局的魄力,有识得整体的眼力,有辨别精粗巨细和综合归纳的能力,然后由博返约,自见真源。如果浅尝即止,一得自矜,满足于一点一滴、一鳞一爪的收获,是不能寻得来龙去脉之所在的。诗以探寻水源为例,作出哲理性的说明,可说是独具慧眼。
诗的前两句:“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表明随着流水的踪迹,沿溯寻源,本来无可非议,但在行到水源的尽处时,却感到那儿并非真源的所在而不免惘然。于是作者悟出一个道理,便在后两句写道:“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意思是说:真正的源头往往来自千流万派,然后汇成一道清溪,奔注而下。如果漫步寻源,不肯多花探索的气力,或者穷尽一点,就认定是源头在此,往往不能寻得真源所在。作者根据自己的体会告诉人们,真源既不能一探便得,那就该随处追寻,多方探索,积之既久,则真源自现。于是他扶着筇杖,到处寻弄潺湲的水源,后来才悠然心会,豁然悟得万派归宗的道理。作者在诗里表明寻求真理之道,如探真源,须得涵泳玩索,融会贯通,去偏求全,去粗取精,然后真理始能朗然在目。倘若执其一端,认为真理就在这里,必然支离破碎,落入魔道。譬如管中窥豹,所见一斑,断非全豹;盲人摸象,各据一偏,是不能见到真象的,道理非常明显。
(马祖熙)
淳熙甲辰仲春,精舍闲居,戏作武夷
棹歌十首,呈诸同游,相与一笑[26]
朱熹
武夷山上有仙灵,山下寒流曲曲清。
欲识个中奇绝处,[27]棹歌闲听两三声。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
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
道人不作阳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几何年?
桑田海水今如许,泡沫风灯敢自怜。[28]
四曲东西两石岩,[29]岩花垂露碧毶。[30]
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
林间有客无人识,欸乃声中万古心。[31]
六曲苍屏绕碧湾,茅茨终日掩柴关。
客来倚棹岩花落,猿鸟不惊春意闲。
七曲移舟上碧滩,[32]隐屏仙掌更回看。
却怜昨夜峰头雨,[33]添得飞泉几道寒。[34]
八曲风烟势欲开,鼓楼岩下水萦洄。
莫言此处无佳景,自是游人不上来。
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
渔郎更觅桃源路,除是人间别有天。
〔注〕
[26] 精舍:即武夷精舍。棹(zhào)歌:鼓桨而歌。棹,船桨。
[27] 个中:其中。
[28] 泡沫风灯:《艺文类聚》卷七八徐陵《徐则法师碑》:“假矣生民,何其夭脆。譬彼风雷,同诸泡沫。”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后来视今犹视昔,过眼百世如风灯。”均用以喻人生短促。
[29] 两石岩:指四曲东岸的大藏峰和与之隔岸对峙的仙钓台。
[30] 毶(lán sān):毛羽散垂貌。
[31] 欸(ǎi)乃:摇橹声。
[32] 碧滩:指獭控滩。
[33] 怜:爱慕,喜爱。
[34] “却怜”二句:别本又作:“人言此处无佳景,只有石堂空翠寒。”
“武夷之奇奇以曲,武夷之曲可方舟。”(龚一清《游武夷》)武夷胜景,多在九曲。九曲溪发源于三保山,经星村入武夷山,折为九曲,至武夷宫前,汇于崇溪,盘绕山中约十五里。自武夷宫前溯流而上,但见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水光山色,交相辉映,托出一幅“碧水丹山”的天然美景。最早在诗中全面描绘九曲胜景的,便是朱熹(晦翁)这十首棹歌。
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晦翁于武夷五曲隐屏峰下,筑武夷精舍(后改名紫阳书院),爱此佳景,乘兴时游。晦翁性好山水,每至一溪一石,必流连赏玩,饮酒赋诗,以助逸兴。所作武夷九曲棹歌,诗中有画,笔端含情,历代赓和不绝,至今犹负盛誉。
“水回山便合,一曲一乾坤。”(衷宗周《丙夜再泛九曲》)九曲棹歌,各写一曲风光,而于每一曲,又拈出一胜,着力描绘,并以这些胜景为点,以诗人的游程为线,将它们串连起来,这样就使十首合成一篇,使诗中的描述也充满了流动感,故这组诗,又可作武夷九曲导游看。
第一首总写。所谓山上有仙灵,山下有九曲,并非将两者并论,而是以神仙陪衬九曲,言九曲即是仙境。这不仅从侧面突出了它的秀美,也为之增添了不少神奇色彩。春寒料峭,溪流婉折峰峦之间,故云“寒流曲曲”。欲识九曲奇观,不妨闲听棹歌,这是晦翁自道;而后人读这组诗,即使不曾身历九曲,固已神游其间,领略各处胜景,叹服作者在状物写景上的艺术才能。
自山前溯流而上,晴川一带为一曲。幔亭峰屹立溪岸,山峰如笔,晴川如砚,峰影倒映,似笔蘸砚。蘸字本无奇意,但用于此,既突兀,又贴切,可谓奇妙。这组诗写前几曲,每以神话穿插其间,这种描写,能使眼前景物获得生命,使之活动起来,从而增添了诗的情趣。幔亭峰以仙迹著称,据宋人祝穆《武夷山记》载:秦始皇二年,武夷君在幔亭峰顶设宴招待乡人,于空中架虹桥,接引二千余人上山。宴罢,乡人辞别下山。忽然风雨暴至,虹桥飞断。回视山顶,岑寂如初。今虹桥已断,仙乐难闻,洞天杳杳,久无音息,眼前惟见绿阴如烟,裹绕溪山,天上人间,终难相期,但令人神往而已。
自晴川溯流而上,是为二曲。夹岸诸峰耸峙,状若丛笋,其间玉女峰石色红润,亭亭玉立,天然娟秀,尤令人瞩目。峰顶草木参簇,宛若山花插鬓,峰影倒映,又似临水自照。如此丽质,悄立溪口,不知竟待何人?次句不仅将玉女峰写得娟好绰约,而且妩媚多情。玉女峰秀出溪边,其状与巫峡神女峰相似。昔楚王登阳台而梦神女,后人游武夷九曲,见玉女峰也常怀朝云暮雨之念。而此诗则说不暇作此缅想,因眼前风景迷人,作者游兴正浓,早已飞入前面翠峦之中。
三曲有小藏峰,又名仙船岩,峭壁千寻。东壁山罅间,有二艘木船,架于横木之上,半藏罅内,半悬空中,谓之“架壑船”。此船位于险壁,不知从何而来,任凭风雨吹打,不朽不坠,使人颇有神秘之感,故又称作“仙船”。晦翁认为,这是前世道路未通、川壅未决时夷落遗迹,故诗中有“不知停棹几何年”之语。由此一问,复生无限感慨。世事多变,沧海竟成桑田,况人生短促,本如泡沫风灯,转瞬即灭,于此觉悟,又岂敢自怜?前二曲均从大处泼墨,写眼前壮观,此诗则如画中特写,专咏一物,诗中虽未描绘三曲风光,但三曲之胜,同样使人难忘。
武夷九曲,非泛舟溪上,不能揽其胜,但其胜景,又尽在两岸峰峦。故这组诗虽以山水夹写,曲曲点水,但所重则篇篇在山。舟入四曲,两山迎面而来,大藏峰危立水际,仙钓台峭临溪畔,隔岸对峙,东西相望。岩上花浥清露,草木离披。大藏峰壁下有穴,相传古有鸡鸣,故名“金鸡洞”。如今那传说中的金鸡,已阒然无闻,惟有空山冷月,深潭寒水,伴人寂寥。下联所表现的情景,与崔颢名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楼》)相似,但诗之意境幽邃深远,故作者的孤寂凄清之情,也表现得格外突出。
九曲中惟五曲地势宽旷,故更觉山势高峻;因山势高峻,故云气幽深;因云气幽深,故长期烟雨迷蒙;因烟雨迷蒙,故平林景暗。此诗上联所写景物,看似并列,但实如环,字字紧扣,相推出意,从中可见晦翁对景物观察之细、摹写之工。而在这种境况之中,竟有幽人,独自来往林间。下联“无人识”三字,寓意实深。武夷精舍即筑于平林洲上,晦翁常于此泛舟游赏,“有客”乃其自谓,所谓“欸乃声中万古心”,即其在此讲学求道之心,所谓“无人识”,即无人能理解他的深心。
从苍屏峰前转折东流,便是六曲。其间茅屋俨然,柴门长掩,何等清寂。而岩上落英缤纷,交柯云蔚,猿鸟悠然,春意闲淡。王维诗:“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以花落鸟惊烘托山空涧静。而晦翁这首诗则从猿鸟不惊,带出春意闲淡,而春意闲淡,又和那清寂的环境交融。两首诗的表现手法虽然有别,但产生的效果相同。无论环境清寂,还是春意闲淡,都是为了表达晦翁此时甘于寂寞,心与道俱。而这就是前一首诗中所说的“欸乃声中万古心”。
自六曲上溯,至獭控滩,是为七曲。回首顾望,隐屏峰苍然耸峙,仙掌峰直插云天。而昨晚一场急雨,又在峰头汇成几道山泉,飞流直下,喷溅生寒,格外令人怜爱。此时行程已过大半,胜景迭出,使人难舍,故诗的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对景物的依恋。
溪入八曲,山势渐开,不再像前面那样为幽深的云气、迷蒙的烟雨所笼罩。“开”字与一曲“万壑千峰锁翠烟”的“锁”字,遥相呼应。七曲滩险水急,牵挽颇艰,游人多至此而返。故诗中实写八曲胜景,仅“鼓楼岩下水萦洄”一句,而言此地非无佳景,自是游人畏难不上,故不见其胜罢了。这种感触,常常发生在涉足险远之中,如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即发挥此意,成为名篇。
行尽九曲,山峰渐少,水面平广,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两岸桑麻雨露,开敞夷旷,分明桃源景象。而舟游九曲之途,与陶渊明笔下渔人误入桃源之路,也有所相似。故末句言桃源即在眼前,无需他求,收束全篇。辛弃疾游九曲,作诗道:“行尽桑麻九曲天,更寻佳处可留连。”(《武夷三首》其三)乘兴觅胜,是人之常情,而晦翁不仅是寻胜,且有终焉之意,其故何在?与这组诗作于同时的《感春赋》,自道当时心情:“触世涂之幽险兮,揽余辔其安之?慨埋轮而系马兮,指故山以为期。……自余既还归兮,毕藏英而发春。潜林庐以静处兮,阒蓬户其无人。……嗒掩卷以忘言兮,纳遐情于方寸。”正是这种心情使晦翁爱上九曲,有终焉之志,明白这些,也就能够理解他在五曲中所说的“欸乃声中万古心”的意思所在。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刘勰《文心雕龙·物色》)外界景物,在作诗之前,引起作者的灵感;在作诗之时,影响其感情;诗成之后,又反映在作品的风格之中。这组诗的语言,清新流丽,如翠木扶疏,清流潺湲,与其所咏的山水相称。而更值得注意的,还是诗中所表现的意境。惟其感情深沉,方能状此深远之境;也惟有如此意境深远之作,方能寓其深沉之情。但从内心情感的流露,到作品意境的形成,往往有待外界景物的触发。九曲景色,便在晦翁与棹歌之间起着这样的媒介作用。心物相感,情景交融,付于文字,便产生了如此清丽动人的作品。
(黄珅)
陈造
【作者小传】
(1133—1203)字唐卿,晚号江湖长翁,高邮(今属江苏)人。淳熙二年(1175)进士。调繁昌尉。官至淮浙安抚使参议。有《江湖长翁集》。
都梁六首(其一、其二)
陈造
淮汴朝宗地,孤埤只眼前。
谯楼西日淡,戍鼓北风传。
破竹非无计,浇瓜亦自贤。
客愁浑几许?抚剑倚吴天。
天外纤云尽,山巅望眼遥。
平淮剪绿野,白塔界晴霄。
客里风光异,吟边物象骄。
功名它日事,回首兴萧条。
都梁山位于今江苏盱眙东南,南宋时宋金边界线的淮河于附近流过。陈造可能是在四十岁左右时游此地,感慨颇多,故以“都梁”为题,写五律六首,这里选的是前二首。这两首都是写登临都梁山所望之景兼抒心中所生之情。
第一首以“淮汴朝宗地,孤埤只眼前”两句领起全诗。首句写骋望设想之境:淮河远接汴水,汴水又流经北宋京城汴梁,那里不正是原来群臣朝拜天子之地么?可现在却已入于金人之手。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是这谯楼上的女墙孤独地耸立在山腰。两句一虚一实,兴亡之感顿生。颔联两句“谯楼西日淡,戍鼓北风传”,接首联第二句,写边塞望楼已被西下的日光涂上一抹淡淡的余晖,戍鼓声声更在北风中传送到耳畔。这前四句写望中所见,描绘出淮水边界萧瑟荒凉的景象。
后四句抒写心中的感怀。“破竹非无计”句,出自《晋书·杜预传》,杜预曾说:“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里用此典,是就南宋抗金的形势而言,指出击败金人入犯并非无计可施。言外含有指责南宋朝廷屈辱苟安之意。“浇瓜亦自贤”句承上,用秦朝故侯召平在汉初隐居种瓜典故。在这里犹如说不肯与南宋小朝廷合作共事的隐者,嫉恶如仇,也自当视之为贤士。这两句是就南宋当时局势而生发的议论,针砭入理。最后两句“客愁浑几许,抚剑倚吴天”是感叹以明志之辞。作为这首诗的结尾,作者先以“客愁”总绾,这愁情既是仕宦羁旅之愁,也是日暮边关之愁,其中还寄托着忧国之情。这愁怨是无比浓深的,故曰“浑几许”。其次,诗人再以“抚剑”总收全诗。这里倚吴天而抚剑,相当于张孝祥词“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六州歌头》)之意,居南而念北,山河破碎,恢复无期,有志难伸,忧愤难平。这一结尾,境界阔大,意象浑茫,振起了全诗的气势。
第二首写边界山野景象,同时也回应第一首,抒发了有感于时局的内心波澜。“天外纤云尽,山巅望眼遥。平淮剪绿野,白塔界晴霄。”这四句写诗人登上都梁高山所见开阔壮伟之景。那万里碧空,纤云皆无,都梁群峰一直绵延重叠到远方。银亮的淮河好像剪开绿色的田野划流而去,耸立的白塔又如晴空的分界。这里用“剪”和“界”两个动词,既是写景,又暗含统一的江山被强分为二的意思。所以这娇娆的美景,给诗人的感受却是“客里风光异”,落到一个“异”字上。“吟边物象骄”,诗人面对已成边界的壮伟江山,本应有健举的兴会,但抚及时局和个人的身世遭遇,不禁波澜顿起,感慨万端,从而发出:“功名它日事,回首兴萧条”的长叹。
陈造自号江湖长翁,因为自认无补于世,置之江湖乃得其宜。他曾说:“物无用曰长物,言无当曰长语。”所以才自称“长翁”,实含不受信用,愤世疾俗之意。这结尾两句,一方面切合自身,一方面也属愤慨之语,表现了对当局不思振作、屈辱求和,从而恢复无望的不满之情。言外之意是:国事日非,前景暗淡,他日回首这都梁山河的壮伟娇娆,怕也只能兴起无限萧条之感了。这两句关合全诗,含蕴是丰富而又深沉的,说明了诗人实在并不是超然物外的江湖隐者。
(左成文)
田家谣
陈造
麦上场,蚕出筐,此时只有田家忙。
半月天晴一夜雨,前日麦地皆青秧。
阴晴随意古难得,妇后夫先各努力。
倏凉骤暖茧易蛾,大妇络丝中妇织。
中妇辍闲事铅华,不比大妇能忧家。
饭熟何曾趁时吃,辛苦仅得蚕事毕。
小妇初嫁当少宽,令伴阿姑顽过日。[1]
明年愿得如今年,剩贮二麦饶丝绵。
小妇莫辞担上肩,却放大妇当姑前。
〔注〕
[1] 顽:作者自注:“房谓嬉为顽。”案,时陈造为湖北房陵知州。
陈造是南宋较能反映社会现实以及劳动人民疾苦的一位诗人,很受陆游、范成大等大诗家的赏识。陆游为他的诗集作序,说他能“居今笃古,卓然杰立于颓波之外”,又说他的诗“不事浮响”,可见他诗歌的现实性是很强的,诗风也很质朴。
作者这一首古体叙事诗《田家谣》,宛如一幅田家劳动生活的风俗画,质朴纯美,充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
全诗可分三个层次。第一层由农时入笔,写夏麦上场,春蚕出筐,这正是田家大忙的时节,恰好又是风调雨顺,“阴晴随意”。麦收过后,新秧又已泛青,只见那夫妻双双在田地里忙碌。这真是农家难得的好时光。这一层作者用夹叙夹议的笔法,写出了田家不误农时的勤劳和劳动的热情,赞叹之意已包融在字里行间。第二层集中笔墨写农家三妇。在蚕已作茧、蚕事正忙之时,大妇绕丝,中妇织帛。中妇年轻,忙里偷闲,不时还要用胭脂打扮一番,比不上大妇操劳顾家,忙得连吃饭都不能及时,一直辛苦到蚕事结束。小妇刚刚过门,不好就让她辛苦,只是陪着阿婆玩笑度日。这田家辛劳而又和美的情景,是通过家中三位媳妇各自不同的神态举止表现出来的。这里的笔法与辛稼轩《清平乐》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相似。辛词依次刻画人物以赞美农家的劳动生活。陈诗则从农家妇女来落笔,排行地位分明,神情各异,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诗的情趣。第三层写对明年继续得到好收成的祝愿,“剩贮二麦饶丝绵”,农家是多么希望辛苦劳动能结出丰硕的果实啊!作者在全诗的结尾,又补写一笔“小妇莫辞担上肩,却放大妇当姑前。”小妇今年是新嫁娘,理当照顾,明年就应该减轻大妇的负担,让她去陪陪阿婆了。
作者在这首古诗里反映了风调雨顺年景农民一家的辛勤劳动生活,也写出了劳动之家纯朴和美的家风,以及获得丰收的喜悦和愿望。作者的赞美田家之情是以质朴真切而又饶有情趣的笔触表现出来的。全诗风调纯美,情趣盎然。
(左成文)
题赵秀才壁
陈造
日日危亭凭曲栏,几层苍翠拥烟鬟。
连朝策马冲云去,尽是亭中望处山。
诗题的赵秀才是个什么人,已不可详知,陈造与他颇有交情,赠诗不止一首。他所居之地,可能是浙东一带。尽管人与地都不可确考,但并不妨碍我们理解和欣赏这首不寻常的小诗。
这首诗可说是语浅意新,情深景美。第一句入手极自然,每天都在高高的亭子凭着曲折的栏干,“日日”是久而不厌,“危亭”是高处立脚,不明说眺望而逗出了下句。“几层苍翠拥烟鬟”,真是一幅气韵生动的重峦拥翠图。“几层”是山水画构图里的深远法,山后有山,山上有山,一层深进一层,叠见重出,望不穿,猜不透。更加上“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一座座峰峦时常被缥渺的云烟簇拥着,仿佛是美人的髻鬟,云烟又不时地流动着,变幻着,更使人目不暇接,浮想联翩。仅这两句,山之可爱和人爱此山之情,已跃然纸上,似乎无可再说的了。这两句固然好,但还不能有力地打动人心,因为前人诗中,已多有此境———“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是么?
三四句真正显出了宋代诗人的手段。如此好山,他并不以日日凭栏眺望为满足,硬是要脚踏实地,深入进去,寻幽探胜,穷尽此山美妙难测的奥秘。“连朝策马冲云去”,一朝不能穷尽而至于连朝,则山中境界的幽远,处处令人流连可知;“策马冲云”,见得兴致勃勃,心情轻快。这连朝冲云而去的山,却又并非他处,依然是天天在亭子山看熟了的山呵。先起济胜之情,复有济胜之具,更增济胜之情,由虚而实,又由实返虚,似说尽而实未说尽,似刻露而意趣横生,益见山景之美不可尽,爱山之情不能已。
这种命意,还可找到同时代的范成大题为《白云岭》的诗来比较:路入千峰一线通,陆离长剑立天风。五年领客题诗处,正在孤云乱石中。相似的地方是:两人都写自己眺望曾游之山,并且都没有直写山中景物。不同的是,陈诗是久看之后生出无限向往而再度往游,范诗是伫看片时而追想昔日游踪。陈诗所写的山,层次和色彩都较范诗鲜明,陈诗抒发的对自然美的爱好,也较范诗强烈。当然,这仅是这两首诗的比较,若就总的成就而言,陈自然是逊于范的。
(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