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天民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无怀,初名义铦,号朴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徙台州黄岩(今浙江台州黄岩区)。初为僧,后还俗,居西湖上,所交皆胜士如杨万里、姜夔、赵师秀。其诗为叶绍翁所推许。有《无怀小集》。

江上

葛天民

连天芳草雨漫漫,赢得鸥边野水宽。

花欲尽时风扑起,柳绵无力护春寒。

“连天芳草雨漫漫”。下笔便勾画出一个莽苍的空间:漫漫春雨,芊芊芳草,从眼前直延展到视力所及的天边,迷蒙一片。雨漫漫,既见雨期之长,又见雨区之广,正是春雨特点。此句领起下文。

“野水宽”是“雨漫漫”的必然结果。“野水”,无名之水。野,与“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的野义同。春雨绵绵,垄亩间纵横的水流,汇聚成白茫茫一片。鸥边,鸥鸟翱翔的水边。据说古时有爱鸥者,每日与鸥鸟游,鸥鸟至者以百数。其父闻之曰:“汝取来吾玩之。”次日至海上,鸥鸟舞而不下(《列子·黄帝》)。这里暗用典故,喻诗人乐于归隐,“居西湖上”(《宋诗纪事》卷五十九),生活悠闲自在。全句明写春雨,暗抒心志,虚实相生,极为含蓄。

以上雨景,气象莽苍宏大。后两句笔锋陡转,雨霁天晴,又一番景致:春风吹拂,花瓣飘落,柳絮轻飞,满地狼藉。这一切暗示,美好的春天即将归去。诗人惋惜之情,溢于言外。

“花欲尽时风扑起”。“扑”字,生动传神,颇具人意。写春风扑救落花,落花因“扑”,翩翩而“起”,情态毕现。风吹花落,本是自然之理。这里一反常情,却说风在扑救落花,挽留春色。事虽碍理,煞足以表现诗人痴情。分明是诗人惋惜,却偏说“风”去“扑起”,节外生枝,出人意表,饶有意趣。“春寒”,植物生长缓慢,花期延长。天气暖和,春花早开早谢。柳绵飞扬,是春色将尽的征兆。“柳绵无力护春寒”句内涵丰富。把“柳绵”设想为卫护“春寒”而生,运思新奇,一也;“柳绵”微薄“无力”,二也;“春寒”护不住,花期“欲尽”留不住,三也;诗人怅惘而无可奈何之情,自在言外,四也。寥寥七字,四层意思,将情、景、事熔铸一炉,极概括之能事。

构思的新颖,语言的脱俗,移情于景、借景抒情的手法,使诗情画意浓郁多姿,富有特色。

(邓光礼)

迎燕

葛天民

咫尺春三月,寻常百姓家。

为迎新燕入,不下旧帘遮。

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

巢成雏长大,相伴过年华。

自《诗经·邶风·燕燕》以来,燕就成为历代咏物诗词中常用的题材。燕子秋去春来,巢于檐下梁间,民间视为吉祥。燕“朝奇而暮偶”(《禽经》),又名挚鸟。《南史·张景仁传》记载了这么个故事:霸城王整之姊,嫁为卫敬瑜妻,年十六而敬瑜亡。其父母舅姑劝她改嫁,她截耳置盘中为誓乃止。其住户有燕巢,常双飞来去,后忽孤飞。女感其偏栖,乃以缕系脚为志。后岁此燕果复更来,犹带前缕。于是女感而赋诗:“昔年无偶去,今春犹独归。故人恩既重,不忍复双飞。”足见燕在我国民间,早就与人们的生活、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

前人咏燕的作品很多,足资借鉴。但借鉴是为了创新。葛天民这首《迎燕》诗之所以可贵,就在于既学习传统,又另辟蹊径,立意、运思、炼字,皆别出心裁,具有新的境界。

题目《迎燕》,前此未见。“咫尺春三月”,点明时令。咫,八寸。用咫尺状春三月,见季节短暂,稍纵即逝,珍惜之情自不待言。接着,将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对句删去首二字,组入本诗首联。虽属借用,但恰到好处。“寻常百姓”,表明主人身份:非富贵人家,其住宅非雕梁画栋式建筑可知。那么燕能否迎“入”呢?主人毫不怀疑。因为“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吴礼部诗话》引)。燕不嫌贫爱富、趋炎附势。基于对燕这一品质的了解,主人抓紧咫尺光阴,忙着做“迎”的准备。在各项准备中,诗人选择了其中一件:“不下旧帘遮”。“帘”会妨碍燕的出入,故“不下”;“帘”惟其“旧”,才是“新燕”识别而“入”的标志;“帘”之所以“旧”,还具体表明主人是“寻常百姓”,无财力换上新“帘”。“为迎”句,直抒胸臆,是因;“不下”句,点明做法,是果。用词前呼后应,属对一虚一实,章法错落有致。

这位“寻常百姓”,终于迎“入”新燕。颈联暂撇下主人不写,着力刻画“新燕”:“翅湿沾微雨,泥香带落花”。二句宛若“微雨飞燕”图:暮春三月,杂花似锦,细雨雱霏,燕衔香泥,穿梭来往。“泥香”是“微雨”落花所致;“翅湿”是雨中飞行的结果。燕筑巢、生育,为追求幸福生活而辛勤忙碌,虽“翅湿”在所不辞,神情跃然纸上。

尾联,以饱含赞赏之情作结。新巢已成,雏燕长大,呢喃起舞,幸福地“相伴过年华”。全诗写了人与燕的关系。燕的自由自在,正是诗人隐居生活的反映;燕之乐,亦足见诗人之乐。前人谓:“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增补诗话总龟》后集引《吕氏童蒙训》)此诗堪称一例。

写法上,善于捕捉具有特征性细节,以点概面,以静显动,视觉美与嗅觉美交织;似画,而又为画面所不可企及,显示了诗之为艺的特殊表现功能。

(邓光礼)

戴复古

【作者小传】

(1167—?)字式之,号石屏,台州黄岩(今属浙江)人。一生不仕。长期浪游江湖,卒年八十余。曾从陆游学诗,亦受晚唐诗影响,是江湖派中重要作家,以诗鸣江湖间五十年。有《石屏诗集》、《石屏词》。

夜宿田家

戴复古

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

雨行山崦黄泥坂,夜扣田家白板扉。

身在乱蛙声里睡,身从化蝶梦中归。

乡书十寄九不达,天北天南雁自飞。

戴复古是南宋江湖诗派中的名家,以布衣终身,曾漫游闽瓯、吴越、襄汉、淮南诸地。这首《夜宿田家》,反映了布衣寒士四方漂泊的凄苦生活和羁旅中的乡思。

此诗不施藻绘,概用直叙白描的手法抒怀。首联写一春之间东西漂泊,只有斗笠和伞具相伴随。“走路歧”见行迹的无定,“旧征衣”见仆仆道途之久且远。这两句概述了只身一人四处漂泊的情景,孤苦寒酸情味不言可喻。颔联两句入题,雨行山中又经过黄泥坂的跋涉,入夜才到一户农家寄宿。两句全用白描之笔刻画,“黄泥坂”和“白板扉”,写来看似不经意,却正是着重描摹之处。雨行山路,已属不易,再经一道滑黏的黄泥坂,其困顿之状更可想见。而所寄宿的田家的贫困,从“白板扉”三字已足以反映出来。这两句承上,写旅途的孤单寂寞和艰辛困苦。有了这四句真切的描述,羁旅生活的情状尽出,于是下面转入意态描写。颈联两句写夜宿。旅途劳顿,深感疲乏,尽管耳畔一片蛙鸣鼓噪,依旧酣然入梦。不知多久,却又从化蝶的梦中悠然醒来,此刻真不知是蝴蝶化为我,还是我化为蝴蝶?这里用庄周化蝶的典故,抒写了自身的迷茫怅惘之感,所以两句中连用了两个“身”字,以表强调。尾联两句抒写乡愁。在凄清寂寞之中,不禁生起对亲人、对故乡的忆念之情。可是漂泊四方,萍踪不定,寄来的家书十有九收不到,徒见那高空的鸿雁,天北天南,飞来飞去而已。鸿雁在古代是书信的象征,意思是,只见鸿雁飞,却不见家书的到来。

这首诗层次清晰,流转自然,寻常词语的配合之间,自有新意,读来倍感亲切。纯用白描手法,素朴真切,而又句句关情。虽无一语直接抒情,但羁旅愁情都蕴含在景物的刻画中。

(左成文)

江阴浮远堂

戴复古

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

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

这首诗写作者在浮远堂眺望中所产生的山河破碎之感。

江阴位于长江之滨,诗中大江,即指长江。起句暗点江阴,次句明提浮远堂。唐人许浑尝于秋夕登楼作诗曰:“一上高城万里愁”(《咸阳城东楼》),次句遣词、写意、造境,与许浑诗均相似。

“万里愁”是诗人登浮远堂的感喟。“愁”本是无形之物;“万里”是抽象的数词,一般都作夸张之用,如“万里心”、“万里情”、“万里忧”等。在这首诗中,由于借助江、山两个方面,来烘托、表现这种深愁,遂使原本抽象的情感,显得十分形象、真切,直贯末句。

上联写江,是近瞰。前人言“愁”,喜将“愁”与“水流”直接联系起来,比喻愁之深长。如李白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李煜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此诗将“大江流”与“万里愁”并提,既是望江水生愁、于江水寄愁,也是借江水喻愁。长江万里,愁亦万里;江流不尽,愁亦无尽;非“大江流”,不足言“万里愁”。

下联点山,是远望。前人写愁,也喜欢用山映衬,虽不像以水喻愁那么直接、明白,但往往更加含蓄、深切。借山寄愁,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以山遮断视线为愁,以不见所思为恨,如欧阳修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李觏诗“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乡思》)另一种正相反,以无山遮掩为愁,以满目凄凉为恨,如此诗便道只因无山遮隔,致使中原沦陷之地,尽在眼底,触目辛酸,令人生悲。由于“无山”,故能“极目”,因“极目”而视通万里,由此而生“万里愁”。戴复古尚有《盱眙北望》一诗:“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写登高远望,无所遮隔,致使疮痍满目,涕泪难禁。这二首诗,虽一无山,一有山,但情意相似,只是《北望》诗用语显得更加含蓄。

(黄珅)

庚子荐饥三首

戴复古

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

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

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

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

去岁未为歉,今年始是凶。

谷高三倍价,人到十分穷。

险淅矛头米,愁闻饭后钟。

新来慰心处,陇麦早芃芃。

杵臼成虚设,蛛丝网釜鬵。

啼饥食草木,啸聚斫山林。

人语无生意,鸟啼空好音。

休言谷价贵,菜亦贵如金!

“庚子”是宋理宗嘉熙四年(1240)。此时连续发生饥荒,浙东一带出现了“饿走抛家舍,纵横死路歧”的惨象。诗人有感于此,写了这组诗。题内“荐”字,是接连的意思。

第一首着重写饥荒的严重和官府赈济的徒具虚文。首联描绘出一幅惨绝人寰的荒年图景:因为连续的灾荒,许多人被迫抛家别舍,离乡背井,外出逃生,村庄里只剩下空落落的房舍。饿死的人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地躺在道路上。上句写“走”(逃荒),下句写“死”,这怵目惊心的景象,令人联想起柳宗元《捕蛇者说》中那一大段描绘农村饥荒情景的文字。散文可作淋漓尽致的描写,诗(特别是近体律诗)尚简练,只能概括出之,但惨不忍睹之状已可想见。

“有天不雨粟,无地可埋尸。”颔联承上“饿”、“死”进一步抒慨。埋怨天不雨粟,似乎无理,实际上这是用典。战国末年,燕太子丹被质于秦,秦王称“天雨粟,马生角”乃得归(见《史记·刺客列传》)。这里反用其意,强烈地表现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的心理状态。在他们看来,下雨等于下粟,久旱不雨,则真是天不雨粟了。说“无地可埋尸”,则死者塞途的情景可想。这是极力渲染饥荒的惨象,也是为下边的抒情作铺垫。

“劫数惨如此,吾曹忍见之?”颈联就前两联所描绘的情景直接抒感。从“惨如此”、“忍见之”可见作者的愤激之情已抑制不住,喷薄而出了。惨象如此,凡有恻隐之心的人都会尽力援助灾民。但是司牧民之职的官吏毫无所动,把事关民命的赈恤以一纸公文敷衍了事。真是毫无心肝!颈联的直抒感慨于是引出了尾联二句。

“官司行赈恤,不过是文移。”上二句,作者的感情已发抒殆尽,似已无话可说。此二句一笔收回,再说眼前荐饥之事。语气看似趋于平缓,实际上是诗意加深一层,骨子里极为沉痛。“官司”句一扬,仿佛给人以希望;下句“不过”云云,重重一抑。扬抑之间,作者的悲愤之情也就披露无遗。

第二首着重写民生的困穷。首联说,与今年之凶相比,去岁的歉收简直算不了什么,正点题内“荐饥”二字。颔联具体写今年之“凶”:谷价猛涨三倍,人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一联直陈其事,然而其中蕴含着强烈的感情,所以不假修饰,脱口而出。

颈联转写度荒:“险淅矛头米,愁闻饭后钟。”矛头淅米,出《世说新语·排调》:“桓南郡与殷荆州语次……作危语。桓曰:‘矛头淅米剑头炊。’”这里是形容米很少,只能在矛头这样大的地方来淘洗。“饭后钟”用王播事。《唐摭言》:“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照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寺僧鸣钟进食,“饭后钟”即餐毕鸣钟,闻钟而往,已不得食。这里说“愁闻饭后钟”,是暗示由于饥荒,连寺院也不布施了,只能空自听到饭后钟罢了,这一联连用二典,将饥民穷极无聊的情景表现得相当深刻而生动。

“新来慰心处,陇麦早芃芃。”芃芃,这里形容麦子的茂密。尾联由“愁”转“慰”,仍写度荒。说新近总算有了让人安慰的情况,田垄上的新麦早已长得一片茂密,看来吃青苗有希望了。然而,这种“慰心”,不过是“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罢了。在“慰心”的后面是辛酸的眼泪。

第三首在描绘荒年情景的同时道出了它的严重后果。起联说,因为闹饥荒,舂米的木杵和石臼都成了无用之物,大锅小釜蛛网尘封。暗示这一带的百姓断炊已久,到处呈现出一片死寂的凄凉景象。

“啼饥食草木,啸聚斫山林。”饥民以草木为食,而平地草木亦尽,有些人就啸聚山中,砍伐林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坐以待毙了。

“人语无生意,鸟啼空好音。”幸存的人辗转挣扎,讲起话来有气无力,了无生意;春天鸟儿的啼啭,本来是很悦耳动听的,可是此时又有谁来欣赏呢?只能是空为好音而已。上句写残存者的奄奄一息,下句写他们失去了生活乐趣。两句纯用白描,却真切而深刻。

“休言谷价贵,菜亦贵如金!”荒年连续,饥民无食,引起谷价踊贵,菜价如金。钱锺书《宋诗选注》说:“古书里常说荒年的饥民‘面有菜色’,这里说连菜都吃不到”。这是很能发明诗意的。这一首的写法是起联先描绘出荒年断炊的凄凉景象,以下三联,分别从不同方面揭示出它的严重后果。

这三首诗,用浅切的语言,写出了饥荒年景的惨象和人民面临的绝境,写得深刻感人,是南宋末期反映社会现实的优秀诗篇。

(刘学锴)

梦中亦役役

戴复古

半夜群动息,五更百梦残。

天鸡啼一声,万枕不遑安。

一日一百刻,能得几时闲?

当其闲睡时,作梦更多端。

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这首五言古诗用通俗浅切的语言表现了一个以前诗人很少写过的题材———“梦中亦役役”,抒写了诗人对人生的感受。役役,是劳苦不休的意思。

人生的辛苦寡欢,特别是为追逐名利而营营不休,苏轼在词中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它的厌倦:“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沁园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但还都只是写醒时的区区营营,而戴复古这首诗,却进一步写到了“梦中亦役役”,这就把“人生良鲜欢”的主旨表达得更为深刻充分。因为这意味着,为追逐名利而营营不已已经侵入到“闲睡时”,整个人生就没有片刻安闲了。

全诗十二句,分为前后两段。前段六句着重写日间醒时的营营役役,后段六句着重写夜间睡时的营营役役,前后相连贯,逼出“人生良鲜欢”的主旨。从内容上看,醒时与睡时的役役,同样是为了表现人生的鲜欢,后者是前者的发展与深化;从艺术表现上看,前者的作用是为了衬垫后者。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写醒时的役役,并不作详尽描叙,而是从五更梦残、万枕不安着笔,用概括虚涵的写法将醒时的纷纷扰扰一笔笼罩,留待梦时具体写出。梦中的役役,也只用“穷者梦富贵,达者梦神仙”两句概括,梦中所追求的正是日间所追求的反映。

这首诗基本上是叙述议论,没有多少具体的描写,议论的成分尤重。但由于议论的明快畅达、语言的朴素通俗,读来并不感到枯燥乏味,而是觉得亲切平易,意新理惬,容易使人联想到白居易的诗风。

(刘学锴)

寄韩仲止

戴复古

何以涧泉号?取其清又清。

天游一丘壑,孩视几公卿。

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

黄花秋意足,东望忆渊明。

韩,字仲止,自号涧泉,是南宋著名词人韩元吉的儿子,在当时颇有诗名,与赵蕃并称,即所谓“信上二泉”(韩仲止和赵蕃都是信州上饶人。赵蕃号章泉)。辛弃疾寓居上饶期间,与韩、赵二人交往颇密,现存稼轩词中有怀念或酬和他俩的词作多首。

“何以涧泉号?取其清又清。”首联从韩仲止自号涧泉说起。这种从所赠寄的对象姓名、字号上做文章的写法,诗中多有,如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曲杜秋诗”即其例。这种写法,运用得当,易见亲切与清畅;运用不当,则易成滑调。这两句用自问自答方式,语调亲切活泼,内容却严肃郑重。诗人另有《挽韩仲止》诗云:“雅郑不同俗,休官二十年。隐居溪上宅,清酌涧中泉。”可见韩仲止为人确属清高绝俗、不慕荣利。

颔联承“清”字,颂其品格胸襟之清高:“天游一丘壑,孩视几公卿。”天游,语出《庄子·外物》:“心有天游。”(郭象注:“游,不系也。”)义近“天放”,即一任自然的意思。“一丘壑”出《汉书·自叙传》:“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这里指幽栖之地。这一联说韩仲止委心任运,游于山林丘壑之间,而自得其乐;把名公巨卿看得如同孩童一样,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两句画出一位清高绝俗、不慕荣华的高士形象。

颈联转写韩仲止高士风度的另一面:“杯举即时酒,诗留后世名。”两句从《晋书·张翰传》“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化出,赞赏韩仲止嗜酒能诗,既能充分享受现世的生活乐趣,又能留后世不朽的声名。这是赞美他的才华,更是歆羡他的生活态度与生活作风。饮酒赋诗,向来被看作高士的一种标志。有此一联,韩仲止的形象便显得更丰满了。

“黄花秋意足,东望忆渊明。”尾联因上联的“诗”、“酒”与眼前的“黄花”产生联想,结出“寄”字。庭院里的菊花开得正茂盛,呈现出一片傲霜的“秋意”,面对黄花的劲节,不由得延颈东望,想念这位嗜酒能诗、具有黄花风神品格的陶渊明式的高士。

这首诗从“涧泉”的名号发兴,紧紧围绕“清”字,对韩仲止的清高品格作了多方面的描写,语言风格也清新明快,与内容相适应。尾联以“忆渊明”回抱“清”字,一截便住,有悠然不尽之致。

(刘学锴)

大热五首(其一)

戴复古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

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

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

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

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

古代诗歌中,描写酷热炎蒸的诗不少,戴复古的这一首却颇有新意。

开头两句,把天地比作一座炽热的大窑,把暑热炎蒸比作充满阳气的炭火在猛烈燃烧。这比喻形象、贴切,却不算新鲜,因为《庄子》中即有“今以天地为大炉”的说法,贾谊《鵩鸟赋》“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更直接为戴诗所本。“烹”字生动地展现出暑热犹如炭火的烹烧,给人以炎威灼人之感,现在浙江南部方言中犹有“烹窑热”这样的形容语。

按这两句所写的情况,人是不能不“怨炎热”的。但三四两句却突然转出新意:“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此,指天地这座大窑。这里突出强调了“炎热”之功:陶镕万物,使之成长。这一转折,从大处高处着眼,把人的“怨”从个人范围中解脱出来。在全篇中,这是一个关键。有此一转,下面的内容便如顺水之舟,乘流直下了。

“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五六两句,进一步发挥“万物此陶镕”这一主旨。暑热,正是庄稼生长结实的重要条件。这个事实极平常,但从来写暑热的诗人却很少想到这一点。这不能不说是与人民的生活比较隔膜的缘故。反过来,也就说明戴复古对生活有较深的体验。“百谷秋”的“秋”字,是个动词,指秋天谷物的成熟收获。

七八两句因“百谷秋”而联想到农夫的劳动,转出另一层新意:“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这两句写六月水田劳动的辛苦,虽然是寻常语,却非有实际体会者不能道,与唐人李绅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可以后先媲美,都是本色的语言。汤,指开水。由于前面讲了“百谷”“暑中结”,这里续写炎夏艰苦的田间劳动,就使人进一步领悟这“暑中结”并不单纯指自然条件,而是应该包括农夫的暑中劳动。

这就自然引出最后两句:“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这一类的话,在白居易、韦应物等人的作品中,已经见过,但由于戴复古是从苦热这样一个新的角度说的,读来仍感新鲜。

北宋诗人王令《暑旱苦热》的后半说:“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气魄的雄大超过了许多诗人,也为戴复古此诗所不及;但戴诗却比王诗更接近现实生活。至于民胞物与的精神,则又是两首诗共同的思想基础。

将气候描写与悯农的内容结合起来,前代诗人不乏其例,但将它们和理趣结合,则是戴复古此诗的特点。

(刘学锴)

赵师秀

【作者小传】

(1170—1219)字紫芝,号灵秀,温州永嘉(今属浙江)人。绍熙元年(1190)进士。曾任高安推官。诗以清苦为主,与徐照、翁卷、徐玑并称“永嘉四灵”。曾选辑唐人诗歌成《众妙集》一卷。有《清苑斋集》。

薛氏瓜庐

赵师秀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

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

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

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

赵师秀是南宋后期的“江湖派”诗人,他与他的同乡好友徐照、徐玑、翁卷并称为“永嘉四灵”,虽然名字列在“四灵”的末位,但从整个来看,他的诗才是在其他三位之上的。这首《薛氏瓜庐》,是他的诗中比较好的一篇。

先看题目:薛氏,指同为江湖派诗人的薛师石,字景石,永嘉人,与“四灵”过从甚密,常以诗相唱和。他卓荦有大志,隐居不仕,尝筑室于会昌湖西,并名其室为“瓜庐”,有“瓜庐诗”一卷行世。赵师秀这首五律,就是题咏薛师石的“瓜庐”的。

首联“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写出薛师石不求利禄,超乎世俗的情怀。《史记·萧相国世家》载:汉初有个人叫召平,秦朝时曾做过东陵侯,秦亡不仕,种瓜于长安青门外,世称青门瓜。赵师秀在这里赞扬薛氏“不作封侯念”,显然是暗用了这个掌故。“悠然”,超远之貌,在这里似乎兼有“心远”与“地偏”两重意思在内。结庐之境远隔嚣尘,这是“地偏”;胸襟之中不慕功名,这是“心远”,索居于会昌湖西的薛师石是做到了这两点的。

颔联“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是写这位隐士所从事的事情。看了这一联,会使人想起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两句:“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隐逸之士,其劳动并非为了糊口,其读书并非为了功名,而都不过是精神寄托而已。试想,耕种累了就读读书,“半耕半读”,这是一种多么充实、自在而又富于情趣的生活!不过赵师秀这两句与陶渊明的诗句情旨虽同,在句法上却有一点区别,容易为人忽略:陶渊明的诗句是说,把地种上之后,闲下来就回家读书,字面本身就透出一种从容、闲适之意。而赵师秀的两句是说:每日只顾忙着应付种瓜的事还不算,而且要抽出一半儿时间来读书。看他这“惟应……犹被……”的句式,分明是透着忙上加忙的意思。其实,这里是通过“忙”来写闲的。宋人诗中本有所谓“闲人有忙事”的说法,毋宁说,种花、养鸟的“忙”,正造就了闲适生活的内容。同样地,诗人这里也是通过种瓜、读书的“忙”,来把薛师石超然遗世的闲适之情巧妙地映带出来了。赵师秀写诗,爱化用前人的诗意(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赵天乐”条),这两句,化用得还是比较成功的。

颈联“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也是点化前人的诗句而成(姚合《送宋慎言》有句云:“驿路多连水,州城半在云”),写的是薛氏瓜庐四周的景色,前一句写湖沼的景象非常贴切,后一句写远处的云山也很传神,为读者展现出一幅生动的画图。这是一种洋溢着“野趣”的、不带人工痕迹的自然美景,与隐士的情怀是那样的合拍。可以说,此外境本身就是隐士心境的反照。

尾联“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直接抒发诗人对于薛氏瓜庐的感触。“学圃”句,典出《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圃”就是种蔬菜,这里指薛师石以种瓜隐居而言。两句的意思是说:可惜我已经老了,不能到瓜庐来跟你一同隐居。这一句惋惜的慨叹,在诗中起的是“卒章显志”的作用,从而把诗人自己对隐居生活的羡慕与向往正面传达出来。

全诗虽然用了几个典故,但用得贴切自然、不露斧凿痕,不像江西派末流那样生硬,那样搬弄学问。此外,章法布置有序,所以读来颇为流畅。

(李壮鹰)

岩居僧

赵师秀

开扉在石层,尽日少人登。

一鸟过寒木,数花摇翠藤。

茗煎冰下水,香炷佛前灯。

吾亦逃名者,何因似此僧?

赵师秀喜写五律,继承了唐代贾岛、姚合的苦吟之风,对诗篇作惨淡经营。但他不是用奇句惊人,而是把语言磨炼得自然清新。

首联点明题申“岩居”二字:“开扉在石层,尽日少人登。”僧人所居不是琉璃殿阁参差的宝刹,也不是游人熙攘的胜境,而是罕有人迹的深山。他只是在岩间凿室而居。“开扉”二字看似平常,实则表现了僧人俭朴的生活和淡泊的心境。

颔联再进一步,具体描绘僧人所居的山间景象:“一鸟过寒木,数花摇翠藤。”承上句“少人登”而来,创造出一个清幽境界。人少,故静寂;山深,故幽邃,给人以冷气森森的感觉。“寒木”之“寒”,不是气候寒暖之寒,乃指其境界的幽寂,即所谓“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之意。著一“寒”字,境界全出。写鸟飞用一“过”字,十分精练。这不是归巢心切的疾飞之鸟;也不是陶然自得于山林之乐的鸟。这鸟无忧无虑,不思不想,看似有一定目的,实在又没有什么欲求,它只是穿林而“过”。一个“过”字,看似信手拈来,实是推敲苦吟而成。非“过”字,不足以衬托“岩居僧”心地的淡泊、平静。写花,不写其香和色,而写其在清风中轻摇之态,表现了山花无拘无束之神。花鸟本是愉情之物,但诗人所要表现的,不是花鸟的赏心悦目,而是山居环境的清幽,以衬托岩居僧心地的淡泊。

颈联顺势一转,具体描写岩居僧的生活:“茗煎冰下水,香炷佛前灯。”幽居山岩,清茶一杯,可谓心远地偏了,而煎茶的又是“冰下水”。“冰”,不取其寒,而取其洁。向来以冰喻清白,如“冰心”、“冰壶”、“冰清玉洁”、“冰魂雪魄”之类都是。“冰下水”所喻,亦是此意,以表现饮水人的离尘出世。焚香礼佛,是僧伽生活的写照,点明题中“僧”字。

前面的描写,已经融入了诗人的向往之情,到尾联就径直发出感叹:“吾亦逃名者,何因似此僧?”我也是一个不求世誉之人,怎样才能像此岩居僧那样逃于空虚、避世而居呢?向往之意溢于言表。这一联是前六句内在感情的直接表露,是主题思想的点睛。诗人所赞美的,是逃名而不是佞佛,所描绘的境界,是清寂幽邃,却不是没有生机,其意境颇具禅味。诗人旨在逃避世纷,表现洁身自好的情操,但不免消极之讥。

全诗所用,皆习见语,无惊人之笔,但精练自然,无斧凿痕,自具一种野逸清瘦的风格,颇得晚唐诗的神髓,表现了江湖派的特点。诗人曾说:“泊然安贫贱,心夷语自秀。”(《哭徐玑》)此诗正如其人。

(张燕瑾)

数日

赵师秀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

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

历代写秋风落叶的诗很多,如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都是广为传诵的名句,但往往与秋日肃杀悲凉的气氛联系在一起,而赵师秀的这首诗,却颇能别出心裁,以轻巧灵妙之笔写出。

秋色已深,秋风正劲,诗人大概是小病了几天,及至起身一看,那原先长满叶子的树枝上竟变得光秃秃的,而荒芜的庭园中却遍地是黄叶。这本来是“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凄凉景象,然诗中“欺病夫”三字表现了诗人对自然界的衰败抱以调侃戏谑的态度。读这两句诗,并不令人生悲秋之情,这样就跳出了前人咏落叶诗的樊篱,摆脱了悲苦的情调。

后两句顺着落叶而来,因树叶脱尽,所以树林显得稀疏,本来被密枝繁叶遮住的远山便呈现出它的雄姿,然而一片白云飞来,又将它刚刚露出的身影遮去了一半。树木是稀疏的,山又是遥远的,再加上淡淡的云,半隐半现的山峰,构成了一种淡远清幽的境界,用“诗中有画”这句诗家常语来评此诗,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诗人显然是在追求一种清远的画境,这在中国的画中被称为神品、逸品,也正是中国文人画特别注重的意境;在诗论中,便是所谓“冲淡”、“疏野”、“清奇”的风格。无论是主张“味外味”的司空图,还是标榜神韵的王士禛,对这种“天外数峰,略有笔意”(王楙评《史记》语)的手法都是奉为至上的。

《梅磵诗话》中说:“杜小山问句法于赵紫芝,答曰:‘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可见赵师秀的诗意在追求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此诗中写景取意的淡泊悠远正是他这种主张的实践。

“四灵”诗追求清新淡雅,因而尽量避免锤炼的痕迹,但他们在字句的推敲上也还是很用力的,正如他们所师法的唐代诗人贾岛、姚合一样,语虽平淡,却时露吟思艰苦之状。如这首诗中“黄叶下庭芜”之“下”,“放得遥山出”之“放”字,显然都不是信手拈来而是精心选取的。

诗题《数日》,只是取首二字而已,与诗意无涉,一本题作《绝句》,可见题目的无关紧要。

(王镇远)

约客

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与人约会而久候不至,难免焦躁不安,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经验,以此入诗,就难以写得蕴藉有味。然而赵师秀的这首小诗状此种情致,却写得深蕴含蓄,余味曲包。

“黄梅时节”,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家家雨”极言雨水之多。因为雨多天闷,长满了青草的池塘中蛙声不断,处处皆是。这两句遣字造句平易畅达,而所描绘的景象也只是江南夏夜常见之景。然而这绝不是诗人信笔拈来的泛泛之语,而是一个孤寂者深夜期客不至的特殊感受。雨声、蛙声为什么对他显得特别清晰?原来,他静候着的是友人的叩门声,然而入耳的却是雨声、蛙声,夜越深就显得越响。

“有约不来过夜半”,这一句才点明了诗题,也使得上面两句景物、声响的描绘有了着落。与客原先有约,但是过了夜半还不见人来,无疑是因为这绵绵不断的夜雨阻止了友人前来践约。夜深不寐,足见诗人期待之久,希望之殷,读诗至此,似乎将期客不至的情形已经写尽,然而末句一个小小的衬垫,翻令诗意大为生色。

“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句只是写了诗人一个小小的动态,然而在这个动态中,将诗人焦躁而期望的心情刻画得细致入微。因为孤独一人,下不成棋,所以说“闲敲棋子”,棋子本不是敲的,但用来敲打,正体现了孤独中的苦闷;“闲”字说明了无聊,而正在这个“闲”字的背后,隐含着诗人失望焦躁的情绪。

人在孤寂焦虑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地作一种单调机械的动作,像是有意要弄出一点声响去打破沉寂、冲淡忧虑,诗人这里的“闲敲棋子”,正是这样的动作。“落灯花”固然是敲棋所致,但也委婉地表现了灯芯燃久,期客时长的情形,诗人怅惘失意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敲棋这一细节中,包含了多层意蕴,有语近情遥,含吐不露的韵味。可见艺术创作中捕捉典型细节的重要。

这首诗另一个明显的特点是对比手法的运用。前两句写户外的“家家雨”、“处处蛙”,直如两部鼓吹,喧聒盈耳。后两句写户内的一灯如豆,枯坐敲棋,阒静无聊,恰与前文构成鲜明对照,通过这种对照,更深地表现了诗人落寞失望的情怀。由此可知,赵师秀等“四灵”诗人虽以淡泊清新的面目出现,其实颇有精心结撰的功夫。

(王镇远)

高翥

【作者小传】

(1170—1241)字九万,号菊磵,余姚(今属浙江)人。初名公弼,后改名翥。孝宗时游士。有《信天巢遗稿》。

春怀

高翥

江南春尽尚春寒,添尽征衣独掩关。

日暮酒醒闻谢豹,所思多在水云间。

江南春早而今已春暮,江南春暖而春尽尚寒,惊时序之不常,念家山之迢遥,情怀不堪。用春尽、春寒作两层明说,却于暗中隐约透露内心深处乡思之苦、隐忧之深。头一句说江南春尽,含意实为不应再寒,不应寒而实寒亦有两层含意,即一,真正时令之不常,于人心无关,可不论。二,本已不寒,而离人愁苦,因足不出户,体力既衰,加之心情忧郁,故他人不寒而自己独寒。此谓之话中之话。自然界固有所谓倒春寒之说,但亦只是“春寒侧侧”,客中衣物虽少,而长年在外或不致不足过冬,则更不致“添尽”征衣,而仍需“掩关”。诗为诗人心头事,以表达心中情绪为主,初不论事物之合乎情理与否,但求传神而已,是谓之“夸张”。

既无奈何只好忍此孤寂而“独掩关”,则门外事似已不欲见闻,以求得一时之平静,可是日暮更值酒醒,而杜鹃声声偏来恼人。则此时此境却欲将此一片“春怀”往何处发落?谢豹,杜鹃别称,啼声如:“不如归去”,故亦称思归鸟。为春寒而添尽征衣,对征衣而又闻杜鹃,独掩关却又关不住杜鹃于远处催归,则掩关何益?本自心上多事,并不关时序,亦不关杜鹃,王岩叟诗曰:“怨风怨雨两俱非,风雨不来春亦归,”郝经诗曰:“夜久有怀独闻鹤,春归无语怨杜鹃。”归既不得,不怨风雨,不怨杜鹃,却又能去怨谁?该怨亦罢,不该怨亦罢,要使人不怨,总非易事。连用两个“尽”字,起到进一层说的作用。

绝句结处之佳者,要在寄意深远,故宁虚勿实,往往实处见工整,虚处见空灵,而愈虚,则愈易收回荡含蓄之功。因之第三句之转折为诗家公认为要害之处,无第三句为之跌宕起伏,则第四句无水到渠成之势。

前两句既云春尽矣而春寒凌人,征衣虽添尽矣,仍需掩关。春深似海,而春愁亦复似海,其间客中情怀,已如醉如梦,如怨如诉了,更何堪酒醒,更何堪酒醒时正值黄昏?而最恼人的杜鹃却偏偏在此时此地又向耳边哀啼。

此情此景,眼前既无人可以倾诉,即使有人可诉,而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甚至连自己亦不知道满腹愁思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剪不断,理还乱,”正就是这种既抛不掉,又说不出、理不清的滋味,于惆怅中只是感到在自己的感情中只有一片苍茫的云水,无限心事尽都融汇在这云水苍茫之中。是云水,抑是愁思,已无法分别,亦无需分别,只此苍茫朦胧一片春愁而已。

前三句说得很具体,但情怀郁结,哀怨有之,而不免衰飒,诗人的精神世界,只至末句方出。此犹佛家之一声断吓,警悟多少世人。前三句只是最后一句的陪衬,至此句则一片苍茫,油然而至,气韵为之骤变。读者至此,方见作者胸怀。

“多在云水间”的“多”字,一解大部分,一解往往,时常。此处以时时、往往为胜。以此处与时序密切联系,谓谢豹啼后,应归而不得归,故所思常在云水之间。

“云水”一词,不单指自然景物,还有其他含义。所谓“江湖(云水云云)魏阙”,以明官不易为,有出世归隐之志。南宋江湖派诗人名其集曰“江湖”,且因作诗引出一场文字狱,这就很难说他们只是“食客”、“游士”。不管他们是“狷者”也罢,“狂者”也罢,南宋腐朽的政府均不予宽假,这是事实。

在南宋那样的政局中,江湖派大多数诗人都有两重困难:一是做官难,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贻害国人;二是不做官也难,作两句含蓄幽怨的诗亦会身遭横祸。此即为当时诗人“寄情云水”的一项重要原因。所以,这首诗中的结句,亦不应视为“逃避现实”,这在当时黑暗势力统治之下,是否也可以作为一种颇为含蓄的控诉呢?

(孙艺秋)

晓出黄山寺

高翥

晓上篮舆出宝坊,野塘山路尽春光。

试穿松影登平陆,已觉钟声在上方。

草色溪流高下碧,菜花杨柳浅深黄。

杖藜切莫匆匆去,有伴行春不要忙。

游春踏青,观赏风光,实为赏心悦目之乐事,何况又刚从寺庙里出来,山清水秀的春色同寺庙里沉静肃穆的气氛一比较,使人有豁然开朗之感,自然心情更舒畅,兴致愈勃发,所以诗中处处透露了诗人的欢欣愉悦之情,以及对美好大自然的无限眷恋。

篮舆,即竹轿;宝坊,是对寺庙的敬称。作者首句即点题,说明自己天一破晓便乘竹轿离开寺庙了。这里没有申说留宿寺庙的原因,宋代和尚多有能诗者,有些诗名还很大,作者也许昨夜是与黄山寺一位诗僧切磋诗艺,探讨哲理,大有所得,余兴犹存;出得庙门,又见一路春光扑面,春色宜人,因此格外高兴。“野塘山路尽春光”一句,概括了下山途中的景物。这里作者之所以没有细细勾勒野塘边、山路旁的景色,是由于天刚破晓,景物尚在朦胧之中,不易看得真切,加上作者又是乘坐竹轿,不比步行能驻足细赏。但一个“尽”字,见一路映入诗人眼帘的尽是明媚的春光,已足以传达出满心愉悦之情了。

山路曲曲,松林层层。从“穿松影”一语可见下到山脚,登上坦途,太阳已经升起了。黄山寺已被层峦叠翠所遮,只从山巅云际隐隐约约传来阵阵的钟声。山之高、林之密、路之远,尽在不言之中。

下得山来,“平陆”的春光与“山路”相比,又有动人之处。颈联“草色溪流高下碧,菜花杨柳浅深黄”,写出了春日田野风光的特征。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碧波荡漾;溪岸两旁,郁郁葱葱,碧草吐芳。草在岸上绿,水在岸下绿,是水染绿了草?还是草映绿了水?一片片菜花翻波涌浪,一排排杨柳婀娜多姿。菜花黄得浓,柳丝黄得淡,浓淡相间,深浅相配,协调和谐,宛如画境,真可谓“撩人春色不须多”。置身于这生气盎然的一片大好春光之中,谁人能不动情呢?

“杖藜切莫匆匆去,有伴行春不要忙。”诗人在撩人春色的诱惑下,终于从竹轿上走下来了。他不满足于“坐轿观花”,而要拄上藜杖,漫步田野,细细地欣赏体味。大自然的千姿百态,春天里的万紫千红,匆匆浏览,岂能深刻体会到个中三昧?所以诗人劝告同行之人,“有伴行春不要忙”。这里既流露出对美好春光的无限眷恋之意,又谈出了一种生活中审美的经验:在观赏美景时,应该保持一种高度闲适的心境,细细观摩,慢慢体味,才能深入认识美的事物的真谛,而不能走马观花,浅尝即止。作者在《天台曹园》诗中也说:“平生看花法,不学蜜蜂忙。”蜜蜂采花是为着酿造蜂蜜,实质上是一种追求功利的表现;诗人赏花是为着审美,而审美在形式上对个人来说,是一种自由的观照,而不是一种功利的欲求,所以审美时应该抛弃功利之心,进入一种专注忘情的境界。也许,诗人昨夜在黄山寺庙同和尚谈论的正是这类道理吧?

(沈时蓉 詹杭伦)

秋日

高翥

庭草衔秋自短长,悲蛩传响答寒螀[1]。

豆花似解通邻好,引蔓殷勤远过墙。

〔注〕

[1] 蛩(qióng):蟋蟀。螀(jiāng):蝉类。寒螀,寒蝉。

春秋时节的景物,似乎触处皆是诗。在诗人眼中,一草一虫,一花一叶,都是那样可爱,那样富有情趣,信手拈来,许多名篇佳作便问世了。这首小诗,即是作者在夏末秋初,伴着习习秋风,漫步在自家小院里的一时兴来之作。它好似随口吟出,那样自然天成,毫无做作,显得趣味盎然,别具风致。

小草对于秋天的到来是最敏感的,第一阵秋风便会吹黄它的叶尖。当作者漫步庭院时,首先映入眼帘、提醒他时令已秋的景物恐怕也是那绿中开始泛黄的小草。所以作者不写花,不写树,而是下笔先写草。一个“衔”字,传神地刻画出了小草长长短短的叶梢上的那一点枯黄。这时候的秋色还不明显,自然界还以绿色为主,代表秋天的黄色只有小草叶尖上的那一点。作者着意刻画这一点,把无形的秋具体化,仿佛是小草伸长脖子首先衔住了秋的衣角,而后秋才会张开它金色的翅膀去拥抱整个庭院以至世界,这是多么有趣而又活灵活现的描写。凉风至,白露降,蟋蟀、寒蝉感阴气而啼,这是夏末秋初的又一个显著特色,于是作者接着描写那躲在草丛里、墙角边的秋虫此起彼伏、互相答和的鸣唱声。在一片聒噪的虫鸣声中,作者漫步来到墙边,抬头望去,只见长长的豆荚藤蔓上缀着一朵朵淡色的小花,曲曲弯弯地越过墙头,伸向隔壁邻居院中。此情此景,不禁触动了他的情怀。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平日里邻居之间和睦相处、友好往来的种种往事霎时涌上心头,诗人把满腔感激之情寄托在这长长的豆荚藤上,请藤儿替自己给邻居殷勤地问声好吧。藤儿在秋风中摇摇摆摆,已过墙头,真像通人意似的。

全诗四句皆写景,然而客观景物中无不倾注了作者的主观感情。小草泛黄“衔”秋色,秋虫鸣叫发“悲”声,无一不是作者的主观意识。特别是“似解通邻好”一句,更是“有我之境”。把自然景物描写得如此有人情味,不仅使本来普普通通的景物变得可亲可爱,而且使诗歌含蓄有味,曲折有致。

情韵意思俱胜,体现了宋人绝句之长。尽管诗中之景限制在小庭院内,但细致具体,且亲切有味,有即小见大之妙。读者可以从这些具体的小景物联想到庭院以外的大景象。“一叶知秋”,正可用以概括此诗的艺术特点。

(詹杭伦 沈时蓉)

赵汝鐩

【作者小传】

(1171—1246)字明翁,号野谷,袁州(治今江西宜春)人,太宗八世孙。嘉泰二年(1202)进士。嘉定中分司镇江管榷。江湖派诗人,有《野谷诗集》。

途中

赵汝鐩

雨中奔走十来程,风卷云开陡顿晴。

双燕引雏花下教,一鸠唤妇树梢鸣。

烟江远认帆樯影,山舍微闻机杼声。

最爱水边数株柳,翠条浓处两三莺。

这是一篇途中纪景的诗篇,记诗人在一次春日出行时路途所见。当然诗人也并非只是客观地写景,而着重表现的乃是自己的感受,实际上是一篇春日旅途的即兴诗。

诗的开首写这次出行是在雨中赶路,长途出行而又恰逢阴雨,这是十分令人懊丧的。因为冒雨,不得不急急匆匆地“奔走”,而路途又远,其狼狈之态可见。但下句却突然一转,“风卷云开陡顿晴”,阵风起处,天开云散,天气忽然放晴。风卷去了满天的乌云,晴光四射;赶路者的烦闷心情,也从而被一扫而光。下面紧接着写诗人途中所见到的一片清新动人的春景。

“双燕引雏花下教,一鸠唤妇树梢鸣。”前句写乳燕习飞,后句写鸠鸟唤偶,这正是春日所特有的景象。习飞的幼雏,无力高翔,只是在双亲的引导下,在花丛中时起时落,此写低处所见;而鸠鸟的叫声,又引着诗人向高处望去。原来不甘寂寞的鸠鸟,正满怀希望的唱着他的爱情之歌。称鸠鸟觅偶为“唤妇”,颇具谐趣。这两句联在一起,表现出一俯一仰、所见所闻,皆一片动人的春景、春情、春色。

五六两句,一写远眺,一写侧闻。春日雨后的江面,笼罩着迷迷蒙蒙的雾气,但远处的帆影依稀可辨;侧耳静听,山中农舍中,札札的机杼声,隐约可闻。“远认”、“微闻”,表现诗人在如画的春景中,不断地、极力地在调动自己的感官,捕捉着和体味着春日途中的乐趣。诗的最后,用“最爱”轻轻一转,把最令人陶醉的春景呈现出来,传达给读者:“最爱水边数株柳,翠条浓处两三莺。”水畔翠柳浓密之处,有两三只婉转歌唱的黄莺,时藏时现。柳树翠带飘扬,一片新绿,黄莺跳跃枝头,活泼可爱,多么美的春光,多么生意盎然的气氛啊!

本诗写诗人春日途中所见,从苦雨忽而放晴写起,开始就流露出一种惊喜愉悦之情。下面两联写花下引雏的双燕,写枝头唤偶的鸣鸠,写远处江面的帆影,写空山农舍的机杼声,给人一种上下远近、耳目所及、美不胜收的印象。最后则集中突出一个镜头,用最美的意境结束全诗,赏心悦目,令人难忘。

(褚斌杰)

耕织叹

赵汝鐩

春催农工动阡陌,耕犁纷纭牛背血。

种莳已遍复耘耔,[1]久晴渴雨车声发。

往来逻视晓夕忙,香穗垂头秋登场。

一年辛苦今幸熟,壮儿健妇争扫仓。

官输私负索交至,勺合不留但糠秕。[2]

我腹不饱饱他人,终日茅檐愁饿死!

春气熏陶蚕动纸,采桑女儿哄如市。

昼饲夜时分盘,扃门谢客谨俗忌。[3]

雪团落架抽茧丝,[4]小姑缫车妇织机。

全家勤劳各有望,翁媪处分将裁衣。

官输私负索交至,尺寸不留但箱笥。

我身不暖暖他人,终日茅檐愁冻死!

〔注〕

[1] 莳(shì):移栽,指插秧。耘:除草。耔(zǐ):用土壅禾苗的根。

[2] 合(gě):容量单位,升的十分之一。

[3] 扃(jiōng)门:闭门。古时养蚕的时候,禁忌生人入户。

[4] 雪团:指雪白的蚕茧。

全诗两章,一写耕,一写织,较全面地反映了古代农民终年辛苦而又不得温饱的生活。诗以“叹”名篇,充满了感情。

反映民间疾苦的作品,在我国古代诗歌中并不少见,但本篇在构思、达情上,却自有其更为感人之处。第一章写耕,可分两个层次,首先极写农民劳作的艰辛,对丰收的渴望,以及幸而获得好收成后的无限喜悦心情。但接着用“官输私负索交至”一转,写出了一番饥饿凄凉景象。这种急转陡落的手法,增加了揭露现实的深度。第二章写织,与第一章结构对称,效果也相同。

另外,本诗在写法上是直陈其事,用许多诗句作铺排,但语句简练,用词形象,并带有感情。因此,并不显得平板。

农桑生产是有季节性的,第一章从春耕写起:“春催农工动阡陌,耕犁纷纭牛背血。”首句用“催”字,表示季节不等人,给人一种紧迫感。阡陌,是田间小路;动阡陌,写沉寂了一冬的田间小路上,又开始人群往来,人影晃动,农民一年的劳动开始了。破土耕田,是很劳累的,但下句对此则用“牛背血”来表示。为了翻开僵硬的土地而奋力不停,以至拉犁的耕牛,竟背穿滴血,其劳动的强度和艰辛可知。

“种莳已遍复耘耔,久晴渴雨车声发。”耕田犁地还只是第一步,接着是下种、移秧、除草、培土,恰逢天旱不雨,还要车水灌田。上句在种、莳之后,用“已遍”一顿,表示田耕了,种下了,秧也移栽了,看来是可以稍息一下了;但接着又用“复”字一转,说明要从事的劳动还很多,使人感到田间农事一桩接一桩,根本无休息之时。下句“久晴渴雨”,表达了农民在发生旱情时的那种焦虑不安的心情。“往来逻视晓夕忙”,农夫不断地往来巡视,总是放心不下,惟恐有什么差错。终于丰收在望了,“香穗垂头秋登场”,多么喜人!这二句写农民心理,体贴入微。“一年辛苦今幸熟,壮儿健妇争扫仓。”一年的辛苦,终于迎来了丰收。一个“幸”字,可见农民的庆幸心理,言外之意是:农夫终年辛劳,但不得温饱的时候居多。而“争扫仓”的“争”字,则透露了农民幸获丰收的喜悦之情。

以上八句,对全诗来说,还只是铺垫,后四句才是诗人所要表达的主题。

丰收的年景,给全家带来了希望和欢乐,但转眼间却又成为泡影,“官输私负索交至,勺合不留但糠秕”。官课私债交逼而至,结果刚入仓的粮食,又颗粒不留的给了他人,所余下的只是一点点稻糠谷秕而已。“我腹不饱饱他人,终日茅檐愁饿死!”这就是在“耕者无其田”制度下农民的悲惨命运。

第二章写织。耕桑是古代衣食的来源,只是养蚕织布多由妇女承担。劳动的内容不同,从事劳动的人不同,因此本章对人物活动和心理描写,也与前章有所不同。如写春气熏陶,春蚕孵化出来以后,姑娘们纷纷到桑林去采桑,用“哄如市”来形容,把一群采桑女边劳动边说笑的热闹情景逼真地写了出来。诗在写了饲蚕、抽茧、纺织的辛苦劳动以后,说“全家辛勤各有望,翁媪处分将裁衣”。眼前的成果,是全家老小经过昼夜辛勤劳动取得的,在丰收的喜悦中,理所当然地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一份希望,即使不敢奢望,总还是每个人可以添件新衣了。特别是年轻的姑嫂们,谁不爱美?她们的心情也许更加殷切,早在缫车、织机的扎扎声中,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当一匹匹织物从织机上取下来的时候,做为主持家务的老人也满心欢喜,开始筹划着如何剪裁和分配。但也就正在这时,“官输私负索交至”,官府的虎狼之吏接踵而至,结果是“尺寸不留空箱笥”。“我身不暖暖他人,终日茅檐愁冻死!”农民的这种遭遇,怎不令人同情呢!

这首诗全用直书其事的赋体,语言朴素无华,但却又感人至深。原因何在呢?从诗的内容看,诗人对农民的劳动、生活是非常熟悉的。对他们的细微心理、朴素的愿望是深有体会的,特别是对他们的遭遇,怀有深厚的同情。因此,全诗生活气息浓厚,令人感到真实、深切。另外在构思上,诗人先铺写农民的劳动,刻画丰收的景象和农民的喜悦,然后引满而发,写出他们的遭遇,这样就更加有力地揭露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尽道丰年瑞,丰年事如何?”(罗隐《雪》)正是此诗所要表现的主旨。丰年已然如此,如果遇到灾荒年景,岂不要转死沟壑了吗?诗用古体,朴实厚重,而且通篇用仄声韵,给人一种郁结难伸的感觉,这都增加了它的艺术感染力。

(褚斌杰)

陈均

【作者小传】

(1174—1244)字平甫,号云岩,又号纯斋,莆田(今属福建)人。曾为太学生。端平初授迪功郎,辞不受。有《九朝编年举要》。

九江闻雁

陈均

烟波渺渺梦悠悠,家在江南海尽头。

音信稀疏兄弟隔,一声新雁九江秋。

此诗抒写乡情。诗人的家乡在福建莆田,兄弟们都在故乡,而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只身在九江,难得收到来自家乡的口信或书信。离家日久,不免怀念日深。初秋的一天傍晚,诗人独自来到长江边上。但见暮霭沉沉,江水浩浩,一种“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的感觉,不觉涌上心头。

首句的“烟波渺渺”,当是即目所见。“烟波”透露出,地点是在江边,时间是暮色苍茫的傍晚。“渺渺”,既是江水空阔的实写,也是诗人爱而不见、心情落寞的象征。诗人自诉,不只白日里思念故乡,而且在夜间也常在做思乡之梦,但即使在梦里,故乡也是悠悠难寻。这一句前四字与后三字自对,增强了抒情的气氛;叠字“渺渺”、“悠悠”,在字义和字音上正好表现了宣泄不尽的如水渺渺、似梦悠悠的乡情。第二句是上一句的补笔,以离家之远表思乡之切。“海尽头”三字,语似夸张,却更显出欲归不能的急切心情。

第三句推进一层,说的是不仅家乡辽远,而且少有音信,从而把思乡之情写足。二三句寓抒情于叙事,分说家乡与亲人的情况。至此,似乎话已说尽,如果再说自己如何怀乡,势必叠床架屋,故末句宕开一笔。

末句中的“新雁”,暗示时令是在初秋,“一声”进而表明初秋伊始。“西风紧,北雁南飞”(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当年庾子山滞留北国,见到“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重别周尚书》)而无限伤情。如今当诗人听到一声新雁,乡情自然也就更浓。再看四周,金风乍起,秋叶初零,诗人像是突然发现九江已处处都是秋色了。末句的妙处在于:所谓“新雁”,也许去年来过,然而今年却是初次出现;雁鸣只有“一声”,事实上不可能,但唯有第一声最能触人乡思。句内自对也很有情味:“一声新雁———九江秋”,仿佛雁声是原因,“九江秋”是结果,这当然与实际不符。但从另一方面来说,雁声正是入秋的标志,闻雁声而悟到秋天的来临,顺理成章。这一句如同“一叶落知天下秋”一样,见出诗人感情的细腻。但二句又明显不同。“知”是诉诸理智的,而“九江秋”是诗人在听到新雁第一声时的突然发现,是他乡游子的瞬间感受。末句与首句都是以景写情:首句中,诗人伫立江头,如痴如醉,故乡的情景与亲人的面影时时浮现在眼前。经过二三句的反复抒情,至末句,诗人已经出神,仿佛融入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秋色之中,无处不是秋色,也无处不是乡情了。

(陈志明)

洪咨夔

【作者小传】

(1176—1235)字舜俞,号平斋,临安於潜(今浙江临安西)人。嘉定元年(1208)进士。知龙州。理宗朝,累官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卒谥忠文。有《春秋说》、《平斋文集》、《平斋词》。

狐鼠

洪咨夔

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

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

吏鹜肥如瓠,民鱼烂欲糜。

交征谁敢问,空想素丝诗。

宋代官府机构庞大,人事臃肿,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非但无济于国,反而鱼肉百姓。当时的有识之士对此无不深恶痛绝。

洪咨夔在南宋官至刑部尚书,是当时抨击弊政的著名人物,这首《狐鼠》是他讥刺朝政的一篇力作。

“狐鼠”是“城狐社鼠”的省语,这个典故出自《韩非子》。本意是指城墙上的狐狸,土地庙里的老鼠,比喻仗势作恶之人。此诗开篇从狐鼠落笔,又拈出这二字为诗题,就已点明诗的主旨在于讽刺满朝的贪官污吏。

首联描绘了一幅虎狼当道的图景。九逵,指都城的大道。晋代谢鲲称佞臣刘隗为城狐社鼠,为朝政的混乱而忧愤不已(见《晋书·谢鲲传》);李白在《蜀道难》中把据险叛乱、残害人民的军阀喻为虎蛇,用“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的诗句,传达出心中的忧愤。洪氏以“狐鼠”对“虎蛇”,不仅对仗工整,且用意深长,引出下文。

次联以犀利的笔触揭示官吏尽情搜刮的狰狞面目。人在走投无路时往往呼告上苍。此处化用东汉蔡文姬《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的诗意。俗语常以“刮地皮”比喻贪官无止境的诛求。唐朝诗人卢仝《萧宅二三子赠答》云“扬州恶百姓,疑我卷地皮”。此二句意谓:在那些城狐社鼠心目中,管他天是否有眼,只管刮地皮就是了。言外之意是:天公愦愦,奈此狐鼠何!“天有眼”、“地无皮”都是前人陈语,诗人顺手拈来,看似毫不经意,然属对工整,如同己出。“不论”、“但管”四个虚字呼应紧密,使全句气机流动,了无板滞之感,而讥刺之意,已自然流出。元人王构《修辞鉴衡》引《诗宪》说:“因袭者,因前人之语也。以陈为新,以拙为巧……古人亦有蹈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精则造语愈深也。”此联正是如此。

“吏鹜肥如瓠,民鱼烂欲糜”,以吏与民相比,形象鲜明。鹜,鸭子;瓠,葫芦。诗人用“肥白如瓠”四字,描绘出贪官污吏的丑态:一个个像肥鸭一样,蹒跚摇晃。而民生鱼烂,百姓像刀俎上的鱼肉,任人作脍作羹。这句是化用《春秋公羊传》“鱼烂而亡”语及晋惠帝“何不食肉糜”语,凝练精警,含蕴丰富。钱锺书说:“把‘吏抱成案,雁鹜行以进’(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肥白如瓠’、‘鱼肉良民’、‘鱼烂’、‘糜烂’等成语联合在一起,是地道的江西派手法。”(《宋诗选注》)

“交征谁敢问”,“交征”语出《孟子·梁惠王上》“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谁敢问”三字道出了人民愤怒的心声。人民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寄希望于清官。“空想素丝诗”一句,极含蓄有致。“素丝”诗指《诗经·召南·羔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诗小序》云“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素丝”诗是赞美清廉之官的。言“想”,表明了人民的希望。言“空想”,又道尽了人民的失望。委曲道来,意味无穷。

善于融化典故成语,是这首诗艺术上最显著的特点。洪氏诗风受江西派影响很大。江西派倡导“化腐朽为神奇”,主张“以故为新”,但末流之弊,流于文字游戏。洪氏这首诗多用典故成语,可谓“无一字无来历”,但能统之以意,“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全诗流利自然,取譬设喻,各尽其妙;明讽暗刺,酣畅淋漓,艺术表现力极强。所以钱锺书《宋诗选注》说:“也许宋代一切讥刺朝政的诗里,要算这一首骂得最淋漓痛快、概括周全。”

(鲍恒)

泥溪

洪咨夔

沙路缘江曲,斜阳塞轿明。

晚花酣晕浅,平水笑窝轻。

喜荫时休驾,疑昏屡问程。

谁家刚齐饼,味过八珍烹。

宋人写诗动辄用事。严羽《沧浪诗话·诗辨》批评宋诗“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此风至杨万里而为之一变,他突破了江西派的樊篱,直接取法自然,创制了清新活泼的“诚斋体”。洪咨夔虽师法江西派,但也从杨万里那里吸取了有益的营养,时而走出“资书为诗”的象牙之塔,到大自然中,呼吸一两口新鲜空气,作一些写景小诗,虽是素妆淡抹,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这首《泥溪》写旅途的感受,格调清新,语言平易,颇有诚斋之风,代表了洪咨夔诗风的一个方面。

诗从途中落笔,首句从路写起:一条沙路沿着江边蜿蜒,忽隐忽现。诗人在轿中向外眺望,轿在行走,外界的景物也随之移动。诗人准确地把握了这一景象,“曲”字似随意拈来,却细贴物情。次句点明时间已近黄昏,也说明诗人已在路上走了一天,与后面“疑昏屡问程”相呼应。“塞”字,想得奇,用得活。这是化虚为实。“塞”与“明”又相反相成。本来塞满了应该是黑暗的,但由于塞的是阳光,反而显得更加明亮。用字新警峭拔。

对此斜阳江曲之景,诗人的兴致被激发起来了。他左顾右盼,映入眼帘的,是路边一丛丛开放的野花,是平静的水面上偶尔荡起的一丝波纹,于是奇思妙想,联翩而至,那夕阳映照下的野花颜色不正像姑娘酒后脸上淡淡的红晕吗?而那水面上的一轮涟漪又多么像姑娘脸上浅浅的笑窝!诗人敏锐地捕捉住“晚花”和“平水”的特征,又通过形象美好的比喻,将这些特征一下子呈现在人们眼前。以美人脸色喻花色,以美人笑靥喻水波,并不新鲜,但诗人以“轻”、“浅”二字略加点染,便形神俱出,极有韵致。晚花与“斜阳”关合,一片嫣红,楚楚动人。“轻”字描绘出波纹之细,著一“笑”字,更仿佛姑娘们轻轻的笑语在随波荡漾。“轻”“浅”二字,是诗人在大自然中获得的真切体验,饱含着诗人的主观感受,是景语,更是情语。从中正可以窥见诗人内心的轻松愉快。明袁中道《沮漳道中》诗云:“桨后圆涡如酒靥,舟头沸水似茶声”只是直比,情致远逊。

后四句于叙事中写景抒情。“时”“屡”点出轿在行进之中。“喜荫”表明诗人对树荫的流连。“疑昏”又透露出诗人急欲赶路的心情。“喜荫”而“休驾”,“疑昏”而“问程”,诗人的神态表情尽在其中。当苍茫的暮色中,升起几缕炊烟,飘来一丝丝炊饼的香味时,诗人不禁感叹:这饼的味儿可真要胜过珍馐玉馔了。(齐,通剂,调也,调和味道谓之剂。)八珍自然是美味,诗人却说饼胜八珍,看是无理,实是无理而妙,因为它真切地揭示了饥肠辘辘的旅人在天色将晚时的心理,富有生活气息。

这首小诗的题材是平凡的,表现手法也是质朴的,但由于作者从自然出发,从真实的生活感受出发,不拘泥于典故辞藻,所以天真自然,诗味颇浓。

(徐定祥 鲍恒)

促织二首

洪咨夔

一点光分草际萤,缲车未了纬车鸣。

催科知要先期办,风露饥肠织到明。

水碧衫裙透骨鲜,飘摇机杼夜凉边。

隔林恐有人闻得,报县来拘土产钱。

这两首诗题为“促织”,但并非咏物,只不过以“促织”为喻,借题发挥,言在此而意在彼。

“促织”,蟋蟀之别名。崔豹《古今注·鱼虫》云:“促织,一名投机,谓其声如急织也。”故名曰促织,民间亦称之为纺织娘。作者抓住“促织”与纺织之间的联系,借“促织”巧妙关合社会现象,揭露了赋税之繁苛,反映了民生的艰难,取材虽小,其意深远。

第一首以促织比织妇,着力描写织妇的艰辛。时已夜半,草地上只有流萤在飞闪;然而村中仍然回荡着织机的声音。缲车,缫丝用具,有轮旋转以收丝,故称缲车。纬车,即纺车。这里也暗含着“促织”的鸣声。首二句无一字写人,只作侧面烘托,笔墨简劲,神余言外。

三四句直接点出蟋蟀。催科,指催租税。(租税有法令科条,故称催科。)作者以拟人化的笔法,写蟋蟀也仿佛知道交官的租税应早早备办好,于是它伴着织机的鸣声,沐着风露,忍着饥肠,促织到天明。这里明写蟋蟀,暗喻织妇。“风露饥肠”状蟋蟀酸辛之态,暗含织妇劳苦之义,其中又深寓着作者的怜悯之情。写促织,正是写织妇。

这首诗不从正面落笔,而是通过环境的点染,典型细节的提炼,描绘出一幅夜织图。笔法简练,耐人寻味。

第二首的重点则在对赋税制度的揭露与讽刺。“水碧衫裙”拟促织之态,又与织妇的形象关合,描写细腻而又形象。“飘摇机杼夜凉边”写蟋蟀在织机旁浅吟低唱,笔触轻灵。三四两句笔锋一转,诗人郑重地向蟋蟀发出了警告:蟋蟀啊蟋蟀,你们可要小心,不要高唱“促织、促织”,只怕树林那边有人听见,报告到县里,那些官吏也会来收你们土产钱的。这真是极度的夸张,然而达到了本质的真实。不言人民的负担如何沉重,却说蟋蟀只因鸣声如同织机之声,那些官吏便会闻声追踪而来,索要租税。这是最辛辣的讽刺,又是最深刻的揭露。

古诗中言苛政者甚多。有人直说,如杜荀鹤《山中寡妇》云:“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有人说得很含蓄,如陆龟蒙《新沙》:“蓬莱有路教人到,亦应年年税紫芝。”而洪氏此诗,既像事实(因为说得郑重其事)又是虚拟(因为这毕竟不是生活的真实)。戏语中含着苦痛,诙谐中透出严峻,讥讽之意见于言外。

这两首绝句,所言各有重点,可独立成篇,但内在联系紧密,又是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在表现手法上,通篇采用比体,揭露深刻却又曲折委婉,讽刺辛辣又能以幽默出之,很具感染力。此外,此诗音调和谐,颇有韵致,避免了有些宋调诗的粗硬之病。

(徐定祥 鲍恒)

魏了翁

【作者小传】

(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今属四川)人。庆元五年(1199)进士。理宗朝,累官签书枢密院事,改资政殿学士,后为福建安抚使知福州。卒赠太师,谥文靖。有《鹤山集》、《九经要义》。

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达旦

魏了翁

远钟入枕雪初晴,衾铁棱棱梦不成。

起傍梅花读《周易》,一窗明月四檐声。

这首七绝不知作于何年,总之是一个严冬的十二月九日之夜。

这一天的深夜,远处不知何地响起一阵钟声,传入枕上人的耳内,他被唤醒了。于是这位诗人支起身子往窗外瞧:哦,下了这么多天的大雪,今夜终于放晴了!还在化着雪呢!“雪初晴”点题“雪融”。

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诗人重新拥衾而卧时,感到冷极了:不仅“布衾多年冷似铁”(杜甫句),而且又“棱棱”,形容衾的棱角四起不贴身,这便使诗人更觉冷不可耐了,因而思道,既然冷得难以入睡,不能重续前梦,就干脆起床吧。

他起了床,三句“起”字扣题“夜起”。步到窗前。月光洒满在窗户上,好亮啊!窗外四檐下,只听得“滴答、滴答”的融雪声,“四檐声”又扣题“雪融”二字。略站片刻,诗人从桌上拿过《周易》,便依傍在窗台上的梅花(盆)边上,就着月光读起来。《周易》又名《易经》,是儒家的重要经典。渐渐的,诗人便读得津津有味了,什么冷的感觉啦、融雪的“滴答”声啦,都扔到了脑后。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了,最后暗点诗题“达旦”。

研读《周易》的诗境,另一位宋代诗人叶采的一首七绝《暮春即事》中亦有,其诗道:“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二人之诗,谁先谁后,谁受了谁的影响,都未能考定,因叶采的生平不详,唯知其宝庆初为秘书监,而魏了翁其时也在世(魏卒于1237年)。从诗意看,二人都读书入神,忘了时间的逝去(尽管一是“达旦”,一是“不知春去几多时”,程度有别),而从意境看,叶诗有其特色,自不待言,但魏诗显然更胜一筹,其后二句诗,白雪(虽然没有明点)、皓月、梅花,构成一个纯净、空明、幽雅的特定环境,诗人便在如此背景下,捧卷读着《周易》,意境何等高洁,何等清雅!真是不可多得的《月夜傍梅读易图》。因此,《梅磵诗话》所评“后二句寄兴高远,人所传诵”,是不无道理的。

(周慧珍)

华岳

【作者小传】

(?—1221)字子西,别号翠微,贵池(今属安徽)人。武学生。开禧元年(1205),上书请诛韩侂胄、苏师旦,下大理寺鞫治,囚建宁狱中。侂胄诛,放还。登嘉定武科第一,为殿前司官属。因谋去丞相史弥远,下临安狱,杖死东市。其诗豪纵。有《翠微北征录》。

田家十首(其三、其四、其六、其十)

华岳

老农锄水子收禾,老妇攀机女织梭。

苗、绢已成空对喜,纳官还主外无多。

鸡唱三声天欲明,安排饭碗与茶瓶。

良人犹恐催耕早,自扯蓬窗看晓星。

村獒奋迅出篱笆,欲吠还休唤可挐。

不是忘机太驯狎,那回曾宿那人家。

拂晓呼儿去采樵,祝妻早办午炊烧。

日斜枵腹归家看,尚有生枝炙未焦。

《田家》诗共十首,第二首为“农夫日炙面如煤,丝妇缫成雪一堆。早早安排官税了,莫教耆长上门催”。这里选的“老农”一首,是紧承第二首来的。“纳官”外,加了一个“还主”,把封建剥削的残酷,写得更全面了。因为封建剥削除了“官税”外,还有地主的地租与高利贷。就诗来看,“锄水”(即耘田)、“收禾”,“攀机”、“织梭”,互文见义,写出男耕女织,辛劳勤苦,自种至收,或攀(扳)或织,曾无稍息之时。及至苗已成禾,丝已成绢,自会相对欣然而害;然而只是白(空)喜欢,因为纳官、还主之外,所余已无多了。宋人写此种题材的诗很多,赵汝鐩《耕织叹》中“一年辛苦今幸熟,壮儿健妇争扫仓。官输私负索交至,勺合不留但糠秕;我腹不饱饱他人,终日茅檐愁饿死”。“雪团落架抽茧丝,小姑缫车妇织机;全家勤劳各有望,翁媪处分将裁衣。官输私负索交至,尺寸不留但箱笥;我身不暖暖他人,终日茅檐愁冻死。”与此诗所写尤近。由此可见,此诗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其四”,更从农妇角度,看出农民的辛苦。它先写农妇未明即起,为丈夫“安排”好饭碗、茶瓶;而其丈夫(良人)“犹恐催耕早”,已经“扯”开茅蓬的窗户观看天色,其实还是“晓星”在天的时候。从“催耕”来看,这家大概是雇农。地主用延长耕作时间,来加重剥削;农家夫妇只好起得更早,特别是其惴惴不安之心情,充分反映出封建剥削与压迫之严重。它与前诗所写可以互相补充。

“其六”写的是另一种情趣。写自己经过某村某家时,有条猛犬(獒)从篱笆中“奋迅”而出。但却“欲吠还休”,唤它一声,它便驯服下来。这是诗中很少有人写过的。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中有“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与此稍有相似,而此诗专就狗写,描写得也更具体些,特别是写猛犬而又驯服,引人思索其原因。接下先借用《列子·黄帝》中“郑人狎鸥”为喻,指出不是犬性驯良,并点出由于过去“曾宿那人家”,所以犬还认识自己。“那人”是谁?按在此首前,有“绯裤衣衫紫系腰,揽衣随过水平桥”;在此首后,有“堪笑东风也相谑,暗牵裙带系人腰”。可以参看。钱锺书说他“……真率坦白的写出来,不怕人家嫌他粗犷或笑他俚鄙”,此诗正复如此。

“其十”,先写农夫出工前,“呼儿采樵”,嘱(祝)妻早炊;但到“日斜枵腹(空着肚子)归家”时,饭尚未做成,原因是“旋斫生柴带叶烧”(杜荀鹤《山中寡妇》),当然难烧。这是从农夫方面,从“缺烧”方面来描写农民生活之苦的。与“其四”所写,角度不同,写实则一。诗歌所写是最集中的形象,总是通过一点来显示生活真实的。作者抓住一点描写,让形象说话(如“间有生枝炙未焦”),颇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华岳原是武学学生,因上书皇帝,触怒权相韩侂胄,被贬建宁。此诗当为在建宁时所作。作者关心国事,又比较接近人民,有一定生活基础,故写得真实生动,颇为动人。

(吴孟复)

酒楼秋望

华岳

西风吹客上阑干,万里无云宇宙宽。

秋水碧连天一片,暮霞红映日三竿。

花摇舞帽枝尤软,酒入诗肠句不寒。

古往今来恨多少,一时收拾付杯盘。

首两句,点明秋日登楼远望。“西风吹客”,用的是拟人法,把“西风”写活了,形象、生动,耐人寻味。“上阑干”点出登楼。与华岳同时的敖陶孙《西楼》诗云:“只有西楼日日登,栏干东角每深凭。”相较之下,便见此诗笔力简劲。第二句接写“望”字。“万里无云”是望中所见,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特征。“万里无云”,在今天还活在人民群众口头上(安徽即如此,华岳正是安徽人)。用现成之口语,写特征之景色,故能自然、生动而概括力强。“宇宙宽”是由“万里无云”而引出之感觉。既是天朗气清的写照,又是豪放襟怀的反映。白居易说“不羁天地阔”,盖只有具有豪放不羁之襟怀,然后始能感受到乾坤之大与宇宙之宽。

三四两句,紧承第二句,并进一步作具体描绘。第三句写水天相连,是俯视所见,是就平地写的。水天一碧,把读者引向远方。第四句暮霞映日,是仰视所见,是就空际写的。日映霞红,又把读者引向更广阔的空际。这样,不仅写出宇宙之广阔,而且色彩鲜艳,生气盎然,与“水天空阔”者不同。那是由于南宋这时危而未亡,与后来文天祥、邓剡时不同。

三四句写的是楼外之景;五六句则回到酒楼,写楼中情、事。宋代酒楼中每有歌舞。“花摇舞帽”,是花姿亦是舞态;“枝”是花枝,亦是腰肢,语带双关。融花与舞为一体,加上一个“摇”字、一个“软”字,写出了婀娜神态与旖旎风光,实为“以乐景写哀”。

第六句写酒。有花有酒,对酒当歌,这时怎样想呢?上面写到宇宙之宽、风光之美,似乎“信可乐也”;然而当时是时运多艰之时,作者又是关心现实、有志恢复之士,“酒入诗肠”,热情涌动,俯仰今古,万“恨”毕来,自然会悲歌慷慨。“枯肠得酒生铓角”,这便是“句不寒”的原因。而“句不寒”三字中,也就包含着说不尽、写不出的感时忧国的愤激之情。这句由景入情,由旖旎风光转入悲歌慷慨,大有“铁骑突出刀枪鸣”之概。

第七句遥承前四句,点出“秋望”之感,言外写出忧时爱国之心情;第八句说“收拾付杯盘”。是愤激之词,是反语。爱国有心,报国无路,只好借酒浇愁,才是作者的本意。所以说“句不寒”,亦正在此。这就不仅总束全诗,而且有“曲终奏雅”之妙。

作者处于国势阽危之日,感事忧时,借登楼饮酒以排遣。然而,乾坤之大,歌舞之软,相引相激,反而更增“恨多少”之感慨。从诗来看,“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连络,观者知其脉理之通也。盖附丽不相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苏辙《诗病五事》)。此诗即有这种妙处。懂得这一点,对于诗歌欣赏,特别是对宋诗的欣赏,是很必要的。因为宋人的“以文为诗”,主要表现在此。

当然,这首诗也还有不足之处。一是“三竿‘日’”,如《齐书·天文志》“日出高三竿”,刘禹锡《竹枝词》:“日出三竿春雾消”,苏轼《题潭州徐氏春晖亭》:“曈曈晓日上三竿”,皆就晓日言。苏轼《溪阴堂诗》:“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亦非指斜阳。这里却用来与“暮霞”相映,就未免有“趁韵”之嫌。二是第五句过于纤巧,而第六句稍近粗放,特别是两者用在一起,读来很不调和,或者说“工力不敌”。看来,因华岳本是武人,他所读之书,所掌握之词汇比较有限,不能像苏轼、陆游那样博极群书、语言丰富、思路开阔,作起诗来,能运用自如。此杜甫之所以要“读书破万卷”也。当然,这与用僻典、堆词藻也有不同;但因噎废食,轻视读书、积学,自然也是不对的。指出这一点,对于借鉴古诗,应该是很必要的。

(吴孟复)

骤雨

华岳

牛尾乌云泼浓墨,牛头风雨翻车轴。

怒涛顷刻卷沙滩,十万军声吼鸣瀑。

牧童家住溪西曲,侵晓骑牛牧溪北。

慌忙冒雨急渡溪,雨势骤晴山又绿。

这是一首写景诗。写农村中夏日急雨之壮观,与唐代田园诗人写静中逸趣,有所不同;而且它是从牧童眼中来的,作为牧童生活的插曲,比之曾巩“朱楼四面钩疏箔,卧看千山急雨来”(《西楼》),苏轼“黑云泼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虽语言之精工稍逊,但又别有生活气息。

诗中写的是:一个家住溪西的牧童,一早就骑着牛去溪北放牧。正在放牧时,忽然乌云翻滚,风雨骤至。牧童慌忙冒雨向西南方向渡溪回村,可是雨又“骤晴”,“山又绿”了。

作者巧妙地把风雨骤至之场景提到开头,突兀而起,使人惊心动魄。头两句写的与苏轼所写有些相似,但又有不同。苏轼是远处观赏,而作者所写是雨中感觉。远观故看得远(如云之遮山)、看得细(白雨跳珠);雨中感觉就不会如此。那只能是云色雨声。“泼浓墨”,喻云色之黑;它未写“遮山”,但从后面之“山又绿”看,“遮山”便意在言外。“翻车轴”的“车”是水车,水车戽水,轴翻水涌,发出声音,这里用以形容风雨之声。一以喻色,一以喻声。一以写暴雨将至未至;一以写风雨已经到来。而两者相距,只有牛头牛尾之间,正如今天俗谚说的“夏雨分牛脊”。这里确能把夏雨特征写出。

三四两句进一步用多种比喻写出风雨之势。“顷刻”言来势之猛,“十万军声”状雨声之壮。“怒涛卷”上“沙滩”,借潮水之汹涌,以喻雨势奔腾。“军声吼”如“鸣瀑”,以“鸣瀑(瀑布)”喻“军声”,又以“军声”喻风雨之声。梅尧臣《江心遇雷雨》:“声喧釜豆裂,点急盎茧立”,郑獬《滞客》:“忽惊黑云涌西北,风号万窍秋涛奔”,皆可互参。苏轼说“壮观应须好句夸”(《望海楼晚景》),作者正是着力以“好句”来夸“壮观”。

后三句是补笔。“溪西”应指西南,“溪北”应指西北,即修辞学上所谓“互文”。牧童迎着风雨向西南走,故牛头已经下雨,而牛后还只是乌云。点得清楚,补得必要。尤妙的是第四句忽又一转,写出雨晴山绿,与苏轼“雨过潮平江海碧”一样,写出夏日阴晴瞬息变化的奇观。“山又绿”的“又”尤足玩味。

作者刻画壮观,自见豪气。虽精练纯熟,不如苏轼,而放笔写去,转折自如,多用口语,朴素清新,富有生活气息,能以显示出他的“粗豪使气”的诗格。比“江西派”之难涩与“四灵”之小巧,又自不同。

(吴孟复)

江上双舟催发

华岳

前帆风饱江天阔,后帆半出疏林阙。

后帆招手呼前帆,画鼓轻敲总催发。

前帆雪浪惊飞湍,后帆舵尾披银山。

前帆渐缓后帆急,相将俱入芦花湾。

岛屿萦洄断还续,沙尾夕阳明属玉。

望中醉眼昏欲花,误作闲窗小横幅。

华岳作诗,好像画家写生一样,每幅写一段光景。这幅写“江上双舟”,要是作为一幅画,可题为《江上双舟图》。

首段四句,先写双舟出发。前舟已在江中,后舟方“出疏林”,“画鼓轻敲”,“招手”相“呼”,扣紧“双”字,写出“催发”。杜甫诗有“打鼓发船”之句,范成大也有“叠鼓催船”(《晚潮》)之语,可见打鼓催船,是唐宋时(六朝已然)习惯如此。妙在以“江天”、“疏林”作背景,用“风饱”、“半出”写动态。

次段四句,接着写双舟行驶江中。第一二句突出舟前、舟后的“雪浪”、“银山”,写出乘风破浪之景。

接着二句,又写双舟以次到达港湾,“相将俱入”,衬以“芦花”,风景极美。

前面八句,写了“发船”、“行船”与“停船”三个阶段,不用典故,不使奇字,着墨不多,而景色鲜明。

最后四句,又写了湾旁的“岛屿萦洄”,水鸟(属玉是一种水鸟)悠闲,连同前面写的双舟,映照在夕阳之下,真如一幅画图。末二句,诗人把风景如画明点出来,有似林逋的“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乘公桥作》),但这里作者别具手眼,把这一意境用“醉眼昏花”而“误作”引出,显得更为自然。

(吴孟复)

岳珂

【作者小传】

(1183—约1243)字肃之,号倦翁,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岳飞孙。嘉定间,出守嘉兴,定居于府西北之金陀坊。官至户部侍郎、八路制置茶盐使。曾作《金陀粹编》,辑集其祖岳飞资料,为辩诬。与辛弃疾、刘过相善。有《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桯史》、《愧郯录》及《玉楮集》等。

病虎

岳珂

长风吹谷白日暗,旷野人稀云黯淡。

狐狸啸舞豺狼嗥,病虎妥尾行蓬蒿。

天寒泉冻山骨高,皮枯髀痒霜爪搔。

纷纷晴雪爮落毛,垂头帖耳身腥臊。

群鸦槎牙噪古木,磷火半青新鬼哭。

走麕过前不能逐,目视耽耽蹲朴樕。[1]

毛风血雨天地肃,何日跳踉看食肉。

天生万物有盛时,当年一啸天助威。

坐看云起行引儿,当途宁复论老罴。

一朝老去守岩窦,落叶满山冰雪后。

壮心空在筋力疲,寂寞长饥眠白昼。

古来豪杰多沉沦,不用为鼠皆若人。

范雎折胁西入秦,[2]内史长叹田甲瞋。[3]

可怜百兽为披靡,转顾不如圈中豕。

男儿奋跲亦渠似,[4]肯复虚为倚崖死!

君不见南山白额曾报恩,墙头金枕投何人?[5]

〔注〕

[1] 麕:又作麇,即獐子。耽耽,注视貌。朴樕,檞树的别名。

[2] “范雎”句:《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载:范雎在魏国,受须贾、魏齐迫害,被打得“折胁摺齿”,后侥幸脱难,西入秦国,终得重用,拜相封侯。

[3] “内史”句:《史记·韩长孺列传》载:韩安国因事下狱,狱吏田甲辱之,安国怒曰:“死灰独不复燃乎?”田甲答曰:“燃即溺之。”不久梁国缺内史,汉朝起拜安国为梁内史。内史,代指韩安国。

[4] 跲(jiá):绊倒。

[5] 金枕:《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一载:周义喜助人,一只被官府追捕的猛虎化为少年登门求助,周义慨然藏之于家达百余日。猛虎离去后,又化为少年,乘夜逾墙入周义家,抛下金枕一个以报恩。

宋诗与唐诗相比,风格和表现手法差异很大。比如,对同一题材,唐人已写得烂熟的,宋人喜取其不为前人注目的另一侧面,开掘下去,创出新境界。同样是咏虎之作,将这首《病虎》同唐诗的两个名篇———张籍《猛虎行》和李贺同题之作相比,就可看出这种差别。虎在古人心目中,多半被当作凶猛和恶势力的象征。张籍、李贺正是根据传统的喻义,将猛虎来比喻中唐时期割据一方为非作歹的藩镇与地方豪强。然而喻有多边,虎的形象也并非只可视为凶恶的化身。岳珂别开生面地抓住虎之病废与英雄受困二事的相似之点,以虎来象征失意英雄,遂使此诗呈现与张籍、李贺二作相异的崭新意境与风格。其次,张、李二诗通篇只刻画虎之形状动态,无一句议论,倾向性在描写中自然流露;岳珂却在铺陈描画之后用了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大发议论,将自己的倾向性从字面上公然宣布出来。凡此种种,都是典型的宋诗作法。

一上来四句,在凄凉的旷野气氛的渲染中,引出了病虎憔悴的形象。放眼望去,这荒原天低云密,白日无光;侧耳一听,凄厉的野风掠过山谷,带来阵阵野兽的叫声。这就突出了环境的阴森可怖。这个非人之地,正是禽兽出没的场所。可是,这儿一边是狐狸豺狼这些乘时得志之徒在撒欢跳跃,另一边却是病废的老虎忧郁地在蓬蒿中踯躅。群兽是啸舞且嗥,纵横驰骋;而昔日的“兽中之王”现在却步履维艰,吞声藏形。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描写,病虎处境之狼狈已跃然纸上。

接下来四句具体而细致地刻画了虎之病态。时当严冬,泉冻林枯,饥寒交迫的病虎山骨高耸,瘦得可怜。昔日身躯健美,花纹灿然;如今却皮枯毛落,身痒难耐。它病态恹恹,垂头帖耳,大约已到垂死之时了。可有谁理会它呢?这当儿,“群鸦槎牙噪古木,磷火半青新鬼哭”,黑暗中只有乌鸦与野鬼在伴着它哀叫哭泣,似准备为它送丧!

疾病的困扰,已使此虎委顿不堪,但更难堪的是它因此无法再振昔日威风,跳踉捕食了。“走麕”四句,承上文而来,写出了病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神态:连那些平日闻虎啸而丧胆的小獐子都公然在它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它呢,只能趴在檞树下目送它们远去,徒唤奈何!对眼下这“毛风血雨天地肃”的悲惨境地,它还能再忍受吗?它饥火中烧,渴望着早日病愈,以便重新逞威山林。

以上这一大段,情调低沉,画面色彩阴暗。然而这满纸凄冷的渲染,正是为下文迸发悲愤之情蓄势。“何日跳踉看食肉”一句,已从写形过渡到写神,而且出之以急切的诘问,饱含着作者的主观企盼之情。

从“天生万物有盛时”到“寂寞长饥眠白昼”八句,笔势振起,含泪高歌,转入抒情与议论,将全诗引进高潮。目睹虎之病与窘,人们在同情和叹息之余,不禁会问:它为何落到这步田地?它难道原来就是这样的吗?作者断然回答:不,虎同万物一样也有其“盛时”!当年它吟啸从心,若天助其威。它坐则掌握着山间的风云,行则有虎子翼从,驰骋大道,何曾把那些臃肿笨拙的老罴放在眼里!可一旦老投岩窦,愁处冰雪,则空怀壮心,无力再振雄风。落得冻饿交加,连大白天也只好睡觉,何等可悲!“壮心”一句,化用曹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意更悲怆。读到此我们方才明白,作者慨叹猛虎之病,原来是喻指人间英雄失路之悲。这一段巧妙地赋予病虎以人的性格与感情,亦虎亦人,这样就为下段反过来以人比虎,发抒悲慨埋下了伏笔。

从“古来豪杰多沉沦”到结尾这十句,纯乎议论,意在借题发挥,点明写作此诗的寓意。虽然写得贲张刻露,但由于紧扣虎的形象来议论,所以并不显得枯燥,反而更见激情。先是由虎及人,点明古来英雄皆同此虎之失意;英雄得志则如虎,不用则为鼠。接下去连用两个典故,以加强说服力。范雎当初在魏国受须贾、魏齐之害,折胁摺齿,几乎丧命;汉初韩安国坐牢时备受狱吏田甲折磨,梦想着有朝一日“死灰复燃”。从这些豪杰的遭遇可知,他们有为之日,就像老虎健旺之时,一声怒吼,百兽为之披靡;而一旦遭难,也如虎之病卧,连圈中的猪都不如!但作者接着揭示:男儿颠踬之时固有类于病虎,但病虎犹思食肉,英雄焉能甘心老死牖下!诗的最末两句,用虎投金枕报答周义收容之恩的传说作结,意思是说:老虎受人之恩尚且能报答,英雄豪杰若能以国士待之,定当报知遇之恩。这种始终以虎比人的写法,比抽象的议论和呼喊更具力量。

岳珂精心塑造病虎的形象,究竟是为什么呢?这就需要了解作者的家世、生平和时代。

岳珂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孙子。当年他那英雄的祖父在抗金战场上所向无敌,如虎啸生风,使金兵闻风披靡,犹如百兽慑于虎威。不料后来遭到卖国贼秦桧的迫害,死于冤狱,这比老病岩窦的虎更惨,比遭难后又脱险的范雎、韩安国更不如。岳飞死后四十一年,岳珂出世。这时虽然岳飞的冤案已经平反,但南宋偏安之局已成,国势积弱,恢复中原的事业更为渺茫。继岳飞之后,“志士仁人,抱愤入地”(陆游《跋傅给事帖》)的现象并未改变。因此,岳珂虽然继承家庭的爱国传统,很想有所作为,一方面奔走呼号,为祖父辩诬,搜集和编辑岳飞的著作以激励时人;另一方面又宣传抗金,议论时政。但凡此种种,都无法改变时局。他自己也遭受过当局的打击迫害,于嘉定年间坐诬去官。到嘉熙初年皇帝察其“前枉”而特诏复官时,他已五十五岁。《病虎》一诗见于他嘉熙二年至四年(1238—1240)这三年内创作并自编的集子《玉楮集》。这时下距南宋亡国仅三十多年。眼看中兴无望,功业不成,年近花甲的岳珂怎能不发出生不逢时的感叹?如此看来,他在这种背景下写出《病虎》这样的咏物抒愤的诗篇,就是可以理解的了。不必坐实诗中某一细节是指某事,但可以肯定,诗中创造的意境和形象,正是岳家三代及当时抗金志士们不幸遭遇的缩影和象征。

(刘扬忠)

王迈

【作者小传】

(1184—1248)字贯之,号臞轩居士,仙游(今属福建)人。嘉定十年(1217)进士。调南外睦宗院教授,召试学士院,改通判漳州。淳祐中,知邵武军。卒赠司农少卿。有《臞轩集》。

简同年刁时中俊卿诗[1]

王迈

时中吾诤友也,未第时作《老农行》以讽其长官,言词甚苦。今为绥宁簿,被邹帅檄[2],来董虎营[3]二千间之役;诸邑疲于应命,民间悴于科募。一日禀帅,又欲任浮屠[4]宫宇之责,帅以小缓谢之。余退而作诗,即以所讽令者讽之。

读君《老农诗》,一读三太息。

君方未第时,忧民真恳恻。

直笔诛县官,言言虹贯日。[5]

县官怒其讪,移文加诮斥。

君笑答之书,抗词如矢直。

旁观争吐舌:“此士勇无匹!”

今君已得官,一饭必念国。

民为国本根,岂不思培植?

其如边事殷,赋役烦且亟。

虎营间二千,鸠工日数百。[6]

硬土烧炽窑,高岗舆巨石。

山骨惨无青,犊皮腥带赤。

羸者頳其肩,[7]饥者菜其色。

憔悴动天愁,搬移惊地脉。

吏饕鹰隼如,[8]攫拏何顾惜。

交炭不论斤,每十必加一。

量竹不计围,每丈每赢尺。[9]

军则新有营,谁念民无室?

吏则日饱鲜,谁悯民艰食?

州家费不赀,[10]帑藏空储积。[11]

间有小人儒,[12]旁献生财策。

大帅今龚、黄,[13]岂愿闻此画?

夏潦苦不多,秋旱势如炙。

愿君在莒心,端不渝畴昔。[14]

蔡人即吾人,一视孰肥瘠?[15]

筑事宜少宽,纾徐俟农隙。[16]

至如浮屠宫,底用吾儒力?

彼役犹有名,何名尸此役?[17]

君言虽怂恿,帅意竟缩瑟。

同年义弟兄,王事同休戚。

相辨色如争,[18]相与情似昵。

余言似太戆,[19]有君前日癖。

责人斯无难,亦合受人责。

我既规君过,君盍砭我失?

面谀皆相倾,俗子吾所疾。

〔注〕

[1] 简:作动词用,写信。同年:同科中进士者。

[2] 檄:以文书征召。

[3] 董:监造。虎营:兵营。

[4] 浮屠:此指佛寺。

[5] 虹贯日:白气上贯日光,是说人的精诚引起天象变化。用聂政刺韩傀故事,见《战国策·魏策》。

[6] 鸠:聚集。

[7] 頳(chēng):赤色。

[8] 饕(tāo):贪婪凶狠。

[9] “交炭”四句:是说人民每交十根炭,就要多交一根;每交一丈竹竿,就要多交一尺。

[10] 不赀(zī):不可计量。

[11] 帑藏:库藏的金帛。

[12] 小人儒:品德恶劣的读书人,语本《论语》“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13] 龚黄:龚遂、黄霸,西汉贤刺史。

[14] 在莒(jǔ):借用齐桓公作公子时困于莒的典故。莒,地名,即今山东莒县。这里指刁时中“未第时”。二句是说愿君未第时的忧民之心,现在像从前一样不变。

[15] 蔡:古国名,在今河南,此指刁时中做官之地。肥瘠:厚薄。

[16] 纾(shū)徐:宽缓。

[17] 尸:主持。

[18] 辨:同“辩”,争论。

[19] 戆(zhuàng):刚直不随和。

诗人的朋友、同科进士刁时中,在没有中进士做官的时候,曾经仗义执言,作《老农行》诗讽其长官,同情人民的疾苦;做了绥宁(今属湖南)主簿之后,他变了,变得不知体恤百姓了。这时,王迈任潭州(州治在今湖南长沙)观察推官,有感于此,便写了这首诗给他,进行规劝。

刁时中前后的变化,只有对比才能揭示;孰是孰非,也只有对比才使人看得分明。所以这首诗在描写上也采取了对比手法。

写刁时中“未第时”,全从虚处着笔。劈头一句以“读君《老农诗》”领起,谈对其诗、其人的认识。但对其诗的内容又一字不提,对其人其事也不作正面描述,而是围绕其诗其人写了三种人的反应。一是诗人自己深为刁时中至诚的忧民精神所感动,认为他“直笔诛县官”的为民请命行为,大有古侠士的精神,精诚感天,白虹贯日,竟使得诗人“一读三太息”,用“一”与“三”数字多寡的对比,表示感动之深。二是县官被《老农诗》刺中痛处,竟至于“怒”,以正式公文加以“诮斥”。三是旁观者的反应:他们认为刁时中既笔诛县官于前,又严词回答移文于后,是无比英勇的行为。用“争吐舌”这个表情细节,描写旁观者惊异、敬佩同时又不无担心的心理,具体而又传神。刁时中回答县官的“书”里写了什么内容,诗人又故意语焉不详,只用一“笑”字与县官之“怒”进行对比,刻画刁时中坦荡无畏的胸怀。通过写几种人的反应,突现了刁时中的形象。在这种烘云托月手法的运用之中,洋溢着诗人的敬佩赞赏之情,更有助于表现刁时中未第时的无畏精神。

但是,诗人的目的并不是要赞扬刁时中的过去,而是要批评刁时中的现在。写过去,仅仅是为了同现在进行对比。因而,前一段立意虽然巧妙,写得却很简略,把重点描写摆在他做官以后。

做官以后的刁时中变了。为了突出他得官以后的表现,诗人采用了与前相反的一种描写手法,处处从实处落墨,用工笔细细写出一件件具体事实,详尽非常。

诗人首先肯定得官后的刁时中还有忧国之念,这给他接受劝告改正错误留有余地,为最后的规劝做了铺垫。但是,民为国本,念国就一定要忧民,诗笔一转又引入正题,指出现在的刁时中,已经没有以前那种至诚的忧民之心了。接着便描写他居官后的所作所为,而把监造兵营作为重点描写,用层层铺叙的手法,渲染百姓所受的两重痛苦。一是写烧窑拉石的艰难。具体任务绕过不写,径写其结果。山,因开采而变秃;牛,因磨伤而带血,还发出腥味。山骨无青,加一“惨”字,感情色彩极强。然后着眼于烧窑拉石的民工:食不果腹、肩背磨红。此情此景,苍天为之愁容惨淡,大地为之魂魄惊动。诗人对此,怎不伤心?二是写小吏的贪酷。本来已是“赋役烦且急”了,再加上小吏乘机勒索,更弄得民不堪命。而这一切,都是在刁时中主持下发生的。刁时中由布衣变成官员,他的作为也就由“忧”民变成“扰”民。诗人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对刁时中的不满,充溢于字里行间。

诗人的目的是对朋友讽劝,使之翻然悔悟。于是又动之以情。用四句隔句对,军与民、吏与民,一乐一苦,一逸一劳,状其害民;耗费无数,库藏空虚,小人献策,生不义之财,岂能博得正直上司的欢心?此言其对自己也不利。那么军营就不修了?当然不是。边防需要哪能不修?于是进一步说明做这类事应当体恤民情、宽缓时日,酌情在农闲时进行。现在夏既无雨,秋又干旱,便不相宜了。应当把当地之民跟家乡人民一样看待,不要改变未第时的忧民之心。军营之筑尚且如此,修建佛寺就更是师出无名了,何况是在“诸邑疲于应命,民间悴于科募”的情况之下呢!最后点明交友之道,君子爱人以德,越是义同兄弟,越应当规劝。在王事上既同忧戚,遇事也就敢于坚持原则进行争论。一些俗人当面互相吹捧,背后却互相倾轧,我对此是最痛恨不过的了。这里有两处议论意思较为婉曲:一是“余言似太戆,有君前日癖”;二是“责人斯无难,亦合受人责”。这两处看来是诗人在为自己解释,其实也是对朋友进一步的规劝。你未第时为了百姓可以这样对待县官,我就不可以为了百姓这样对待自己的朋友吗?话说得有理有情,面面俱到,刁时中读诗至此,还会有什么话好说呢?从内容上看,它又与刁时中“未第时”的描写起到了首尾呼应的作用,使结构更趋完整。

全诗凡七十行、三百五十言,全用赋体,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不借助比兴手法。前写刁时中得官前后的不同表现,叙事中带有很强的倾向性,为后面的议论提供依据;议论则是这种感情的自然发展,前后有着有机的联系。全诗不仅在铺排上井然有序,而且围绕一个中心、有着真挚而又统一和谐的感情,用诗里的一句话说,就是:“忧民真恳恻”。自始至终,在写法上虽腾挪变化,而神气不散,颇有章法,同时也有韵味,有个性。诗人是有棱有角、敢怒敢骂的“奇男子”(《臞轩集·反“艳歌曲”》),此诗也是有情有理、亦讽亦劝、有境界、见精神的好诗篇。

(张燕瑾)

观猎行

王迈

落日飞山上,山下人呼猎。

出门纵步观,无遑需屐屧。

至则闻猎人,喧然肆牙颊:[20]

或言歧径多,御者困追蹑;[21]

或言御徒希,声势不相接;

或言器械钝,驰逐无所挟;

或言卢犬顽,[22]兽走不能劫。

余笑与之言:“善猎气不慑。

汝方未猎时,战气先萎苶。[23]

弱者力不支,勇者胆亦怯。

微哉一雉不能擒,虎豹之血其可喋?[24]

汝不闻去岁淮甸间,熊罴百万临危堞,[25]

往往被甲皆汝曹,何怪师行无凯捷!”

呜呼!安得善猎与善兵,使我一见而心惬!

〔注〕

[20] 牙颊:口齿之间。

[21] 困:钱锺书《宋诗选注》:“‘困’原作‘因’,疑是误字。”

[22] 卢犬:黑色善走的狗。

[23] 苶(nié):苶然,疲倦貌。

[24] 喋(dié):通“蹀”,蹈、踏。喋血: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流血满地污足下也”。

[25] 危堞:堞,城上女墙。此处“危”字作垂危解。诗意为:以百万大军攻打垂危之城,理应献捷,但因作战的都是懦弱之徒,故不能取胜。

狩猎之风,由来已久。《诗经》有《吉日》之章,《周礼》有《司马》之篇。及乎汉、唐,代有其举。但朝代屡更,情况亦异,诗人所咏,各不相同。就中可以看出世运之升降,国力之盛衰。王迈这首诗借观猎以抒发他对南宋末期武备松弛的感叹,大约作于开禧兵败之后。

前四句扣题点出“观猎”。纵步,放步、急步。无遑,无暇。为了急于观猎,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表达出作者的迫切心情。他的观猎不是因为他好武,也不是凑热闹,而是出于对国家命运的关切。

“至则闻猎人”以下十句,写出门所见。狩猎非同儿戏,须有一往直前的勇气。而眼前这些猎人,却正在那里大争口舌;有的说岔路太多,不知从哪条路追赶;有的说人手太少,造不成声势;有的说武器太钝,杀不死野兽;有的说猎犬太弱,追不上豺虎。在那种种遁辞的背后,反映出他们胆怯、畏难的心理。回想起盛唐诗人笔下所写奋迅的狩猎场面:“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箭逐云鸿落,鹰随月兔飞。”(李白《观猎》)意气风发的豪情:“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王维《出塞》)“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杜甫《曲江》)再看眼下这些所谓猎人的言行,使人不能不感叹两种时代风气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由当时社会政治造成。宋自南渡之后,一直迟疑于战、和之间,忍辱碍于时议,欲战沮于胆力。方用岳飞抗金,复倚秦桧主和;虞允文采石献捷,恢复之议暂起,韩侂胄两淮丧师,和议之风重兴;君图其安,臣贪其利,由是苟且之心顿起,迁延之计遂行。“侂胄死,宁宗谕大臣曰:‘恢复岂非美事,但不量力尔。’”(《宋史·韩侂胄传》)这种心理,与南宋小朝廷相始终。故此数句,不仅是那些猎人的写照,也是南宋小朝廷在对抗外敌上软弱无力的生动表现。

自“余笑与之言”以下十二句,为诗人对猎人所言。“善猎气不慑”,为一篇之纲。夫战,勇气也,故前人重一鼓作气。如今尚未出猎,气已先泄,如此,则一只野鸡都难捉到,又怎能和虎豹格杀,喋血奋进?打猎尚且畏惧,又怎能在战场上和敌人拼搏?诗人即景生慨,通过下面“汝不闻去岁淮甸间”四句,明白地将这层意思道出。淮河地区为宋、金交壤,乃争战之地。史载宁宗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北伐。此四句疑即隐指其事。韩侂胄恃宠专权,欲借北伐,立功自固,兵败身戮,为世所诟。而王迈对北伐之举,全无非议,却怪罪懦夫,言披甲作战的都是像猎人那样的无用之徒,不能取胜,又何足怪!

无独有偶,有亲附韩侂胄之嫌的陆游,也写过一首观猎诗,从正面塑造了一个“善猎气不慑”的打虎英雄形象:“虬须豪客狐白裘,夜来醉眠宝钗楼。五更未醒已上马,冲雪却作南山游。千年老虎猎不得,一箭横穿雪皆赤。拏空争死作雷吼,震动山林裂崖石。”(《大雪歌》)这和王迈诗中畏首畏尾的猎人,真不止天壤之别。但两首诗的主题、两位诗人的感情是相同的,他们都力主北伐抗金,勇于为国捐躯。陆游诗结句云:“人间壮士有如此,胡不来归汉天子?”王迈诗结句云:“呜呼!安得善猎与善兵,使我一见而心惬!”两首诗都包含着对壮士直捣幽燕的希望,对宋军软弱无能的叹息。只是陆游始终对“王师北定中原日”怀着信心,故诗中希望掩盖了叹息,而王迈此诗作于宋师北伐失败不久,故叹息多于希望。好猎本于主战,观猎见其立功之念,这是两首诗、两个诗人的共同之处。

弋猎之举,从来都是习武练兵的一个方面。汉武帝连年征伐,穷兵黩武,亦好田猎,声势浩大,以致“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司马相如《上林赋》)。盛唐国势强盛,士气高昂,故在诗人笔下,展现出俊逸豪迈的风貌。宋势弱力薄,又不重田猎,即民间狩猎,也乏前代的生气和勇力。汉、唐诗中所表现的那种令人神往的场面,已邈然难追,即使是像王迈这样的轩昂磊落之士,也已难写出汉、唐诗中的壮观。非不欲,实不能也。

(黄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