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渡江诸将传
王迈
读到诸贤传,令人泪洒衣。
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
勇似韩彭有,心如廉蔺希。
中原岂天上?尺土不能归!
这是一首议论时事的诗。诗中发议论太多,易令人生厌,但这首诗却写得深沉感人。《渡江诸将传》可能是指章颖的《南渡十将传》。
首联以作者读传洒泪破题,起势峭拔突兀。诗人洒衣之泪不仅构成悬念,使读者产生急欲竟读的强烈要求,而且给全诗定下一个沉郁、悲怆的基调。
中间四句略举《渡江诸将传》的内容,是作者洒泪的原因。第三句写立功之后,忌者甚众,所以成了“怨府”。第四句写诸将握权,遭秉政者的嫉妒,危机即伏于此。《南渡十将传》卷一说刘锜抗金有方,屡建战功,但“一时辈流嫉其能,力沮遏之”。卷二说“(秦)桧之贪功以自专,忌贤害能,堕中兴之大计”。作者在诗中用了“成”字、“是”字,可见这类现象并不是仅有的。颈联中的韩、彭指刘邦时的韩信、彭越,均以武功著称;廉、蔺指战国时赵国名臣廉颇、蔺相如,他们以能捐弃私嫌、共御国敌而传“负荆请罪”的佳话。“希”通“稀”,是少的意思。这两句肯定诸将的“勇”,同时对他们的“心”提出指责。《文献通考·兵考六》中有这样一段话:“诸将自夸雄豪,刘光世、张俊、吴玠兄弟、韩世忠、岳飞,各以成军雄视海内……廪饩惟其所赋,功勋惟其所奏……朝廷以转运使主馈饷,随意诛剥,无复顾措。志盛意满,仇疾互生。”似乎可以用来作第五六句的注脚。
最后两句把对诸将的品评归结到当时社会的主要问题———恢复中原上。“天上”极言高不可及,但着一“岂”字,则故意一纵,把收复失地写得并非艰难;“尺土”极言其少,在同“岂天上”的对照中,把作者恢复中原的愿望和对诸将的惋惜推到了极度。
这首诗一方面对不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的谗嫉者加以抨击,另一方面也对南渡诸将不能精诚团结、一致抗敌提出了批评,揭示了南宋上层集团之间,以及将相之间一种为一般人所忽略的矛盾,表现了诗人敢于议论是非的性格和他认识问题的深刻性。但诗中把“尺土不能归”的主要责任归于诸将之不能团结对敌,却稍失偏颇。
在写法上值得注意的首先是这首诗巧妙的结构方式。诗的首尾四句是作者的感慨,中间是对诸将的评议:这种首尾包容的写法,使全诗形成一个浑然的整体。其次,中间四句又用对比的方式抒写议论,因而议论的中心“功”、“权”、“勇”、“心”四者显得格外突出、明晰。最后,在遣词用字方面,首句说“读到”不说“读完”或“读竟”,因而作者那种边读边哭的强烈感情得到了有力的表露。第五句中的“有”,意即“尚有”,与下句的“希”对照,暗示与勇力相比,精诚团结更为重要,这是很有见识的。
(李济阻)
许棐
【作者小传】
(?—1249)字忱父,号梅屋,海盐(今属浙江)人。嘉熙中,隐居秦溪,仰慕白居易、苏轼。有《梅屋诗稿》、《融春小集》。
泥孩儿
许棐
牧渎一块泥,装塐恣华侈;[1]
所恨肌体微,金珠载不起;
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
少妇初尝酸,一玩一心喜;
潜乞大士灵:生子愿如尔。
岂知贫家儿,呱呱瘦于鬼;
弃卧桥巷间,谁或顾生死!
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
〔注〕
[1] 塐(sù):同塑,把黏土揉捏成人或物的像。
许棐是南宋江湖派诗人。江湖派诗对表现现实多比较冷漠,可是也有一部分诗反映了民生疾苦。《泥孩儿》即是一例。许棐嘉熙中(约1239年左右)隐于秦溪,植梅于屋之四檐,号四梅屋,屋四壁贮书数千卷,中悬白居易、苏轼画像。这表明许棐对白居易、苏东坡甚为仰慕;这首《泥孩儿》的风格很接近白居易的“讽喻诗”。
全诗可分四个层次。
第一层次(第一至第六句)稍事铺叙,描写了“泥孩儿”之华艳奢侈。所谓“泥孩儿”即儿童泥塑像。首句点明“泥孩儿”之原料乃野外饮牛马小河沟的一块烂泥,此亦暗示其本质低贱。第二句写用烂泥揉捏成“泥孩儿”时却极尽修饰打扮之能事,一个“恣”字又突出人工美化的不惜工本。“泥孩儿”如何“华侈”,难以尽言,诗人巧妙地避实就虚,让人去遐想,故第三四句通过人(表面是塑像者,实际是命人塑“泥孩儿”的主人———“少妇”)的心理活动来烘托“泥孩儿”的华艳奢侈:遗憾的是“泥孩儿”肌体太小,经受不住“金珠”的重压,否则定要金玉满身。言外之意是凡其“载”得起的“华侈”,皆已见于其身了。虽然难于在“泥孩儿”身上再锦上添花,但不妨主人另想妙法,那就是第五六句所描写的:用双层的红纱帐把“泥孩儿”罩起,以免纤尘污染,主人宠爱之真如同千金之子;再置一瓶名花于其身边陪伴,使之益显姿态的娇美。这一层写“泥孩儿”之“华侈”,实即写其主人之奢靡,从中已显露出诗人讽喻的锋芒。
“泥孩儿”被主人如此宠爱,其奥妙何在呢?诗人进而由物及人,明确地把“泥孩儿”与“少妇”挂上钩,使诗意深入一层。这就是第二层次(第七至第十句)所写。“泥孩儿”之所以福星高照,是由于“少妇初尝酸”。此“少妇”当然是富家少妇,其“初尝酸”,意为刚怀孕而喜吃酸食。“一玩一心喜”,即点明了“泥孩儿”与“少妇”的关系,它是“少妇”喜爱之物。“玩”者,玩赏“泥孩儿”也;“喜”者,喜“泥孩儿”“装塐恣华侈”也。一玩一喜,写少妇之心理状态生动传神。“少妇”何以喜呢?第九十句又进一步道出“泥孩儿”与“少妇”腹中子的密切联系。“潜”即暗地里,“乞大士灵”就是祈求观音大士显灵。民间早就流传“送子观音”之说,认为观音大士主妇女生育之事,《太平广记》中即曾记载“未有子息”者因祈求观音而得子的故事。但此“少妇”既已“初尝酸”,本该满足,又何必多此一举而“乞大士灵”呢?原来富贵人自有富贵人的希望,她不仅要乞子,更要乞富贵之子。
在第三层次(第十一至十四句)诗人笔锋陡然一转,把另一幅“贫家儿”凄惨的现实画面呈现于人们的面前,此时诗人对“少妇”的嘲讽已变而为愤慨了。“岂知”二字颇有分量,显示出责问的口吻:你哪里知道贫家的孩子,“呱呱瘦于鬼”!“呱呱”,从听觉角度写婴儿饥饿之状,其哭声揪人心肺;“瘦于鬼”的比喻,从视觉角度写婴儿形象的干瘦,令人目不忍睹。它与“泥孩儿”的华侈适成鲜明对照,其中寓有诗人强烈的义愤。“弃卧桥巷间”,又深入描写“贫家儿”遭遇之惨;其父母非到山穷水尽地步,怎忍心为此!它又与“泥孩儿”的“双罩红纱厨,娇立瓶花底”相对比:一个是活生生的人被遗弃于天地之间,一个是“一块泥”却被置于花团锦簇之中;世道是何等的不公!“谁或顾死生”,有谁去看他是死还是活呢!这并非人心不善,实际从侧面反映了广大生民挣扎于饥饿与死亡线上而自顾不暇。此时的“贫家儿”与那“泥孩儿”何啻天壤之别!王粲《七哀诗》中所写饥妇弃子的历史悲剧仍在重演。
“人贱不如泥,三叹而已矣。”最后一层次采用了白居易“卒章显其志”(《新乐府序》)的方法。诗人经过前面的逐层铺叙之后,对“泥孩儿”“华侈”的义愤与对“贫家儿”惨剧之悲悯的两种感情,至此已如二水交汇,激涌起高潮,促使他不能不站出来明确表态了:“人贱不如泥!”这是全诗画龙点睛之笔,写来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这也是对不合理的社会现实的揭露与控诉,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
《泥孩儿》是一首咏物诗,但并非单纯咏物,而是借物写人,人物对照,揭露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构思巧妙,为了突出主题,先不写人———“贫家儿”之贱,反而先写物———“泥孩儿”之贵,且写得充分,把势蓄足,然后再引出“贫家儿”,使得人与物对照强烈,就使“人贱不如泥”的思想更突出、更深刻而催人泪下;诗的形象也更显得生动鲜明。全诗采用白描手法,语言质朴自然,既不堆垛典故,亦不刻意雕饰,自有“一味白描神活现”(袁枚《仿元遗山论诗》)之妙。
(王英志)
乐府二首
许棐
妾心如镜面,一规秋水清;
郎心如镜背,磨杀不分明。
郎心如纸鸢,断线随风去;
愿得上林枝,为妾萦留住。
“乐府”一词有几种含义,其一指乐府民歌的诗体。此二诗总题《乐府》即取民歌义。古代乐府民歌以两汉乐府民歌与南北朝乐府民歌对后世影响最大。许棐这两首民歌体,乃是学习南朝乐府民歌之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与南朝“吴声歌”或“西曲歌”相似。南朝乐府民歌的内容几乎都是情歌,且大半出于下层女子之口,偏于抒情;篇幅短小,一般为五言四句,善用比兴手法,语言清新自然,口语化。这些特点《乐府》二首皆已吸取。
第一首模拟一个女子口吻,抒发自己纯真痴情,但情郎态度暧昧,因而产生了幽怨。她性情温柔,心地单纯,并不直抒胸臆来发泄怨恨,而是以梳妆时常见的镜子为喻,正反对照,含蓄委婉地道出心中之意。
“妾心如镜面”是一个明喻修辞格。“妾”是诗的抒情女主人公自称的谦词。“镜”指铜镜,“镜面”是经过磨制可以照人的正面。“心如镜面”的比喻很新颖。镜面清澈如“秋水”,如同女子心地之纯洁澄净。这里先以镜比心,继以秋水比镜,比中套比,含义更深。“秋水清”比镜是借喻修辞格。这两句是“妾”对其内心感情的自我表白。但心如“秋水清”的具体内涵并不明言,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秋水清”的本质是澄净,如同女子对情郎的一往情深而毫无杂质。此心又如同“镜面”,光可鉴人,比喻内心坦白。这是一个多么纯洁的女子!
但是好心无好报,被如此美好的心灵所追求的情郎又如何呢?“郎心如镜背。”“镜背”与“镜面”相对,晦暗无光,甚至达到了“磨杀不分明”的程度。“磨杀”极言女子对男子痴情,“不分明”则突出了男子对她的暧昧态度。他何以“不分明”,也未明言。或许是见异思迁,另有新欢。
总之,“郎”的态度是暧昧的,与“妾”的态度一加对照,抒情主人公由爱而生怨,怨因爱而益深。诗人对女子的同情与对男子的谴责亦尽在不言中。
第一首中的“郎心”“不分明”,而第二首所写的“郎心”却极为“分明”,不过比之“不分明”走得更远。此诗中的情郎与女子曾热恋过,或许有过不少甜蜜的日子,甚或曾立下过白头偕老的海誓山盟。但好景不长,“郎心”朝秦暮楚,“心如纸鸢”。纸鸢即风筝。风筝飘游于九霄,忽上忽下,亦东亦西,犹如“郎心”对爱情态度的游移不定。尽管“妾”以真诚的爱情红线去牵引,力图把“郎心”从云外收回,但它终于“断线随风去”。此两句隐含着“妾”因“郎”的负心而产生的深切痛苦。但是她还不忍心绝情,她仍怀着一线希望,幻想郎能一朝幡然悔悟,因此她从内心深处暗自祈祷:“愿得上林枝,为妾萦留住!”“上林”是汉代皇帝花园的名称,在长安西。“上林枝”借指高大的树木。诗中女主人公根据风筝断线后常被高枝挂住的现象而产生借助某种力量为她“萦留住”“郎心”的奇想。此愿固然表明“妾”的痴情,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女子地位的可怜与可悲。
此诗感情的抒发比第一首稍为直率,但仍不失蕴藉。语言风格近似古乐府,清新自然,接近口语,具有“质而不俚,浅而能深,近而能远”(胡应麟《诗薮》)的乐府民歌特点。
(王英志)
秋斋即事
许棐
桂香吹过中秋了,菊傍重阳未肯开。
几日铜瓶无可浸,赚他饥蝶入窗来。
“秋斋”,秋日的房舍;“即事”,就眼前事物抒感;《秋斋即事》,写秋日居处之所见所感。它以平淡的笔触,渲染出一种寂寥的氛围,衬托出诗人内心的无聊与不平之意。
前两句先写秋斋外自然景色,寓空寂之感。但诗人并未直截了当地点破诗意。他只是讲:桂花芳香与中秋佳节相与逝去。“桂香”的记忆或许仍在心头残留几分,不过真“桂香”毕竟早已于时空中“吹过”,难于寻觅,这就更令诗人怅然若失了。此时正近重阳,根据经验,该是“园菊抱黄华”(江总《衡州九日诗》)之日,大可与中秋时飘香之金桂比美。更使人向往的是古来相传的习俗:“九月九日采菊花与茯苓松脂,久服之令人不老”(《初学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西京杂记》)。魏人钟会《菊花赋》描写过:“何秋菊之奇兮,独华茂乎凝霜。……于是季秋初月,九日数并,置酒华堂,高会娱情,百卉雕瘁,芳菊始荣,纷葩晔晔,或黄或青。”可见重阳菊盛,该是赏心悦目、尽兴娱情的良辰美景。但诗人此刻的“即事”竟是“菊傍重阳未肯开”。这菊花不知为何耍性子,明明已近重阳佳节却甘于寂寞而不肯“秋耀金华”(左贵嫔《菊花颂》)。但愿它不是故意作弄诗人。不过“未肯开”三字说明它的固执,诗人对此,无可奈何。
秋斋之外的环境既如此清寂,那么秋斋之内又如何?室内可写之物甚多,但诗人目光为何惟独注视着“铜瓶”呢?因此瓶乃花瓶,与花有关。“铜瓶”昔日当有过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的际遇,春兰秋菊曾为它装点。但今日重阳它却孑然一身,空空如也,“几日”而“无可浸”,其凄清冷落之情,不言而喻,于是过渡到末句。“赚”者,诳骗之意。蝴蝶本是“秋园花落尽,芳菊数来归”(徐昉《赋得蝶依草应令诗》)的,此称“饥蝶”,可知是无菊可餐之蝶。尽管斋内花瓶本空,但它仍引诱饥不可耐之蝶“入窗来”。人之“饥”是真,蝶之“饥”是幻,这里真幻交融,人蝶相映,人的心绪借蝶的感受以表出之,把诗人内心烦闷无聊之感写到了极点,充分体现了宋诗的特色。诗人这种心情,无疑是对现实不满的一种折光。
此诗把感情抒写得曲折有致,似淡而浓。语言通俗易懂,又不乏炼字工夫,诸如“肯”、“赚”、“饥”,皆生动传神。沈德潜《说诗晬语》曰:“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许棐此诗庶几近之。
(王英志)
刘克庄
【作者小传】
(1187—1269)初名灼,字潜夫,号后村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以荫入仕。淳祐六年(1246)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工部尚书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致仕。卒谥文定。尝受学于真德秀。诗词颇有感慨时事之作,为江湖派重要作家。有《后村先生大全集》。
北来人二首
刘克庄
试说东都事,添人白发多。
寝园残石马,[1]废殿泣铜驼。[2]
胡运占难久,边情听易讹。
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3]
十口同离仳,[4]今成独雁飞!
饥锄荒寺菜,贫著陷蕃衣。[5]
甲第歌钟沸,沙场探骑稀。
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6]
〔注〕
[1] 寝园:即陵园,指北宋诸帝墓陵,均在今河南巩义。
[2] 铜驼:西晋索靖曾感叹洛阳宫门的铜驼将埋没在荆棘丛中(见《晋书·索靖传》),后人常用以形容亡国后残破景象。
[3] 宣和(1119—1125):宋徽宗年号。
[4] 离仳(pǐ):离别。
[5] “蕃”通“番”,陷蕃衣,指在金人统治区所著金人之衣。
[6] 翠銮:皇帝的车驾,这里代指徽、钦二帝。
这是一个从北方、从金人统治下南逃的人,怀着沉痛的心情,诉说故都及其附近荒凉景况和自己的悲惨经历。诗歌通篇都是这位“北来人”说的话,作者没有出面铺叙事件、描绘场景,也没有穿插任何评判的语言,而作者的思想感情完全可从北来人的叙述中体会出来。这样的叙事诗,显然是从杜甫“三吏”、“三别”一类的诗化出。
诗由两首五律组成。第一首描述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开封)被占后的状况。开头“试说”二字含义深婉,隐约透露主人公不愿说、不忍说的悲抑心境。从而表明他的诉说是应别人的要求,不得已而为之的。这样,一箭双雕,写说者也就写了听者。听者身居东南,心里却老是惦记着北方的骨肉同胞,急欲知道他们的近况;对于故都汴梁,更是魂牵梦萦,一往情深。面对这样的问讯者,“北来人”怎能缄口不言?他诉说着,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以致白发频添,忧伤至极。接着正面写东都,交代忧伤的原因。宫殿、铜驼,是都城内的景物,石马是北宋诸帝陵园中的景物。然而,陵园内的石马已残破不堪,长眠于此的北宋诸帝死后还要蒙受亡国之耻,若地下有知,当是何等的痛苦!宫门外的铜驼倾倒在荒烟蔓草之中,回忆昔日的繁华景象,亡国之痛和身世之悲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泣下如雨。诗人选用这些最富特征的事物,涂以想象的浓烈色彩,对入于金人之手的都城面貌进行了艺术概括,用笔简洁而境界全出。“寝园残石马,废殿泣铜驼”,上句一个“残”字显示了陵园的悲惨变化;下句一个“泣”字则寄托了京都居民的哀痛,彼此映照,情景相生,使人感慨万千,低回不已。
故都虽已残破不堪,而遗民的复国信念却始终没有动摇过,以致把边境传来的于南宋不利的消息,当作谣言,不愿听信。那些旧日京师的妇女,如今虽已素发飘萧,境况凄凉,但衣着妆束仍是当年模样。故国之思,终未消歇。
第二首“北来人”介绍自己南逃的际遇和感触。一家十口同时离开北方,为的是过上安稳日子。不料频罹祸患,亲人相继丧生,如今独自一人,伶仃孤苦,犹如失群的孤雁,竟至无处栖身,被迫寄宿荒凉的寺院,吃的是自家种的蔬菜,穿的还是从中原带来的金人服装……个人的遭遇已然不堪忍受,国家的境况更加令人沮丧。南来以后看不到卧薪尝胆、秣马厉兵的图强之举,那些深院大宅里的当权者,整日歌舞宴乐,不问边情,不忧国事,长此以往,恐怕连偏安的局势也难维持,又如何谈得上收复失地呢?“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结语哀痛绝望。
这两首诗大约作于宁宗开禧二年(1206,刘克庄时年二十岁)至理宗端平二年(1234,是年金亡)之间,距离徽、钦二帝被俘、北宋覆亡的靖康二年(1127)至少有九十年之久,这时徽、钦二帝早入泉壤,根本不可能活着乘“翠銮”归来,北宋末年的“京女”恐怕也没有健在的了。然而人们的恢复信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转弱,他们一直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式进行反抗和斗争。主人公的携家南走,就是抗争的一种表现,其他像“凄凉旧京女,妆髻尚宣和”,显示的也是坚毅不屈的气节。
此诗在表达上有三个特点,其一是作者不转述中间环节,让主人公直接面对读者说话,这样,读者便会感到诗中所陈都是诉说者的亲身所历,语语发自肺腑。其二是运用对比的手法,以中原遗民思念故国与南宋小朝廷权贵歌舞升平相对比,褒贬之意不言而喻。其三是以叙事代替抒情。诗中也有直接抒情的语言,如开头的“试说东都事,添人白发多”和结尾的“老身闽地死,不见翠銮归”等,但纵观全篇,叙事是其基本手段,从东都说到南国,依次点染,脉络分明,其中提到的人和事都具有某种典型性,融汇成一体,寄托着诗人忧国忧民的深长情意。冯煦说,刘克庄的词“拳拳君国,似放翁”;“志在有为,不欲以词人自域,似稼轩”(见《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他的诗也是如此,常常针对“国脉微如缕”(《贺新郎》词)的现状抒发感慨,令人哀痛,又使人奋发。总之,这两首诗注重写实,却不失之板滞,原因在于以情疏导,质朴之外,更见自然流动,颇能体现诗人自己的风格。
(朱世英)
戊辰即事
刘克庄
诗人安得有青衫?今岁和戎百万缣![7]
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8]
〔注〕
[7] 和戎:指与金人议和。缣(jiān):古代一种质地细软的丝织品。百万(匹)是累计数,其中有夸张的成分。
[8] 吴蚕:品种精良的蚕。古以姑苏(今江苏苏州)为中心的吴地盛产蚕丝,故称。
开禧二年(1206),宋宁宗采纳大臣韩侂胄的意见,出兵攻金。结果因谋划不周,指挥不力,打了败仗,于是归“罪”于韩,把他杀了,而后函封其首,派人送往金廷乞和。嘉定元年(1208),即夏历戊辰年,和议告成。从此,宋每年向金增纳白银三十万两,细绢三十万匹。这是继“隆兴和议”[9]之后的又一次和约,“戊辰即事”指的就是这次媾和之事。
诗从个人生活境况的变迁落笔:冬去春来,理应脱下棉衣,改着青衫。“青衫”一词似从“青衿”演化而来,它是读书人穿的一种衣服。而今,这种衣服已无从获得,因为朝廷搜刮了百万匹细绢,奉献给金人,以换取暂时安定,哪里还考虑平民百姓的生活!于是诗人情不能遏,迸出下面两句:从今以后,不要再在西湖一带莳花插柳,所有空地都栽种上桑树,大力养蚕,这样一来,百万匹缣也就有了着落,我这寒士也就可以再度穿上青衫了。
这首诗开头设问,引起读者的思考,接着说明原因。短短两句话,从个人说到国家,揭出南宋当局“和戎”政策的实质,概括的生活面极广。例如“诗人安得有青衫”,既表明作者个人的贫困,又反映了普遍存在着的社会现象,这样写,寓一般于个别之中,意思更为深广。诗的末二句很幽默:“从此西湖休插柳,剩栽桑树养吴蚕”,虽然语含讥刺,但也不纯然是反语。因为“和戎”的国策如不改变,即使遍地树桑,也难填金人的欲壑。诗人的言外之意是,希望朝廷文臣武将,不再歌舞湖山,醉生梦死。作者同时词人陈德武在《水龙吟》词里表达了类似的想法:“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为了不让人们继续沉溺下去,他们都说应使西湖成为农桑之地。当然,这说不上是认真的设想,他们真正的意思是要求朝廷注意国计民生,不再文恬武嬉。总之,这首绝句写得委婉而又辛辣,情溢乎辞,令人激动不已。用诗说理,能达到此等境界,委实难能可贵。
(朱世英)
〔注〕
[9] 隆兴和议:指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与金人达成的和议。
筑城行
刘克庄
万夫喧喧不停杵,[10]杵声丁丁惊后土。
遍村开田起窑灶,望青斫木作楼橹。[11]
天寒日短工役急,白棒诃责如风雨。
汉家丞相方忧边,筑城功高除美官。
旧时广野无城处,而今烽火列屯戍。
君不见高城齾齾如鱼鳞,[12]城中萧疏空无人。[13]
〔注〕
[10] 杵:筑土的木槌。
[11] 楼橹:古代用以瞭望敌情的无顶盖的木制高台。
[12] 齾(yà)齾:参差不齐的样子。
[13] 萧疏:稀疏冷落。
这是一首揭露黑暗现实、对人民疾苦表示同情的诗。在腐朽的官僚统治之下,好事亦会变成坏事,在这首诗里所写的“筑城”就是一例。筑城本是为了保卫人民,在战争年代就更应如此。可是,实际情况却是变保民为扰民、害民。
前六句描绘筑城情景。诗人首先从听觉角度着笔,描绘出人声、杵声交杂的筑城景象。前两句使用顶针句式,上递下接,造成一种连绵的气势,使人感到声声相连,不得停息,于是,后面“惊后土”三字才真实、自然,有着落。然后又从视觉角度着笔,描绘烧窑、斫木的情景。用了“遍村”、“望青”四字,村里所有的农田都用来烧窑,所有的树木都砍来做楼橹,一幅全民动员筑城的情景历历如绘。以上四句还只是一些现象,五六两句,诗人的笔触又深入一层,“工役急”,一个“急”字,引出了下一句“白棒呵责如风雨”,把手持棍棒、口吐恶言的监工酷吏,刻画得凶相毕露。这样大张旗鼓地筑城,究竟是否出于安全的考虑?如果确是这样,即使呵责太甚,也情有可原了。然而诗人告诉人们:
“汉家丞相方忧边,筑城功高除美官。”原来,这个筑城运动是赖以“除美官”的手段。仅仅两句诗,无一贬词,而官僚政治的腐败,地方官吏的假公济私,却十足勾画出来了,真是入骨三分,足见诗人眼光的敏锐。这两句是全诗主题思想的点睛之笔,不仅在思想内容上使全诗生色,在结构上也起着上下勾连的作用。
诗的最后四句,意在描写筑城带来的后果,妙在借景寄意,不着议论。诗人把他金刚怒目的强烈感情,完全融入四句对比鲜明的景物描写中去:昔日无城的旷野,而今屯戍林立———这是写由“无”变“有”;然而只见高城鳞次栉比,却不见城中之人———这是写由“有”变“无”。筑城本是要保卫人民的,而今却无民可保了。人呢?那筑城的、烧窑的、斫木做楼橹的“万夫”哪里去了?迁徙他乡了?不,筑城时不迁移,城筑好了哪有迁徙之理?原来是在“白棒呵责”之下,困顿而死了!那齾齾高城,正是筑城者的尸骨垒成;而筑城官员正可以此邀“功”,加官晋爵了,至于万民的死活,管他作甚!诗人的愤激之情,至此喷薄而出。
在诗中,诗人不发一句议论,全用事实说话,事实胜于雄辩,最有说服力。诗所鞭笞的不仅仅是筑城的地方官员。那“忧边”的丞相,不管有无需要、不顾人民死活,只要筑城就给以奖掖提拔,虽无一贬词,却也昏庸可见了。
(张燕瑾)
苦寒行
刘克庄
十月边头风色恶,官军身上衣裘薄。
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
长安城中多热官,朱门日高未启关。
重重帏箔施屏山,中酒不知屏外寒。
南宋政权局于东南一隅,先是受到金邦、后是受到蒙古政权的威胁,怎样巩固边防,防止外来侵扰,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重大问题,刘克庄这首诗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时边防情况。
前四句写边疆的士卒生活。十月的边疆,气候恶劣,守边的兵士,却衣裘单薄。仅仅两句,就写出了十分反常的现象。“风色恶”,即使一般百姓,也已厚衣上身,而边防士卒却是衣单身寒。这就突出了问题的严重性。“押衣敕使来不来?夜长甲冷睡难着。”这两句把士卒的苦寒同“押衣使”联系起来了。押衣使迟迟不来,不仅士卒身受其苦,更重要的是造成了边防危机:军士衣冷难睡,一旦有了敌情,将何以应付?那么,押衣使又为何迟迟不来呢?诗人并不直接作答,反而描绘了另一种景象。
诗的后四句描写京城大官的生活。长安是汉、唐旧都,往往用以代指京城,这里指南宋都城临安。那些京城高官,日上三竿,依然重门深锁,在层层的暖帘和屏风之内,高卧未起。他们酒醉饭饱,怎知道屋外的寒冷!
表面看来,诗人只是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情景并列在一起,作客观的描绘,不加任何评论。实际上,这种对比本身就包含着爱憎褒贬,显示着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在具体描写中,诗人又注意了多方照应,比如,“热官”,就是有权势的大官,著一“热”字,其气焰熏天之状可见,与军士的“冷”适成对照。贵人的“朱门日高未启”和戍卒的“夜长甲冷难睡”,则构成了更为鲜明的对照。一方面,是十月边头风色恶,身上衣裘薄;另一方面,则是中酒不知寒,芙蓉帐暖度春宵。这是以上层统治集团纸醉金迷之“乐”,来反衬边防戍卒之“苦”。诗人把强烈的感情,寓于形象描写之中,既显豁,又蕴藉。此外,达官贵人之所以能歌舞升平,全仗戍卒的艰苦守边,而这些显贵们但知热衷功名利禄,对此是不会加以考虑的,即使是押送寒衣的例行公事,也迟迟不办。试问,一旦大敌猝至,将如何抵御?那时,今日的热官只有沦为阶下囚,巨宅细软、歌儿舞姬,也只有成为他人的囊中物。这些,都是题外的话,留待读者去思索了。
(张燕瑾)
军中乐
刘克庄
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
将军贵重不据鞍,夜夜发兵防隘口。
自言虏畏不敢犯,射麋捕鹿来行酒。
更阑酒醒山月落,彩缣百段支女乐。
谁知营中血战人,无钱得合金疮药!
诗题为“军中乐”,但军中乐的,可不是广大的兵士,而是将军。诗的前八句就围绕一个“乐”字着笔,描写将军的生活。开始两句先描写将军的生活环境:军营四周都有夜间打更巡逻的兵士,中军大帐戒备森严,有万人把守。刁斗,古代军中用具,铜质,白天可以烧饭,夜间用来打更。“面面”与下句的“深深”相对,写出了军营肃穆的景象。从这两句诗来看,颇有战争的气氛,警惕性之高、戒备之严还真像个边防将军的样儿!接着,诗人之笔又深入一层,带领读者穿过重重的卫士,看到了帐中的将军。将军的职责就是行军打仗,就要过戎马生涯。这位将军却不然,他自恃身份贵重,不披铠甲、不骑战马,夜夜只派遣兵士去防守险要的关口。将军而不据鞍马,难道是一员儒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史记·高祖本纪》)?不,诗人又指出:将军自以为敌方不敢进犯,于是行围射猎以助酒兴了。畋猎,古人认为可以申文武之教(见《晋书·乐志下》),可以激发人的豪情。可惜这位将军全不是为此,他只是为了猎获一些麋鹿来佐酒。但还不止于此,古人认为军中有女子,会影响军队的士气(见《汉书·李陵传》、杜甫《新婚别》),而这位将军却有女乐随军。诗人跳过将军饮酒歌舞寻欢作乐的场面不写,却抓住酒醒后赏赐歌女的情景作描绘:月落更尽,将军酒醒,把成百段的彩绸彩缎赏赐给歌儿舞女。更阑月落,写将军佚乐之久;彩缣百段,写将军赏赐之豪。歌舞的场面呢?诗人不著一字,却通过将军的沉醉、赏赐的无度,让读者去想象其豪华奢靡。不从正面着笔,却能尽得其意。
诗的最后两句情调突变,由将军转向兵士,由写乐转为写悲。士卒苦战受伤,却无力支付治刀伤的药费。这样的鲜明对比,具见诗人的愤慨之情。
对一个将军来说,要想指挥战争取得胜利,首先要看他能否正确分析当时的军事形势。诗里的将军对形势的判断是:“虏畏不敢犯”,妙的是前面加了“自言”两字,这便有深意。他只是自以为如此,事实如何,那是另一回事了。再说,将军自己是否真的以为“虏畏不敢犯”呢?也不见得。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会“行营面面设刁斗,帐门深深万人守”,也不会“夜夜发兵防隘口”了。他明知敌军猖獗,才用重兵守卫。可惜,不是用重兵守边,而是用重兵严密保卫自己寻欢作乐。明知形势如此,偏说形势如彼,自欺欺人。这不是麻痹大意,而是不顾国家安危,不顾士卒,不恤边事,但求及时行乐。一方是射猎行酒,轻歌曼舞,另一方则是转战沙场,血流如注;一方是百万缠头,一掷无吝色,另一方则是呻吟反侧,无钱合药;这种种对比,不仅揭示出官兵的对立、将军的腐朽,边防的危殆也可想而知了。
诗中所写并不是诗人在危言耸听,而是南宋现实的写照。“营幕之间,饱暖有不充,而主将歌舞无休时;锋镝之下,肝脑不敢保,而主将雍容于帐中”(辛弃疾《美芹十论》第六),就是这首诗最好的注脚。诗人对将军的愤恨、对士卒的同情、对边防的担忧之情,在对比间也就显而易见了。
(张燕瑾)
冶城
刘克庄
断镞遗枪不可求,西风古意满原头。
孙刘数子如春梦,王谢千年有旧游。
高塔不知何代作,暮笳似说昔人愁。
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
冶城在今江苏南京市内朝天宫一带。据《六朝事迹》记载,这里本来是春秋时代(一说是东吴)一个冶铸中心,所以叫冶城。古代这里冶铸的主要是刀枪剑戟等兵器,而冶城又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多次成为南北相争的要冲。因而诗人们来此漫游登临,多半会触动他们历史兴亡、人事沧桑的感慨,写出怀古伤今的诗篇。生当南宋末期的刘克庄,面临北土被占、偏安江左而又恢复无望的政治局面,这种感情自然格外强烈,这首《冶城》诗就是一首表面怀古实则伤今,将古今时空交织在一起的力作。
首联直承“冶城”二字起兴。这里既然曾是冶铸兵器之所,历史上多少威武雄壮的战斗活剧在此上演,那么要找一些断箭残枪,帮助人们辨认历史的遗迹总是不困难的吧?劈头闯入我们眼帘的“断镞遗枪”四字就这样和“冶城”直接相关,而带着一种凝重的历史感。可是紧接着却是“不可求”三字,一下子又把我们抛入一种茫茫然无可奈何的情境之中,历史的无情也就不言而喻了。因而下句“西风古意满原头”就蕴藏着一股悲哀苍凉的感情,“西风”是现实可感的,“古意”是抽象内在的,将二者结合起来,说它们“满原头”,就使那抽象的思想活动变得形象化了。而“西风”的萧瑟之感又和历史无情产生的悲凉之情十分协调。
颔联由“古意”生发,将时空转向往昔。“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可是孙权、刘备这些英雄豪杰也全被历史淘汰了,他们那些叱咤风云、横枪跃马的非凡事业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春梦吗?东晋的谢安和王羲之曾登临冶城,“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今天诗人重来他们的旧游之地,却已物是而人非,大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这一联选取孙刘和王谢这些和冶城有关的典型的历史人物作为怀古的对象,是十分恰当的。
颈联则又从历史回到了现实。“高塔”是所见,但却已“不知何代作”,“暮笳”是所闻,入诗人耳中,也似乎在倾诉古人的感慨悲愁。现实的景物全由于“移情”作用而感染上了诗人的主观色彩。塔用“高”修饰,笳用“暮”修饰,这些普通字眼其实都在平淡中见出功夫,因为塔之高和“不知何代作”的历史之长久有一种词性上的相关,更能暗示出一种情感上的悠远之想。而迷茫凝重的暮色也和渺远深沉的历史在情态上互相映衬。再者,这首诗抽象的抒发较多,这里用“高塔”“暮笳”这样富有形象感的字眼加以调剂也是必要的。
如果没有最后一联,那么这首诗不过是一般的怀古,并无多少特别深刻的内涵。“神州只在阑干北,度度来时怕上楼”,把怀古和严峻的现实结合起来,诗的意境一下子提高了。原来诗人的惆怅、悲哀、感慨、消沉,并不是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而有着现实生活的深刻根源。大好河山,长期不复,南宋的统治者们却只知苟且偷安,连半壁河山也岌岌可危,这怎能不使一个有爱国心的诗人感到无限的痛苦呢?我每次来冶城游历,不愿意登高远望,并不是真的害怕“发思古之幽情”,为古人担忧,只是不忍心看到那入于敌手的锦绣江山啊!“度度来时怕上楼”,强调了每一次都为金瓯残破而不忍登临,可见其感情之沉痛强烈。刘克庄之所以能成为“江湖派”诗人里的佼佼者,和他这种深挚的爱国之情不无关系吧。
(梁归智)
赠防江卒六首(其五、其六)
刘克庄
战地春来血尚流,残烽缺堠满淮头。[14]
明时颇牧居深禁,[15]若见关山也自愁。[16]
一炬曹瞒仅脱身,[17]谢郎棋畔走苻秦。[18]
年年拈起防江字,地下诸贤会笑人。[19]
〔注〕
[14] 烽:烽火,也称烽燧。古代在边境上设烽火台,遇有敌警,在台上烧起烽火来报警。堠(hòu):瞭望敌情的土堡。淮头:淮河边上。
[15] 明时:太平时期,也可作政治清明的时期解。颇牧:指廉颇和李牧。战国时期赵国的良将。深禁:禁戒森严的深宅大院。
[16] 关山:这里指边疆。
[17] 曹瞒:曹操小名阿瞒。
[18] 谢郎:指谢安。苻秦:东晋十六国时氐族建立的前秦,君主姓苻,故称苻秦。这里指秦王苻坚。
[19] 地下诸贤:指周瑜、谢安等人。
南宋王朝自孝宗隆兴二年(1164)和议之后,主和派再度当权,放弃了北伐抗金恢复中原的政策,前沿阵地,武备废弛,一时文恬武嬉,国运一蹶不振。宁宗开禧二年(1206)韩侂胄定议伐金,因准备得很不充分,打了败仗。此后十多年间,宋金双方经常发生战争,互有胜负,至嘉定十七年(1224)重行议和。诗人刘克庄激于爱国热情,对边境情况以及国家在军事方面存在的危机非常担心,《赠防江卒》六首正是在这样心情下写成的,诗约作于嘉定和议前后。
前一首,表现作者对普通战士的关怀,对前线防务不修的深切忧虑,对不顾国家安危泰然安居后方的将领感到痛心,并作了辛辣的讽刺。起句“战地春来血尚流”,严正地表明,前线战争仍在不断发生,情势仍然吃紧,仅在今年春天,战士们仍在流血作战。那么前线的防备情况是怎样呢?第二句告诉人们:千里淮河沿线,烽残堠缺,武备荒弛。原来用以举烽报警的烽火台,现在已残缺了;原来用以瞭望敌情的土堡,现在已缺毁了,而且整个淮河防线都是如此,对敌方的警戒全无,又怎能抗敌制胜呢?第三四两句:“明时颇牧居深禁,若见关山也自愁”,诗人沉痛地指出,当时不仅边防不修,负责军事的某些将军,他们不是在前方指挥战事,在刀光剑影中生活;而是躲在后方警卫森严的深宅大院里享乐。他们根本不和战士们同甘共苦,更不了解前线的情况。当时并不是什么“明时”,将军们也并无廉颇、李牧的将略。他们看不到战地上还在淌着新流的鲜血,闻不到残烽断堡中发散出来的血腥味,这又是多么令人悲愤的事啊!然而作者的笔墨,并不停留在单纯的讽刺上,而是希望将军们觉察到时局的艰危,有所警惕,告诫他们要共赴国难。“若见关山也自愁”,正是点明了这层意思。如果将军们到边境上看看,他们也许会发愁吧!诗意感慨深沉,抒发了诗人忧虞国事的胸怀。
后一首,诗人针对南宋当时存在于士大夫之间的“吴楚之脆弱,不足以抗衡中原”的谬论,举出历史上南方军队抗击北方入犯者的两个战例,说明只要决心抗金,掌握敌情,就能不失时机地“以弱胜强,以少胜多”。汉末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由于周瑜、诸葛亮等人同心协力,利用曹军的弱点,用计火攻,赤壁一战把几十万曹兵杀得大败,曹操仅以身免。东晋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战,前秦苻坚大举南犯,步骑并进,号称百万。苻坚曾夸耀自己的兵力说:“投鞭于江,可以断流”,可见军威之盛。东晋的宰相谢安,在强敌压境、举国震惊的情况下,他有谋有断,指挥若定,在决战之前还在和人对棋,态度非常镇定。终于以八万兵力,一鼓作气,把苻坚的军队击溃,东晋得以转危为安。“一炬曹瞒仅脱身,谢郎棋畔走苻秦”,是作者对这两次战役的概括。以南宋的国力而论,远远超过当年抗击曹操的孙权和刘备,也胜过当年的东晋。因之从赤壁之战、淝水之战来分析,充分表明,只要指挥统一,坚决御侮,吴楚之士完全可以战胜北方之敌。诗人感叹南宋并不是没有像周瑜、谢安一流的人才,却因执行投降路线,坐失良机,以致忠义愤发具有将帅之才的志士,得不到报国的机会。在秦桧掌权的时候,达成可耻的绍兴和议,媚敌求和,摧残忠勇,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其他抗金名将,多被迫解除兵权,郁郁老死牖下。主战的大臣赵鼎等人,被贬被罢职,民心摧沮,士气消沉,国家再没有一点生气。嗣后孝宗继位之初,虽曾一度有志恢复,但不久之后,主和派又占了上风,达成隆兴和议。像辛弃疾那样“智略无前、文武兼备”,久经沙场锻炼的人才,长期遭受排挤和打击,徒然使英雄志士,悲愤填膺。可见南宋并非没有人才,而是有才不用。作者念及国家前途,抚今思昔,感慨万端。诗的后两句:“年年拈起防江字,地下诸贤会笑人”,正是前面引用的历史事例和当前的情况对照来写的。南宋王朝虽然也年年提起防江的事,但实际上是边防废弛,对虎视眈眈的金人,全无戒备之心,在主和派操纵之下,充任将领者多为因循苟且的庸才,这样的情势,倘使当年的周瑜、谢安诸贤地下有知,又怎能不失笑呢!全诗借古喻今,深沉激壮,发人深省。
(马祖熙)
郊行
刘克庄
一雨饯残热,忻然思杖藜。
野田沙鹳立,古木庙鸦啼。
失仆行迷路,逢樵负过溪。
独游吾有趣,何必问栖栖?
这首诗紧扣题目,写郊野独行景象和感受。一起先写郊行之因:“一雨饯残热,忻然思杖藜。”意谓夏天的阵雨驱走了炎热,雨后清新凉爽的空气唤起了诗人郊游的雅兴,忻然扶杖而行。“忻然”一词道出了作者因雨后清凉而产生的身心两方面的快感。一个“饯”字形容雨后暑气消散情景,活泼传神。
中间两联正面描写郊行。颔联写郊行所见:“野田沙鹳立,古木庙鸦啼。”诗人放眼望去,只见在一望无际的野田里栖息着点点沙鹳,从参天古木的浓荫深处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给这幽寂的旷野更增添了几分凄清。作者不事藻饰,不着颜色,只捕捉住富有特征的景物,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派静谧旷远的郊野景象,从中透露出闲适恬淡的心情。
颈联承上继写诗人郊外的行踪:“失仆行迷路,逢樵负过溪。”这两句不作任何刻画渲染,但读者正可从中领悟到郊原景色的天然野趣,令人流连忘返,以及诗人郊行时萧散自得的神态和浓烈的游兴。
末联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感情:“独游吾有趣,何必问栖栖?”“栖栖”,形容忙碌不安的样子,语本《论语·宪问》:“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问,从事的意思。此联意谓:此地尽可避世,我倚杖独游,颇有自得之趣,何必栖栖遑遑,奔走道途呢?至此,读者便不难明白,作者在这首诗里所要表现的便不只是一次郊行的过程,而是表现了避世之想,以示对现实的不满。这才是诗作的旨趣所在。
此诗句句扣题,首联写郊行兴起之因,中间两联写郊行,末联抒郊行之趣。结构完整,针线细密。文笔清疏简淡,气韵流畅,既展现了郊野清幽的境界,又透露出作者萧散的情怀,颇有姚合、贾岛诗的风味。
(张明非)
示同志
刘克庄
满身秋月满襟风,敢叹栖迟一壑中。
除目解令丹灶坏,诏书能使草堂空。
岂无高士招难出,曾有先贤隐不终。
说与同袍二三子,下山未可太匆匆。
刘克庄一生正直耿介,爱国忧民,却为当时腐朽的南宋朝廷所不容,仕途颇多坎坷,所以在他的诗里每每流露出愤世嫉俗的情绪。此诗即借慨叹隐居之难和劝人隐逸不出,曲折地表达了他的这种感情。
起句“满身秋月满襟风”,生动地描绘出隐逸的情趣,使人自然联想起唐代诗人王维描写隐居生活的名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这里虽未直接刻画人物,但透过“秋月”、“秋风”的环境和两个“满”字,仿佛使人看到了诗人超尘脱俗、清高飘逸的隐士形象。隐居生活既是如此闲适自得而又充满着情趣,所以下面紧接着说自己虽栖迟深壑而未敢叹息。“敢”,即“岂敢”;“栖迟”,指淹留、隐遁。实际上这句已流露出仕途失意的情绪,现出进既不容于朝、退又不甘于隐的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接下来中间四句,用对偶的句式、铺排的手法渲染隐居之难。“除目解令丹灶坏,诏书能使草堂空。”“除目”,指朝廷的任免名单;“诏书”,指皇帝的命令文告。这里均用以指代荣华富贵。唐人姚合《武功县中作》中即有“一日看除目,终年损道心”之句,与此用意相同。“丹灶”,指道士炼丹的灶,引申为修道;“草堂”,指文士避世隐居之所,暗用孔稚珪《北山移文》之意,这里均用以指代隐逸生活。这两句意思是说,功名利禄常常动摇人隐居的志向。“岂无高士招难出,曾有先贤隐不终。”这两句是说:历史上虽然有过不为名利所动、坚隐不出的志行高洁之士,但也不乏未能坚持操守隐居始终的先贤。“岂无”、“曾有”,开合相应,对仗极为工整,不仅以古人为例说明隐居之难,而且借古喻今,讽刺了那些所谓“先贤”不过是矫情作伪的假隐士,如周颙、卢藏用之流。在平淡的语言外壳下蕴含着诗人对虚伪世态的愤激之情。
结末两句“说与同袍二三子,下山未可太匆匆。”“同袍”,语出《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表示友爱。“同袍二三子”,化用《论语》中孔子指门徒“二三子盍各言尔志”的话,借指志同道合的友人。这两句一方面紧承上文,一方面照应题目,情词恳切地劝诫友人未可轻易下山。语言虽平易得近乎口语,却极富包孕,诗人多少难言的隐痛、对现实社会的清醒认识以及对黑暗政治的无比愤慨,尽寓其中。
此诗最大的特点是,既不作景物描绘,也不用词藻雕饰,只以议论为主,直抒胸臆。这种手法往往容易流于浅露,但因作者言之有物,中含感慨,同时又能直中见曲,将明确的诗意以委婉纡徐的语气出之,所以读来不使人感到抽象。
(张明非)
归至武阳渡作
刘克庄
夹岸盲风扫楝花,高城已近被云遮。
遮时留取城西塔,篷底归人要认家。
这首诗选取的是游子将抵家时的一个片断情景,表现了久客思家之情。诗题《归至武阳渡作》,统领全篇的,正是一个“归”字。
一二句“夹岸盲风扫楝花,高城已近被云遮”,重在写景,又在景中寓之以情。首先点明诗人归来走的是水路。其时是楝花盛开的初夏,轻舟而下,诗人伫立船头,“高城已近”,家乡正在眼前,心情正与这顺风快船一般轻快。后半句波折顿起,天边飘来乌云,一下将高城遮没,诗人的情绪也一转而为懊丧。思家心切,如今得见“高城”,又为乌云所遮,怎不令人惋惜!
三四句“遮时留取城西塔,篷底归人要认家”,由写景转入抒情,情中有景。乌云遮没高城,虽然可恼,但无可奈何,只望乌云能放过城西高塔,因为它正是借以认家的指南,他的家,就在城西塔下。诗人思归之情在此达到了顶点,全诗随之戛然而止。
写景与抒情的妙合无垠是这首诗的特点。水岸、疾风、楝花、城池、乌云、高塔,都是归人眼中所见之景,无不染上感情色彩。诗中所抒发的都是真情实感,绝无矫揉造作之态。刘克庄在宋末诗名甚大,一生中诗风数变。这首诗明白如话,质朴直率,可以见出他诗风的一个方面。
(黄刚)
落梅
刘克庄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此诗是刘克庄的咏梅佳作。嘉定年间,诗人任建阳(今属福建)令时,赋了这首《落梅》诗,其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之句,被言官李知孝等人指控为“讪谤当国”,一再被黜,坐废十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落梅诗案”。诗人对此深感不平,他后来所写“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与柳,却被梅花误十年”(《病后访梅九绝》)及“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贺新郎·宋庵访梅》),都强烈地表露了他难以抑制的愤懑。但正直孤高的诗人并没有因此而屈服,相反从此便开始了他大量的咏梅诗词的写作(一生写了一百三十多首咏梅诗词),托物寄情,一发而不可收,表现了他的铮铮傲骨和高洁的品格。
这首《落梅》确乎不同于一般以体物入妙为主的咏物诗,而是有着深刻的寓意。当时南宋朝廷已经奄奄一息,濒于灭亡,统治阶级的上层人物却依旧沉迷在西湖的“销金窟”里醉生梦死。目睹此情此景,爱国忧民的诗人真是万分痛心。他由自己备受压抑报国无门、有志难伸的境遇,自然联想起历史上屈原、韩愈、柳宗元等仁人志士,空怀一腔忠愤却不得重用反遭迫害的悲惨遭遇,不禁对历代当权者嫉贤妒能、排斥异己的卑劣行为产生了极大的愤慨。但这一切又不便明言,于是便将自己内心的悲愤和不满通统借“落梅”曲折地传达出来。
诗一起便描绘了一幅凄凉衰败的落梅景象,透露出作者浓重的感伤,奠定了全诗凄怆忧愤的基调。“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每一片飘零的梅花都使诗人触目愁肠,更哪堪那残破凋零的花瓣竟如雪片一般纷落,铺满了台阶又堆上了墙头呢?这两句诗与李后主《清平乐》词中的名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所描写的意境极为相似,同样生动地表现了诗人惜花复伤春的情感。正是眼前这凄清的自然景象唤起了诗人对社会、人生的丰富联想。
颔联承上,用工整的对仗、形象的比喻进一步刻画落梅:“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两句诗不仅生动描绘出落梅在风刀霜剑摧残下枯萎凋零、四散飘坠的凄惨情景,而且高度概括了历史上无数“迁客”、“骚人”颠沛流离的不幸遭遇。“迁客来过岭”,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的韩愈的典故;“骚人去赴湘”,指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一事。然而,这里的“迁客”、“骚人”又不仅指韩、柳,而且泛指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包括屈原、李白、白居易、刘禹锡、陆游等人在内的一切仕途坎坷的有才有志之士,含蕴极为丰富。在手法上,诗人将典故融化在诗里,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深厚功力。同时,用“迁客”、“骚人”迁谪放逐的遭遇来比喻“落梅”,不仅表达了对梅花的深刻同情,而且是对“迁客”、“骚人”梅花般高洁品格的赞美。取譬十分贴切。
颈联继写落梅之结局:“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乱点莓苔”,写曾经是那么美好高洁的梅花如今却沉沦萎顿于泥土之中,寂寞凄凉地与莓苔之类为伍。“多莫数”,极尽梅花凋残之形容,表现出诗人对其不幸命运的无限叹惋。但接下去却将笔锋一转,写梅花飘摇零落而不失其高洁,香气经久不灭。这两句与陆游《咏梅》中“零落如尘碾作泥,犹有香如故”异曲同工,赞美的显然不只是梅花,更是指那些虽身遭挫折而不改初衷、不易志节的“迁客”、“骚人”,运笔委婉,寄托遥深。
以上三联反复烘托渲染落梅景象,尾联在此基础上抒发议论,点明正意,是全篇的画龙点睛之笔。通常诗人在描写落梅之后多抒发自己的伤感,这里却别具会心地责备东风说:“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表面上谴责东风不解怜香惜玉,却偏偏掌握了对众花生杀予夺的大权,忌妒梅花的孤高,任意摧残它,实则将暗讽的笔触巧妙而曲折地指向了历史上和现实中一切嫉贤妒能、打击人才的当权者。同时寄托了自己仕途不遇的感慨以及对当前这个弃毁贤才的时代的不满。笔力奇横,言近旨远,讽喻之意、不平之气,溢于言表。
这首咏梅诗通篇不着一梅字,却不仅刻画出梅花的品格和遭遇,而且处处透露出诗人的自我感情,是咏物诗的上乘之作。然而运笔却又是那么委婉,写梅又似写人,其旨在有意无意之间,表明诗人十分善于将悲愁感兴巧妙地融汇在诗歌形象之中,故能将咏物与抒怀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此诗从咏梅这一常见题材中发掘出不平常的诗意,新颖自然,不落俗套,启人深思。从哀感缠绵中透露出来的那股抑塞不平之气,正是广大文士愤慨不平心声的集中表露,无怪当权者视为“讪谤”,一再加害于他,而这便是此诗的旨趣所在。
(张明非)
西山
刘克庄
绝顶遥知有隐君,餐芝种术麈为群。
多应午灶茶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
这首七绝,用笔曲折,含蕴丰富,而又不失韵致,很能体现宋人七绝的长处。
诗的描写对象是一位“隐君”。开头突兀而起,把读者的目光一下子直接引向西山的“绝顶”。山的绝顶自然是人迹罕至,这位隐君子只是被人们所“遥知”,欲见极难。芝,指灵芝草,古人认为灵芝是仙草,服之可以长生;术,白术,也是一种药草。这句是说,这位隐君子仙风道骨,不与人间往来,只与麋鹿为伴。这个人物带有一种神秘感,自然地引起读者的强烈兴趣:这个“隐君”是谁?为什么独自隐居在深山绝顶?
接下去,诗人似乎应该回答读者的疑问,正面写隐者的面目了。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把笔锋一转,描写了一个特定场面。“多应”是揣测之词,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多半是隐君午灶煮茶,炊烟飘起,在山下看来,犹似朵朵白云,缭绕山顶。诗人拉开空间距离,把读者置于山下尘寰,只能遥望高居于绝顶之上的隐君。绝顶令人仰之弥高,茶烟如云的形象更给人以缥缈难寻的感觉。从这里,我们看到诗人写人物的手法颇为巧妙别致,他虽然没有直接表示自己的情感,但是读者从这多方面的烘托中仍不难看到诗人对这位隐君的仰慕之情。
西山在何处,隐君子为谁,今天已无从考证。刘克庄是一个关心现实的诗人,写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抨击时政的诗篇。他笔下的隐士也都是一些“白首不弹冠”(《寄赵昌文》)、“闭户自为千载计,入山又忍十年贫”(《寄韩仲正》)的耿介之士。这首诗中的“隐君”宁与麋鹿为群,也不愿混迹于人世的尘嚣之中,也应是一个志行高洁、落落寡合的人,否则不会得到刘克庄的衷心倾慕。
(何大江)
周弼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伯弼,汶阳(今山东曲阜)人。周文璞之子。嘉定进士。曾为江夏令。宦游吴、楚、江、汉之间四十年,所到皆有作,声腾名振江湖,为江湖派诗人。工画,以善墨竹擅名。有《端平集》。
夜深
周弼
虚堂人静不闻更,独坐书床对夜灯。
门外不知春雪霁,半峰残月一溪冰。
这是一首即事成咏的小诗,描写诗人雪夜读书的情景。题目用“夜深”而不用“夜读”,可知其侧重点不在于写读书,而在于写读至夜深时分周围环境给予自己的感受,这种感受,实际上又从侧面表现了一种专心夜读的意趣。
一二两句,首先从室内氛围写起,然后点出读书人。“虚堂”、“人静”、“不闻更”,都是“独坐书床对夜灯”的读书人的感觉。按正常的顺序,那么应当是“独坐书床对夜灯,虚堂人静不闻更”。现在倒过来,先写感觉,后写感觉的主体,正是为了突出夜深人静的环境气氛。“虚堂”是视觉感受,“人静”、“不闻更”是听觉感受。诗人独坐书床,灯下苦读,不知不觉已到深夜,竟连更声也没有听到。短短两句,紧扣题目,把深夜室内的景象给写尽了。
关于绝句的章法,元人杨载的《诗法家数》认为:“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述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此诗前两句写夜深,也只是“平直叙述”,“从容承之”,其妙处正在于第三四句。诗人宕开诗境,转换空间,由室内而“门外”,妙在避实就虚,另辟新境。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春雪已经停了。远望天空,一弯残月挂在半山;近看门前,一溪流水悄然成冰。这一切都是在诗人夜读时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暗示时间的推移,夜读已久。“不知”二字,看似平淡,细细玩味,便觉相当传神,它如实地写出诗人久读后起身开门四望的瞬间感受,也透露了诗人夜读后安恬自得的心情。
王维《秋夜独坐》云:“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也是从视觉、听觉的感受,从室内、室外的不同侧面,来表现秋夜独坐时的空寂心情。但一写秋夜,一写春夜;一写上半夜,一写下半夜;一写坐禅,一写读书。二者具体内容和意境都不同。王维欣赏的是一种虚空感:静心默坐,听凭时光在自然界的变化中悄悄流逝。周弼自得的是一种充实感:灯下夜读,不负时光的暗转。尽管周弼描绘的重点也在于室内氛围和室外夜景,诗所烘托的却是一个勤奋好学的读书人形象。
(刘德重 顾伟列)
姚镛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希声,号雪篷,又号敬庵,剡溪(今浙江嵊州)人。嘉定十年(1217)进士。为吉州判官,擢守赣州,后贬衡阳。有《雪蓬稿》一卷传世。
访中洲
姚镛
踏雨来敲竹下门,荷香清透紫绡裙。
相逢未暇论奇字,先向水边看白云。
此诗题目名曰访“洲”,实是访人;虽是访人,诗中重点却是洲中景色;文字上虽从洲上景色着笔,而诗之情趣,则仍在主客之间对生活的默契,心情的交流。
全诗四句,初看似平淡易懂,实际上是深入浅出,亦即含意很深,而文字简明。诗人不于晴日来访友,而于雨天来。看来这踏雨情趣,亦如夜雪访戴。踏雨敲门,而且是竹下之门,则主人的胸怀可知。主客之间同此情怀,所谓“二三知己,不足为外人道”者,竟泄露春光为外人道矣。
荷花得雨,清香四溢,亭亭玉立之状可想。雨丝花香,令人心醉。此句虽是写自然景色,而诗人之精神世界亦如雨中荷花,于迷蒙中散其沁人清香。王国维曰:“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意谓诗中之景为情而设,原不存在离开人的感情作纯事物描写之艺术家及艺术品也。此句写敲门时所见,自有一种野趣生于笔底。
绝句以第三句为重,因于转折处能见出作者功力。转得好,才能承上启下;转得好,才能收得好,才能有警句。
说起“奇字”,那是扬雄的“专业”,所谓奇字,是一种异于小篆的字体,是一种不可以用六书偏旁推知的文字,今已失传。扬雄曾以奇字得祸,投阁几死,故稼轩词曾有“识字扬雄曾投阁”的话。姚镛这里的奇字实际上指的是学术探讨。从字面看,作者似乎有意在雨天来找主人谈些疑难问题的,但是,一种在诗人看来更为紧迫而重要的事情,使他无暇实现原来的意愿,只是同前来开门的主人急忙冒雨走向水边,看那雨中出岫的茫茫的白云。“未暇”与“先向”二语,看似轻松,实则很具急迫感。这种急他人所不急之务,正好刻画了他们的情操。
诗论家说:“诗人善道没要紧语”,诗人亦善作没要紧事。所谓要紧没要紧,正是诗人、艺术家不同于一般人之处,在一般人看来是没要紧的事,在诗人看来,却为要务。
论奇字已可算作“没事忙”,而有更先于此者,即“看白云”是也。陶弘景隐居山中,召之不起,齐高帝问其“山中有何佳处?”答诗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历代诗家对白云都有特定的感受,南宋的张炎甚至名其词集为《山中白云》。联系到南宋后期政治的腐败以及正人的被排斥情况,这第四句对现实不满之情,自在言外。
(孙艺秋)
冯去非
【作者小传】
(1192—?)字可迁,号深居,南康都昌(今属江西)人。淳祐元年(1241)进士。干办淮东转运司。宝祐四年(1256),召为宗学谕。
所思
冯去非
雁自飞飞水自流,西风不寄小银钩。
斜阳何处横孤簟,十二阑干一样愁。
这是一首语淡情浓,韵味悠远的好诗。作者冯去非,字可迁,号深居,南宋淳祐元年进士,曾任宗学谕之职。元人方回称其“诗峭健,晚颇深晦”(《桐江集·跋冯深居诗》)。可惜他的诗文流传到今天的并不多。
首句点明季节:是一个秋风萧瑟、北雁南飞的秋日。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景物,最易勾人离愁。游子望归雁而忆故里,思妇对秋风而念远人。诗中写大雁之去,不是“远飞”、“南飞”、“高飞”,而是“飞飞”,刻画出雁群南飞不已的情景。作者身当此境,目睹征鸿,心已随之远去,但恨无双翼,依然羁留他乡;水流不止,却偏偏无情,不能载我归舟,只是徒增一番愁苦。两个“自”字,使客观景物带上了浓厚的主观色彩,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怅惘之意,无可奈何之情。
既是思归不得,退而求其次,就盼望着得到一纸家书,更何况传说鸿雁有传书之能。可惜,就连这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也得不到。西风无情,吹来了无边愁思,却不解寄送书信。辛弃疾《祝英台近》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构思已颇奇特。冯去非的想象却更深了一层,盼西风在“带愁来”的同时,也能为他做件好事,但又终于成空。客观事物的无情再次和主观愿望形成强烈的对比。同时也为三四两句作好了铺垫。
“小银钩”,指书法的遒美,这里用来代替“书信”。语本白居易《写新诗寄微之偶题后》:“写了吟看满纸愁,浅红笺纸小银钩。”浅红的笺纸、秀劲的书法,再加字里行间充溢着深情厚爱。作者并未正面描绘他所思念着的那个人,但通过“小银钩”三字,她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当此秋风落叶之际,她究竟在做什么?可是在思念远方的亲人?作者极目天际,神驰万里,于是,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如下的图景:那渐渐西沉的夕阳,长长的日影,透窗而入,照着孤寂的床簟。“横孤簟”三字,既表现了日长难耐,时光流逝之慢,又包含了多少空床独寝的凄凉意味。而用“何处”两字一问,看似无理,却传达出天涯遥望,不胜茫茫的感慨之情。
长日空闺,凄清寂寞,闺中人究在何处?第四句才从室内的“孤簟”移向室外的“阑干”。这令人联想到古乐府《西洲曲》中的名句:“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作者只以“十二阑干”四字出之,便描绘了一位长日凭阑,脉脉凝眸的美好的女性形象。而“一样愁”又将浮想联翩之笔,归结到眼前,两地愁思,一样情怀。温飞卿词云:“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用以形容这首诗的意境,是很适当的。
(黄明)
叶绍翁
【作者小传】
(1194—?)字嗣宗,号靖逸,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其学出于叶適,与真德秀友善。诗属江湖派。有《四朝闻见录》、《靖逸小集》。
游园不值
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叶绍翁属江湖诗派,擅长写七言绝句,这首《游园不值》更是万口传诵。
这首诗的好处之一是写春景而抓住了特点,突出了重点。
诗人不是写一般的春景,而是写早春之景。早春之景,最有特征性的一是柳色,二是杏花。陆游的《马上作》说:“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用“杨柳”的金黄、嫩绿衬托“红杏”的艳丽,可谓善于突出重点;叶绍翁的诗,特别是第四句,也许是从此脱胎的。但题目各异,写法也不同。陆游以《马上作》为题,故由大景到小景,先点“平桥”、“小陌”、“翠霭”、“杨柳”等等,然后突出“一枝红杏”。叶绍翁则以《游园不值》为题,故用小景写大景,先概括大地“春色”于一“园”,强调“春色”不但满园,而且“满”到“关不住”的程度,其具体表现是:“一枝红杏出墙来”。陆诗和叶诗都用一个“出”字把“红杏”拟人化,但前者没有写明非“出”不可的理由;后者却先用“关不住”一“呼”,再用“出墙来”一“应”,把“一枝红杏”写得更活。
这首诗的好处之二是“以少总多”,含蓄蕴藉。例如“屐齿印苍苔”,就包含许多东西。仅就写景而言,“苍苔”生于阴雨,“屐”多用于踏泥,“苍苔”而“屐齿”可“印”,更非久晴景象。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说:“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则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叶绍翁看来也是从“春雨”声中听到了杏花消息,但他避熟就生,不明写“春雨”,却用“屐齿印苍苔”加以暗示。“春色”既已“满园”,而且“满”得“关”也“关不住”,那么进园去逐一观赏,该多好!然而就是进不去,只能在墙外看看那“出墙来”的“红杏”,而且仅仅是“一枝”,岂非莫大的遗憾!可是这“一枝红杏”,正是“满园春色”的集中表现,眼看出墙“红杏”,心想墙内百花;眼看出墙“一枝”,心想墙内万树,不正是一种余味无穷的美的享受吗?
这首诗的好处之三是景中有情,诗中有人,而且是优美的情、高洁的人。
题为《游园不值》,“不值”者,不遇也。作者想进园一游,却见不上园主人。那么主人是怎样的人呢?门虽设而常关,“叩”之又“久不开”,其人懒于社交,无心利禄,已不言可知。门虽常关,而满园春色却溢于墙外,其人怡情自然,风神俊朗,更动人遐想。
这首诗的好处之四是不仅景中含情,而且景中寓理,能够引起许多联想,从而给人以哲理的启示和精神的鼓舞。“春色”一旦“满园”,那“一枝红杏”就要“出墙来”向人们宣告春天的来临。一切美好的、向上的、生机勃勃的事物,都具有顽强的生命力,难道是墙能围得住、门能关得住的吗?
(霍松林)
登谢屐亭赠谢行之[1]
叶绍翁
君家灵运有山癖,平生费却几两屐?
从人唤渠作山贼,内史风流定谁识!
西窗小憩足力疲,梦赋池塘春草诗。
只今屐朽诗不朽,五字句法谁人追?
天台览遍兴未已,天竺山前听流水。
秦人称帝鲁连耻,宁向苍苔留屐齿。
乙庵是渠几代孙,登山认得屐齿痕。
摩挲苔石坐良久,便欲老此岩之根。
吾侬劝渠且归去,请君更学遥遥祖。
遥遥之祖定阿谁?曾出东山作霖雨。
乙庵未省却问侬,莫是当年折屐翁?
〔注〕
[1] 谢屐亭:在天竺山(今属浙江)。
诗词中常用古人古事题材以抒写作者的怀抱,寄托个人的理想。这首七言古体诗,通过对谢行之的同姓古人谢灵运平生志趣的描写,表达了诗人“身在江湖,心怀魏阙”,流连山林,又不甘于淡泊的矛盾心情。
全诗二十二句,可分两大段。从起句到“宁向苍苔留屐齿”,是第一段,综叙谢灵运的怀才莫展,肆意游遨,不肯混同于世的坎坷遭遇。
“君家”四句,开门见山,径直以“山癖”概括谢灵运“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的爱好。接着扣紧题目,以“平生费却几两屐”的疑问表示慨叹。灵运“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这句说他平生游山玩水,不知道穿坏了多少双木屐。他“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到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以上所引均见沈约《宋书》本传)。诗中“山贼”一语即从这里来。诗人借用“山贼”的称呼,以形容他的狂放。谢灵运轻蔑会稽太守孟顗,孟顗怀恨,告到朝廷,说他有“异志”,也就是说他想谋反。逼得他连夜赶到京城去申诉。幸而朝廷没有治罪,以“见诬”销案,不久就派他去做临川内史。诗人对谢灵运为了排遣政治上的不满情绪而表现出的狂放,认为是名士风流,对他因此不为当世所容寄予深切的同情。诗人似乎满怀着个人的身世之感,以“定谁识”的慨叹,喊出了蕴结在心底的不平。
“西窗”四句,极言灵运诗才之美,拈出《登池上楼》诗中名句“池塘生春草”,推崇他的“五字句法”冠绝一时。钟嵘《诗品》中引《谢氏家录》:“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诗中“梦赋”即用此典,意在渲染灵运的“学博才高”,并借以衬托下句的“屐朽诗不朽”。“屐朽”象征年光流逝,人事变迁,与谢诗的传诵千古相对照,突出了谢灵运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谢灵运在扭转玄言诗风,开创山水诗派方面,确实有卓越的贡献,他第一个把山水作为诗的主要题材,用清新的语言,摹写自然美,写出了不少“名章迥句”。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也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于此可见影响之深远。
“天台”四句,诗人以天台、天竺概括永嘉、会稽两郡的佳山胜水,说明谢灵运不管政事,一味探奇寻幽,浙东地区到处留有他的游踪。后被任为临川(今属江西)内史,到临川后,“在郡游放,不异永嘉”,以不恤民事,又受到监察官的纠举,被免官逮捕。被逮时他曾发兵抗拒,并赋诗明志说:“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表白自己与刘宋王朝的对抗,是为了忠于晋室。后被杀于广州。诗人也把这首《临川被收》诗中的话,作为灵运肆意游遨、“宁向苍苔留屐齿”的思想根源。刘裕代晋之后,旧朝的豪门世族和新朝的寒门士族虽然存在着矛盾,但谢灵运(他是东晋大将康乐侯谢玄的孙子)为了保持自己的显贵地位,曾竭力和新朝皇帝搞好关系,企图挤进权力中心,当初并没有“秦人称帝鲁连耻”的想法。少帝即位,谢灵运受到了排挤,从此政治形势的发展,越来越对他不利,他这才以恣情山水来消解心头的忧愁,以故作豁达来排遣仕途蹭蹬的苦闷。
从“乙庵是渠几代孙”到篇末是第二大段,通过诗人和谢行之的对话,揭示出诗人对仕与隐的看法。
乙庵是谢行之的别号。“乙庵”四句,以“认得屐齿痕”的想象,写行之沿着他祖先走过的山径攀登,以虚衬实,暗含着对山林生活的向往。然后进一步以“摩挲苔石”烘托出“老此岩根”的隐逸情怀,意与境和谐自然,给人以真切之感。
诗人没有直接宣示自己的理想,“吾侬”以下,借劝勉友人,搬出谢安东山再起的典故,表明文人走向山林,只不过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实际上仍然蕴含着待时而起的用世热情。“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之二)。即使是江湖派诗人也期待着“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书·说命上》),既不是像谢灵运那样任情狂放,落得一个悲剧性的结局,也不是纯然陶醉于岩谷野趣,没世而名不称焉。
本篇以登谢屐亭为触发点,从追忆谢灵运的生平事迹入手,引出对仕与隐的看法。全诗叙事明净,承转分明,尤其是以“屐”字的历史含义联结全篇,切题切意,一线贯穿,颇见匠心。虽然同一“屐”字在诗中五次出现,由于所取角度不同,故不觉重复,反而感到步步深入,印象深刻。古体诗用韵比较自由,可以随意转韵,容许邻韵通押。作者充分发挥了这一特点,能够不受多少拘束,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此诗或二句或四句一换韵,用陌、职、支、纸、元、御、麌诸韵,平仄韵递用,篇末二句用冬东韵促收,遒劲有力。晚宋诗人中,写出这样清拔的古风,的确是不多见的。
(李敏)
夜书所见
叶绍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节候迁移,景物变换,最容易引起旅人的乡愁。《文心雕龙·物色》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作者客居异乡,静夜感秋,写下了这首情思婉转的小诗。
草木凋零,百卉衰残,是秋天的突出景象。诗词中常以具有物候特征的“梧叶”,置放在风雨之夜的典型环境中,表现秋的萧索。韦应物《秋夜南宫寄沣上弟及诸生》诗:“况兹风雨夜,萧条梧叶秋。”就采用了这一艺术手法。
此诗以叠字象声词置于句首,一开始就唤起读者听觉形象的联想,造成秋气萧森的意象,并且用声音反衬出秋夜的寂静。接着用一“送”字,静中显动,引出“寒声”。在梧叶摇落的萧萧声中,仿佛含有砭骨的寒气;以听觉引起触觉的通感之法渲染了环境的凄清幽冷。
“寒声”是谁送来的呢?第二句方点出“秋风”。“月寒江风起”,来自江上的阵阵秋风,触发了羁旅行客的孤寂情怀。晋人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因思故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就辞官回家了。此诗作者耳闻秋风之声,牵动了旅中情思,也怅然欲归。这两句用“梧叶”、“寒声”和“江上秋风”写出了秋意的清冷,实际上是用以衬托客居心境的凄凉。再以“动”字揭出“客情”,情景凑泊,自然贴切,弥见羁愁之深。
三四两句,从庭内移到户外,来了个大跨度的跳跃。这两句是倒装句,按意思顺序,应该前后互移。诗人意绪纷繁,难以入睡,转身步出户外,以排遣萦绕心头的羁思离愁,但眼前的夜景又给他以新的感受。
“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谢朓《秋夜》)。那茫茫的夜色中,闪现在篱落间的灯火,不正是“儿童挑促织”吗?这种无忧无虑、活泼天真的举动,与诗人的凄然情伤、低回不已,形成鲜明的对比。姜夔《齐天乐》词咏蟋蟀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也是写的这种景象。清人陈廷焯认为这是“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白雨斋词话》卷二)。
这首诗也有这个意思。暗夜中的一盏灯光,在诗人心灵的屏幕上映现出童年生活的片断:“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张镃《满庭芳·促织儿》)。眼前之景与心中之情相遇合,使诗人陷入了对故乡的深沉思念之中。他以“篱落一灯”隐喻自己的“孤栖天涯”,借景物传达一片乡心,与“江上”句相关联,收束全篇,尤觉秋思洋溢,引人遐想。
这首诗先写秋风之声,次写听此声之感慨,末两句点题,写户外所见。全诗语言流畅,层次分明,中间转折,句似断而意脉贯串。诗人善于通过艺术形象,把不易说出的秋夜旅人况味委婉托出而不落入衰飒的境界。最后以景结情,辞淡意远,颇耐人咀味。和他同时的江湖派诗人许棐,在《赠叶靖逸》诗中说:“声华馥似当风桂,气味清于著露兰”(见《梅屋诗稿》),正可以用来说明这首诗的风格特征。
(李敏)
田家三咏
叶绍翁
织篱为界编红槿,排石成桥接断塍。
野老生涯差省事,一间茅屋两池菱。
田因水坏秧重播,家为蚕忙户紧关;
黄犊归来莎草阔,绿桑采尽竹梯闲。
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
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
叶绍翁流落江湖,浪迹荒村,无官无职的社会地位,使他易于了解农村生活。在这组诗里,他截取江南初夏农村的一个侧面,描绘野老农妇的生活状况,在逸兴野趣之中饱含着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第一首是写田园风光。随着诗人的脚步,且走且看,首先映进眼帘的是一道用木槿编织的绿篱,那上面正开着夺目的红花。蜿蜒的田埂小路伸向一间低矮的茅屋,在田埂断缺的地方,用石块排成的桥把两边连接着,茅屋的两边是种满了菱角的池塘。诗人用“红槿”、“断塍”、“茅屋”、“池菱”等具有时令特色和地方风味的景物,创造出清新宁静的境界,令人感受到一种“幽丽”之美。在写景中,诗人宕开一笔,夹入一句“野老生涯差省事”的咏叹。“差”是甚辞,有“最”、“颇”义。作者诗中习用此语,如“十年林下隐,差觉世缘轻”(《寓居》)。另一首《贵游》诗中亦有“林下幽人差省事,笔床茶灶便登舟”之句。“差省事”即“最省事”,表面上是写野老生活欲望单纯,安于淡泊,实际上却是慨叹野老“无力买田聊种水”(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的清苦。作者的思想感情,往往通过他的审美观念折射出来,在他所选择描绘的景物中融汇着他自己的意趣,所以有人说:“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诗人刻画的野老生涯,自然染上了个人的感情色彩,反映出他幽独自赏,超脱尘俗的情志。一种被弃置不用的才士心绪,萦绕在红槿断塍之间,表达了诗人难以直言的衷曲。
第二首写农事活动。一句一景,好像是由一个个镜头组接成的电影,镜头拉过,农村生活的图景就展现在我们眼前。“田因水坏秧重播”,揭出劳动生产的场面。“重播”一语渲染了忙碌的气氛,与“野老生涯”相呼应,显示出稼穑的艰辛。田里忙,家里也不清闲,“家为蚕忙户紧关”,关门闭户是因为养蚕期间,禁忌生人进门。明谢肇淛《西吴枝乘》:“吴兴以四月为蚕月,家家闭户,官府勾摄征收及里闬往来庆吊,皆罢不行,谓之蚕禁”(《说郛续》卷二六)。诗人没有多费笔墨摹写养蚕的劳作,而是运用环境烘托的艺术手法,以“户紧关”喻写“蚕忙”,化繁为简,让读者通过想象去补足。
接着诗人变换角度,把镜头推向空阔的软草平莎,又把读者的视线引向闲放着的竹梯,在紧张繁忙的氛围中映现恬然闲静的场景,体现出农村生活的节奏。尤其是用颜色字联成偶句,归来的“黄犊”和采尽的“绿桑”,黄绿相融,动静对比,点缀出一幅明丽和谐的图画,给人以优美的艺术享受。
四句分写四景,仿佛诗人行吟其间,从野外到农家,近看远望,变化而不板滞。由于空间的不断转换,调动了读者的视觉,增加了移动感,造成身历其境的艺术效果。
第三首写农妇的勤劳和俭朴。作者选用“抱儿”、“送饭”两件最能表现妇女辛劳的事,以少概多,勾勒出淳朴的农村妇女形象。农村妇女整天忙碌,无暇打扮自己,只能在烧饭的间隙,拌和灶头的烟灰,描画一下自己的鬓角。“画鬓”是宋代妇女流行的妆饰,苏轼就曾用“双鸦画鬓香云委”的诗句形容妇女的头发样式。诗人在这里捕捉在灶间用灶灰画鬓的情景,表现农村妇女爱美而又无力购买粉黛,只得用灶灰代替,用意是很深的,读者可吟味其中蕴含着的社会意义。
三句笔锋一转,诗人以“争信”的疑问句式,加强语势,表明了爱憎。再用“春风”衬出“红袖女”,为“正秋千”作铺垫:天朗气清,春风吹拂,牵动了“红袖女”的玩乐之心。“绿杨庭院”紧承上句,借地点交代“红袖女”的高门闺秀身份,然后推出“正秋千”的游乐场景作结。意境既出,便戛然而止,给读者以想象的余地,韵味特别悠长。
白居易《代卖薪女赠诸妓》诗:“一种钱唐江畔女,著红骑马是何人!”此诗构思造意与白诗相近,可能受到它的启迪。
作者用通俗浅近的语言,描写农村生活,充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讴歌田家的辛勤劳动,注入了诗人关念民生的真挚感情,亲切动人。末句把抽象的思想化为生动的形象,讽喻之意,自在其中,在宋代田园诗中不失为上乘之作。
(李敏)
武衍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朝宗,号适安,汴(今河南开封)人。工诗,与戴复古、刘克庄交游,同属江湖派诗人。理宗淳祐元年(1241)自序其集。有《适安藏拙余稿》《适安藏拙乙稿》。
柳枝词
武衍
灵和殿里最风流,三月飞花满御楼。
换得玉人眉样巧,一春浑不下帘钩。
《柳枝词》的形式类似七绝,内容大多与杨柳有关,或吟咏杨柳本身,或借有关杨柳的典故来歌唱古今之事。这首《柳枝词》是借咏柳来写宫女之怨。
开头两句,交代环境与季节,写杨柳婀娜多姿,杨花轻柔纷飞之态。首句“灵和殿里最风流”,既点明帝宫的特定环境,又巧妙引出“灵和柳”的典故。“灵和殿”,是南齐武帝萧赜的宫殿名,因种有垂柳而享有盛名。《南史·张绪传》:刘悛之为益州刺史,向朝廷献“枝条甚长,状若丝缕”的蜀地之柳,齐武帝将它种在灵和殿前,赏玩不已,赞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张绪是齐武帝的宠臣,吐纳风流,甚得武帝的赏识。此句用“灵和殿”逗出“灵和柳”,出语简约而含蓄;以“风流”状杨柳柔枝披拂,临风曼舞的可人之态。“飞花”即柳絮,也称杨花。“满”字,写尽杨花随意纷飞之状。“御楼”承接“灵和殿”,指帝居。这两句全是写柳,妙在诗中未现柳字,但是柳枝袅娜,柳絮飘飞之态,跃然纸上。诗人开笔写柳,目的是用柳来与人相比,领起下文:由杨柳受到齐武帝的赏爱,暗衬宫女未受君宠,言宫女命运不如杨柳;由春来杨花到处飞,暗衬宫女被幽禁,失去自由,命运不如杨花。构思巧而韵味长。
三四两句,以深婉的笔触,富有特征的画面,描摹了宫女欲得君王宠幸而终不可得的幽怨凄清的心境。“换得玉人眉样巧”,刻画了宫女临镜梳妆的意态。“女为悦己者容”,宫女修饰打扮,是希望能以自己妍丽的容貌赢得君王的欢心。“眉样巧”,是巧眉样的倒装。春柳之叶,纤细秀美,古代诗文中常以“柳叶”来形容女子眉之美。这位宫女最后是否受到君王的宠幸呢?诗人用“一春浑不下帘钩”这一委婉的方式作了回答。这个结句,意味深长,隐隐地透露了宫女的哀怨。诗人以凄婉的笔调,浑成的语言,比兴的手法,让读者自己去体味画外音。帘外是飞絮漫天,一派骀荡春光,而楼头春色不到,冷落孤寂。“浑不下”三字,其情至苦,其言至哀,指宫女楼头没有春天,不言怨而怨自在其中。
此诗深婉含蓄,情思绵邈,格虽不甚高,但有神韵,颇得晚唐温(庭筠)、韦(庄)诗的胎息。
(沈晖)
宫词
武衍
梨花风动玉阑香,春色沉沉锁建章。
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多少年轻女子被掠(美其名曰“选”)进皇宫,终身禁锢于宫墙之内,青春活活葬送。这是古代女子的悲剧。古典诗歌中描写宫廷生活的“宫词”,常取此为题材,为不幸的宫女倾诉苦衷。武衍这首宫词,以深惋之笔,借景托情,描写宫女被禁锢的悲哀和渴望自由而不可得的怨恨之情。
诗从描写宫苑春色起笔。春天是万紫千红的美好季节,可是宫苑里却“春色沉沉”,一片沉寂;只有那雪白梨花飘舞于阑干阶砌,更显宫禁之凄凉。建章,汉宫名,后泛指宫阙。“春色”,是妙语双关,既是指自然美景,也是喻宫女的青春。“锁”,则是诗眼。满庭春色,闭锁于高墙之内,无由泄漏;宫女的华年,也锁于重门之内,白白消逝。由这“锁”字,自然地引出下面两句:“唯有落红官不禁,尽教飞舞出宫墙。”“出宫墙”,这是宫女的愿望,因此那落花“飞舞出宫墙”的眼前之景,特别触动她们的心,她们恨不得立即变成落花,飞舞而出。落花在这里不仅起了引情作用,也起了对比衬托作用:落花飞出,无从禁止,而自己身锁重门,插翅也难飞,人不如花。“唯有”一句,更暗示宫禁森严,无处不戒备。“禁”字与上句“锁”字相呼应,更烘托出宫女的不自由。
此诗构思精巧,写宫女之怨,但并未点出宫女,也没有着一“怨”字,只勾勒出特定景物的情态和气氛,引起读者必然的联想,使读者“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钱锺书《管锥编·谢赫〈古画品〉》语),有心领神会之妙。此外,诗人以比和赋相结合。以春色喻佳人之年华,以落红飞舞出宫墙反衬宫女的身不由己,这是“比”的手法。后两句用“唯有”、“尽教”等字眼直抒胸臆,又是“赋”的手法。诗意既婉曲又显豁,很有唐人风味。
(何庆善)
秋夕清泛
武衍
弄月吹箫过石湖,冷香摇荡碧芙蕖。
贪寻旧日鸥边宿,露湿船头数轴书。
这诗是诗人秋夜泛舟游石湖的即兴之作。石湖在今苏州市西南,通太湖,连横塘,接胥门运河,风景秀丽,历来为文人雅会胜地。诗人正是怀着雅兴来游此湖的。
诗从描写石湖夜景和诗人雅兴起笔:“弄月吹箫过石湖,冷香摇荡碧芙蕖。”秋月玲珑,湖光潋滟,小舟在碧荷丛中穿行;坐在船头的诗人,吹着箫,观赏着湖上的皎皎明月,品尝着清风送来的缕缕荷香……这该是多么迷人的境界啊!这里,“弄月吹箫”的诗人,已经与明月、湖光、小舟、碧荷交融在一起,和谐地组合在这幅天然画图之中了。这两句用字精妙,“冷香”的“冷”,不仅突出了芙蓉出水之香的特色,也使我们感到秋意,与诗题“秋夕”相呼应。“摇荡”一词,尤其传神,不仅显示出“碧芙蕖”在清波中摇曳多姿的倩影,也把小舟之荡漾、月光之浮沉、箫声之起伏以及诗人心情之激荡,一齐活脱脱地表露出来,使整个画面分外有情韵。
诗人此行难道仅仅是欣赏湖上夜景吗?
诗的第三句作了巧妙的回答———“贪寻旧日鸥边宿”。“旧日”,暗示诗人是故地重游。鸥,语本《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沤即“鸥”)所以后人以“鸥边”、“鸥盟”喻隐居。可见诗人此行是为了寻访旧日栖隐之所。“贪”字表明他寻访心切。“露湿船头数轴书”,见诗人寻觅旧踪,流连忘返。“露湿”,说明夜已很深。这里不说露湿衣襟,却说露湿船头数轴书,表明诗人一编在手,啸傲湖山的自得之乐。
这首小诗句句入画,字字传情。诗人善于摄景,融情于景,寥寥几笔,情态毕露。清人方蕙嵒盛赞武衍绝句:“摹写景物,吟咏性情,多有可笔于丹青者。”(《适安藏拙稿·跋》)这首诗便是一个例证。
(何庆善)
赵希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谊父,汴(今河南开封)人。宋太祖九世孙。喜读书能文,宝庆间颇著诗名,江湖派诗人。有《抱拙小稿》。
次李雪林苕溪寄来韵二首
赵希
云散烟收渺渺秋,蛩声四壁起新愁。
西风万里乾坤眼,不到斜阳十二楼。
风梧声里万家秋,一片吟心不著愁。
夜半酒醒银烛冷,月移凉梦过西楼。
这两首次韵诗的韵脚是李雪林由湖州(苕溪)寄来的。诗人将此情况作为诗题,其实便也等于是无题诗了。两首诗如同两组小镜头,分别摄下了诗人在一个秋日的傍晚与入夜后的身影。
第一首写的是傍晚。以时间顺序而言,似应把第二句提前。亦即诗人先是在室内听到四周墙根下,此伏彼起的蟋蟀的唱和声。“蛩”,蟋蟀。这声声不断报道着秋已来临的寒蛩声,也许使诗人想到了“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的意境吧,所以,本已情怀欠佳的诗人(由“新”字中可以味得),心中隐隐然地,又产生了一种似悲秋非悲秋的新愁。然而,诗人是比较善于转移自己情绪的,他步出房外,举首仰望天宇,但见悠远的天宇,云散烟收,秋高气爽,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迎着西风,诗人又放眼万里天地。“万里乾坤眼”自老杜《春日江村》中“乾坤万里眼”而来,然意思已变。天下形势尽收眼底,心境更自开朗了。那边斜阳下,高耸着豪门的层层高楼(十二楼),诗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他不愿意正看它。不到,意即不看。此时,原先占据在他心中的愁云,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首似乎是第一首的续篇,时间是由入夜到夜半。夜晚,秋风刮得更紧了,梧桐叶在风中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之声。千家万户都被笼罩在这浩瀚无边的秋意之中。饮罢酒,就着烛光,诗人铺开白纸,准备挥毫赋诗。其时心中之愁既然早已不知去向,那么眼下胸中之诗情洒落在纸上,便也全然不见愁了。兴尽入寝,直至半夜,酒力发散,方从梦乡中醒来。睁眼一看,桌上银烛早已熄灭。恍恍惚惚的,诗人记得自己曾在这耀眼的(梦中觉着)月光下,做了个梦,如今从梦中醒来,再寻这秋月,却见这冰凉的月光早已移过了自己所身处的这个西楼。
将这傍晚、夜晚两组小镜头衔接起来,追踪诗人活动的身影,可以发现,诗人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写出了他的心境由抑郁到逐渐开朗的过程。这一过程,又是交织在对秋气、秋意、秋声的描绘及其感受上,因此,诗境显得朦胧而颇耐人吟味。
(周慧珍)
次萧冰崖梅花韵
赵希
冰姿琼骨净无瑕,竹外溪边处士家。
若使牡丹开得早,有谁风雪看梅花?
赵希,在理宗宝庆年间(1225—1227)“颇著诗声”,但传世作品不多,有《抱拙小稿》一卷,诗不及百首。后人评论他的七绝“尤觉瑰妍有态”,是江湖派诗人的流亚。这首《次萧冰崖梅花韵》是唱和之作,但萧冰崖的《梅花》原韵已亡佚,无从比较,所以只能从和诗本身来体味了。
首句“冰姿琼骨”描摹梅花的形态,与毛滂的“冰肌玉骨终安在,赖有清诗为写真”、陆游的“广寒宫里长生药,医得冰魂雪魄回”,词语相类似。冰、琼等字无非是形容梅花的晶莹剔透,紧接着一个“净”字,便概括了这种特性。首句虽起得平淡,但十分贴切。
第二句写梅花开在竹篱外、小溪边这些清幽的处所。古来咏梅诗何啻千百,而梅花绽开的地点,在诗人笔下却是迥异的。杜子美见梅而起客愁,他吟咏的梅花开在江边(雪树元同色,江风亦自波);王介甫以梅象征高士,他笔下的梅花僻处墙角(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陆放翁孤芳自赏,他词中的梅花便落寞地立在驿站断桥(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这首诗写梅花开在高洁的处士之家,暗用林逋典故,自然也有其感慨和喻义。这一句以映衬的笔法,不正面写梅而梅花的身份自见。
第三四句是全诗精神所在。诗人从反面着笔,忽发奇想,提出牡丹与梅花孰早孰迟的设问。是啊,倘若牡丹花开早于梅花,姚黄魏紫,国色天香,观者如云,趋之若鹜,又有谁会顾及幽香一缕、寂寞零落的梅花呢?如此一设一问,诗人心中一股落落寡合的牢骚便跃然纸上。赵希的生平今天已不可详知,从这首诗看来,恐怕作为宗室后裔的他也是颇有些抑郁不平之气的。但是,诗的意味并不止于此。牡丹虽好,毕竟不可能开在梅花之前;早春凛冽的寒风中,能够斗艳吐芳的,毕竟只有冰姿玉骨的梅花。于是乎,这种冰清玉洁的名花,终于受到人们的青睐,不惜冲风踏雪,来相寻访,它真正的标格和价值于兹乃见,赵氏咏梅的真正用意亦于兹乃见。这种欲扬故抑的方法,曲折变幻,比平铺直陈的赋法更具感染力。而读者在咀嚼之余,自能体会到第一、二句看似平淡,但所起的铺垫作用,却不可小觑。
自古咏梅佳句,层出不穷。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形容尽致;齐己的“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意境清丽。这首诗虽无此类警句,但它宕开一层,与牡丹作比,一句反问,两层波澜,使读者兴到神驰,联想到一定的哲理,含蓄隽永,是很耐回味的。
(蒋见元)
俞桂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晞郄,号渔溪,仁和(治今浙江杭州)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曾出守海滨。与吴仲孚、陈起诗文相往复,同为江湖派诗人。有《渔溪诗稿》。
过湖
俞桂
舟移别岸水纹开,日暖风香正落梅。
山色蒙蒙横画轴,白鸥飞处带诗来。
在一个天初暖、日初长的好时光,诗人乘小船过湖,诗兴油然而生,不觉身心俱适。在怡然自得之余,又将过湖时难忘的景象摄入笔底,写下了这首《过湖》诗。
前两句写过湖离岸时的情景。“落梅”,见出已是初春;“日暖”,当是上午日上三竿之后。天气暖洋洋的,和风播散着花香,时而可以见到疏淡的梅花悄悄飘落。正是这时候,诗人乘坐的小船划向对岸,湖水漾起了一个又一个涟漪。
从前两句中,尽管也可以体会到诗人心情的怡悦,但主要是初步的景物描写,为进一步描写作铺垫。后两句是诗中的警句。“山色蒙蒙”,令人想起苏轼咏西湖的名句“山色空蒙雨亦奇”(《饮湖上初晴后雨》)。当然,这里的“蒙蒙”并非由于下雨,因为前面已交代了“日暖”。“蒙蒙”的景象,当是由山间云气造成。进入山中,“空翠湿人衣”(王维《山中》诗),远远望去,是雾蒙蒙的一片。“横”字是说山色蒙蒙的景象在横向上展开,与姜夔写西湖景色的“山横春烟”(《角招·为春瘦》序)类似。但“春烟”似较轻淡缥缈,而“蒙蒙”显得更模糊恍惚。美有明朗与朦胧之分,如火榴花与雾中之花,各有情致。诗人在游湖时所见山色,正是一种朦胧的美。这种朦胧的美,如同戴上面纱的少女,逗人想象。诗人捕捉到了生活的美,但并不满足,又以图画作比。图画是画家对现实生活的再创造。在诗人看来,眼前这蒙蒙山色,正似一幅画轴。末句可说是点睛之笔。晴空下,湖面上,山色如画,忽有白鸥翩翩飞来,诗情即时涌现。苏轼赞王维诗曰“诗中有画”(《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赞其画曰“画中有诗”(同上)。而俞桂此诗的后两句,兼有王维诗、画艺术之胜:诗中有画,画里套诗,境界十分优美。此句更佳之处在于:不说对景而生诗情,却说白鸥带诗而来,更有诗家所谓活泼的鸢飞鱼跃、天机自得之趣。
(陈志明)
送人之松江
俞桂
西风萧瑟入船窗,送客离愁酒满缸。
要记此时分袂处,暮烟微雨过松江。
离别多种多样,别情或深或浅,因而表现别情的诗作也是千姿百态。俞桂的这首自有它的特点。
“西风萧瑟入船窗”点明节候(秋天)、送别地点(船上),并为下面写离愁张势。
第二句意味很深长。刚才西风萧瑟的一派动感到此戛然而止。“送客离愁酒满缸”,一团凝重、一片沉寂,两人对坐,滴酒未沾,心心相印却默默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沉默中蕴藉着深厚的情谊。此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留下一段空白供他们体味往日的友情、今日的别情、来日的思念之情。情绪万种,使人肠断。“别绪静愔愔,牵愁暗入心”(韩偓《别绪》),又加之“萧瑟西风”、“暮烟微雨”,心情更觉沉重,以致准备好的一大杯酒仍然满满的。
酒能消愁,亦能忘忧,所以前人许多送别诗都写到饮酒,俞桂和友人原本也想以酒消愁,可是“借酒消愁愁更愁”,那深深的离愁,又怎能排遣?相对无言之后留下的是双方刻骨铭心的记忆。
行时已到,“兰舟催发”,眼看就要分别,千言万语凝聚为一句:“要记此时分袂处”。要,时时,总要的意思;分袂代指分别。别时所见颇多,为什么单单要记住“此时分袂处”呢?因为友人自此远去,孤独自此开始。
最后一句余音袅袅,凝聚并深化了别时的所有感情。诗的头句是渲染别时的环境气氛,用“西风萧瑟”潜露出离别的凄切之情,尾句则是以默默作结。然正惟默默,才使离情更无法收束。“西风萧瑟”已自寂寞凄清,怎奈还有漠漠暮烟、蒙蒙微雨,一直追逐着孤独的友人悠悠远去。一片凄楚空蒙,真有点使诗人难以自持了。
这首送别诗读来使人有黯然魂销之感,不像李白“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送孟浩然之广陵》)那么俊爽可喜,以浓丽的春色为背景,虽写离别但不伤悲;也不像高適“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那么乐观旷达,以开朗的胸襟、豪迈的语调一扫离愁;倒很有些王维“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送沈子福归江东》)的情致,然而却更为凄楚凝重。
(梁瑞玲)
安如山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汝止,广汉(今属四川)人。善击剑,左右射,读经史百氏之书。端平元年(1234),安抚曹友闻辟掌书记,不起。后东下,老于会稽。
曹将军
安如山
将军精悍姿,齿齿碎铁石。
在昔童稚中,但闻饱经术。
纵横骋柔翰,[1]丹雘间金碧。[2]
有司塞明昭,敝邑屈词伯。
芹香春水生,冠玉侍重席。[3]
脱略章句陋,搜抉穷理窟。
未及文化成,其如王土窄!
丈夫报主怨,岂必蒙清秩。
苍然请去位,满面秋栗烈。
纠合熊虎群,旌旆扬广陌。
正当摩厉间,一鼓拔劲敌。
屯兵沔水源,千里斧。[4]
浩荡排烟旻,西极安屼嵲。
奈何国无人,腐儒秉旄钺。
赏予入私门,金汤授盗贼。
公时奋臂争,反遭献玉刖。[5]
三军视马首,恸哭天下壁。
功成坐龃龉,愤怒须插戟。
中宵拔剑赴,肃肃整劲翮。
吐气风云生,搴旗陷坚列。
贯穿死生地,蹀血天地黑。
势虽众寡悬,形未雌雄决。
路穷断首尾,众尽乃手格。
岂知龙虎逝,黯淡山川色。
百万尚震惊,呜呼死诸葛。
长城但自坏,千古痛稠结。
肉食无远谋,野史有直笔。
酒酣歌节士,皛皛霜月白。[6]
〔注〕
[1] 柔翰:毛笔。
[2] 丹雘:油漆用的红色颜料。
[3] 重席:古代的坐席,以多寡分尊卑。因而重席指被人尊敬的人。
[4] :同截。:犹言察察,这里是鲜明的意思。
[5] 献玉刖:指卞和献玉反遭刖刑的故事。
[6] 皛(xiǎo)皛:皎洁。
曹将军即曹友闻,宋末同庆府(治所在今甘肃成县)栗亭县人,字允叔。宝庆二年(1226)进士,初授绵竹尉,改辟天水军教授。元军南下,曹友闻在秦填、同庆、阶州、青野原、阳平关、仙人关等地的战斗中表现了高超的军事才能,为南宋赢得了一连串的胜利,因而被授予眉州防御使、左骁卫大将军、利州驻扎御前诸军统制等一大堆头衔。不久,在保卫大安的战斗中,由于不懂军事的制置使赵彦呐一意孤行,置友闻于强敌之下,力战,死之。安如山的《曹将军》既是一篇用诗歌形式为他写的传记,又是一首英雄主义的颂歌。其中不少生动、详细的描写还可补史书记载之不足。
全诗分四段。
开头到“搜抉穷理窟”为第一段,写友闻同元军交手以前的生活。这一段的结构十分巧妙。从时间、经历着眼,每六句各成一层:前一层写步入仕途之前,后一层写从政以后。但另换一个角度看,则第一、二句与其下十句各成整体:前两句写友闻的武将风貌,后十句写他的学问文章。若按后一种结构方式理解,那么第七、八句中的“塞”字、“屈”字就十分重要———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曹友闻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带兵杀敌的良将,现在却只能作一名教导诸生、掌管课试的教授,这中间有对友闻文章经术的褒奖,又有对其不得任用的惋惜,自然还为下文的描写作了极好的铺垫。
“未及文化成”到“西极安屼嵲”为第二段,写友闻在同庆、阶州一带战斗中的不凡身手和赫赫战功,照应首句的“精悍姿”。这一段抛开具体战役,而以高度概括的笔触突出曹友闻的种种品质,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为国尽忠、不图名利,韬略在胸、指挥若定,威风凛凛、善于克敌制胜的指挥官形象。具体描写中有肖像(“满面”句),有议论(“丈夫”两句);有战前的切磋(“正当”句),有战时的场面(“纠合”两句),也有休战时的军容(“千里”句);有关于胜利的描写(“一鼓”句),还有对胜利后形势的展望(“浩荡”两句),写得充实整炼而又极尽变化,深得诗歌叙事之三昧。
“奈何国无人”至“千古痛稠结”为第三段,详写大安之战与曹友闻的壮烈牺牲。当时元军进逼蜀门,赵彦呐传檄曹友闻据守大安,以保入蜀要道。友闻驰书彦呐说:“沔阳,蜀之险要,吾重兵在此,敌有后顾之忧,必不能越沔阳而入蜀。又有曹万、王宣首尾应援,可保必捷。大安地势平旷,无险可守,正敌骑所长,步兵所短,况众寡不敌,岂可于平地控御。”但是,“彦呐不以为然,一日持小红牌来速者七。”(《宋史·曹友闻传》)曹友闻不得已,只好移兵大安。战斗中他虽巧用计谋,但终因寡不敌众,结果全军覆没。在关键时刻,友闻面对强敌,“极口诟骂,杀所乘马以示必死”,最后与弟曹万同时殉难。这第三段又可分三层理解:“奈何国无人”到“愤怒须插戟”写驻兵大安、沔阳之争,只是诗中舍弃了争论过程的叙述,而用人物形象的塑造生动地判清了是非。诗中写赵彦呐采用了层层深入的方法:首言“腐儒”,还不过只是个不懂军事的糊涂虫;继言“赏予入私门”,则暴露了他趁国难以肥私的丑恶灵魂。让这种人来“秉旄钺”,“金汤授盗贼”自是必然结果。诗人用赵彦呐的形象,客观上还揭露了南宋末年军界的现实。对于曹友闻,这一层里仅用一个动作描写(“奋臂争”)、一个外貌刻画(“须插戟”)和一个群众场面(“三军”二句),便深刻揭示了一个有才能的军事将领在这种极难处理的时刻的内心世界。从“中宵拔剑赴”到“众尽乃手格”写战斗场面。这一层同第二段对战斗的描写形成强烈对照:第二段写胜利,因而有一股不可阻挡的豪迈气势;这一层写失败,所以处处潜伏着悲凉的阴影。比如,同是写友闻,第二段说“苍然请去位,满面秋栗烈”,写得主动、坚定、胸有成竹;这一层说“中宵拔剑赴,肃肃整劲翮”,则更多地表现了他怀愤上阵的情态和以死报国的决心。又如,同是写战争,第二段说“正当摩厉间,一鼓拔劲敌”,情绪是那样昂扬;这层说“贯穿死生地,蹀血天地黑”,天地也为之变色。“岂知龙虎逝”以下六句写主人公殉难。这六句中三句取比,三句抒情。在叙事将终之际,在主人公牺牲以后,诗篇改用这种饱含感情的笔墨,是很能打动读者的。“死诸葛”用诸葛亮死后三军百姓痛哭的故事,“长城坏”用檀道济临死前自称“万里长城”事。诸葛亮为蜀国重臣,曹友闻镇守蜀门正如南宋长城,所以诗中用这两个典故是非常贴切的。
“肉食无远谋”以下四句为第四段。这一段用议论的方式结束全篇,继承了《史记》以来在传记之后加写“赞语”的传统,既抒发感想,又表明写作意图,是叙事诗的结尾法。“肉食”句用《左传》庄公十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典故。诗人把“肉食”与“野史”并提,表达了对赵彦呐一类在位者的鄙视和自己写《曹将军》诗的意图。末二句一方面用酒酣作歌、仰首望天稍稍松弛气氛,一方面又让读者在掩卷之后进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境地。
我国古代叙事诗一般都具有以下特点:篇幅短小,只述写故事的大略梗概,抒情性强。这首诗正继承了这一传统。不同的是常见的叙事诗由于篇幅限制,总是截取生活的一个片断作为表现对象,而此诗独能在二百八十字中概括主人公的一生,并且运用多种表现手法,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既完整又丰满,这在宋人的叙事诗中是罕见的。
(李济阻)
乐雷发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声远,号雪矶,舂陵(今属湖南宁远)人。宝祐元年(1253)特科第一。授馆职,四年以病归。长于诗赋,有《雪矶丛稿》。
逃户
乐雷发
租帖名犹在,何人纳税钱?
烧侵无主墓,地占没官田。
边国干戈满,蛮州瘴疠偏。
不知携老稚,何处就丰年?
这是一首咏事诗。叙写南宋王朝内外交困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和困苦。诗人乐雷发写此诗的时代,正值北方新兴的蒙古帝国灭金之后举兵南下,及南宋王朝政治、经济濒临崩溃之际。诗人抨击并揭露了南宋王朝在此危急之秋的苛政。
诗以“逃户”为题,以“逃户”为线索,在全诗中却未写一“逃”字;但诗人深沉的笔触已写出“逃户”的奔亡情景,以抨击时政之弊端。这种手法,是诗人的匠心所在。
诗的开首两句说:“租帖名犹在,何人纳税钱?”交租的名册还留有“名”,但“纳税钱”的人呢?暗示人们:“纳税钱”的人已经“逃”了。浓墨重笔,读后心情为之一沉,“纳税钱”者“逃”向哪里?为什么要逃亡?引人深思,引人寻觅,为读者设下了“悬念”。
诗人的心情是沉重的,抬眼望去,大地广袤,荒漠无垠……。诗人沉沉地、慢慢地在画轴上下笔:“烧侵无主墓,地占没官田。”无主墓地一座连着一座,被野火吞噬着,诗人虽着墨不多,而户主逃亡后乡里一派荒凉破败景象,则宛然在目。农民如不是迫不得已,岂会逃离世代居住的家乡?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他们逃亡呢?
诗人没有明说,然而首联的“租帖”、“纳税钱”却透露了其中消息。原来是横征暴敛压得人民喘不过气来,除逃亡外别无出路。当时贾似道当权,成立官田所,括民田为公田。公田的租税远过于私田,农民因而纷纷逃亡。“地占没官田”,即此弊政的写照。
但是他乡的情形又是怎样呢?颈联“边国干戈满,蛮州瘴疠偏”二句回答了这一问题。蒙古军步步进逼,南宋所辖只南方一隅之地,故云“边国”、“蛮州”。即使在这一隅之地,也是烽火遍地,即“干戈满”。南方刀耕火种的“瘴疠”之地,平时自顾不暇,如今又来了那么多“逃户”,境况又将如何呢?
于是,引出了最后两句“不知携老稚,何处就丰年”,和首联相呼应。至此,全诗达到了高潮。诗人对人民的同情之感,对苛政的愤激之情也达到了极点。
乐雷发的诗颇受江湖派的影响,然而也不尽然。从此诗看,风格雄伟,情调激昂;特别是他处在南宋末年朝政腐败、经济凋敝的危急之中,能有同情人民、忧虑国家、鞭挞当政的正义感,确是值得褒扬的,在宋末小家之中比较突出。宋后期,五律诗好的不太多,此诗语言质朴、意境浑厚,继承了杜甫以来的优良传统,没有江湖派通常的纤巧之病。
(卢文周)
送丁少卿自桂帅移镇西蜀
乐雷发
琼海收兵玉帐闲,又移斋舰泝涪湾。
三边形势全凭蜀,四路封疆半是山。
魏将旧闻侵剑阁,汉兵今欲卷函关。
细倾瑞露论西事,想在元戎指顾间。
南宋理宗绍定六年(1233)蒙古军围攻金之南京(今河南开封),次年宋和蒙古军又联合攻金。金主完颜守绪逃至蔡州自缢,金朝灭亡。
其时,宋和蒙古暂时还没有处于敌对状态,这便带给南宋朝野相当一部分人以恢复希望。于是在端平元年(1234)六月,理宗即接受赵范、赵葵的建议,乘中原空虚,发兵三京(宋三京为:东京开封府,南京应天府〔商丘〕,西京河南府〔洛阳〕)。这首诗第六句后原注:“时会有三京之役”,即指此。正当此时,丁黼(字少卿)由桂州调任成都制置使,乐雷发便写了这首诗送他。
首联写丁黼从桂州调到四川。琼海,泛指今广东、广西一带,玉帐即征战时主将所居的军帐,斋舰是一种较大的舰船,涪,水名,即涪江,又名内江,在四川境内。丁黼由桂州从东南移舰入蜀,所以诗中说泝(“溯”的异体字)。这一联用“闲”、“又”等字眼把桂、蜀两地联系起来,含有丁黼已获战果将再立新功的意思,为下文叙写作了铺垫。
颔联紧承第二句,由丁少卿入蜀导入对四川的描述。前一句写蜀地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三边”,等于说边界。当时的四川由于远离都城临安,又为山川阻隔,是南宋西部边防最薄弱的地区,金兵曾多次进攻四川,所以诗中说“全凭蜀”。后一句写四川的地理特点,“半是山”三字,不仅极精练地概括了这里的山川形势,而且用天险可守为上文的“全凭蜀”之议提供了依据,使守卫四川的丁黼到职后的作为非常突出地显示了出来。
颈联顺接第四句,说丁黼西行胜利可待,兵发三京指日可下,申足了颔联诗意。“魏将”指三国时魏将钟会,他曾试图通过剑阁入蜀,结果被蜀将姜维打败。“汉兵”指汉王刘邦之军,刘邦曾带兵先发夺取函谷关,成功地阻止了项羽的进军。上句用“闻”写外敌侵蜀失败,下句用“卷”写汉兵夺关成功,用典用字都极为得体。
尾联点明送行主题。瑞露是一种酒名,这里代指美酒。西事,有关西方之事。《南史·乐蔼传》载:“永明八年,荆州刺史巴东王子响称兵反,及败,焚烧府舍,官曹文书一时荡尽。齐武帝见蔼,问以西事,蔼占对详敏,帝悦,用为荆州中从事,敕付以修复府州事。”本篇用“西事”一词,既以乐蔼比丁少卿,有嘉奖、推赞意,又从地理位置上切合蜀川,同末句联系起来,意思是说西蜀之事在丁少卿的指顾之间即可治好———使诗中对丁黼寄托重望的主旨得到有力的收束。
这首诗写在金亡以后、元兵南下之前,代表了当时普遍存在的恢复中原的乐观情绪,因此诗篇意境开阔、情调昂扬,有一股掩抑不住的豪迈气氛充溢于字里行间。钱锺书《宋诗选注》说,乐雷发“在当时的诗名并不大,其实算得宋末小家里一位特出的作者,比较有雄伟的风格和激昂的情调。”由于内容的关系,这种风格和情调在此诗中表现得更为充分。此外,这首诗在有限的篇幅中还成功地使用了双线条描写法:以丁少卿移帅西蜀为主,兼及宋室进军三京,用天下大势衬托丁黼治蜀;又以丁黼治蜀推及天下大势,配合得当,严密无间。
(李济阻)
秋日行村路
乐雷发
儿童篱落带斜阳,豆荚姜芽社肉香。[1]
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
〔注〕
[1] 社肉:社祭时所供之肉,祭后分给各户。
这是一首描写田园风光的诗。作者乐雷发少年时代就以聪明机敏闻名,但成年后却屡试不第。后经宋理宗亲自招试,才赐特科第一。然而在职期间又因多次议论时政,不为当权者所容,失望之余,只好退隐云矶。这首诗中对淳朴、自由、优美的农村风光的描绘,显然反映了作者政治上失意之后对新的生活道路的探求。
反映在诗中的是作者在秋日村路上的一段感受:渐渐地,作者行近了一处村落,这里的一切同熙熙攘攘、明争暗斗的城市生活是那样的大异其趣。大人们劳累了一天,有的也许在作收工前的最后整理,有的也许已经在家里安然歇息,因而篱笆前嬉戏着的顽皮儿童,使这幅村舍图充满了纯真无邪的稚气。再近一点,则可见篱笆内高高悬挂着的豆荚,和茁壮地冒出地面的姜芽相映生辉,青翠可爱。这时一股奇香随风袭来,作者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原来是大家在烹煮社肉———这种原始的古风,不正反映出村民的淳朴性格吗?回头再看小路两旁,依然是绵延不断的稻田,红的蜻蛉,绿的螳螂,点缀着竞相怒放的稻花,其间和谐、自然的情调,不由得使刚从尔虞我诈的官场中退出的诗人感到深深的陶醉。
这首短诗清新可爱,含蓄隽永。作者主要采用了白描手法,由事物本身显示其美。出现在诗中的,有儿童、篱落、斜阳、豆荚、姜芽、社肉的香味以及稻花、红蜻蛉、绿螳螂等一系列农村里常见景物,这一系列的景物构成的画面,到底美不美?诗中没有正面表明,而是留给读者去想象。这种用名词来显示事物的性质、状态等方法,主要依靠的是作者对事物的精细选择和巧妙安排,其难度较大,然而使用得好,却可以收到含蓄不露、意味深长的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在白描中,并不是纯客观地把景物罗列出来,而是贯穿着诗人的感情,对景物着力点染。比如第三句问“一路稻花谁是主?”稻花自开,本来是没有主人的;但经作者这么一问,稻花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开放的特点更其突出了———这种明明知道稻花无主,但写作中却先假设它有主,然后问一声主人是谁,最后得出“原来无主”的结论,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勾勒法”。再比如,末句写蜻蛉、螳螂,不仅用了“红”、“绿”这种非常鲜明悦目的颜色,而且在中间嵌进一个“伴”字,把两种没有思想的小生物写得相依相伴、和美融洽,委婉地寄托了作者的理想,这种写法也是十分别致的。
(李济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