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取洽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熙之,号双溪翁,延平(今福建南平)人。宋理宗淳祐初前后在世。工词,常与黄升唱和。
自题交游风月楼
冯取洽
平揖双峰俯霁虹,近窥乔木欲相雄。
一溪流水一溪月,八面疏棂八面风。
取用自然无尽藏,高寒如在太虚空。
落成恰值三秋半,为我吹开白兔宫。
这是一首题赞诗,题于新楼落成之际。诗人登佳楼而览胜景,缘胜景而生奇思,全诗拢山、水、风、月于笔底,溢豪情逸兴于纸外,兴来神来,意到笔随,境界高远,天然入妙。
首联写风月楼的雄伟气势,一开篇便凭空而起,出语不凡。诗人首先从楼的外围景观写起,烘托出楼势的高拔。风月楼与周围的两座山峰遥遥相对,登楼远眺,可以平视两峰之巅。“平揖”二字,甚有气势。而从楼上观看雨后彩虹,则需俯视才行。这是以双峰和彩虹映衬楼的居高。再看近旁的乔木,枝干耸云,也大有与楼比高称雄之势,这是以乔木映衬新楼的巍拔。这里,巧用对面写来的手法,以景衬楼,不从正面直言楼高,而楼高自见。从景物的配置来看,远有双峰,近有乔木,下有彩虹,诸般景物,相映成趣,组成一幅宏丽的画面,也展示了新楼所处的自然环境。从人的情态看,诗人由远眺、俯察到“近窥”,其上下顾盼,目接神驰的情态宛然如见,其览物赞叹之情也溢于言表。
颔联两句,既是写景,又交代了风月楼得名的缘由。新楼处于山环水抱之中,有一溪流水,萦回映带。秋夜月明,登楼望溪,只见月光照于溪水之上,溪月交辉。此句暗点了楼名中的“月”字。下句写秋夜清风四起,八面楼窗,八面受风,凉风习习,回旋楼中,多么惬意可人!此句又暗点楼名中“风”字。这一联,以数字入诗,构成巧对,初读似信口而出的常语,细味觉用语工巧而浑成,意境空灵而淡远,所以前人称此联为“秀杰之句”(见《诗人玉屑》)。
古人以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新楼落成,可谓赏心乐事;清风明月,可谓良辰美景。如今四美皆具,诗人更觉逸兴遄飞。于是,诗的后半首由写景导入抒情。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曾说:清风、明月等自然美景,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颈联“取用自然无尽藏”,即化用苏轼成句,既切眼前景,又合此际情。新楼落成,万千景象,络绎奔会;无尽宝藏,呈于楼前。“取用”二字,将新楼构筑之妙和盘托出。下句放开一步,自己沉浸于此良辰美景之中,不禁心醉神迷,飘飘欲仙。苏轼《水调歌头》词有“高处不胜寒”之句,这里暗用苏词语意,以虚写实,既照应了楼高风寒,又写出了诗人感情的升华。
尾联“落成恰值三秋半,为我吹开白兔宫”,更进一步将天上人间联系了起来。上句的“三秋半”,点明新楼落成之日,恰值九月十五。下句的“白兔宫”本指月亮,这里语涉双关,明言天上月宫,暗指新成之楼。将新成之楼比作月宫仙阙,已充满奇情异彩,而将圆于三秋半的明月、成于三秋半的新楼,同视为天造地设的美好景物,赞美万里长风,为我吹开明月一轮,也为我造就新楼一座,更属想落天外的奇思。前人论诗,认为结句以“宕出远韵”为佳。此诗结句,涉想新奇,“吹开”二字,出人意表,正是“宕出神韵”的妙结。
作为一首题楼诗,通篇藉山、水、风、月等自然景物的陪衬,突出新楼之高之美。诗人以我观物,即景起兴,可谓题楼诗中“大手笔”之作。
(刘德重 顾伟列)
方岳
【作者小传】
(1199—1262)字巨山,号秋崖,歙州祁门(今属安徽)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历南康军及滁州教授、太学正、宗学博士等。淳祐中,知南康军,后知袁州。先后触忤贾似道、丁大全,被劾罢官。其诗与刘克庄齐名。有《秋崖集》、《秋崖先生小稿词》。
三虎行
方岳
黄茅惨惨天欲雨,老乌查查路幽阻。
田家止予且勿行:“前有南山白额虎;
一母三足其名彪,两子从之力俱武;
西邻昨暮樵不归,欲觅残骸无处所。”
日未昏黑深掩关,毛发为竖心悲酸,
客子岂知行路难!
打门声急谁氏子,束蕴乞火霜风寒;
劝渠且宿不敢住,袒而示我催租瘢。
呜呼!李广不生周处死,负子渡河何日是!
此诗以虎害寓政治讽刺之意。南宋末年,统治者加剧了对劳动人民的盘剥压榨,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当时许多诗人都反映了这一黑暗悲惨的现实,如洪咨夔《狐鼠》诗说:“狐鼠擅一窟,虎蛇行九逵。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揭露官吏勾结横行,无法无天。黎民百姓因而到了“内煎外迫两无计,更以饥躯受笞箠”(利登《野农谣》)这样求生不得的地步。方岳这首歌行体古诗,以铺叙的笔法,生动的情节,揭露了苛政残民甚于猛虎的严酷现实,读来分外感人。
此诗分三层。第一层写诗人止宿农户,听田家诉及三虎伤人事。首句中的“黄茅”是指瘴气,每当茅草枯黄的季节发生,故以“惨惨”来形容。路逢瘴气,天又欲雨,在乌鸦叫声中,路途更显得幽暗险阻。开头这两句,渲染出一片阴森险恶的气氛,为下文写三虎作了铺垫。接着从田家劝阻“勿行”的诉说中,引出凶恶的猛虎及其伤人的惨事,最后以“客子岂知行路难”的感慨收束。这一层铺写较为详密、具体,重点是对虎害的描述以及听者心惊胆战的心理刻画,为揭示题旨作了铺叙。第二层写“谁氏子”甘冒虎险而强行的场面。其中一个“催租瘢”的画面,笔致简练,含蕴丰富。这里说明了此子宁冒虎险而不敢留宿的直接原因;也暴露了官吏催逼租赋的凶狠残暴;更在贪吏与猛虎的间接对照中,揭示了“苛政猛于虎”的题旨。诗人在一、二两层中,都是以客观的描述,用事实来说话,不著一字评说,但作者所要揭示的问题和所持的态度已明显表现出来。最后一层,借历史人物抒发了诗人内心的感叹。曾射杀猛虎的李广不得复生;为民除害杀虎斩蛟的周处,也早已逝去。而时下也再找不到像汉朝弘农太守刘昆那样的清廉官吏,他的德化使猛虎都负子渡河,离境而去。这样仁政爱民的父母官,在何年何日才能到来。在这沉痛的慨叹中,包蕴了深深的愤慨。这一层连用三个典故,自然熨帖,含蓄深沉,而又感情浓郁,更加强了此诗的讽刺力量。
(左成文)
农谣五首
方岳
春雨初晴水拍堤,村南村北鹁鸪啼。
含风宿麦青相接,刺水柔秧绿未齐。
问舍求田计未成,一蓑锄月每含情。
春山树暖莺相觅,晓陇雨晴人独耕。
小麦青青大麦黄,护田沙径绕羊肠。
秧畦岸岸水初饱,尘甑家家饭已香。
雨过一村桑柘烟,林梢日暮鸟声妍。
青裙老姥遥相语:今岁春寒蚕未眠。
漠漠余香着草花,森森柔绿长桑麻。
池塘水满蛙成市,门巷春深燕作家。
这是由五首七绝组成的一组农事风光诗。每首诗写一景一事,既各自成篇,又脉络相连。总题“农谣”,可作一篇来读。
这组诗由第一首“春雨初晴”起笔,至第五首“门巷春深”收结,依次描绘了由春初至春末农村田园的场景风光。其中有农田的自然风景,也有农事劳动和农村生活的画面。全诗清新自然,透露着诗人安于农村耕织生活的一派欣喜之情。
第一首描绘了春初雨后农田风光。春来水涨拍击着护田的河堤,小村南北都响起了鹁鸪求偶的啼叫声。在生机盎然的春光里,只见那摇风的冬麦早已泛出一片青绿,而稻田里刺破水面的嫩秧却还没有长齐。这第一首作为组诗的开端,有声有色地描绘了田园春初的风光,满含郁勃的生意。
第二首联系自身生计写春日农忙的情景。首句“问舍求田计未成”意蕴就颇为丰富。“求田问舍”,出自《三国志·魏志·陈登传》,本意为唯知广置田产房舍而无远大之志,是刘备讥讽许氾之语。方岳本为有志之士,因忤权要史嵩之、贾似道、丁大全而罢官居乡,坎坷终身。曾自吟:“吾贫自无家,客户寄村疃”(《秋崖先生小稿·燕来巢》)又曾说:“仕宦已忘如隔世,力田断不似逢时”(《山中》诗)。所以这里用“问舍求田”典,实为自嘲并有嘲世之意,犹如说自己丢官务农而家贫,自然谈不上求田问舍,这也正好与贪欲如史、贾之流者殊途。因而戴月披蓑来夜锄,却也每含躬耕自乐之情。尽管“晓陇雨晴人独耕”,却也有“春山树暖莺相觅”这宜人的美景来相伴,并不觉得独自“力田”有什么辛苦和寂寞。
第三首写收成季节的田园风光和有劳而获的欣喜之情。一二两句写:田野里的小麦虽然还是一片青葱,而大麦则已枯黄,稻田的周围有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沙路环绕着。首句乃化用汉桓帝时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仅易“枯”为“黄”。第三句“秧畦岸岸水初饱”照应第一首末句“刺水柔秧绿未齐”,以“岸岸”形容畦秧高高的长势,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怀着喜悦的心情,日暮归村,闻到了家家新麦饭的香气。“尘甑”,典出东汉范冉(字史云)。范冉有气节,家贫,有时绝食,而穷居自若,闾里为之歌曰:“甑中生尘范史云”(《后汉书·独行传》)。这里以“尘甑”代指贫苦人家,说他们平时锅里落满灰尘,现在家家都有米煮饭了。这后两句细致的描绘,有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也是亲身参加了劳动,并享受劳动后欣喜之情的人,才会有的深切体验。
第四首写村中蚕事。首二句描绘雨后村中烘干桑叶、柘叶的景象,一阵春雨过后,几乎家家都在燃柴烘桑,烟气升腾,笼罩全村。到傍晚,烟雾散去,悦耳的鸟鸣在林梢响起。为什么村中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呢?一位青裙白发的老妇人遥遥相告,原来是今年春寒,蚕宝宝迄今未能入眠,还需饲以桑叶柘叶的缘故啊!在如画的描绘中,平添一笔老农妇的话语,使全首诗更富于活泼的生气。
最后一首描写春深的景色,并以燕子来巢收结全组诗歌。春深草长花艳,香气四溢,缭绕不尽,桑麻也是一片青葱茂密。由于今春雨水充足,池塘俱满,蛙声喧闹,直如集市的嚣音。春去夏来,小燕也在人家门巷间飞来飞去,忙于作巢孵雏。诗人以恬静闲适的外境写出了淡泊自适、安于此乡的心情。
这一点,在方岳的许多诗篇中都是可以找到证明的,如《梦寻梅》(见本书),又如《读白诗效其体》之二:“归来亦云幸,潇散月下杯。山池芰荷过,野岸芙蓉开。幅巾一筇竹,适可眠秋崖。”
诗人经过了险恶仕途之后,将身心抒放于山林田园之间,自有其“白鸟无尘事,青山自故人”(见《次严陵》)的无穷乐趣,何况还能躬耕于田亩之间,体验到农事劳动的甘苦,更是别有一番滋味。《秋崖先生小稿》中多数诗篇是放归山林以后之作,因而“诗主清新”(见《宋诗钞》按语。下同)并能“刻意入妙”,“逸韵横流”。这组《农谣》五首正体现了这些特色,可称为他的代表作。
(左成文)
湖上四首
方岳
沙暖鸳鸯傍柳眠,春来亦懒避湖船。
佳人窈窕惜颜色,自照晴波整翠钿。
今岁春风特地寒,百花无赖已摧残。
马塍晓雨如尘细,处处筠篮卖牡丹。
绿波如画雨初晴,一岸烟芜极望平。
日暮落花风欲定,小楼弦管压新声。
游人抵死惜春韶,风暖花香酒未消。
须向先贤堂上去,画船无数泊长桥。
方岳以《湖上》为题的七绝不止上述四首。除绝句外,他还有题为《湖上》的七律,颔联“杨柳得春青眼旧,山峦留雪白头新”,虽然有明显的刻镂痕迹,但它的工巧、形象以及拟人化手法的成功运用,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四首七绝,写春日西子湖上风光,宛然四幅湖上春游图。
第一首写佳人游湖。画的一端,柳垂沙暖,对对鸳鸯交颈而卧。游船从旁边经过,它们也懒得躲开。画面和谐、宁静。在画面的主题位置上,一位窈窕佳人,对着波平如镜的水面整理着翡翠头饰。她绰约多姿,顾影自怜,那一对对鸳鸯,是否已触动了她的怀春之思呢?诗人没有明说,不过,一个“惜”字,透露了其中消息。
第二首写湖边卖牡丹。诗人在春寒的背景上摄下雨中马塍的全景,进而让一位位卖花女郎从画面深处走出来。“如尘细”的“晓雨”轻笼画面,增加了几分朦胧的诗意。上一首开门见山写鸳鸯、佳人,这一首层层铺垫,最后点到正题。以今年春风特别寒、百花无可奈何已被摧残讲起,愈益显出装点春光的马塍牡丹之值得珍爱。马塍在钱塘门西北,以种花出名。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的花卉,都来自马塍。花农每天采摘鲜花卖到城里。这一首展示的是一幅雨丝风片中的湖上卖花图。
第二首时间是在早上,第三首则写日暮雨后的情景。雨后初晴,湖山如洗,碧波漾漾;在沉沉暮霭中极目望去,芳草芊芊,如梦如烟。日已暮,风渐息。这时小楼一角,传出了阵阵管弦之声。末句“压新声”,是说演奏新曲。“压”的原意是按捺,这里指吹弹演奏。此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有近景有远景,境界非常优美。
第四幅写游人对先贤的敬仰。游人拼命爱惜春光,尽情赏玩,带着几分酒意,在暖风花香中将船停在长桥边,向先贤堂上走去。西湖边的“先贤堂”,在苏堤南端第一桥映波桥之北,又名仰高祠,祭祀许由等四十人并列女孙夫人等五人。“长桥”,在净慈寺以东。第三句的“须”,作“应该”、“必定”讲,是料想之辞。诗人从“画船无数泊长桥”的事实中,推想出游人们是到先贤堂去瞻仰、凭吊先贤的,但画面并未正面展现。末两句暗示出对人们有大功大德的人物,总不会被忘记,他们只会受到永久的尊敬。
四首诗既写出了自然风光,也写出了人情风俗,诗笔婉丽,意境清新。
(陈志明)
春思
方岳
春风多可太忙生:长共花边柳外行。
与燕作泥蜂酿蜜,才吹小雨又须晴。
首句就把春风拟人化,说她总太忙,使人有亲切之感。是全诗的纲领,用以提起后面三句。多可,即“多所许可”,有宽容、随和的意思。“太忙生”的“生”字,是语助词,如杨万里《过五里径》诗:“野水奔来不小停,知渠何事太忙生”,方岳《雨中有感》诗:“山蛰惊尘已发声,移花移竹正忙生。”这一句是说春风很随和,什么事都肯干。作者不只是说春风“忙”,而且说“太忙”,何以见得呢?以下三句作了说明。
“长共花边柳外行。”长,长久的意思。共,喻形迹密迩。“长共”二字,一从时间,一从空间,写出了东风与花柳关系之密切。“立春之日,东风解冻。”(《礼记·月令》)“东风暗换年华”(秦观《望海潮》)。东风似一位携着一枝神奇彩笔的出色画家,一路行来,一路给花柳着上颜色。他“密添宫柳翠,暗泄路(一作‘露’)桃红。”(杨衡《咏春色》)由于他的爱抚,春花由疏而密:开始时的“竹外桃花三两枝”(苏轼《题惠崇春江晓景》),转眼成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白居易《钱塘湖春行》),随后又变为“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甫《江畔独步寻花》)。至于柳树,先是“绿柳才黄半未匀”(杨巨源《城东早春》),不久变为“轻条未全绿”(沈约《伤春》),进而化作“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咏柳》)。终至于:“李白桃红杨柳绿,天涯无处不春风”(刘秉忠《三月》),“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欧阳修《丰乐亭游春》)。三个月中,春风一刻不停,真是“太忙”了。
“与燕作泥蜂酿蜜。”替燕子造出春泥,帮蜜蜂酿成蜜糖。句中的“与”字,是“替”、“帮”的意思。所谓“与燕作泥”,是说春风解冻,给燕子准备了做窝的春泥;“(与)蜂酿蜜”,是说春风吹开了花朵,为蜜蜂酿蜜创造了条件。一句说着二事,“燕作泥”、“蜂酿蜜”,共用一个“与”字,造成促迫的语势,不说“太忙”而愈见其忙了。
末句说天时,“才吹小雨又须晴。”春风带来春雨,春雨过后,天又转晴。一个“才”字,接以一个“又”字,相承而下,语调急促。加上一个“须”字,就更有意味。大地回春,自然界的一切,都要仰仗春风照应,万物生长,需要细雨滋润,但下得太久,也要转为祸害。所以雨下不久,就得赶快放晴。须,必须之意。这句把春风忙碌之状写得更足。
此诗格调清新,不用典实,通篇拟人,富于动感,体物入微,又很有韵致。
(陈志明)
观渔
方岳
林光漏日烟霏湿,鸬鹚簇立春沙碧。
湘竿击水雪花飞,鸬鹚没入春溪肥。
银刀拔剌争三窟,乌兔追亡健于鹘。
搜渊剔薮无噍类,[1]余勇未厌心突兀。
十十五五斜阳边,听呼名字方趋前。
吐鱼筠篮不下咽,手捽琐碎劳尔还。
呜呼,奇哉子渔子,塞上将军那得尔!
〔注〕
[1] 噍类:原指活人,语本《汉书·高帝纪上》“(项羽)尝攻襄阳,襄阳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噍,咀嚼之意。这里指尚生存的鱼儿。
这首诗完整地记叙了鸬鹚(即鱼鹰)在渔夫的指挥下捕捉鱼儿的全过程。读着此诗,仿佛也和作者一起站在河岸边,怀着新奇的心情,饶有兴味地观看着这场鱼鹰与鱼儿之间进行的追击战,并情不自禁地为鱼鹰的勇敢拍手叫好。
首起四句,是写捕鱼开始之前的情景。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杈枝叶,直泻地面。只见烟霭纷纷,湿气腾腾,这是近河的树林在朝阳下特有的景象。首句七字,不仅点明了时间地点,写出了眼前景色的特点,而且为下文写捕鱼作了铺垫。有树必有水,有水就有鱼。穿过林间,来到河岸,这就自然引出第二句“鸬鹚簇立春沙碧”。“簇立”在沙滩上的鸬鹚身上黑中带绿的羽毛把沙滩都映成了青绿色,它们正静静地等候着渔夫的命令。猛然间,渔夫手中的竹篙挥动了,竹竿拍打着水面,溅起雪白的浪花,下水的信号发出来了!鸬鹚就像接到了冲锋命令的战士,一下子全部没入水中。“春溪”下著一“肥”字,则写出了春水弥漫之状。春水方生,鱼儿必多,鸬鹚攫食之心也必切。这样多的鸬鹚竟然能令行禁止,无一混乱,又足见渔夫平素训练有方。
“银刀拔剌争三窟”以下四句,写鱼鹰在水中追逐捕食鱼儿的情景。在鱼鹰的袭击下,鱼儿在拼命地逃跑。有的急不择路,跃出水面;有的躲进深渊或水草丛中。可是鱼鹰毫不放松,到处搜寻,直到把水中生存的鱼儿全部捕捉,仍意犹未足,余勇尚存。“乌兔追亡健于鹘”一句,作者巧妙地化用了两个成语,用“乌飞兔走”形容快,用“兔起鹘落”形容狠。尽管狡兔三窟,也难对付动作敏捷、目光犀利的老鹰的攻击,犹如眼前的鱼儿使出浑身解数也逃不出鱼鹰之口一样。这四句既写出了攻击者鱼鹰的勇敢,又写出了被攻击者鱼儿的可怜。
“十十五五斜阳边”以下四句,写水中追逐搜捕结束后,鱼鹰回到岸边交纳战利品的情景。时近薄暮,夕阳西下,一群群鱼鹰抖掉身上的水珠,回到岸边。作者用“十十五五”而不用常见的“三三两两”,正与上文的“簇立”相呼应,也是形容鱼鹰数量之多。它们身带斜阳,井然有序地听从渔夫的呼唤。呼到自己名字时,就上前将口中捕捉到的鱼儿吐到竹篮里。然后渔夫挑选出其中零碎的鱼块喂它们,以示慰问。从这个动作中,可以联想到渔夫脸上满意的笑容以及他对赖以谋生的生产工具———忠诚勇敢的鱼鹰的爱怜之情。
一天的猎渔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作者被深深吸引住了。眼前的场面是那样不可思议,鱼鹰竟然通人性似的,乖乖地听从渔夫的调遣,就像兵士服从军令。作者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发出赞叹:“呜呼,奇哉子渔子,塞上将军那得尔!”威风凛凛犹如驻防戍边、指挥千军万马的塞上大将军一样的渔夫形象,这才正面出现在读者眼前。读者这才恍然大悟:诗人赞美鱼鹰,更赞美它们的主人渔夫。当然难以设想,没有渔夫的精心训练,如此众多的鱼鹰能够如此听从号令。上文重点描写的是鱼鹰的形象,但通过那击水溅花的湘竿,那呼唤鱼鹰名字的叫声,那拿小鱼慰劳鱼鹰的大手,已经多侧面地烘托出了渔夫的形象。结尾明白说出对渔夫的赞叹,接着又缀上一句“塞上将军那得尔”,这就使全诗主题深化,不仅停留在对捕鱼场面的记叙,对渔夫的勤劳与智慧的钦敬,而且借对渔夫的赞扬,讽刺那些宋末守边将军的庸懦无能,使这首诗具有更深刻的现实意义。
(沈时蓉 詹杭伦)
泊歙浦
方岳
此路难为别,丹枫似去年。
人行秋色里,雁落客愁边。
霜月倚寒渚,江声惊夜船。
孤城吹角处,独立渺风烟。
这首诗写的是游子的羇旅之感。
首联“此路难为别,丹枫似去年”,说虽然是暂时停泊,却感到不忍分别,因为岸上火红的枫叶勾起了去年的回忆,年复一年,漂泊依旧,怎能不使人对它感到留恋呢?游子的思想感情通过今昔的时空差距曲曲表现出来。而“丹枫”这一色彩强烈的景物十分引人注目,“霜叶红于二月花”,多看看它,亦可以聊解客愁。
“人行秋色里,雁落客愁边。”上联的丹枫已点明了季节,因而这一联再加重渲染。萧瑟的秋天本来就容易引起悲凉的感情,何况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出门在外呢?举目无亲,只有南归的大雁好似同情旅人的孤寂,暂时停下来相陪伴。“雁落客愁边”,这一句措辞是很妙的,是景语,也是情语。客愁是无形的、抽象的,秋雁则是有形的实物,把具体形象与抽象的感情结合起来,说雁落到了“客愁边”,就使抽象的“客愁”也好像可触可见了,收到生动的艺术效果。
“霜月倚寒渚,江声惊夜船。”这两句进一步描写孤舟旅泊的所见所闻,展示出一个广阔凄清的背景,烘托出游子的孤单和寂寞。从时间上来说,这一联也进了一层,由白天写到夜晚。霜露满江,月亮似乎也感到寒意,忽听吹角之声越江而来,格外凄厉,船上难眠的旅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更感到了旅况的凄凉。“江声”即指下联的“吹角”之声传到江中,在寂静的月夜里是震动人心的,故用了个“惊”字。
“孤城吹角处,独立渺风烟。”最后一联把诗人的身影突出地刻画出来,孤城在岸上耸立,小船独泊在江边,而船上正站着孤独的游子,面对万里寒江,倾听城中传来的号角声,不禁分外感到天地的寥廓,人生的渺小,前途的渺茫了。他是否由自然的“风烟”联想到人生的风波?是想到了不能团聚的家人呢,还是想起了历史上的风流人物而发思古之幽情?或者想到了别的什么?妙在这一切都没有揭明,而只出现了一个“独立”的人影,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这首诗借景抒情,不事雕琢,造语自然,很有晚唐人风味。
(梁归智)
梦寻梅
方岳
野径深藏隐者家,岸沙分路带溪斜。
马蹄残雪六千里,山嘴有梅三四花。
黄叶拥篱埋药草,青灯煨芋话桑麻。
一生烟雨蓬茅底,不梦金貂侍玉华。
梅花在古代是隐逸的象征,北宋著名的隐逸诗人林逋就以“梅妻鹤子”传为佳话。这首诗题为《梦寻梅》,正表现了诗人对隐逸生活的追求。诗一开始就推出一个幽雅僻静的背景,宛转的山溪,洁净的沙路,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向藏在山林深处的隐者之家。这幅富有诗意的图画,是从“寻梅”的诗人的眼里看出的。妙在这是诗人的梦境,带有理想的色彩,所以更显得幽静脱俗。
如果说首联是一个远镜头,展示出一幅很有诗意的背景画卷,那么第二联就是近景的特写。“马蹄残雪六千里”,一位风尘仆仆的诗人策马而来,他已经奔走了几千里地,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山乡幽景,他不由自主地勒马慢行,终于停了下来。“残雪”二字点明了节令。这位诗人为什么奔波呢?他在追寻什么呢?他为什么在这儿停下来了呢?“山嘴有梅三四花”,原来答案在这儿。诗人不远千里苦苦追寻的就是山坳里这几朵早开的梅花!山口这三四朵梅花占据了全部镜头,在“六千里”追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崇高。弦外之音自然也曲曲传出了:梅花是诗人理想和情操的象征。这句白描的诗因此具有丰富的内容,诗人追求理想的执著,理想实现后的狂喜激动,以及梅花作为理想象征的身份格调,全蕴藏其中。
感情在颔联达到了高峰,因而颈联就是一种“反跌”,显得优悠自如。“黄叶拥篱埋药草,青灯煨芋话桑麻”,用纯粹白描的笔墨写出隐居生活的乐趣,亲切自然,自由自在。这是理想实现之后沉浸其中而悠然自得的心境写照。这里没有再提梅花,然而梅花的精神风格却已融汇其中。这首诗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题为“寻梅”,全诗却只有一句写到梅花,其余全是衬托和侧写,因为梅花只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象征,关键是要写出它的精神,而不在于刻意描绘。
前六句都写梦境,最后一联则是跳出梦境后的总结性的感慨。为什么诗人要在梦中追求梅花和隐逸呢?这里作了夫子自道。方岳一生坎坷,屡遭贬谪,因而产生了一种对仕途官场十分反感厌恶的思想情绪,“一生烟雨蓬茅底,不梦金貂侍玉华”,正是这种思想情绪的写照。金貂是汉代的官饰,玉华是唐代的宫名,这里代指出仕作官。诗人表示了对仕宦生涯的决绝态度,赞美自由的隐居生活,这就是全诗题旨之所在。
(梁归智)
戴昺
【作者小传】
(1200—?)字景明,号东野,天台(今属浙江)人。戴复古从孙。嘉定十二年(1219)进士。授赣州法曹参军。有《东野农歌集》。
天台道上早行
戴昺
箯舆轧轧过清溪,[1]溪上梅花压水低。
月影渐收天半晓,两山相对竹鸡啼。[2]
〔注〕
[1] 箯(biān)舆:竹子编成的舆床。
[2] 竹鸡:一种山鸟。一名“泥滑滑”,又名“鸡头鹘”。
这首七绝是诗人在天台道上早行路过清溪的写景诗。天台山是浙江著名风景区。它峭拔多姿,峰峦争秀,流泉飞瀑,汇聚成溪。《天台府志》载:清溪,在天台县西五里,源出关岭,其支流有六。诗人行经的清溪,不一定实指。“清”,当是形容词,状溪水质地色泽之美。
诗人早起乘坐箯舆,发出“轧轧”响声。一条蜿蜒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流着。皎洁的月光,照得溪水晶莹澄澈,镜一般明亮。“溪上梅花压水低”,一“压”字,写出了梅花盛开的情景,千朵万朵,争艳斗奇,压得花枝儿沉甸甸的,似乎贴近水面。这一句创造了一个梅花白,溪水清,暗香浮动,水面水中花枝相映的境界。这句诗不能说没有受到杜甫“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江畔独步寻花》)的启发,而和姜白石《暗香》词“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的意境更为相近,写出了梅花的风神,更得象外之妙。
诗人被清溪幽美的景色所迷,竟忘记赶路。而时间却像平静的溪水,悄悄流逝。景物清晰的图像模糊了,月光也暗淡了。“月影渐收”的“收”,煞是活脱,好像“月影”带来的良辰美景不愿让人多得一样,硬要无端“收”去。而“收”,并不即刻全“收”;“收”上着一“渐”字,写出“收”的动态:缓缓进行,人不惊觉。大概是怕过分让诗人扫兴吧。运笔轻巧,下字灵动,诗情画意中又平添几分情趣。“天半晓”,以口头语言准确地捕捉住“黎明前黑暗”刹那间的时态特点,用词精当,体物入微。正当诗人眼前一片朦胧之际,“两山”之间,“竹鸡”啼叫,此唱彼和,深山幽谷,顿时热闹起来。天,已亮了。
全诗但写景,无一字言及心中之乐,而诗人为清溪晓景之美所陶醉之乐,却跃然纸上。语言清新明快,形象富有特色,给人以娱目悦心的艺术享受。
(邓光礼)
夜过鉴湖
戴昺
推篷四望水连空,一片蒲帆正饱风。
山际白云云际月,子规声在白云中。
“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会稽县志》引王羲之语),概括了鉴湖山水的美。鉴湖在今绍兴市南郊,古跨山阴、会稽两县。历代文人歌咏鉴湖之作颇多。戴昺《夜过鉴湖》艺术上与众不同的是,它不假雕琢,不事粉饰,径直以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如实绘出鉴湖夜色的天然风采,以其本身的美而引人入胜。
诗题点明时间、地点、事件:诗人乘船夜过鉴湖。首句,“推篷”两字,暗示船身低矮狭小,一伸手就能推开顶篷,动作情态活现。抬头“四望”,但见水天相连,茫茫无垠。诗人乘坐“一片蒲帆”之船,“正饱风”疾进。帆,是蒲草编织的,可见设备简陋,船身轻巧。“饱”字,既画出“蒲帆”承风鼓起的形象,又显示船行速度的飞快,用词准确传神。
“蒲帆”离湖岸不远了。岸边的山,隐隐约约浮现在视线之内。“山际”,白云缭绕;“云际”,月轮高挂;风吹云移,山峦起伏,月色时明时暗,图景晦明不定,如真似幻。鉴湖清幽、瞬息多变的夜景,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蒲帆”继续飞驰。子规的啼声刺破夜空,传入耳鼓。这迹象说明:船距岸越来越近了,天快亮了。循声望去,原来子规却隐藏在白云深处。迷离朦胧,可闻而不可见。
全诗四句,多层次地勾画出鉴湖扬帆夜景:“水连空”的湖面,“饱风”的“蒲帆”,起伏的山峦,浮动的白云,出没云海的明月以及“云际”传来的子规声声。这一切图像,构成一个“真中有幻,动中有静,寂处有音,冷处有神”(吴雷发《说诗菅蒯》)的立体空间境界,画面形象随“蒲帆”的移动而变换,既有可触性,又有流动感。读此诗,恍若身临其境,夜过鉴湖,心胸为之一畅。二十八字中,“白云”二见,“山际”、“云际”各一见。文字的复出,造成回环的声韵,轻快的节奏,增强了诗的音乐美。
(邓光礼)
夏曼卿作新楼,扁曰“潇湘片景”,来求拙画且索诗
戴昺
有此一楼足,悠然万虑忘。
拓开风月地,压断水云乡。
四野留春色,千峰明夕阳。
眼前无限景,何处认潇湘!
夏曼卿其人不详,当是诗人的朋友。据诗题,可知戴昺不仅是诗人,亦能作画。画,想来是也作了,但作得如何,情况不详。诗便是这首五律。
首联总起,赞美楼主拥有此楼的悠然自得心情。首句起笔突兀,恰似平地起高楼:“有此一楼足”,紧扣诗题,又包举全篇:因能时览美景,故而心满意足。次句便说主人登斯楼,则心旷神怡,万虑皆忘,何其自得!
中间二联引人入胜。颔联先作概写。道主人(或者有客人随同)登楼眺景,清风轻拂,明月高悬,大自然在这里向人辟开了一块美好的胜地,令人觉得简直可以压倒那水云弥漫、以风景秀丽著称的去处(又多数是那隐者居游之地)。在此联中,诗人以“风月地”来概言其景之美,又以“压断水云乡”来反衬其美,然则究竟何以美,却尚无一字道及。颈联便作具体描绘。其时已近晚春,但一眼望去,只见四方原野(意即整个原野)上,还是郁郁葱葱,万紫千红,好一派明媚春光。“留”,写那春色仿佛也有情,因为这里美,故而愿意留在此地而不离去。因此“留春色”固然为这里增添了美,然春色亦欲“留”这儿,则更显得这里是极美的了。“留”字用得很精,可谓词约而义丰。红日西沉时,那夕阳的余晖洒照在千峰(千,言其多)之上,似乎为它们披上了一层鲜明耀眼的薄纱。“明”,写这夕阳好像也很知趣,临走尚不忘为此地更添一分明丽景色。“明”,形容词作动词,在这里也用得很新。
四野、千峰,万紫千红、金光灿烂,交相辉映,令人流连忘返,因而逼出末联的由衷赞美:“眼前无限景,何处认潇湘!”诗人道:登览者眼前既景致佳绝,风光无限,那么又何须到哪处去认取潇湘?此地便是潇湘啊!末句呼应“潇湘片景”,便戛然而止。
探究诗题,细味诗意,诗人似乎并不曾亲临夏曼卿所建之楼,因此在描写其地景色时,他不作精雕细刻式的描绘(也无法精雕细刻),而只是挥洒大笔进行概写(如颔联)与涂抹(如颈联),然而也鲜明地写出了“潇湘片景”的特定美景,显示了诗人富于想象和描写景物的艺术功力。
(周慧珍)
叶茵
【作者小传】
(约1200—?)字景文,号顺适。笠泽(今江苏苏州吴江区)人。江湖间诗人,不慕荣利,萧闲自放,名其所居曰“顺适堂”。与徐玑、林洪相唱和。其诗闲雅清矫,与魏野、林逋的风格相近,多为抒写淡泊心境之作。著作今存《顺适堂吟稿》五卷。
山行
叶茵
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
飞来白鸟似相识,对我对山三两声。
这首小诗,在内容和写法上都有点特别:写山行与“姓字”何干?白鸟“三两声”究属何意?前无交代,后无说明,突然而起,戛然而收。乍读颇费解,但细细吟哦,却能从中体察出一种意境,领略到一种情趣。
出现于诗的前两句,只有“青山”和“我”,没有第三者,可见诗人是独行于山间;两个“不识”,又说明诗人是新来,而非重游。由此不难想象,踽踽独行的诗人,眼前所见只有陌生的青山。“山”与“我”,互不相识,冷眼相觑,这气氛该有多么沉闷。在这样的情景中,诗人发出“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的叹息,不是很自然吗?独行的“我”与孤峙的“山”,都想互通姓名,相结为友,苦于无人从中介绍。这时正巧“白鸟”飞来。这位第三者的出现,顿时使气氛活跃起来———
“飞来白鸟似相识,对我对山三两声。”白鸟,泛指鸥鹭之类长着白羽的鸟。白鸟为山间溪上所常见,它的出现,本属平常,但此时此地,诗人见到这“似相识”的白鸟,不能不产生“他乡遇故知”之感。“我”见白鸟“似相识”,“山”见白鸟当然更不陌生,因此这“白鸟”俨然是“我”与“山”这一对陌生伙伴的共同好友。于是这位热心者连忙出面介绍,“对我对山三两声”。白鸟叫唤当然出自无心,但因为“我”“有心”,于是仿佛觉得鸟也并非无意。诗到此戛然而止,好像很突兀,其实恰到好处,山行之乐至此和盘托出,独行山间原不寂寞。
这首山行拾趣的即兴小诗,文字见天真,饶有风趣。在写法上,采取剪影式,捕捉住最唤起“诗心”的吉光片羽,不加修饰,以存其真。但中有包孕,读者自能领会。
(何庆善)
机女叹
叶茵
机声咿轧到天明,万缕千丝织得成。
售与绮罗人不顾,看纱嫌重绢嫌轻。
有一类诗,用口头语,写平常事,粗看平淡无奇,细吟则寄意深微。叶茵的《织女叹》就是这样的作品。
这首诗写织女(即“机女”)生活,先写“织”,后写“售”。织,吃尽千辛万苦。从那通宵“咿轧”的机声,我们仿佛看到机旁织女“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王建《织锦曲》)的劳作情景。一匹纱,一卷绢,“万缕千丝织得成”,该要耗费织女多少心血啊!但是,“织得成”并不算“成”,还要“售”得出。织女们将精心制作的织物送到大户人家去出售,事先当然满怀希望,以为会受到称赞,售得好价,结果呢?大失所望———“售与绮罗人不顾,看纱嫌重绢嫌轻”。“绮罗人”,借指富贵人。他们不屑细看就说:纱,嫌重;绢,嫌轻。两个“嫌”字,把富贵骄人之状刻画尽致。至于织女随后如何,诗人不说了。读者可以想象,她们一定是满含眼泪而归。
读完《机女叹》,很自然地会联想起晚唐诗人秦韬玉的《贫女》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此诗写贫女,又不仅仅写贫女,而另有寄托:“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俞陛云《诗境浅说》)。叶茵笔下的“机女”,和秦韬玉笔下的“贫女”,是类似的。我们从“机女”身上,同样可以看到“贫士不遇者”的影子。南宋末年,权奸当路,仕进道隘。诗人叶茵是参透了这一点的。他深知“明主弃孤寒”、“世间行路难”,因此“梦不赴槐安”(见《次游法西寺韵二》),一生谢绝仕途,隐身笠泽,宁作“江湖萧散客”(见《参选有感》诗)。由此可见,他写《机女叹》,就像秦韬玉写《贫女》一样,是有所寄托的。三四两句妙语双关,字面讽刺一般富贵人,骨子里是对轻视寒士、扼杀人才的当朝显贵的鞭挞。
这首诗看似款款道来,不动声色,但隐含着深深的愤激之情。在南宋江湖派诗中,自属上乘之作。
(何庆善)
张道洽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泽民,号实斋,衢州开化(今属浙江)人。端平二年(1235)进士。曾从真德秀学。为池州签判,后辟襄阳推官。生平作咏梅诗三百余首。
梅花
张道洽
行尽荒林一径苔,竹梢深处数枝开。
绝知南雪羞相并,欲嫁东风耻自媒。
无主野桥随月管,有根寒谷也春回。
醉余不睡庭前地,只恐忽吹花落来。
宋代善写梅花的诗人很多,张道洽即是一位。他“平生作梅花诗三百余首”(见《宋诗纪事》卷六十五),方回称赞他的梅花诗“篇有意,句有韵”(《瀛奎律髓》),在数量上、质量上都不弱于林逋、苏轼、陆游等诗人。
此诗以寻梅起兴,写出了梅花的精神,不是以风神胜,而是以标格胜。
首联说寻梅。诗人所见的,是荒林野径的早梅,在竹梢深处只开放了“数枝”。这一联渲染环境,以梅花前后左右之物烘托出了梅的清高之格、疏野之性。
中间两联从眼前的“数枝”说开去,详写梅花之神。“绝知南雪羞相并”,是说尽管梅花似雪,但它羞于与向阳之雪为伍。这是诗人从南雪的易于融化而梅花不易凋落所引出的联想,可见梅花不随俗浮沉,自有其坚贞的品性。梅花开于冬春之际,诗人据此又引出“欲嫁东风耻自媒”的联想。东风,指春风。张先《一丛花令》:“不如桃杏,犹解嫁东(一作“春”)风。”这句意谓,梅花有羞耻之心,不愿像桃杏那样自炫自媒,委身于东风。颔联从一冬一春两面写,颈联则转从梅树生长之处写梅花的习性。“无主野桥随月管,有根寒谷也春回”,有的梅树长在野桥旁,无人管领,只有夜月仿佛是它的主人;有的梅树长在寒谷中,只要有根在,到了春天依然会抽枝吐蕊。上句说梅花远离尘嚣,自由自在;下句说它执著之性,百折不回。前一句以野桥、冷月烘托,境界高洁。下一句以“寒谷”反衬“春回”,以见其意志之坚贞与生命力之旺盛。
诗人在另外两首题为《咏梅》的七律中说:“才有梅花便不同。”“才有梅花便自清。”以上两联便是对梅花的“不同”与“自清”的写照,颂扬梅花精神,笔带感情,是有我之境。诗人惜花心切,因而又写出了尾联:“醉余不睡庭前地,只恐忽吹花落来。”日后酒醉之后,不要因为赏花而睡于庭前梅树之下。因为一旦风吹花落,飘到身上,难免玷污了梅花。林俊《看梅偶感》诗说:“雪篷昨夜还扶醉,移近梅花一处眠。”张籍《梅溪》诗说:“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张道洽正好把这两种爱花心理联系到了一起,想亲近梅花,但又不敢睡到梅树下,怕污损落下的花瓣。尾联是虚写,是诗人想象之辞,可见诗人爱惜梅花,几乎无微不至。
此诗作为咏物诗,成功之处在于对所咏对象不滞不脱,若即若离。首联与尾联偏于叙事抒情,但并没有撇开梅花去写;中二联专写梅花,但又并不作纯客观的描叙。诗人移情于物,借物抒情,处处无非梅花,又处处无非诗人自身。
(陈志明)
林希逸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肃翁,号竹溪,又号鬳斋,福清(今属福建)人。端平二年(1235)进士。历官翰林权直,兼崇政殿说书,直秘阁,知兴化军。景定中,官司农少卿,终中书舍人。江湖派诗人,有《竹溪十一稿》、《老子口义》、《庄子口义》、《鬳斋续集》等。
溪上谣
林希逸
溪上行吟山里应,山边闲步溪间影;
每应人语识山声,却向溪光见人性。
溪流自漱溪不喧,山鸟相呼山愈静。
野鸡伏卵似养丹,睡鸭依芦如入定。
人生何必学臞仙,我行自乐如散圣。
无人独赋溪山谣,山能远和溪能听。
本诗作者林希逸,是南宋有名的山水画家。南宋时期山水画很盛行,写山水的诗也很多。那时朝廷偏安一隅,国事不可问,许多文人厌倦世事,遁入山林。他们啸傲湖山,作画吟诗,借以寻求精神的寄托。《溪上谣》正是在这一社会背景下产生的。
诗人以传神之笔,绘出了一幅意境幽远的“溪山图”。溪绕山间,泉流石上。诗人行吟闲步,罕闻人语,但见溪光。溪流自漱,泠泠作响;山鸟相呼,嘤嘤成韵。野鸡伏卵,似高士养丹;睡鸭栖芦,如老僧入定。……这里,没有喧嚣,没有束缚,一切宁静、和谐、自由自在。置身其间,真有出尘之感。
这幅宁静的画面,与当时动乱的社会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也曲折反映了当时南宋人民渴望安定的心愿。
这首诗着力创造静的意境。诗人善于捕捉静的景物在特定环境中所显示的动态。诗中的主景是山和溪,诗人并没有孤立地描述山如何幽,溪如何静,而是抓住行吟时溪山的独特反应来描写溪山:“溪上行吟山里应,山边闲步溪间影;每应人语识山声,却向溪光见人性。”这四句写得很逼真。在深山独行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满眼溪山,寂静无人,求伴心切,对声和影特别敏感,见到溪中倒影,会感到那小溪分外亲切;听到空谷回声,会感到那青山特别可亲。这四句诗正写出了这种体验。“每应人语识山声”一语,尤其体察入微。山,因有远近、高低、隐显等差别,因此“每应人语”的回音,就不会是一个腔调,而是或疾或徐,或强或弱,此起彼伏,各有其妙,故“山声”可以识别。“识”字使人们听到了众山回应的不同声响;也反映出“行吟者”与山相识之深,故听其声而即能识。总之,这四句化静为动,把溪和山都写活了。它们似乎有灵性,有感情,诗人吟啸,山同声应和;诗人闲步,溪形影不离。山和溪成了行吟诗人的会心好友,因此他虽“独步”而不孤,“无人”而有伴。溪影山声,使这幅静的画面显露出生气,富于情趣。而且,移动的溪影,回应的山声,又恰恰衬托出这里的幽静。
为了进一步创造静的意境,诗中还选取“溪流自漱”、“山鸟相呼”之声和“野鸡伏卵”、“睡鸭依芦”之态,作为山声、溪影的点缀。前者继续从声音上以动显静,故曰“溪不喧”、“山愈静”。后者则变换手法,直接写静态:“野鸡伏卵似养丹,睡鸭依芦如入定。”这一联状物工巧,以老僧“入定”(静坐敛心,入于禅定)比喻野鸡伏卵,以道士“养丹”(静候金丹炼成)比喻睡鸭依芦,新颖独到,风趣盎然,使这幅恬静的溪山图更添情韵。身处此境,诗人“自乐如散圣”,因为山溪都是能“和”、能“听”,似有灵性,何其可爱。
这首诗采用歌谣体式,随意而吟,自然闲散,如行云流水。这与诗人抒写闲逸恬静之情是很合拍的。韵用去声,也很得体。去声为下滑音,尾音长,读起来轻和悠远,给人以幽静之感,从音响上烘托了静的意境。
诗和画相同,要创造静的意境,并非容易。欧阳修《六一题跋》云:“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俨静,趣远之心难形。”这首《溪山谣》,创造静的意境颇为成功。由于作者既是诗人,又是画家,所以能兼取诗画之长,把诗情和画意结合起来,在选景、构图、表现手法以及韵律诸方面,都有独到之处。
(何庆善)
萧立之
【作者小传】
(1203—?)一名立等,字斯立,号冰崖,宁都(今属江西)人。淳祐十年(1250)进士。知南城县,历南昌推官、辰州判。后归隐。江湖派后期诗人,诗为罗椅、谢枋得所赏。有《萧冰崖先生诗集》。
送人之常德
萧立之
秋风原头桐叶飞,幽篁翠冷山鬼啼。
海图拆补儿女衣,[1]轻衫笑指秦人溪。
秦人得知晋以前,降唐臣宋谁为言?
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
编蓬便结溪上宅,采桃为薪食桃实。
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
〔注〕
[1] “海图”句:杜甫《北征》诗:“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这是一首借咏怀古迹而感慨时事的送别诗。送人往常德去,就不能不想起那里有一个“桃源”。提起桃源,自从陶渊明作《桃花源记》之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咏《桃源》的诗不断产生。这些诗,或抒凡夫俗子误入“仙源”之叹(王维《桃源行》),或寓神仙渺茫、桃源荒唐之讥(韩愈《桃源图》),或寄“天下纷纷经几秦”之慨(王安石《桃源行》);而从南宋遗民诗作中,感受到的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这首《送人之常德》没有流于一般送别诗词伤春怀远的旧套,它把重点放在行人去处的摹写上,因情造境,感慨深沉,咏唱出那一时代亡国遗民的共同心声。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开头四句为第一个层次,一二两句扣题面,桐叶秋风、幽篁山鬼,烘托出凄冷的送别气氛,“幽篁”句从《楚辞·九歌》化出。然后笔锋迅转,从收拾衣装,匆匆行色,进入“笑指秦人溪”的茫茫征路。下面八句,是全诗的主旨所在。“秦人”至“请君”四句,为诗的第二个层次,先指出桃花源之所以吸引人,不在于幽美的风景,而在于它是避世的清净乐土:“秦人得知晋以前,降唐臣宋谁为言?”桃源中人世代安居,过着远离劫乱使人羡慕的生活,他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再向后数,“降唐臣宋”的盛衰兴亡,更不会有人告诉他们了。这两句,蕴藏着国破家残的极大悲哀,暗示了寻地避世的迫切期望,所以紧接着就说,若遇桃源,便堪终老:“忽逢桃花照溪源,请君停篙莫回船!”
最后四句是第三层次,更加透出了现实的气息。作者不是驰骋想象描绘仙乡景色,而是写编蓬结宅、采薪食果的隐遁生涯,这正是“深山处处人夷齐,锄荒饭蕨填朝饥”(见萧立之《春寒叹》)的遗民生活的写照。在古代,伯夷、叔齐式的避世遗民,耻食周粟,采薇深山,是屡见不鲜的。此诗最后的结语是:“山林黄尘三百尺,不用归来说消息。”人世间黄尘满目,如此污浊,何须留恋,倘寻得一片乐土可以栖身避世,不足为外人道,免得下次再来,寻不到路径。“莫回船”、“不用归来”,语重心长,曲曲传出了南宋遗民的处境和心情。
比萧立之稍晚的方回,在所作《桃源行》的序中说:“避秦之士非秦人也,乃楚人痛其君国之亡,不忍以其身为仇人役,力未足以诛秦,故去而隐于山中尔。”可以作为萧立之此诗的注脚。
(顾复生)
春寒叹
萧立之
一月春寒缩牛马,束桂薪刍不当价。
去年霜早谷蕃熟,雨烂秧青无日晒。
深山处处人夷齐,锄荒饭蕨填朝饥。
干戈满地此乐土,不谓乃有凶荒时。
今年有田谁力种?恃牛为命牛亦冻。
君不见邻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
在“干戈满地”的动乱之秋,江南广大地区又遭受着多雨烂秧和天寒地冻的严重自然灾害。这首诗以高度的概括,深刻的同情,展现出真实的社会生活画面,情调沉郁苍凉。
“一月春寒缩牛马”,首句即扣题,点出春寒降临、酷冷难耐的天气,这句诗本自鲍昭《代出自蓟北门行》:“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杜甫《前苦寒行》:“汉时长安一丈雪,牛马毛寒缩如猬。”皆谓天气骤冷,牛马被冻得把毛踡跼起来,像刺猬一样。本诗则把上述生动描写凝集在“缩牛马”三字之中,起到渲染春寒严酷的作用。“束桂薪刍不当价”,这是化用“米珠薪桂”的成语。《战国策·楚策三》云:“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后人常以“米珠薪桂”喻物价昂贵。薪虽贵于桂,但是为了免于冻死,只得不计高价,忍痛购买,由此愈可见春寒之烈给人们带来的苦痛。
“去年霜早谷蕃熟,雨烂秧青无日晒”。从章法上看,这两句是进一步追述“束桂薪刍不当价”的原因。“雨烂”、“霜早”引起庄稼歉收,薪刍自当昂贵。饥荒又加春寒,升斗小民将何以度日呢?于是引出中间四句。自“深山处处人夷齐”,至“不谓乃有凶荒时”。大意是说伯夷、叔齐为表明气节,不食周粟,采薇度饥,终至饿死首阳山。那些避难深山的遗民,原来以为兵荒马乱、干戈满地之际,所居之地尚属世外桃源,岂料到秧烂田中,颗粒未收,连采食薇蕨也不可能了。这四句不着议论,以叙事寄感慨,为下文的抒情蓄势。
最后四句,突然收束到眼前现实中来,作者的感情迸发而出,直抒胸臆:农人以耕田为命,耕牛被冻死以后,纵使有田,又如何去耕种呢?邻家的八十老翁,遭此惨祸,恸哭失声,就像死了儿子一般,真正是字字血泪,感人至深。
这首诗艺术上颇有特色,作者不发空泛的议论,而是尽量抑制感情,渲染环境的悲剧气氛最后选取八十邻翁这一人物形象,描述他“哭牛如哭子”的情节。因小见大,即事言情,比起大声疾呼更能打动读者的心弦。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未发个人的牢骚,而是把慨叹植根于现实生活的不幸和灾难之中,表现出时代的苦难。他不仅仅是从宋遗民角度谴责元廷不顾民生,而是有着更深广的同情心,显示了系心民瘼的博大胸怀,立意超出了单纯发抒旧君故国之思的遗民诗,当是空谷传音之作。
(张锡厚)
第四桥
萧立之
自把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
一江秋色无人管,柔橹风前语夜深。
这首小诗题曰“第四桥”,然并不写桥,味其诗意,实写夜泊第四桥。
诗写得颇有情趣。首句是诗人描绘的自我形象。孤,是人孤,方觉手中酒杯亦孤。“独酌无相亲”,难免不产生茕茕孑立的凄凉之感,所以句中着一“孤”字。然而,桥畔、舟前,景物宜人:荻花(生于水边状似芦苇的一种植物)洲渚(《尔雅·释水》:“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月洒平林,波静秋江,柔橹咿呀,微风披拂,都使人领略到一种诗意美,所以诗人情绪又并不低沉,而是兴致勃勃,擘蟹下酒,自斟自酌,乐在其中。这位潇洒脱略的诗人形象,便跃然纸上了。
四句诗中景物描写占了三句。三句之间乃是递进的关系:随着诗人饮酒、微醺、将入醉乡而逐渐加浓景物的拟人化色彩。首句,诗人刚刚把住酒杯,留意寻觅四周,看到近处的荻花洲渚,远处的一抹平林,沐浴在皎洁月华中,颇有一种清俊疏朗之美。这还是客观的写生。下句,在随风微漾的舟中,诗人观赏身旁秋江碧波,感到分外幽寂,不由道:“一江秋色无人管。”江本无须人管,却以为要管而竟无人管,言外之意,当是碧江秋色应有人赏而竟无人赏。此时,诗人似已微醺。景色之中,已略著拟人化的色彩了。末句,诗人沉醉欲眠,玉山将颓,于朦胧恍惚之中,耳畔不停地响着柔橹的咿呀声(船家乘着月白风清,又在悄悄摇船前行了),因思道:是橹在这深夜微风中自言自语吧。这全然是拟人化的笔致了。
钱锺书很欣赏这最后一句的描写。他以为,李白的“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淮阴书怀寄王宋城》)二句,是以鸟叫来比橹声,颇为真切;又认为,宋人的描写更细腻,想象橹是在咿哑独唱或呢喃自语,例如贺铸《生查子》:“双橹本无情,鸦轧如人语”、洪咨夔(《过四望山》)的“柁移船解语,帘舞酒求知”、吴元伦《舟中》的“橹鸣无调乐,帆饱有情风”等;他还指出,萧立之这最后一句的描写,则不仅是个比喻,且把当时的景色也衬出来了。(见《宋诗选注》)的确,这首诗的末句,不仅拟人化地比喻了摇船时的橹声,而且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嵌入了“风”、“夜深”等字眼,描绘出了那微风轻拂的夜深景致。连同第二三句中嵌入的“月”与“秋”,使读者不难理解,此乃月白风清之秋夜也。诗人艺术概括力之高,于此可见。
(张仁健)
茶陵道中
萧立之
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2]
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3]
西来无道路,[4]南去亦尘沙。[5]
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
〔注〕
[2] 窅(yǎo):深远貌。
[3] 竹花:《太平御览》卷九六二引《唐书》:“开成四年,襄阳三县山竹结实成米,百姓采食。”又《本草纲目·竹》:竹花“白如枣花,结实如小麦,子无气味,而濇江、浙江人号为竹米,以为荒年之兆。”
[4] 西来:犹西行。道路:《穆天子传》:“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请)子无死,尚能复来。’”
[5] 尘沙:化用“虫沙”典故,喻战死的将士。语本《太平御览》卷九一六引《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今本《抱朴子·释滞》文字略异)
这是一首南宋遗民诗。诗作于作者官止辰州(今属湖南)通守,宋亡后阖门归隐宁都萧田(今属江西)老家时。诗写当年奔窜茶陵(今属湖南)道中之所见、所闻、所思,发语沉痛,情韵凄绝,对仗工稳,气脉流注,将禾黍之悲、亡国之痛表现得淋漓尽致。
“山深迷落日,一径窅无涯。”诗的首联是写景:极目远眺,但见丛山交叠,遮天蔽日,羊肠曲折,绵亘无涯。惨淡的夕照下,诗人满腹凄凉,步履维艰,正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这是一幅远景,意象苍茫,凝重含蓄,一开始便在读者心头笼罩下一片阴影,使人顿生茫然若失的沉重感。因为“山深”,虽有余晖却难见“落日”;因为“一径”横斜,晚照中更见其窅冥深远。诗人描绘的图景极其黯淡,其首句之“迷”,尤值得深思玩味:因为对“落日”的迷茫,无疑隐寓了诗人对宋朝灭亡的无比痛惜,表现了一种中心无主、身归何处的凄苦心境。大凡旧时文人,每爱以“日”喻君主,如以“日角”称帝王之象,以“日表”谀天子仪容,以“日下”代皇城京都。是故诗之首联非只泛泛写景,它实际上是帝昺沉海、国脉衰竭的象征。所以这“迷”决非“映”、“余”、“隐”、“遮”一类字眼所能替代,充分显示了作者字锤句炼的功底。
颔联是一组特写近景。一般说菌类喜潮湿阴暗,屋老而茅生菌,其破败之象可见。竹,本是观赏植物,六十年一花,花结实(即竹米,制粉可食),其竹则枯。尽管以笋为蔬由来已久,《诗经》、《周礼》早有记载,但国中一旦只能以竹米为生,荒年之兆、世道艰险由此可知。诗人选择食、住这人生两大问题,来表现国破家亡后广大人民的悲惨生活,这是很有典型意义的。值得指出的是,同是写景,首、颔二联表现手法却不尽相同:一远观,一近视;一深衷托寄,一体物指事;一意象苍茫,一悲惋衰飒;一晦隐沉深,一具体鲜明。两联前后连缀,相辅相成,使画面富有层次,颇具表现力,为诗的下半篇因景生情,最终逼出亡国遗民无家可归之主旨作了渲染和铺垫。
“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面临亡国之秋,诗人悲叹连声,大有日暮途穷之意。他想飞升西土,可是“道里悠远,山川间之”,自然登天乏术;他想南下勤王,如其早时《请兵道中作》诗所云:“微生千里间关意,净洗妖氛待相霖”,可惜为时已晚。王师覆没,猿鹤虫沙;赴难不及,入地自告无门。这两句诗连用了两个典故:一出《穆天子传》,一出《抱朴子》。既紧扣诗题,又切合实际;虽道眼前景,实写心中事。巧妙贴切,了无痕迹,形象生动地反映了诗人进退失据、生死两难的困境,可谓活用典故的范例。
尾联二句乃总摄全诗,写了诗人“遭世抢攘”(赵鹤龄《萧冰崖先生诗集序》)、无处安身立命的悲怆愁苦。“独立苍茫外”,乃用杜甫《乐游园歌》中“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句意。显然,作者之去官归隐实出无奈,作为一位气节坚贞的诗人,他不愿“可怜潘岳辈,只待拜东尘”(《又答前人二首》),更无法忍受“门外逢人作胡跪,官中投牒见番书”(《又和寄罗涧谷》)的生活。“吾生何处家”?叩天,天无回响;问地,地不作声。此后,他只能“山里黄齑犹可饱,天涯白草更堪居”(《再韵寄罗涧谷》),过着“村栖几见芦穿膝,室毁欲无茅盖头”(《次曾楚山》)的痛苦生活。
明代罗伦《萧冰崖先生诗集叙》称:“公诗宗江西派。涧泉赵公、章泉韩公推爱涧谷罗公,公为涧谷所知,则其诗可知矣。”但细读《茶陵道中》,却并无瘦硬生涩、峻峭刻露的感觉。全诗貌似平易,细味之则见艰深;脉络清晰,层层进逼;既有形象,亦兼议论;晓鬯似宋调,气骨追唐人,确实有情往兴悲、诗来引泣的艺术效果。
(聂世美)
偶成
萧立之
雨妒游人故作难,禁持闲了下湖船。
城中岂识农耕好?却恨悭晴放纸鸢。
本诗即景抒情,故题曰《偶成》,通过对阴雨连绵的两种不同态度的对比,深刻揭露了贫富矛盾。唐代李约《观祈雨》说:“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朱门大族在大旱之日不愿天阴,恐怕管弦之声不能悦耳。二诗思想主题和艺术手法都十分接近。两者区别只在于,一写多雨,一写天旱。
首句即别出心裁,不写游人厌雨,却写雨“妒忌”游人,所以连绵不休。“故作难”三字,说似乎雨故意与游人作对。天公不作美,即便是城中富贵人家也无可奈何。“禁持闲了下湖船”,意思是说,天公禁止游湖,游船只得闲却。这两句表面上只是客观叙写,实际上对那种只知玩乐,不识农时的人,已深加谴责。“故作难”、“禁持闲了”等词正透露了作者的感情,只不过手法较为委婉蕴藉。
然而,作者意犹未尽,后两句补足前两句之意。农人看到雨水,首先想到的是耕作,而城里富贵人家不知田家盼雨之情,只恨没有晴天,不能去放风筝。“却恨”和“悭”,生动地写出了城里富贵人家的心理状态。前两句是婉讽,后两句则是直斥了。宋代曹勋《和次子耜久雨韵》第二首:“第忧沉稼穑,宁问浸芙蓉。”陆游《春早得雨》第二首:“稻陂方渴雨,蚕泊却忧寒。更有难知处,朱门惜牡丹。”也都是写天雨时城乡之间两种不同的态度,以见朱门大族只知享乐,不顾民生疾苦。这种对比的艺术手法在诗词中常见。但是这首《偶成》语句浅近平易,构思新巧明快,婉与直兼而有之,别有一番情趣。
此诗以议论为主,但是即事见理,不流于枯燥,用常得奇,意思深析透辟,充分体现了宋诗的特色。
(张锡厚)
毛珝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元白,号吾竹,三衢柯山(今属浙江)人。有诗名于端平间。有《吾竹小稿》。
甲午江行
毛珝
百川无敌大江流,不与人间洗旧仇。
残垒自缘他国废,诸公空负百年忧。
边寒战马全装铁,[1]波阔征船半起楼。
一举尽收关洛旧,[2]不知消得几分愁?
〔注〕
[1] 铁:铁甲。
[2] 关洛:关中、洛阳,此泛指中原。
宋理宗端平元年甲午(1234)春,宋将孟珙会同蒙古兵攻入蔡州,金主完颜守绪自缢,金亡。宋与蒙古以陈、蔡为疆,各引师归。赵范等人欲乘时抚定中原,理宗纳其议,六月,诏出师收复三京。理宗此举迎合了人们雪耻之望,故振奋了军民斗志,重新燃起了北定中原的希望之火。
诗至南宋末,由于国势衰微,格调低沉,即使那些忧国伤时之作,也凄切悲凉,无复奋激慷慨之声。毛珝这首诗,格调高昂,迥出流辈,后人常慨叹不图于晚宋复见此雄壮之作。其实,这正是时局使然,是甲午北伐战争在当时诗坛激起的反响。
首联由眼前壮观,带出胸中激情,出语即奇,将诗意顿时推向高潮。大江东流,一泻千里,气势浩荡,岂百川所能匹敌。但这天险,在当时却只能聊以维持半壁山河,淮河以北即非宋地,胡骑奔突,遗民吞声。靖康耻,终未雪,臣子恨,岂能灭!下句即申述此意,言滔滔江水,始终未能替人洗雪旧仇。这是长江之羞,更是宋室之耻。首联于悲中寓劝,有此一声感叹,诗之精神陡起。
毛珝作诗之时,金已灭亡,但首联却说旧仇未报,其故何在?颔联作了回答。江边营垒,原为抵挡金兵入犯而筑,如今金已灭亡,兵弭垒废。但金之亡,实赖蒙古兵力,故出句言这些营垒因他国之力而废。金自兵入汴京,至亡于蒙古,历时百年。其间南宋朝廷诸臣,虽怀忧愤之心,却无北定之才,如今金已为他国所灭,宋终未亲雪其耻,故对句言“空负百年忧”。“空”字写尽当时朝廷的虚怯无能。颔联本是讥刺之辞,仍含劝勉之意。
往事已矣,本无须多说,颔联所以有此言,非仅痛恨往昔,实有望于今日。颈联写江上所见:战马披甲,楼船横江。古人形容军阵,常以铁马、楼船作为象征,如:“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书愤》)这里所写的,正是出征前的景象。由于作者对这次北伐寄予厚望,故这二句诗也写得劲健有力。
面对眼前壮观,作者发出了心中呼声:一举收复中原,还我河山。这种希望,原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屈辱中逐渐消失,如今又重新升起。和此诗作于同时的一首词,起句便道:“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黄机《满江红》)但过去的屈辱毕竟太甚,过去的痛苦毕竟太多,即使能够尽收失地,心中愁恨,又能消得几分?但这并不是说愁恨无时可了,如果这样,那北伐还有什么意义?末联于望中也寓劝意,其意全在强调宋之深仇大恨,从而激励出征将士的斗志。
前人论诗,强调开阖并举,抑扬相济。故一首诗就气势言,常如水面波浪,时起时伏:“或极天高峙,崒焉不群”,“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皎然《诗式》)而这首诗却如钱塘江潮,波涌涛起,颙颙昂昂,势不可遏。像这样的诗,极易流于叫嚣,若才力不够,更是难免声嘶力竭之讥。此诗的成功,全赖其气足以济之。文以气为主,气盛则辞达。范开论辛弃疾词,言“其气之所充,蓄之所发,词不能不尔也。”(《稼轩词序》)毛珝作此诗,其全盛之气,愤激之情,注射言语之中,勃然动乎纸上,故辞亦不能不尔也。
(黄珅)
柴望
【作者小传】
(1212—1280)字仲山,号秋堂,又号归田,衢州江山(今属浙江)人。嘉熙间,为太学上舍,除中书奏名。淳祐六年(1246)元旦日蚀,因上《丙丁龟鉴》下狱,寻放归。景炎二年(1277),端宗即位,荐授迪功郎、国史馆编校。宋亡不仕。有《秋堂集》。
越王勾践墓
柴望
秦望山头自夕阳,伤心谁复赋凄凉?
今人不见亡吴事,故墓犹传霸越乡。
雨打乱花迷复道,鸟翻黄叶下宫墙。
登临莫向高台望,烟树中原正渺茫。
越王勾践墓,在今浙江绍兴。这是一首吊古伤今之作。
“秦望山头自夕阳,伤心谁复赋凄凉?”秦望山在绍兴东南,为这一带众峰之冠,相传因秦始皇登山以望南海而得名。首联点出勾践墓所在之地,兴起吊古之情。眼前这苍茫的景象最易触动兴亡之感,何况孽子孤臣,系心故国,能不肠断心伤?首句着一“自”字,次句着“谁复”二字,与“伤心”、“凄凉”等字面相应,更显示伤心人无可告语的寂寞与悲哀。
颔联承“夕阳”、“凄凉”,正面抒写吊古之思:“今人不见亡吴事,故墓犹传霸越乡。”这里的“亡”字是被消灭的意思,言被越国所消灭。亡吴与霸越的兴亡历史足以引起人们的深思。昔日勾践卧薪尝胆,生聚教训,终于灭吴以雪耻。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报仇,使亡吴之事终于不能在当世再现。今日在此霸越之乡,俯仰今古,真是痛何如哉!“不见”、“犹传”,前后相应,曲折地表达了诗人的沉痛之情。
“雨打乱花迷复道,鸟翻黄叶下宫墙。”这一联专就越王勾践墓抒情。吊古诗多结合眼前景抒写今昔沧桑之感。这两句中的“雨打乱花”、“鸟翻黄叶”正是眼前实景,而“复道”、“宫墙”则是想象中的越国宫殿之景。雨打乱花,落红纷纷委地,这里也许是当年越宫的复道吧,可是现在再也无从辨认了。飞鸟翩翻,黄叶飘零,这落叶所坠之处也许就是昔日的宫墙吧,现在也只能想象了。这一联紧承“传”字,将现境与想象融合交织,抒写了今昔的沧桑之感。霸越已成陈迹,霸越的历史恐怕也很难重演了。这正是诗人在深情缅怀中蕴含的感慨。哀悼霸越,实际上是在哀悼南宋。
“登临莫向高台望,烟树中原正渺茫。”向,临、在的意思。尾联遥承篇首“伤心”、“凄凉”,推开一层作结,说切莫登临高台,北望故国,因为中原大地,正在一片烟树迷茫之处。言外含有恢复中原之事渺茫无期,远望故国,不过徒增伤心而已!
(刘学锴)
江心寺
柴望
寺北金焦彻夜开,一山却似小蓬莱。[1]
塔分两岸波中影,潮长三门石上苔。[2]
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
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
〔注〕
[1] 蓬莱:旧传海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见《史记·封禅书》)。
[2] 三门:寺院大门,也称山门。佛家有三解脱门之说,即空门、无相门、无住门。
这首咏江心寺的七律,是作者在南宋亡国以后不久所作。作者于宋亡之后,自称宋朝逋臣,漂流各地,在经过江心寺时,感念今昔,写了此诗。江心寺位于今温州瓯江江心的小岛上,建炎四年(1130)金兵南犯,宋高宗由临安南奔,曾经渡过此江,当时的行宫就设在江心寺里。在作此诗不久之前,文天祥为了组织抗元力量,也曾越过重重的艰险,由海道来到过永嘉(今浙江温州)。
首联:“寺北金焦彻夜开,一山却似小蓬莱。”作者感叹此寺北方的金山、焦山一带,原是南宋的江防要地,韩世忠和岳飞的军队,曾经在这一线大破金兵。金山的江天寺、焦山的定慧寺,都能为英雄们保卫国家的功勋作见证。如今镇江早为元军占领,金焦门户彻夜开放,江防不复存在,而此处的小山,却还像海中的小蓬莱一样,“安然”峙立在瓯江的中流。“彻夜开”、“却似”二语,颇含感慨。
第三四两句写景:“塔分两岸波中影,潮长三门石上苔。”先写寺塔,塔势平分着沉浸在江心的山影;再写潮水,潮涨时,山门石上的苔痕也浸在水中,环境极为幽美。可叹的是江山换了主人,看到这里的光景,只能增加人们的哀痛。“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二句,从遗老口中,谈论起往日上皇(指宋高宗赵构)曾经避兵此地,渡过瓯江,往昔国家虽然也处于阽危的境地,后来终能形成偏安之局。如今却是山寺依然存在,而复国的希望,已很渺茫。
尾联写情,并总结全诗:“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这两句表述兴亡之痛,东流滚滚的瓯江,这中间浸沉过多少英雄的泪水,而国事已无可挽回。抗元英杰文天祥等人,虽然也曾来到过永嘉,而在今天,他们的血泪,也只有留下千古的遗恨。因之此情此景,只能使山寺里的高僧在入定以后,增加些难忘的哀思了。
全诗意旨沉痛,运笔微婉,多用暗示笔墨,如以“金焦彻夜开”暗示江防不再存在,“遗老”句暗示亡国之恨,“输与”句暗示国运难回。“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句)不觉慨乎言之。
(马祖熙)
月夜溪庄访旧
柴望
山山明月露,何处认梅花?
石室冷疑水,溪流白是沙。
清吟幽客梦,华发故人家。
相见即归去,已应河汉斜。
柴望是宋末遗民诗人,宋亡后,自称“宋逋臣”。这首五律,作于宋亡后,收在《天地间集》,内容是写月夜溪庄访故人的经过与感受。
“山山明月露,何处认梅花?”一开头就展现出一个清寒皎洁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到哪里去寻认高雅绝俗的梅花呢?诗人此行,是为访旧,非为寻梅,这里说“何处认梅花”,不仅是指梅花与友人的居处有关,而且是以梅花喻友人的品格高洁,风神洒落。这就使“月夜溪庄访旧”之行带上了某种象征和比喻的色彩,眼前这清莹的环境也更引人遐想了。这一联点题内“访”字。
“石室冷疑水,溪流白是沙。”颔联描绘寒月映照下的溪庄内外景色,正点题内“月夜溪庄”。石室,指故人幽居。清冷的月光笼罩着石室,看上去像是浸满了一泓寒水;庄外溪流,月光映带,望去好似一片白沙。两句写月夜溪庄,一派幽冷的色调。
“清吟幽客梦,华发故人家。”颈联进一步写到溪庄主人,即诗人所寻访的故人。清吟幽客、华发故人所指相同。两句语意融贯,说在故人家里,看到对方已是满头华发,在寒夜清吟声中,这位幽雅的高人似乎正沉浸在缥缈的梦境中。上一联烘托溪庄环境,此联直接描写主人风神。
“相见即归去,已应河汉斜。”尾联写访罢而归。以上三联,写的都是目接之现境,这一联则转为想象中归去之境,意谓与友人相见之后就动身返回,预计到家时已经是河汉西斜的黎明。用笔的这一变化,使诗境灵动起来,留下了不尽的余味。
这首诗意境清迥幽冷,语言明洁省净。写景是为了写友,写友也就是写己,即景即友即己,三者融为一体。所表现的意境正是遗民们离世高蹈、洁身自好的精神。
(刘学锴)
和通判弟随亨书感韵
柴望
风沙万里梦堪惊,地老天荒只此情。
世上但知王蠋义,人间唯有伯夷清。
堂前旧燕归何处?花外啼鹃月几更?
莫话凄凉当日事,剑歌泪尽血沾缨。
这是作者在南宋亡后写的一首伤悼故国的七律。他的弟弟随亨写了一首题为“书感”(内容当亦抒写故国沦亡之痛)的诗,这是和《书感》原韵之作。通判,是州郡官吏,地位略次于州府长官。
“风沙万里梦堪惊,地老天荒只此情。”起联以沉痛之情、隐约之词抒写亡国之恨,正点题目“书感”。风沙万里,隐指恭帝德祐二年(1276),临安沦陷,皇帝、太后、妃嫔等尽被元人俘虏北去。地老天荒,极言时间的久远。两句是说,回想当年,国破家亡,三宫北去,跋涉于万里风沙,言念及此,梦魂堪惊;天荒地老,此恨难消。此联揭示主旨,涵盖全篇。
“世上但知王蠋义,人间唯有伯夷清。”颔联连用两个忠义、高洁之士的故实,来曲折表达自己的民族气节。王蠋义,事见《战国策·齐策》。燕破齐,燕将乐毅听说齐国的王蠋是著名的贤者,命令军队环绕王蠋居处三十里不许入内,备礼拜访,请他到燕国去,蠋辞谢不往。燕人劫之,蠋遂自缢。齐大夫听说此事,叹道:“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伯夷清,用伯夷、叔齐于殷亡后避居首阳山,义不食周粟事。孟子曾赞扬伯夷是“圣之清者”。这两句是说,只有像王蠋那样不屈节事燕,方可称义;像伯夷那样不食周粟,方可称清。“但知”、“唯有”,强调的意味很重,言外隐然含有对许多靦颜事新朝的宋朝士大夫的强烈不满。诗人当时的身份是在野的布衣,元朝都城正好在燕国故地,用王蠋义不事燕的典故来表示自己的气节,正相切合。
“堂前旧燕归何处?花外啼鹃月几更?”颈联借“旧燕”、“啼鹃”来表达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出句化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国破家亡,故家旧族的堂前燕子,现在又归向何处呢?言外有无所依托的意蕴。对句用望帝失国、魂化啼鹃故事,不但暗示亡国之痛,而且更深月明,花外啼鹃,更渲染了一种凄厉的气氛。这啼鹃,也不妨看作诗人的化身。文天祥《金陵驿》:“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也用旧燕、啼鹃来抒写家国之痛,意蕴与这一联近似,可以互参。
“莫话凄凉当日事,剑歌泪尽血沾缨。”复国无望,空余长恨。往事凄凉,何堪回首!剑歌泪尽,热血沾缨,为之奈何!抒写亡国之痛极为深切感人。
(刘学锴)
道璨
【作者小传】
(1213—1271)僧人。号无文,俗姓陶,豫章(今江西南昌)人,家居饶州(治今江西鄱阳)。初住饶州荐福寺,旋住开元寺,后复还荐福寺。有《柳塘外集》。
题景苏堂竹
道璨
一叶复一叶,也道几翻覆。
一点复一点,书墨要接续。
亲见长公来,一节不肯曲。
见竹如见公,北麓能不俗。
回首熙丰间,几人愧此竹?
景苏堂在今江西瑞昌。苏轼在神宗元丰七年(1084)四十八岁时,由黄州贬所调离,取道高安,告别其弟子由后,路过瑞昌,在亭子山的崖石上题了字,墨点洒落在竹叶上。据说自此以后,亭子山周围的竹子,每一片叶上都有墨点。到理宗景定年间(1260—1264),王景琰任瑞昌主簿,将亭子山的部分竹子移栽于厅堂前,堂上挂了一块“景苏堂”的匾额,表示仰慕之情。这厅堂是当年苏轼过夜的地方。一时赋诗的很多,道璨这首《题景苏堂竹》,便是其中之一。元代吴师道《吴礼部诗话》评此诗说:“语虽直致而意佳。”大体符合实际。
前四句先写竹叶。景苏堂前竹,以叶子最有特色。诗人的眼光自然而然被吸引了过去。“也道几翻覆”,是以竹叶的翻覆暗寓历史的变化。从苏轼崖上题字算起,到道璨写作此诗时已八十年上下,其间变法与反变法斗争,方腊等的起义,宋金之间的战争,宋室的南迁……说不尽世事沧桑,故以竹叶“几翻覆”喻世事之变化。“书墨要接续”,是说竹叶上的点点墨痕要代代相传,永不褪去。这一句与“也道几翻覆”隔句相应,意思是尽管竹叶翻覆,世事多变,但苏轼留下的墨痕,他立身的精神,应该接续不断,长留人世。
五六两句接写竹身。当年亲眼见到过苏轼的竹子,同他一样傲岸,直节不屈。说眼前之竹在八十年前“亲见长公来”,按之事实并不确切。但诗人本意只在抒情写怀,借竹以寓对苏轼的景仰,事实如何,无关宏旨。
七八句又由苏轼引出王景琰来。“北麓”,王景琰的号。他把竹子移栽到厅堂前,见到竹子就像见到苏轼一样,诗人认为,这正是王景琰能够免于浅俗的原因。这两句表面上只是在说王景琰,实际上却是透过一层写苏轼之高节。
末两句是诗人的感慨之辞。“熙丰”,指熙宁、元丰,宋神宗的两个年号。“熙丰间”正是变法与反变法激烈斗争之时。熙宁二年,王安石开始变法。变法之初,苏轼正在权开封府推官任上,上了七千余字的长篇奏疏,激烈反对。哲宗元祐年间(1086—1094)司马光得势,要废弃免役法,恢复差役法。苏轼、范纯仁等又站出来反对。两派斗争时,有不少假公济私的投机者,但苏轼直道而行,不依附,不谄谀,不以私害公,其直节如同此竹,同章惇、吕惠卿诸人相比,真有天渊之别。“回首熙丰间,几人愧此竹”,意思是面对此竹之直节,党争中有多少人能不愧于心?从反面衬托了苏轼品格之高尚。《吴礼部诗话》所说的“意佳”,当即指此。
(陈志明)
家铉翁
【作者小传】
(1213?—1297)号则堂,眉州(治今四川眉山)人。以荫补官。知常州。迁浙东提点刑狱。官至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元兵至临安近郊,丞相吴坚、贾馀庆檄天下守令以城降,不从。宋亡,不仕。精于《春秋》。有《则堂集》。
寄江南故人
家铉翁
曾向钱塘住,闻鹃忆蜀乡。
不知今夕梦,到蜀到钱塘?
家铉翁是眉州(治所在今四川眉山)人,长期在南宋朝廷做官,亡国时已官至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因不署招降檄文而招怨元军,随吴坚使元被扣留,但拒不出仕,始终眷念故国,所以元人修的《宋史》也说他“义不二君,辞无诡对”。这首《寄江南故人》,就是羁留燕京时所作。
“曾向钱塘住”,“钱塘”指南宋都城临安,“向”犹“在”。“闻鹃忆蜀乡”,是说对故乡四川,虽然早就离开,但只要一听到那“不如归去”的杜鹃声,便勾起无限乡情。这两句从字面上看,四川是他的故乡,临安是他的第二故乡,写的都是乡情。但细细品味,又使人隐约感到包含有深沉的故国之思。所谓“曾向钱塘住”,话说得很婉转,意思是指曾长期在临安做官,与宋王朝关系密切;临安是值得怀念的地方,仕宋是难以忘怀的岁月。第二句由“闻鹃”而“忆蜀乡”,一因鹃鸣似唤人归去,再则因蜀人闻鹃而怀念古帝杜宇。这两句在顺序上,置钱塘于蜀乡前,又以内涵丰富的闻鹃事关合前后,下面领起“忆蜀乡”,上面则暗与宋都临安相照应。通过这样的词语组合所隐约表现的家国之痛是极为深沉的。
可是故乡也好,故都也好,都在遥远的南方。一个被羁留北国的亡国之臣,是不可能飘然南归的。但他的家国之思是这样执著,这样强烈,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情思,只有到梦中去追求了。三四两句的精警处正在于此,尤其妙在“不知”二字。“不知”是揣测之词,“今夕梦”是还没有到来的情境;今夕有梦是肯定的,只是不知梦到钱塘,还是梦到巴蜀。今夕有梦之所以能肯定,在于往时夜夜有梦;不知今夕梦到钱塘还是梦到巴蜀,是因为往时夜夜之梦皆在钱塘、巴蜀而不及他处。这就把这个亡宋遗臣在羁留中执著强烈的家国之思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又是用一句似不经意的平易口语说出来的。执著强烈而又不经意出之,反能使读者感受更深。
出语平淡而寄情深邃,也是诗歌的一种高境。这首小诗,字句朴素如道家常,内涵却很丰富。加上“寄江南故人”这样一个同样朴素的诗题相衬托,诗中蕴含的家国之思就不唯自感而已,还有它明显的落处。当时流落南北的遗老孤臣还大有人在,诗中的深情,不也是对这些“江南故人”的精神鼓舞吗!
(程一中)
刘黻
【作者小传】
(1217—1276)字声伯,温州乐清人。淳祐十年(1250)入太学。由学官试馆职。度宗朝,历官吏部尚书、兼工部尚书、兼中书舍人、侍读。卒谥忠肃。有《蒙川遗稿》。
题江湖伟观
刘黻
柳残荷老客凄凉,独对西风立上方。
万井人烟环魏阙,千年王气到钱塘。
湖澄古塔明寒屿,江远归舟动夕阳。
北望中原在何所?半生盈得鬓毛霜。
刘黻,度宗朝曾任吏部尚书、端明殿学士。元兵攻下临安,拥端宗、帝昺入海,亲自经历了南宋衰亡过程。这首诗写于南宋灭亡之前。作者把他对南宋社会生活的体验融入景物描写中去,从中可以看出都城临安既繁华又荒凉的特殊风貌,表现出作者忧国伤己的情怀。
诗题中的江指钱塘江,湖指钱塘湖(即西湖)。首联写柳、荷、客、风。客是作者自指,上方即地势最高处。从人到物,全是一片衰飒凄凉的情态,一开始便给“伟观”罩上阴沉残破的影子。中间四句写景。颔联先写湖边的临安———这里既是“王气”所钟,又有“万井人烟”,可见其繁荣发达。“魏阙”本指古代宫门上巍然高出的楼观,后代用以代指朝廷。“钱塘”是临安的别称。南宋统治者以临安为“行在所”,实际上是不敢承认他们已在那里建都。而诗中却用上“魏阙”、“千年王气”等词语,其中就隐含着对偏安局面的讥刺。颈联把镜头从“万井人烟”上移开,着力描写江和湖。西湖素以水碧、塔秀、岛奇见长,前一句中的“澄”、“明”二字就抓住了它最本质的特征。后一句写江,“归舟”和“夕阳”虽然是这幅江景图中的主要内容,但不可忽视句中的“远”字和“动”字———因为远,所以不能尽见,只可依稀辨出夕阳下的归舟;而一个“动”字,勾出夕阳洒在江面上的金鳞为归舟所摇乱时的美妙景致,给全篇的描写多少增添了点动态美。末联点明题意。由于钱塘是“王气”所在,因而“北望”句用中原何在论国事;因为作者对西风而伤怀,所以“半生”句用“鬓毛斑”叹自己(盈,通赢)。总之,国运不兴,仕途潦倒,正是国事、私事最不堪回首的时候,因而结尾处所包含的哀痛是深沉而接近绝望的。
这是一首对景伤怀之作。西湖素以秀美著称,而宋代的临安,又“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柳永《望海湖》),自南宋建都于此后,正是它的全盛时期。然而作者独能借富丽之景抒凄凉之怀:钱塘不失其秀,江湖不减其美,却和谐地同悲怆情怀融而为一,这是作者写景的高明之处。
这首诗的内容每两句一变,因而全诗可以分成四个部分。但作者在描写时又非常注意四者之间的过渡和关联。比如第二句末用了“上方”一词,有了它,中间四句所写的景象才能尽收作者眼底。第二联写钱塘,那里是南宋都城,因而诗中说是“王气”已到。然而直承这两字而来的第三联,却分明有“王气黯然”的慨叹。第六句写江,天色将晚时的归舟最容易激起“吾归何处”的感情,这又自然地引出末联中原何处、半生虚度的感叹来。
(李济阻)
许月卿
【作者小传】
(1217—1286)字太空,后字宋士,号泉田子,人称山屋先生,婺源(今属江西)人。理宗朝赐进士及第。历承直郎,浙西运干。贾似道当国,试馆职,言不合,罢归故里闭门著书。宋亡不出。有《先天集》。
追赋暮游
许月卿
余庚子冬,絜絜离广陵[1],将肄奉常试业[2]于京师。舟泊无锡,日已暮,与王希圣微服游南禅[3],盖访古也。参寥题名壁无恙。寺记有碑,碑阴结字甚伟,视之蔡京也。出门烟树苍然,数僧偶语而已。余与希圣却立四顾曰:此佳景也,当写之为诗。而举子业乱其中,不能就。暇日追想,宛在其目,为诗以寄希圣,其明年冬十一月也。岁月驱人,又可一慨。
锡山舟泊似荒村,微服南禅古迹存。
壁上姓名今已远,碑阴人物了能言。
薄游草草寒侵袖,远思悠悠风满轩。
携手出门烟树密,数僧离立语黄昏。[4]
〔注〕
[1] 絜絜:匆忙貌;广陵:今江苏扬州。
[2] 奉常:官名,秦代九卿之一,汉改称太常,掌宗庙礼仪,兼掌选试博士。奉常试,借指宋代由礼部主持的进士试。全句意为准备参加礼部试。
[3] 王希圣:作者之友,生平不详;南禅:无锡锡山佛寺名。
[4] 离立:相并而立。
作者许月卿在青年时曾怀着报国之心到扬州,投效于名将赵葵幕中,以军功补进武校尉。庚子(嘉熙四年,即1240年)之冬,罢武职,离扬州赴京城临安,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他取水路南下,一天黄昏,舟泊无锡,上岸游南禅寺。这首诗就是一年以后追写此游之作。
宋诗中的写景记游之作,常用“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体。这首诗所用的即是典型的平铺直叙的手法。其记叙的层次与格局,脱胎于韩愈那首黄昏游山寺的《山石》。韩诗凡二十句,依游览顺序写出了黄昏到寺、夜深留宿、天明离去三个阶段的活动。此诗也依次写了三个阶段:舍舟访寺,寺中览古,出寺所见。作者以足所履、眼所见的真实景物与感受来组织诗篇,这些正与《山石》略同。“锡山舟泊似荒村,微服南禅古迹存。”首联从登岸寻寺徐徐写起,交待了此次访游的路线、目的和古寺的背景。发端稍嫌平直,但记叙极为清楚,用词也简练准确。一个“荒”字笼罩全篇,将隆冬古寺的环境特征概括地形容出来了,这是大处落墨的点染之笔。以下各句,皆紧扣寺景。
次联专写古迹。作者选取入诗的是两处较有名气、印象也较深的北宋遗迹。“壁上姓名”与“碑阴人物”何所指,诗序中已先交待:题壁人是著名诗僧参寥子(道潜),他和大诗人苏轼有交往;而碑文则是徽宗时奸相蔡京的手笔。韩愈《山石》写寺中古迹也是二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这是虚写、泛写;因古迹剥落,所见甚少,不无遗憾之情。本诗却是实写。寺虽荒凉,古迹却完好无损,了然在目,比起韩愈之“所见稀”来幸运多了!这种实写,并不流于质实呆滞,因为“今已远”与“了能言”二语暗含迹存人亡的今昔之慨,有化实为虚之妙,并为下文“远思悠悠”张本。这里景中已暗逗出情。
阴冷的黄昏,荒凉的佛寺,触目的古迹,这种种实景,无不给人以凄凉难耐之感。于是诗的后半由记叙转入即景抒情。“薄游草草”一联,情景交融,以抒情为主。这里几组形容词和动态词用得非常传神入妙。“草草”极言匆匆来游,心悬功业而无心细赏眼前景物。“悠悠”形容因眼前景物而牵引出来的遐想。“远思”的内容是什么呢?可能是因览古而想到光阴易逝,当趁少壮建立功业;更可能是因蔡京的字而感叹宋朝的衰微。蔡京在北宋末,为徽宗大兴土木,加重剥削人民,被称为“六贼”之首,政治败坏,引起金兵进攻。这里“寒侵袖”与“风满轩”两组描写,以“侵”与“满”两个动态词为中心组成,侧重于游人的主观感受,而又烘托出古寺里凄清寒冷的环境氛围。
诗的尾联从抒情折入写景,将全诗最佳境界托出。这两句景语,用笔疏淡,远景(黄昏烟树)与近景(僧人站立偶语)映衬十分得当,人物动态(游客与寺僧)的勾勒与背景(暮色)的渲染十分生动、逼真,宛然一幅黄昏古寺写意画。这里以景语结束全诗,既富“诗中画”之趣,加重了作品的美感;又加浓了抒情气氛,含蓄曼远,耐人寻味。后半章这种于顺叙中微动波澜、就景叙情、情景合一的写法,好在基本上破除了前四句的铺陈所带来的平直单调,如颊上添毫,使全篇终于达到了写景与抒情和谐统一的境地。
此诗的风格特征是平淡。通篇平易质朴,粗读之,无一奇语警句,枯淡乏味;细品之,幽韵冷香,浑成流畅,富于平淡质朴的美。
(刘扬忠)
挽李左藏
许月卿
少年谓子气横秋,壮已边城汗漫游。
筮仕弗如归亦好,读书未了死方休。
半生懒意琴三叠,千古诗情土一丘。
月落锡林烟雾冷,松风无籁自飕飕。
许月卿的诗有苏轼风,“当时谓之再生子瞻。”(《先天集·宋运千山屋先生行状》)南宋亡后,他穿丧服,“三年不言,后虽言,尝如病狂。”(《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九)可知他是一位忠于宋朝的遗民。
这首《挽李左藏》七律是一首挽诗。诗人以沉郁悲壮的笔调抒发了对李左藏的崇敬和哀悼之情。左藏,是管理国库的官员。“宋初诸州贡赋均输左藏。南宋又设左藏南库。”(《续文献通考》)
诗分二段。前六句为第一段,诗人选择典型事例,形象而又概括地追忆李左藏的一生。
“少年谓子气横秋,壮已边城汗漫游。”首联总领全篇,写出李左藏豪爽、喜游的性格。这位李左藏从少年时代起就不同凡响,很有大丈夫气概。“少年谓子”即“谓子少年”。横秋,本指充塞秋空的霜气,如孔稚圭《北山移文》说:“风情张日,霜气横秋。”这里引申为少年盛气。汗漫,不着边际,《淮南子·俶真》说:“徙倚于汗漫之宇。”“汗漫游”,是说李左藏壮年时在边远的城市尽情游玩。
颔联称赞李左藏退隐、勤学的清高品德。筮仕,初次做官。古代人将出外做官,先占卦问吉凶,故称初次做官为“筮仕”。弗如,不如意。李左藏初做官不得意,就退归林下,闲居家中,读书度日,直到生命终结。
“半生懒意琴三叠,千古诗情土一丘。”颈联写李左藏擅长弹琴和作诗。三叠,古代奏琴曲之法。李左藏用琴声诉说自己半生懒意于功名、志在山水的雅志。他的诗也做得好,可以千古流传。如今琴声歇绝,千古诗情也埋藏在一丘黄土之中。哀挽之情自在言外。
“月落锡林烟雾冷,松风无籁自飕飕。”尾联是第二段,写诗人凭吊好友之情。月夜,诗人来到李左藏的坟前,“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长夜漫漫,月落乌啼,四周晨雾似烟,松风不是箫管,不能吹奏悲哀的乐曲,只能发出“飕飕”的响声,犹如悲凉的哀曲。月夜凭吊,可见诗人与李左藏生前友好,怀念情深。诗中所说的“锡林”,可能指锡山上的树林,《读史方舆纪要·浙江·绍兴府会稽县》说:“锡山,在浙江省绍兴县东,锡之产地。”又可能指无锡。如“锡山欲见尤梁溪,过却锡山元不知”(杨万里《五更过无锡县寄怀范参政尤侍郎》),以及“舟泊无锡日已暮”(许月卿《先天集·追赋暮游》)。
此诗情真语挚,表现出诗人沉郁的艺术风格。“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诗之高境,亦在沉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这首诗的沉郁,表现在内容深厚,感情激越,特别是尾联,融情入景,造成了凄冷的意境,烘托出诗人悲伤的感情。月沉雾冷,松风飕飕,绵绵哀思,见于言外。一结悠然。
(李良镕)
李彭老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商隐,号筼房。淳祐中官沿江制置司属官。工词,与周密、吴文英等相唱和。
吊贾秋壑故居[1]
李彭老
瑶房锦榭曲相通,能几番春事已空。
惆怅旧时吹笛处,隔窗风雨剥青红。
〔注〕
[1] 此诗见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九“贾氏园池”条。题目为《宋诗纪事》所加。
贾秋壑即贾似道,南宋理宗、度宗两朝宰相。他蒙上欺下,弄权误国。开庆元年(1259),蒙古兵围攻鄂州(今湖北武昌),他率兵援救,私自向蒙古忽必烈求和,答应称臣纳币。蒙古兵撤退后,他又诳报军情,说是“诸路大捷”。宋理宗昏庸轻信,给他加官为少师,封爵为卫国公。他更加作威作福,掠夺别人的财产,奸淫别人的妻女,打击异己的正直官吏,杀害正直的太学生。而理宗竟在景定三年(1262)正月,下了一道诏书,说贾似道“有再造功”,把前代皇帝在西湖边上修建的一座御花园赐给他。度宗时,权势更盛,封他为太师,平章军国重事,总揽朝政,生杀由己,无恶不作,民愤达于顶点。
这座御花园原名“集芳园”,其中“古木寿藤,多南渡以前所植者,积翠回抱,仰不见日,架廊迭磴,幽眇逶迤,极营度之巧。”贾似道对这个御花园还不满足,又在旁边扩修了“后乐园”和“养乐园”,亭台楼阁有一百多处,成为西湖边上最大的住宅和花园。贾似道在这儿荒淫作乐,自以为应该如此享受,一些阿谀逢迎的文人,替他做文章,说他能够“后天下之乐而乐”,公然把他比成范仲淹。德祐元年(1275)元兵大举渡江,贾似道罪行暴露,被革职放逐,在南遣途中,被监送人杀死,不久宋朝也随之而亡。西湖边上的贾似道故居,自然也日趋荒凉了。
于是,就有些诗人看到贾似道故居的兴废而发生感叹,如汤益的“檀板歌残陌上花,过墙荆棘刺檐牙……败屋春归无主燕,废池雨产在官蛙”(见周密《齐东野语》),就表现了兴废之感。李彭老这首七绝,首句拈出“瑶房锦榭曲相通”七字,用“瑶”和“锦”的修饰词,点明建筑物的华丽,用“曲”字点明了园亭的深邃、繁复,而贾似道故居的全貌,隐然在目。次句点明时间并不太久,昔日的繁华已经消失。这繁华消失到什么程度了呢?当然不可能一一写出来,也不必一一写出来。“风雨剥青红”五字,作了代表性的回答。贾似道故居,是以花木见长的,不过十多年,“旧时吹笛”之“处”,也就是旧时奢纵享乐之处,“红”花和“青”叶都被“风雨”剥落了,其他建筑物可想而知。在这首诗里,作者对贾似道似乎没有谴责,但对贾似道的失败,也无疑是感到高兴的,“能几番春事已空”,难道不是拍手称快的语气么?
(刘知渐 鲜述文)
陈起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宗之,号芸居,亦自号陈道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宁宗时乡贡第一。书商。曾刊行《江湖集》等。江湖派诗人。宝庆初,以诗祸为史弥远所黥。有《芸居乙稿》。
湖上即事
陈起
波光山色两盈盈,短策青鞋信意行。
葑草烟开遥认鹭,柳条春早未藏莺。
谁家艳饮歌初歇,有客孤舟笛再横。
风景无穷吟莫尽,且将酩酊乐浮生。
此诗写湖上风光。“即事”,指所见所闻。
首联提起,总说湖光山色明媚动人,而自己穿青鞋、携短杖,随兴所至。“青鞋”,黑布鞋。杜甫诗云:“若耶溪,云门寺,吾独何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可见青鞋结实耐穿。“信意行”,即“任意行”。
颔联与颈联分写物态人情。
颔联上句写湖上所见:朦胧的水气逐渐消散,可以望见远处水草边的白鹭。“葑”,原指菇(茭白)的根,这里以“葑草”泛指水草。下句写岸边景象:时间尚在早春,柳树刚发芽,显得枝叶稀疏,看得见停在枝头的黄鹂。
这一联写自然景观,由湖中到岸上;颈联写宴游,则由岸上到湖中。谁家摆开酒席,又有红粉佳人唱曲助兴。“艳饮”,指有歌妓舞女助兴的酒宴。而湖上孤舟之内,又有人吹起了横笛,呜呜声越过了夜空。一热一冷,构成对照。
诗人对此无穷之景,吟唱不尽,于是开怀畅饮,进入醉乡。悠悠世上,唯有醉乡最乐。这就是尾联所寄的情趣。
这首诗通篇用赋体,构思与描写并无多少特色。但从结构上看,却称得上排比有序,层次清晰:首联叙事,概括介绍游山玩水之事;中二联用写意笔法描画了沿湖上下的物态人情,分别从视觉与听觉两面写出;尾联抒情,以饮酒作乐将笔墨宕开,实际上仍反扣到游湖的乐趣上。前人评许浑《鹤林寺中秋夜玩月》诗为:“意境似平,格律实细。”(汪师韩《诗学纂闻》)移用来评陈起此诗,也很恰当。
(陈志明)
夜过西湖
陈起
鹊巢犹挂三更月,渔板惊回一片鸥。
吟得诗成无笔写,蘸他春水画船头。
诗的题目叫“夜过西湖”,那就不是“夜游西湖”,更不是“游湖觅诗”了。从第三句“吟得诗成无笔写”,也可见并不是作好准备有意去寻诗;却偏偏写出了诗,真是所谓“几处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诗》)
前两句写景,词意平平。首句点题中之“夜”,时已“三更”,弦月犹在,抬头望去,似挂在鹊巢之上。这时候,早已群动全息,万籁无声。次句接写诗题中的“湖”字。就在这一寂静的背景上,响起了敲击渔板的声音。渔板,即桹板,一称“渔桹”。多用于夜间捕鱼时。潘岳《西征赋》中有“鸣桹”,李善注引《说文》说:“桹,高木也,以长木叩舷为声……所以惊鱼令入网也。”元人刘永之诗云:“余烬落寒灯,卧闻渔板响。”此刻,它响得那样突然,以致熟睡的鸥鸟被惊醒,成片地竞相飞回。
大概是鹊巢、弦月、渔板响、鸥鸟飞,触发了诗人的雅兴,诗思突然在他心中萌动,从而转出了后两句来。诗已吟成,却无笔墨可以写定,岂不扫兴?正是在这一跌宕中翻出了以指代笔、以水代墨、以船板当纸的精彩的末句。蘸水写字当然留不下印迹,此句妙处就在明知留不下印迹,却偏要“蘸他春水画船头”。这种雅兴本身,岂不就颇具诗情么?
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明代谢榛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四溟诗话》卷二)陈起《夜过西湖》诗的成功,也许就属于这一类情况。
(陈志明)
利登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履道,号碧涧,金川(今属四川)人。宝庆间流离奔徙。淳祐元年(1241)进士,仕至宁都尉。江湖派诗人。有《骳稿》。
次琬妹月夕思亲之什追录
利登
缓作行程早作归,倚门亲语苦相思。
白头亲老今多病,不似当初别汝时。
利登青年时期,有一段时间社会很不安定,他曾携同母亲和妹妹到处奔波“避乱”。据曹庭栋《宋百家诗存·骳稿序》载:“履道(利登字)扶持母妹,避乱于梅川。……会盗旋犯梅川,仓皇徙佛岩,又徙崆峒。”利登有《梅川行》、《盗犯金川境扶持母妹复走兴安有怀》等诗作,记叙了当年流离逃亡之苦。后来他妹妹利琬出嫁了,有《月夕思亲》诗,这首诗是利登和答之作。
第一句“缓作行程早作归”,语似平淡,却出自至情。将“缓”与“早”对比连贯而写,格外表现出盼归之切。可能利琬夫家有事远行,利琬对行前是否归省探母尚在踌躇,所以利登这样说。下句“倚门亲语苦相思”就道出了“早作归”的迫切性。老母亲天天倚门而望,在想念你啊。这句诗塑造出一个盼女心切的老人形象,表达了人人都能领略体会的亲子之情,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白头亲老今多病,不似当初别汝时。”这一联紧承上句,再把倚门盼女的老母形象加以突出,母亲老了,头发白了,身体多病了,真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和当初你出嫁与母亲分别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将过去的硬朗康健和现在的年老多病相对比,表现出自己依恋老母的深情,也最足以感动对方。像这一类诗,不靠词藻妆点,不以才思取胜,只写出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就成为动人的佳作了。
(梁归智)
田家即事
利登
小雨初晴岁事新,一犁江上趁初春。
豆畦种罢无人守,缚得黄茅更似人。
“春雨贵似油”,“小雨润如酥”,这场雨惟其“小”,才适合春耕的需要。“小雨初晴”,雨下得及时,也晴得及时。春日初晴,万物如洗,正是犁田的大好时光,不言喜而喜悦之情自见。在众多农事中,诗人单选春耕来说。春耕活动缺不了人、牛和犁。三者中,又略去前二者不写,只突出了“犁”。光滑的犁面迎着“初晴”的阳光,闪闪驰动,不写人的牵牛扶犁,而一幅春耕的图画就展现在眼前,形象宛然。
“豆畦种罢无人守”,剪去人们播种的情事不写,而径直点出“豆畦”已经“种罢”,人和牛早就转移,又到别的田亩里抢春耕去了。无人守护新播种的“豆畦”,难道不怕飞鸟来啄食吗?农夫自有办法:“缚得黄茅更似人”,黄茅人在田里迎风摇动,鸟雀望而却步,这是在农田里常常看到的景物,但一入诗,便觉别开生面,风趣横生,构成了一幅色彩鲜明的农村画面。
此诗一步一景,移步换形,从雨晴写起,犁田、种豆、缚草人等事,一一顺序道来,剪裁得宜。语言通俗,不事雕琢,于平淡中见新奇,寓风趣于朴实。在南宋后期专讲工致细巧的江湖派诗风中,可谓独树一帜,别具情韵。
(邓光礼)
野农谣
利登
去年阳春二月中,守令出郊亲劝农。
红云一道拥归骑,村村镂榜粘春风。
行行蛇蚓字相续,野农不识何由读?
惟闻是年秋,粒颗民不收:
上堂对妻子,炊多籴少饥号啾;
下堂见官吏,税多输少喧征求。
呼官视田吏视釜,官去掉头吏不顾。
内煎外迫两无计,更以饥躯受笞棰。
古来邱垅几多人,此日孱生岂难弃!
今年二月春,重见劝农文。
我勤自钟惰自釜,何用官司劝我氓?
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
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
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
念及我农惟此日。
在封建社会,地方官每年春天下乡鼓励农民从事生产,叫“劝农”。如《后汉书·郑弘传》注引文:“太守常以春行所主县,劝人农桑,振救乏绝。”实际上,劝农常流为官样文章,而且往往借劝农骚扰农民。利登的这首《野农谣》就十分生动地揭示了“劝农”的真相,代农民喊出了愤怒的呼声。
诗从“去年”春天说起。“守令出郊亲劝农”,突出一个“亲”字,太守和县令老爷都亲自下乡,似乎郑重其事,重视劝农。但实际情况怎样呢?“红云一道拥归骑,村村镂榜粘春风”,守令下乡的声势排场倒不小,张伞撑盖,仪仗随从很多,像一片红云拥护着,可是他们只是下乡来抖抖威风,招摇一下就回去了。只在每个乡村留下了一道木刻的“劝农”告示,大功就算告成。榜文上歪歪斜斜一大片,在不识字的乡野农民眼中,真像蛇行蚓走,哪里知道写些什么呢?唐太宗李世民描写恶劣难认的草书曾说:“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这里借用这个比喻,则是从目不识丁的农民角度说的,和农民的身份很符合,既生动又具有讽刺意味。所谓“劝农”的敷衍塞责、不负责任也就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劝农”如果仅仅是一种例行公事倒也罢了,更严重的是春天劝了农,秋天就要收租纳税。对农民来说,这才是更要命的。尤其遇上了荒年,就越发难过了。因而下面就展现出一幅被逼征租税的悲惨图画。尽管是颗粒未收的荒歉之年,农民们连肚子都填不饱,妻儿老小嗷嗷待哺,啼饥号寒,来征收租税的官吏们却像虎狼一般凶恶,催逼不已。农民们苦苦哀求,请督税的税官看看歉收的农田,让闯进家里逼租的税吏瞧瞧空空的锅碗,可是官吏们却根本不管不顾,掉头而去,哪肯有半点通融!农民们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拼着饥饿的躯体忍受官府的责打。“古来邱垅几多人,此日孱生岂难弃!”到了这个时候,真觉得活着不如死了好。写到这里,自然形成了全诗的一高潮,农民的悲惨遭遇历历如绘,叫人怵目惊心。这一节的艺术感染力全在于白描,写出了农民的苦况,也就显出了“劝农”的虚伪。
下面又转到“今年”春天,“劝农”的那一套又来了。由于有了上年痛苦的经验教训,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对虚伪“劝农”的强烈抗议。“我勤自钟惰自釜,何用官司劝我氓?”一钟等于六斛四斗,一釜是六斗四升,勤劳收获就多,懒惰收获就少,哪里需要你们当官的来鼓励我们生产呢?“农亦不必劝,文亦不必述,但愿官民通有无,莫令租吏打门叫呼疾。”这是对“劝农”的嘲讽,向官府的呼吁,发自农民心底的声音,其中包含着很深的愤慨,是对封建剥削的血泪控诉。
愤慨、呼吁、控诉,其实都没有用,因为印把子抓在人家手里。因而结尾转成了一种深刻的讽刺:“或言州家一年三百六十日,念及我农惟此日。”“家”字相当于“公家”的“家”,“州家”即“州官”。怪不得大家说州官老爷一年三百六十天只有“劝农”的这一天才想到我们农人呢,还不是为了秋天狠狠地盘剥我们吗?这句讽刺话里包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深深的愤恨。
古代讲“劝农”的诗不少,与利登同时的郑清之、许及之、刘克庄、方岳等就都写有同类诗篇,但都不及利登这一首揭露得深刻、表现得大胆。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能够这样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说话,实是难能可贵。艺术上运用去年和今年,去年春与去年秋的时空错综,既有描写,又有抒发,把揭露、控诉、讽刺融为一体,表现手法是相当高的。
(梁归智)
郑震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更名起,字叔起,号菊山,福州连江人。思肖之父。
荆南别贾制书东归[1]
郑震
来时秋雨满江楼,归日春风度客舟。
回首荆南天一角,月明吹笛下扬州。
〔注〕
[1] 制书:皇帝命令的一种,用于行大赏罚,授大官爵,改革旧政,宽赦降虏,由中书舍人起草,故用以代指中书舍人。
从诗的题目看,这是一首赠别诗。从诗的内容看,却毫无别意、别情。诗人喜形于色,巴不得早早离开荆南(今湖北江陵),尽快顺流而下,直到扬州。
前两句用对偶,诗人满含感情地把“来时”与“归日”作了鲜明的对比:当年来荆南,正好是秋雨淅沥的季节,在凄风苦雨中登上江楼,此情此景,记忆犹新;今天终于得以离去,上天仿佛也懂得我的心情,让春风为我送行。看来诗人到达荆南后,并不怎么得意,而急于要离开。
前两句的地点虽不能确指,但不妨看成是在下船之初的荆南。第三句的“回首”、“天一角”,逗露出“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早发白帝城》),已是在远离荆南的江行途中。这“回首”,不是留恋,无关别意,而是如释重负的回顾。“荆南,我终于离开了你!”心中似在这样说,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末句从“回首”转而前瞻,由白日转写夜间。月明如水,春风拂面,诗人独立船头,吹响短笛,心绪如同出峡的江水一样无拘无束。而更美的扬州,还在前头。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有“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句,那是送人,以烟花点出三月扬州烟雨朦胧之美。郑震这一句是自我写照,境界则显得更为清幽。此外,“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忆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月明”、“吹笛”二语,用在这里十分贴切。
这首诗风格明快,表现了诗人欢悦的感情。诗人采用特定的顺序写法:时间从秋到春,由日而夜,不作倒叙,没有插笔;地点由荆南而途中而扬州,步步远去,加之声调和谐,故而读来如行云流水。
(陈志明)
林升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淳熙时士人。
题临安邸
林升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是一首古代的“墙头诗”。据《宋诗纪事》,作者林升是宋孝宗淳熙间临安一位士人,生平无考。
用对辽、西夏、金的屈辱退让换取苟安,是赵宋王朝自开国起即已推行的基本国策。其结果是,中原被占,两朝皇帝做了俘虏。然而,此一教训并未使南宋最高统治集团略为清醒;他们不思恢复,继续谋求“王业之偏安”。绍兴二年(1132),宋高宗第二次回到杭州,这水光山色冠绝东南的“人间天堂”被他看中了,有终焉之志,于是建明堂,修太庙,宫殿楼观一时兴起,达官显宦、富商大贾也相继经营宅第,壮大这“帝王之居”。几十年中,杭州终如北宋的汴州,成了这班寄生虫们的安乐窝。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诗人抓住了最有代表性的两个形象———华丽的楼台和靡曼的歌舞,从空间的无限量与时间的无休止,写尽了杭州的豪华和所谓承平气象。然而正言若反,这层层的楼台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殷纣王的鹿台、楚王的章华台、吴王的馆娃宫与隋炀帝的江都宫;这无休止的歌舞,即弃远而言近,犹令人想起陈后主的《玉树后庭花》和唐明皇的《霓裳羽衣曲》。“暖风熏得游人醉”,“熏”字极为传神。江淹《别赋》云:“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那些西湖上的“游人”,大约正是因此而陶醉。一个“熏”字,把这些人的醉梦之态写足。这些醉生梦死之徒,毫无忧患意识,忘乎所以,竟把杭州当成了汴州!昔日汴京城内,巨宅别墅,秦楼楚馆,歌舞无虚日,终至朝廷倾覆,歌儿舞女,金银珠玉,尽入金人的囊中。今日南渡的贵富之家,歌舞湖山,乐不思蜀,正蹈汴京陷落的覆辙而不知。岂不可悲!含蕴甚富,愤慨极深,然而不作谩骂之语,正是此诗特点。
(艾荫范)
何应龙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子翔,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嘉泰二年(1202)进士。曾任太学博士、著作佐郎、知汉州。江湖派诗人。有《橘潭诗稿》。
见梅
何应龙
云绕前冈水绕村,忽惊空谷有佳人。
天寒日暮吹香去,尽是冰霜不是春。
我国古代诗歌,诗和画常常融为一体。读这一首诗,犹如欣赏一幅情意深深的画,心中油然而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感。
起句“云绕前冈水绕村”,七个字中出现了:白云、山冈、溪水、村落,缀以两“绕”字,把景物有机地组合在一起。在这错落有致、清雅古朴的环境中,诗人心神恬适。正在此时,抬眼看去,“忽惊空谷有佳人”。诗人的惊奇之情跃然纸上;眼前一亮,“佳人”从天而降。但这“佳人”不是“人”,而是借喻梅花,梅花生长在这空旷寂寥的环境中,犹如空谷佳人,引起了读者的无限遐想,正是于无神字处传出梅花的风神。
第三句“天寒日暮吹香去”,与上句“惊”比,似是高峰已过的“平原”;实际上相反,这句把梅花的性格作了更深刻的描绘。前两句,看到的是梅花的孤独和她的外形美,这一句进一步挖掘和描写了梅花的内在性格美和精神境界的高尚。这句中的“香”字,不宜简单地理解作静态的“芳香”,而应理解成“不断地散溢着芳香(动态的)”,才较完整。从中可以看到梅花不畏严寒的不屈不挠的精神,这正是梅花的精魂!此句恰做到了古代诗评所说的,绝句“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元杨载《诗法家数》)最后一句,“尽是冰霜不是春”点明题意,既以冰霜喻梅,又以冰霜喻己。早于何应龙七百年,鲍照赞梅“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已是借梅抒志。此诗也是如此,借此倾诉自己生不逢时、不能一展抱负的襟怀,流露了欲争春而不得的悲凉心境。
此诗情景交融,颇具兴象,赞梅是表象,其所喻极为明显:抱负既不能伸展,唯有顾影自怜、孤芳自赏而已!
(卢文周)
客怀
何应龙
客怀处处不宜秋,秋到梧桐动客愁。
想得故人无字到,雁声远过夕阳楼。
《客怀》一诗,抒发了异乡客怀念家乡、怀念亲故的情怀。诗人没有像宋玉在《九辩》中那样直抒胸臆,而是缓缓写来、轻轻落笔:“客怀处处不宜秋”。起句不见景物,开宗明义,道出了天涯游子四处奔波、百无聊赖的心情。因为“秋到梧桐动客愁”,无情的秋天终于来到了:那秋雨梧桐的萧瑟景象即时引起了“羁旅而无友生”的无限惆怅!第一二句没有描写秋景,只交待了时令与景物;也没有细腻地刻画“客”的心理,只是平淡地用了一个“愁”字。从“梧桐”,读者可以联想到“秋雨梧桐叶落时”的情景,牵动了处在“雨滴梧桐秋夜长”之际的异乡客,使他萌生了寂寞、空虚、孤独的情怀。客怀本是难遣,加以秋风秋雨,使人更何以堪。“处处”二字更加深了这种意思。
“想得故人无字到”承上句之“愁”而来,诗人没有直泻而下,笔意到此一顿,表明他亟切地盼望能见到亲人、故人从家乡来的片言只语,借以自慰,结果是“无字到”———毫无信息,更是愁上添愁。“雁声远过夕阳楼”,倚楼远眺,听到的是远去的“雁声”,看到的是黄昏的“夕阳”。没有用缠绵的情词描写思念之情,只用了一个“想”字;也没有着力渲染“触景生情”之景,只写了“声”和“光”。雁,使人产生传递书信的联想。这里诗人用虚笔写。不写“雁”而写其“声”:大雁已飞过晒满夕阳的高楼而渐渐远去,唯有即将消失的雁声尚在耳际回响。不见彩笺,空闻雁声,漂泊天涯的孤客又作何想呢?
清人曹庭栋(号六圃)在何应龙的《橘潭诗稿》(曹庭栋辑《宋百家诗存》卷十四)的序中说,何应龙的“七言绝句,本法晚唐,所存之作兼多缠绵旖旎之思。”又曰:“此种句调全似韩偓‘香奁体’。”何应龙的诗,当时已列为“江湖体”。从《客怀》一诗所反映的思想和表现的艺术手法看,似不宜归诸“香奁体”。因为他的诗尽管缠绵旖旎,但还没有“脂粉气”,如本诗便是。
何应龙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被遣四川。此诗就是客地清寒生活的写照,虽境界不怎样高,然而写来娓娓动人,情味悠长,具晚唐神韵,在江湖派中属于上乘之作。
(卢文周)
葛起耕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君顾,丹阳(今属江苏)人。负才沦落,以诗自鸣。有《桧庭吟稿》。
楼上
葛起耕
楼上何人吹玉箫,数声和月伴春宵。
断肠唤起江南梦,愁绝寒梅酒半销。
葛起耕属南宋江湖派诗人,颇多旅思乡愁之作,诗思清巧,诗意凄婉,具有晚唐风味。这首《楼上》即是一例。
“楼上何人吹玉箫,数声和月伴春宵。”开头这两句首先点出了时间和季节。一个初春的夜晚,明月如镜,高悬天宇,小楼上不知是谁吹起了玉箫,悠扬的箫声和着明亮的月光,共同陪伴这春日的良宵。这里,诗人用“和”、“伴”二字,把箫声、月光、春宵有机地联系了起来,造成了良辰美景的恬静优美的氛围。
在这样一个背景上,三四两句,笔调一转:“断肠唤起江南梦,愁绝寒梅酒半销。”倾诉了天涯游子飘零羁旅之愁。诗人只用一个“唤”字,便把恬静优美的气氛与忧愁的心情结合在一起。“断肠”,古人诗中,常用来表现忧伤之情,诗人在这里用以表现一种“断肠人在天涯”的心绪。这句因平仄格律关系,用的是倒装句式,意思是:箫声、月色,唤起了天涯断肠人的江南之梦,(断肠,即指断肠人。)诗人是丹阳人,江南即指其故乡。“愁绝寒梅酒半销”,是全诗最精彩的一句。王维《杂咏》诗有“寒梅著花未”句,把自己对故乡的思念寄托在故乡的寒梅上。诗人流落天涯,百感交集,他想借酒浇愁,忘却愁苦,但一见寒梅,酒已“半销”,无奈愁何,故而“愁绝”。诗人的飘零之感,思乡之情,“愁绝寒梅酒半销”七字已尽括其中。
王夫之《薑斋诗话》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楼上》就是使用了这种“乐景写哀”的方法。红楼箫声,春宵月色,对于飘零游子说来,却是倍添愁绪。诗的首二句的氛围,使三四句所表现的孤独、忧愁更为突出,更为明显。欲抑先扬,构成跌宕。
此诗用的是萧韵,三个韵脚字同声,全诗用语轻柔、婉丽,读来自有一种宛转流利、缠绵悱恻的美感。
(于绍卿)
罗与之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与甫,一字北涯,螺川(今江西吉安)人。端平间累举不第,遂归隐。晚年潜心性命之学。江湖派诗人,其诗为刘克庄所称赏。有《雪坡小稿》。
寄衣曲三首
罗与之
忆郎赴边城,几个秋砧月。
若无鸿雁飞,生离即死别。
愁肠结欲断,边衣犹未成。
寒窗剪刀落,疑是剑环声。
此身傥长在,敢恨归无日!
但愿郎防边,似妾缝衣密。
罗与之这三首小诗,各自独立,又互相关联,俨然一部抒情组曲。诗借一个丈夫从军独守空房的妇人之口,抓住缝制和寄送冬衣这一特定情景,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了这位妇女思念亲人,但又希望丈夫为保卫国家而坚守边防的复杂而深沉的心理。
如果说这三首诗是一部组曲的话,那么第一首便是引子或序曲。它要告诉人们的是:为谁送衣,为何送衣。
首句用平铺直叙的语言交代寄衣者的身份和寄衣的缘由:丈夫赴边御敌,已经好几个年头,现在秋风又起,又要为他准备寒衣了。一个“忆”字,巧妙道出了时间的流逝,告诉读者,夫妻分离已经很久了。“赴边城”则点出了空间的距离之远,为下一联的“鸿雁飞”张本。耐人寻味的是第二句:“几个秋砧月。”李白《子夜四时歌·秋歌》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写的是同一主题。罗与之用简练的语言把李白《秋歌》隐含在自己的诗里,既扩大了诗歌的容量,又点化了主题,同时也交代了时令。“几个”,则强调时间之久,与前句“忆”字相照应。接着又写道:“若无鸿雁飞,生离即死别。”鸿雁,是传递书信的使者,书信对于长期与亲人分离的人,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最大慰藉。所以杜甫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可是在这首诗里,作者要讲的是:她和丈夫的联系仅凭一纸书信,一旦连这一点也做不到,那么这种“生离”和“死别”又有什么两样呢!这十个字,表达了一个思妇对亲人的思念之切,对长期分离的怨恨之深。如果说李白的“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是不动声色的借景抒情,那么这位妇人无疑是在直抒胸臆了。这序曲的基调是低沉和悲凉的。
第二首写了思妇制作寒衣时的心境。“愁肠结欲断”,写思愁之苦:肠为之结,且因之断。如果联系第二句来理解,即可发现诗人的妙语双关:思妇实际上是在用自己的愁肠编结着寒衣。但因思夫情切,故觉寒衣迟迟“犹未成”。下两句写夜以继日赶制寒衣的情景。“寒窗”,一般用以形容冬天的寒冷和清静。元稹《西归绝句》“寒窗风雪拥深炉”,即用此意。但在这首诗中则主要用以表现独守空房的凄凉和孤独。在这孤寂氛围中,一个人坐在窗下默默赶制寒衣,四周是那样的静,以致剪刀落下之声也听来如此清晰。这种声音对常人来说,也许毫不足道,但对这位日夜思念着远戍边疆的丈夫的妇人来说,却显得触耳惊心。她仿佛听到了丈夫剑环的铿锵声。诗人把思妇的感情移于外物,从而更有力地渲染了所要表达的感情。这种联想,对一个赶制征衣的思妇来说,是自然和合理的。反过来说,也只有日夜思念征夫的人,才可能产生这种联想。而这种联想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思念之切、情爱之深,与一、二句呼应。
寒衣制成,组曲也进入尾声。第三首写寄衣时的祝愿。“此身傥长在,敢恨归无日”。这一联写出了思妇无限怨恨的心情。“敢恨”犹言“不敢怨恨”,“岂敢怨恨”。人的感情到了极点时,往往会讲反话。事实上这位思妇心里明白,丈夫一去数年,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她胸中充满了怨恨。由于用反话来写,这种怨情就表现得更有力量。如果诗人的笔触到此为止,那么这三首小诗给人留下的只不过是消极和沉闷。可是笔锋一转,急剧地奏出了全诗的最强音,把组曲推向了高潮:但愿我的丈夫坚守边城,让边防像我所制的寒衣一样,严密无缝!这乃是点睛之笔,全诗的思想因之得到升华,前二首的沉闷感一扫而空。读到这里,不禁对这位思妇产生了深深的崇敬之情。为了国家的安宁,她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这正是这首诗积极意义之所在,也正是它能在众多题材相同的作品中显出光彩的原因。
罗与之生活的南宋后期,北方的金国和蒙古贵族严重地威胁着南宋的安全。南宋人民始终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下。《寄衣曲》正是这种形势的反映。此诗通过一个妇女之口控诉了不义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表达了人民对这种战争的抗争,以及他们为了国家的安宁,情愿作出重大牺牲的博大胸怀。诗写的是一位妇女,一个家庭,但它无疑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全诗语言朴素简练,感情真挚深沉,联想丰富自然,很有特色。
(朱杰人)
看叶
罗与之
红紫飘零草不芳,始宜携杖向池塘。
看花应不如看叶,绿影扶疏意味长。
《看叶》是罗与之晚年的作品。诗人以特有的敏锐,撷取自然界普通素材,写出了一个老年人特殊的生活感受。全诗情趣盎然,含蓄而富于哲理。
第一句写繁花似锦,野草芳菲的春天的逝去。“红紫”指花,诗人用花的色彩来指代一切鲜花。“芳”指草的芳香。鲜花凋谢,芳草也失去了迷人的幽香———春天过去了。第二句“始宜携杖向池塘”。这里应注意“始宜”和“携杖”。“始宜”写诗人的心情并不因春天的消逝而惋惜、懊丧,恰恰相反,诗人这才感到有所“宜”。这显然和常人的意愿相反。但“携杖”两个字却解释了原因———这是一个拄着手杖的蹒跚老人的感受。对他说来,春天早已逝去,惋惜也无济于事。那么,是不是无景可赏呢?不见得。“向池塘”三字表明,诗人找到了一个幽雅别致的环境。第三句点题:看花不如看叶。为什么?因为“绿影扶疏意味长”。错落有致、忽明忽暗的叶影,不也另有一番情趣吗?“意味长”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这种闲雅的景致多么意味深长;一是说,绿叶不像鲜花那样生命短暂,它献给人们的美感是长远的。
这首诗写得很含蓄。诗人要告诉人们的似乎是这样一个道理:春天是短暂的,热爱生活的人们不应只留恋春天的多姿多彩,春天过后,照样有令人陶醉的景色。罗与之曾有这样的诗句:“古来至宝多横道,何事荆山泣卞和。”显然他是在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愤慨。联系到红紫飘零后的携杖独行,联系到累举不第而归隐的生活经历,可以说,这是诗人对自己失意的一生的一种自我安慰。
罗与之晚年潜心性命之学,写了不少道学诗。他的这首《看叶》,蕴含哲理,写得清新可爱。这是从真切的生活感受出发的缘故。诗人巧妙地抓住了富于启发性的自然现象,用朴素、自然的语言,含蓄、蕴藉的笔法,来表现深刻的哲理和丰富的情趣,因而使这首诗显得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
(朱杰人)
商歌
罗与之
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
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
《商歌》是一个古老的诗歌题式。春秋时的宁戚就曾唱过两首自鸣不平的《商歌》。“商”是我国古代五音中象征萧瑟秋天的,所以“商歌”属秋。可是罗与之的《商歌》,讲的却是春天里的事。
《礼记·月令》云:“孟春之月,东风解冻。”东风乃是春天的象征。《商歌》用“东风满天地”开头,说明春色充盈于天地之间。春风送暖,万物复苏,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季节。可是诗人紧接着笔锋一转,写道:“贫家独无春。”这个“独”字用得很有力。本来春天是造化对人类的厚赐,它应该属于所有的人,可是在诗人所生活的现实环境中,那些贫苦人却“独无春”。一个“独”字,把贫苦人排斥于春天之外。是因为春风对穷人特别吝啬吗?请听诗人的回答:“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原来大自然给予每个人的机会都是均等的,只是因为贫富的不同,那些为了生计而苦苦劳作的人才不能享受到春天的温暖。为了谋生,贫苦人不得不整天背负沉重的柴薪,去换取“身上衣裳口中食”(白居易《卖炭翁》)。虽然从鲜艳芬芳的花丛下经过,他们也不可能有欣赏一番的闲情逸致。这种情景和富人的踏青赏花形成鲜明对照。连那些在花间呢喃私语的燕子,也好像是在讥笑这些不懂得珍惜春光的人。这是多么辛酸的场面!
这首诗语言朴素明快,多用烘托对比的手法。一方面渲染春天无处不在,一方面又用“独无春”来表示春并不属于所有的人;写“贫家”无春,言外之意是唯有富室有春;写“负薪”,同时又写“花下”。这就使对比鲜明,动人心魄。此外,作者巧妙运用传统诗题作反面文章,诗言春,而题却言秋。这就使人联想到晋代成公绥《啸赋》中的一句话:“动商则秋霖春降。”作者的用意很明白,春,对穷苦人家来说,无异于秋天的萧瑟凄凉。
像《商歌》这样写“春非我春”(《汉郊祀歌·日出入》),“愁思看春不当春”(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孟郊《长安羁旅行》)的诗,在罗与之以前并不少见,但这首《商歌》着力表现贫富劳逸的不均,就使诗的主题从个人感情的樊篱中跳出来,具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同时诗中所表现的对下层劳动人民的同情,也属难能可贵。
(朱杰人)
陈允平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衡中,一字君衡,号西麓,四明(今属浙江)人。少从杨简学。德祐时授沿海制置司参议官。元初以人才征至北都,不受官。与何应龙、周密往来。有《西麓诗稿》。
小楼
陈允平
寒空漠漠起愁云,玉笛吹残正断魂。
寂寞小楼帘半卷,雁烟蛩雨又黄昏。
这首七绝题为《小楼》,写的是小楼中诗人之愁。
时间是秋天,从“雁”从“蛩”(蟋蟀)可知。“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秋词》),诗人亦然,故其第三句道:“寂寞小楼帘半卷。”这个“寂寞”,是他内心深处的寂寞。志满意得者、生活美满者,大概很少有感到内心寂寞之时。诗人心中郁结着某种不快或不满,所以独处小楼时,便感到分外孤独。既冷冷清清(发于内而感于外的),必寻寻觅觅(以转移一下自己的意念),于是便在那小楼上,傍着半卷的帘子向外远眺。
然而,心中本有愁,无奈触处皆成愁。从帘外,诗人第一眼望到的,是广漠而沉寂的天空。秋凉,天宇怕也是凉的吧,因冠以“寒”字。漠漠寒空之中,阴云密布,凝结不开,在诗人看来,云亦在愁,故道“愁云”。愁人盯着愁云看,岂非是愁上加愁?
恰在这时候,随风送来一阵凄清的笛声。是“谁家玉笛暗飞声”?诗人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待到一曲终了,诗人只觉销魂。那么,这笛里吹来的究竟是什么曲调?传达出的又是什么情感?是《梅花落》,抑是《折杨柳》?是无限羁情,还是不尽离愁?诗人不曾说出。总之,这如泣如诉的笛声,正与其情会,因而他益发生愁了。
此时,天空中雨丝蒙蒙,时有雁阵穿雨而过;墙外楼下的蟋蟀,也声声不已。在那密密的雨帘后面,他又发现了袅袅炊烟,黄昏又悄然来临了。如此种种,迫使他吟出了这一句:“雁烟蛩雨又黄昏”!这“又”字含蕴着诗人心中多少愁意。另外,诗人于无意之中,从“又”字透露出了一段消息:我愁绪萦怀,绝非今日始。昨日,前日……都在愁中。他已经不止一日体会到,黄昏(以及黄昏后的黑夜),是愁人难捱的时光,难怪今日寂寞楼头,他要呼唤“又黄昏”了。
整首诗中,诗人始终不曾道破因何而愁,(或许是不便明说吧)而只是将心中之愁(这逢秋而愈甚的愁),借助当前的秋景、秋情,曲曲地传达了出来,缠绵悱恻,含蓄蕴藉,读来别有一种悠悠难尽的情韵。
(张成德)
登西楼怀汤损之
陈允平
杨柳飘飘春思长,绿杨流水绕宫墙。
碧云望断空回首,一半阑干无夕阳。
汤损之当是诗人的一位朋友。春意盎然的一个黄昏,诗人登上西楼眺望,突然怀念起他来,便写下了这首富有情韵的七绝。
一上西楼,凭高俯瞰,只见春色满目,好不绚丽。柳树上的千条万缕在晴空微风之中,依依拂水,丝丝弄碧。一条清澈的春水,在两岸葱茏绿杨的掩映下,环绕着宫墙,缓缓流去。此诗当作于南宋都城临安,即今杭州,故云宫墙。
沐浴在这骀荡春光之中,本应心情愉悦,可是,诗人却自觉春思萦心,不可解脱。春思,春日里的各种想法,此处侧重指怀想汤损之。也许是那本关别情的杨柳牵起了他的别思;也许是悠悠的流水唤起了他俩之间深长友谊的回忆;总之,他已情不能已,痴痴地凝望着碧云尽处,沉浸在对往事的回想之中。“碧云”,暗用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拟休上人怨别》)的诗意。然而,猛然之间,他又省悟了过来:往事如烟,即使望断碧云,也只是“空回首”而已。诗人怀着无限的怅惘之情,看见:“一半阑干无夕阳”———夕阳正在悄然隐去,一半阑干上已看不见阳光了。诗至此,以景收笔,不了而了,透发出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韵。
诗人将繁盛而明丽的春光,与自己寂寥而黯然的情思,组织在二十八字之中,在这不协调之中,写出了诗人对友人汤损之的怀念之情。而情与景又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正是这种艺术手段,使这首小诗富有情韵,别具魅力。
(张成德)
陆壑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景思,号云西,会稽(今浙江绍兴)人。绍定五年(1232)进士。官礼部员外郎、崇政殿说书。
退宫人
陆壑
破箧犹存旧赐香,轻将魂梦别昭阳。[1]
只知镜里春难驻,谁道人间夜更长!
父母家贫容不得,君王恩重死难忘。
东风二月垂杨柳,犹解飞花入苑墙。[2]
〔注〕
[1] 昭阳:汉代后宫殿名,本为成帝宠妃赵昭仪所居,后人常借指皇后居处。
[2] “解”:一作“禁”。“解”字妥,较“禁”字深曲。
此诗见于谢翱编《天地间集》。据宋濂《谢翱传》,《天地间集》应为五卷。但全书早佚,今所存二十首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其为“后人摭他书所云见《天地间集》者”。因多为宋遗民抒发故国之思的作品,数百年来遂以《天地间集》为遗民怀旧诗的结集。今全本不存,真相莫辨,然细审存诗,亦不尽然;《退宫人》一篇,即难入此类。全诗仅“君王恩重死难忘”一句,或可视为心怀故主。但从全诗看,似写旧日宫女眷念宫廷,难以坐实为遗民怀旧之作。作者生平不详。《宋诗纪事》载:陆壑为陆佃(王安石的学生,陆游的祖父)五世孙,绍定五年(1232)进士,官礼部员外郎、崇政殿说书。绍定五年下距德祐之变(1276)四十四年,陆壑此时或尚存,亦已七十老翁,欲寄故国之思,大有可言者,似不必借此退宫人而发。陆壑入仕后,理宗、度宗两朝五十年间,多次遣散宫人,故此诗应为同情宫人之作。
诗题《退宫人》,指已被遣放的宫女。宫女是从民间掠夺而来,但并非都能终生留在帝王家,多数因年老或例遣、特遣而放回民间,再更换一批新的。宫人的命运很悲惨,见于唐人诗的很多。她们在宫中虽然衣食丰足,精神上却遭受无情的折磨,绮罗珠玉所包裹的却是无限辛酸。本诗中的“退宫人”,大概是因年长色衰被遣出的,而放归以后,境况又如何呢?
诗一开头,用倒叙手法,写她半夜从梦中惊醒。她正沉浸在旧日的好梦中,又回到了雕梁画栋的皇家后宫。可是,梦被惊醒,“轻将魂梦别昭阳”。“轻将”二字,点出这位昔日宫女醒来之后,心情是多么懊恼!看来她宁愿长留梦中,不想回到现实来。但梦境终归不能长留,当好梦醒来,首先想到的是那只破箱子里保存至今的一点香料,那是旧日的皇家赏赐。一点香料,能勾起许多往事,她醒后也仍然在向往那已经失去了的宫女生涯。
梦中,醒后,这位退宫人半夜里的情思并不温馨,相反比过去在宫中更为凄凉。过去在宫中,“只知镜里春难驻”,总担心青春易逝,盼望早日遣出宫门,有个婚配归宿。那时候,她对未来有过许多幻想;而现在呢,“谁道人间夜更长”!深宫禁苑的苦海是脱离了,但哪想到一切都成泡影,长夜漫漫,比宫中更难打发呢!当年的希望竟然破灭,根本原因是“父母家贫容不得”。遣归以后,贫困的父母养不活她,她现在要为衣食愁苦了。这个单纯得可怜的女子,甚至本诗作者,当然不懂得黄宗羲所说的“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原君》)的道理,她只知道从直觉对比中,感到“君王恩重死难忘”。过去的苦海,现在反成了记忆中的乐园,她怎能不留恋呢?颈联这两句,既直写宫人今日的境况,又反照首联梦中醒后的心情,中间有跌宕回环之妙。但是,对往日的怀念,只能是现实痛苦的催化剂,永远不能给身处困境的退宫人带来生机。“东风二月垂杨柳,犹解飞花入苑墙”,漫天飞舞的杨花柳絮还可随风飘入禁城内苑,她连那杨花也不如,宫禁森严,宫女是可以遣而复返的吗?结尾这两句,显然是从王昌龄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化出。王诗以“玉颜”不及“寒鸦”为比,色彩和感情都极强烈;本诗以飞花暗喻身世,虽嫌落套,但哀怨的心曲还是表现得很含蓄深沉的。
人在现实中感到痛苦,就会向往未来,但当所向往的未来一旦变成更加痛苦的现实,而又无法回到过去,只能一方面被更加痛苦的新的现实所钳制,一方面在追怀过去中挣扎。这个被遣放的宫女正是这样一种境况。唐宋诗中写宫怨者多,而写退宫之怨者很少,这首《退宫人》诗,是宫怨诗的进一步开拓,对封建社会一大批被损害妇女的悲惨命运,作了更深刻的揭示。
(程一中)
丁开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复见,长沙人。负气敢言。向士璧被问,上疏具陈士璧有大功,不宜推究。奏上,羁管扬州,岁余卒。
可惜
丁开
日者今何及?天乎有不平!
功高人共嫉,事定我当烹。
父老俱呜咽,天王本圣明。
不愁唯党祸,携泪向孤城。
这首诗是为南宋末年的名将向士璧鸣不平的,大约作于向士璧被诬致死,即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前后。
向士璧,字君玉,常州人。他精明干练,才气过人。当元兵南下,合州(治所在今重庆市合川区)告急时,士璧不待朝命,进军归州(治所在今湖北秭归)并捐赠家产百万资助军费,屡立奇功。开庆元年(1259),涪州(治所在今重庆市涪陵区)危急,权臣贾似道以枢密使宣抚六路,阴谋解除士璧兵权,士璧拒不从命,以计奏捷,后又一战有功,解除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之围。事后,朝廷赐士璧金带,并晋升为兵部侍郎兼转运使。
贾似道入相后,权倾中外,进用群小,对德高望重的向士璧深为嫉恨,暗中指使走卒以莫须有的罪名一再弹劾。士璧被撤职罢官,送漳州(今属福建)居住。贾似道又稽查士璧守城时所用钱粮,将士璧逮至行部,责成赔偿。似道幕属极意迎合其意图,必欲置士璧于死地而后快,士璧终被残害致死。士璧死后,贾似道仍不肯罢休,又将其妻妾拘捕,责偿钱粮。
丁开为人正直敢言,向士璧被诬时,他义愤填膺,独自诣阙上疏,力陈士璧赫赫战功,以为军府小费不宜再加推究。他的刚直激怒了当局,被羁管扬州(今属江苏),一年后便死去了。他为仗义执言,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诗题为“可惜”,态度极为明朗。开头两句,呼天抢地:时间一去不复返,天哪,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这是愤怒的呼声,正义的呼声。“日者今何及”,说时间已经过去,向士璧被诬已成定局。狂澜既倒,社稷苍生已经无望。“天乎有不平”,是对昏主权相的愤怒控诉,也是对向士璧的高度赞扬。
颔联用一个工整的对句,就首联“不平”二字展开。劳苦功高,必然要遭到奸佞的嫉恨,功臣注定了要遭杀身之祸。烹,古时的一种酷刑,即以鼎镬煮杀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不仅是向士璧个人的遭遇,也是历史上许多有为之士的共同遭遇。“功高人共嫉,事定我当烹。”两句诗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丰富的历史内容,愤激之气溢于言表。
向士璧战功赫赫,仍不能逃脱贾似道的魔掌,难怪一切正直的父老兄弟要为他的遭遇一洒同情之泪了。着一“俱”字,可见士璧平素深得民心,他被诬一事,在南宋朝野引起了多大的震动。在惋惜、呜咽之余,人们自然要推究士璧被问一事的前因后果。据说“天王”本是“圣明”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冤狱呢?(“天王圣明”,语出韩愈《拘幽操》)矛头再一次直接指向昏主奸相。一个“本”字,笔意微婉,讽刺尖刻。
尾联转写个人心境。向士璧被诬致死,自己又因党祸牵连遭贬,满腹愁怨无可名状,作者却说“不愁”,既是不愁,贬谪孤城,当可泰然处之,却又接以“携泪”。始之以“不愁”,继之以“携泪”,貌似自相矛盾。但“不愁”上着一“唯”字表明作者“不愁”的只是个人的遭遇。除此之外,大有可愁可痛哭者在。元军频繁进攻,国势危殆,向士璧今又惨死,又怎能不使诗人潸然泪下呢?作者的泪,并非个人自伤身世、慨叹飘零之泪,而是忧国忧民之泪。
“不平则鸣”,向士璧如此功高反遭杀身之祸,激起了诗人极大的愤慨,有如骨鲠在喉,不得不吐。全诗直抒胸臆,感情激越,语言犀利。尾联沉郁凝重,更加强了诗情的感染力。全诗苍凉沉痛,逼近杜甫五律。
(雷履平 赵晓兰)
建业
丁开
谁遣凄凉满眼中,花渺渺又秋风。
龙蹲虎踞江山大,马去牛来社稷空。
纵有千人惟诺诺,本无百岁更匆匆。
乾坤颠倒孤舟在,聊复残生伴钓翁。
建业,即今之南京,秦时称秣陵,三国时孙权建都于此,改名建业。自孙权建都之后,南方王朝多定都于此,南京遂有“六朝古都”、“十朝都会”之号。
“谁遣凄凉满眼中,花渺渺又秋风。”建业作为历史名都,本应是帝王们建功立业,大展宏图之所。不料在作者看来,却是一片衰飒。花渺渺,秋风飘荡,读者似乎已经感到有一阵寒意透入了胸襟。“谁遣”二字,表现出了普通人的无力与造物的无凭。
“龙蹲虎踞江山大,马去牛来社稷空。”第一联以景入诗,第二联便由景及事。龙蹲虎踞,是说建业城的地势。乐史《太平寰宇记》:“蜀诸葛亮使于吴,谓大帝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帝于所都也。’”马去牛来,亦是用典。《晋书·元帝纪》:“初,《玄石图》有‘牛继马后’,故宣帝深忌牛氏。遂为二榼,共一口,以贮酒焉。帝先饮佳者,而以毒酒鸩其将牛金。而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亦有符云。”晋宣帝,即司马懿。晋元帝,即司马睿,乃是东晋的开国之主。因东晋亦以建业为首都,故丁开引用此典,以合咏古之题。司马懿因为害怕牛氏夺取其江山,以诡计毒杀其将牛金,却不料夏侯妃与牛氏私通,生下了司马睿,到底还是做了皇帝,这真可谓莫大的讽刺。但是话又说回来,“晋之东虽曰‘牛继马后’,终为守司马氏之祀”(《容斋随笔·晋之亡与秦隋异》),历史的吊诡,江山的无定主,于此倒是可见一斑。虎踞龙蟠的地势犹在,或是姓牛或是姓司马的皇帝却换了一代又一代,思念到此,谁又能不满怀感慨?
“纵有千人惟诺诺”,此又由第二联的叙事转入感慨议论。《史记·商君列传》:“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历朝历代如流水般的轮换?“千人惟诺诺”,这似乎是在感慨时事,又像是在回答历史。世间本无永恒,生命如此,社稷亦是如此。即使帝王们肯勤勤惕惕,臣子们都肯殚心输死,政权都未必能存长久,更何况是一个千人诺诺不肯尽进忠言的时代?
“乾坤颠倒孤舟在,聊复残生伴钓翁。”末联由议论又回归到自身命运。乾坤颠倒,四字下得沉痛。孤舟、残生,四字下得凄苦。士不得遇,故只好与钓翁为伴,这岂不是国家的灾难么?
丁开所处的时代,南宋的统治已经走入晚期,权臣弄权,民弊丛生。据《谷音》小传所载,丁开本是“负气敢言”之人,但即便是如此有骨鲠的激昂之士,亦写下如此感伤而绝望的吊古诗。由此观之,即便国家政权还没有最后垮台,其实亦已经距离灭亡不远了。
本诗之长,乃在全以意绪为支撑。作者一不做奇拗之句,二不肯过多的堆叠典故,炫耀学问,而唯取一二和建业相关的故事稍加点染,其情之哀痛,思之深切,以及生之落寞,自然感人。前人谓宋诗至宋末一变,显然,这一变是和宋末士人心态的变化紧密相联的。
(刘竞飞)
严羽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仪卿,又字丹丘,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精于诗论,倡“妙悟”与“兴趣”说。有《沧浪集》、《沧浪诗话》。
有感六首(其一、其三)
严羽
误喜残胡灭,那知患更长!
黄云新战路,白骨旧沙场。
巴蜀连年哭,江淮几郡疮?
襄阳根本地,回首一悲伤。
闻道单于使,年来入国频。
圣朝思息战,异域请和亲。
今日唐虞际,群公社稷臣,
不防盟墨诈,须戒覆车新。
严羽论诗,标举“妙悟”、“兴趣”,谓“当以盛唐为法”(《沧浪诗话》)。但明人胡应麟云:“仪卿识最高卓,而才不足称”(《诗薮》)。其实,他身处宋末动乱时代,不乏感时忧国的佳作,五律组诗《有感》即是明证。此题原有六首,这里选其中两首。
关于《有感》的写作年代,学者看法不一:有人认为写于理宗端平三年(1236)以后,有人认为写于度宗咸淳三年(1267)以后。这里采用前一说。理宗端平元年,宋师与蒙古军联合灭金,乘势收复了东京汴梁(今河南开封)、西京洛阳。但蒙古很快翻了脸。端平二年后,即挥戈南下,进军四川、湖北、安徽等地。端平三年,襄阳守将叛变,献城出降,严重影响了战局。《有感》就是反映这一历史动乱、抒发悲凉感慨之情的组诗。严羽诗近体学杜甫,风格沉郁苍凉。《有感》不仅题目采自杜诗,而且风格、语言皆有杜诗风味。
第一首首联两句起得沉郁顿挫,给人一种压抑感。“残胡灭”指国力衰微的金国终于在宋师与蒙古师合击下灭亡。“百年仇耻幸已雪”(《四方行》),岂不可喜?哪知宋朝协助蒙古灭金,自撤藩篱,对蒙古觊觎南宋之心,君臣竟懵无所知,岂不可悲?一个“误”字下得沉着有力。蒙古师比金兵为害更烈,故曰“患更长”。首联虽仅两句,但诗意递进转折,极尽顿挫之致。颔联出句描写战尘蔽天的场面;宿患方除,新敌已至;对句描写沙场情景:旧骨未瘗,战尘又起。这二句对仗工整,一“新”一“旧”,把历史与现实用“患”字贯穿起来,容量颇大,有很强的概括性。此联学习杜甫《有感》“白骨新交战,云台旧拓边”的句法,但意境自不同。颔联承首联写“患”之意,颈联写患“更长”的内涵。金兵只占据了中原,蒙古师却长驱直入到四川、安徽、湖北等地。“巴蜀连年哭”:“巴蜀”,即今四川一带;“连年”,见为患时间之长,“哭”,极写生灵涂炭之惨。“江淮几郡疮”,“几郡”写出为患之广,“疮”以满目疮痍喻蒙古师之酷。此联从时间与空间两方面描写,意境阔大,感情深沉。尾联着重抒写诗人对襄阳之失的“悲伤”,预示着来日大难。襄阳乃军事重镇,故曰“根本地”。此城一失,蒙古师即能长驱直入,南宋将后患无穷,所以诗人要“回首一悲伤”。至此,诗人忧国忧民之情已跃然纸上,其内心的痛苦亦表露无遗而催人泪下了。
后一首写蒙古派使者入宋议和一事,并表白了诗人对此事的深刻见解。《沧浪诗话》反对“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但宋诗好发议论的特点在此诗中仍有体现,从中可以感受到诗人对国家命运时时萦系于怀的情思。首联先写耳闻的一个事实。这既表明自己隐居的身份,也反映了诗人并非与世隔绝。“单于”原指匈奴最高首领。此“单于使”指蒙古派遣的特使。值此大动干戈之际,“单于使”为何“年来入国频”呢?颔联接着就解说了原因。“圣朝”指宋,“异域”指蒙古。一个“思息战”,一个“请和亲”,似乎双方都有握手言和乃至结秦晋之好的诚意。其实,宋朝“思息战”是真,既然“巴蜀连年哭,江淮几郡疮”,灾难深重的宋朝廷自然渴望化干戈为玉帛,与蒙古和平共处,但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蒙古“请和亲”却是假,历史上诚然有过汉族封建王朝与少数民族首领联姻而和睦友好的佳话,但此时蒙古贵族的“请和亲”只是缓兵之计,以利再战,并以此麻痹宋朝军民的斗志。诗人的头脑是清醒的,对蒙古贵族的认识亦入木三分。他以一个在野之民的身份对此原无须置喙,但居然按捺不住而借诗句向圣朝奏陈了。颈联二句当然是套语,不过是借此过渡到尾联:“不防盟墨诈,须戒覆车新。”“盟墨”指双方签订的和约,“覆车”喻失败的教训。诗人真诚地指出:如果不认识对方签订和约只是狡诈的手段,那么就要重蹈历史上因轻信“盟墨”而吃亏上当的覆辙。“不”与“须”两个副词用得自然巧妙,使尾联也构成工整的对仗句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卒章显其志”,明确地揭示主题,豁然醒目。诗人之所以把话说得直露,实乃出于忧国之心,故直言讽谏,无所顾忌了。后一首以议论为主,但有振聋发聩之力。
(王英志)
临川逢郑遐之之云梦
严羽
天涯十载无穷恨,老泪灯前语罢垂。
明发又为千里别,相思应尽一生期。
洞庭波浪帆开晚,云梦蒹葭鸟去迟。
世乱音书到何日?关河一望不胜悲!
“临川”,今江西抚州临川;“郑遐之”,诗人的旧友;“之”乃动词,意为前往;“云梦”原为古泽薮名,一般指今湖北长江两岸地区。诗人与郑遐之于动乱年代中离别多年,但这一天两人竟于临川不期而遇,可惜郑氏次日即离去,诗人有感而发则为此诗。
首联先写两人相逢的情景:“天涯十载无穷恨”,直接抒情,二人相隔天涯十余年,尝尽人世动乱之苦,心头怎能不蓄积起无穷的怨恨呢?“老泪灯前语罢垂”,乃寓情于景。杜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赠卫八处士》)动乱中旧友重逢本是难事,一旦如愿,焉能不感慨万千?灯前话旧,又该倾诉几多衷曲!他们大约说尽了十载的相念之苦,但也许只三言两语,感到千思万绪难以尽言,只有泪眼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诚如诗人论诗所言:“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沧浪诗话》)。
首联写“逢”,旨在突出离。在逢与离的矛盾中,实以离为主,逢为次。这是诗人匠心之所在。此外,逢是写实,离是虚拟,而笔墨主要用于渲染为写离情别恨而虚设的情景。“明发又为千里别”,一“又”字该有多深的隐痛!昔日“天涯十载无穷恨”,固然不堪回首,但毕竟尚有今日之邂逅而得短暂的慰藉;明日的“千里别”,须何年何月才能再次欢聚呢?别时容易见时难,此别或许即成永诀也未可知。“相思应尽一生期”,这一预测相当悲观,是有现实根据的。诗人代郑氏想象归来重逢之艰难。于是颈联借象明意:“洞庭”或“云梦”,是郑氏欲往之地,此行之不可中止,自有其原因。但那里并非世外桃源,同样荆棘丛生,此去能否安然归来,亦在未知之数。他一旦羁留归不得,诗人也就只能与之梦中相遇了。“帆开晚”,指郑氏归帆难以升起;“鸟去迟”,喻郑氏临行不舍,回首依依。(“去”,离开。)“蒹葭”指初生幼嫩的芦苇。此句取《诗经·秦风·蒹葭》诗意,“云梦蒹葭”隐含伊人可望而不可即之意,暗示诗人与郑氏只能相望而难以重逢。“蒹葭”一词的运用使“鸟去迟”的含义更为深邃。
人生相会何以如此之难?尾联回答了这一问题,从而把诗的意境向深度与广度开拓。诗人把个人之间的悲欢离合与社会的安定动乱联系了起来,使诗具有了深刻意义。“人生不相见”,实与社会治乱相关。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即使出游,亦多一帆风顺,往返自如。动乱岁月,百姓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出门在外,“道阻且长”,重逢谈何容易!这正是“相思应尽一生期”的现实根据。友人重逢应以社会安定为条件。然而诗人身处乱世,后会难必,不能不发出“世乱音书到何日”的感叹。可见诗人盼四海安宁之心是何等迫切。但现实是“关河一望不胜悲!”关河何以令人悲?诗人未明说而留给读者去想象,以收“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之效。诗以“无穷恨”开篇,又以“不胜悲”收尾,前后呼应,益显得沉郁悲凉。
(王英志)
和上官伟长芜城晚眺
严羽
平芜古堞暮萧条,归思凭高黯未消。
京口寒烟鸦外灭,历阳秋色雁边遥。
清江木落长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
惆怅此时频极目,江南江北路迢迢。
这首诗大约写在理宗端平年间诗人漫游吴越之时。芜城是扬州的别名,南朝诗人鲍照曾作《芜城赋》,将乱后的广陵城(今江苏扬州)称作芜城(芜是荒废的意思),以后便沿用下来。上官伟长名良史,是严羽的同乡好友。这次他们异地相逢,同登扬州古城晚眺,各有题咏。上官的原作已失传,现只存这首和诗。
“平芜古堞暮萧条”,诗篇一上来就刻画了古城周围的一片萧条景象。平芜,指原野,扬州地处平原,郊野一望无际,深秋时节,草木凋零,给人以荒芜的感觉。堞,本指城上锯齿状的矮墙,亦称女墙,这里指代整个城墙。在广漠的荒原之中,古老的城墙孤零零地矗立着,加上夜幕悄悄降临,这一切都显出一种冷落萧瑟的气氛。由此自然而然引出诗人的“归思”。作客异地,登临凭眺,本来就容易激发乡情,何况眼前呈现的又是这样凄清的景物,怎不令人黯然魂消?开首这一联给全诗定下了基调。
中间两联写登临所见,一远一近。京口,即今江苏镇江,在扬州的对岸,隔江相望。历阳,今安徽和县,距离更远。从扬州城上眺望出去,京口一带的袅袅炊烟尚明灭可睹,而历阳那边的风物则遥不可辨,只剩下一抹秋色。这一联都是写的远景,其中仍有稍近和更远之分,用“鸦外”和“雁边”暗示区别,写得很有层次。
然后,诗人的目光收回来,注视于近处的江面。深秋的江水色调清冷,片片落叶坠入江中,溅起水珠,有如雨点。由于天色渐晚,江面水口风力增大,预示着涨潮的时刻就要到来。本联写景中结合人的感受,体物工细入微,常为后人称引。而“清江木落”、“暗浦风多”的境界,跟上联的几缕寒烟、一抹秋色,远近相映,浓淡互衬,合组成一幅江天惨淡的水墨图,更进一步烘托了诗人的愁思。
写景已毕,结尾一联又折落到归思乡情的主题上来。诗人此时频频极目远望,故乡遥隔千山万水,渺不可见,只有漫漫长道,贯通江南江北,向着天边延伸而去。面对此情此景,又怎能不叫人感慨万端,惆怅不已呢?篇末明点“惆怅”,而妙在不说破惆怅的根由,把一片乡情隐没于“江南江北路迢迢”的画面中,就显得含蓄而有余味。
本诗是和答乡里亲朋之作,对故乡的深切怀念,从思想感情上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所以诗中不必再叙交谊,而交谊即在其中。通篇采用白描手法写景抒情,不炫弄才学,不琢雕文词,有别于一般的宋人诗作,可以看出诗人倾心于唐诗的趣尚。而意境衰飒,作风清迥刻削,仍缺少盛唐诗歌的浑厚气象。前人批评严羽“志在天宝以前,而格实不能超大历之上”(《四库全书总目》),甚至贬之为“许浑境界”(王世贞《艺苑卮言》),就是指他的这类作品。
(陈伯海)
访益上人兰若[1]
严羽
独寻青莲宇,行过白沙滩。
一径入松雪,数峰生暮寒。
山僧喜客至,林阁供人看。
吟罢拂衣去,钟声云外残。
〔注〕
[1] 兰若:即寺庙,梵文音译“阿兰若”的略语。
严羽以《沧浪诗话》最为后世说诗者所称道。他以禅喻诗,对诗歌创作提出了一些精到的见解。尽管其中在禅、诗两方面都有错误之处,但他对佛学还是有一定研究的。他与佛门弟子不仅有联系,而且过从甚密。这首诗就是记叙他为了寻访一位法名益的和尚,过沙滩,穿松林,踏积雪,冒严寒,跋山涉水,只身进山的情景。
上人,对和尚的敬称;青莲宇,即和尚庙。由于青莲瓣长而广,形如眼目,佛书中多用来比喻佛祖的眼睛,所以人们就用“青莲宇”来代指和尚住的寺庙。首先,作者着力点出“青”、“白”二字,接着又以青松白雪为主体,层峦叠嶂为背景,描绘出一幅清淡雅致的山林图,用这种清雅的环境、静谧的气氛,来渲染还未露面的益上人及其兰若的超俗不凡。可以想象,居住在这样既“青”且“白”的环境中的益上人,一定是位操行清白的高僧;位于这深山中的寺庙,也一定是个清静肃穆的去处。果然,诗人的不期而至,使平时深居简出的僧人喜出望外,他殷勤地陪伴客人观赏景致,参观庙宇。山水佳胜,建筑精美,僧人又好客,诗人自然要对这样一个远离尘嚣之处羡慕不已了。他与寺庙主人一起吟诗作赋,欣然忘情。告辞归去时,恋恋不舍之意油然而生,那悠悠飘扬于云天之外的钟声牵动着他的情怀,寄托着他对僧友的思念,也给全诗带来了无限的韵致。
一般诗评家都以为严羽“论诗甚高”,而写诗却“专宗王孟”,“囿于思想,短于才力”(陈衍《宋诗精华录》卷四)。这首诗亦是学习王、孟诗那种清雅的格调、冷寂的气氛、静谧的意境,以及化静为动、以虚衬实等表现手法。从字面看,“独”、“青”、“白”、“寒”、“暮”、“残”等都给人一种凉飕飕的感觉;“青莲”、“白沙”、“松雪”、“山僧”、“林阁”、“钟声”又共同构成了一个格调高雅的整体。“一径入松雪”,巧妙地化景物为情思。本是静止的弯弯山路用“入”字一形容,就有了动态,有了情感。“数峰生暮寒”,写出了静谧深僻的环境。诗人感受到的寒冷,本是来无影、去无踪的,而此刻仿佛正从斜阳照射下白雪覆盖着的山峰顶上升腾而起,若在热闹场合,能产生这种细微的感觉吗?结尾的钟声,给人的印象格外深刻。这是以景结情的手法。作者认为,诗的最高妙之处,在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在于“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就是说,诗歌创作在艺术表现上不应该太实、太切,应该给人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美感,给人回味无穷的余地。从这首诗、特别是结句来看,作者是在努力实践自己的理论的。
(詹杭伦 沈时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