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戴式之归天台歌
严羽
吾闻天台华顶连石桥,石桥巉绝横烟霄。
下有沧溟万折之波涛,上有赤城千丈之霞标。
峰悬蹬断杳莫测,中有石屏古仙客。
吟窥混沌愁天公,醉饮扶桑泣龙伯。
适来何事游人间?飘飖八极寻名山。
三花树下一相见,笑我萧飒风沙颜。
手持玉杯酌我酒,付我新诗五百首。
共结天边汗漫游,重论方外云霞友。
海内诗名今数谁?群贤杂沓争相推。
胸襟浩荡气萧爽,豁如洞庭笠泽月,
寒空万里云开时。
人生聚散何超忽!愁折瑶华赠君别。
君骑白鹿归仙山,我亦扁舟向吴越。
明日凭高一望君,江花满眼愁氛氲。
天长地阔不可见,空有相思寄海云。
严羽集子里有不少友朋赠答的诗,而以这首送别戴复古的七言长歌写得最好,这和他们之间友情的深挚是分不开的。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黄岩(今属浙江)人。他是南宋后期的著名诗家,平生绝意仕进,长年浪迹江湖,与当时名流多有交往。理宗绍定五年(1232),他来到严羽的家乡邵武(今属福建)任军学教授,和比他晚一辈的严羽一见如故,结成了忘年之交。他特别器重严羽对诗学的精深研究,加以“风雅与骚些,历历在肺腑”的赞语,还说要把自己的五百篇诗稿托付严羽整理编集(见戴复古《祝二严》)。严羽当然也对这位前辈诗人热忱感戴,倾慕备至。他们经常朋辈三五在一块诗酒酬唱,切磋诗艺,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日。大约在第二年秋后,戴复古辞官还乡,严羽就写了这首长诗送别。
诗题送别,却从归去的场所落笔。天台山,在今浙江东部,戴复古的老家黄岩就在它附近。华顶是天台山的主峰,上多悬崖、峭壁、石梁、飞瀑等名胜。赤城则是天台山的南大门,因土色皆赤、状似城堡而得名,孙绰《游天台山赋》:“赤城霞起而建标”,可以看出它的巍峨形势。诗篇开头先勾画了天台山优美的自然环境:那石桥横空、云烟缭绕的华顶峰,那壁立千仞、烂若霞照的赤城山,那山脚下汹涌的波涛,那杳深莫测的谷底,处处显得清幽奇绝,超凡逸俗。从这样的环境中引出人物,自然而然给人物身上涂染了一层“古仙客”的色彩,显得别有风致。
接下来,诗篇转向人物本身的描绘。“吟窥混沌愁天公”,是说戴复古的诗笔能穷究宇宙万物的奥秘,使天公也为之发愁。“醉饮扶桑泣龙伯”,形容他的酒量大,能喝干海水,使龙王哀泣(扶桑是神话中的树名,生长在东海日出的地方)。“适来何事”二句,则写他长年漫游四方,醉心于山水名胜。诗才、酒量、游兴的描述,都紧紧扣住人物高举逸尘的素质特征,配合以夸张、幻想的笔调,更加重了人物的“仙”气。
随后叙及戴复古与自己的交往。三花树,一名贝多树,一年开花三次,原产印度,汉以后传入我国,树叶可以代纸,印度人多用来抄写佛经。李白《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曾写道:“去时应过嵩少间,相思为折三花树。”就是着眼于它和佛经的联系,用以寄托出世的襟怀。作者这里把自己与戴复古的会见安排在“三花树下”,也是为了暗示在逃仕归隐的人生道路上,双方志趣相投。进而写到在一块喝酒,戴复古以诗稿托付,以及相约遨游天下、结识仙侣等,还是围绕着诗、酒、游来表现人物的“仙”气,并反映出彼此倾心相交的共同思想基础。
“海内诗名”以下五句,转入写戴复古的名望与胸襟。戴复古毕竟是以诗行世,所以这里着力突出他的诗名。用了一个“数”字,表示数一数二,誉重当世;再用“杂沓”和“争”字,刻画众人对他的敬服与推许,意态极为生动。巨大的声望而又配合以豁达的胸怀。诗中以洞庭湖、太湖的月亮打比,可以想见,在那粼粼碧波之上的广阔空间,晴云开处,一望无垠,明月清辉,天水澄澈。这种光风霁月般的襟怀,才是最值得人们尊崇的。
对题赠的对象作了多方面叙写之后,诗篇末尾才折落到送别上来。作者感慨人生聚散的匆促,他告诉朋友说:等你回故乡后,我也要驾着一叶小舟去漫游吴越,还说要折一朵“瑶(宝玉)华(花)”作为临别的纪念。“愁折瑶华”一语,脱胎于《楚辞·离骚》中的“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屈原折下“琼枝”,是要找一位下界的女子以结同心;本诗的作者折“瑶华”相赠,则是以永结友谊自誓。正因为他送走的是有着这样特殊情谊的挚友,所以还会想到别后的相望与相思。相望相思而不可见,天长地阔,此恨绵绵,唯有将一点永不泯灭的忆念之情,托之于飘忽的海云作万里传递而已。收结这一笔,渲染了相思的苦痛与执著,给全篇增添了摇曳不尽的风神。
这首诗在抒述友情上是比较成功的。它不限于描写送别的场面,而能够对题赠的对象从多样化角度进行传神的勾勒,充分展示了人物高逸出群的精神气质,由此落脚到惜别,分外情深。作者论诗推崇李白、杜甫,写诗也刻意仿效李、杜。从这首诗里,不仅接触到诗人丰富的想象和错落多变的音调,还能品味出李白诗歌特有的那种飘逸的气度和跌宕的风神,尤其是中间插入“海内诗名”五句,破偶为奇,变化无常,深得太白乐府之神理。这说明严羽的学习前人,亦自有他的成绩,不能一概斥之为模拟学步。
(陈伯海)
张琰
【作者小传】
(?—1276?)字汝玉,广陵(治今江苏扬州)人。有节概。补州牙兵。随制置李庭芝溃围,战死。
出塞曲二首
张琰
腰间插雄剑,中夜龙虎吼。
平明登前途,万里不回首。
男儿当野死,岂为印如斗!
忠诚表壮节,灿烂千古后。
朝发山阳去,暮宿清水头。
上马左右射,捷下如猕猴。
先发服勇决,手提血髑髅。
兵家互胜负,凡百慎前筹。
张琰,南宋广陵人。曾在李庭芝部下当州牙兵(麾下掌旗的兵)。元兵破城后,在撤退途中,众将士逃散,唯有张琰一人奋力抵抗,终于以寡不敌众,壮烈牺牲。张琰这种英勇顽强的献身精神的形成,可以在这两首《出塞曲》中找到根源。
第一首以出征为中心,抒写从军参战的目的。雄剑是传说中干将所铸宝剑之一。“中夜”即半夜。《拾遗记》、《殷芸小说》、《世说新语》等书中都有关于名剑作龙虎吼的记载,这里拿剑的吼叫思动反衬佩剑者杀敌守土的壮志。第三四句写进军。作者以“不回首”承接“平明”、“万里”,这样,不但在艰苦的行军中突出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而且在极艰苦与极高尚之间留下空白,形成悬念,因而自然地导入后半篇。五六句用“当”与“岂为”配合,“野死”与“印如斗”对照,从侧面点明没有个人打算;最后两句以“壮节”、“千古后”作结,从正面交代作者的追求与目的。这首诗出自一个州牙兵的手笔,其不为“印如斗”的思想情操,足使古往今来千百篇“卒使功名建,长封万里侯。”(张宣明《使至三姓咽面》)“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高适《塞下曲》)一类诗句相形见绌。
第二首以征战为中心,寄托只要精心谋划就能克敌制胜的用意。一二句中的“山阳”、“清水”不但是两个地名,而且同其他词语配合,使诗中有山有水、有朝有暮,进而从时间和地域两方面写艰苦而神速的进军。古代山阳县有好几个,这里当是指商州之山阳,在今陕西商州之南;清水当是指今甘肃的清水县。“上马”两句写主人公高超的武艺,可以同“左射右射必迭双”(《李波小妹歌》)、“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曹植《白马篇》)并读。五六句说取胜。其中前一句是因,后一句是果。同时,“勇决”承上四句,“先发”启末两句;而且句中用上“血髑髅”这样骇人视听的字眼,还有突出主人公性格的作用。最后两句中,“凡百”泛指一切事,这里是指军事而言;“前筹”本来是指张良借用刘邦面前的箸(即筷子)为其指划筹谋的故事,这里是策划、谋划的意思。这两句点明作者的立意:“兵家”句退一步说胜败并不足怪,“凡百”句接着说只要当权者对战略、战术精心策划,那么,骁勇的战士就一定能夺取胜利———张琰生当南宋末年,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能够有这种雄心壮志和远见卓识,无疑是难能可贵的。
这两首采用乐府古题写成的军旅生活诗,上继汉魏以来征戍诗作(包括民歌)的优良传统,活现出一位以身报国而不计较个人名利、勇猛顽强、武艺超群、有胆有识的英雄形象,读来慷慨悲壮,大有盛唐边塞诗的气势。但是,诗中又有以身殉国的明确表示,有“兵家互胜负”一类的议论,因而又具有南宋末年特殊的时代气息。在描写中作者有意识地学习了前代文人诗歌的创作经验,同时又借鉴了民歌的艺术手法,形成了诗歌不奥亦不浅、不典亦不俗、自然流畅而又严谨整炼的艺术风格,在同类作品里,是很有特色的。
(李济阻)
吴锡畴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元伦,自号兰皋子,休宁(今属安徽)人。咸淳间,南康守叶阊聘主白鹿洞书院,不赴。其诗颇为吕午、方岳所赏。有《兰皋集》。
春日
吴锡畴
韶光大半去匆匆,几许幽情递不通。
燕未成家寒食雨,人如中酒落花风。
一窗草逆濂溪老,五亩园私涑水翁。
无赋招魂难独笑,且排春句答春工。
这是一首感春伤时之作。它与作者其他纯然赞颂田园之乐的作品颇为不同,它隐曲地透露了哀国的忧思。作者吴锡畴,南宋末年人,死后第三年南宋即亡。他刻志于学,慕东汉隐士徐穉、茅容之为人。咸淳间,南康守叶阊聘为白鹿洞书院堂长,不赴,以闲居山林为乐。性喜艺兰,自号“兰皋子”,因以名集,寓幽独自芳之意(事见《四库全书总目》、《休宁县志》)。
这首诗的开头,与宋代许多名家,如苏轼、秦观、陈与义等写《春日》的诗不同,他们都是从写景入手,而作者却直抒胸臆:“韶光大半去匆匆,几许幽情递不通。”他感叹韶光过得太快,内心有一种郁结隐秘之情难以倾诉。这“幽情”究竟是什么?从表面看似是伤春,从全诗看它暗含着忧国伤时的隐痛。盛春已经过去了,这大宋朝的国运不也如美好春光一样一去不复返了么!故这“幽情”既是伤春,亦是忧国,它浑然一体,隐约朦胧,难以表述,因而使诗人感到郁闷惆怅。
颔联紧承首联之意,写诗人在春景中所见所感:“燕未成家寒食雨,人如中酒落花风。”上句写眼前景,下句抒胸中情。燕子在寒食节的雨中飞来飞去,衔泥做窝,引起诗人无限感慨:燕现时虽未成家,但终有成窝安家之日,而宋朝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人在落花时节如“中酒”一样昏昏沉沉,黯然伤情。这既写出了梅雨季节身体不适的感受,又写出了伤时的精神状态,把生理和心理上萎靡困顿、哀怨忧伤表现得神形兼似,至妙入微!这一联由于画面别具一格,颇受世人的赞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春日诗‘燕未成家寒食雨,人如中酒落花风’句,又为方岳所赏,并见于方岳跋中。然集中佳句,似此者尚颇不乏,岳偶举其一二耳。盖其刻意清新,虽不免偶涉纤巧,而视宋季潦倒率易之作,则尚能生面别开。”
颈联,是上二联思想情绪的转折和过渡,作者轻轻荡开其幽情,以草木娱己。“一窗草逆濂溪老,五亩园私涑水翁。”濂溪老,指周敦颐,晚年定居于庐山,世称濂溪先生。涑水翁,指司马光,陕州夏县(今属山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神宗时居洛十五年,以读书、钓鱼、采药、灌花为乐。他曾写《独乐园记》,记载了这一悠闲自得的生活。作者以“濂溪老”、“涑水翁”喻己,借田园隐逸生活遣怀。联中“逆”、“私”二字用得极为精到。逆,迎接之意。私,当“偏爱”解。这两句用拟人手法,赋予绿草田园以人性人情,写出它们对其主人公的亲昵之状,曲折而又深切地表现了诗人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之情。这两字写活了田园,深化了人物性格。而《兰皋集》(宜秋馆汇刊宋人集)作“忆”、“思”,使诗意单调,画面呆板,诗味索然。
尾联进一步明朗前意,以超脱现实的闲适态度来排解幽情。“无赋招魂难独笑,且排春句答春工。”招魂,用屈原《招魂》典。秦昭王骗楚怀王至秦国,威胁他割地,怀王不从,昭王将其拘留,三年后客死于秦。正在流放中的屈原,得此消息,写了《招魂》,表示了对死于异国的怀王的吊唁和对楚国命运的哀伤。作者生活在偏安一隅的南宋,回想靖康之难,徽宗、钦宗被金人掳至北方,终死于五国城,其遭际颇似楚怀王。北宋灭亡,南宋依然不振,至作者生活的时代,已危在旦夕。他心中自是不能平静,但说“无赋”,是克制感情,毅然予以超脱。因为“招魂”不但无济于事,反添忧伤,倒不如置之度外为好,更何况自己难得有这种清欢的时候,姑且赋诗遣兴以酬答春天造化之工吧!上句“无赋”,用得果断!下句“且排”,实属无可奈何,其“幽情”虽得以暂时排解,但又怎能从心中消除呢!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内心深处无法忘怀现实的矛盾痛苦,但他又毕竟是位隐逸诗人,故终以逃避现实以求解脱。
“幽情”是全诗的主脑,起承转合、凝聚开化,均以此为中心,诗情画意、主体客体融而为一,造语新颖,在艺术上颇具特色。
(苏者聪)
林和靖墓
吴锡畴
遗稿曾无封禅文,鹤归何处认孤坟。
清风千载梅花共,说着梅花定说君。
这是一首凭吊林和靖墓的诗。林和靖即林逋,字君复,钱塘人,性恬淡好古,不趋荣利,后隐居西湖孤山,死后葬于孤山北麓,其墓南宋绍兴年间建。
开端一句“遗稿曾无封禅文”,是对林逋高尚人格的赞颂。梅尧臣在《林和靖先生诗集序》中说:“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愈清,挹之甘洁。”就是这种人格的写照。林逋曾作《自作寿堂因书一绝以志之》一诗,末两句说:“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这首诗作于大中祥符年间,可能是讽刺均州参军许洞在路途献文颂谀真宗封禅。前句引用汉武帝求司马相如遗稿得封禅书的典故。封禅,是古代帝王在泰山祭天地的一种活动,场面很大,既扰民又伤财。秦始皇、汉武帝、唐玄宗都有过封禅大典,而宋真宗又继而为之,许洞之流,不但不规谏,反而贡谀,林逋对此大为不满。他回顾自己一生,自诩没有写过这类谀词。他的清高成了洁身自好的士大夫师法的楷模。而今作者来到林逋墓前,首先想到的是他的高洁情操,于是把握住他一生中最引以自豪的事,以抒发自己的胸怀。南宋度宗咸淳年间,作者被南唐知州叶阊聘为白鹿洞书院山长,不就,他的心本与林和靖息息相通,二人都是清高的隐君子,所以,诗一开端就突兀顿起,气足神满,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紧接第二句“鹤归何处认孤坟”,从林逋生前为人的幽独高洁,写到死后的孤寂悲凉,暗寓着作者对林逋的深切同情和身后寂寞的不平!作者为什么要写“鹤归”?是因林逋对鹤有着特别的深情。他的“梅妻鹤子”是人们所熟知的。“鹤归”一句,借以衬托林逋墓前杂草丛生以致使鹤难以辨认的荒凉冷寞的景象。这句既是叙事,更是抒情,托物寓意,韵味悠长。
作者似乎觉得这一句还不足以表现这位和靖先生身后的寂寞,于是接着又写道:“清风千载梅花共”,这是一个凄清的意境,是上一句的补充;而梅花则是其高洁人格的极好陪衬。如果说第二句是写林逋死后的孤寂,那么这一句既是写现在,又是写未来,把他身后的清高幽独延伸到一个遥远的时空之中,以显示其人品之高,可与清风梅花共千古。
二三两句通过景物寄寓情怀,而第四句则与首句一样,是感情的直接抒发:“说着梅花定说君”。孤山探梅,自古就是西湖胜事之一,每当人们探梅时,他们自然就会想起、说起林逋来,他们说些什么呢?也许是赞颂他咏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许是夸耀他爱梅喜鹤、鄙视荣利的高洁情操……此句语浅而意深,词淡而味浓,情思绵邈,令人遐想,与首句暗相照应,而作者自己的仰止之情也就意在言外了。
(苏者聪)
皇甫明子
【作者小传】
(?—1276)字东生,四明(今属浙江)人。喜乘舟挂帆,载琴、樽、书籍、钓具,往来于江湖间。后发狂,蹈海而死。
海口
皇甫明子
穷岛迷孤青,飓风荡顽寒。
不知是海口,万里空波澜。
蛟龙恃幽沉,怒气雄屈蟠。
峥嵘抉秋阴,挂席潮如山。
荧惑表南纪,天去何时还?
云旗光惨淡,[1]腰下青琅玕。[2]
谁能居甬东?一死谅非难。
呜呼朝宗意,会见桑土干。
〔注〕
[1] 云旗:始见《离骚》:“载云旗之逶迤”。那是屈原写想象中的远行,此处指皇帝的出行。
[2] “腰下”句:杜甫《哀王孙》:“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古人有在水为珊瑚,在陆为琅玕的说法,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金(《艺文类聚》作“翠”)琅玕”,曹植《美女篇》“腰佩翠琅玕”,江淹《神女赋》“解琅玕而相要”,可见琅玕指佩饰。这句有两层含义:一是联想到杜甫那首诗,带着珊瑚宝玦而去乞食为奴,这是什么滋味?苟且偷生,不如一死。这一层不是主要的。二是玉以表德,以玉佩来自励,要无愧于玉石的坚贞。而此佩为先人所遗,更不能使之受污。用“琅玕”是因为韵脚而然。皇甫明子是四明(今浙江宁波)的世家,性豪侈,腰下佩玉也是即物生情,以之自勉。文中只取第二层意思,避免枝蔓。又《太平御览》有“青琅玕”为“珠圭”之解,或以为表君之失势,不能执圭而藏于腰下。二句皆指君言,亦可参考。
这首诗作于元至元丙子(1276)的秋天。这年正月,元兵的前锋到达临安(今浙江杭州),宋恭帝奉表请降,三月元兵把谢太后和皇帝都掳至北方。五月,益王即帝位于福州,改元景炎,是为端宗,九月,元兵分道进攻闽、广。十一月,元兵入福建。在秋天,宋的大势已去。皇甫明子眼见国亡无日,不愿作新朝顺民,就蹈海而死。这首诗可能是他蹈海前的绝笔。
全诗十六句,分为两节。前八句为第一节,作者以险狠凄厉的语句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海口恶风图。飓风大作,一片昏沉,原来见到的青色小岛也迷蒙不可辨认了。“穷”、“孤”等字特别凄厉。二句“寒”上缀以“顽”字,也表现炼字的特色。飓风鼓荡起的寒气无法驱除。两句一写目击,一写身受,表现出海口风涛的险恶。三句从反面点题,宕开一笔,四句写一望万里,只见波澜。五六两句想象海口飓风之起,是潜沉水底的蛟龙倚恃幽暗而作恶鼓怒所致。前四句实写,这两句虚拟。七八句叙写挂帆出海,海浪如山,那种峥嵘的气势就像要把整个阴沉的秋空攫取到海里吞掉似的。这两句接“蛟龙”两句来,写其作祟猖狂到如此程度。以上八句极写风涛险恶,阴类猖獗,不可一世。用词造语都表现这种特点。这几句所写自然景物的阴森可怖,正象征当时政治形势的险恶,引出下文的感愤。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飓风一过,天已入夜,仰望星空,感伤国事,矢志自沉,这是后面八句的中心。“荧惑”两句慨叹宋帝奔向南方,难以复归。“荧惑”为火星的别名。古人把天象和人事联系起来,认为“荧惑”如果失次,就有大难临头。现在“荧惑”照到南方,天已去(皇帝逃亡),何时能回(意谓回归无日)。看看天上的云旗惨淡无光,皇帝的出巡前途暗淡。俯视腰间的宝佩,感慨万端。应该无愧于玉佩的坚贞,宁死不屈,引出下面两句。这两句一上一下,大开大合,含蕴较深。《左传·哀公二十二年》:“十一月丁卯,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辞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缢。”吴王夫差尽管无道失国,但最终不肯做越国的臣虏,愤而自缢,还算有点骨气。而今年初太后和恭帝已经做了俘虏,有辱国格,现在强兵穷追,前途难料。“谁能”两句既望端宗能在不得已情况下身殉社稷,不可再忍辱偷生;也暗示自己不难以一死殉国。这两句沉痛悲愤之极,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他后来恸恨国亡,也蹈海而死,不愧为大丈夫。“朝宗”二句一结,尤为壮烈。百川归海,谓之朝宗,然而海也有枯干之时。《神仙传》里记麻姑说,曾经三次看到沧海变成桑田。此处暗用这个典故,指斥“恃幽沉”的蛟龙,你即使猖狂,也不会长久,沧海很快就会变成桑田。上半首以海势隐写敌方之猖獗骄横,这结尾即以“会见桑土干”来诅咒敌方的迅速灭亡。这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复兴信念,后先辉映,这样就把“一死谅非难”的沉痛推向壮烈,诗也就此戛然而止,耐人寻味,鼓人斗志。
这是宋遗民诗集《谷音》一百零一首中最为激昂悲愤的一篇五古。(《谷音》,元初杜本编。《宋史·隐逸传》称本“屡征不起,隐居武夷山中”,可见其为南宋遗民。“谷音”大约是取《庄子》中“空谷足音”之意,表示这些诗人和他自己一样,崇尚气节,不仕异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此书“所录乃皆古直悲凉,风格遒上”。)这不是墨写的诗歌,而是血写的誓词。读此诗,应领会其凛然不可犯的正气,自不必斤斤于字句之间。全诗一气喷薄,又千锤百炼,很有“横空盘硬语”的特色,经得起咀嚼和推敲。无愧于“《谷音》一卷独铮铮”(王士禛《论诗绝句》)的评价。
(周本淳)
龚开
【作者小传】
(1221—1305)字圣予,号翠岩,又号黾城叟,淮阴(今江苏淮安市淮阴区)人。景定间,任两淮制置司监官。宋亡后,潜居不仕。精于经术,善书工画,尤擅人物、山水。有《黾城叟集》辑本。
瘦马图
龚开
一从云雾降天关,空尽先朝十二闲。
今日有谁怜瘦骨?夕阳沙岸影如山。
这是一首题画诗。元人吴师道在《吴礼部诗话》中说,龚开工诗,且善画马,每画即题诗于后。他曾看见三幅极佳,《瘦马图》便是其中的一幅。因此,这是一首自题诗,大约写在宋亡后,是诗人晚年的作品。
诗人画的是一匹瘦马,但起笔却从图外、马的从前写起。先朝,指亡宋。十二闲:闲,马厩,《周礼·夏官·校礼》曰:“天子十有二闲,马六种。”一二句,诗人介绍此马昔日的不同凡响:这是一匹天上的神马,当其四蹄腾空、驾云乘雾从天关降到人间来时,竟连当初南宋皇帝的所有御马都大为逊色,真是“一洗万古凡马空”(杜甫句)。三四两句,诗笔方才落到图上的瘦马,描摹它今日的形态,已是大不如昔了:它站在岸边的沙滩上,夕阳把它的嶙峋瘦骨的影子投在地上,倒像是一座瘠瘦的山形。如此一匹瘦马,还有谁来怜爱它呢?
瘦马图
———〔宋〕龚开
表面诗意很简单,然而,其中却有着诗人寄托之深意在。自然,不能说,这匹瘦马就是诗人本人形象的拟物化。不过,词气之间,又的确隐隐地传达出了这位遗民诗人的思想感情。且看这匹瘦马:嶙峋耸峙,状如山形,尽管形态瘦不可言,可是它却依旧保持着“先朝”时的雄峻如山的骨相。再思这匹昔日骏马,何以今日如此瘦?也许是它宁为瘦马、也决不食“元”粟的缘故吧。这同诗人何其相似乃尔!吴莱的《桑海遗录序》说,诗人曾经与陆秀夫同居广陵幕府。广陵幕府是指宋末镇守扬州的淮东制置司李庭芝的幕府。宋亡后,龚开潜居深隐不仕,靠卖画为生,最后竟以守志而死。试想,当初曾有多少士大夫,望风屈节,入仕元朝,包括宋朝宗室赵孟頫。然而,这位官职并不显的诗人兼画家,却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忠宋气节坚贞如山。图、诗、我,物我两契,该不是偶然的巧合吧?这首《瘦马图》诗,正是诗人孤芳自怜的心情的流露。
诗的前两句,赞美瘦马的昔日神采,并不曾着力形容,仅用“空尽先朝十二闲”七个字就把瘦马从前的雄俊之姿描绘出来。既然集天下马类精华的“十二闲”御马都相形失色,则此马之神骏自可想见了。这一笔是虚写:究为如何神骏,诗人未曾说及,留给读者想象。后两句实写瘦马的今日形态,与前两句形成鲜明对比,最能见出瘦马难能可贵的精神气质。全诗对比、虚实,相反相成;诗情、画意,相得益彰;形神兼备地描画了瘦马形象,曲折含蓄地表达了诗人本意,构思之巧、手法之妙,令人叹服。
(周慧珍)
谢枋得
【作者小传】
(1226—1289)字君直,号叠山,信州弋阳(今属江西)人。宝祐四年(1256)与文天祥同科中进士。除抚州司户参军,即弃去。曾为建康考官,出题以贾似道政事为问,遂罢斥,谪居兴国军。德祐元年起为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率兵抗元。城陷后,流亡建阳,以卖卜教书度日。后元朝迫其出仕,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制送往大都(今北京),乃绝食而死。门人私谥文节。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叠山集》。
庆全庵桃花
谢枋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陶渊明写过一篇《桃花源记》和一首《桃花源》诗,描述了一个与现实对立的理想世界。谢枋得这首《庆全庵桃花》诗,借桃花引出桃源故事,力图把他转徙山间的眼前现实转化为陶渊明笔下那个理想世界,以抒写自己比桃源中人更为决绝的谢世之志。
“寻得桃源好避秦”,全用《桃花源记》原意。这里的“避秦”,当然是“避元”。作者避元入山,只身转徙,当然不会像世外桃源那样“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只在精神上有相通处:“桃红又见一年春”,就是这种孤寂中的“怡然自乐”了。三四两句陡然一转,翻出新意。当年那个捕鱼为业的武陵人不是因见落英缤纷才缘溪发现了避世达五百年的绝境吗?现在桃花又开,可不能让飞落的花瓣再随流水漂出。为什么呢?因怕又有一位渔郎循此发现自己的隐居处,这个当代的世外桃源啊!
《桃花源记》中的那个武陵渔郎入桃源曾受到热情款待,挨家吃过酒食,临行时,桃源中人请求他“不足为外人道”。但渔郎无信,归途处处作标志,回去告诉了太守,还引人再来寻找。“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曲折地表现出作者决意绝世之志。翻出这一层意思,并非为了求诗意的新奇。“渔郎问津”在当时确有所指。《宋史》本传载: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文海荐宋臣二十二人,以枋得为首,辞不起;二十四年忽必烈降旨召之,又不赴;二十五年,降元的老师留梦炎复出荐举,枋得遗《却聘书》绝之,终不行。最后,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为了邀功,竟将他强押入都,终至绝食而死。这些昭昭史事,正是“渔郎问津”的具体内容,谢枋得又焉得不“怕”呢!
(程一中)
武夷山中
谢枋得
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
南宋亡国后,谢枋得仍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治所在今江西上饶)的身份在今浙赣交界处抵抗元兵。不久,信州失守,他改名换姓逃入闽赣边境的武夷诸山,抗节隐居,转徙山区十二年之久。这首诗写于隐居后期,东南一带的抗元烽火已被扑灭,元朝统治者正开始访求亡宋遗臣,收买汉族士大夫。
诗题中之“武夷山”,其峰峦之胜,古今驰名;南距建阳不出百里,谢枋得隐居后期曾卖卜论学于建阳市中,此武夷山当为其游踪出没处。但是这首诗并非实写山景,而是作者面对当时的政治情势在借题发挥,别有一种意境在。首句“十年无梦得还家”,指抗元兵败后的十年间从未还家。这里不说“未还家”,却说“无梦得还家”,简直连还家的梦也不曾有过,可见其决绝之情。谢枋得的家乡失守时,妻儿被掳,国亡家毁,早已无家可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古代前朝的遗民,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总是逃入深山以表示不臣服新朝政权。他的“无梦得还家”,正是表明前此十年之志:抗节隐居。这一句领起下文。
决绝到连还家的梦也不曾有过,栖息山间也就怡然自得了。“独立青峰野水涯”,奇峰挺秀,野水悠悠,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但这又不纯是写武夷奇观,中间倾注着诗人的思想感情,这巍然挺立的青峰,实际上也是诗人自己的性格、形象的写照。
第三句一转。“天地寂寥山雨歇”,简直辨不清是真在写沉寂的山中气象,还是在叹息人间的万马齐喑?南宋亡国后,东南各地的武装抗元斗争曾持续好几年,当时正转徙山间的谢枋得,不免欣欣然有山雨欲来之感、东山再起之志;可是不久,抗元的武装都被镇压,近十年过去了,而今是一片沉寂。这种政治情势的变化,对于绝世孤臣是十分严峻的考验。诗人何以自处?诗中并未明说。但在这“天地寂寥山雨歇”之际,末句忽然提到独立世外,傲霜吐艳的山中梅花,并深致仰慕之情,无疑他要以梅格自期。他后来不应元廷的征召,屡荐屡辞,最后强征入都,终于绝食殉节。如此坚决的不合作态度,在这首诗中早已表白了。
这是一首咏怀诗,不是写景诗。“即景抒怀”、“托物言志”,是古代诗人经常采用的手法。此诗作者自置于青峰野水之间,以梅花品格相期许,正是借此以言志。
(程一中)
春日闻杜宇
谢枋得
杜鹃日日劝人归,一片归心谁得知!
望帝有神如可问,谓予何日是归期?
这是一首思乡之作。谢枋得于德祐元年(1275)以江东提刑、江西招谕使知信州。不久,元军破城,枋得妻李氏、二子、一女、二婢及弟、侄等皆被拘于建康,后除二子移狱广陵得释之外,全部死在狱中。在此前后,另一弟谢禹被元人斩于九江;枋得的伯父徽明在当阳县战死,徽明之二子“趋进抱父尸,亦死”。只有枋得之母以年老免于一死,独活到至元二十三年(1286)。国破家亡,枋得于是变易姓名入建宁唐石山,后转茶坂,徙建阳,卖卜为生。过着“朝迁暮徙,崎岖山谷间”(《叠山集·叠山先生行实》)的生活。元世祖统一中国后,方移居闽中。在长期奔波逃亡之中,他抚今思昔,怀念老母,其情难禁,因而表现在这首诗中的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就绝不是一般的思乡之作所能比拟的了。
杜宇,通称杜鹃,相传是古时蜀王望帝(名杜宇)的魂魄所化。这种鸟的啼声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声声连鸣不断,凄厉悲凉,似泣似诉,所以民间有杜鹃直到啼血方住的传说;一是它的叫声恰似在说“不如归去”,因而古人又常称之为“催归鸟”。谢枋得此诗,便抓住了杜鹃鸟啼声的这些特点来抒写自己的感情。其最成功之处是把思乡情绪写得缠绵往复、回肠荡气。为了构成这种艺术境界,作者主要采用了以下一些方法:
首先,在短小的篇幅里,作者高度地集中了诗歌的题材,使全诗紧紧围绕着一人(作者自己)、一物(杜宇)、一事(归)展开。即使光从字面上看,四句中就有两句出现了抒情主人公,两句出现了杜宇,三句出现了“归”字。如果进一步研读,那么应该说是句句不离人、物、事三者。这种反复吟唱的办法,类似民歌中的复沓,读毕之后,好像仍有“杜宇催人归,我归,我归,我归……”的旋律不断萦绕耳际,给人的印象是十分强烈、明晰的。
其次,这首诗的结构也十分巧妙。诗篇一开始先用杜鹃催归起兴,内言“日日”,可见此鸟的殷勤多情,好像在说物有情而人无意。但是接上来的第二句却说,我的归心之切无人知道,自然连催归鸟杜鹃也是不能理解的。这样一来便使起兴的杜鹃反倒成了铺垫,从而把作者思归的情绪推到了高峰。后两句在前两句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使人与杜鹃之间形成直接联系,用人向物发问的方式,表达作者对归期的盼望和对可能出现的永无归期的忧虑。通观全篇,这种由物(劝归)到人(思归),再由人(问归)到物(预示归期),最后仍然归结到人(归期何时)的结构方式,在人、物、事三者之间构成循环不断的关系,极符合作者所要表达的缠绵不绝、难解难断的思想感情。
由于艺术手法的成功,这首诗感染力是很强的,读之令人唏嘘不已。
(李济阻)
北行别人
谢枋得
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天下岂无龚胜洁,人间不独伯夷清。
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
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
谢枋得,南宋遗民。宋亡,变易姓名隐居闽中。后来为福建行省参政魏天祐强迫北行,至元都燕京,不食而卒。这首诗就写在北上前夕。
首联一开始就把舍生取义的打算明确地告诉了送别诸人。“纲常”指三纲五常,此处指“君臣”一纲。下文中的“义”、“礼”的用法与此同。此联意谓,我犹如雪中松柏,不改青青之色,此去目的正在扶植“纲常”,至于个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用意与文天祥《正气歌》相同,凛然正气溢于言表。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龚胜是西汉人,哀帝时为光禄大夫。王莽篡汉后曾遣使者欲拜胜为讲学祭酒,龚胜说:“岂以一身事二姓”,并从此不开口饮食,十四日而卒。伯夷是商代孤竹君之子,商亡,他和弟弟叔齐耻食周粟,逃进首阳山采薇而食,以至饿死山中。龚胜和伯夷是千百年来人们递相传扬的忠臣义士的表率,作者以他们作比,不仅是在为自己树立学习的榜样,而且在句中冠以“岂无”、“不独”字样,大有“今日将与我而三”的气概。
如果说颔联是照应首句,用比喻来显示自己的凛然正气,那么颈联便是承接第二句,直陈此行的意义。生和死历来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但这首诗中说“生堪舍”、“死甚轻”,就是因为义重于生的缘故。在这里作者把生、死、礼、义作了最认真的衡量,得出了最明晰的结论。
尾联总提全篇。南八,即唐朝时的南霁云。据韩愈《张中丞传后叙》记载,霁云随张巡守睢阳,安史叛军破城以后,他和张巡同时被俘,在被害之前,“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第七句全用韩愈文中词语,至今读来似乎仍然可见张巡呼告、霁云笑答时的情景神态,而作者也正把自己比作告别张巡的南霁云,宣告大丈夫有死无降,表示了以身殉节的决心。末句用“皇天上帝眼分明”作结,句意既指南霁云的不屈精神有皇天可鉴,也指自己虽将被迫北上,但一片忠心,对天可表。
这首诗中所表现的凛凛气概和不屈不挠的气节是感人至深的。据《坚瓠集》载,枋得此诗一出,和者甚众。“张叔仁诗云:‘打硬修行三十年,如今证验作儒仙。人皆屈膝甘为下,公独高声骂向前。此去好凭三寸舌,再来不值半文钱。到头毕竟全清洁,留取芳名万古传。’枋得会其意,甚称之。”可见在当时就曾有过很大的反响。
这首诗的艺术性,首先表现在它特殊的结构方式上。如果我们把全诗分成一二句、三至六句、七八句三个部分,那么就不难发现各部分的前一半是用比兴体,后一半则用赋体,这样处理既使作品鲜明生动,又避免了单用一种手法可能产生的枯燥之弊。其次,作者选用了一些很富有表现力的虚字,也给此诗增色不少。比如颔联中的“岂无”、“不独”,不仅表示自己要追配古人,还表明决不向元朝统治者屈膝。再如五六句中的“堪”、“甚”二字,一说“值得”,一说“特别”,表明自己早就下定了“舍生取义”的决心。此诗的最大意义,就是表现了孟子所说的“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精神。
(李济阻)
何梦桂
【作者小传】
(1229—1303)字岩叟,初名应祈,字申甫,别号潜斋,淳安(今属浙江)人。咸淳元年(1265)进士。授台州军事判官。官至大理寺大卿。入元,累征不起。有《潜斋集》。
夜坐有感
何梦桂
银汉无声玉漏沉,楼高风露入衣襟。
洞龙睡熟云归岫,[1]枝鹊啼干月满林。
瓮里故书前世梦,匣中孤剑少年心。
征鸿目断阑干角,吹尽参差到夜深。[2]
〔注〕
[1] 岫(xiù):有洞穴的山。
[2] 参差:即排箫,古乐器名。
这首诗见于何梦桂的《潜斋集》,《宋诗钞》卷九十也入选。宋亡以后,何梦桂为了避免元朝的累次征辟,离开他的家乡浙江,在湖南沅陵小酉源筑室隐居。这首诗便是他隐居小酉源后的作品。在元朝统治下,南人特别被歧视,何梦桂作为南宋的遗民,眷怀故国之情自然是很深切的,在《夜坐有感》里所抒发的正是这种感情。
第一句“银汉无声”四字借用苏轼名句(《阳关词·中秋月》:“银汉无声转玉盘”),写出一种夜静更深、天清地肃的气象。“玉漏沉”是作为“银汉无声”的对衬,“沉”是沉重的意思,漏声沉重,更显得深夜虚空的静穆。第二句更进一步写夜深。前人说,杜甫《月夜》诗“鬟湿臂寒(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见看月之久”(见仇兆鳌注)。这里的“风露入衣襟”,也是这样的手法。“楼高”则隐喻出世之意。夜深坐久,可以想见隐居出世者的孤寂。
颔联写周遭的夜景。上句写得虚而远,对句则写得实而近。作者《挽宁谷居士何公》诗云:“隐谷云归龙已去”,《蛟龙歌》云:“安得此身化为云,随龙上下云无心”,和第三句参照来看,比兴之旨就很明显了。“云从龙”(《易·文言》),古来往往用以比喻君臣之义。“洞龙睡熟”,比喻赵氏遗孤(帝昺)的政权早已不存在了。“云归岫”,比喻作为遗民的诗人和他的同志者,也远居岩薮,埋名隐姓。从诗的表面看,它是写小酉源这样“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语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的夜景,而骨子里则寄寓作者亡国之痛,高蹈之情。第四句是化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短歌行》)的诗意。作者的《拟古》诗云:“南枝栖越鸟,忍逐北风飞?北风藐万里,分死无回期。骨朽化为尘,魂魄将南归。”表明自己宁死也不屈服于元朝,可以和这一句参看。“枝鹊啼干”,乌鹊啼声强烈的感情色彩,实则是隐喻诗人自己悼念故国之泪已枯,悲痛之情可以想见。
颈联两句是作者在深夜里的心情的抒写。“瓮”非藏书之所,而“故书”已入“瓮里”,读书生涯真变成了“前世”之“梦”。他现实的处境,可想而知。“剑”入“匣中”,但“少年”的“心”志未灭。“剑”的前面用个“孤”字,可见同志之少;“书”的前面用个“故”字,可见旧习之深。这两句既描绘了他当时无可奈何的现实处境,又表达了不甘现状的愤激之情。在当时遗民中,他这样的情怀,是很有代表性的。
结尾两句,又回到夜深,而且诗的最后,把“夜深”两字,明白写出来。“征鸿目断”即“目断征鸿”。“阑”,同“栏”。“阑干角”回应开头第二句的“楼高”。在夜里,诗人倚着栏杆的一角,遥望征鸿,自然是看不到的。“征鸿”自来是音讯的象征,“目断征鸿”,实际上是说宋朝复兴的讯息再也盼不到了。诗人的心情是郁闷而悲凉的,何以排遣呢?“吹尽参差到夜深”。“参差”是排箫,这一句是化用《楚辞·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句意。诗人所盼望的“夫君”,不是别人而是宋朝的故君。他吹箫吹到深夜,为的是寄托对故国故君的悼念。
这首诗的音调是低沉婉转的,诗中大量采用比兴手法,以表现深沉的故国之情,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屈守元)
陈文龙
【作者小传】
(1232—1271)字志忠,一字君贲,兴化军(治今福建莆田)人。咸淳四年(1268)进士第一。累迁参知政事。元兵至杭,乞归养。益王立于福州,复拜参知政事,充闽广宣抚使。元兵攻城,通判曹澄孙降,被俘至杭,饿死。谥忠肃。
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
陈文龙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
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
须信累囚堪衅鼓,[1]未闻烈士竖降旗。
一门百指沦胥尽,[2]唯有丹衷天地知。
〔注〕
[1] 累囚:被拘系的囚徒。《左传·成公三年》:“两释累囚,以成其好。”
[2] 沦胥:相率的意思。出自《诗经·大雅·抑》“无沦胥以亡”,谓相率沦丧也。
这首诗录自厉鹗《宋诗纪事》卷七十五。
南宋灭亡前后,壮烈殉国、死义的文臣、文人之多,在历史上是少见的。这大概和宋朝建立以来的三百年的“养士”政策有很大关系。厓山之役,抱少帝赵昺投海而死的陆秀夫,是进士出身。在他之后,被俘到大都(燕京),始终不屈,最后从容就义的文天祥,是状元出身;后于文天祥在大都死义的是他的同年进士谢枋得。这些史实是人们熟知的。另外还有一位状元,早在陆秀夫、文天祥之前,即为保卫宋王朝而自觉地献出了生命,他的事迹,却不大为后人所知,此人就是陈文龙。
陈文龙,兴化军(治所在今福建莆田)人,宋度宗咸淳四年(1268)廷对第一(即俗称状元)。文章清丽,受到贾似道的赏识,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由于反对贾似道误国误民的乖张措施,遭到贬谪。益王赵昰立于福州,复拜参知政事,守兴化军。元兵大举攻城,通判曹澄孙投降,他力屈被俘,即日绝食,到杭州死。事迹详见《宋史·忠义传》。他的诗流传下来的仅有这首《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慷慨悲壮,可和唐代张巡《守睢阳作》媲美,可以说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前奏。
当时元人以数十万大军分路扑向福州,欲以消灭益王政权。兴化军只有少数地方武装,力量悬殊,怎么也挡不住元兵的进攻,起首一句“斗垒孤危势不支”,表明了守兴化军的艰苦形势。“斗垒”,营垒小而不坚,既孤且危,其势难支。他在极端艰危之中并不动摇:“书生守志定难移”,表明自己虽是书生,然守土有责,一个“定”字表现出他的坚韧不拔的志向。颔联两句,紧承上句而来。《论语·宪问》载孔子和他的弟子子贡,评论管仲的为人。子贡说,管仲原是公子纠的旧臣,齐桓公杀了公子纠,管仲不能为公子纠而死,也就罢了,到后来还作齐桓公的相,为他治理国家,不能算是“仁者”。孔子回答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对于管仲不像一般人那样,讲小信小义,轻易地自经沟渎之中为公子纠而死,而能立大功于天下,予以高度赞扬。颔联上句“自经沟渎非吾事”,即化用孔子的语意,表明自己志向宏远,决不作无谓的牺牲,而要为国立功,并逗出下句的诗意:“臣死封疆是此时”。国君死社稷,大臣死封疆,这是孔门的教导,在他看来,是天经地义。不幸出了叛徒,战败被俘,这对他又是严峻的考验,他怎样对待呢?“须信累囚堪衅鼓”。“衅鼓”,以血涂鼓的间隙。古代新铸器成,杀牲畜以血涂其隙,因以祭之,叫做“衅”(《孟子》“将以衅钟”赵岐注)。诗里的意思是说,宁可被敌人杀掉用他的血去涂鼓,也不会屈服。“未闻烈士竖降旗”,是反用后蜀孟昶花蕊夫人《述国亡诗》“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的诗意,表明决不投降。结联两句“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上句反映出他家属十口,相继死难,从题目来看,只有第二子犹存。末句表明自己的碧血丹心可贯天地。
这首诗大气磅礴,感情郁勃,可撼懦夫心灵。中间四句化用经语、前人诗句,多方面地表现坚强不屈之志,而语语沉着,力透纸背,不腐不冗,尤见锤炼功力。作者是中国古代传统的爱国思想陶冶出来的一位忠臣,他的临危不惧、临难不苟的精神,对于后来的陆秀夫、文天祥、谢枋得等人都有一定的影响,他这首作品也应该受到重视。
(李廷先)
俞德邻
【作者小传】
(1232—1293)字宗大,号太玉山人,温州永嘉(今属浙江)人,徙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咸淳九年(1273)进士。入元不仕,遁迹以终。有《佩韦斋集》、《佩韦斋辑闻》。
姑苏有赠
俞德邻
画楼珠翠列娉婷,辽鹤重来失故城。
商女不知宁有恨,徐娘虽老尚多情。
一帘花雨谈幽梦,双桨莼波急去程。
却倚阊门重回首,笳声呜咽暮云横。
这首诗录自《宋诗略》。
南宋的遗民诗人、词人,有姓名及作品流传的不下百家。他们身在草野,心存胜朝,通过各种题材、各种形式抒发自己的沧桑之感、身世之悲。最著名的如谢翱、谢枋得、林景熙、汪元量、郑思肖、周密、刘辰翁、蒋捷、张炎等,都留下了不少为人传诵的作品。王沂孙词名虽高,但屈节仕元,是不当计算在内的。俞德邻在遗民诗人中名不大著,而就诗来说,却写得深婉感人,如《老病》云:“老病幽栖觉懒吟,眼观时态独关心。古今不泯春秋笔,天地难欺暮夜金。幸有别肠堪贮酒,未愁短发不胜簪。柴门一闭从春尽,桃李飞花叶又阴。”他这首《姑苏有赠》写得更有情意,所谓“有赠”,是赠给一个妓女的。
起句“画楼珠翠列娉婷”,写诗人在画楼里见到了一列的佩珠戴翠的娇娘。按照一般的写法,这一句之后应该写寻欢作乐的场面,这里第二句却是“辽鹤重来失故城”,触景生情,感慨顿生,不过这个“情”,不是男女之“情”,它是什么情呢?这要从句子里所用的典故说起。据托名陶渊明的《搜神后记》载,丁令威,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成仙后化成鹤回到故乡,止于城门华表柱上,有一少年举弓欲射之,鹤飞起盘旋空中而歌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则神话反映了南朝动乱时期人们期求解脱苦难的愿望。诗里用这个典故并不拘泥于原意,只是借以抒发感慨。“重来”二字表明宋亡之前是来过的,这次再来,见到的已不是昔日的姑苏,而是另一个世界了!也就是说,那时候是宋朝的天下,而今江山易主,景物全非,这“失故城”三字里蕴涵着无限的伤感情意。
“商女不知宁有恨”,承起句而来,乃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意,商女指的是沦落风尘的年轻妓女,她们不知宋朝的兴亡,没有经历过易代的地覆天翻的变化,也不会有亡国之恨,也很难理解自己此时此地的情怀。由这一句逗出下一句的诗意:“徐娘虽老尚多情”。“徐娘”用的是梁元帝徐妃的典故,《南史》卷十二《徐妃传》说她“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诗里用来比喻先前相识的那位妓女,离别多年,风貌虽变而旧情犹在,只有她还可以畅叙幽情。由这一句逗出下联。
“一帘花雨谈幽梦”,紧承上句,点明了来游的时间。在春雨淅沥的夜里,和那位“徐娘”追叙“幽梦”。这个“幽梦”是指从前的欢乐情景,今夕话旧,恍惚如梦。谈到过去,也必然谈到现在,国破家残,身世飘零,不觉悲从中来,怎么还能久留呢?陡转下句“双桨莼波急去程”,一个“急”字反映出匆匆离去时的悲伤情绪。水中多莼是吴地特有的风光,莼可以作羹,其味鲜美,这种莼羹还曾引起西晋诗人张翰的故园之思,从洛阳辞官回到家乡,避免了“八王之乱”。诗里用“莼波”二字,似非无意,它隐隐地透露出回归旧庐的心情。
“却倚阊门重回首”,为什么倚于阊门不堪回首呢?重,读去声,“难”的意思。诗人既眷恋“徐娘”,又眷念繁华的姑苏,依依不忍离去,照理说,应当频频回首。但是,这一姑苏古城现在已不在宋朝之手了,若再回首,徒增伤感。“重回首”三字含情无限。“笳声呜咽暮云横”,这最后一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一切苦恨全从这里生发而出。胡笳是古代流行于西北边疆和塞北地区的一种管乐器,它的声音是很苍凉的,姑苏城里也只有在元兵占领之后,才能听到这种北国之声。当它在傍晚时分,在繁盛的阊门传入诗人的耳鼓时,它触及了诗人的隐痛,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呜咽”就是他听到笳声时的主观感受,“呜咽”的不是笳声而是他的心声。他的缅怀故国的情意,在这句里得到充分的表现。
唐宋的诗人、词人赠妓的作品不少,但大多是借以抒写自己的落拓之感,或者是对对方的沦为“下贱”表示深切的同情。这首诗却是借花月之缘,抒亡国之恨,而又写得凄怆感人,在南宋的遗民诗中是很有深度的作品。
(李廷先)
周密
【作者小传】
(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洲、四水潜夫、弁阳老人等,济南(今属山东)人,后居吴兴(今属浙江)。早年随父往来闽、浙,景定间,为临安府幕属,后监和剂局、丰储仓,为义乌令。宋亡不仕。其词与吴文英(梦窗)并称“二窗”。亦能书画。有《草窗词》、《武林旧事》、《癸辛杂识》、《齐东野语》、《云烟过眼录》等。编有《绝妙好词》。
夜归
周密
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磷依萤聚土塍。
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
这首小诗描写深夜归家的情景。一开头,“夜深归客”四字,点明了诗题“夜归”。为什么要连夜赶回去呢?诗中没有交代。但联系以下几句,读者可以想象,这大约是位出门已久的游子,思家心切,到了归途中最后一段路程,便不愿在外投宿多耽搁一夜,而宁愿日夜兼程,摸黑赶路,以致深夜到家。诗中撷取的正是将到未到时的情景。“筇”本是竹的一种,这里代指竹杖。“依筇行”三字,勾画出归客的形象。透过归客倚杖蹒跚而行的身影,可以想见深夜行路的艰难,也可以推知游子劳顿的旅况和近乡情切的心理。
第二句看来是写走过村外野地的情景:土塍(田埂)上,影影绰绰的鬼火、星星点点的流萤。通过深夜荒径冷气森森、幽光闪烁的环境,烘托出归客孤身夜行的凄凉,也反衬出归客不顾这一切,急切归家的心境。途中越是阴冷,就越是令人急于早点回到温暖的家中。
第三句写终于进村了,首先见到的村店。在昏暗的月色衬托下,村店显得阒寂而冷漠,但在诗人看来,家乡的村店却给深夜的荒野带来了生意,一种家在咫尺的亲切感油然而生。转过村店,不就快到家了么?“泥径滑”三字,正是写诗人脚下加快了步伐,因而更感觉到路滑难行。他就在这一步一滑中,匆匆转过村店,越来越走近久盼的家门。
随着画面的延伸,猛然,一幅充满人情味的图景展现在归客眼前———“竹窗斜漏补衣灯”。这是出人意外的。夜那么深了,四周黑的,全村都入睡了,可是唯独自家竹窗还透出灯光,隐约可见灯下补衣的身影。啊,那不就是他所思念的、温暖的家么?此刻,那熟悉的身影强烈叩击着归客的心扉。全诗至此,戛然停笔,含意未伸。然而曲终情在,透过有尽的语言,诗人表现的是一种百感交集、难以诉诸言表的复杂感情:有经长途奔劳终于顺利抵家的兴奋,有对辛勤操持的妻子的爱怜,也隐含因自己久出以致家境清寒的歉疚……陆龟蒙《钓侣》诗有“归时月堕汀洲寒,认得妻儿补网灯”二句,周密此句似由此脱胎而来。但较之陆诗,此句没有点明屋内人的身份,只借“补衣灯”暗示灯下人,取神遗貌,含有不尽之意,耐人寻味。
这首诗除第一句点题并交代主人公外,底下三句移步换形,写主人公越走离家越近,环境景物不断变化,人物心情也不断变化发展,通过具有典型特征的形象描绘:倚筇的归客、凄冷的磷萤、昏月下的村店、竹窗斜漏的灯光,写景句句扣住“夜”字,写情句句不离“归”字,从而景真情真地写出了远出的归客在深夜赶路和即将回到温暖家庭时的感受,读来亲切动人。
(刘德重 顾伟列)
野步
周密
麦陇风来翠浪斜,草根肥水噪新蛙。
羡他无事双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
这是一首即景而作的小诗。诗题“野步”,意谓郊野漫步。诗中描写的,是诗人漫步郊野所见的春日景色。
漫步春日郊野,处处可见整齐的麦垄、青青的麦苗。首句“麦陇风来翠浪斜”,从远处着眼,将麦田动景捕捉入诗,用素描笔法,写出郊野的勃勃生机,透出一派春意。“翠”字点出麦色,也带出季节。“斜”字描摹动态,又照应“风来”,点出春风徐徐吹拂,麦陇泛起绿波的生动图景。总观起句七字,色彩鲜明,动态宛然,是心与景会,妙语天成的佳句。
接下去,再从近处着笔:“草根肥水噪新蛙”。春天是生命的萌动、万物复苏的季节。沟中草根蕃孳,水草肥美,更有栖于水草中的新蛙,争相欢鸣,噪声一片,让人强烈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与春天的气息。
“羡他无事双蝴蝶,烂醉东风野草花。”三四两句从细微处落墨,把描写的焦点集中到双双彩蝶上。这两句以“羡”字领起,一气旋转,运笔如行云流水。诗人带着欣羡的主观感情色彩,“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他赋予笔下蝴蝶以人的感情,彩蝶翩跹,为和煦的春风所陶醉,为野草花的鲜妍芬芳所吸引,以至沉醉花丛,流连不去。“烂醉”二字,语新意丰,既传达出春天的芳馨氛围与醉人魅力,描绘出蝴蝶追逐春色的如醉情态,也将诗人目睹此景时的陶然之情和盘托出。其实,岂止是蝴蝶“烂醉”,诗人也已陶然醉矣。
此诗以漫步郊野为线索,移步换景,依次展现春日郊野的物色。字里行间充溢着盎然生意,给人以触目皆新之感。诗境宛如画景,但似画又不同于画,赋予读者的是多种感官的审美感受。古人对写景诗有“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晁以道《和苏翰林题李甲画雁》)之说,《野步》正是这样一首诗情与画意巧妙融合的佳作。
(刘德重 顾伟列)
西塍秋日即事
周密
络纬声声织夜愁,酸风吹雨水边楼。
堤杨脆尽黄金线,城里人家未觉秋。
这首西塍秋日即事诗(“即事诗”是以当前事物为题材的诗),写的是杭州西马塍向晚的秋景。
诗人伫立在水边楼上。迎面酸风(侵人肤体之寒风)扑面,风吹雨珠,纷纷扬扬,也不时飘洒到人的身上来。在这凄风苦雨的暮色之中,纺织娘(络纬)不知躲在何处,一声接一声地哀鸣着,仿佛在不停地替多愁善感者编织着愁恨。不过,诗人此刻心头却并无愁绪,故此,他不再去理会那凄切的鸣声,而是透过雨帘风幕,细细寻找起秋在大地的踪迹。终于,他发现长堤上丝丝弄碧的柳树柔条几经秋阳、秋风,早已枯黄,再加上今夜的这场风雨,又使它断落不少。然而杭州城里“参差十万人家”(柳永《望海潮》词),人们熙来攘往,奔走红尘,有谁去顾及大自然季节的更替,感到秋意已浓呢。
这首诗境平易而味隽永,不知是有意摹仿,还是偶然巧合,元代贡性之的名作《涌金门见柳》,好像是有意跟周密这首诗对照似的,其诗曰:“涌金门外柳垂金,几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虽所写季节不同,而立意极为相近。
(张仁健)
西塍废圃
周密
吟蛩鸣蜩引兴长,玉簪花落野塘香。
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
西塍,即西马塍,在钱塘门西北。这首小诗写的是杭州西马塍废圃的秋景。废圃又兼秋日,其景该是秋风飒飒,木叶萧萧,一派萧瑟凄凉景象。然而非也,诗人的笔下,废圃秋景诚然不如“春色嗾人狂”,却也颇有一番情致。
首句写秋虫,并藉以点明时令。吟蛩,蟋蟀的别名。鸣蜩,鸣蝉。二虫之鸣,皆在暑尽秋来之时。秋至虫鸣,往往被用来描写秋景的萧索或抒写骚人思妇的愁情苦意,如“寒蝉凄切”(宋柳永《雨霖铃》)、“蛩声四壁起新愁”(宋赵希(《次李雪林苕溪寄来韵》)及“愁听寒螀(寒蝉)泪湿衣”(唐张仲素《秋闺思》)等,皆是。总之,是一种使人怕听、令人避之不迭的悲鸣声。然而,诗人在此处却说“引兴长”,意谓秋虫之鸣引起的不是愁思,而是兴致,其心情之愉悦可知。
次句写秋花。玉簪,花名,一种花蕊如簪头,色洁白如玉,颇清香的花。这里自然不必坐实,泛指秋花即可。写秋花,况且又是那委地之秋花,怕是要引起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喟叹了。然而诗人却紧接以“野塘香”三字,道那秋花飘落在野塘里,使野塘不时散发出缕缕幽香,诗人的闲适心情可想。
最后两句写秋荷、游鱼。漫步在西马塍废圃内的这位善于发现美、领略美的诗人,又在红衣脱落的荷塘里,寻觅到如此妙景:夕阳洒照在荷叶上,鱼儿在荷叶下往来翕忽,自得其乐,那荷叶恰似张开的伞,为鱼儿遮着秋阳。赏之、怜之,诗人不由发出郑重的叮咛之语:“园翁莫把秋荷折,留与游鱼盖夕阳”———怕园翁拔掉此伞,从而破坏了这荷盖、游鱼相得益彰的整体之美。
前两句诗,诗人已不落俗套,抹掉了秋景萧瑟衰飒的色彩,写出了景色的怡人处。后两句诗,则不单写出了景色的娱人,饶有情趣,而且,将荷叶比伞的譬喻也有新意。晚唐诗人郑谷《莲叶》诗道:“多谢浣溪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苏轼《赠刘景文》云:“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与周密年辈相接的许棐《枯荷》诗亦曰:“万柄绿荷衰飒尽,雨中无可盖眠鸥”,皆以荷叶比做雨伞,唯此诗说成是遮阳之伞,便诚如钱锺书所说,“算是小小翻新”(《宋诗选注》)了。
再则,“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见吴乔《围炉诗话》),诗人笔下废圃秋景依然宜人,怕是与诗人其时心情的愉悦也不无关系。
(张仁健)
文天祥
【作者小传】
(1236—1283)字宋瑞,一字履善,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宝祐四年(1256)进士第一。历知瑞、赣等州。德祐元年(1275),元兵东下,在赣州组义军,入卫临安(今浙江杭州)。次年任右丞相,出使元军议和,被扣留。后脱逃至温州。景炎二年(1277)进兵江西,收复州县多处。不久败退广东。次年在五坡岭(在今广东海丰北)被俘。拒绝元将诱降,于次年送至大都(今北京),囚禁三年,屡经威逼利诱,誓死不屈,编《指南录》,作《正气歌》,大义凛然,终在柴市被害。有《文山先生全集》。
晓起二首(其二)
文天祥
远寺鸣金铎,疏窗试宝熏。
秋声江一片,曙影月三分。
倦鹤行黄叶,痴猿坐白云。
道人无一事,抱膝看回文。
文天祥一生忠义,刚正不阿。开庆元年(1259),在他初入仕途不久,即上书乞斩宦官董宋臣,未达目的,自免官归。后来董宋臣入为都知,文天祥再次上书,极言其罪。贾似道专权,天祥屡忤其意。咸淳六年(1270),贾似道指使台谏张志立构罪弹劾,文天祥遂被罢官。当时的南宋政治极端腐败,导致了抗元的军事上节节失利。在这种环境里,文天祥举措艰难。咸淳七年,他营建宅舍于庐陵南百里的文山,打算寄情于山水之间。闲居文山期间,他写了《晓起》两首,此其二。
文天祥像
———清道光年间刊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在被形势和奸佞们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文天祥常有遁世之想。他在《赠适庵丹士》一诗中说:“本是儒家子,学为方外事。此身恨凫短,有意求蝉蜕。”这首《晓起》诗,也是这种思想支配下的产物。比如作者以“倦鹤”、“痴猿”自比,就表明了他对世务的厌弃。“黄叶”、“白云”,也当是世外环境的象征。此外,首句用“远寺”、“金铎”,末联称“道人”,说“无一事”,也都是这种情绪的明显表露。诗中的其他词句虽然用得比较婉曲,但只要稍加推敲,就会发现无一处不渗透着作者的这种思想感情。比方说,使用“宝熏”,正是要用其飘溢出来的氤氲香气在作者的室内形成一股脱尽尘务的仙气。颔联写秋声用“江一片”,写曙影用“月三分”,似乎也在说这里毫无市井的喧嚣和官场的秽浊。末句中的“回文”,是一种字句回环往复都能成义的诗歌体裁,极不易写。再说,作者在文山闲居,读的书一定不少,但这里单说“看回文”者,就是为了反映他“无为”的生活。至于“抱膝”,更别于正襟危坐。如果说“看回文”是表现道人无所事事的精神生活,那么“抱膝”所透露的,则是道人疏懒闲散的外形特征。
除了抒情集中以外,描写错落有致也是本诗的主要特征之一。诗中有两种声响:远寺渺茫的钟声和神秘无边的秋声,它们韵律各异,然而却是一个“道人”在“晓起”时所能听到的全部声音。诗中也有两种光亮:曙光和月色。作者写曙光用“曙影”,可见此光朦胧;叙月色曰“三分”,可见此光也并非明亮———这里,两种光调和谐美,清幽疏淡,应该是诗人恬静心情的写照。从颜色方面看,诗中有叶的黄———这种叶是阅尽春风行将归藏的叶;有云的白———这种云是无拘无束自行自止的云。总之,诗中从不同角度描写的声、光、色,再加上宝熏所散发出来的使人飘然欲举的香气,极有力地表现了《晓起》这个题目的内涵和作者的写作意图。此外,“远寺”句写远,“疏窗”句写近;“秋声”句用听觉,“曙影”句用视觉;“倦鹤”两句虚写,其他六句实写;写鹤曰“行”,写猿曰“坐”;前六句偏重写物,后二句收笔写己,也都极尽变化之能事。
这首诗在用词上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某些词语似乎是随手拈来,可是却能在自然之中毫不费力地表达出作者的情绪。如寺院多在村外,因而“远寺”的“远”字似乎很平常,但是正是这个“远”字决定了铎声的悠扬和缥缈,也只有如此的铎声,才能同作者淡远平静的心声相呼应。再如写窗用“疏”字,好像也没有多少深意。其实不然。从现有史料看,文天祥家产甚丰,屋舍也还华丽。然而他的生活态度是:“予于山水之外,别无嗜好。衣服饮食,但取粗适,不求鲜美。于财利至轻,每有所入,随至随散,不令有余。”(《纪年录》)尤其在写此诗前后,作者更加追求超脱。所以一个“疏”字不仅反映了他物质生活的特点,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他的心灵世界。作者还千锤百炼地铸就了一些词语,用来寄托更加深重的心思。如:鹤善飞而用“倦”,猿机敏而用“痴”,人们不禁要问一个“为什么”。经这一问,就可能知道这里的鹤与猿定然有一种特殊的遭遇,也定然有一些特殊的怨和愁。这种遭遇及怨和愁,读者当从诗人的身上去寻找。
(李济阻)
夜坐
文天祥
淡烟枫叶路,细雨蓼花时。
宿雁半江画,寒蛩四壁诗。
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
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
文天祥在德祐元年(1275)起兵勤王以前,过着一种被迫罢官、退归文山的闲适生活,烟雨寒江非但没能销蚀他报效国家的决心,反而更加坚定挽狂澜于既倒的信念。这首诗正是文天祥抒发雄心壮志的力作。
前四句描写秋天景色,以一种疏淡自然的笔触,巧妙地捕捉住大自然怀抱中最动人的镜头。
首联写近景。“淡烟枫叶路,细雨蓼花时。”随着天色向晚,缀满枫叶的路面笼罩在淡淡的轻烟之中,在如丝的细雨里蓼花开放得愈发娇艳。“淡烟”、“细雨”,用得很有分寸,预示着秋夜愈来愈近,景色也渐渐迷蒙起来,只有染红的枫叶和开着红花的蓼蓝还是那样的引人注目,短短十字把具有浓淡之别的秋夜景色描绘得如此真切,既见巧思,又深得自然之妙。
颔联写远景。“宿雁半江画,寒蛩四壁诗。”作者以一种由远及近,又由静及动的艺术手法进一步表现秋夜的沉寂。“宿雁半江画”,半江秋水,宿雁成群,这是静景的勾勒。“寒蛩四壁诗”,秋气清寒,蛩(蟋蟀)声四壁,这是动景的描写。这种动静结合的描写,相映成趣。“悲哉,秋之为气也。”诗人当此之际,不禁慷慨悲歌,一抒胸中积愫,引发出下面四句。
颈联触景生情。“少年成老大,吾道付逶迤。”紧承前四句,诗人笔锋一转,对自己即将进入不惑之年,反躬自问。“少年成老大”,是化用“少壮不努力,老大乃伤悲”(《文选·长歌行》)的古辞。文天祥二十一岁时,状元及第,二十四岁入京为官,但因秉性刚正不阿,直言上疏,常常得罪权贵,罢官而去。这对一个要求根除弊端、整治朝纲,力图保住半壁江山的有为之士,无疑是莫大的打击,故而有“少年老大”的慨叹。“吾道付逶迤”,紧接上句,喟然兴叹。儒家历来以“行道”为己任,而要行道,就必须出仕。如今独自一人,枯坐空山,又如何能把“吾道”付诸实施呢?“逶迤”,此处形容遥遥无期。但是,诗人志在报国,岂能就此甘休呢!
末联意思直转,诗情陡然振起。“终有剑心在,闻鸡坐欲驰。”“闻鸡”是用刘琨、祖逖“闻鸡起舞”的典故。《晋书·祖逖传》云:“(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后以“闻鸡”喻立志报国、习武不辍。“坐欲驰”,《庄子·养生主》:“夫且不止,是谓坐驰。”成玄英疏:“谓形坐而心驰。”这里谓诗人心绪不宁,神往着匡扶大业。最后两句是全诗主旨所在,着意抒发诗人秋夜独坐时的内心活动,率直地表示“丈夫壮气须冲斗”(《生日和谢爱山长句》)的雄心和报效国家建立不朽勋业的抱负。可谓健笔纵横,气宇轩昂,真实地表现出诗人的品格和节操。
诗的前四句写景绘色,后四句抒情言志。写景时不刻意模山范水,而是淡墨渲染;抒情时辞真意切,直抒胸臆,忠肝义胆,历历可见。这种苍茫浑厚的意境,不露雕琢痕迹而富有真情实感的表现手法,深得老杜五言律的神髓。
(张锡厚)
过零丁洋
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此诗是文天祥《指南录》中的一篇,为其代表作之一,约作于祥兴二年(1279)———被元军俘获的第二年正月过零丁洋之时。后来元军元帅张弘范一再逼他写信招降南宋在海上坚持抵抗的张世杰,他出示此诗以明志节。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作者面临生死关头,回忆一生,感慨万千,从何写起呢?他只抓住两件大事,一是以明经入仕,这是关系他个人政治前途的大事;二是“勤王”,这是关系宋王朝存亡的大事。他深感知遇之恩,满怀救国图报之志,以此两端起笔,就极好地写出了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个人的心境。“四周星”,是指德祐元年(1275)正月,文天祥以全部家产充当军费,响应朝廷号召“勤王”,至祥兴元年十二月在五坡岭战败被俘,恰是四年时间。这四年,为了挽救王室,他竭尽全力,折冲樽俎,辗转兵间,但仍未能挽回局势。“干戈寥落”,是就国家整个局势而言。据《宋史》记载,朝廷征天下兵,但像文天祥那样高举义旗为国捐躯者寥寥无几。因为干戈寥落,孤军奋战,难以御敌,战争打得愈来愈惨,致使宋朝危在旦夕。作者用“干戈寥落”四字,暗含着对苟且偷生者的愤激,对投降派吕师孟、贾余庆、刘岊等一伙的谴责!“寥落”,一作“落落”,其意相反,则是指作者自己频繁的战斗生涯,但所揭示的内涵远不及“寥落”广阔。
接着还是从国家和个人两方面抒写,如果说首联是从纵的方面追述,那么,颔联则是从横的方面渲染,不过写得更为深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它是“干戈寥落”、孤掌难鸣的必然结局。一个以巩固王室为己任的重臣,眼见山河破碎,端宗在逃难中惊悸病死,八岁的卫王赵昺在陆秀夫等拥立下,行朝设在崖山海中,追兵一到,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大宋江山已如风中柳絮,无法挽回,能不痛心泣血?作者用凄凉的自然景象喻国事的衰微,极深切地表现了他的哀恸。果不出诗人所料,写此诗后约二十天———祥兴二年二月初六,陆秀夫背负帝昺投海殉国,南宋就此灭亡。亡国孤臣有如无根的浮萍飘泊水上,无所依附,这际遇本来就够惨了。而作者再在“萍”上着“雨打”二字,就更显凄苦。而这不正象征着文天祥政治上的一生么!他当初入朝不久,即因忤权贵董宋臣、贾似道而屡被罢斥;在抗元斗争中,出生入死,一次被扣,两次被俘,为尽节自杀,曾服毒,又绝食,却偏偏不死。而今家破人亡,老母被俘,妻妾被囚,大儿丧亡,自己也身陷敌手。这遭遇还不够惨么!所以说,这“身世浮沉”,并非是指个人仕途的穷通,而是概括着作者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坎坷不平的一生。这一联对仗工整,比喻贴切,形象鲜明,感情挚烈,读之使人怆然!
五六句紧承前意,进一步渲染生发。惶恐滩,原名黄公滩,在今江西万安县赣江之中,是赣江十八滩之一,水流湍急,是最险的一滩,人们乘船渡此滩十分惊恐,故又称“惶恐滩”。景炎二年(1277),文天祥的军队在空坑(江西吉水附近)被元兵打败后,曾从惶恐滩一带撤退到福建汀州。前临大海,后有追兵,如何闯过那九死一生的险境,转败为胜,求得“救国之策”?这是他当时最忧虑、最惶悚不安的事了。而今军队溃散,身为俘虏,被押送过零丁洋,能不感到孤苦伶仃?这一联特别富有情味,“惶恐滩”与“零丁洋”两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地名自然相对,而又被作者运用来表现他昨日的“惶恐”与眼前的“零丁”,真可谓诗史上的绝唱!设若没有如此的亲身经历和出众的艺术才华,是绝难写出这样出色的对句来的。
以上六句,作者把家国之恨、艰危困厄渲染到极致,哀怨之情汇聚为高潮,而尾联却一笔宕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以磅礴的气势、高亢的情调收束全篇,表现出他的民族气节和舍生取义的生死观。这联壮语感召了后代多少志士仁人为正义事业而英勇献身!谢榛说:“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四溟诗话》)。由于结尾高妙,致使全篇由悲而壮,由郁而扬,形成一曲千古不朽的壮歌。
(苏者聪)
南安军
文天祥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饿死真吾事,梦中行采薇。
帝昺祥兴二年(1279),南宋最后一个据点厓山被元军攻陷,宋朝灭亡。文天祥在前一年被俘北行,于五月四日出大庾岭,经南安军(治所在今江西大余)时写此诗。
一二两句略点行程中的地点和景色。大庾岭上多梅树,又称梅岭,岭南是广东南雄,岭北是江西大庾,作者至南安军,正跨越了梅岭的南北两路。此处写梅花不是实景,而是因梅岭而说到梅花,借以和“风雨”对照,初步显示了行程中心情的沉重。
颔联两句,上句是说行程的孤单,而用问话的语气写出,显得分外沉痛。下句是说这次的北行,本来可以回到故乡庐陵(今江西吉安),但身系拘囚,不能自由,虽经故乡而犹如不归。这两句抒写了这次行程中的悲苦心情,而两“出”字和两“归”字的重复对照,更使得声情激荡起来。
颈联两句承首联抒写悲愤。上句化用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名句,而说“山河千古在”,意思是说,宋朝的山河是永远存在的,不会被元朝永远占领,言外之意是宋朝还会复兴,山河有重光之日。下句是化用丁令威化鹤歌中“城郭犹是人民非”句意,是说“城郭之非”只是暂时的,也就是说,宋朝人民还要继续反抗,继续斗争,广大的城池不会被元朝永远占据。这两句对仗整饰,蕴蓄着极深厚的爱国感情和自信心。
最后两句表明自己的态度:决心饿死殉国。他出之以言,继之以行,于是开始绝食,意欲死在家乡。而在绝食第五天时,即已行过庐陵,没有能死在家乡。又过了三天,在监护人的强迫下,只好开始进食。诗中用伯夷、叔齐指责周武王代商为“以暴易暴”,因而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以至饿死的故事(见《史记·伯夷列传》),表示了誓不投降的决心。“饿死真吾事”,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而且有实际行动,不是徒托空言,读来感人肺腑。
文天祥被俘四年,一直坚拒投降,最后为元朝所杀,表现出高度的气节,光耀史册。他在被俘以至被杀期间,写了许多诗,还用杜甫诗句集成许多首诗,抒写自己的胸怀,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感情,显示出民族正气,这首诗只是其中的一首。这首诗逐层递进,声情激荡,不假雕饰,而自见功力。作者对杜甫的诗用力甚深,其风格亦颇相近,即于质朴之中见深厚之性情,可以说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作品。
(张志岳)
金陵驿二首(其一)
文天祥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
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这首诗是祥兴元年(1278)文天祥被俘后,次年押赴元都燕京(今北京)途经金陵(今江苏南京)时所作。
在元军大举南下之时,为挽救摇摇欲坠的赵宋王朝,诗人曾积极募集将士,组织抗战。谁曾料,如今竟成了阶下囚!自己壮志未酬,而故国河山已经沦亡,诗人心中怎能不感慨万千?在这首诗中,诗人既写出了黍离之悲,亡国之痛,又写出了爱国之情和报国之心。
金陵是六朝故都。南宋初,高宗曾短期留驻于此,建有行宫。当初,这里画廊飞檐,金碧辉煌,何等繁华,何等气派!可如今,却是衰草斜阳,满目疮痍,一片凄凉。封建社会里,皇帝是国家的象征,而皇宫又是皇帝的所在。宫室的荒凉破败,就意味着政权的丧失,国家的沉沦。这里,诗人正是以一片惨淡的夕阳斜照着长满衰草的离宫的景色,暗寓南宋朝廷已如夕阳之沉沦,宗国覆灭,诗人也就无所依托了。于是不禁仰天长叹,自己就像那天边漂浮的孤云,归宿在哪里?漂泊向何方?这里“孤云”既是实景也是自比。
面对这残酷现实,身为囚徒的诗人已经无能为力。他只能发出“山河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前句化用“新亭对泣”、后句化用丁令威化鹤回辽东的典故,采用对比手法,用依然如故的青山绿水反衬经战争摧残后城垣颓坏、人民离散死亡,感慨极深。
接着,又以“满地芦花”和“旧家燕子”表达了家国沧桑之感。在“故垒萧萧芦荻秋”的季节里,“金陵王气黯然收”(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自己同秋天的芦花一样随风飘零,并且即将为故国殉难。刘禹锡《乌衣巷》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现在,一片浩劫,旧家燕子将飞往何处呢?这里,既有身家之感,又有黍离之悲。
社稷如此,个人的命运也就微不足道了。诗人决心以一死来报效国家。最后两句,化用《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的语意和望帝死后化为杜鹃的神话,表示现在我虽被迫离开故乡,决无生还之望,但一片忠魂,终归南土。我死之后要化成啼血的杜鹃鸟,飞回江南。诗人这种心志,可谓哀苦之至,同他流传千古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样,表现了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和坚定不渝的民族气节,感动了后世的许多人。
文天祥在宋亡后写的诗,悲壮慷慨,气贯长虹,这首是代表作之一。此诗触景生情,景中寓情,巧妙地化用典故,将自己的亲身感受、金陵的历代兴亡以及前人的咏叹等交织在一起,抒发了自己深沉而又复杂的内心情感,柔婉含蓄但又淋漓尽致,外柔内刚,沉挚悲壮。这种以鲜血和生命写出来的诗篇,值得珍视。
(詹杭伦)
建康
文天祥
金陵古会府,南渡旧陪京。
山势犹盘礴,江流已变更。
健儿徙幽土,新鬼哭台城。
一片清溪月,偏于客有情。
文天祥于南宋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兵败被俘,次年四月二十日押离广州,前往元大都(今北京)。六月十二日行至建康,逗留到八月二十四日复渡江北上。这首诗就是在建康写的。
建康,今南京。三国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以及五代时的南唐均在此建都,所以诗中称之为“古会府”(会府,即都会)。宋高宗南渡之初曾驻跸于此,因而诗中又说是“旧陪京”。开头两个点明建康地位的诗句,很容易使人想起王勃《滕王阁序》的开头:“豫章故郡,洪都新府”。不过这两句并非在泛泛地介绍建康的历史,而是把它放在“会府”、“陪京”的位置上,使之越发显示出同国家兴亡的关系来,并进而说明作者所以一入建康便感慨系之的原因。同时,句中的一个“旧”字,还仿佛在向我们表示:陪京之事,已为陈迹,只可追抚,不得而再了!
三四句继言建康的变化。盘礴,也写作盘薄,据持牢固的样子。山势既然盘礴,江流也当依旧,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因为改朝换代并不能使山河改观。然而,国家变了,人事变了,作者的感情也变了,所以在诗人看来山势依旧,而江流已非。这种用艺术的真实“破坏”生活的真实而成的句子,古人叫做“无理语”。“无理语”有极强的表现力,清人贺裳称之为“无理而妙”(《皱水轩词筌》),并说:“理实未尝碍诗之妙……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吴乔《围炉诗话》引)。之所以能够“多一曲折”,是由于感情的作用;反过来又因为有了这一曲折,感情被表达得更集中、更突出了。
自然,天翻地覆,建康也不能独无变化。最大的变化是这里的人。“幽土”,即远土。“台城”又名苑城,故址在今南京市玄武湖畔,晋成帝曾于其地筑建康宫。元人入主中原后,宋朝的忠臣良将非迁即死。“健儿”、“新鬼”包括了忠于宋室的一切人;“徙幽土”、“哭台城”则是他们最可能有的归宿。本应居于城中的人偏徙幽土,含冤的鬼魂竟哭于往日繁华的台城,这里叙写的是建康的现实,也泣诉了作者的情怀。从写法上看,中间四句采用两两相对的形式:三五句真事直写,朴素、有力;四六句虚事实描,强烈、感人。
末二句写对月伤怀。大约是山河供愁、人事催泪,所以当不堪回首的时候,作者只能掉头去看“清溪月”。也只有这月“偏于客有情”。有什么样的情?作者不说,但读者从亡国以后的陪京“月”,同被俘以后解送北上的“客”的联系中,不难得出答案。这里,诗篇以欲言又止的姿态刹尾,是有意留给读者以广阔的想象天地。无言的结果,可能敌得过万语千言。
文天祥被俘后所作诗,苍凉悲壮,字字是血。《宋诗钞》的编纂者说:“自《指南录》以后,与初集格力,相去殊远。志益愤而气益壮,诗不琢而日工,此风雅正教也……呜呼!去今几五百年,读其诗,其面如生,其事如在眼者,此岂求之声调字句间哉!”算是识得文天祥诗的真正价值。“内容好,形式自然会好”的理论肯定是错误的。但具备一定艺术修养的作家,在有了真情实感之后即使不假雕琢,喷薄而出的作品,也一定比一些无病呻吟时雕彩镂金之作更有分量。读文天祥的诗,在这一点上也许也能给人以启迪。
(李济阻)
真州驿
文天祥
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
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
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
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真州,治所在今江苏仪征。文天祥被俘北上途中,于祥兴二年(1279)八月二十七日在这里驿馆暂住。三年前,即南宋德祐二年(1276)正月,文天祥曾随吴坚等“祈请使”离开临安,准备到元大都去会见忽必烈。不料一入北营即遭扣押。二十八日他们被送到镇江。次日夜,在即将离开镇江时,文天祥等人设计逃脱,走入真州城内。在这里,文天祥原想与守将苗再成计议反攻,他以为自己已探知北军虚实,只要上下齐心,则“中兴机会,庶几在此”。谁想他被误认为是元人奸细,险些儿遭到杀害。不久,文天祥被逐出城外。他“不得已,变姓名,诡踪迹,草行露宿,日与北骑相出没于长淮间。穷饿无聊,追购又急,天高地迥,号呼靡及”(《指南录后序》)。如今他作为俘虏被监押着经过这块地方,难免要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而感慨万千了。
前半篇写所见。第一句写地,一开始便揭示了作者同真州的特殊关系。诗句把“我识山川”巧妙地说成“山川识我”,并在中间嵌进一个“如”字,表达了恍惚之情,引出第二句。第二句写人。文天祥曾任南宋丞相,同真州之间又有一段特殊关系,因而这里自然有不少“故旧”。可是眼下社稷倾覆,江山易主,又到哪里去找那些故旧呢?“更无人”三字一方面表达对旧友的怀念与伤悼,另一方面还抒写了作者难言的隐痛。第三四句写干戈遍地,尘土眯目,描绘了一幅山河蒙尘的景象。这两句用铺陈法,字面上虽然不带情绪,可是骨子里充满了对元军的恨恨不已之情。
后半篇抒情怀。“遗算”,等于说失策,这里自然是指当年真州守将未能采用作者的谋略,但似乎还有对亡国原因的议论。文天祥始终认为南宋之所以灭亡,责任全在贾似道;而朝廷若能早用自己做丞相,元军就到不了南方。第六句写遗算的结果———唯留暗愁。句中先说“天地”皆愁,可见愁思之广;次言“暗”愁,可见愁思深沉;末言愁“新”,可见愁思浓烈———五字之中,说尽了愁绪的各个方面。末二句回到“道经真州驿”的主题。“北首燕山路”似乎只述跋涉去向,不过从一抵真州即已黯然伤神来推测,“燕山路”三字后头,就必然潜藏着入元都后的更大悲愁。“凄凉夜向晨”是全篇唯一直抒胸臆之句(“天地暗愁新”尚借天地而言),也是写足白天情事之后唯一写夜晚的句子,用这样的诗句结尾,能使全诗的抒情味更浓,白天的感受也因之变得更强烈。
这首诗紧紧围绕“真州驿”落墨,主题集中、明晰。又因为作者同真州关系特殊,因此内容充实,感情真切。结构上,前四句写事,但事中含情;后四句抒情,但情缘事发———中间绝无割裂的痕迹。再就各句间的关系来看,首句说“山川如识我”,三四句即写“我”所见到的山川。山河残破,原因是“英雄遗算晚”;而正由于“英雄遗算晚”,天地才有“暗愁”,作者也才“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这种一环套一环的构思方式,为诗篇形成纵横密织、天衣无缝的艺术风格,并与主题的集中性相表里,充分地表达了作者道经真州时复杂、深沉的思想感情。
(李济阻)
过平原作[1]
文天祥
平原太守颜真卿,[2]长安天子不知名。[3]
一朝渔阳动鼙鼓,[4]大江以北无坚城。
公家兄弟奋戈起,[5]一十七郡连夏盟。[6]
贼闻失色分兵还,[7]不敢长驱入咸京。[8]
明皇父子将西狩,[9]由是灵武起义兵。[10]
唐家再造李郭力,[11]若论牵制公威灵。
哀哉常山惨钩舌,[12]心归朝廷气不慑。
崎岖坎坷不得志,[13]出入四朝老忠节。
当年幸脱安禄山,白首竟陷李希烈。
希烈安能遽杀公?宰相卢杞欺日月。[14]
乱臣贼子归何处?茫茫烟草中原土。
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当天。
〔注〕
[1] 平原:唐代郡名,治所在今山东德州。(原治所在今山东平原,天宝初改。)
[2] 颜真卿:字清臣,唐临沂人。玄宗天宝年间任平原太守。
[3] “长安”句:《资治通鉴》载,安禄山反,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由间道奏闻。玄宗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竟无一人义士耶?”及李平至,乃大喜曰:“朕不知颜真卿作何状,乃能若是!”
[4] 渔阳:古蓟州,今天津蓟县、北京平谷等地。在唐代为范阳节度使所辖。鼙鼓:战鼓。天宝十四载(755)冬十一月,安禄山反于范阳,附和者有卢龙、密云、汲、邺、渔阳等郡。
[5] 公家兄弟:指颜真卿及其从兄颜杲卿。
[6] 夏盟:夏,华夏。天宝十四载十一月,颜杲卿、袁履谦等也起兵常山,真卿遣杲卿甥卢逖潜告杲卿,约以连兵断禄山归路,以缓其西侵之谋,一时河北诸部响应,凡十七郡皆归朝廷,其附禄山者,惟范阳、卢龙、密云、渔阳、汲、邺六郡。
[7] “贼闻”句:禄山闻常山平原起兵,大惧,时已破洛阳,乃使史思明率平卢兵攻常山,蔡希德自怀州会兵,不敢遽攻长安。
[8] 咸京:代指长安。
[9] 西狩:皇帝逃奔在外,讳称为狩。明皇西奔,所以称西狩。
[10] 灵武:唐时称灵州,朔方节度使治所,今宁夏灵武西南。天宝十五载七月,唐肃宗李亨即位灵武,改元至德,传檄四方,起兵讨贼。
[11] 再造:重建,也作复兴解。李郭:指李光弼和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的主要将领。
[12] 常山:唐郡名,今河北正定一带。颜杲卿曾为常山太守,后世称颜常山。钩舌:天宝十五载正月十五日,史思明攻陷常山,杲卿被执送洛阳,骂不断,被断舌,不能复骂,卒受剐刑而死。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时真卿仍镇平原。
[13] 崎岖坎坷:形容道路不平,此处指艰难辛苦。
[14] 卢杞:唐德宗时宰相,为人奸险,有口才,鬼貌蓝色,素恶颜真卿忠直,李希烈反,杞因劝德宗遣真卿前往宣谕其军,实欲除之。
这首七言古诗,是文天祥在兵败潮阳五坡岭被俘的次年(1279),被押解至大都燕京途中经过平原所作。在诗中作者热情洋溢地歌颂了颜真卿、杲卿兄弟的历史功绩,赞叹他们在反抗安(禄山)、史(思明)叛乱的斗争中所表现的忠贞壮节,表现出作者自己爱憎分明的感情。全诗声情激壮,像是一篇严正的史论,读了之后,使人激昂感奋。
全诗可分三部分:第一部分十二句,以史家的直笔显示,唐代平定安史之乱,颜真卿兄弟所起的巨大作用是牵制安禄山的兵力,使之不敢长驱西侵长安,然后郭李大军才得以发挥威力,讨平叛乱。开头四句,写安禄山发动叛乱。当时承平日久,在“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情势下,“大江以北无坚城”,叛军所过郡县,望风瓦解,这时首先仗义起兵的,是平时不被天子所知的平原太守颜真卿。在真卿从间道奏闻安禄山叛变之后,唐玄宗才下诏布置防务和讨伐,难怪玄宗感慨地说:“朕不知颜真卿作何状,乃能若是!”这四句极写安禄山之反,情势严重,又庄严地提出作者所要歌颂的历史人物。接着“公家兄弟奋戈起”四句,写出了平原、常山两郡起义兵的巨大影响,在平原起兵的同时,真卿的从兄常山太守颜杲卿也起兵讨逆,相约连兵断安禄山归路。真卿兄弟都是书生,奋戈一呼,一时河北诸郡纷纷响应,凡十七郡结成同盟,推真卿为盟主,共兵二十余万。安禄山此时已攻破东都(洛阳),闻讯变色,害怕归路断绝,只得分路东还,延缓西犯时间。这四句和前四句形成对比,波澜壮阔,使紧张的局势为之一缓。接着写到明皇父子由长安西奔,太子李亨即位灵武,以郭子仪、李光弼为主力的朔方劲兵东征,经历了为时八年的奋战,终于平定叛乱。作者总结说,唐朝重建之功,虽然是李、郭诸将血战沙场的结果,但牵制之力,则是由于平原、常山倡义所致。“唐家再造李郭力,若论牵制公威灵”两句,皇皇史笔,实为千古不移之论。
第二部分八句,分写颜常山、颜平原先后秉忠殉难,威武不届,正气凛然,千秋宗仰。但仍以颜真卿的事迹为主,主次分明。前四句写常山兵败,颜杲卿被俘,在洛阳就义之前,痛骂逆贼,惨遭钩舌的酷刑,忍受肢解而死。颜真卿在其兄一家三十余口全被惨杀以后,心向国家,并不因此感到震慑,经历长期的艰难辛苦,始终镇守河北一带,区处诸郡军务,出入玄、肃、代、德四朝,以忠贞为天下表率。次四句写颜平原的殉节,指出颜真卿当年历经艰辛,幸而未遭安禄山之害,但在大局已定的德宗建中四年(783),却因宰相卢杞谗害,在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叛之后,被派遣前往宣谕,终于以接近八十的高龄,痛斥叛逆,被李希烈缢死。诗中表明李希烈的罪行,固然不容饶恕,而卢杞用心险恶,尤为令人发指。“希烈安能遽杀公?宰相卢杞欺日月”两句,既严正地揭示卢杞的奸险狠毒,也指出当时君主的昏庸,易于为谗佞的巧言所蒙蔽。唐玄宗为李林甫所蒙蔽,养虎贻患,造成一场空前残酷的安史之乱;唐德宗受卢杞的欺蒙,对卢杞借刀杀人,除去他素所厌恶的刚直老臣颜真卿,一点也不觉察,致使唐代中期以后,国运濒危。这段历史事迹,是可为悲叹的。
诗的第三段是结尾四句,前两句对乱臣贼子的下场作了总结,安禄山、李希烈、卢杞之流,如今已和荒烟蔓草,同归湮没,遗臭万年,受到历史的无情鞭挞。而莽莽中原,依然如故。颜真卿的忠精壮节,却声名赫赫,如雷霆当空,威严凛厉,给后世留下了光辉的典范。“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当天。”既和上两句作鲜明的对比,又是全诗的结论,戛然而止,大笔淋漓。
全诗对颜真卿兄弟崇高的节操、刚贞义烈的精神热烈赞颂,论断严正,层次井然,写得悲壮奋昂,感人肺腑。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写此诗时,正在押解途中,可见写诗的目的,除了表彰历史人物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以外,更在于借此激励自己,坚定自己不屈的信念。作者在被押解北上途中,写了不少诗篇,如《怀孔明》、《刘琨》、《祖逖》、《颜杲卿》、《许远》等,通过对这些忠肝义胆的历史英烈的歌颂,来表达自己光昭日月的志节,本篇是其一例。
(马祖熙)
和中斋韵(过吉作)
文天祥
功业飘零五丈原,如今局促傍谁辕?
俯眉北去明妃泪,啼血南飞望帝魂。
骨肉凋残唯我在,形容变尽只声存。
江流千古英雄恨,兰作行舟柳作樊。
中斋,邓剡的号。剡字光荐,祥兴时(1278—1279)官礼部侍郎,深得文天祥器重。元军攻陷广州,邓剡携全家逃入深山。元兵追到,放火烧了房子,除邓剡本人得脱外,一家十二口全部被难。他逃至厓山,不久,厓山兵溃,投水自尽未果。后来便同文天祥一起解送北去。在南宋灭亡前后,朝臣中投降、逃亡者甚多。邓剡独以节义自持,因而同文天祥的感情更接近了。信赖和友谊是他们北上途中唯一的安慰,因此他们不时以诗文唱和,来打发难熬的日子。“万里论心晚,相看慰离乱”(文天祥《又呈中斋》),就是他们这段生活的写照。
此诗副题中的“吉”,指吉州,是文天祥的故乡。在这里,诗人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咸淳十年(1274)十二月,元军攻破鄂州,宋室上下大为震惊,谢太后下诏勤王。文天祥首掣义旗,以吉州为中心,广召兵卒,开始了他拯救南宋危难的战斗生活。长期隐逸不出的邓剡也加入文天祥义军,力谋恢复。如今,两位志士被押着经过故地,感慨自然是说不完的。
首联开宗明义,慨叹功业飘零。这大约是一踏上吉州的土地,作者便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十年寒窗时所梦想的,夺魁天下时所憧憬的,以及率兵勤王时所追求的功业。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因此他自比在五丈原早卒的诸葛亮。诸葛亮辅佐蜀汉,称得上忠诚与智慧双全,然而终于“出师未捷身先死”者,是由于国家大势已去的缘故。这种情形与文天祥相似,所以这个比喻是贴切的。不过,从另一方面看问题,则作者的命运又远非诸葛亮可比。诸葛亮死在国亡之前,他没有来得及尝到亡国的滋味,更没有体验过作囚徒的屈辱。因而诗人在拿诸葛亮自比之后,立即又以“局促”的辕下驹自比,以“傍谁辕”自伤(这里用的是《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的典故),其内心的悲苦,一步比一步得到更深入的表露。
颔联照应首句,写功业飘零之恨。其中第三句以眉代形,讲自己的行程;第四句以魂指心,说自己精神的归宿。明妃即王昭君。望帝是古时蜀王,相传他禅位后化成杜鹃,终日哀鸣不止。在即将被迫进入北国、悲泪难禁这两点上,文天祥同明妃类似;在啼血长鸣这一点上,他又与望帝相仿,因此颔联的两个典故也是两个比喻。“北”、“南”二字,不仅切合明妃、望帝的故事,也切合作者当时的实际,用得非常贴切。
颈联照应第二句,写无所依傍的处境。中斋一家的遭遇已如上述,文天祥被捕后家人也非死即俘,所以前一句说“骨肉凋残”。文天祥的身体本来不错,但在做俘虏之初曾吞服二两脑子(即冰片)自杀。北上途中,他又于五月二十五日开始绝食,希望在七八天后到达故乡吉州时“瞑目长往,含笑入地”。两次自杀虽然都未成功,可是从此以后身体显然地衰弱下来了,再加上不断的“啼血”,所以诗中说“形容变尽”。“只声存”的“声”,既指口语,也指文字,并从后一义出发,表明只有同中斋互相唱和,才是目前生活中可以互相慰藉的事。
尾联前一句运用联想,一方面呼应首句,一方面又把“英雄恨”扩大到千古之内。这样写不仅寄寓了兴衰的慨叹,而且“恨”字也显得更沉重了。末句中的“柳作樊”,借用《诗经·齐风·东方未明》“折柳樊圃,狂夫瞿瞿”的诗语。《诗经》的原意是柳木本来柔脆,不能用作园圃的藩篱(樊,藩也)。“兰作行舟柳作樊”也是由江流产生的联想,大意是说:我不屈的节义正如兰作的行舟,而元人的逮捕、杀戮,不过是折柳作樊而已。这一句含蓄隐曲,诗味极长。同时诗篇结尾处别作高亢的格调,也同遗民们惯写的哀曲不同。通常把文天祥俘后诗作分为激昂和悲凉两类,这首诗可说是悲凉中兼带激昂的作品。
诗人近故乡而想到功业,身北上而想到明妃,心南驰而想到望帝,见江流不尽而想到千古英雄遗恨无穷,同时又有舟和樊的比喻,自始至终,不断地、巧妙地使用了联想。这种写法,使诗篇触处成文,旁及古今而流畅自然,落笔眼底而意在九霄。其中不仅可以看出作者的大义凛然,且可看出深厚的艺术功力。
(李济阻)
除夜
文天祥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这是在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八年除夕,文天祥被关在燕京(今北京)牢狱里写的诗。
文天祥是至元十九年(1282)十月在燕京柴市英勇就义的。十八年的除夕,是他在人世间过的最后一个除夕。身陷牢狱,面对死亡。在这理当家家团聚的除夕,这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在想些什么?他的感受如何?这首诗真实地记录了当时他的思想活动,反映了他的精神状态。
诗的首联,从广袤无垠的空间和绵长不尽的时间下笔,气魄不凡。乾坤,此指空间。落落,广大之意。岁月,即时间。堂堂,大貌,这里是浩荡阔大之意。虽然诗人的身体被囚禁在这仅仅广八尺、深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正气歌序》)的土牢房里,但他的思绪已飞出了小扉窄窗,在故国的山河大地上遨游。乾坤广大,岁月流逝,江山依旧,而已易主,言念及此,能不伤心?
在元兵南犯、南宋王朝临近“末路”之时,文天祥曾兴兵抗元,企图挽狂澜于既倒。当这更深夜静、万籁俱寂之时,那屡“惊风雨”、紧张激烈的战斗生活犹历历在目。“惊风雨”三字,凝练地概括了诗人当日勤王抗元的多少情事。而现在关押在这遥远的北方,身不由己,饱受雪霜之苦。“饱雪霜”既是指身体受到北方严寒的侵袭,也是暗喻精神上遭受元人的折磨。称元都燕京为“穷边”(极远的边地),是就南宋辖区而言,表现了诗人对元廷的轻蔑,同时也反映出对南宋故土的深深思念。
在这除夕之夜,诗人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随着一年之终而结束。他早已下定以死成仁、以死明志的决心,因此面对死亡,他是那样坦然,那样平静,对世上的一切再无留恋。实际上,对故国的山川大地他是那样眷恋;对他亲自领导的抗元斗争他是那样难以忘怀。他不再留恋的“身与世”是指自己的生命,是指元军占领下的世道。这就更有力地衬托出了诗人的一片耿耿之心。
古代风俗,元旦日,合家团聚饮屠苏酒。可此刻诗人独处囚房,只有孤灯相伴,恐怕连饮屠苏酒的梦也不会做了。今昔的强烈对比,令人倍觉凄凉。漫漫长夜,何时才是尽头?诗人夜不能寐,孤灯独坐,一遍又一遍默默地挑着灯花。多少忠愤之情,多少难言之意,都尽包含在这默默无语的“挑灯”动作里了。
诗人通过诗歌所表现的身陷牢狱仍心系天下安危的宽广胸怀和面对死亡无所畏惧,既慷慨而又从容的精神状态,永远鼓舞着后人。
(沈时蓉)
正气歌
文天祥
余囚北庭[15],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16]。单扉低小,白间[17]短窄,污下[18]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19],蒸沤历澜[20],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21],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22],陈陈[23]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24],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25],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侵沴鲜不为厉[26],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无恙。是殆有养致然,然尔[27]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28]:“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29]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30]皇路当清夷,[31]含和吐明庭;[32]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33]
在齐太史简,[34]在晋董狐笔,[35]在秦张良椎,[36]在汉苏武节;[37]为严将军头,[38]为嵇侍中血,[39]为张睢阳齿,[40]为颜常山舌;[41]或为辽东帽,[42]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43]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44]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45]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46]天柱赖以尊。[47]三纲实系命,[48]道义为之根。嗟余遘阳九,[49]隶也实不力。[50]楚囚缨其冠,[51]传车送穷北。[52]鼎镬甘如饴,[53]求之不可得。阴房阒鬼火,[54]春院閟天黑。[55]牛骥同一皂,[56]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57]分作沟中瘠。[58]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59]哀哉沮洳场,[60]为我安乐国。岂有他谬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忧,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注〕
[15] 北庭:汉代以匈奴所居之地为北庭,这里指元都燕京。
[16] 寻:八尺为寻。
[17] 白间:垩白的窗户。
[18] 污下:低洼。
[19] 半朝:半个屋子。朝(cháo):宫室。
[20] 历澜:泥潦翻滚。
[21] 爨(cuàn):烧火做饭。
[22] 仓腐:仓中腐烂的粮食。寄顿:存放。
[23] 陈陈:语本《史记·平准书》:“太仓之粟,陈陈相因。”指积压陈久。
[24] 骈肩:肩靠肩。两物并列称骈(pián)。杂遝(tà):纷乱。
[25] 圊溷(qīng hùn):厕所。
[26] 侵沴(lì):恶气侵袭。厉:疾病。
[27] 然尔:然而,尔同而。
[28] 孟子曰:见《孟子·公孙丑上》。
[29] 流形:各种品类、形体,指宇宙间的万物。
[30] 沛乎:盛大的样子。苍冥:天空。
[31] 皇路:国运,国家的政治局面。清夷:清明而安定。
[32] 明庭:圣明的朝廷。
[33] 丹青:本指绘画。代指史册。
[34] 在齐太史简:《左传》襄公二十五载齐大夫崔杼杀齐庄公,“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简,竹片,古代无纸,文字书在竹简上。
[35] 在晋董狐笔:《左传》宣公二年载赵穿杀晋灵公。“太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赵盾)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36] 在秦张良椎:张良,先世为韩国人。秦灭韩,张良募力士为韩报仇,得力士沧海君,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狙击秦始皇于博浪沙,误中副车,后更姓名亡匿,始皇下令大索不得(见《史记·留侯世家》)。
[37] 在汉苏武节:苏武出使匈奴,持汉节十九年,坚贞不屈,匈奴流放他在北海牧羊(见《汉书·苏武传》)。
[38] 为严将军头:东汉末,刘璋命严颜守巴郡,张飞攻巴郡,俘严颜,要他投降,严说:“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见《三国志·蜀书·张飞传》)
[39] 为嵇侍中血:晋惠帝永兴元年,侍中嵇绍从惠帝战于汤阴,军败,飞矢雨集,侍卫皆散,绍以身蔽帝,死,血沾惠帝衣,事后,左右要取衣洗净,惠帝说:“此嵇侍中血,勿去!”(见《晋书·嵇绍传》)
[40] 为张睢阳齿:唐代安史之乱时张巡守睢阳。《旧唐书·张巡传》:“巡神气慷慨,每与贼战,大呼誓师,眦裂流血,齿牙皆碎。……及城陷,尹子奇谓巡曰:‘闻君每战,眦裂,嚼齿皆碎,何至此耶?’巡曰:‘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子奇以大刀剔巡口,视其齿,存者不过三数。”
[41] 为颜常山舌:颜常山,指安史之乱时常山太守颜杲卿。安禄山反,杲卿起兵讨贼,城破被俘。骂贼不绝,贼钩断其舌,曰:“复能骂否?”杲卿被节解,含糊而绝。(见《新唐书·颜杲卿传》)
[42] “或为辽东帽”二句:管宁字幼安,以汉末政治混乱,避居辽东,着皂帽力田,自励清操终身不仕。(见《三国志·魏志·管宁传》)
[43] “或为出师表”二句:蜀汉后主建兴五年,诸葛亮率大军北伐曹魏,当出兵前,上《出师表》(见《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
[44] “或为渡江楫”二句:祖逖,东晋元帝时为奋威将军,誓志收复中原。《晋书·祖逖传》:“逖统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此江!’词气慷慨,闻者感动。”
[45] “或为击贼笏”二句:唐德宗时,朱泚谋反,太尉段秀实以笏击泚,并唾面大骂,泚举臂自捍,中颡流血匍匐而走。秀实遂遇害(见《旧唐书·段秀实传》)。
[46] 地维:古时以为大地四方,四角有大縆(指粗绳)维系,故称地维。
[47] 天柱:古人相传,天有八柱承之,故称天柱(见《山海经·神异经》)。
[48] 三纲:指儒家伦理“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见《白虎通义》),称为三纲,用以维持社会与家庭的等级秩序。
[49] 阳九:犹言厄运,道家以天厄为阳九。遘:遭逢。
[50] 隶也实不力:隶,仆役。这是作者对自己的谦称。
[51] “楚囚”句:《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钟仪,楚国人;南冠,示不忍忘楚国。
[52] 传车:驿车。穷北:荒远的北方。
[53] 鼎镬(huò):皆锅属。古代有用鼎镬将人煮死的酷刑。饴:糖。
[54] 阴房:囚室。阒:寂静。鬼火:磷火。
[55] 閟:锁闭。
[56] 皂:马槽。
[57] 蒙雾露:感染疾病。
[58] 分(fèn):分所应该。瘠:枯骨。
[59] 百沴:各种邪恶之气。辟易:退避。
[60] 沮洳场:低湿的地方。
《正气歌》是一首光华灿烂的诗篇。诗中充满了浩然正气,表现出作者坚贞的民族气节,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战斗精神以及死生不渝的崇高信念。
作者于宋帝昺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在潮阳五坡岭兵败被俘,次年十月解达元都燕京。囚系土室,环境污浊,艰苦备尝,而毅然拒绝了元统治者多番的利诱威胁。作者认为支持他坚持不屈的精神力量就是正气。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充塞于天地之间的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因而以“正气”为题,以正气发端,作成此歌。作歌时间是在被囚二年之后,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八年(1281)的夏天。
诗可分为三大段:从“天地有正气”到“一一垂丹青”十句为第一段。首言浩然之气的根源,是天地正气在人身上的体现。表明天地间的正气,万物各有不同的承受,“杂然”赋予“流形”。“流形”指各种物体。其在地面,则为奔流浩瀚的长江大河,巍峨雄峙的岱宗华岳;其在天上,则为光华的日月,璀璨的星辰;其赋之于人,则为浩然之气。这种正气,无往而不在,不以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充塞于天地之间。表明当国家承平的时代,禀有正气的人,在圣明的朝廷上,得以和平地表露出来,为国家出力报效,而使国泰民安;当国家遇到危难之时,就显出刚毅坚贞的志节,不辞见危授命、为国捐躯,在史册上留下万古长存的英名。这四句写得堂堂正正,气象阔大。重点在于表明“时穷节见”,才是正气禀赋于人的严重考验,“皇路清夷”的治世,只作为陪衬的笔墨。
自“在齐太史简”至“道义为之根”二十四句为第二段。以下列举历史上十二位忠义之士的壮烈事迹,都是“时穷节见”的体现,是正气所发挥的巨大威力:齐太史的简书,晋董狐的直笔,秦张良的博浪沙铁椎,汉苏武十九年坚毅不屈的壮节,东汉严颜的宁愿断头,晋嵇绍的宁倾热血,唐张巡的嚼齿穿龈,颜杲卿骂贼断舌,固已使自己义烈行为,惊天地而泣鬼神。即如诸葛亮《出师表》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晋代祖逖的渡江击楫,誓复中原;汉末管宁的辽东力耕,清操自励;段秀实的持笏击贼,血染逆庭,都在史册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
上述事例表明正气是维系天柱、地维、人伦并使之绵亘古今而不绝的巨大力量。作者赞叹正气广大雄厚,磅礴所及,凛烈万古。当正气横贯日月的时候,人们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由此而地维赖之以立,天柱赖之而尊,纲常因之而得以维系,人世的一切伦理道德,莫不系于正气而存在。借以说明宇宙间各方面的关系之所以井然有序,都以正气作为根本。人世之能够维持,全凭道义为其支柱;而道义的根本就是正气,所以正气尤为可贵。
自“嗟余遘阳九”到结尾共二十六句是第三段,可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六句:“嗟余遘阳九”至“求之不可得”。感叹自己遭逢国家大变乱的厄运。身为朝廷仆役,没有能够竭忠效诚,尽力挽回国运,实在感到惭愧。更不幸的是自己也沦为楚囚,被元军用驿车送往荒远的北方。句中用楚人钟仪被俘后囚系晋国,始终戴着南方的冠帽,以示不忘故国的深情。用“穷北”一词,以示对元人的蔑视。既而表示自己在被俘之后,就已决心为国献身,即使鼎镬酷刑摆在面前,也甘之如饴,决不避退。作者的心志坚如磐石,尽管元朝统治者使尽威胁利诱的伎俩,毫不动摇,他的凛然正气,曾使元人为之震慑。
第二层十六句,由“阴房阒鬼火”至“苍天曷有极”,写狱中情况。牢房里寂静无声,磷火出没。虽在春天,囚房紧闭,阴森幽暗。自己被囚禁在这里,和其他狱卒、囚徒杂处在一起,就好像骏马被拴在牛槽里,凤凰被关在鸡笼里和鸡共食一样,其辛酸是不待言的。在这样恶劣的境地里,承受着诸种恶气的侵袭,一旦蒙受雾露,得病而死,可以料知必定要成为沟壑中的死尸。可我在这儿已经再易寒暑,却依然无恙,种种邪恶之气,竟至为我避退了。如此卑下潮湿不堪人居的囚牢,现在倒成了我的安乐国,难道我有什么特殊智谋巧计,能使诸种阴阳外气不能侵害我吗?正是正气赋予我的耿耿忠心,使我把自己的荣辱、生死看作浮云,不萦于心,置之度外。可我怀抱的忧心,仍然是无穷无尽的,正像苍天一样广阔无垠,何曾有个尽头呢!显然作者此时所忧的,并不是他自己的生命,而是残破的山河,苦难的人民。当此沧海横流之际,他又怎能不忧心如焚呢!
第三层四句,点明作歌主旨。往古的贤哲(指上文所举的十二位义烈之士),虽然离开我们已经远了,但他们留下了正气所钟的义烈行为,给人们树立了做人的榜样。我坐在檐边,展诵圣贤的书籍,不觉古代传统的美德,正以其光华照彻我的容颜,使我明确了成仁取义的道理,怀着满腔正气,坚定执著地激励我自己,永远为正义而生,为正义而死,上不愧国,下不愧民,不惜付出我的鲜血。
《正气歌》全诗集中、强烈地表现出作者光辉的思想和高尚的胸怀,展示了诗人崇高的精神面貌,把爱国主义精神,发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特别是诗中展现的浩然的正气和坚贞的节操,对后世志士仁人有巨大的影响。全诗不尚雕饰而大气包举,感情真挚而韵味深厚,显受杜甫诗的启发。诗中虽有大段议论,但是读来不觉得有高头讲章式的腐气,而只觉得真力弥漫,大气磅礴。原因在于,诗人所言,句句发于肺腑,绝非门面言道。
(马祖熙)
连文凤
【作者小传】
(1240—?)字百正(一作伯正),号应山。三山(今福建福清)人。在宋曾为官。宋亡不仕。至元二十三年(1286)吴渭邀谢翱、方凤等举月泉吟社,征诗四方。文凤托名罗公福,入选为第一名。
春日田园杂兴
连文凤
老我无心出市朝,东风林壑自逍遥。
一犁好雨秧初种,几道寒泉药旋浇。
放犊晓登云外垄,听莺时立柳边桥。
池塘见说生新草,已许吟魂入梦招。
宋亡以后,浦江人吴渭在吴溪联络故宋遗老成立“月泉吟社”。至元二十三年(1286),他们拟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组织会员赋诗。到第二年正月,共收到诗作二千七百三十五篇。评议结果,连文凤这一首获得第一名。《宋诗纪事》评论说:“众杰作中,求其粹然无疵,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此为冠。”
这首诗之所以得到如此高的评价,首先是因为它恰当地表现了宋遗民们的心理状态。首句中的“市”本指交易买卖的场所,“朝”指官府治事的场所。诗篇以“老我”起头,把他们不入闹市、不进州府的原因归结为年老,其用意是避开不与蒙古贵族合作的实质。然而“市朝”二字又常指争名争利的地方,因而诗中又有着不为名利而俯首新朝的暗示。次句中,“东风”点“春日”,“林壑”点“田园”,“逍遥”点“杂兴”,既自然破题,又能在同“市朝”的对比中寄托作者的身心。中间四句进一步申说第二句,不但可从柳桥听莺一句中看出作者及其同人们那种十足的名士派头,而且即使是写劳作的另外三句,也用上了“好”、“旋”、“云外”等字眼,使人觉得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惬意和充满着诗情。第七句化用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句意。谢灵运这句诗是千古名句,据说他曾自称“有神助,非我语也”。后来吴可曾称赞道:“池塘春草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藏海诗话》)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也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这里作者一方面用它来继续补足春日田园的美景,另一方面又由此导入诗“兴”,与末句联系起来,那意思是说只要眼前有春草生于池塘,那么如谢灵运一般似“有神助”的诗思,便来催人吟出不尽的佳句。
自然,这首诗为大家所看重,还在于它高超的艺术技巧。这些技巧主要是:第一,诗篇始终紧扣“春日田园杂兴”这个题目,同时又颇能挥洒自如地抒写隐逸生活和自身感受,此即“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第二,如前所述,这首诗既隐隐约约地透露了对现实的不满,但通篇又写得十分轻松潇洒,不怨不恨,极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在“月泉吟社”的成员们看来,这当然是最高明的作品。
(李济阻)
韩希孟
【作者小传】
(1241—1259)巴陵(治今湖南岳阳)人。魏公五世孙。襄阳贾尚书子琼之妻。能诗。开庆初,元兵至岳阳,为卒所掠,投水死。
练裙带诗[1]
韩希孟
我质本瑚琏,宗庙供蘩。
一朝婴祸难,[2]失身戎马间。
宁当血刃死,不作衽席完。
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
长号赴洪流,激烈摧心肝。
〔注〕
[1] 练:染晒为练,因以指练过的白色丝绢。
[2] 婴:缠系,引申有遭、陷意。
这首诗,出自《宋史·列女传》:“韩氏女,字希孟,……大元兵至岳阳,女年十有八,为卒所掠,将挟以献其主将。女知必不免,竟赴水死。越三日得其尸,于练裙带有诗曰……(即此诗,略。)”但在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三“贞烈”条下,另出韩希孟《练裙诗》,长至七十八句,三百九十字,几近八倍,韵也不同。其中广为铺叙,对宋室兴亡,尤费词墨。诗末又说韩希孟死后三十余年,托梦赵孟頫“为书其诗,则节妇之名,因公之翰墨而愈不朽矣”。大概在元代,韩希孟事迹和诗在士大夫中广为流传,《辍耕录》所记五言长句,则疑为宋朝遗民据此诗敷演而成。
诗是赋体,写得简洁质朴,有汉魏古风。首联表明自己的身份。“瑚琏”,本是宗庙祭器,因以喻出身高贵或才质不凡。《宋史》说希孟是北宋宰相韩琦的裔孙,聪敏知书;《辍耕录》说她是“襄阳贾尚书之子琼之妇”;韩、贾都是高门,故有此“瑚琏”之喻。但“瑚琏”与下句中“蘩”互见,则又暗用了一条古代礼法,表明自己还正当燕尔新婚。古礼:女之将嫁,必采藻合鱼为牲,先礼于宗庙。句中用“蘩”,亦藻之类,皆浮萍科植物;“宗庙供蘩”,不光是照应首句中的瑚琏祭器,也说明自己用蘩装在瑚琏中祭过祖先,行过了婚前大礼。
以下四句,写她在战乱中为元兵掳掠,不甘受辱的志节。这四句应联系开头两句作解。一方面,这样一位出身高门的新婚贵妇人,竟身陷虎口,遭此厄难,而不能为国家所庇护,岂不是人可悲,国也可悲吗?另一方面,既为瑚琏之质,行过蘩之礼,虽身入他人之手,又岂可受枕席之辱而不一死殉节呢!这里,个人的祸难就和国家的沦亡联系在一起了。
“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两句,用了两个典故。王猛为氐族政权前秦的大臣。前秦建都长安,而汉水源出陕西,故称前秦为“汉上”。谢安是东晋宰相。东晋偏安建业(今江苏南京),因以“江南”指东晋。这两人都有出色的政绩、军功,都强固了各自的国势。所谓“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是说元蒙得良将兴邦,南宋因权奸误国,但不忍直说伤心的现实,故借历史点出。这两个典故用得极妙。前秦和东晋对峙为敌,但王猛生前认为东晋无隙可乘,临死曾劝苻坚不可兴兵南下。王猛死后八年,苻坚不用猛言,集九十万大军企图一举灭晋。时谢安为相,临危不惧,使弟侄辈大败前秦军于淝水,乘胜夺回中原大片土地;而苻坚逃回关中,旋即被杀亡国。淝水之战使东晋振威,前秦覆国,乃因“汉上无王猛,江南有谢安”,而韩希孟所处的南宋末世,恰恰是相反的悲剧,变成“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了。王猛、谢安之有无互易,是用汉民族历史上的胜利来反衬今天的失败,意谓用人得失,可以兴邦或丧国。当时一位青年妇女竟有这样的历史见识,确属可贵。
这位青年贵妇人,对自己突然遭到的祸难,当然是极为震惊、十分痛苦的;但由此而想到家国之痛,就更使她满腔悲愤,满腔怨恨。一个弱女子,无力反抗,只有“长号赴洪流”!当年轻的生命离开人间时,在洁白的裙带上写下这首诗,她要把心中撕肝裂胆的怨屈愤恨之情留给后世。希望秉政者能治理好国家,保护臣民不受灾难。一个多么纯朴、多么高尚的愿望呵!
(程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