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量
【作者小传】
(1241—约1317)字大有,号水云,一说水云子,临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咸淳进士。南宋末,以善琴供奉内廷。元灭宋,随三宫被虏北去。曾访文天祥于狱中。后为道士南归,往来于匡庐、彭蠡间。所作多纪实诗篇,述亡国之痛。有《水云集》、《湖山类稿》。
醉歌十首(其三)
汪元量
淮襄州郡尽归降,鼙鼓喧天入古杭。
国母已无心听政,书生空有泪成行。[1]
〔注〕
[1] 成:一作“千”。
汪元量《醉歌》十首,写德祐二年(1276)春南宋亡国的史事。当时帝不足五周岁,由祖母谢太后临朝称制,皇室闇弱;文武大臣则“日坐朝堂相争戾”。当元军进抵临安东北的皋亭山时,孤儿寡母不战而降。接着是皇帝、全太后(谢太后因病暂留临安)、宗室大臣、宫妃等皆被掳北去。汪元量是宋度宗的侍臣[2],出入内廷,得宠宫闱[3],他眼见这种种情状,有许多难言的痛苦。除《醉歌》外,还写了《湖州歌》九十八首、《越州歌》二十首和许多七律七古,都是抒发亡国之痛。汪的友人李鹤田说:“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湖山类稿跋》)另一位南宋遗民刘辰翁说:在这些诗里,“忧、悲、恨、叹无不有。”(《湖山类稿叙》)
诗题《醉歌》,隐含众人皆醉之意。“皋亭山上青烟起,宰执相看似醉酣”(《湖州歌》之一),正是题意注脚,也是“忧悲恨叹”的中心。汪元量认为,南宋亡国,罪在宰执大臣。《醉歌》第一首,把坚守六年终于举城降元的吕文焕誉为“十载襄阳铁脊梁”,而对隐匿军报、坐视不救的贾似道则跺脚捶胸:“声声骂杀贾平章。”组诗从开始落笔,字句间就充满极为悲愤的感情。
这一首写大兵压境。淮,指两淮,襄,指荆襄。“淮襄州郡尽归降”———长江中下游南北两岸的广袤领土上,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守将望风披靡,一片降幡。如此惨败的结果,自然是导致元军“鼙鼓喧天入古杭”。古杭,即临安,隋文帝时已置杭州,故称古杭。鼙鼓,本是军中战鼓,此处用以指代元军。“鼙鼓喧天”,极写敌军声势;“入古杭”之“入”字,则表明如蹈无人之境,哪有一点交兵的气氛?大局如此,罪不在州郡守将,汪元量另有诗云:“师相平章误我朝,千秋万古恨难消。萧墙祸起非今日,不赏军功在断桥。”(《越州歌》之六)语虽浅露,但对朝廷执政的恨叹之声却极响亮。
第三句中的“国母”指帝的祖母谢太后,即组诗第五首中提到的谢道清。她临朝称制,当时年已六十七岁,多次受宰执权臣的愚弄,面对这个残破局面,何来挽狂澜的心力?所以说“已无心听政”。末句的“书生”,应是汪元量自称,也可泛指不在位谋政的忧国儒生。这些人读圣贤书,沾朝廷恩,当此国亡家破之时,只有长歌当哭。“有泪成行”,已是悲痛,着一“空”字于前,则尤显悲凉。读至此,不免使人想到李贺的名句:“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之六)虽别是一种心境,悲愤之情则完全相通。
这首诗的前两句明写战局惨败,暗写权臣误国;镜头从万里淮襄的一片降幡摇向元军直入都城临安,再推出两个特写:宫廷黯淡,儒生痛哭。远近疏密,自成格局。
(程一中)
〔注〕
[2] 一般认为汪元量是“供奉内廷的琴师”,其实,他不止以“善琴受知绍陵”(《钱塘县志·文苑传》),诗、琴而外,亦能画,有陈谟《题吕仲善所藏汪水云草虫卷子》诗可证。陈泰《送钱塘琴士汪水云》诗中,还有“东观初令习书史,宝诏再直行丝纶”一类的话。他又熟谙典籍,常自称“书生”。
[3] 李吟山《赠汪水云》诗:“青云贵戚玉麟儿,曾逐銮车入紫闱。王母窗前窥面日,太真膝上画眉时。”
醉歌十首(其四)
汪元量
六宫宫女泪涟涟,事主谁知不尽年。
太后传宣许降国,[4]伯颜丞相到帘前。[5]
〔注〕
[4] 传宣:一作“宣传”。
[5] “伯颜”句:《宋史》之《少帝纪》、《谢后传》及《元史》之《世祖纪》、《伯颜传》,皆不言伯颜曾入宋宫,伯颜亦不曾与皇室见面,授受皆由递转。且两宫北上时,“宋主求见,伯颜曰:‘未入朝,无相见之礼。’”(《元史·伯颜传》)案史载:北上后,自谢、全两太后下至宫人,有愁死异乡的;有出家为尼的;有歌楼为妓的;有守贞自缢的;还有千余人,作为赏物,“分嫁幽州老斫轮”……,结局极为悲惨。
《周礼·天官》:“以阴礼教六宫。”郑玄注:“皇后寝宫有六。”六宫原指皇后,后亦泛指妃嫔。宫廷里侍候后妃的宫女有几千人,这首诗就从数量最多的这一部分人———宫女的角度写南宋降国。
一开始说“六宫宫女泪涟涟”,几千名宫女也感到了亡国之痛。这些人从民间进入宫廷,与皇室本是层层叠叠的主奴关系,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环境中,在帝后乃至尊至贵的思想的潜移默化中,又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主子们拴在一起。她们的亡国之痛,自然不会像士大夫那样感天下兴亡,忧社稷苍生,而是预感到赖以生存的大厦将倾,所以有“事主谁知不尽年”的悲痛。
“事主谁知”是“谁知事主”的倒装。“不尽年”,意即“不能一辈子”。不能一辈子服事主子,竟然悲痛得涕泣涟涟,这在今天看来不可思议,却是当时的现实。此处作者借宫女之口表述自己的旧君故国之思。
宫女们的悲痛是“事主不尽年”,而“事主不尽年”的起因则是“太后传宣许降国”。降国既定,昔日的“春风雨露”,眼前的“玉楼金阙”,都将顿成旧梦。那不可捉摸的新的命运又是什么呢?诗人忽发奇想,最后七个字冒出一句“伯颜丞相到帘前”。据史载,伯颜本人未入宋宫,当然不可能出现在太后垂帘听政的珠帘前。但这是宫女们对未来命运的惴惴之情。她们虽深居内廷,未必知道有忽必烈,但进逼临安的元军统帅伯颜却是人人闻名,谈虎色变的。惊恐中似乎觉得伯颜迎面走来,这对她们来说,后果将如何呢?其惴惴不安之情可想。
全诗从宫女方面写亡国之痛,形象完整。首句实写宫女悲痛,第二句虚写;第三句写实降国,第四句进一步虚写。虚写的是宫女们隐藏在内心的悲痛、惶恐之情,都从实写而来,又开拓、深化了实写的悲剧含义。这种虚实相间的写法,扩大了诗的容量,将无限辛酸熔铸在短短的七言四句中。
(程一中)
醉歌十首(其五)
汪元量
乱点连声杀六更,[6]荧荧庭燎待天明。[7]
侍臣已写归降表,[8]臣妾佥名谢道清。[9]
〔注〕
[6] 乱点连声:一作“花底传筹”。
[7] 荧荧:微光闪烁貌。“荧荧庭燎待天明”,一作“风吹庭燎灭还明”。
[8] 已写归降表:一作“奏罢降元表”。
[9] 佥:同“签”。
德祐二年(1276)正月十八日,元军进驻皋亭山,宋主即派使臣奉传国玺、降表至军前请降。伯颜要宋宰臣出议降事,二十二日,谢后命吴坚、文天祥、谢堂等来见,伯颜扣留文天祥,以降表仍书宋号,派人复往易之,并勒索谢后、幼帝招降未附州郡的手诏。这首诗大约写的是二十三日或二十四日的早朝情景(新降表和手诏伯颜已在二十四日勒索到手),句句写得锥心刺骨,把谢太后签署降表时的心情披露无遗。
首句中的“六更”,是宋宫廷中最后一个更次。每夜本止五更,程大昌《演繁露》载,因宋初宫中忌讳“寒在五更头”的民谣,故五更之后加打六更。《新义录》则谓“宫内于四更末,即转六更,……终宋之世无五更。”“杀”,即“收煞”。六更煞住,百官入朝;这一天的早朝气氛显得格外凄惨。报时的更鼓声,自有节奏,六更节奏更是庄重;但节奏庄重的更鼓声,在此时的谢太后听来,却变得“乱点连声”。“乱点连声”的不是更鼓,是太后心烦意乱;更鼓本不乱,乃太后心乱也。
第二句中的“庭燎”,指火炬。《周礼·秋官》:“凡邦之大事,共坟烛庭燎。”郑玄注:竖在门外的叫坟(大)烛,门内的叫庭燎,“皆所以照众为明”。太后领幼主登朝,殿上早燃起庭燎以待天明。着一“待”字,朝堂上诚惶诚恐、坐以待旦之状可以想见。
第三四两句,推进一层,写谢后诚惶诚恐的症结所在。这一天早朝,伯颜勒索的新降表和手诏,侍臣已送呈御案;但传国玺在五天前就交出去了,六岁的皇帝还不会写字,谢后登朝不过是来签字画押,但不许再称宋主。三朝国母,皇家至尊,除了在祖宗面前,几曾向人称“臣”称“妾”?帝后名讳,天下尊而避之,如今要亲笔签上“臣妾谢道清”,笔落处,即使“祖宗三百年宗社遽至殒绝”,此真是奇耻大辱。这一笔落下去该有多沉重,她又怎能不感到椎心泣血的悲伤呢!但在文字上,后两句纯属白描。此时此事,已毋须曲语,只要直陈,谢后的悲伤和作者的同情,都自在其中了。
后人多认为这首诗,尤其后两句,是作者对谢后降国的“微辞”,甚至判为“指责”。这个说法始于钱谦益,他在《书汪水云集后》一文中,据《湖州歌》第七十一、八十五两首和本诗“臣妾佥名谢道清”句,说什么“紫盖入洛,青衣行酒,岂足痛哉!”其实,“臣妾”之“妾”,不过女子卑称,非指小妻。后来潘耒在同题文中对此驳论甚详,可以推倒钱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汪元量“以本朝太后,直斥其名,殊为非体”。这显为迂腐之说。据事直书,正所以显示作者的悲悯之情,何碍于“体”!
(程一中)
醉歌十首(其八)
汪元量
涌金门外雨晴初,多少红船上下趋。[10]
龙管凤笙无韵调,却挝战鼓下西湖![11]
〔注〕
[10] 红船:即彩船。趋:急行疾驰。
[11] 挝(zhuā):敲打。
临安西城,沿湖有四座禁门:钱塘、涌金、清波、钱湖。“涌金门外”,就是西湖;“雨晴初”即“雨初晴”,因押韵倒装。春雨放晴,湖面上水光潋滟,堤岸澄明,山色堆翠,每当此时,南宋君臣总要游湖赏春。汪元量在《越州歌》中曾沉痛回忆亡国前的往事,第十八首写的便是这种游乐景象:“内湖三月赏新荷,锦缆龙舟缓缓拖。醉里君王宣乐部,隔花教唱采莲歌。”
首句所点明的时间、地点,很容易使人想到南宋君臣的“西湖歌舞”。现在呢,又是春到人间,雨过天晴;风物依旧,湖面上仍然有无数彩船,———“多少红船上下趋”。但已不是“锦缆龙舟缓缓拖”那种富贵安适的情景而是占领军一片狂欢,上下穿梭。最后两句说:彩船上已听不到皇家乐部的悦耳音乐,只有战鼓噪耳,满湖喧嚣,取代了龙管凤笙;彩船的主人已不是宋朝君臣,而是元军将士了!
全诗写元军游西湖。“上下趋”、“挝战鼓”,一派杂乱景象,与恬然秀丽的西湖风光形成对照。四句写的都是眼前实景:胜利者的喧嚣恣肆。它又与旧朝昔日的迷恋湖山、沉湎歌舞相对照。西湖风光的恬然秀丽、南宋君臣的迷恋歌舞,人所共知,故诗中“不着一字”,仍有“象外之象”,一经吟咏,便可“尽得风流”。所谓“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终于演成这样的事实:山河易主,美丽的西湖也跟着变为南下铁骑的喧闹场所了。
(程一中)
醉歌十首(其九)
汪元量
南苑西宫棘露牙,[12]万年枝上乱啼鸦。[13]
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
〔注〕
[12] 牙:同“芽”。
[13] 万年枝:即冬青树。冬青以其常绿不凋,多植于宫廷皇陵,故称万年枝。
南苑西宫是南宋宫廷中赏心悦目的憩息之所。皇家园林,有宫娥太监逐日修整,应是花团锦簇,四时不衰。可是眼前的宫苑:荆棘露芽,冬青啼鸦,却显出一片凄凉。起笔两句布景,从凄凉景色中又暗示出花木已无人管理。国降之后,宫廷中上上下下都在悲伤、惶恐,伯颜又命“取宋主居之别室”(《元史·伯颜传》),谁还去观赏花木,料理园林呢!
这两句,在炼字炼句上很有特色:将对比鲜明的词语组织在同一诗句中,以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第一句中,棘芽示荒凉,与宫苑对;第二句中,鸦啼显悲苦,与冬青对。初呈荒芜的宫苑景色有许多可写,但只写了棘芽、鸦啼这两种。而“棘露芽”不缀于草木丛生之地,偏在南苑西宫;“乱啼鸦”不见于枯枝夕照之中,偏置冬青树上。诗人的炼字炼句,也是在创造形象,这样组合对比,更能激起南宋臣民的亡国之痛。
宫苑中荒凉初呈,点出气氛,笼罩全篇;但点睛之笔却在后面两句。第三句中的“北人”,指元军官兵;“立”而言“环”,则站在曲形阑干前的不是一两个,而是一群。一群北兵竟然闯入深宫内苑,这“九重禁地”也就不复尊严了!北兵的闯入宫苑,在物象上给荒芜景色带来喧噪,而在感情上却把凄凉转为沉痛。第四句顺承而下,闯入宫苑的北兵,不光聚众“环立”,而且肆意“手指”。亡国宋臣睹此情景,当作何想呢?
红梅是梅中珍品,惠洪《冷斋夜话》说:“其种来自闽、湘。”种植江南,元兵不识,乃误指为杏花。但诗人抓住这个细节,不止是要表现元兵的无知,似乎还埋藏有更多的隐曲。梅花,在诗人笔下,总是象征着美艳、高傲、洁操,而杏花则常被鄙薄为妖冶媚时之物;两者格有高下,不可混同。现在,诗人笔下写的是北兵指梅为杏,而充塞于诗人胸中的却是人世巨变:山河破碎,王室倾覆,美物遭劫,志士受辱……一切的美丑、善恶都被这场人世巨变弄颠倒了。郑板桥所谓“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汪元量笔下的指梅为杏,又何止于指梅为杏呢!全诗借宫苑所见写亡国之痛,读者当能于此等处识深意于隐微,从清丽的诗句中体味它所包含的无限悲痛。
(程一中)
醉歌十首(其十)
汪元量
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
昨日太皇请茶饭,满朝朱紫尽降臣。
首句“吕将军”,指困守襄阳后来降元的吕文焕。吕于咸淳九年(1273)二月降元后,元世祖忽必烈诏命赴阙,封为襄汉大都督。伯颜率兵攻宋,行前,忽必烈对他说:“昔曹彬以不嗜杀平江南”,“汝能不杀,是吾曹彬也。”[14]伯颜心领神会,兵发襄阳时,建议“江汉未下之州,请令吕文焕率其麾下临城谕之。”(见《元史·世祖纪》)于是在进军途中,吕文焕成了招降州郡的活样板。伯颜用他开路,沿途厚遇降将,不断产生连锁反应,一年多时间,使“淮襄州郡尽归降”,逼近临安而垂手灭宋。“曹彬以不嗜杀平江南”的办法,在伯颜心目中,大概就是兵家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其核心便是招降之术。
这首诗劈头两句:“伯颜丞相吕将军,收了江南不杀人”,即指此。表面上作者对元朝所标榜的“不杀人平江南”并未直斥其伪,但就中加上一个“了”字,却使它变得似是而非:不杀人是以“收了江南”为条件的,江南未“收”,又焉能不杀人。其实,伯颜用吕文焕招降,并非真的不杀人。汪元量北上所见:“淮南兵后人烟绝,新鬼啾啾旧鬼哭。”(《湖州歌九十八首》其三十二)《南归对客》:“长流漂白骨,满目皆畏途。”这是淮南战场的惨象。临安城内呢,“乱离多杀戮,水畔几人啼。”(《杭州杂诗和林石田》第十四首)西湖边也是一派惨象。但南朝君臣,寄希望于请降议和,结果以“收了江南”即南宋亡国而告终。
所以,第三四两句用一件事概写亡国之哀而惨,与前两句暗相照应。“朱紫”是以服色代宰执大臣。衣朱紫而为降臣,按封建道德,食君禄不报,已是遗臭百代,何况“满朝朱紫尽降臣”呢!这个王朝的文武大员,面对征伐和招降,简直全都成了一堆废物。“太皇”指谢后。不说谢后也是“降臣”,但说她“昨日请茶饭”,这就是汪元量的“哀而不怨”。“请茶饭”为了何事,不去管它;只就文字上不用“摆华宴”之类而偏用“请茶饭”,则“三朝国母”的形象,已使作者哀怜不已!既是“满朝朱紫尽降臣”,谢后即使是降国之首,也不过随人俯仰罢了,作者无意深责,只有“哀而不怨”了。
本诗是《醉歌》的最后一首。汪元量的一些组诗,如《湖州歌》、《越州歌》等,总是在其最后一诗中凝聚着组诗的总主题。这首诗也比较集中地表现了“国亡于酣醉中”的题意。
(程一中)
〔注〕
[14] 《元史·世祖纪》与《伯颜传》并载其事。此处所引忽必烈语,前句据列传,后句据本纪。
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三首(其一)
汪元量
西塞山前日落处,[15]北关门外雨来天。
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注〕
[15] “前”:《水云集》作“边”。
今存汪元量诗集,有两个最早的本子:一是《湖山类稿》五卷本,一为《水云集》。这首诗自《宋诗钞》以来,选家据《水云集》,多定为《钱塘歌》第二首,实误。今据《湖山类稿》径改为本题,并略加辨正。在《湖山类稿》中,《钱塘歌》仅一首,为七言八句,刘辰翁评其风格曰:“此诗脱老杜。”这首七言绝句,诗题不是《钱塘歌》,而排为《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三首七绝之一,刘辰翁亦有评语:“三诗似山谷。”但在《水云集》中,这首七绝却与那首七言八句摆在一起,总题为《钱塘歌》;《送琴师毛敏仲北行》的另两首,则诗、题皆佚。刘辰翁明说“脱老杜”的《钱塘歌》为“此诗”,“似山谷”的《送琴师毛敏仲北行》为“三诗”,可知《类稿》编排不误。《水云集》并列七绝、七古于《钱塘歌》下,两诗体制不一,则恐系传抄之误。
这首送别诗,写的是德祐之难中作者的悲愤心情。南宋亡国那几天,元军先自皋亭山进驻城北十五里,又以水陆舟师据守钱塘口,造成威逼形势;后移师湖州,与南北驻军三面钳制临安,以勒索降表和招谕未附州郡的手诏。首句中的“西塞山”,在今浙江湖州境。这里用西塞山指代湖州,实则指当时胁迫降国的湖州驻军。次句中的“北关门”,是临安北门,当初自皋亭山进驻城北十五里所造成的威逼之势正在“北关门外”。这两句并非写元军灭宋进兵的路线,而是借元军的部署抒写作者对伯颜挟重兵威迫宋主降国的悲愤。写诗时元兵当已移师湖州,故时间顺序可以倒后为前;又用“日落处”、“雨来天”这类阴暗凄凉的词语缀于“西塞山前”、“北关门外”,以烘托当时形势的严重,隐括南宋拱手亡国之惨。
但前两句主要是点明形势,渲染气氛,还没有充分表达作者的感情。第三句“南人堕泪北人笑”,补足了前两句,使悲愤达到顶点。“南人堕泪”,不只是亡国臣民一般的伤心落泪,而有如“少陵野老吞声哭”,是郁结心胸极度悲痛的吞声堕泪!“北人笑”也不是胜利者一般的欢笑,而是眼见无士卒抗守,无大臣殉国,兵临城下,不发一矢,竟可玩南宋君臣于股掌之上的无限满足的纵声狂笑!“南人堕泪”与“北人笑”强烈对比,深刻地表达了面对如此亡国的极度悲愤。
毛敏仲何许人,又何事北行,皆失考。既同为琴师,汪元量能悲歌慷慨、一诉衷曲于此君之前,其品格情操当亦如之。所以作者在唤起友人的悲愤感情之后,接着用杜甫的《杜鹃》诗意共勉。蜀中传说,古帝杜宇归隐亡去,其魂化为鹃,蜀人因闻鹃啼而怀念杜字。安史乱中,两京陷落,乾元二年(759)杜甫避难入蜀,曾闻鹃下拜,借蜀俗寄故国之思:“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身病不能拜,泪下如迸泉。”“臣甫低头拜杜鹃”句正用此意。这是说毛敏仲要离故都北行了,自己也难卜去所,但不管到哪里,都会像杜甫低首拜杜鹃那样,永远怀念宋室。汪元量有真切的亡国之痛,眷怀故主,始终不渝。这首送别诗,不写离愁别绪,亦无排遣宽慰语,在凄凉婉转的诗句中,宣泄他的亡国之痛。这正是身世家国之恨随事倾泻的汪诗特色。
(程一中)
徐州[16]
汪元量
白杨猎猎起悲风,满目黄埃涨太空。
野壁山墙彭祖宅,[17]塺花粪草项王宫。[18]
古今尽付三杯外,豪杰同归一梦中。
更上层楼见城郭,乱鸦古木夕阳红。
〔注〕
[16] 此诗写作时间尚难确定,可能作于被俘北上途中或南归途中。
[17] 彭祖:即彭铿,传说中的长寿人物,尧帝封之于彭城,故名。据说活了八百岁,到周代才死。彭城后来改名徐州,故徐州有传说的彭祖墓。
[18] 塺(mò):尘埃。项王宫:项羽曾以彭城为西楚都城,故徐州有项王宫古迹。
徐州是淮海地区的名城,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金兵南下,元兵南下,都遭到破坏。到南宋灭亡,元朝一统之时,诗人来到徐州,就只看到一片荒凉的景象了。风吹白杨,猎猎(风声)作响,如悲泣之声;黄色的尘埃,好像要涨到太空,彭祖宅和项王宫这些古迹,都破败不堪,凄凉满目了。他喝着酒遐想,古往今来的兴衰成败,都不用再管,只管喝酒罢,世间多少英雄豪杰,都不过是同归一梦而已。他上楼望望,看见城郭之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两株古树,点点乱鸦点缀着夕阳,除了凄凉的景色之外,便一无所有了。
全诗层次分明,首二句点出环境,白杨叶子脆硬,有风时碰击作响,使人感到悲哀,这里是化用古诗“白杨多悲风”的旧句,表现诗人目中所见的凄凉景物。黄尘满天,也是北方特有的景象,因为黄土层的城市和道路积累细土很多,一起风时,黄尘就弥漫天空,在凄凉之外,又加上了沉闷。三四两句,写名胜古迹无人游赏而被湮没。彭祖是一个号称长寿的古代名人,但现在墓前只剩下野壁山墙;项羽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而今剩下的遗迹,也只不过是一些蒙尘的杂花和污秽的杂草而已。在这种环境下,诗人悲愤无端,只好借酒浇愁,排遣悲愤,五六两句都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之类的套话,但其中仍然蕴涵着无限的悲愤。他说的“古”和“今”,自然包括南宋王朝在内,南宋灭亡了,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尽付三杯”之“外”;他所说的“豪杰”,自然也包括文天祥等在内,文天祥失败而且牺牲了,也是“同归一梦”。但诗人的思想境界是以悲愤出之的。写到这里,他悲愤达于极点,只好上城楼看看夕阳中的徐州城郭,看看城郭内外的乱鸦和古木,环境是凄凉的,心境当然也是凄凉的。
此诗炼字很有特色。如“黄埃涨太空”的“涨”字,似乎是该用“满”字,他却用“涨”字,使读者感到黄尘由地面向上浮动,有似水涨,增加了立体感。又如“塺花粪草”的“塺”字和“粪”字,都是修饰词,塺,相当于尘埃的意思,塺花即沾满尘埃的花。“粪”字本来是名词,引申为污秽,就可作修饰词来使用了。读者从“塺花粪草”四字中,可以想象出大兵之后的名胜古迹,无人游览,无人欣赏,景象凄凉,立体感也很强。
(刘知渐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六)
汪元量
北望燕云不尽头,[19]大江东去水悠悠。
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20]
〔注〕
[19] 燕云:宋代曾设置燕山府路及云中府路,包括今河北、山西两省北部地区,简称燕云。燕山后为元都城所在。
[20] 东南:一本作“东西”。四百州:指南宋统治下的府、州、军一级行政区域。宋朝全盛时,号称“八百军州”;南宋以后,失去北方土地,减去一半为“四百军州”。此处“四百州”即指南宋治下的区域,是约数而非实数。
南宋亡后,诗人作为元军的俘虏之一,和宫女们离开临安,坐船北上的途中,想到自己是被押送到燕山一带去的,燕山原是唐朝的土地,五代时的石敬瑭,曾经把“燕云十六州”出卖给契丹,北宋末年虽曾一度收复,后来被女真占领,燕山府就成为金朝的政治中心,如今又成了元朝的政治中心。诗人北望燕云,顿生茫茫之感,此次北去,前程渺渺,未知来日如何。眼前江水东流,仍然是悠悠不断,象征南宋的国运一去不复返了。放眼一看,西坠的夕阳下,只剩一片寒鸦,而寒鸦飞过的空间一望无际,这辽阔的空间,不正是南宋统治下的“四百州”吗?“四百州”的军民是不是还在继续反抗呢?诗人的双目,望“断”了“四百州”,望“断”了“四百州”的土地和人民,感情是十分沉痛的。
四句诗只写一个“望”字,向北边“望”着自己将被押前往的燕云,不知命运如何?向眼前“望”着大江东去,江水“悠悠”,无力挽回颓势;向整个东南的“四百州”一望,不胜依恋之情。这依恋之情,不是诗人个人的,而是全部俘虏的。诗人在另一首《越州歌》里面写过:“东南半壁日昏昏,万骑临轩趣幼君。三十六宫随辇去,不堪回首望吴云。”不正说明这一依恋之情的普遍性么!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十)
汪元量
太湖风卷浪头高,[21]锦柁摇摇坐不牢。[22]
靠着篷窗垂两目,船头船尾烂弓刀。[23]
〔注〕
[21] 卷:一本作“起”。
[22] 锦柁:指船。锦,喻船之华丽;柁,同“舵”。
[23] 烂:灿烂。
诗人和宫女们作为俘虏,跟随元军由运河北上,经过太湖,风浪较大,即兴成诗。在太湖遇见大风,船身簸得十分厉害,他和宫女们从未经过这样大的风浪,在船上无法坐稳,极为难受,只好靠在船篷的小窗,低首而坐。瞟着船头船尾那些闪光的弓箭和刀剑,不由得怵目伤心。
全诗写出俘虏们无可奈何的心情,先写船只经过太湖,正值气候恶劣,不惯坐船的人,何曾见过这样大的风浪。接着写船上人在风浪中的表现,就是全身动摇,坐不安稳。“坐不牢”三字中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他们一定会回忆宫廷的安定生活,一定会埋怨那些贻误军机的将军,埋怨那些主张投降的大臣,埋怨接受投降的太皇太后,正是这些人造成了他们此刻的痛苦。第三句,用他们都在风浪中垂下眼皮的这一情景,表明他们都无心欣赏太湖风光,内心必然感到一种耻辱和恐惧,这耻辱和恐惧的根源,在第四句的“船头船尾烂弓刀”七字中,沉重地和盘托出来了。
全诗着重写诗人和宫女们的痛苦心情,这心情不是从口中说出,而是用太湖的风浪和船头船尾的弓刀烘托出来。在太湖风浪和满船弓刀的环境之下,对他们的心情描写,只淡淡地使用“坐不牢”、“靠篷窗”、“垂两目”等字样,表面上着力不多,实际上力重千钧,因为字字从诗人肺腑中流出,是血和泪凝聚而成的语言,非身历其境者不能道。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二十八)
汪元量
官军两岸护龙舟,[24]麦饭鱼羹进不休。
宫女垂头空作恶,暗抛珠泪落船头。
〔注〕
[24] 官军:指元兵。龙舟:指宋太后和赵的座船。
这是汪元量被俘北上途中所见的生活场面之一。它写元兵押解宋太后和皇帝赵的座船北上途中,元兵是在两岸保护着座船前进的。对船上的供应,也很周到,麦饭鱼羹不断地送上来。这些麦饭鱼羹,不单是送给太后和皇帝,同时也送给同船北上的宫女。但是,宫女们闻着鱼羹,就发呕作恶,低头不语,暗暗地把珍珠似的眼泪抛洒在船上,其悲伤之状可想。
全诗虽只四句,却画出了一幅生动的现实情景。第一句的“官军两岸护龙舟”,就蕴含了严酷的生活内容。元朝的“官军”为何要在龙舟经行的河道夹岸保护,难道真是给俘虏来的太后和皇帝一点面子么?不是。封建社会里的皇帝,就是政权的象征,当宋帝赵成了俘虏的时候,大江两岸的军民,在扬州守臣李庭芝、姜才的率领下,准备在途中劫走赵,以便号召反元。元兵深知厉害,因而自赵一出宫门,就加强了防御,“官军两岸护龙舟”正是加强防御的措施。表面上毕恭毕敬,实际上杀气腾腾,诗人对此是有深切感受的。接着的“麦饭鱼羹进不休”,表面上是元兵优待俘虏,实际上仍是“护”字的补充,俘虏们是不领这个“情”的。三四两句,写被俘宫女发恶心,流眼泪,作为第二句的注脚。南方妇女是喜欢鱼羹的,为何反而“作恶”,甚至“暗抛珠泪”呢?因为她们有亡国的痛苦,知道目下虽受优待,然而前途茫茫,今后的情形难以设想。根据历史记载,这些宫女后来往往自杀,说明诗人对他们的精神状态是早就有所了解的。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三十八)
汪元量
青天淡淡月荒荒,两岸淮田尽战场。
宫女不眠开眼坐,更听人唱《哭襄阳》。
诗的前半首写从船上眺望到的景色。首句写月夜的天空,是仰视所见。本来天还是平时的天,月还是平时的月,但此时在诗人的眼底笔下,使人感到天色是这样惨淡,月色是这样荒寒,从而把行色烘托得格外凄凉。次句从夜空写到地面,是平视所见。平时长满农作物的运河两岸,经过战乱,这时在月光下只见疮痍满眼,一片荒芜。这一句实写所见景象,而字里行间隐含着诗人对这场战争的愤恨,也展示了人民在战争中所承受的巨大苦痛。可以与这句诗参读的有《湖州歌九十八首》(其三十二):“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淮南兵后人烟绝,新鬼啾啾旧鬼啼。”还有第四十九首:“长淮风定浪涛宽,锦棹摇摇上下湾。兵后人烟绝稀少,可怜战骨白如山。”汪元量的《湖山类稿》及《水云集》中以大量篇什记述了宋亡前后的史实,被后人推为“诗史”。诗人笔下描摹的当时淮河平原的凄凉景象,正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诗的下半首由景入情。第三句诗从远方写到近处,从船外写到船中,从景物写到了人。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位不眠的宫女,在全副武装的元兵押送下,是不易安寝的;也如第三十首所说,“抛却故家风雨外,夜来归梦绕西湖”,在归思乡愁的煎熬下,更是难以入睡的。这里写的是宫女,当然不眠的还有诗人自己;这里只写了人物失眠的状态,而在诗句的背后,自可想见人物的处境及其内心活动。但诗人没有紧承这一句去写失眠者的不幸身世和愁苦心情,而在第四句中转而写由外界传入失眠者耳中的凄凉呜咽的《哭襄阳》歌声。这篇末的歌声,点破了本是一片死寂的画面,也把诗篇的气氛渲染得更加悲怆。
诗篇最后写到《哭襄阳》,不仅起了渲染气氛作用,也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元军于度宗咸淳三年(1267)大举攻宋时,襄阳首当其冲。当地军民在吕文焕指挥下苦守六七年之久,牵制住了元军,而当时的宰相贾似道始终坐视不救,在临安(今浙江杭州)过着极为糜烂的生活。结果,襄阳一失守,元军就势如破竹,直下临安。诗人在《醉歌》第一首中曾写了这一事件:“吕将军在守襄阳,十载襄阳铁脊梁。望断援兵无信息,声声骂杀贾平章。”广大的人民对此非常痛心,因而在民间流传开一支《哭襄阳》的歌曲。诗人就借这支歌点出了船中人之所以国亡家破、沦为俘虏的直接原因,也通过这支歌表达了自己的一腔悲愤,从而在诗的终篇处留下了发人深思的篇外之意、弦外之音。
(陈邦炎)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四十二)
汪元量
丞相催人急放舟,舟中儿女泪交流。
淮南渐远波声小,[25]犹见扬州望火楼。[26]
〔注〕
[25] 淮南:此指扬州。宋代淮南东路制置使署设于扬州。故得以“淮南”指扬州。
[26] 望火楼:当指瞭望烽火的军事设施。
这是诗人作为俘虏,随船北上所见的画面之一。当宋太后和幼君赵被元军押解北上时,扬州守将李庭芝和姜才拒绝投降,并在瓜洲布兵,准备劫走太后和幼君,结果没有成功,元兵终于抢渡瓜洲而北去了。元统帅伯颜丞相鉴于宋朝军民的反抗行为,因而催促俘虏船队急速离开扬州,以免意外,这就是“丞相催人急放舟”的历史背景。此时,俘虏船上的男男女女,失去了希望,哪能不涕泗“交流”呢?他们的泪眼,是为了离去江南,连长江北岸淮南东路制置使所在的扬州也渐行渐远,长江里的波声也渐远渐弱了。只有设在扬州高山上的望火楼还可以看见。这望火楼,是扬州守将李庭芝(淮南东路制置使)、姜才的军事设施。只要这望火楼还在,就说明扬州军民还在抵抗,宋政权还存在一线希望。
全诗用的是白描手法,首句写元朝伯颜丞相下令开船,迫使俘虏们离开扬州。其间包涵着一场惊险的斗争。一个“催”字,表明元朝的伯颜丞相害怕宋军劫走俘虏。次句写“舟中儿女”因为离开扬州而伤心呜咽,泣下沾襟。李庭芝、姜才拒绝接受宋朝太后的投降诏书,坚守孤城,寄托了南宋的一线希望。如今,“舟中儿女”不得不离开扬州,不得不离开为复国而战的军民,怎能不痛苦流泪呢?第三句接写这些失望的“舟中儿女”,留恋地回望扬州,他们留心静听江中的“波声”,寻求暂时的安慰。后来“波声”渐小,扬州已经越来越远了。第四句写他们还痴心地在望,只有扬州的望火楼还依稀在望,可惜可望而不可即。手法简洁明朗,又有思想感情上的深度。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四十五)
汪元量
销金帐下忽天明,[27]梦里无情亦有情。
何处乱山可埋骨,暂时相对坐调笙。
〔注〕
[27] 销金帐:饰以金线的帐子。
此诗所写,是运河途中俘虏的生活。被俘北上的宋室宫女们,夜晚在舟船中睡熟于销金帐下,忽然天明了,感到一夜都在做梦,梦中情事迷迷糊糊,似乎无情,又似乎有情。所梦见的是吉是凶,她们没有说出,但前途的险恶,是完全可以预料的。由临安(今浙江杭州)经运河南段、运河北段到大都(今北京),全是上水,走得很慢,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她们也不知道命运将如何摆布自己,或者死在途中,或者到达目的地以后被折磨致死,无从预料,而必死是可以断言的,只不知这把骨头埋在哪处乱山而已。她们想来想去,无可奈何,还是在未死之前,暂时抚弄一下乐器来自遣吧!
全诗四句,全是白描手法,首句写销金帐下的宫女睡醒了。次句写她们睡醒后回味梦境的惺忪状态。第三句一转,写她们的心理活动,由梦境而产生了前途茫茫、不知埋骨何处的感慨。第四句写她们在前途茫茫的无意识状态中“相对调笙”,字面上看不出悲哀,而“暂时”二字中却蕴含了无限的忧思愁情。这不仅是宫女们的感情,也是诗人自己的感情,诗人和宫女同样被押北上,他是一位琴师,是靠音乐为生的。他和宫女之间有着共同语言和共同感情,因而此诗是写宫女还是写诗人自己,也就难以说清了。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六十)
汪元量
锦帆百幅碍斜阳,遥望陵州里许长。
车马争驰迎把盏,走来船上看花娘。[28]
〔注〕
[28] 花娘:唐、宋时人对歌妓的称呼,此指被俘宫女。
这首诗,写南宋俘虏北上,路过陵州(治所在今山东德州)泊船时的情景。陵州这个城市,长约一里多路,是北方较大的中等城市之一。在金朝灭亡以后,元兵占领陵州已经三十多年,人口逐渐多了起来。俘虏船队一到,地方官吏就迎着船队劝酒,祝贺伯颜的胜利,也有很多人借此机会上船来看美丽的宫女,这实际上是对俘虏的侮辱。
四句诗,是俘虏滞留在陵州运河时的一幅小画面。首句的“锦帆百幅碍斜阳”,点出伯颜丞相押解宋朝俘虏,船队众多,“百幅”只是个约数,实际上并不止此。次句从诗人眼中看出了陵州的繁荣景象,表明了这个城市在长期战乱以后,安定下来,开始走向繁荣。第三句表明元朝地方官吏在向元朝胜利者祝贺,诗人已经有点难受。第四句写当地人上船来看宫女,就更加恶心了。前两句的感情还平淡,有客观描写的意味;后两句虽然也是写实,但作为失败者方面的诗人来说,明显地感到不舒服,写实之中仍然充满着痛苦的感情色彩。全诗基本上写事而没有写情,但情在其中,跃然欲出。
(鲜述文)
湖州歌九十八首(其八十五)
汪元量
客中忽忽又重阳,满酌葡萄当菊觞。[29]
谢后已叨新圣旨,[30]谢家田土免输粮。[31]
〔注〕
[29] 菊觞:菊花酒。古人以菊的花、茎、叶,混入黍米酿酒,称“菊花酒”。次年重九时用作饮料。
[30] 叨:承蒙。新圣旨:元朝皇帝的圣旨。
[31] 输粮:缴纳田赋。
这是汪水云(元量)作为宋朝俘虏到达元朝首都以后的作品之一。原来,伯颜丞相率领的元兵,于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包围临安时,垂帘听政的南宋太皇太后谢氏率领皇太后全氏及幼君赵向伯颜投降了。谢氏名道清,汪元量在《醉歌》中所写:“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就是记述这件史实的。因为谢后率领媳妇和孙儿投降,到达元朝政治中心以后,受到较好的优待,多次参加盛大的宴会。作为谢太后琴师的汪元量,在谢后身边弹琴伺候,也亲眼看到过这些宴会的情况,在《湖州歌》中对此也有所反映。本诗写于重阳节(九月九日),按照当时的习惯,这一天要赏菊,要喝菊花酒。但在今年的重阳,诗人离开了南方的家乡,失去了赏菊、饮菊花酒的机会,只能以蒙古人常喝的葡萄酒来代替菊花酒了。谢后其时颇受优待,元朝皇帝已经下令免收谢家土地应交的田赋。言外之意是,谢后出卖南宋政权的代价,不过如此而已。
四句诗都是记实,前两句记述诗人重阳节客居北方,不能赏菊,不能饮菊花酒的异乡之感,虽然也喝了点葡萄酒,哪儿赶得上菊花酒那样的清香而且富有诗意呢?后两句写诗人在此时听到免收谢后田赋这一事时,就顺口说了出来,不杂一点议论,不加一点褒贬,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似乎诗人对这件事已经冷漠无情,而内心的痛苦自在其中。谢后所受的优待不少,诗人只选择了这一件事来写,是很有深意的。原来谢后降元时,曾请求保全“宗庙社稷”。如今,她获得了什么呢?不过获得免收土地田赋的优待而已,言外之意,暗示了降元的“不智”。诗人采用这样的写法,大有“皮里阳秋”之意。
(鲜述文)
秋日酬王昭仪
汪元量
愁到浓时酒自斟,挑灯看剑泪痕深。
黄金台愧少知己,碧玉调将空好音。
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
庭前昨夜梧桐语,劲气萧萧入短襟。
王昭仪名清惠(昭仪是宫中女官名),能诗。汪元量在度宗朝以善琴被召,即事谢后与王昭仪。南宋亡,汪元量与王清惠等俱被掳北去,后元量乞为道士南归。这期间汪、王二人多有诗歌往还,《宋诗纪事》卷八十四存清惠诗四首,都是写给汪元量的。
无声是最大的悲哀。辛弃疾《丑奴儿》词中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几句,算是把愁写到了极致。汪元量此诗的开头,采用的也是这种方法。其中“愁到浓时”总提,以下分写斟酒、挑灯、看剑、流泪,诗句不再言愁,但愁绪自见。在这种地方,辛词用说话表现,汪诗用动作表现,可谓异曲而同工。又,第二句用辛弃疾《破阵子》词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成句,浑然再现了一个报国无门的志士形象。只是此诗再缀以“泪痕深”三字,显示了一个宫廷乐师在亡国以后的心理状态,已不能和当年的辛弃疾相比了。
颔、颈两联,一叹知音少,一抒故乡情,既应题,表明只有王昭仪方能引为知己,又以家乡之思暗寓亡国之痛,显示出作者的创作意图。据《上谷郡图经》,黄金台在今河北易县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其上,以延天下士,遂以为名。又,《乐府诗集》卷四五引《乐苑》:“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颔联前一句说空有黄金之台,后一句说枉调碧玉之歌,反复陈述的既是作者同王清惠在元大都的孤寂处境和悲怆情怀,又含有他们洁身自好,不与元人贵族和宋室降臣们为伍的坚贞节操。颈联先写秋风中颤抖的“万叶”,衬托别梦不成,再用孤灯夜雨衬托归思难禁———自然,这里的“故乡心”表达的仍是对宋室的追念。写法上,前两句用典故直抒胸臆,后两句用环境反衬乡心,手法变化,效果极好。
末联故意宕开,由抒情转入写景,用梧桐语、劲气(即寒气)构成凄切悲凉的意境,为上文中已经酝酿出来的感情设计了大自然的深沉回响,因而使作者的“浓”愁有充溢寒空、砭人肌肤之势。
李珏跋《湖山类稿》说:“吴友汪水云出示《类稿》,纪其亡国之戚,去国之苦,艰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微而显,隐而彰,哀而不怨,欷歔而悲,甚于痛哭。”“微”与“显”,“隐”与“彰”,本来是互相对立的,但水云(元量号)独能把它们和谐地统一起来,形成自己特殊的艺术风格。就这首诗而言,其中“少知己”、“空好音”、“孤馆梦”、“故乡心”等等,几乎可以说是千百年来被文人学士们唱烂了的陈词,因而人们可能误认它是一首等闲之作———这是此诗“显”与“彰”的一面。但如果知人论世,稍作进一步的考察,那么汪元量只要愿意攀附元朝新贵,则“黄金台”必不甚远,故乡也可“荣”归,由此又可断定这首诗中的知己之叹、故乡之思绝不能作通常意义来理解———这又是此诗“隐”与“微”的一面。
(李济阻)
潼关[32]
汪元量
蔽日乌云拨不开,昏昏勒马度关来。
绿芜径路人千里,黄叶邮亭酒一杯。[33]
事去空垂悲国泪,愁来莫上望乡台。[34]
桃林塞外秋风起,[35]大漠天寒鬼哭哀。
〔注〕
[32] 此诗,疑为汪元量送赵到甘州(今甘肃张掖)出家,返回大都(今北京),路经潼关时作。
[33] 邮亭:古时的驿站。
[34] 望乡台:汉成帝时,边兵被迫离境,筑台望乡,后来成为旅客思念家乡的常用典故。
[35] 桃林塞:即桃林,在今潼关以东,灵宝以西地区。
元世祖至元二十六年(1289),汪元量送南宋被俘的末代皇帝赵到甘州(今甘肃张掖)出家后,返回大都(今北京),路过潼关,感慨万端,写了这首抒情诗[36]。诗人是在一个阴云黯黯的天气骑马来到潼关的。他在路上看到绿草还没有全黄,但邮亭附近的树叶已黄,时间可能是夏历的八月了,而诗人还流浪在千里之外,他在邮亭里喝了一杯酒,想起了国和家,想念故君赵,名为出家而实际是被软禁“甘州山寺”。想念家乡所在的江南,而又欲归不得,但他最难割舍的,还是那位被软禁甘州的旧君———赵。(此诗作于何时,说法不一。这里对帝学佛地点,暂采杨树增的考证,因而推论此诗作于由甘州返回大都途中,较合情理。杨文见《中华文史论丛》1983年第4辑。)
全诗由景到情,第一句是写景的,但乌云蔽日的景,给人以抑郁的气氛,仍然是在为诗人的心情写照。第二句写诗人“勒马度关”,用“昏昏”二字,强化了无可奈何的痛苦心情。三句的“绿芜”,四句的“黄叶”,景物色彩不同,而“人千里”和“酒一杯”的心情,怀念家乡,欲归不得的心情,和景是配合一致的。五六两句深入一层地诉说自己无国可归,有家难奔的悲愤之情。十多年前,元兵进入临安,旧君赵被俘北来,抗元英雄文天祥也在大都就义。如今旧君又被送去做和尚,这不是“大事已去”的现实么?既然“大事已去”,自己想尽点忠心,也无能为力,只剩下一点眼泪而已!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呢?国亡君逐,家乡也未必能够回去,纵有无限的乡土之思,也不敢上望乡台去望望,为什么?一方面是故乡远在江南,望也望不见,一方面是俘虏望乡,可能被认为有反抗嫌疑。不敢望而干脆说“莫上望乡台”,真是一字一泪,诗人这时可能已经考虑过回大都一次,请求“黄冠南归”,但谁知会不会得到允许呢?七八两句写自己虽然感到“大事已去”,但十多年追随赵的君臣关系,仍然不能忘情。他从“桃林塞”西望,看不见沙漠之外的甘州,而日暮时的烟霭起来了,更起悲愁之思。愁自己在千里遥遥的潼关,望不见流放甘州的旧君,只能想象沙漠那边凄凉山寺没有一个人陪伴这位旧君,他只能听鬼哭的哀声了。鬼是不存在的,但古人相信沙场上定有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不是大诗人杜甫对鬼哭的想象描写么!汪元量想象赵居住的甘州山寺,一定有鬼在哭,年仅十几岁的故君多么可怜啊!汪元量和赵不仅是君臣关系,同时还是师生关系,公义加私情,使得这首诗特别沉痛感人。
(刘知渐 鲜述文)
〔注〕
[36] 赵到甘州学佛为至元二十五年十月事,汪元量经由蒙古草地送他到甘州,返回时应当是二十六年。据诗中“绿芜”、“黄叶”字样,假定为是年秋八月,大体近之。王清惠送汪元量南归诗序,虽有“水云留金台一纪”的话,从德祐二年(1276)算起,到至元二十六年(1289)仅多数月,并不矛盾。《续通鉴》系汪元量南归事于至元二十五年,不甚允当。
太皇谢太后挽章二首
汪元量
羯鼓喧吴越,伤心国破时。
雨阑花洒泪,烟苑柳颦眉。
事去千年速,愁来一死迟。
旧臣相吊后,寒月堕燕支。
大漠阴风起,羁孤血泪悬。
忽闻天下母,已赴月中仙。
哀乐浮云外,荣枯逝水前。
遗书乞骸骨,归葬越山边。
挽章即挽诗,是专为悼念死者而作的诗。
太皇谢太后名道清,天台(今属浙江)人,理宗皇后。度宗即位,尊为皇太后,时汪元量以善琴入宫,事之。咸淳十年(1274)七月度宗崩,年仅四岁的嘉国公即位,谢太后临朝听政,不久被尊为太皇太后。在此后的岁月里,国运既衰,君弱臣寡,谢太后尽力支撑,为维护南宋政权作出了一些努力。德祐二年(1276)元兵攻下临安,赵向元人上表乞降,称是“谨奉太皇太后命”而为之,汪元量也有诗云:“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可见在灭亡前夕的南宋,谢道清是国家大事的决策人,也是朝廷权力的象征。谢太后卒于宋亡后数年。这两首诗在元人统治下悼念宋朝旧主,实际上是对故宋的挽歌,表达的是作者的亡国之痛,和一般的挽诗不同。
第一首用国破引出谢太后的北迁。首联点明国破。羯鼓系胡乐,这里代指元军,“喧吴越”是说元军攻下临安,这两句用震耳惊心的羯鼓声起头,突出了元军的强大声势,宋军无力抵抗,导致国亡,“伤心”二字也因之更见分量。颔联借物寓情,前一句说花瓣上落下的雨滴就像哀悼国亡的泪水,后一句说对着这样的悲惨局面,连柳也为之颦眉。这两句是从杜甫《春望》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化来,烘托出作者的亡国之痛。颈联由写景转入议论。“事去”之“事”指国家灭亡之事,“千年速”是说很快就成为陈迹;“一死迟”是诗人自陈胸怀,表明自己没有以死殉国,仍然苟活下来。这两句在对比中作者把自己的命运同南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感情越发强烈。尾联铺叙。“寒月”借指谢太后,与后一首中的“月中仙”用法近似。“燕支”,山名,在今甘肃境内,是汉代匈奴活动的地区,这里代指元都。宋亡后谢道清被掳北上,软禁在元大都(今北京),所以说“堕燕支”。这首诗用南宋故地吴越开头,用北地燕支结尾,作者的匠心于此可见。
第二首专写谢太后之死。首句用大漠阴风起兴,这种狂风卷地、昏暗无边的环境气氛,把谢后之死渲染得感天地泣鬼神,与前首一样,一开始便强烈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第二句中的“羁孤”是作者自指。汪元量初随太后北上,后乞为道士南归杭州。在饱尝了亡国、作囚、漂泊的痛苦之后,如今又遇上旧主逝世,所以“羁孤”二字含着无限的酸辛。颔联说太后之死。据《西湖志余》记载,谢道清母毛氏怀她时就曾“夜者梦五色霞罩体”。《宋史》本传更说谢后幼时浑身黧黑,一目有瞖。长大后却突然“病疹,良已,肤蜕,莹白如玉”,接着又被医生治好了眼睛。关于谢太后本来就有这么多神奇传说,后来又是“天下母”,所以“月中仙”三字也就并非俗套。颈联作宽解之词,说哀乐、荣枯都不足计。在元人统治下一个故宋遗老如此故作达观之语,无异在说生有何益、死何足悲,因而潜藏着更大的悲哀。尾联叙太后遗书。国破身亡,她不能如前辈后妃那样入葬皇陵,对于一个颇有作为的太皇太后来说,这是十分难堪的,因而作者用遗书和归葬结束全篇,非常得体。
这两首诗各成整体,同时又相互照应、巧设过渡。在用词上作者能使普通词语别见新义,增强了语言的表达能力。如用“喧”字写羯鼓,便可以在鼓声聒耳的同时看出胜利者志得意满的神态;用“悬”字写泪,既写血泪难抑,又写哭诉无门,表现了诗人的困难处境;用“赴”写飘然仙逝,一方面跟“月中仙”配合无间,一方面又同“哀乐”、“荣枯”的议论相一致———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选词用字的精当。
(李济阻)
利州
汪元量
云栈遥遥马不前,风吹红树带青烟。
城因兵破悭歌舞,民为官差失井田。[37]
岩谷搜罗追猎户,江湖刻剥及渔船。
酒边父老犹能说:“五十年前好四川!”
〔注〕
[37] 井田:此处不指古时井田制,仅代指土地。
汪元量在宋帝赵被送到甘州(治所在今甘肃张掖)安置以后,请求元朝政府准许他“黄冠南归”,黄冠是道士的帽子,戴起黄冠就表示已经出家,不过问政治了,因而活动也比较自由。但是南归后的汪元量并未忘记家国之痛,他四处游历,把自己的悲痛写进了诗篇。他游到利州(州治在今四川广元)时,写出了这首七律,反映了四川人民的痛苦。在宋代,“四川”一词为“川陕四路”的简称,它包括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而利州路是南宋后期西陲重镇,曾是川陕四路抗金、抗元的军政中心,地势十分险要。
宋宁宗的开禧二年(1206)亦即金章宗的泰和七年,蒙古的成吉思汗开始对北方造成威胁,不到三十年,金国被灭。成吉思汗的四子拖雷在灭金过程中同时攻打南宋,曾由汉中一直攻到川西、川东,使四川受到很大的破坏。后来,由于余玠以合川钓鱼城为中心,组织了有效的抵抗,拖雷的儿子蒙哥做了皇帝以后,亲征合川,也被余玠率领的军民,打死在钓鱼城下,直到元世祖至元十六年(1279),才因熊耳夫人的出卖,钓鱼城的战斗被迫停止。
在这五十多年中,四川曾遭受严重的破坏。到汪元量路过利州的时候,四川已是满眼荒凉了。汪元量的《利州》一诗,形象地概括了这一时代的生活真实,使读者从寥寥五十六字中窥见了四川人民的痛苦。
汪元量来到利州的年代,是不能确指的,但不难想象,诗人骑马经过七盘关、五丁关的栈道,马也走得很慢,因而有“云栈遥遥马不前”的感叹。这时正是深秋天气,满山都有红叶,他续用“风吹红树带青烟”的句子,把地理和时令都形象地点了出来。接着,就重点地写人民生活。首先,他进入利州城,发现城市残破不堪,居民“朝不保夕”,哪儿还有心情去歌舞呢?“城因兵破悭歌舞”表明了利州城的残破,是由于兵燹。接着又写农民失去土地的现实,他用“民为官差失井田”七字,表明了广大农民因“官差”繁重而典卖土地或抛弃土地,失去了生产资料。少数农民逃避“官差”,转到山中靠打猎为生,转到江中以捕鱼为业,也同样逃不了“搜罗”、“刻剥”的命运。“岩谷”二句,画出了当时四川人民生活的痛苦。最后,诗人在酒店中摄取了利州遗民的一句话:“五十年前的四川多好啊!”其实,五十年前的四川也并不见得好,但和此时的荒凉残破景象相比,五十年前的四川就好得多了。七个字中包含了无限的家国之痛。作者下字很有功力,中四句的“悭”、“失”、“追”、“及”等字,把各种悲惨形象组织起来,有深度也有广度,分寸都很准确,一点也不显得空泛。全诗如实反映了宋元易代之际的社会现实,堪称“诗史”。风格沉郁苍凉,逼近老杜。
(刘知渐 鲜述文)
王奕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伯敬,号斗山,玉山(今属江西)人。宋末前后在世。入元,特补玉山教谕。有《东行斐稿》。
送谢叠山先生北行
王奕
皇天久矣眼垂青,盼盼先生此一行。
遗《表》不随诸葛死,《离骚》长伴屈原清。
两生无补秦兴废,一出仍关鲁重轻。
白骨青山如得所,何须儿女哭清明。
这首诗录自厉鹗《宋诗纪事》卷七十九。题目中所说的“谢叠山”即谢枋得。叠山号枋得。他是南宋遗民。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二十四年(1286—1287)两次召他至大都(今北京)做官,均被拒绝。至元二十五年,福建地方官强迫他北上,他即日食果菜,以示必死。次年到达大都,得病,迁居悯忠寺,见壁上有《曹娥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岂不汝若哉!”早已降元的南宋旧臣留梦炎,遣使持药杂米以进,枋得怒曰:“吾欲死,汝乃欲生我耶?”弃之于地,终不食而死(略据《宋史》卷四二五《谢枋得传》)。
谢枋得之死,上距文天祥至元十九年就义已经七年,他是南宋死义的最后一人,与文天祥先后辉映。他在临北行之前,写了一首《北行别人》七律表明自己不屈之志。当时步他的诗韵为他送行的有游古意、叶爱梅、毛静可、魏天应、蔡正孙等,另外还有陈达翁、王济源的送行诗(均见《叠山集》附录)。诗多勉励宽慰语,写得最为沉郁感人的是王奕这首和韵送行诗,厉鹗乃根据《西江诗话》采录,不在《叠山集》附录之内。
起联“皇天久矣眼垂青,盼盼先生此一行。”继谢枋得原诗末联“南八男儿终不屈,皇天上帝眼分明”的诗意,而加以深拓。第一句说谢枋得在南宋灭亡之后,长期隐居,两次拒绝元朝招聘之命,铁骨铮铮,受到皇天的“垂青”。“垂青”是用晋朝诗人阮籍“能为青白眼”的典故,意即眷赏,另眼看待。诗里的内在涵义是说谢枋得的人格已经受到天帝的长期眷赏,应当继续坚持下去,不负苍天。第二句表明作者的期望。“盼盼”这个叠词透露出作者殷切期待的心情,期待什么呢?下边写出来了。颔联“遗《表》不随诸葛死,《离骚》长伴屈原清。”用两位古人的事迹进行劝勉。诸葛亮在《出师表》里表明自己对蜀汉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人虽死而《出师表》没有随他死去,而永远传于人间。屈原在他的《离骚》巨作里,反复陈述了他对楚国的忠贞不二之情,到后来他宁愿自沉汨罗,下从彭咸,也不肯同流合污;《离骚》这篇巨作伴随着屈原清风亮节而长存天壤。言外之意很清楚,就是希望对方以诸葛亮和屈原为楷模,不能对元朝降身屈节。
颈联“两生无补秦兴废,一出仍关鲁重轻。”用的是鲁地两儒生的典故。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兵反秦,秦朝博士鲁人叔孙通,见天下大乱,知秦必亡,逃归故乡,参加了项梁、项羽领导的起义军。项羽失败后投汉。刘邦定天下后,要他定群臣朝见皇帝的礼仪制度,他回到鲁地征聘儒生三十多人作为助手。有两位儒生不赞成他的作为,不肯应征。叔孙通说他们二人是“不知时变”,遂与其他儒生西上长安制定了朝仪,受到封赏(见《史记》卷九十八《叔孙通传》)。诗里用这个典故的意思是说,鲁两生的行为对秦朝的兴废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但只要一出来就关系到鲁地的声望的轻重,不出则重,一出则轻。这里用来比喻谢枋得到大都去关系到宋王朝的声誉,应当坚持到底,为已经灭亡的宋朝争光。这个典故用得贴切而含意深厚,对于谢枋得来说,是精神上的鼓励,也是恳切的忠告:千万不能失节啊!末联,“白骨青山如得所,何须儿女哭清明”两句勉励对方宁杀身以成仁,勿求生以伤义,青山处处,可埋白骨,只要死得其所,自足不朽,何须葬身故乡,赢得儿女们清明时节的哭声呢。这两句是全诗的主旨所在,也是全诗的警句。它形象地概括了中国古代忠臣义士的生死观,也是诗人自己的生死观。较之“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情意尤为深厚,几可与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名句争辉。谢枋得到大都后,终于不负平生之志,从容死义。他是不朽的,这首送行诗可与他的不朽业绩并传。
(李廷先)
彭秋宇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南宋末人。其诗收入《忠义集》。
秋兴二首(其二)
彭秋宇
西风卷地送凄凉,目断归帆落日黄。
雁过江天云漠漠,龙游沧海水茫茫。
故人入梦三更月,近事惊心两鬓霜。
试把浊醪浇磊磈,尊中犹带芷兰香。
《四库全书总目》有《忠义集》七卷,采宋末遗老诸作而成。“于时宋史未修,盖藉诗以存史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八)这首诗即选自《忠义集》,作者彭秋宇,身世不详。从诗的内容看,大概南宋灭亡时作于东海边。
秋兴,感秋寄兴。晋代潘岳有《秋兴赋》,杜甫流离夔州有《秋兴八首》,彭秋宇的《秋兴二首》在创作方法上明显地受了杜甫《秋兴八首》的影响。
《秋兴二首》其一点明了写作时间。“四方玉帛燕山北,万里帆樯海水东。”是说蒙古兵攻占了临安,接着又占了南宋的许多城市,并把所夺的财物运往北方,南宋小朝廷只有逃入海中。据《宋史·瀛国公纪》说:“(至元)十六年正月壬戌,张弘范兵至厓山……(二月癸未)……(陆秀夫)乃负(帝)昺投海中,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后杨太后及大将张世杰皆死之。《秋兴二首》当即作于至元十三年(1276)帝昰入海至十六年帝昺投海死之间。
这是第二首,写诗人登临纵目所产生的感慨、忧虑,最后以忠贞自许作结。饱含慷慨激昂之情。
“西风卷地送凄凉,目断归帆落日黄。”首联写登高望远,思念友人。诗人登临高处,眺望大海,秋风时时吹拂,景色凄凉。“西风”即秋风,《秋兴二首》其一说:“沙尘破褐客秋风”,暗指蒙古兵大举南下。文天祥《题碧落堂》说:“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可证。“目断归帆”,即目送归帆直到望不见。“归帆”有所指,中有诗人的朋友,现正随南宋小朝廷转战海中,诗人思念此中的朋友,就是盼望南宋复兴,盼望他们能打回来。然而国势有如落日,“落日黄”,金黄色的落日快要沉没在海中,也就是说,天将黑了,暗喻南宋朝廷即将沉沦,这怎不使诗人忧虑呢?
“雁过江天云漠漠,龙游沧海水茫茫。”颔联写南宋小朝廷一去不返。漠漠,云密布的样子。气候不好,大雁唱着悲歌飞走了,大雁虽去,春日尚能返回,然而南宋小朝廷飘流海上,却一去不返。空旷的海面上,水天茫茫,怎不叫诗人感慨万端呢?龙,喻君主。时宋帝流亡海上,故曰“龙游沧海”。茫茫,既写海水,又喻消息茫茫。
“故人入梦三更月,近事惊心两鬓霜。”颈联写诗人梦见故人,忧心国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醒来却是空梦一场,“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窗外正悬着三更的明月。近事,指南宋军队在海上被蒙古兵击败事,诗人为此忧愁得两鬓都变白了。
“试把浊醪浇磊磈,尊中犹带芷兰香。”尾联写诗人借酒浇愁,并表明志向。浊醪,浊酒。磊磈,众石累积的样子,此处喻胸中不平之气。诗人借浊酒消除胸中的愁闷,尊,酒杯。酒杯中却有芷兰的香味。芷兰是《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句中所指芳草。也就是说,诗人决心像屈原一样坚定,决不屈服于元朝的统治。诗至此,格调由悲哀转为高昂,使读者感到,诗人不仅是高人,而且是义士。
这首诗前四句写景物,句句写景,又句句言情,情景交融,构成一种悲凉的诗的境界。后四句叙事、抒情、言志相结合,含蓄而又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耿耿忠心。此诗的风格沉郁悲壮,语不虚设,颇能感人。
(李良镕)
真山民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真名不详,自呼山民,或云本名桂芳,建宁浦城(今属福建)人。宋末进士。宋亡窜迹隐沦。有《山民集》。
山亭避暑
真山民
怕碍清风入,丁宁莫下帘。
地皆宜避暑,人自要趋炎。
竹色水千顷,松声风四檐。
此中有幽致,多取未伤廉。
真山民是宋朝的遗民,他痛遭国亡,隐姓埋名,而以山民自呼。山民,即山野之民,表示他绝意仕进,与元朝不合作的态度。
“山亭”,坐落在山间的亭子。这个山亭就是气候凉爽而宜于避暑的地方。“暑”字还寓有深意,暗指元朝统治的残酷;当时它实行民族歧视的政策,特别对“南人”(元朝分全国人民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南人即原南宋地区的汉人,地位最低下。)采取高压的手段。林景熙《枯树》诗中的“暑路行人惜”,寓意相同。
“怕碍清风入,丁宁莫下帘。”山亭之所以宜于避暑,是由于地势高旷,树木茂密,经常刮风,要让风吹进亭来,就得把帘子挂起。“丁宁”,嘱咐之意,可以是嘱咐别人,也可以是心语口地嘱咐自己。
“地皆宜避暑,人自要趋炎。”上面“丁宁”句已暗藏“亭”字,这里“地皆”句明点“避暑”。又“宜避暑”承上“清风入”来,因有清风入而宜于避暑,所以就到山亭来。但有些人却与他不同调,欢喜向热处行。程晓所说的:“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嘲热客诗》)就是这种人。这句诗寄托了作者自己避开元朝的虐政而隐居不仕的意思,包含了民族感情。“趋炎附势”是一句成语,此处的“趋炎”,可看作与“附势”同义,暗指降元朝做贰臣的那些人,和他自己成了鲜明的对照。
“竹色水千顷,松声风四檐。”二句写山亭的幽致。一则亭边长着竹子,竹子临水,水广千顷。杜甫有“修竹不受暑”(《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的诗句,何况竹外有水,水竹相映,更添凉意。再则亭边还长着松树,高而且大,经风能起波涛之声。“乔木易高风”(杜甫诗句),风满四檐,多么凉爽!杜甫《四松》云:“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这山亭的松风,不也可以使人有着同样的感受么?
“此中有幽致,多取未伤廉。”“幽致”,清幽的景致,这已经在第五六句作了具体的描写,第七句就用“幽致”二字点出来。“廉”,不贪,不苟取。风之为风,不为任何人所私有,可以多取,无伤于廉。苏东坡《前赤壁赋》有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正是同一道理。联系第三四句来理解,这“廉”字也寄托了不仕元朝的意思。因为出仕新朝,就是贪图富贵,丧尽廉耻,像上面所斥责的趋炎附势那种人了。
这首诗主要是写景,景中寓情。就写景来说,地多清风,树有松竹,还有水,这是山亭的幽致,正宜作为避暑的胜地。诗分两层写,前四句为一层,写挂帘纳风,来此避暑,题面“山亭避暑”四个字全写到了。后四句为一层,写水竹,写松风,景色殊为幽致,乃补足上文,愈见得此山亭于避暑为宜。故虽分两层写,而下层深化了上层的意思,彼此有区别又有联系,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这些写景的诗句中,不是可以看出作者的情趣和襟怀吗?而且有的地方还寄托了深意,如“避暑”、“趋炎”,乃表明自己不降志辱身,与以做贰臣为荣者大异其趣。结处仅就自己一面说,与“避暑”句相承接,因为这是他意中侧重之点。古云“诗如其人”,于此可见。
(胡守仁)
泊白沙渡
真山民
日暮片帆落,渡头生暝烟。
与鸥分渚泊,邀月共船眠。
灯影渔舟外,湍声客枕边。
离怀正无奈,况复听啼鹃。
地之以白沙渡名者非一处。杜甫有《白沙渡》诗,写的是嘉陵江上游;这里的白沙渡,乃是今浙江建德市西南新安江的一个渡口。
“日暮片帆落,渡头生暝烟。”二句交代泊船的时间和地点,作者乘坐一只小船,傍晚时分停泊在白沙渡。“片帆”,船上张的布幔,利用风力,推着船向前驶。苏东坡就有“长风送客添帆腹”(《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的诗句。开船张帆,停船落帆。“暝烟”,晚烟,所谓暮色苍然,是“日暮”的点染之笔。
“与鸥分渚泊,邀月共船眠。”“鸥”是水鸟,“渚”是水中陆地,“泊”是船停下来。《列子·黄帝》说海上有个好鸥鸟的人,日从鸥鸟游,鸥鸟越来越多,随后想捕捉它给父亲玩,它们就舞而不下。这个故事表明:人无机心,可以与鸥鸟相狎。作者正是这样的人。又从鸥鸟游者,其人必置身江湖之上,而不以爵禄自縻,于此也暗示了不仕元朝的意思。月在天上,影落船中,就好像是被作者邀来同眠似的。把第三四句分别与王安石《题舫子》的“眠分黄犊草”,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的“举杯邀明月”对比一下,显然此原于彼,而又自具熔锤。
“灯影渔舟外,湍声客枕边。”“渔舟”,就是作者乘坐的那只小船,从船上见到了别处的灯光。“湍”,急流,声音壮猛。韩愈有这么几句描绘滩声的诗:“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宿龙宫滩》)大概急湍的声响与此相仿佛,作者在枕上自然会被它搅得不能入睡。
“离怀正无奈,况复听啼鹃。”第六句“客枕”,表明作者离开了自己的家,第七句便点出“离怀”二字。“无奈”,无可如何。这时作者正在想家,意不自得,可又偏偏听到杜鹃叫,似乎在劝人不如归去[1],这不更添人愁思么?“听啼鹃”,还有深刻的寓意。相传杜鹃是蜀帝杜宇的魂所化,结合作者的身世,他的怀念故国之情,不是可以从这里想象得之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他“黍离麦秀[2],抱痛至深,而无一语怼及新朝”。其实,他既痛悼国亡,就必然对新朝有反感,只是为了免招祸害,把话说得十分含蓄,令人不易看出来而已。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东坡志林》)。又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真山民这首诗就是可以入画的,也是巧夺天工,意味清新的。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幅画师画不出的图画。画面是:作者坐着小船,晚烟中停在渡口,与白鸥分渚而泊,同明月共船而眠,别处见灯光,湍声喧枕边:这是多么好的自然风光,给了作者美的享受。可是他离开了家,不免为此而生愁,再听到不如归去的杜鹃声,更令人难堪。可以说,上六句写景,景中有情,表示了作者与众异趣,不仕元朝的气节。下二句言情,情附景出,并寓有深意,表示了作者念家和亡国之痛。梅尧臣说:“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此诗有之。正因为这样,在作者是既得于心,在读者就能会以意了。
(胡守仁)
〔注〕
[1] 不如归去:托名师旷的《禽经》云:“春夏有鸟,若云不如归去,乃子规也。”按子规即杜鹃。
[2] 黍离麦秀:《诗经·王风》中的《黍离》,是周大夫伤闵周室颠覆而作,因首句“彼黍离离”而得篇名。箕子过殷墟,伤感宫室毁坏,生长禾黍,而作麦秀之歌。后人每用“黍离”、“麦秀”表示亡国之痛。
泊舟严滩
真山民
天色微茫入暝钟,严陵湍上系孤蓬。
水禽与我共明月,芦叶同谁吟晚风?
隔浦人家渔火外,满江愁思笛声中。
云开休望飞鸿影,身即天涯一断鸿。
这首诗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但是读者吟咏之余,不禁会感到,这种闲淡是出于作者的沉沉哀愁。诗中写的是羁旅之愁,这愁里蕴含着时代的特定内容。
起首两句叙事,紧扣诗题。时近黄昏,钟声在微茫的暮色中鸣响回荡,钟声的清越悠扬更显出夜的深沉清寂。气氛是冷清的,背景是暗淡的,诗篇就在这幽暗的背景上展开。由夜幕降临大地、钟声长鸣引出诗的第二句。严陵湍,即严陵濑,也叫严滩,位于今浙江桐庐县南。从桐庐到於潜,共有十六濑,严陵濑便是其中的第二濑。相传这是东汉严子陵钓鱼之处。严子陵,余姚人,少年时代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同学,刘秀称帝后,子陵隐姓埋名,归隐富春山(在今浙江桐庐)。泊舟严滩是写实,但写实中仍有很深的寓意。真山民是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的后裔,宋亡后埋名隐迹,自号山民。遁迹山林的真山民在著名的隐士严子陵垂钓的地方泊舟,这件事意味深长。它写了作者的行踪,也表明了追踪子陵、终老江湖的心愿。如蓬草一样飘泊无定的一叶小舟,就停靠在这样一个微茫暗淡的地方,显出诗人的寂寞哀愁。
颔联坐实“孤”字,画面疏淡清冷。如果说首联的“孤”,点出了作者泊舟严滩时的孤寂之情,颔联则是“染”,寥寥几笔,渲染出严滩冷寂的夜景和诗人凄苦的内心世界。明月高照,对月怀人,这是无数诗人反复吟咏过的动人诗题,也是对远方游子的莫大慰藉。然而这一轮皎洁的明月,有谁可以和诗人分享呢?只有禽鸟的鸣声相依为伴,也只有和似乎有知的水禽分享素月的光辉。晚风习习,拂面而来,又有谁可以一起吟咏呢?也只有瑟瑟作响的芦叶吧!这两句写作者孤苦无依的苦痛,“与我”、“同谁”,互文见义,写出了一片沉郁之思,真切感人。
颈联翻进一层,仍写自己的凄苦孤寂。星星点点的渔火,三三两两的人家,笑语欢声随风飘送,使游子倍增哀愁。这哀愁有如满江滚滚滔滔的流水,无边无际,无休无止。它无端袭来,无可排遣。清亮的笛声在静寂的夜空回旋,更添加了游子的愁怨。
相传雁足系帛,能传书信。鸿雁的到来,是孤寂生活的希望和慰藉,理应翘首以待,作者却出以“休望”,身历国家兴亡的巨变,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已永远失去了生活的欢乐和希望,鸿雁来了,也无书可传。“休望”,写出心情的绝望,语气决断,也极沉痛。结句承上句“飞鸿”,即以失群的孤雁自比,总束全篇。孤雁的凄惶无依,正象征着诗人羁旅飘泊的生涯。雁为候鸟,尚能南来北往,重返故园,自己无家可归,则身世的凄苦,又有过于断雁者。以比喻作结,无限哀痛之情见于言外。
这首诗写泊舟严滩的所见所闻所感,而以“愁思”二字贯串其中,叙事、写景、抒情密切结合,层层翻进,最后以比喻作结。诗人抒写情怀,如泣如诉,没有什么惊人之笔,甚至也未见锤炼之功,但因都是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读来分外感人。
(雷履平 赵晓兰)
杜鹃花得红字
真山民
愁锁巴云往事空,只将遗恨寄芳丛。
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
枝带翠烟深夜月,魂飞锦水旧东风。
至今染出怀乡恨,长挂行人望眼中。
这是一首咏物诗,咏物是为了言志。诗人吟咏杜鹃花,是为了寄托故国之思。李白的《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就是在异乡见杜鹃盛开,触动思乡之情而作。“得红字”,指诗人和朋友分韵赋诗,分到的是“红”字,“红”属“东”韵,这首诗押的即为“东”韵。
前两联写杜鹃,从虚处着笔。尽管没有精细刻画,但哀怨动人的传说,已给杜鹃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起句的前四字写景,巴,指巴蜀之地(今四川)。巴蜀一带的上空,愁云密布,天空黯淡。“往事空”三字由写景转入人事。往事,指“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之事。据《华阳国志》、《蜀王本纪》等书记载,周代末年,七国称王,杜宇也在蜀称帝,号曰望帝。望帝委派其相鳖泠凿巫山治水,有功于世。望帝自以为德薄,便效法上古帝王禅让之例,让位给鳖泠,号曰开明。望帝归隐以后,精魂化为杜鹃,杜鹃啼鸣出血,啼声是“不如归去”,便是朝夕思归之意。空,就鸟而言,指往事已化为烟尘,空无所有。这句直入传说,领起全篇,勾人心魄。
往事既已如烟,也就万念俱灰,不再有什么憾事了,作者却继之以“遗恨”,既有“遗恨”,又何“空”之有?可见上句的“空”,不过是一句聊以自慰的话罢了。用一“只”字,写出种种的愁怨都会烟消云散,唯独这对于故国刻骨铭心的眷恋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磨灭的。“只”字还写出诗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心情,面对如烟的往事,一筹莫展,只有将深沉的思念寄托在满山怒放的杜鹃花上。这里的“往事”,语义双关。既指望帝称帝,归隐化而为鸟的“往事”,更指南宋王朝昔日的昌盛繁荣景象。而“遗恨”,既指杜鹃背井离乡,日夜思归的恨,更指王朝覆灭的家国之恨,寓意深沉。
第二联承上而来,杜鹃啼曰“不如归去”,然而杜鹃思归的一片苦心,能向谁倾诉,又有谁理解?杜鹃千古难白的归心,象征着诗人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万般情思。啼鹃啼血,染红了千山万岭,开出了满山的红杜鹃。“千古”,状时间的久长,“万山”,状地域的宽广。唯其千古难白,愁怨更为深长;唯其万山红遍,遗恨尤为沉重。千峰万峦,鲜血染成,色彩浓丽,景象悲壮。次句第三字当作平声,这里用仄声,第五字则用平代仄以为补救。这种声调的拗折更使全句具挺拔之致。
第三联的出句,笔锋一转,从正面写花。在夜月的笼罩下,青翠的雾霭萦绕着杜鹃花丛生的枝条。这一句是实写,但仅此一笔,又远远宕开。下面说,杜鹃的精魂早已乘着昔日和暖的东风,飞回朝思暮想的锦水之滨。由杜鹃的魂飞锦水,更可见故国之思的深长缠绵,鸟犹如此,人何以堪!翠烟、夜月、精魂、东风,在这里交织成一片纯美的诗情,意象凄美动人。
第四联由杜鹃思归啼血、魂飞锦水生出。那满山的红杜鹃原来是用碧血染出,飘泊天涯的亡国遗孤见此,能不伤心泪零?结句正面出现“行人”,点出题意,诗人的家国之恨,也是碧血染成,永无休止。
文天祥在被押解赴燕京途中,曾作有两首《金陵驿》诗,最后两句是:“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同样借啼血的杜鹃,抒写家国兴亡之感,正可与这首诗比观。
(雷履平 赵晓兰)
郑协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宋末遗民。其诗收入《天地间集》。
溪桥晚兴
郑协
寂寞亭基野渡边,春流平岸草芊芊。
一川晚照人闲立,满袖杨花听杜鹃。
出现在这首诗中的景物是优美、宜人的:有亭有渡,自然可憩可览;流平岸,草芊芊,方见春意盎然;一川晚照,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候;人无事闲立,恰好景与神会;此时杨花扑袖成色,鹃啼入耳成声———诗中形、神、光、色、声,动、静兼备,境界很美。
但是,出现在这首诗中的景物又略嫌寂寞:不但于亭基曰“寂寞”,于渡曰“野”,明确表露了作者感情,即使写春流也只说“平岸”(不同于“涨岸”、“拍岸”),写人只说“闲”说“立”,写杨花只说“满袖”(是停止、冷落的,不是飞舞、生动的)———全是静谧、恬淡的。诗末的杜鹃,虽然声声聒耳,但“鸟鸣山更幽”,这几声鹃啼,却恰恰反衬了环境的清幽和作者的孤独。
景色是优美、平静的,论理,人也该是被陶醉而心无纤虑的。其实不然。此诗主人公的感情是凄楚悲凉的,心潮是起伏不定的。主人公在想什么?他在痛悼亡宋,在为元朝入主中原而饮恨泣血。这,只要品味一下“听杜鹃”三字,读者就会明白。杜鹃,据传是望帝的魂魄所化,它的叫声凄厉哀婉,令人愁绝。作者是南宋遗民,他听泣血鹃声而动情,涌上心头的自然是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假如我们再把这鹃声放回到诗中所描绘的那个特殊环境中去,那么问题就更明显了:亭基寂寞,野渡无人,作为亡国孤臣,作者感到的应该是难堪的凄凉。春流已涨,春草又绿,然而国复何时?这里透露的不只是时不我待的焦虑,更多的是报国无日的怅惘。此时夕阳将下,鸟入林,兽归窟,作者不禁想到人将焉归?所恨的是野渡无舟可济,诗人只好任杨花牵惹情丝,凭鹃声献愁供恨了。
这首诗以含蓄不露见长。诗歌的表现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但中国旧诗多是篇幅短小的抒情作品,因而人们更注意含蓄。梅圣俞说写诗要“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司空图也特别欣赏“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的风格。郑协此诗通篇写景,但因为选材得当,描写有术,所以能够既婉曲又真切地表露作者心迹,算得上一篇“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佳作。
(李济阻)
罗公升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时翁,永丰(今属江西)人。以军功授本邑尉。宋亡,曾北游图恢复。有《沧州先生集》。
戍妇
罗公升
夫戍关西妾在东,东西何处望相从。
只应两处秋宵梦,万一关头得暂逢。
这是一首思妇诗。诗题《戍妇》,可见女主人公是一个普通戍卒的妻子。丈夫久戍关西,她独处闺中,又正当桂魄初生、轻罗已薄的秋夜,窗外可能还频频传来邻妇们捣衣的砧杵声,这一切,怎能不牵动她的万里愁思?可是,空闺寂寂,“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于是,她只得把万一相逢的希望托诸秋梦。
类似题材的作品,在唐人诗歌中很多,如沈佺期的《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张仲素的《秋闺思》:“碧窗斜月霭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分别从不同角度刻画出思妇们的心情:卢家少妇的失望和担忧,长安女子的深情和希冀,秋闺思妇的悲愁和怅惘。罗公升这首诗中的戍妇却与众不同。在与丈夫各分东西、音问不通,不知“何处望相从”的情况下,她既不敢过分乐观、盲目希冀,又不甘长期为失望和担忧所折磨,更不是那种悲悲切切、惘然无措的人,她把与丈夫相逢的侥幸寄托在秋宵梦境!粗粗读去,在边患频繁的宋代,这似乎也不失为一种聊以自慰、以求得暂时的心境宁静的方法;但细细体味:“只应”、“万一”、“暂逢”,字里行间分明又透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真可谓痴绝,凄绝!
此诗前二句的构思显然是受到唐代女诗人陈玉兰《寄夫》诗的启发。陈诗云:“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二诗起句十分相似,都是用“当句对”的手法来突出夫妻相隔天涯的状况,然陈诗仅用“边关”和“吴”来说明二地距离之远,此诗却以“东”、“西”二字相起,先让读者产生一种遥遥相望却不能相聚的心理效应,也就是王闿运所谓的“不能名言,但恰入人意”(《湘绮楼说诗》),接着才用“东西何处望相从”一句挑明补足,这就可以收到较强的艺术效果。
全诗用第一人称写出,语气直率,感情真切,颇有民歌风味。
(陈文华)
秋怀
罗公升
旧日方山子,凄凉寄一箪。
虫声来倦枕,秋思入凭栏。
已是肱三折,那堪指一弹。
中宵更风雨,谁念客毡寒。
罗公升的祖父罗开礼曾随文天祥勤王,兵败被俘,绝食而死。公升本人南宋末以军功授县尉。后曾北游图谋恢复,事虽不成,但其坚贞意志却为世人敬仰。这首诗因秋起兴,抒发的便是他不能恢复宋室的怅惘和苦闷。
此诗以“秋怀”为题,作者所用的方法是使自己的诗思紧紧围绕住“秋”字展开,而那个“怀”字,则被暗暗地寓寄在秋日的种种感受之中。试看:第一联以方山子自喻,虽与“秋”字无关,但“凄凉”一词,倒也容易让人体味到秋日的气息。到了颔联,作者用“秋思”、“虫声”明点“秋”字,而对“怀”字却只用“倦枕”、“凭栏”二语逗引。为什么诗人夜来“倦枕”,日间“凭栏”?他是有意让人们在“虫声”、“秋思”中去体会,换句话说,他是寓“怀”于“秋”。颈联中的“肱三折”大约是全诗最直截了当地抒写情怀的地方。“肱”,指手臂。《左传·定公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诗中使用这个典故,从字面上推知是阅历广、挫折多的意思,可是诗人“怀”的真正内容,读者还得结合他北游恢复不果的经历,和下句“那堪指一弹”中去探求。“指一弹”,指时间极短。诗人由秋日的万物凋零想到时光流逝,岁月蹉跎,痛感到宋室东山再起的希望愈来愈渺茫———这才是他的真“怀”所在。尾联中写秋日景况及个人的感受。作者的情怀在这一联中透露了点消息:一是以“风雨”、“毡寒”表现心地凄凉,一是以“谁念”表现处境孤独———总之,孤掌难鸣、恢复无望的主题的表达,凭借的仍然是精心设计的秋景描写和作者在这种环境中的特殊感受。“景语即情语”。这首诗能驱使景语传达丰富的感情,与情语妙合无间,足见作者属思之妙。
此诗用典不多,但颇具特色。比如“肱三折”是人们所熟知的,通常是用以比喻对某事阅历多,积累经验,自能造诣精深。罗公升仅取“阅历多”一端,并由此引申开去,却抒写挫折多、事情不顺利。作者没有背离原典的本意,与下句相结合,更见深沉的感慨。再如,首联中的方山子指北宋人陈慥,他晚年隐居在光州、黄州之间,“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几乎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仙”。罗公升复宋不成,遁迹于山林,因此引以自比,是很自然的。不过,仅仅认识到这一点还嫌不够。因为作者如果只用方山子的超然遁世自况,那么这两句诗意就同以下六句中一再叙写的不能解脱的烦恼相矛盾。其实,一般人心目中飘然忘机的方山子还有另一面。苏轼《方山子传》记载:“前十有九年,余在歧下,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他的遁入林泉,苏轼曾说:“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隐居于光、黄间……。”全面地看《秋怀》诗,我们觉得当年想“驰骋当世,然终不遇”、身在岩穴但“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的方山子,才应当是罗公升乐于相侔的同调———因此,此诗用方山子事,也与一般人只取其隐逸者不同。
(李济阻)
柯茂谦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退之,瑞阳(今江西高安)人。
鲁港
柯茂谦
十年回首付沾襟,断甲沉沙齿齿深。
可惜使船如使马,不闻声鼓但声金。
人歌鬼哭都堪史,木落江空正独吟。
遗老萧条渐无语,酒旗飐飐出芦林。
鲁港,地名,在今安徽芜湖西南约三十里,是小淮水流入长江的港口。
南宋末期,贾似道把持朝政,恣行威福,言路断绝。元军已沿江东下,贾似道仍歌舞葛岭(山名,在浙江杭州西湖北)纵情行乐。当时,朝野群情激愤,一致要求似道出师。他万般无奈,始开都督府于临安,但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第二年(德祐元年,1275)正月才出兵,据《宋史·贾似道传》记载,贾似道出师时,金帛辎重之舟,舳舻相衔百余里。行至安吉时,似道乘坐的大船因负载过量,胶附堰中,千人入水牵引,仍纹丝不动,只得改乘他船。南宋军事腐败如此,鲁港的惨败自在预料之中。
贾似道到达芜湖后,先遣人出使元军,请称臣输岁币,元丞相伯颜不从。似道便将精兵七万交孙虎臣统领,战舰二千五百艘交夏贵统领,自将后军,驻军鲁港。元军与孙虎臣对阵,虚张声势,呼声动天。前锋才接战,孙便遁入其侍妾所乘舟中,军中顿时大乱,夏贵亦不战而走。贾似道仓皇失措,未见元兵便鸣金收兵。元军乘机截击,宋军被杀及溺死者不计其数,江水尽赤,武器粮草全被元军缴获。贾似道与孙虎臣等单舸奔还扬州,这便是历史上所谓“鲁港之败”。《鲁港》即写此事。
鲁港之败发生在宋恭帝德祐元年,作者写这首诗时,距惨败已有十年之久,可见此诗乃作于宋亡后,即至正二十一年(1284)前后。
首句摄人心魄,领起全篇。“十年”,点明写作的时间。“回首”,指出这是凭吊鲁港故地之作。国破家亡,往事不堪回首,忆之,但有涕泣沾襟而已。次句即写鲁港故地所见。断甲,断裂的铠甲。“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是晚唐诗人杜牧《赤壁》诗中名句。《赤壁》和《鲁港》同样以地名作题,同样从眼前具体之物———“折戟”、“断甲”兴感,但杜牧写“折戟”,意在赞美周瑜的军事才能,此处的“断甲沉沙”却是哀叹南宋的覆亡。两者着眼点不同。齿齿,指断裂的甲胄在泥沙上印下的痕迹。这句诗造语平淡,却表达了作者触目惊心的感受。
颔联回顾当年的作战经过,以“可惜”二字贯通全联。据《古今注》下卷《杂注》第七:“孙权时名舸为赤马,言如马之走陆也,又以船名驰马。”“使船如使马”,本指南人惯行水路,这里借以讽刺南宋水军乘船疾走的狼狈之状。以贾似道为首的一伙南宋将领,腐化堕落,本无斗志。他们指挥作战,不是一鼓作气,奋勇杀敌,而是未见元兵便鸣金收兵,以至溃败而归。“声”,这里用作动词,作敲击解。“鼓”、“金”均为作战时使用的乐器,“金”系用金属制成。古时作战,“击金则退,击鼓则进”(《吕氏春秋·不二》高诱注)。迎敌而只知鸣金,怎能不兵败如山倒呢?
颈联的出句追叙往事,对句则抒发今情。“人歌鬼哭”,写鲁港之败的惨状。堪,能够,足以。史,载入史册。历史的教训是不能忘记的,但这一次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太惨痛了,甚至连吸取教训的机会也没有。“术落江空”,是凄清的深秋景色,也是作者阴冷的内心世界的反映。“独吟”,表现出诗人的孤寂之感。尾联出句表明心境,次句写眼前所见。从“独吟”到“无语”,此时此地,任何语言都成了多余。眼前一片黄茅白苇,只有几面酒旗在萧瑟秋风中飘拂。遗老孤臣的心境,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鲁港之败后,南宋江汉守臣均弃城溃逃,太平、和州守臣也相继降元,国势一发不可收拾。鲁港之败的第二年,伯颜进军临安,宋恭帝降,南宋遂亡。可以说,鲁港之败,宋军主力覆没,加速了南宋王朝的灭亡。
鲁港之败是南宋末年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的大事。就在兵败后半月,词人刘辰翁即赋《六州歌头》,尖锐地抨击了恬不知耻地自命“胜周公”的贾似道的祸国误民。文天祥怒不可遏,也作有《鲁港》一诗,北行到燕京后,还集杜诗为《鲁港之遁》。可见此事在当时的震动是很大的。这首诗写于十年之后,仍然充满激愤,表现出遗民的哀痛。
(雷履平 赵晓兰)
邵定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中立,自号六芗老人,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性爱花木,宅边植梅、竹、兰、桂、莲、菊。通《周易》、《春秋》。
山中
邵定
白日看云坐,清秋对雨眠。
眉头无一事,笔下有千年。
这是一首两两作对的五言绝句。白日清秋,看云对雨,应作互文看,白日指终日如此,清秋概括四季,这两句写出主人公的超尘脱俗,除了天然景物,一切不放在心上。第三句是承一二句来,既然一切都不值得放在心上,自然不会愁眉不展。邵雍诗“生平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可以作此句注脚。如果诗中只表现这点意思,那主人公只是一个脱俗之士而已。这末一句却看出作者的自信来,表示自己的著述必可传之永久。这句看起来好像和上边三句不相干,其实前三句正是末句的条件。正因为思想上不受世俗的干扰,对世俗所追求的东西毫不放在心上,才能专心著述,可望达到“笔下有千年”的境地。这几句诗是邵定的自我写照。他温粹博雅,精通《周易》和《春秋》。在住宅边种植梅、竹、兰、桂、莲、菊等各十几棵,大约取它们的高洁脱俗。他自己穿上古装衣服,逍遥其中,自称“六芗老人”。了解邵定这样的生活,就可体会,这首诗确可称为实录。
邵定是宋遗民,他的脱俗是气节坚贞的一种表现,所以“笔下有千年”的核心思想是保持操守,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也就是龚开评方凤诗所说的“由本论之,在人伦,不在人事。等而上之,在天地,不在古今”(见《宋诗纪事》卷七八)的意思。
(周本淳)
詹本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道生,建安(治今福建建瓯)人。元丞相江万里荐为郎,持钓竿渡溪而去,不知所终。
闲中
詹本
万事问不知,山中一樽酒。
扫石坐松风,绿阴满巾袖。
表面看来,这首小诗写的是一种悠闲自得的境界。住于深山,万事不问,对酒独酌。到户外扫扫山石,坐在松树下乘乘凉,满身都是绿阴,这该多自在。使人想起李白那首绝句:“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但如果联系詹本的身世来理解,这首诗里包含的内容和李诗就有较大的区别。李诗表现出超然脱俗的襟怀,詹诗却表现出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民族气节。詹本在宋亡后,坚决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元朝丞相江万里举荐他为郎官,先写封信给他。詹本正坐在门前石上钓鱼,江万里派的使者来了。使者不认识他,就问他:“詹本住在哪儿?”他把手一指说“前边”,就拿着渔竿渡过小溪,后来不知所终。这首小诗,在“闲”的后面隐藏着这种可贵的气节。第一句的“问”字很重要,随你什么人,我一律不予理睬,不是“不知”而是不屑与谈。这就表现出遗民的倔强性格。“扫石坐松风”既是即景,也含深意。“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陶渊明《归去来辞》:“景翳翳其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都以松树象征劲节。这里的松风绿阴都含有这层意思,和王维“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纯写闲适之趣表同而实异。这首小诗短短二十字,从一种表面悠然自得的情趣中,体现出一个亡国遗民的孤芳自赏、不忘故国的精神。这种精神是《谷音》一书中作者所共有。这些诗作是他们所处时代和一种难言之隐在字里行间的流露。
(周本淳)
郑思肖
【作者小传】
(1241—1318)字忆翁,号所南,自称三外野人,连江(今属福建)人。少为太学上舍,应博学宏词试。元兵南下,痛国事日非,上书,不报。后隐居苏州。工墨兰,兼工墨竹。有《所南翁一百二十图诗集》、《郑所南先生文集》等。又有《心史》,明崇祯十一年(1638)苏州承天寺浚井时被发现,有说为后人伪托。存世画迹有《国香图卷》等。
咏制置李公芾
郑思肖
举家自杀尽忠臣,仰面青天哭断云。
听得北人歌里唱:“潭州城是铁州城!”
郑思肖是宋末一位具有坚贞气节的诗人。诗品出于人品,七绝《咏制置李公芾》之成为一首令人感泣、给人力量的“正气歌”绝非偶然。
诗题中“制置”即制置使,掌措置捍卫疆土的军事,宋代多由安抚使兼任。“李公芾”即李芾,字叔章,“公”乃尊称。据《宋史》载:芾为人刚介,不畏强御,强力过人,治事勤勉。知临安府时曾与奸臣贾似道对抗而被罢官。后蒙古军南攻,大败贾似道于芜湖,芾乃复官任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制置使兼湖南安抚使。芾立誓“以家许国”,德祐元年(1275)七月至潭州,当即召募丁勇,栅江修壁,准备迎敌。是年九月蒙古右丞阿里海牙于攻取湖北州郡后又攻至潭州,以大军围城。芾与军民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蒙古兵于除夕登城。李芾乃命帐下沈忠:“吾力竭,分当死;吾家人亦不可辱于俘,汝尽杀之,而后杀我。”沈忠迫不得已而从命,事毕亦自杀。潭州百姓闻之,亦多举家自杀。闻此惊心动魄的壮举,郑思肖怎能不热血沸腾,引吭高歌?
“举家自杀尽忠臣”,既是对惊天地、泣鬼神之举的记叙,亦是饱含激情的评论。“举家自杀”令人痛惜,更使人肃然起敬;“尽忠臣”是高度的赞美。郑氏《题画菊》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李公芾与潭州军民正是这傲骨铮铮的“菊花”!
“仰面青天哭断云”,诗转向具体描写诗人惊悉李芾举家饮刃消息后的悲痛哭泣之状,“仰面青天”写其状,天不助宋,为之奈何?“哭断云”写其声。断云,即残碎之云,以喻山河破碎。此句写诗人之悲哭,同时亦是从侧面讴歌李芾“举家自杀”之忠烈。
“听得北人歌里唱:‘潭州城是铁州城!’”这两句是在前句从诗人的角度歌颂李芾等“忠”的基础上,又从敌方的角度进一步歌颂其“勇”。忠为勇的前提,勇乃忠的表现。当时蒙古军气焰甚盛,不可一世,既大败贾似道于芜湖,又攻取湖北州郡,可谓势如破竹,谁知在潭州被阻三个多月,遭到李芾率领的军民“死伤相藉,人犹饮血乘城殊死战”的顽强抵抗。李芾慷慨登陴,与诸将分地而守,亲冒矢石督战,有来招降者皆杀之。蒙古军着实领教了潭州军民的厉害。事实迫使他们不能不怀着钦佩和畏惧的心情承认:“潭州城是铁州城!”赞“潭州城”实即赞潭州城守卫战的统帅李芾。此句收束得很有力量,充满了诗人赞誉之情,城虽破,但“铁州城”的形象将永远彪炳于史册!
此诗采用白描手法,自然朴实;熔记事、议论、抒情于一炉;正面与侧面抒写相辅;热烈地赞扬了李芾与潭州军民的悲壮事迹,也抒发了诗人爱国的拳拳之心。
(王英志)
德祐二年岁旦二首
郑思肖
力不胜于胆,逢人空泪垂。
一心中国梦,万古《下泉》诗。
日近望犹见,天高问岂知!
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
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
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
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
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
德祐二年(1276)三月,元军攻下临安,帝和全、谢二太后被俘。这年元旦(即岁旦),诗人郑思肖在元军占领下的苏州,一方面已经预感到山雨欲来的形势,一方面又不甘心大好河山之断送,于是满怀郁愤,写成了这两首诗。
先看第一首。起句中的“胆”指胆略。全句意谓徒有报国之志,怎奈无力回天。一开始便以不能救国自责。次句著一个“空”字,意谓无可奈何,只能垂泪,写足上句之意。两句中诗意跌宕,作者的忠贞之情即在跌宕中推向高峰。中间四句从社会方面写逢人垂泪的原因。“中国梦”指希望南宋强大和一统江山的幻想,句末缀一“梦”字,表明作者也知道这种幻想的不切实际。《下泉》是《诗经·曹风》中的一篇,反映的是曹国人民在国家混乱、民生艰难的情况下求安望治的思想。郑思肖此诗,前一首中有“天高问岂知”,后一首中有“报国是何人”,可见诗人是在借《下泉》之诗抒写自己的心声。不过,诗中冠以“万古”二字,似乎还在说:《下泉》诗传唱千年,但曹国人民那样的痛苦却从未断绝。这里诗人把自己的哀伤同万古兴衰治乱联系在一起,内容更为丰富,意义也更为重大。“日”喻皇帝。“日近望犹见”是反衬,经这一衬,天的“高”而难“问”就愈突出———作者在此对当权者微露失望之情。尾联中的“朝朝”表示盼望之切,“汉旌旗”代表南宋政权。第三句“中国梦”所指,第四句“《下泉》诗”所喻,以及五六句“望”、“问”的内容,其实全包括在“汉旌旗”三字之中,因而作者用这样一句结尾,可谓是收得充实、有力。
再看第二首。“有怀长不释”是说有一种心事常常放不下。什么心事,作者没有立即解释,反倒先用“一语一酸辛”来表示此“怀”在他感情上的反响。这样安排,增强了诗篇的抒情性,“怀”的内涵也越发惹人注目了。“此地”以下四句是对“怀”的内容的说明。“此地暂胡马”:对元军占领苏州表示轻蔑;“终身只宋民”:表示自己对宋朝忠贞、坚定的态度。这两句中的“暂”字、“只”字分量很重,在抒情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交代诗人伤怀的另一原因。这两句形式上是使用反问,表达的却是对报国决心的强调和肯定。末二句收束全篇。有“此地暂胡马”和“读书成底事”二句在前,“耻见”两字便显出千钧之力。“荒城梅又春”是这两首诗中唯一点题的诗句,一个“荒”字写尽了元军占领下苏州的情状,一个“又”字表达的是作者逢春愈益伤神,所以这一句又可看作是主题的形象概括。
这首诗写亡国前的痛楚,感情极为深沉。据说郑思肖在宋亡以后“遇岁时伏腊,辄野哭南向拜”。(卢熊《苏州府志·郑所南小传》)这两首诗长歌当哭以迎岁旦,并于诗中明确写入“朝朝向南拜”,可见他对宋朝眷恋之深。
全诗意虽凝重,语句却不板滞。多处使用转折手法,诗情更显得跌宕跳跃。如两首的起句“力不胜于胆”之后,继以“逢人空泪垂”;“有怀长不释”之后,继以“—语一酸辛”。再如“一心中国梦”叙说恢复的希望,“万古《下泉》诗”却示意这种希望自古难全。“日近望犹见”退一步说,“天高问岂知”则逼进一层:宋帝近在临安,犹可望见,而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结局将如何呢?仰面问天,可是天高难问。这些都是从转折中表现深情,因而具有愈转而愈深的艺术效果。
(李济阻)
伯牙绝弦图
郑思肖
终不求人更赏音,只当仰面看山林。
一双闲手无聊赖,满地斜阳是此心。
《伯牙绝弦图》见于《所南翁一百二十图诗集》,诗人在自序里说:“今或遇图而作,或遇事而作,而或者又欲俱图之。”《伯牙绝弦图》是否即诗人所画,已不可考,这首诗是题在此幅画上的。
伯牙绝弦的故事,见于《列子·汤问》。伯牙,传说是春秋时人,擅长鼓琴。钟子期,楚国人,精通音律。伯牙鼓琴时,若志在高山,子期便以为“巍巍若太山”,伯牙志在流水,子期亦以为“汤汤若江河”。子期死后,伯牙以为世无知音,便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伯牙绝弦图》即取材于此。
在《一百二十图诗集》里,可以参看的还有一首《钟子期听琴图》,诗是这样写的:“一契高山流水心,形神空静两忘情。似非父母所生耳,听见伯牙声外声。”形神空静,两心相契,这是多么难得的知音。子期一旦溘然长逝,给伯牙留下的深刻心灵创痛,也就可想而知了。这首诗正是借伯牙绝弦的故事,以写自己家国兴亡的痛苦和悲哀。
第一句写绝弦的原因。“再也不要去寻求知音吧!”起得突兀,声泪俱下,是绝望的哀鸣。“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渴求知音,本是人情之常,这里却一反常情,说得这样明确和决断,使人不得不进一步追寻其中的情由。不求赏音,决不是不需要知音。伯牙琴中旨趣,只有子期能解,现在子期与世长辞,解者渺不可得。破琴绝弦,便是当然之举了。绝弦破琴,语气决断,更见其痛苦的深沉。
在这一声叹惋之后,诗人似乎应当抒写伯牙失去知音的哀痛之情了。然而并没有写,只出之以淡淡一笔:“只当仰面看山林。”知音永别,琴毁弦绝,无可言说,只得“仰面看山林”。不作悲愤语而更见其悲愤之情。
然而失去知音的痛苦,又如何能够忘却呢!一双手之所以“闲”,是因为破琴绝弦,不复鼓琴。一个“闲”字,写出了伯牙深刻的孤寂之感,显示出伯牙极大的内心痛苦。
末句写伯牙绝弦后的心情,不是一泻无余,而是从景见情,表现十分含蓄。“满地斜阳”,景色是美丽的,可惜它“已近黄昏”。对夕阳的留恋和叹惋,正象征着伯牙内心难以言传的情绪。
郑思肖工诗善画,但他在诗集自序里又说,宋亡后,“凡有求皆不作,绝交游,绝著作,绝倡和,渐绝诸绝以了残妄。”他在宋亡后“渐绝诸绝”的忠肝义胆,和伯牙在子期死后毁琴绝弦的高尚情操息息相通。“满地斜阳是此心”,正是借伯牙以喻自己宋亡后画兰不画土的耿耿之心,是全诗之警策。
(雷履平 赵晓兰)
送友人归
郑思肖
年高雪满簪,唤渡浙江浔。
花落一杯酒,月明千里心。
凤凰身宇宙,麋鹿性山林。
别后空回首,冥冥烟树深。
首联切合题目,写友人的形象和送别的地点。友人年事已高,满头如雪的白发,是一位皤然老叟。簪,古人蓄发,用簪绾结长发。杜甫《春望》:“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就是指的男子用簪绾长发。友人归去,取道水路,送行的地点是在浙江边,浔,水滨。这两句各自构成一幅简单的画面,迎风飘拂的白发和烟水迷离的江面互相映衬,显出一种悲凉的气氛。
颔联作为首联的补充,出句点明送别的时节和情景,暮春时节,群芳凋零。花落花飞,红消香断,诗人本已感慨丛生,更何况在此落花时节,友人又要千里归去呢?与友人就此握别,何日重逢,能否再见,均未可卜,此情此景,怎不令人黯然神伤!只有这临别的一杯酒,也许能略壮行色,并可将恼人的离愁别绪冲淡些吧!对句即从眼前实景推开一层,虚写抒情,是劝慰朋友,也聊以自慰,不要为别离过分感伤,虽相隔千里,也可以共享皎洁的月光。语出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与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同意。
一二两联多系实写,故颈联纯从虚处着笔,避免了文情的板滞。这一联以两个精整的对句,写友人、也是自己的抱负和志趣。诗人送别的友人是谁,这位友人的性格节操以及千里归去的缘由,一二联均阙而未提,但从作者送别的深情厚谊,隐然可见这位朋友的高尚人格。这两句便点明友人此行是归隐山林,因而可以推测这首诗写作的时间当在宋亡以后。上句以《庄子》中背负青天高飞九万里的大鹏(即凤凰)来比友人放情江海作逍遥游。下句以山林麋鹿喻友人的疏野之性。两句既是赞友人,也是自喻。但是郑思肖系心家国,就在元兵已南下,南宋王朝濒临绝境之际,还以极大的义愤,叩阍上书太后、幼主(恭宗),激昂慷慨。所以他与友人此时的离世高蹈,决不是性喜山林,而是表现了决不向新朝俯首的气节。
尾联勒回,关合“送别”,在友人的归帆渐远渐隐之际,回眸凝望,只有烟雾萦绕的林木,昏黑幽暗,深不可测。“冥冥烟树深”,是写景,也暗示作者在易代之际心情的沉重和迷乱。这是诗中唯一完全写景之句,富于象征性。它深化了诗的意境,余音不尽,具唱叹之致。
(雷履平 赵晓兰)
方凤
【作者小传】
(1241—1322)字韶卿,一字景山,人称岩南先生,婺州浦江(今属浙江)人。试太学,举礼部均不第。以特恩授容州文学。后归隐仙华山,为同里义乌令吴渭聘授家塾。有《存雅堂稿》。
哭陆秀夫
方凤
祚微方拥幼,势极尚扶颠。
鳌背舟中国,龙胡水底天。
巩存周已晚,蜀尽汉无年。
独有丹心皎,长依海日悬。
德祐二年(1276)春,南宋恭帝降元,时居礼部侍郎的陆秀夫与张世杰等先后立度宗的两个庶子赵昰、赵昺为帝,自温州、福州而南海各地继续抗元三年,最后退至今广东新会南面的厓山。祥兴二年(1279)二月,元将张弘范据海口,绝汲道,强攻厓山。张世杰腹背受敌,败走帝昺舟中,复断缆夺港而去。“秀夫度不可脱,乃杖剑驱妻子入海,即负王赴海死,年四十四。”(《宋史·忠义传》)陆秀夫面对强兵,苦撑危局,一片孤忠,壮烈殉国。此诗以《哭陆秀夫》为题,作者作为南宋遗民,哀痛之情可以想见。
首句中的“祚”,指皇位、国统;其时谢后、恭帝已降国,宋室倾覆,诗人不忍称“亡国”故言“祚微”。而陆秀夫于危局中拥立幼主,以延宋祚,在作者看来,这本身就是值得赞誉的壮举。句中着一“方”,强化了对“祚微拥幼”的赞誉,又隐伏着无力回天的一丝悲凉。次句是首句的补充。“势极”指危急的时局。极,尽。“颠”,指颠沛于东南沿海的流亡政权。“势极尚扶颠”,也是含有悲凉的赞誉,但进一步补足了“祚微拥幼”的困顿危难,因而也更显出陆秀夫的品格可贵。这两句中,历史事迹都被略去,陆秀夫的气骨精神却被鲜明地提炼出来。龚开评方凤诗“在人伦不在人事”,“在天地不在古今”,是说他的诗不斤斤于事变得失,而着重写出一种磅礴天地间的正气来。这个特色,于此可见。
颔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关合实事以颂扬赵昺政权和陆秀夫负帝投海。赵昺自洲移厓山,居舟中;张世杰迎战张弘范时,“结大舶千余作水寨”,亦在舟中。赵昺政权本不过栖于舟中,但此舟一日在,宋朝一日不亡,所以称为“舟中国”;“鳌背”,指海中,语见《玉篇》卷二十五“鳌”字下:“传曰:有神灵之鳌,背负蓬莱山,在海中。”又《太平御览》卷三十八引《玄中记》:“东南之大者,巨鳌焉;以背负蓬莱山,周回千里。”第四句写陆秀夫背着八岁的赵昺投水殉国,所以说追随天子乘龙上了天;但投水是实,上天为虚,只好说“水底天”。这里的“龙胡”,用的是黄帝轩辕氏的典故:“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见《史记·封禅书》)又相传陆秀夫等立赵昺于洲时,有黄龙见于海上。诗作者将这些古今传说苦心关合,炼出对仗工整意蕴丰富的一句———“龙胡水底天”,就使陆秀夫君臣的投海结局,于悲壮之外,增添了崇高之美。
颈联也是两句用典。周的末代君主赧王死后,虽有两个宗室政权西周和东周继续存在,但周势已衰,七雄并争,封于巩(今河南巩义)的东周在三十余年后最后为秦所灭,周室遂亡。所谓“巩存周已晚”,即指此。建安二十五年(220),曹丕废刘协称帝,汉亡;第二年,自称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继汉祚建元章武,国号汉,都于成都,史称“蜀汉”。四十三年后,蜀汉终亡于魏。所谓“蜀尽汉无年”,指此。方凤举周末、汉末的宗室政权延续国祚,都因大势而短暂告终,正是不忍直指同为宗室的赵昺政权也无力回天,终遭覆灭。这个事实,是借古言及,在无限叹惜中委婉道出的。宋朝确实是沦亡了,但陆秀夫这样的忠臣烈士虽败犹荣,虽死犹生。所以最后两句说:独有这一片皎皎丹心,伴随高悬于海上的红日,将永远照耀着千秋后世!
(程一中)
北山道中
方凤
起犯春霜一径寒,清游乘兴约吟鞍。
眼中最恨友朋少,尘外频闻山水宽。
溪落旧痕枯野埠,树浮空翠湿危栏。
岩头几处县冰白,[1]已作群羊化石看。[2]
〔注〕
[1] 县:同悬。
[2] “已作”句:传说皇初平性情良谨,十五岁便被道士带入金华山石室中。四十多年后,他的哥哥初起听一道士说他在金华山牧羊,便入山找到他。问他所牧羊在何处。初平指着白石说,羊在这里。他哥哥不信,于是初平叱(呼叫)道:“羊起!”白石立刻变成数万头羊。后来初平弟兄都成了仙。初平改字为赤松子,初起改字为鲁班。(见《太平广记》卷七引《神仙传》,今本《神仙传》“皇”误作“黄”。)
方凤这首诗见《存雅堂遗稿》卷二。北山,指金华山(在今浙江金华北)。金华山多洞穴,相传是仙人赤松子得道处。六朝以来的隐遁之士多居于此。南宋遗民也往往聚会在这个地区。据《金华洞天行纪》(见《存雅堂集》卷四、五,又名《金华游录》,有误题为谢翱撰者),方凤及其子樗,偕同谢翱、陈公凯、陈公举、吴似孙、郑子有、叶谨等遗民在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正月游金华山,十一日启行,十五日至宝积观,观前为卧羊山,即皇初平叱石成羊处。诗盖写于此时。因为北山之游,并未终止(此游直到二十五日始返),所以题为“道中”。当时宋亡已十年。一些遗民怀念故国的情怀,往往寄之于诗。《月泉吟社》便是这个地区的遗民唱和之作,诗的评选者即为方凤和谢翱。这一首诗不仅寓托遁世之意,还流露出愤激不平、对元统治者不屑一顾的思想。
起句“起犯春霜”,即点明这是严寒尚厉的正月,所以一路之上,但有寒威。“犯”字并贯“霜”“寒”,隐约表现出遗民傲世的性格。第二句接承上句,似乎很平淡,然而用“乘兴”和“约”等字眼,说明他们的这次游山兴致很高,是约好前来的。这样就逗出颔联。
颔联抒写游山的情怀。第三句的意思是表达得十分清楚的。志同道合的“友朋”,经过十年的凋谢,一天一天地“少”,这是眼前“最恨”(隐寓不甘之意)的一桩事。第四句推开,“尘外”是隐遁者常用的语言,下面连接“山水宽”,不仅点明北山的题目,而且一个“宽”字,还表露出遗民对于故国山水的向往。面对秀丽的山水,游赏者的心情如何呢?这一联道出了作者这次游山的情怀,所以要乘兴遨游,既是因为同志不多了,也是借以追求世外广大山川之美的享受,遗民复杂的心情,无限的感慨,抒写得很充分。
颈联写途中之景,又写景外之意。在对北山景物的描绘中,充满了浓厚的感情色彩,表露出兴亡之感。“溪落旧痕”的“落”字,“枯野埠”的“枯”字,都是遗民的时移世异之后心情的写照。“树浮空翠湿危栏”的景象,也写得阴沉黯淡,远非赏心悦目的游观。这两句承上句末的“山水宽”落墨,“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是诗题的正面描写,也是衷情的自然流露。
结尾两句是写北山著名的皇初平叱石成羊胜迹,但作者的写法却不一般。他眼里的“群羊”是岩头“县冰”,不是“化石”(由石头变化而成)。把县冰权看作石化的羊群,这不单是对叱石成羊故事的否定,而且自然会令人想到张彖的“冰山”之喻(见《开元天宝遗事》上)。石羊不过是县冰的幻影,元朝政权在遗民心目中只不过是春来便消的冰山!这样写,既切合了叱石成羊这个北山胜迹;又照应了犯寒春游诗的起首;更重要的是借景抒发,表露了遗民对于元政权的轻蔑。
宋濂曾以杜甫比方凤,那倒不一定恰当;但他称道方凤“晚遂一发于咏歌,音调凄凉,深于古今之感”(《浦阳人物记》卷下)。这样的评价,看来还是中肯的。这一首诗,在方凤的诗作,乃至宋遗民的诗作里,都有一定的代表性。
(屈守元)
文及翁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时学,号本心,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徙居吴兴(今属浙江)。登进士第。历官参知政事。景定间言公田事,有名朝野。宋亡,元世祖累征不起,闭门著书。
山中夜坐
文及翁
悠悠天地间,草木献奇怪。
投老一蒲团,山中大自在。
文及翁曾任参知政事,宋亡不仕,闭门著书。这首诗就是写他在山中的隐居生活的。
诗题为《山中夜坐》,山中景色,已属清幽,加之时当夜晚,蒲团静坐,气氛更为恬静淡泊,定下了诗的基调。
开头两句写山中景色。悠悠,状天地的寥廓,景象开阔深远。献,奉献,这里将草木拟人化,即在浩瀚的宇宙中,草木都有了知觉,竞相呈现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这句隐喻宋亡后世态翻覆,种种怪事不堪入目。
后两句承“奇怪”而来,由写景转而写心境。蒲团,用蒲草编织的垫子,僧人打坐或跪拜时用。投老,到老、临老。在草木争奇斗怪的热闹场合中插入“蒲团”,本来是不协调的。加之是“投老”,坐一辈子,直到生命终结,不能不使人为之叹惋。但面对社会现实而富于正义感的诗人,既不能力挽狂澜,又不甘心依附元朝,除终老蒲团外别无他途。“自在”而冠以“大”,似乎诗人对这种归隐生活,是十分喜爱和赞赏的。
据李有《古杭杂记》记载,文及翁及第后,与同科进士游览西湖,即席赋《贺新郎》一首。词中说:“余生自负澄清志。”又说:“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可见文及翁本来是一个胸有大志、一心图谋恢复的有为之士,从他对林处士的讥诮,也可看出他对那些自命风雅、不问国事的所谓“高人隐士”是如何深恶痛绝了。这样一位血性男儿,要在寂静的山林里孤坐蒲团以了残生,这里头当蕴含多少难言的隐痛!平和的外表下深藏着的,是亡国的哀痛和愤激,外表越是恬淡和闲适,内心的痛苦也就越是深切和沉重。应该说,这种“自在”的归隐生活,是作为社会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是对现实的抗争。
南宋末年的词人刘辰翁有一首《柳梢青》词,其中写道:“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在清冷的山中夜晚,青灯独坐,念念不能忘情的,仍然是旧君故国,前朝父老。文及翁和刘辰翁的身世和心境,完全相通。
(雷履平 赵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