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

【作者小传】

(1242—1305)字隆吉,其先湘州(治今湖南长沙)人,后迁居镇江(今属江苏)。咸淳四年(1268)进士。辟宝应簿,调钱塘仁和尉。宋亡,归武林。弟柱入茅山为道士,往依之。

金陵三迁有感

梁栋

憔悴城南短李绅,多情乌帽染黄尘。

读书不了平生事,阅世空有后死身。

落日江山宜唤酒,西风天地正愁人。

任它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

作者“金陵三迁”的详情,今已不可考。从诗中大致可以推测,这首诗是作者因被谗在金陵(今江苏南京)屡遭贬官,有感而作,当作于宋亡前。

开头两句写中唐诗人李绅,并以李绅自况。据两唐书本传记载,李绅形状短小精悍,擅长写诗。白居易《拙集编成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云:“每被老元偷格调,苦教短李伏歌行。”可见时人称之为“短李”。李绅在元和初年登进士第后,曾任国子助教,不久便东归金陵。观察使李锜十分爱重李绅的才华,延为从事。李绅禀性刚直,李锜专横跋扈,想背叛朝廷,便令李绅为他起草疏文,绅不肯。李锜大怒,准备杀害他,先把他囚禁起来。李锜事败,才得以免祸。首联所写就是这件事。这两句说,城南的矮小诗人李绅,经历坎坷,形容憔悴。他多愁善感、系念世事,乌黑的帽子上落满尘土。两句诗用粗线条勾勒出李绅的也是作者自己的形象,手法洗练。

颔联即从首联引申而来,展开“憔悴”、“多情”的含蕴,笔墨也从以李绅自比转向直接叙写自身。虽刻苦攻读,手不释卷,对平生所历世事却不甚了然;饱经风霜,阅尽世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好河山任人践踏,一腔热血无从抛洒。这联的出句和对句的前后两部分,各自形成鲜明的对比。“读书”而“不了平生事”,“阅世”而“空有后死身”,出语舒缓,感情却十分愤激。

颈联推开一层,是赋也是比。落日残照,是眼前实景,也象征着南宋王朝的没落凋零,飒飒西风则象征着笼罩在南宋国土上的萧瑟寥落气氛。“落日”、“西风”,景象悲壮,令人想起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中的名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不过,梁栋诗中“落日”、“西风”带有更为强烈的时代悲剧色彩。“唤酒”、“愁人”,与首联的“憔悴”、“多情”相应,写出了在天下多故的南宋末年一个正直士大夫忧心如焚的心理状况,感情十分沉痛。

前面三联,气氛沉重压抑,结尾两句却陡然一转,格调为之一振。蜂蝶黄花老,翻用苏东坡诗意。苏东坡《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这里是说,尽管秋色愁人,然而在明月的照临之下,园林小春的景色还是十分动人的。小春,俗称小阳春。农历十月间,阳光和煦,景色宜人,大有春意,故称小春。结句是全诗的点睛之笔,肃杀中透露出生机,痛苦中孕育着希望,它表达了作者身处逆境泰然自若的人生态度。

这首诗艺术上比较平直,前三联情调较衰飒,但有此作为铺垫,尾联的转折就显得更为有力,格调高亢。尾联亦赋亦比,以景结情,也使全诗有了含蓄不尽的意蕴。“明月园林是小春”,从这个生意盎然的诗句,可以窥见作者淡泊自然的人生态度的真实底蕴。

相传梁栋虽好吟咏,但平日诗作,均无存稿,人问其故,回答说:“吾诗堪传,人将有腹稿”,的确,梁栋那些倾注着他对祖国、人民的热爱和关注,寄托了对美好生活坚定信心的优秀诗篇,几百年来口耳相传,吟诵不绝,这是对诗人诗歌成就的最公正的评价。

(雷履平 赵晓兰)

四禽言

梁栋

不如归去,锦官宫殿迷烟树。

天津桥上一两声,叫破中原无住处,[1]不如归去。

脱却布袴,贫家能有几尺布?

织尽寒机无得裁,[2]可人不来廉叔度,脱却布袴。

行不得也哥哥,湖南湖北春水多。

九嶷山前叫虞舜,[3]奈此乾坤无路何!行不得也哥哥。

提葫芦,年来酒贱频频沽。

众人皆醉我亦醉,哀哉谁问醒三闾?[4]提葫芦。

〔注〕

[1] 叫破:极言啼声绵延之长。处:时。

[2] 寒机:散发着寒意的织布机。

[3] 九嶷山:又称苍梧山,在今湖南省宁远县西南。

[4] 三闾:官名,此指曾任三闾大夫的屈原。

《禽言》这类诗篇,是人们根据自己的想象,悬解鸟雀啼叫的声音,给啼鸟取出各种意义的名字,并巧妙地将这些名字融入诗中,引申发挥,以抒发自己的情感的作品。梁栋的《四禽言》,写了四种鸟雀,正是借鸟名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

第一首写杜鹃,意在慨叹中原的战乱和残破。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京师失守,北宋遂亡。宋高宗即位后,偏安江左,无意恢复,从此中原人民长期生活在金统治之下,这首诗就是有感于此而作的。

杜鹃,又叫杜宇、子规,每年初夏时啼叫不绝。传说周代末年,杜宇在蜀中称帝,号望帝。后来禅位其相,魂魄化为杜鹃,啼声凄厉(见《华阳国志》)。首句即根据杜鹃的啼声,想象出杜鹃正呼叫着:“不如归去!”锦官城,即成都,相传当地锦工织锦,濯之江流,锦色鲜明。锦官,主管治锦的官,后遂称成都为锦官城。锦官城是杜鹃的故乡,那里繁花似锦,风景如画,鳞次栉比的宫殿掩映在浓密的绿树丛中,与锦官城的富庶繁华截然不同的,是天津桥的凄清和冷寂。天津桥,桥名,在河南洛阳,跨洛河,隋炀帝大业元年(605)造。《尔雅·释天》:“箕斗之间,汉津也。”桥架洛水上,洛水贯都,有天汉津梁气象,故称为天津桥。天津桥闻杜鹃,用邵雍事。邵雍是北宋中叶的理学大师,据《邵氏闻见录》卷十九记载,宋英宗治平年间,邵雍与客散步天津桥上,闻杜鹃啼声,惨然不乐。客问其故,邵雍说,禽鸟飞类,能先得地气。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洛阳旧无杜鹃,杜鹃自南方而至,天下从此将多变。这里说,战乱频仍,杜鹃闻知地气,从蜀地北上,它在天津桥上徘徊着,啼叫着。“一两声”状啼声的稀落,稀稀落落的啼声更映衬出桥上的冷清。杜鹃凄厉的啼声传遍中原,没有止息的时候。中原残破如此,连南来的杜鹃也无法立足,它飞动着,啼叫着:“不如归去!”杜鹃急切思归,较邵雍闻杜鹃心神惨然一事,更深刻地写出了中原的破败景象。

中原凋敝如此,在南宋王朝统治下生活的广大人民,境况又如何呢?第二首诗对此作了形象的回答。

这一首写布谷,布谷啼声的谐音又作“脱却布袴”。内忧外患,交相逼迫。城池废弃,田园荒芜,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织女终年辛劳,却没有可供自己裁剪的布匹。织女的不幸使人想起“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的蚕妇。织女和蚕妇生活的时代、身世遭遇不尽相同,但社会生活中尖锐的阶级对立则又是共同的。饥寒交迫的生活,使纯朴善良的百姓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现实生活中再次出现像廉叔度那样的好官。廉叔度,名范,京兆杜陵人,据《后汉书》记载,廉叔度在任地方官时,随俗化导,各得治宜,后迁任蜀郡太守。成都民物丰盛,住房拥挤,为防火,旧制禁民夜作,但火灾仍时有发生。廉叔度废除旧制,严使储水,百姓安居乐业,日夜劳作,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当时的歌谣说:“廉叔度,来何暮!不禁火,民安作,平生无襦今五袴。”廉叔度,这里借指关心人民疾苦的廉洁官吏。可人,使人满意的人。实际上,南宋末年,贪官污吏狼狈为奸,横行天下,社会黑暗,以贾似道为首的群奸,交通贿赂,卖官鬻爵,搜刮民财,无恶不作。“江南之地,尺寸皆有税,而民力弊。”(《宋史·贾似道传》)像廉叔度那样的清官是不会再有了,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脱却布袴”,是鸟声,也是人民悲惨生活的写照。

南宋官场腐败堕落,无可救药,人们只得把希望寄托在王朝的最高统治者———皇帝身上,于是诗人写下了第三首诗。

第三首写鹧鸪。“行不得也哥哥”是鸟叫的谐音,也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南宋最高统治者的昏聩无能,致使国事不可收拾,不能不使人缅怀起古代的贤君。湖南、湖北秀丽的山川、粼粼的春水孕育了许多动人的传说。相传古代的贤君虞舜南下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之山。南宋社会百孔千疮,人们在九嶷山前呼唤着古代的贤明君主,但一切的渴求和呼唤不过是徒劳无功,乾坤虽大,无奈走投无路,在极度失望之余,不禁从心里迸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行不得也哥哥”!

国土残破,人民流离,群奸专权,皇帝庸懦,南宋国势摇摇欲坠。痛心疾首,无可排遣,只得频到醉乡,以酒浇愁,于是,诗人写下了第四首诗。

这一首诗写鹈鹕,这是一种形如鹞子但形体较小的鸟儿,“提葫芦”是人们对鹈鹕叫声的想象。本来是频沽解忧,却托之于“酒贱”,蕴含着作者难言之痛。“众人”二句,反用《楚辞·渔父》典故。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因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两遭放逐,以至自沉汨罗。如今南宋君臣文恬武嬉、醉生梦死,即使有屈原那样爱国的思想,清醒的头脑,又何补于世?不如狂饮烂醉,随波逐流,以了残生吧!结句一声“提葫芦”,愤激之至,也沉痛之至。

古代诗歌里有不少《禽言》诗,如唐代白居易的《和〈思归乐〉》,宋人梅尧臣的《禽言》、《啼鸟》,苏轼的《五禽言》,周紫芝的《禽言》等。白居易的《和〈思归乐〉》说:“人生百岁内,天地暂寓形……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尚达生死观,宁为宠辱惊?……任意思归乐,声声啼到明。”梅尧臣的《啼鸟》也称:“公多金钱赐醇酎,名声压时为不朽。”他们或抒写乐天知命、旷达超脱,或希冀流芳千古、声名不朽。与之相比,梁栋的《四禽言》,堪称“寓意甚远,诸作不及”(《山房随笔》)。南宋疮痍满目的社会现实在《禽言》的旧形式中得到了反映,使这组诗具有较为深广的历史内容。四首诗各自独立成篇,又首尾连贯,浑然一体,有“诗史”意义。

(雷履平 赵晓兰)

渊明携酒图

梁栋

渊明无心云,才出便归岫。

东皋半顷秫,所种不常有;

苦恨无酒钱,闲却持杯手;

今朝有一壶,携之访亲友。

惜无好事人,能消几壶酒;

区区谋一醉,岂望名不朽!

闲吟篱下菊,自传门前柳。

试问刘寄奴,还识此人不?

这是一首题画诗,原画及画的作者已不可考,然而从诗篇传神的描绘中,仍可想见画图的风貌。

陶渊明是我国东晋时代的大诗人。他在做彭泽县令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回乡,“夫耕于前,妻犁于后”,过着“击壤以自欢”的隐居生活,直至去世。

陶渊明归隐以后,因为对农村生活有了深刻、真切的体验,创作了不少优秀的诗篇。他的愤世嫉俗,不愿和统治者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和他的诗歌的独特艺术成就,千百年来,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蔑视权贵,不向黑暗现实妥协的可贵气节,成为中国士大夫阶层反抗黑暗社会的精神支柱。这首诗就是借对陶渊明隐居生活的赞美和向往,曲折地表达了自己隐迹山林,不求名利和反抗黑暗现实的决心。

题画诗始见于唐代,杜甫就曾写过不少题画诗。因为是对画的题咏之作,所以一定要与原画切合,从这一点说来,诗的内容受到画面的制约。但诗歌作为文学的一个部类,和画又有区别。跟绘画相比,诗歌纵横驰骋,有更广阔的表现力。因此题画诗不是画面内容的简单再现,而是要借题发挥,充分调动作者的创造能力,借助画面直接形象的触发,表现画面难以表现的内容。诗画交辉,形象便更加丰满。

绘画作为一种造型艺术,只能表现一刹那的景象和意态,因此,画家总是选取一个“最有包孕的时刻”作为表现的对象。“今朝有一壶,携之访亲友”正是这样一个最富想象的片断,全诗就是从此生发开来的。

诗篇开门见山,触及本题。先总写一笔,用一个贴切的比喻,概括了陶渊明的形象。开头两句说,陶渊明像山头一朵无心的白云,出仕是迫不得已的,方才出仕,便告归隐。岫,山洞。才出,极言时间之短。渊明曾三次出仕,每次时间都不长,最后一次任彭泽县令,只有八十多天,便弃官归隐。他在《归去来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开首两句便从陶作脱化而来。以下六句写陶渊明的归隐生活。渊明归隐后曾在《归去来辞》中抒写田园生活的种种乐趣:涉园成趣、矫首遐观、亲戚情话、琴书消忧、登高舒啸、临流赋诗等等。在众多的情事中,作者只写了种秫,从而引出下文的酒,过渡很自然。东皋种秫是泛说。东皋,东边的高地,指田地。秫,高粱,这里指酿酒用的粮食。萧统《陶渊明传》记载,渊明任彭泽令时,“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渊明归隐后,“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活拮据。“半顷”,已见所种之少,而“所种”又“不常有”,更见境况之窘迫。然而渊明乐乎天命,不以“口腹自役”,对此倒不在乎,所引为憾事的,只是无钱沽酒。这几句写渊明携酒的前因,有了这些曲折,便能以昨日之“无”衬托今日之“有”,一旦一壶在手,其心情之欢快是可以想见的。以下二句转入画面形象的直接描绘,即渊明手携一壶,出访亲友。但作者的笔墨并不作细部刻画,仅此二句,便戛然而止。下文即就渊明携酒寄慨抒怀:可惜没有共酌之人,独自一人,能饮几壶呢?一个“惜”字,既写渊明,也写作者自身的孤寂感。接下去的几句概述渊明的高洁志趣,渊明曾作《饮酒》诗,诗中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作《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寄托“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情操。末两句即从此宕开,并以诘问句作结。刘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小名,东晋末年刘裕率兵北伐,灭南燕、后秦,并曾收复洛阳、长安等地,后代晋称帝。陶渊明与刘裕曾同官晋朝,可说是旧相识,他在刘裕代晋后,耻事二姓,作品只书甲子,不用刘宋年号。这里不说渊明不愿臣服新朝,而说刘寄奴“还识此人不”,表达了对渊明高尚人格的赞美向往之情,也曲折地表现了作者洁身自好,决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的决心,寓意很深刻。

然而陶渊明的隐居是不得已的,在黑暗现实面前,不得不采取消极反抗的形式,他笔下精卫与刑天的坚毅顽强形象(见《读山海经》诗),荆轲“西上刺秦王”的英雄气概(见《咏荆轲》诗),正曲折表现了他内心深处的用世之志。梁栋在宋亡后,不愿为新朝效力,先归武林闲处,后又隐居大茅山中。他是怀着悲愤的心情走上归隐之路的,最后二句就是这种心情的迸发。所以此诗的基调是悲愤而非闲适。

一般题画诗往往先描绘画面形象。这首诗却从虚处着笔,不是工笔,而是写意,重在传神,寥寥数语,呼之欲出,看似写渊明,实则处处写自己,几乎可以看作是“自题造象”之作。

(雷履平 赵晓兰)

野水孤舟

梁栋

前村雨过溪流乱,行路迷漫都间断。

孤洲尽日少人来,小舟系在垂杨岸。

主人空有济川心,坐见门前水日深。

袖手归来茅屋下,任他鸥鸟自浮沉。

这首诗写作的时间不详,从诗的内容和语气判断,大约作于南宋灭亡之前。

前四句写景,点出题目。开头两句写“水”,着重写水的“乱”,以切合诗题的“野”。骤雨初歇,积水茫茫,四溢的溪涧淹没了平日的行路。“迷漫”,写出了水的漫无边际,“间断”则写出由于地势的高低不平,被淹没的道路时隐时现,观察是很细致的。这两句写眼前实景,是赋,也是比,暗示了由于时代狂风骤雨的侵袭,国家的命运和个人的前途都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前程茫茫,杳不可知。两句诗描绘了雨后溪流烟水迷漫的景象,从中也透露出作者彷徨、迷惘的心情。

下面两句由溪流、行路的全景推到孤洲小船的特写镜头,写诗人的生活环境。孤洲,孤独的水中高地。尽日,整天。身处与外界隔绝的孤洲,整天又没有来客造访,在河岸垂杨的幽淡背景上,只有水波轻轻拍打着一叶维系的小舟。“洲”之“孤”与“舟”之小,可见诗人处境的凄苦孤寂,气氛幽冷而低沉。这两句写景,但景中有情。

后面四句由写景转为咏怀,因为有前面四句的写景作基础,抒情便有了依据,不显得突然。主人,诗人自称。济川,渡河。诗人虽然想乘舟渡河,无奈门前流水,水势有增无减,渡水的打算便成了泡影。这两句也是亦赋亦比,南宋末年,国势飘摇,每况愈下,诗人即使有恢复中原,振兴国家民族的宏伟抱负,也完全没有施展的可能。“坐见”,即坐视,无可如何之意。与杜甫《后出塞》:“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的“坐见”意同。在黑暗现实面前,诗人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着一“坐”字和“空”字,写出了诗人心情的绝望和愤惋。结尾两句即承接而来,雨过水流,行路间断,野水日深,济川无望,在诗人一切的追求、希企都归于幻灭之时,自然逼出最后两句,袖手归来,栖迟茅屋,不惊鸥鸟任其浮沉。据《列子·黄帝》载:海上有人喜欢鸥鸟,每天早上与之嬉戏,鸥鸟也成群结队地飞到海上来。有一天,他父亲要他把海鸥捉回家来以供玩赏,第二天早上再去海上时,鸥鸟便“舞而不下”,和他疏远了。后世往往以鸥鸟不惊喻与世无争的隐士。这里用以表达作者隐居山林,不再以世事为怀的决心。表面上恬淡闲适,似与尘世绝缘,其实这不过是作者目睹国家残破而又无力回天的愤激之语。

梁栋所处的时代和他的身世遭遇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忘情于社会现实。据有关史料记载,梁栋在南宋灭亡后,曾归武林闲处守道,安贫淡如,后又从其弟入茅山归隐。就是在这样淡泊的归隐生活中,诗人仍然以他强烈的故国之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神光不破黑暗恼,山鬼空学《离骚》吟。我来俯仰一慨慷,山川良昔人民今。安得长松撑日月,华阳世界收层阴。”(《大茅峰》)据说梁栋把这首诗题在墙壁上,被人告密,以为谤讪朝廷,逮捕入狱。从《大茅峰》的愤激更可证实在《野水孤舟》的恬淡表面之下,有着更深层次的感情内容。

这首诗比兴深婉,颇具特色。以雨后野水比喻国事的不可收拾,以行路间断比喻前途渺茫,以水深而济川不果比喻抱负的无法施展,若隐若现,反复缠绵,给读者的联想提供了自由驰骋的广阔天地。全诗只字不提国势,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作者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注、焦灼以至失望愤慨的情绪,含蕴是深广的。

(雷履平 赵晓兰)

王镃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介翁,括苍(治所在今浙江丽水东南)人。尝官县尉。宋亡,弃官隐湖山,名所居曰月洞。有《月洞吟》。

山中

王镃

荣枯皆定数,枉作送穷吟。

有色非真画,无弦是古琴。

青松秦世事,黄菊晋人心。

尘外烟萝客,相寻入远林。

王镃,字介翁,南宋末年作过县尉。宋亡后隐居不仕,与尹绿坡等人结社赋诗以遣日。《山中》就是他避世心理的自我剖露。

诗以荣枯有定起头,接着便写自己甘心安贫守贱,不愿作送穷悲吟,一开始便树立了一个有见识、有气节,同时又求解脱、作达观的抒情主人公形象。诗言“皆定数”,含有国家兴亡、个人穷达都非人力所能改变的意思,因而作者在亡国之后无可奈何的心情得到了充分的暗示,下句中的“枉”字也以此更见分量。送穷是一种古代风俗,多在正月间进行。文人墨客的“送穷吟”,多半是借题发挥,比如韩愈的《送穷文》、姚合的《送穷诗》等。

国家倾覆,自己又不愿觍颜臣事新朝,那么身心将向何处安顿呢?中间四句便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有色非真画”:真画当然是有色的,但作者追求的是萧然物外的境界,是无色可施的境界,是真画所不能有的情调,因而这句表现的是作者远离浊世的情趣。“无弦是古琴”:萧统《陶靖节传》说:“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琴以寄其意。”这里,作者以陶渊明自期,表明处此地变天荒之际,无话可说,唯有与古为徒。“青松秦世事”:据《汉书》记载:“秦始皇上封泰山,逢疾风暴雨,赖得松树,因复其道,封为大夫松也。”作者心存避世,不愿像泰山松那样受秦封,而是要像陶渊明那样,在晋亡后但书甲子,不写刘宋纪年。渊明爱菊,故下句曰“黄菊晋人心”。这两句形成强烈对比,在对比中表达了作者的选择。以上四句都是以意象来表现精神境界,含蕴幽深。

最后两句总括全诗主旨。“烟萝客”又叫烟萝子,是古代一位修道者的名号。苏轼《游张山人园》诗有:“壁间一轴烟萝子,盆里千枝锦被堆。”“入林”,《世说新语·赏誉》:“谢公道:‘豫章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作者欲寻烟萝客,一同把臂入林,这里更道出了他的入山避秦之心。

王镃在南宋只作过小小的县尉,却颇具气节,因而在元朝统治下选择了避入山中以度余年的道路。这首诗一方面在“荣枯”、“送穷”等处寓寄了对故国的怀念和不同新朝当权者合作的态度,一方面又极力追寻与世相忘的生活道路,跟同期诗歌中常见的那些悲泪满纸之作不同。从艺术角度看,此诗语言闲淡而意境深刻,自然形成一种清幽而沉郁的风格,在宋末诗人的作品中,是一首难得的好诗。

(李济阻)

林景怡

【作者小传】

生卒年不详。字德和,号晓山,温州平阳(今属浙江)人。林景熙之兄。

晓起

林景怡

天鸡弄喔咿,残星在斜汉。

整衣出幽扉,山城漏初断。

微微水风生,冉冉田露散。

此时游葛天,[1]淡然空百羡。

海色上寒梢,[2]渐识梅花面。

〔注〕

[1] 葛天:即葛天氏。《吕氏春秋·古乐》张揖注:“葛天氏,三皇时君号。”

[2] 海色:将晓的天色。

这是一首借景抒情诗。诗中的主要形象,尽管只是天鸡、星汉、更漏、水风、田露、海色、梅花等一系列景物的叠印,但作者不与新政权合作,决心作亡国遗民的坚贞信念仍然随处可见。诗篇前六句描写破晓风物,其中所传达的清冷气氛,极容易使人想到诗人在亡国以后的孤独处境。假如我们顺着这条思路再追下去,那么七八句中的“游葛天”、“空百羡”,则应当是作者鄙弃现实社会的表示,至于篇末的梅花,它那冲寒独开的傲骨和冰清玉洁的芳质,似乎更是诗人气节的象征。

这首诗在景物描写上有两个显著特点:第一,景物的选用和处理,是紧紧围绕抒情重点进行的。比如称鸡为“天鸡”,写门曰“幽扉”,出门所感到的是风是露,都非常切合一个决意避世,追求天真、自然的幽人情趣。又如天明之后,诗人看见的只有“梅花面”,这里对梅花风骨的暗示是题旨所在,寓寄了作者的孤贞高洁之志。再如,出门时还只是“漏初断”时节,诗篇结束时却已“海色上寒梢”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作者顶着晨风“游葛天”、“空百羡”,也正显示了他内心不能排遣的亡国之痛,以及对避世生活的执着追求。第二,诗中攫入了鸡声、残星、更漏、水风、田露、海色、梅花等众多的景物,但是作者并不作细致的刻画,而是在景物的巧妙配合中,形成一种清秀幽洁的气氛,展示了“在山泉水清”的境界,从而使读者逐渐把握到诗人不同元朝统治者合作,决心皈依自然的追求。整首诗,便在景与情的高度统一、谐和中,显示了诗人的创作意图。

从结构安排上看,此诗内容是完全依照时间先后展开的:由初醒时听见鸡声、看见星汉,到整衣出门意识到已是漏断时分,再到出门后迎面而来的水风,冉冉无边的田露,直至暮色渐收,梅花的风标依稀可辨。这种结构方式,最与读者的思路相一致,因而使诗歌自然流畅。最后一句“渐识梅花面”,更是点睛之笔,含不尽之致于言外。

(李济阻)

林景熙

【作者小传】

(1242—1310)熙一作曦,字德阳(一作德旸),号霁山,温州平阳(今属浙江)人。咸淳七年(1271)自太学生授泉州教官。历礼部架阁、从政郎。入元不仕。有《林霁山集》等。

京口月夕书怀

林景熙

山风吹酒醒,秋入夜灯凉。

万事已华发,百年多异乡。

远城江气白,高树月痕苍。

忽忆凭楼处,淮天雁叫霜。

林景熙生于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从这首诗在《白石樵唱集》中的位置和诗中“华发”、“百年”等词句看,应当是宋亡以后的作品。

作者的老家在温州平阳,这首诗是他旅居京口时的感怀之作。京口,即今江苏镇江。月夕,即月夜。年老漂泊,是人生途中最难堪的境遇之一,尤其是在自己功业无成,国破家残之后。这当儿如果再碰上衰飒的秋天,面对衰败的景象,那么凄凉酸楚的情怀就更加难以抑制了。杜甫有句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便是这种特殊的感情和典型环境相统一的范例。林景熙此诗在景物的描写上,颇有杜意。

诗以“山风吹酒醒”开端,用“淮天雁叫霜”煞尾,略去了饮酒前的苦恼,也不写借酒浇愁的衷肠,只用酒醒后一刹那间的所见、所想、所忆来抒发郁结在胸中的愁绪,深得含蓄蕴藉之致。首联写初醒,山风、秋、夜、灯、凉都是室内所感觉到的。在这两句诗的背后,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位深夜对孤灯而闷坐的诗人形象。颔联是初醒时所想:“万事”而使生白发,可见事事皆不如意;百年又“多”在异乡,可见长期漂泊生涯之艰苦———这是全诗中最为明确地披露了作者心迹的两句,于此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把含而不露的艺术手法运用得何等成功。颈联是所见。上句写平视,由于在夜晚,因而远城的方向只有一片“江气”;下句写仰望,因为天空云遮雾罩,所以树梢头唯存一点“月痕”———这里,作者用“江”、“白”、“痕”、“苍”等字把左右上下写得混沌一片,既符合当时的时令天气,又符合诗人酒方醒时朦胧的视觉,更符合他苍凉迷茫的内心世界,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功力。尾联写所忆,是对白天登楼情景的回想。“雁”和“霜”同样是牵惹情思之物,末句以“雁叫霜”戛然而止,一方面是对饮酒前情绪的暗示,另一方面,这种“欲说还休”的写作方法可以启发读者不尽的遐想。

这首诗以酒微醒时身边事物发端,继写清醒后对灯感怀,再写为摆脱苦闷而抬头时所见,又由仰首望天联想到入醉前登楼所见的水天一色的长淮,写得自然连贯、首尾完整。此外,诗句结构特殊,也是这首诗的一个显著特点。比如第二、三、四、八各句,就都不是按照汉语句子的通常结构方式组成的。这种特殊句型的采用,不但能在有限的字句中汇入丰富的事物,使这些事物间产生各种巧妙的联系,而且使诗句摇曳多姿,形成一种峭拔清隽的风格。

(李济阻)

商妇吟

林景熙

良人沧海上,孤帆渺何之?

十年音信隔,安否不得知。

长忆相送处,缺月随我归。

月缺有圆夜,人去无回期。

回期倘终有,白首宁怨迟。

寒蛩苦相吊,[1]青灯鉴孤帏。

妾身不出帏,妾梦万里驰。

〔注〕

[1] 蛩:蟋蟀的别称。

以夫妇喻君臣,是我国古代诗歌的常见方法。知不足斋丛书本《霁山先生集·商妇吟》下注云:“此篇以商妇自比而寓思君之意。”《宋诗纪事》此诗题下也注有:“寓思君之意”,都指出了《商妇吟》是有所寄托而作。这样构思,就能把政治色彩浓郁的内容用人情味十足的形式表达出来,风格缠绵悱恻,可以产生较强的感染力。

林景熙在南宋时官礼部架阁,转从政郎。宋亡不仕,以义行著称。特别在杨琏真伽发掘宋陵时,他化妆成乞丐,收高、孝二陵的遗骨于竹箩中,回来后分贮两函,移葬东嘉,受到世人敬重。杨琏真伽发陵事在至元二十二年(1285)。一说在至元二十一年,距德祐二年(1276)元兵攻占临安,恭帝赵被俘正好十年。这首诗中有“十年音信隔”一句,当写在收葬陵骨前后。

帝被俘北去之后,继立的赵昰、赵昺相继死于海上,此诗所忆,当是帝。全诗十四句,可分三层读。前四句专述思念。“沧海”云者,表面上是说“良人”(即丈夫)渡海经商,实际上是指帝在元大都的孤立处境。“何之”二字已道尽赵去后的暗淡前程,诗中又复用“孤帆”、“渺”加以渲染,使“思君之意”一开始便来得格外强烈。“十年音信隔,安否不得知”两句看似寻常,但能在十年之后还想到旧君的“安否”,作者忠于故宋之心可见。

中间六句兼写别时和归期,是感情最强烈的地方。“长忆”两句写别时。诗写送人,却不说君去,单言我归。这样的写法,使抒情的重点集中在送行者身上,从不忍说“良人”离去的情态和送行者掩泣而归的形象中,反映了思念者的痴情。“月缺”两句从别时说到归期,使用的是对比手法。“圆夜”的“圆”,既是写月,又与“团圆”的“圆”双关。“回期”两句遥想归来。“良人”一去,已是十年,音信渺邈,然而这位思妇还以“回期倘终有,白首宁怨迟”自誓,表现作者的“思君之意”、“对君之忠”,透入纸背。

末四句承“白首宁怨迟”,写自己的操守。鲍照《拟古》之七有“秋蛩扶户吟,寒妇成夜织”,这里用其意。“寒蛩”两句以寒蛩、青灯、孤帏作为思妇的伴侣,可见她独处之孤寂和节守之坚贞。最后两句中的“身”、“梦”,是从形体说到精神;“不出帏”实际上寄托了不与元朝统治者合作的怀抱;“万里驰”则表达了对宋君的耿耿忠心。用这样两句结尾,深沉凝重,大大扩展了诗歌的内容含量。

诗人在宋亡后十年还念念不忘故主,甚至希冀恢复,其精神感人至深。在表现方法上,作者一方面动用各种手段,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血肉饱满的思妇形象,另一方面又着意使每一个字句都暗含有思君的寓意,因而读来委婉深曲,多姿多态。章祖程说,林景熙的诗“本义理以为元气,假景物以为形质,濯冰雪以为精神,剪烟云以为态度。朱弦疏越而有遗音,太羹元酒而有遗味。其真诗家之雄杰欤!”(《〈白石樵唱〉注》)读这首诗,可以约略体会到林诗的艺术造诣。

此诗在艺术上的某些成就,还反映了作者很注意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养料。尤其是诗中采用了民歌中常见的反复和顶针的修辞手法,形成诗歌回肠荡气的独特风格,对表达难割难舍的思想感情,都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缺月随我归”,以缺月随我含团圆难再之意,已极哀痛;可是接下去的“月缺有圆夜”,却以月缺为并非最可悲者,最可悲的还是自己要经受更大的煎熬了。再如“人去无回期。回期倘终有”两句顶针,先说回期不再,已近绝望;继以回期倘有为假设,则思念之切莫此为甚。还有,“青灯鉴孤帏”以孤帏为伴,表明岁月凄凉;“妾身不出帏”则表明不辞凄凉而自守;重复使用“帏”字,使诗意一步逼进一步,作者的深挚感情也就随之而出了。

(李济阻)

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阅之有感

林景熙

偶伴孤云宿岭东,四山欲雪地炉红。

何人一纸防秋疏?却与山窗障北风。

这是一首借景抒怀,睹物伤情的小诗。在“四山欲雪”之际,作者发现新糊的窗纸上有故朝封事稿,阅读之余,感慨系之,即事抒发“山河破碎,谁之咎欤”的怅恨之情。

前两句写景。首先点明所居之地,“偶伴孤云宿岭东”,意味着作者四处漂泊,远离人烟。在南宋灭亡以后,作者备尝亡国之痛。他既不能图谋匡复基业,便只得遁迹世外,誓不与新朝合作,“偶伴孤云”,正是作者忠贞品格的真实写照。

其次,写所处之时,“四山欲雪地炉红”,时近冬令飞雪的季节,故而有山窗糊纸之举。“欲雪”上应题目中的“新糊”,而又与“炉红”,形成强烈的对比,把外景“四山欲雪”与内景“地炉火红”鲜明地映现出来。在这样一个远离嚣世的温暖小屋里,似乎可以恬适安坐,实则不然,作者思绪难平,孤臣孽子之心耿耿在怀,当他忽然发觉山窗上新糊的故朝封事稿时,不禁引起无限的怅恨。前两句写景为后两句抒情作了很好的铺垫。

后两句即事抒情。“何人一纸防秋疏”,作者以用设问语句,意在提起人们的注意力。“防秋”,秋高马肥时北边敌人常常乘机内犯,而在秋季加强边备,故曰“防秋”。此处指有关抵御元军入犯的封事稿。何谓封事?《文心雕龙·奏启》云:“自汉置八仪,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可见封事乃是官吏上书时的密封奏章,常常涉及国家机密要事。像这样重要的机密奏稿,当时不见用于朝廷,现在反落到糊窗纸的地步。朝廷举措如此,国家焉得不亡?“却与山窗障北风”,寓意尤为深刻。表面上看,作者是不动声色,款款道来,只要细细吟咏,便可感到其中包含着多少悲愤,多少感慨。注家评曰:“此诗之工在‘防秋疏’、‘障北风’六字间,非情思精巧道不到也。然感慨之意,又自见于言外。”

作者旨在抒写自己的怨愤之情,却没有直抒其怀,而是从写景叙事中加以暗示,以一种藏而不露、寓意深远的手法,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感慨。全诗蕴含丰富,悱恻与悲壮兼而有之。

(张锡厚)

冬青花

林景熙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

隔江风雨晴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

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

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

林景熙是宋朝的遗民,每于诗中寄托故国之思,多凄怆之音。

冬青树,汉朝的宫殿与宋朝诸帝的陵墓都种植它。这诗以冬青花为题,有它的特殊意义。宋亡后,番僧杨琏真伽发掘南宋诸帝的陵墓,林景熙、唐珏、郑宗仁、谢翱等收其遗骨,装在以文木做的匮子里,葬于会稽(今浙江绍兴)山中,又从宋帝殿移来冬青树植其上,以为标志。林景熙还写了《梦中作四首》[2],唐珏也写了一篇《冬青行》,俱咏此事。

“冬青花,花时一日肠九折。”这诗名为咏冬青花,实则伤悼宋帝遗骨,所以见到冬青花而一日肠九折。司马迁《报任安书》云:“肠一日而九回。”“肠九折”即“肠九回”之意,言悲痛已极。

“隔江风雨晴影空,五月深山护微雪。”“隔江”,指宋故都临安(今浙江杭州),从埋骨的会稽来说,与临安隔了一条钱塘江。那里已沦入元军之手,所以说风雨如晦,阴沉沉的,连一点晴的影子也没有。“五月”是冬青花盛开的时候,花小色白,故以“微雪”代之。“深山”,指宋帝埋骨的会稽山。这两句所描写的景色,有黑暗与光明之分,从而寄托了作者憎爱的感情。

“石根云气龙所藏,寻常蝼蚁不敢穴。”“龙”,君象,埋的是宋帝遗骨,故云“龙所藏”。石为云根,因云触石而出,又其下藏着龙,而《易》有“云从龙”之语,故云“石根云气”。“蝼”,即蝼蛄,与蚂蚁同为微贱之物,它们都不敢在这地方穴居,从而表示了作者对宋帝的尊敬。

“移来此种非人间,曾识万年觞底月。”厉鹗《宋诗纪事》引陶宗仪《辍耕录》云:“唐(珏)[3]葬骨后,又于宋帝殿掘冬青树植所函土堆上。”正因为冬青树是从宋帝殿移来,故云“此种非人间”,“万年觞”,指御用的酒杯,祝天子万寿无疆之词。语本班超上汉明帝疏:“窃冀未便僵仆,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

“蜀魂飞绕百鸟臣,夜半一声山竹裂。”“蜀魂”,指杜鹃,相传它为蜀帝杜宇之魂所化,所生之子,寄在百鸟巢中,百鸟代为哺育,若臣之于君,故云“百鸟臣”。杜甫有《杜鹃》诗,其中写它“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餧其子,礼若奉至尊”,就是根据传说的,但于中有寄托,只是借咏杜鹃为名而已。这里又寄托了什么呢?“蜀魂”,隐喻宋帝的魂,“百鸟臣”,隐喻宋遗民如林景熙者向他称臣,不以国亡变心,也就是对元朝的不屈,表示了凛若秋霜的气节。杜宇本为蜀主,后失位,故为其魂所化的杜鹃,鸣声极哀。“夜半”,深夜,隐喻元朝的黑暗。杜鹃叫一声,山竹为裂,表明它怨恨到了极点,这不就是宋帝对元朝所抱的态度么?林景熙既为宋尽臣节,那他也必然恨宋帝之所恨。唐珏的《冬青行》云:“上有凤巢下龙穴。君不见犬之年,羊之月,霹雳一声天地裂。”表示了与林景熙同样的思想感情。

中国诗歌的传统写法有所谓“赋”、“比”、“兴”。其中比、兴更为广泛地被历代诗人采用着。《冬青花》这首诗是用的兴体。兴乃托事于物,故其事隐。《冬青花》是有它的本事的,不明乎此,就无法理解它。本事中史实与人结合在一起,所以要知人论世。这首诗给了读者鲜明的形象,一切围绕冬青花并展开去加以描绘。诸如写冬青花长在深山里,开着雪一般的白花,这里与隔江的满天风雨,成了清浊不同的两个世界。贴近冬青花的石根底下有龙藏着,并且这花不是从人间来,它曾与万年觞有着深厚的因缘。杜鹃鸟又经常围绕它飞鸣,声裂山竹。在这些鲜明形象的背后,都实有所指,是词在此而意在彼的。冬青花本是很普通的花木,可是借着它寄托了深刻的意思,诚如《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胡守仁)

〔注〕

[2] 《梦中作四首》:周密《癸辛杂识》、陶宗仪《辍耕录》皆以为唐珏作,而《宋诗钞》载于林景熙诗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以属之林景熙。今从后说。

[3] 唐珏:参加收葬宋帝遗骨之一人,《辍耕录》以主谋者归之,故把他作为代表。

梦中作四首[4]

林景熙

珠亡忽震蛟龙睡,轩敝宁忘犬马情。

亲拾寒琼出幽草,四山风雨鬼神惊。

一坯自筑珠丘陵,双匣犹传竺国经。

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

昭陵玉匣走天涯,金粟堆前几暮鸦。

水到兰亭转呜咽,不知真帖落谁家?

珠凫玉雁又成埃,斑竹临江首重回。

犹忆年时寒食祭,天家一骑捧香来。

〔注〕

[4] 此诗一说为唐珏作,此据《宋诗钞》。

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江南总摄番僧杨琏真伽盗宋帝陵寝。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事,南宋遗民无不痛心疾首。事后,作者与郑宗仁、谢翱等一同暗中将宋帝的骸骨搜集、埋葬起来。宋高宗、孝宗的骸骨埋在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后来又找到理宗的骸骨,合埋在一起。这组诗就是为此而写。因为当时元统治者实行高压政策,作者担心写得太明显招来横祸,所以隐约其词,托言梦中所作。

第一首是记叙皇陵被掘,作者等人搜集骸骨之情形。相传深渊里的骊龙颔下的宝珠须待骊龙睡熟后才能去摘取,作者用“珠亡忽震蛟龙睡”来影射皇陵被掘,而群情为之震动。“珠亡”即指殉葬珠宝被劫;“龙睡”即指宋帝死后长眠。国破家亡,臣民不能不感到痛苦;而现在竟然皇帝的陵墓也被人发掘,其痛苦更是无以复加。即便车敝,拉车的犬马也难以忘情,何况是宗国覆灭、先帝尸骨被辱,作为前朝的臣民怎能袖手旁观呢?作者等人扮成乞丐,背着竹箩,带着竹夹,暗中贿赂那些曾参与掘墓的人,将高宗、孝宗的骸骨装成两盒,悄悄运走,“亲拾寒琼出幽草”就是记叙这件事,“寒琼”是对诸帝骸骨的美称。这一壮烈义举使天地鬼神都为之感动,最后一句“四山风雨鬼神惊”实则包含了这两重意思。

第二首是想象先朝皇帝在九泉之下的哀伤。“一坯自筑珠丘陵”化用了一个古代神话。相传舜埋葬在苍梧之野,许多神鸟嘴里含着青沙珠飞来,在葬处积成一个堆,称珠丘。这里作者把兰亭的宋帝新葬处比成舜陵,将埋骨诸人比作神鸟。“珠丘”里葬着宋帝的两盒骸骨,却不敢明说,只能托言盒中装的是佛经,而佛经来自天竺国(印度),所以此云“双匣犹传竺国经”。这里的秘密独有春风知道,除了春风可以毫无顾忌地年年来这里祭扫凭吊外,谁又敢冒此风险呢?身后如此孤独寂寞、凄凉萧条,身在九泉之下的先朝皇帝怎能不哭泣悲伤?“杜宇”是用望帝死后化为杜鹃、含泪啼血、飞回江南的传说,以此比作宋帝。冬青是宋宫中常栽的树木,重葬遗骨后也用此树作为标志。九泉之下的先朝皇帝,只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用眼泪来浇灌冬青树了。

第三首是写南宋遗民们对先帝的怀念之情。“昭陵玉匣”是指唐太宗随葬的王羲之《兰亭集序》的真本。可是后人将太宗昭陵掘开后,却没有见到装有真帖的玉匣。这是作者暗喻宋帝的骸骨在被掘暴露后又迁走了。“金粟堆前几暮鸦”是形容宋帝诸陵被掘之后的残破荒凉。诸帝遗骸已秘密改葬兰亭,但许多南宋遗民不知它们被抛散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悲伤不已。作者巧妙地借兰亭真帖的失踪而引起人们系挂的典故,比喻宋帝遗骸的失散引起遗民的怀念之情,笔法隐晦,而喻义妥帖。

第四首是抒发自己的亡国之痛。“珠凫玉雁”,指墓中殉葬物。诸陵被盗,殉物自然也化为尘埃。“斑竹临江首重回”,是借二妃哭舜的故事来说明自己对故国的深情厚意。舜死于苍梧之野,娥皇、女英二妃哭于湘江,在竹子上留下斑斑泪痕。而诗人此刻虽已重新埋葬了诸帝骸骨,但回思前事,仍感悲痛。尤其当他回忆起当年每逢寒食节,皇家都要派专使捧着香来扫墓,可现在如何呢?作者今昔对比,更禁不住热泪纵横,为覆亡的故国、为遭此厄运的先帝洒下悲痛的泪水。

此诗凄怆悱恻,吞吐呜咽,代表了南宋遗民睠怀旧君故国的拳拳心意。

(詹杭伦 沈时蓉)

溪亭

林景熙

清秋有余思,日暮尚溪亭。

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

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

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在诗歌中,如果能在真实描摹客观景物的同时,又把诗人的某种独特感受倾注在景物描写之中,使读者从思想上受到感染,艺术上得到享受,这就需要诗人在思想深度和艺术造诣两个方面下功夫。林景熙的《溪亭》诗正是借景抒情,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的佳作。

首联破题。“清秋有余思,日暮尚溪亭”。表明全诗以溪亭为中心,逐一描绘周围的清秋初月的景色。乍读起来,似有恬静闲适的印象,细细品味,又觉不然。诗人徙倚溪亭,观览景色,思绪纷披,直至日暮,尚徘徊不下。“余思”,是指诗人在南宋灭亡之后,时时所怀有的旧君故国之思,同那种多愁善感的“悲秋”有着本质的区别。不了解首句所要表达的意图,就会把全篇看成单纯写景之作。只有真正领悟到诗人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的心理状态,才能透过迷蒙的景色去探索诗人的悠悠孤愤和高洁品格。这种破题法,既无“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诗家法数·律诗要法》)的气派,也没有运用比兴的表现手法,而是语淡辞婉,直叙其事,于平淡之中留下意余象外的情韵。

颔联紧承一二句。“高树月初白”,是说高高树巅挂着一弯洁白的初月,切上联“日暮”。“微风酒半醒”,在微风吹拂之下,诗人酒意初醒,与上联“余思”呼应。当此之时,诗人心绪不宁,“余思”萦绕,难以去怀,从其半醉半醒的精神状态,不正说明他感慨至深吗!

颈联写诗人举止。“独行穿落叶”,踽踽独行之状如见,“穿”字尤妙。“闲坐数流萤”,独坐无聊,只得藉数流萤以遣闲,其侘傺不平的心情可以想见,用一“数”字,更见生动。这两句诗把其复杂的矛盾心情注入形象鲜明的画面,不难看出,其中隐现着诗人对生活的感受和时代乱离的影子。注家评曰:“此联本平,然用‘穿’、‘数’二字,便觉精神振竦,所谓五言诗以第三字为眼,是也。”足见诗人用字之工。

末联写景。“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一声声悠长的渔歌,打乱了诗人的冥思遐想,举目四顾,只有远处水面上飘动着一点若明若暗的灯火,此情此景,倍添凄凉孤寂,蕴含着国破家亡、飘泊无依之感。

通观全诗,以景传情,用富有象征意义的景物描写,寄寓诗人的感慨余思,情韵深长,颇具特色。

(张锡厚)

书陆放翁诗卷后

林景熙

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

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

轻裘骏马成都花,冰瓯雪椀建溪茶。

承平麾节半海宇,归来镜曲盟鸥沙。

诗墨淋漓不负酒,但恨未饮月氏首。

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这首诗主要抒发作者读陆游诗卷以后的感想,壮怀激烈、气势雄浑,充分表现了南宋遗民的爱国情怀。

开头两句“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引用两个典故:一是“诗史”,杜甫经天宝之乱,时事概见于诗,史称其善陈时事,律切精深,号为“诗史”。二是“杜鹃”,传说周朝末年蜀国君主望帝,名叫杜宇,后禅让退隐,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叫,以致口中流血,名为杜鹃。杜甫《杜鹃》诗云:“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杜鹃”一词遂寓有“思君”之意。开头两句的起法,即与众不同,它不是直书陆游及其诗卷,而是从远处写起,由天宝离乱引出诗史,由诗史引出杜甫,又由杜甫引出“杜鹃”之句。反复渲染生当乱世而又忧国思君的悲剧氛围,为后面赞颂陆游的英雄气概和高尚情操作了铺垫。这种由远及近、由此及彼的写法,便把全诗所要表达的忧国思君的主旨,生动地显现出来。三四两句称赞放翁的诗歌造诣。“龟堂”,是放翁在绍兴故居所建的堂名。“一老”即指放翁。“旗鼓雄”、“摩其垒”是用军事作比,说他才力雄富,可以直追杜甫,深入堂奥。

自“轻裘骏马成都花”,至“坐看中原落人手”八句诗分别描绘陆游壮岁从戎,暮年归隐的生涯,以及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的情怀,是全诗的关键所在,既是叹放翁,也是叹自己,更是叹国家。“成都”、“建溪”皆是放翁游宦之地。“镜曲”,指绍兴鉴湖,放翁晚年退居之处。“月氏首”,典出《汉书·匈奴传》,谓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这里借指金朝皇帝。陆游的诗篇慷慨悲歌,爱国情殷,本诗作者甚表钦佩,但是他不是笼统的颂赞,而是选取陆游一生中最具典型意义的事件,予以生动的艺术描绘,“成都花”、“建溪茶”、“盟鸥沙”等诗句,把陆游一生的各个侧面,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剪裁得当,情景相生。作者对放翁为人有着深刻的理解,虽时隔几十年,然而心心相印,犹旦暮遇之。原因在于有共同的爱国心。

“床头孤剑空有声,坐看中原落人手。”这是反用陆游诗句“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意思是说床头孤剑虽然还能铿然作响,报效国家的雄心尚在,但已无济于事,中原大地已完全易手。“空有”、“坐看”,既对陆游的壮志未酬寄以无限同情,又抒发了自己的亡国之痛。“青山一发愁蒙蒙,干戈况满天南东。”“青山一发”,用苏轼《澄迈驿通潮阁》“青山一发是中原”句。青山一发之处,是中原的大好河山,可惜早已入于元人之手,剩下的只是一片蒙蒙哀愁。何况元军又向东南,正在彻底摧毁偏居一隅的南宋王朝,其愁如何,更可想见了。

“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最后这两句,本于陆游的《示儿》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放翁临死之际,还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使九州一统。而今其裔孙确实看到了“九州同”,但这是元朝统治下的“九州同”,不是乃祖心目中的“九州同”,当家祭之日,又如何告禀呢?

此诗将叙事与抒情紧紧融合在一起,雄浑而劲健。结构上既有腾挪变化,又承接自然。诗的风格是言近旨远、意深辞婉,句句发自肺腑,缠绵中见悲壮,在林景熙诗中很有代表性。

(张锡厚)

梦回

林景熙

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

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

本诗虽以“梦”为题,却不同于一般的纪梦诗。其特点是叙写大梦初醒后的精神状态和对周围景物的独特感受,借以抒发郁积心头的离愁别恨。不直接写梦,而梦在诗中;不直接写情,而情溢言表,正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

“梦回荒馆月笼秋”,首句即破题,不是写梦,而是写梦回,以梦回衬托幻境旋灭,极言异乡飘泊之苦。开篇便如愁云乍起,“荒馆”、“月笼秋”使全诗弥漫着一片悲怆的气氛。诗人梦境如何,由此可以推知。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诗人在家国破灭之后,并未随波逐流,仍保持着坚贞的气节。他的梦中所见当然不会是风和日暖,只能是一片凄凉景象。一梦初醒,又只见秋月惨淡,客馆荒凉,那真是无处可逃愁了。

“何处砧声唤客愁”,当诗人还处在似梦非梦、似醒未醒的状态,从远处传来的捣衣声,勾唤起诗人“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愁苦情怀。“砧声”和“客愁”相对,有很深的含意。妇女秋夜捣衣;为远人制作衣裳,诗人从阵阵捣衣声中不免触发起无限的愁肠。诗人梦醒时的愁苦,并非是单纯的离愁别恨,而蕴有更深广的家国沧桑之感。

“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这两句重在写景,但又从景物描写中反衬出诗人愁肠百结,彻夜不寐的心境。“无风”、“叶响”是对立的矛盾现象,深夜无风,何来莲叶的响声,原来是“水寒更有未眠鸥”,是尚未入睡的鸥鸟在莲叶中辗转反侧。此句既是写景,又是述情,“未眠鸥”正是诗人的自况,寄托了他的弦外之音。

这首诗描写秋夜景色的孤寂,恰和自己的悲愁心情相印,但作景语,而其情自见,确是抒情诗的佳作。

(张锡厚)

谢翱

【作者小传】

(1249—1295)字皋羽,晚号宋纍,又号晞髮子,福安(今属福建)人,后迁居浦城(今属福建)。元兵南下,率乡兵投文天祥,任谘议参军。入元不仕。曾至浦江,与方凤、吴思齐等结月泉吟社。天祥被害于大都,作《西台恸哭记》。有《晞髮集》,辑有《天地间集》。

效孟郊体三首

谢翱

闲庭生柏影,荇藻交行路。

忽忽如有人,起视不见处。

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

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

落叶昔日雨,地上仅可数。

今雨落叶处,可数还在树。

不愁绕树飞,愁有空枝垂。

天涯风雨心,杂佩光陆离。

感此毕宇宙,涕零无所之。

寒花飘夕晖,美人啼秋衣。

不染根与发,良药空尔为。

闺中玻璃盆,贮水看落月。

看月复看日,日月从此出。

爱此日与月,倾泻入妾怀。

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

泪落水中影,见妾头上钗。

谢翱,字皋羽,号晞髮子,是南宋末年的爱国诗人。曾投文天祥部下,任谘议参军。天祥被杀,他变姓名逃亡,继续进行抗元活动,并与一批爱国文士互相用诗歌唱和,发抒亡国之痛。他的这一类抒情诗,艺术上颇重苦思锤炼,主要继承李贺、孟郊的风格而加以变化。这组学孟郊的诗,就是有意用孟诗的手法来表达自己难言的隐痛。

这三首诗总标题是“效孟郊体”,它所提示的,仅仅是在风格情调与艺术技巧上学习孟郊。因而这实际上是三首无题诗。谢翱的许多诗,即使有明确标题的,也都闪烁其辞,这几首写得更加隐晦。但只要了解诗人的思想与身世,以及宋亡后的特殊背景,这些诗就不难索解了。

谢翱生于淳祐九年(1249)。当他刚成年时,元兵已大举南下,南宋半壁河山即将沦亡。后来他尽捐家财募集乡兵,投入文天祥的部队,随军转战闽、粤、赣各地。因此,在文天祥遇难前,他不可能在“闲庭柏影”中从容吟咏。且从诗中喻义来看,宋亡以前,不能说鸟巢已空,树上只余空枝。从这三首诗的内容和情调可断定,这是宋亡以后之作。宋亡后,元朝统治者对敢于反抗的“南人”的镇压极其残酷。宋遗民要想抒发故国之思,只得隐约其辞。谢翱的散文名篇《登西台恸哭记》就隐称文天祥为“唐宰相信公”,对天祥遇难则以“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这样的隐语表述;对同登西台哭祭的三友则以“友人甲乙若丙”代之。他的几首哭文天祥的诗更隐称天祥为“所知”、“所思”等。这三首效孟郊体的无题诗,也是不得已而用隐曲之笔,来痛悼宋朝之亡和怀念故人的。它们的主题与内容和《登西台恸哭记》及哭文天祥的几首五律诗相近。《登西台恸哭记》云:“予恨死无以藉手见公(天祥),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这三首诗中寻寻觅觅、如梦如幻的凄楚气氛,正与上述情景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上述散文和五律诗都肯定写于天祥牺牲之后,而这三首诗,从其中对所怀之人若有所盼的情绪来推测,则可能作于天祥被俘后尚未遇难之时。三首诗未必是一次写就,但互有联系,可作为一个整体来理解。

第一首,以漫漫秋夜喻宋亡后社会的萧条之状。前四句写独步庭中的如梦如幻之感,以寄亡国哀思。“牵牛”二句进一步写幻觉,突出了亡国孤臣的绝望之感。这当儿,只有“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这个景致是实实在在的,决非幻觉。这两句是说:在自外而入的元人“野风”的摧残下,南宋这个“巢”被扫空了!现在江山易主,只有元军的“波涛”在继续扫荡江南这棵“孤树”!南宋遗民喜用秋风秋雨摧毁鸟巢来比喻国亡之祸,如汪元量《越州歌》云:“秋风吹雨暗天涯,越鸟巢翻何以家?”谢翱此诗与汪诗同义。

第二首从前首末尾二句生发,专写亡国之痛和没有出路的悲哀。前六句,以秋雨叶落使飞鸟失去荫蔽之处来比喻自己国亡之后托身无所。这与林景熙《南山有孤树》诗“南山有孤树,寒乌夜绕之,惊秋啼眇眇,风挠无宁枝”的寓意相同,可见当时遗民诗人们的感受都是一致的。二诗中绕枝而飞的比喻,是从曹操《短歌行》“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句意变化而来。“天涯”以下八句,则从庭院、孤树引向广阔的外部世界,慨叹河山沦落,志士无计。“天涯风雨心”和“涕零无所之”二句是全诗关键,强烈暗示所咏之愁决非才子感秋的闲愁,而是家国之大愁深愁!后四句,“美人”是自喻。“啼秋衣”者,哭国之亡。不愿以“良药”染白发,喻自己的守节不屈。

第三首则以闺情为托词,抒写对文天祥的深切怀念。从字面呈现的形象来看,这里写的是一个闺中女子独守空房,用盆盛水看日升月落,以遣愁闷。这个艺术构思来自孟郊。孟郊《杂怨》之三云:“浪水不可照,狂夫不可从。浪水多散影,浪夫多异踪。持此一生薄,空成万恨浓。”谢翱反其意而用之,改“恨”为爱,改“不可照”为执著地照,改“异踪”、“散影”为清晰、确定之踪影。可谓善学前人而变化者。此诗若作单纯的闺情诗看,亦富有情致,但谢翱是另有寄托的。日与月,比喻作者所终身崇敬的文天祥。天天盛水照日月者,乃思天祥而不可见。“疑此一掬水,中涵济与淮”二句,更是故意泄漏机关之笔。按天祥景炎三年(1278)被俘,次年二月厓山破后,元军主帅张弘范劝降无效,便派人押送他赴燕京。十月份才到燕京,路上耽延八个月之久。照史书记载和天祥本人的《金陵驿》、《平江府》、《过淮》、《过平原作》等诗所记,他北上的路线是经今苏州、南京、渡长江、过淮河,泛济水,从山东入河北;仅是从厓山到淮河这一段路就走了半年。谢翱写此诗的时候,天祥大约已渡淮越济,快入燕地了。他大概已打听到了天祥的行踪,故在诗中写了淮河济水,表达自己对这位英雄人物的日夜悬念之情。自比闺人而将对方比作征夫,这种手法在古典诗歌中常见。

谢翱诗之学孟郊,目的乃在于寄寓自己不便明言的特殊感受。张戒《岁寒堂诗话》评孟郊诗云:“郊之诗,寒苦则信矣,然其格致高古,词意精确,其才亦岂可易得?”谢翱的五古也是格致高古,词意精确,虽不脱孟郊的藩篱,其才亦不易得。至于寄寓亡国哀思的凄楚迷离境界,则为孟诗所无。

(刘扬忠)

铁如意

谢翱

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

散影若云雾,遗音杳江河。

其一起楚舞,一起作楚歌。

双执铁如意,击碎珊瑚柯;

一人夺执之,睨者一人过。

更舞又一人,相向屡傞傞;

一人独抚掌,身挂青薜萝。

夜长天籁绝,宛转愁奈何。

这首诗是作者为了悼念文天祥殉国而写的。

元世祖至正十六年(1279),文天祥兵败被俘,押解到大都(今北京),虽经百般威胁利诱,始终坚贞不屈,至正十九年从容就义,年仅四十七岁。

据胡翰《谢翱传》记载,谢翱早年绝意仕进,闭门读书。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文天祥到了当时的行都福安(今属福建),被端宗任命为枢密使,都督诸路兵马,进兵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聚兵,图谋恢复。谢翱也变卖家产,率乡兵数百人赴难,任谘议参军。在与文天祥相处的短短几个月中,这位谢翱仰慕已久的雄杰,给他留下了终身难以忘怀的印象。

文天祥殉国后,谢翱悲不能禁。第二年(1283),他过姑苏,这是文天祥恭帝德祐元年(1275)开府旧治,他触景生情,“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至正二十三年又“哭之于越台”(即越王台,在今广东广州北越秀山上)。至正二十七年,又与友人吴思齐、冯桂芳、严侣登西台(即子陵台,在今浙江桐庐富春山,相传为汉光武帝时隐士严光钓鱼处)绝顶。西台地势险峻,孤绝千丈,谢翱等为文天祥设立牌位,酹酒恸哭,并以竹如意(一说铁如意)击石,作楚歌为天祥招魂,歌词说:“魂朝往兮何极!莫归来兮关水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毕,竹石俱碎。诸人又移榜中流,感喟赋诗,谢翱也作有《西台哭所思》以寄托哀思。《铁如意》便是记叙这件事的。

为死者招魂,是古代民间习俗。楚怀王客死秦国后,屈原痛惜不已,曾为其作《招魂》。谢翱深慕屈原,曾取屈原《少司命》句,自号“晞髮子”,并作有《楚词芳草图谱》。为文天祥招魂一事,看来是受了屈原的影响。

诗的开头四句,总叙月下歌舞的概况。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五、六个仙人婆娑起舞。他们散乱的身影如同迷蒙的云雾,依稀可辨;袅袅的余音回旋良久,飘散到杳杳的远方。仙客,这里指仙人。“仙客”与“月下”对举,更具虚无飘渺之致。“散影”、“遗音”,则见诗境的空灵无迹。寥寥数语,平平叙来,为读者勾画出一个朦胧飘忽的境界。

以下十句,就“影”和“音”展开描写,是诗篇的主要部分。仙客中有一人翩翩起舞,楚舞,这里泛指南方的舞蹈;有一人引吭高歌,楚歌,这里泛指南方的歌曲。这两句诗乃从《史记·留侯世家》载刘邦对戚夫人说的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化出,而含义完全不同。志士郑思肖在宋亡后,坐必南向,岁时伏腊,望南野哭。和“南向”、“望南”一样,“楚舞”、“楚歌”寄托了作者对于故国的怀念。仙客楚歌楚舞,激昂慷慨,他们手中所持的铁如意,将珊瑚树美丽多姿的枝条击得粉碎。如意,是古时的一种观赏器物,一般用竹、铁等制成,长约三尺多,柄端可作指形、芝形等。以如意击珊瑚,借用《世说新语·汰侈》事。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曾用铁如意击碎王恺所藏的珍奇的珊瑚树。这里借用这个典故,切合本事的以铁如意击石,自然浑成,不着迹象。

另外几位仙客的动作更为生动,一人夺过歌舞者手中的如意,加入了歌舞的行列,另一人却以目斜视,从他身边飘然而过。加入队列的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微带醉意,歌舞不停。傞傞,这里是醉舞不停的样子。接着作者的笔锋转向另一个人,用一“独”字,写出了此人的超群脱俗,不同凡响。他像屈原笔下的山鬼一样,“披薜荔兮带女萝”,并以手击节,为歌舞者助兴。至此,诗篇铺叙详赡,层次分明,一幅“月夜歌舞图”已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气氛似乎是欢快的。最后两句却陡然翻转,夜色沉沉,万籁俱寂。“愁修夜而宛转兮”(《楚辞·哀时命》),在这漫漫的黑夜里,何时才能见到希望的曙光,何时才能盼到金色的黎明呢?“宛转”,辗转不能入睡的样子。一句“宛转愁奈何”,突出了作者忧心忡忡,愁肠百结的心境。原来仙客的月下歌舞,不过是长歌当哭,聊以发泄心中的忧愤而已。作者花了那么多的笔墨描绘月下歌舞的情景,实在不是闲笔,而是为篇末的跌宕蓄势。一个反跌,作品便戛然而止,收得突兀,却又耐人寻味,余韵无穷。

明人胡应麟以为:“宋末盛传谢皋羽歌行,虽奇邃精工,备极人力,大抵李长吉锦囊中物耳。”(《诗薮》外编卷六)《宋诗钞》也称“(谢翱)古诗颉颃昌谷”(《谢翱传》)。谢翱的诗,深受李贺一派影响,想象丰富,构思奇特,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从《铁如意》可见其诗风的一斑。李贺的诗歌,本来以意境幽僻、清冷艳丽著称,谢翱的诗,虽也新颖奇险,变幻莫测,然而南宋末年国势的危殆以及元兵南下后国破家亡的惨痛体验,却赋予他的诗歌丰富的历史内容和强烈的时代气息。和李贺诗歌意象的虚幻冷艳相比,谢翱的诗更具现实成分,声情绵邈,音节苍凉悲壮,有强烈的艺术力量。

谢翱与友人登西台以如意击石,声震林木,本为悼念文天祥,为文天祥招魂,而作品却不从正面描写登西台经过,无一字提及文天祥,无一语涉及史实,而是以叙述登台歌舞为主,借助客观景象的细致描绘和气氛的有力渲染,构筑成空灵迷离的意境,因而大大地丰富了诗篇的内涵。元人任士林说:“(谢翱)所作歌诗,其称小,其指大,其辞隐,其义显,有风人之余,类唐人之卓卓者,尤善叙事。”(《松乡集·谢翱传》)这是很有见地的。

伤悼知音的云亡,在中国古典诗歌里是屡见不鲜的。“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礼记·檀弓上》)宿草,隔年的草。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死者的哀悼之情逐渐淡忘,本来是人情之常。然而谢翱登西台恸哭,上距文天祥殉国,已有整整八年之久。“凋悴缘何事,青青忆旧丛。”对倾覆的故国的怀想,对为国捐躯的烈士的悼念之情也与日俱增。“国破山河在”,诗人终其身不能无哭,然一腔热泪无处抛洒,强捺义愤,长歌当哭,作者内心的伤痛是可以想见的。有人将谢翱的西台恸哭,比之于汉高祖时追随田横自杀的五百门客,其实,谢翱忧国忧民的高风峻节,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田横之客所无法比拟的。这也是数百年来谢翱的诗歌一直传诵不衰的重要原因。

(雷履平 赵晓兰)

西台哭所思[1]

谢翱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2]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3]

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4]

〔注〕

[1] 西台:浙江桐庐县富春江岸,有东台、西台,俱传为严光垂钓的钓台。

[2] 吴江:指富春江,三国时属吴地,故称为吴江。

[3] 后土:本指大地,这里是“皇天后土”这一复词的偏举,实指天地而言。

[4] 八哀:即杜甫在夔府所作的《八哀》诗。内容为哀悼张九龄、李光弼、王思礼等八位人物。

诗人谢翱在二十八岁时(1276),元兵攻下临安,俘虏了宋朝皇帝赵。文天祥在福建起兵抗元,诗人追随文天祥,参加了勤王军。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初九日,文天祥在大都就义。谢翱隐居南方,每逢文天祥就义的日子,总要找个秘密的地方来哭祭他。至元二十七年是文天祥就义后的第九个年头,谢翱于这年的十二月初九日傍晚,来到浙江桐庐县富春江的西台,设置文天祥灵主,悄悄哭祭。回到船上时,写下了这首五言律诗。(见谢翱《登西台恸哭记》及黄宗羲所作注释。据《梨洲遗著汇刊》本。)

十二月初九日是文天祥就义的日子,也是年岁将残的日子,诗人登上富春江畔“高数百尺”的西台,冒着被元兵搜捕的风险,哭祭了文天祥。他回想十五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布衣”青年的时候,由于抗元的共同愿望,被文天祥选拔为谘议参军,确可称为“知己”。十五年后的今天来哭祭“知己”,正好是白日落下西台的黄昏时候,心境十分凄凉,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流入了富春江,将会随着钱塘江潮而流入东海,又将随着海潮而返回富春江里,海潮常常要返回来,自己的眼泪也将永无休止地返回来,对民族英雄表示哀悼。

他想象文天祥就义之前,在大都被囚禁了三四年,多次拒绝元朝的诱降,身上穿着宋朝的“故衣”,不肯更换,最后终于碧血染“故衣”而保持了自己的名节,这句是化用《庄子》“苌弘血化为碧”语意。无情的皇天后土,为什么不爱惜这样的人才而让他失败呢?四十二岁的诗人想到自己虽然“未老”,也只能无所作为而隐居山中,像杜甫写《八哀》诗来哀悼张九龄、李光弼等英雄人物一样,写诗来哀悼文天祥了。

全诗只有八句,第一句点出哭祭的日子是“残年”,第二句点出哭祭的时间是傍晚,第三四句写自己泪随潮涌,东流而复返,悲痛之情,回旋往复,不能自已。五六两句哀痛文天祥的牺牲,埋怨天地的无情。七八两句诉说自己只能悄悄地写诗来表示哀痛。整个诗篇都显得平平淡淡,不假雕琢而自然悲痛,但这悲痛是从热血中喷射出来的,因而整个诗篇也是用血写成的。读了此诗,不难想象诗人在荒台之上,“以竹如意击石”招魂,而“竹石俱碎”(《登西台恸哭记》)的情景,多么令人悲怆啊!

(刘知渐 鲜述文)

过杭州故宫二首

谢翱

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黯销魂。

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

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

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

这两首诗是谢翱在南宋亡后凭吊杭州故宫废址时所写,以抒发他的故国之思。

托物寄慨,触景兴悲,是这类诗作常用的手法。如唐李益的《隋宫燕》:“燕语如伤旧国春,宫花一落旋成尘。自从一闭风光后,几度飞来不见人”及崔橹的《华清宫四首》之二:“障掩金鸡蓄祸机,翠环西拂蜀云飞;珠帘一闭朝元阁,不见人归见燕归”,都是借落花、归燕来吊古伤今或哀时悯乱。谢翱这两首诗的第一首与此同一机杼,但作为遗民,对故国宫苑的凭吊,其感情的沉痛、凄楚,则非李益、崔橹可比。一二句写南宋故宫被毁坏后的荒凉景象:昔日有桓桓武士秉钺持戟而守卫的宫阍,如今一片死寂,阒不见人;在曾经是千官鹄立、花迎剑佩的地方,如今但见台荒殿冷,落花满地。通过这寥寥数字的景物描写,仿佛看到诗人吞声潜行、凄凉徘徊的身影,感受到他那浓重的感伤情绪。这两句诗里的“禾黍”、“黯销魂”,都有来历:“禾黍”,有两个出处:一是《诗·王风·黍离》,诗序说,东周的大夫出行至旧都镐京时,看到“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悯)周室之颠覆,徬徨不忍去”,因而作了《黍离》这首诗;一是《史记·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路过殷墟,看见商朝故宫毁坏,“生禾黍”,十分感伤,因作《麦秀》之歌,歌词的第一句就是“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谢翱在篇首着以“禾黍”二字,就是以箕子之吊殷商、周大夫之悯宗周,来暗喻自己对南宋国都沦亡、宫殿荒废的深沉感叹,不但用典贴切,而且一起就点了题;至于当时杭州故宫的废址是否也种上了庄稼,“彼黍离离”、“麦秀渐渐”,却并不是主要的,不必求之过实。“黯销魂”,用了江淹《别赋》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此中亦颇有深意。杜甫在安史之乱长安陷落时,有“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句,但他还抱有“五陵佳气无时无”的信念,坚信长安还能被官军收复。而谢翱的凭吊故宫,却是抱着亡国之恨,是真正的死别吞声之哭。因此,用了《别赋》中“黯然销魂”这一成句,是很痛切的。

接下来两句:“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朝元阁是唐代长安骊山上的阁名,它与华清宫、长生殿都是天宝年间唐玄宗、杨贵妃经常游宴的处所,因此也都是安史之乱后在唐人诗中经常出现的地名。谢翱在这里只是借用来泛指杭州故宫的建筑。另一位南宋遗民林景熙《故宫》诗中有两句:“烟深凝碧树,草没景阳钟。”凝碧池在唐代的东都洛阳,景阳宫则是南朝陈都城金陵的宫名,故章宜竹在注里指出:“先生诗中引用台池宫阙之名,亦不必杭州皆有之,特借以形容故都耳。”这一说明,也适用于谢翱此诗。“不见前头鹦鹉言”,化用唐朱庆馀《宫词》“鹦鹉前头不敢言”句,但意思完全不同:朱诗是描写两位宫女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但看见前头有鹦鹉,怕它学舌,因而不敢言说;而谢翱却是通过燕子归来,连它的伙伴鹦鹉也找不着了,暗示南宋宫廷中从前人来人往,笑语声喧,引得鹦鹉频频学舌,而如今人去殿空,鹦鹉更是无处寻觅了。这是深入一层描写故宫的寥落和寂静。因见归燕而想到不见鹦鹉,这一突发的感想是颇独特的,而又妙在将人的感叹与惆怅借燕发出。比之前人诗中的“燕语如伤旧国春”与“不见人归见燕归”,谢翱的诗句更有思力,具见其诗受孟郊、李贺影响,苦思锤炼的特点。

元兵进入杭州后,南宋故宫许多建筑成为佛寺,而且多为番僧所居。林景熙《故宫》诗中“王气销南渡,僧坊聚北宗”,与汪元量《孤山和李鹤田》诗中“林西楼观青红湿,又逊僧官燕梵王”等句,都反映了这一事实;这里第二首诗所写的也是此事。一二句:“紫云楼阁燕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紫云楼也是唐代长安楼阁名,在曲江畔,故杨玢诗云:“紫云楼下曲江平。”此指杭州故宫中的楼阁。燕,即宴。流霞,指美酒。佛子,菩萨的通称,亦指僧徒。这两句是说过去南宋君臣宴饮过的皇宫楼阁,如今成了番僧供奉菩萨的庙宇。三四句“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进一步用富有象征性的景物来表达无限凄凉的兴亡之感:“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紫云楼上的筵席终于结束了,夕阳下山,花光雾气,也随之消散,被称为万年枝的冬青树上,如今挂满了僧人的袈裟。关于末句的含意,也可能同时隐指南宋少帝赵与全太后北上大都后出家为僧、尼之事。联想到宋徽宗曾以“万年枝上太平雀”为题试画院诸生,南宋宁宗杨皇后《宫词》亦有“秋声轻度万年枝”之句,真是“故国不堪回首”呵!

“南渡君臣轻社稷”,南宋是偏安的政权,主和派意见常占上风,宫中生活暇豫安逸。因此,《过杭州故宫》诗中写到宫中养鹦鹉、“燕流霞”,是含着对南宋君臣苟且偷安、不思恢复,“直把杭州当汴州”的指责与叹惋的。

综观谢翱这两首诗,其特点是沉痛而含蓄。这与《登西台恸哭记》十分相似。尤其是大量融入唐人诗的语词、意境,借唐喻宋,以长安喻杭州,与《登西台恸哭记》中所写“故人唐宰相鲁公”,以颜真卿喻文天祥,是同样的手法。因此,《过杭州故宫》从内容到思想感情,从语言到表现手法,都可以看作是《登西台恸哭记》的伯仲之作,也是南宋遗民诗中重要的篇章。

(王翼奇)

书文山卷后

谢翱

魂飞万里程,天地隔幽明。

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

丹心浑未化,碧血已先成。

无处堪挥泪,吾今变姓名。

这是文天祥就义后不久,谢翱为他的诗文集题写的诗。卷,这里指诗文集。文天祥的集子是他斗争生活的艺术记录,他的后期诗文作品大都写得慷慨悲壮,气势磅礴。谢翱的题诗没有直接评述文天祥的诗文作品,而是抒写情怀,寄托哀思。抒发对为国献身的民族英雄的深切哀悼之情,实际上也就是对他的诗文集作出了历史的公正评价。

起句劈空而来,元世祖至正十九年(1282),文天祥在历尽磨难之后,在大都(今北京)壮烈牺牲。文天祥殉国的不幸消息传来,谢翱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但作者并不简单叙述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而是写自己在噩耗传来后的极度痛苦和迷乱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飞越千山万水,到万里之外的北国去和死者见面。据记载,宋端宗景炎元年(1276),谢翱投文天祥戎幕,次年二月,他们在漳水之滨洒泪而别,从此未能再见。对知友的思念,使谢翱“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而与文天祥临歧执手时的切切话语,也时时萦绕耳际。分别久长,思念深切,因此在乍一听见英雄的死讯后,产生了这样的愿望,看来奇特,其实也是很自然的。“飞”,写出了作者心情的焦灼不安。明知对方已经死去但仍希望见面,这里头有多少痴情,多少渴望!“魂飞万里程”,这是从比悲痛更深的层次落墨的,即所谓“透过一层”的写法。

次句承上而来,却又急转直下。当精魂不辞万里之遥,跋山涉水,到达北国之后,却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在深深的悲哀和失望中,梦魂猛醒过来,原来所知已物化,幽明隔绝,再无相见之时。这是何等痛心的事,对飞越万里的精魂来说,无异于一声晴天霹雳。然而这是严酷的事实。“飞”的急切和“隔”的绝望,在这里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诗人悲不能已,痛哭着迸出了下面两句:“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忠臣死得其所,自己苟且偷生,又有什么意趣?这两句用“死”、“生”二字所组成的奇特对偶句,蕴蓄着极深挚的感情,格外哀切动人。

第三联转向正面写文天祥,进一步抒发哀痛心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表明心迹、充满正气的诗句。如今,耿耿丹心仍在,而英雄却带着未酬的壮志,含恨离开了人世。碧血,用苌弘事。《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唯其丹心未化,愈觉其碧血先成的可悲可叹;唯其碧血先成,愈觉其丹心未化的可歌可泣。这联写文天祥,仍归结于自己的悼念之情,感情郁结而悲壮。

尾联推进一层。痛苦是需要发泄的,尤其是郁结已久之情。然而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竟然没有可以发泄自己感情之处。伤心之泪,未能明流,只得暗吞。懂得了诗人“无处堪挥泪”的难以言说的隐痛,在此后多年中,他浪迹四方,“每至辄感哭”之情,也就可以理解了。末句委婉地表示决心,将埋名隐姓,遁迹山林,决不与统治者合作。语气平和,但忠愤抑郁之气仍勃勃于言意之表。

《书文山卷后》以饱含感情的笔触,抒写深沉的家国兴亡之痛。由闻知死讯、渴求重见到死生相隔、无缘重逢;再由壮志未酬、血沃大地,到无处挥泪,决心归隐,百转千回,从深处着笔,写到至情处,不辨是诗是泪。作者本以工于锤炼著称,这首诗却以白描见长,字字用血泪凝成,读之令人泣下。

(雷履平 赵晓兰)

秋夜词

谢翱

愁生山外山,恨杀树边树。

隔断秋月明,不使共一处。

谢翱生当南宋末年,是一位坚贞不渝的爱国诗人。元兵破宋时,他率乡兵投奔文天祥,任谘议参军。文天祥被元人拘禁后,谢翱隐姓埋名,漫游东南,不时抒发持志不屈、怀恋故国的思想感情,表现出高尚的气节。《秋夜词》就是这种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

“愁生山外山,恨杀树边树”。诗人为了表现胸中郁积多年的“愁”和“恨”,不是采取怒发冲冠式的直接表露,而是借物寓怀,以一种环境衬托的比喻手法,巧妙地利用“山外山”、“树边树”的视觉形象,引发出诗人亲身经历国破家亡的遗恨和愁怨。这里所说的山外之“山”,树边之“树”是指被元军占领的一片混浊世界,乍一瞥见,愁恨之情莫可遏止。这两句诗简洁明快,对仗工整,取景设喻又非常浅近贴切。山、树本可以使人赏心悦目,然而在孤臣遗民眼中,只能勾引起无限的愁和恨。它同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名句相比,虽然不如杜诗之工,但是移情于物,托景寄情,从而抒发强烈思想感情的表现手法,还是颇有特色的。

“隔断秋月明”,紧承前两句,诗人大胆设想,如果眼前的“山”和“树”能够隔断秋月之明,就可以使自己看不见外边的世界。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诗人以此表示与元廷不共戴天的气节。“不使共一处”,这是全诗的结句,以含蓄的手法揭示主题。诗人虽来明言同谁“不共一处”,不过,从诗人所写“无处堪挥泪”(《书文山卷后》),“我愁无地可耕渔”(见《宋遗民录》)等句,则可以清楚地看出,正是灭宋的元代统治者,使诗人陷入“无处”、“无地”的厄运,所以诗人在月色如银的秋夜迸发出的愁恨,不能仅仅看作是个人的恩怨。确切地说,全诗乃是针对元代统治者发出的反抗心声,誓欲隔断明亮的秋月,再不与元代新贵们“共一处”,其态度之坚决,气节之坚贞,给读者以强烈的感受。

这首诗以浅近通俗的语言,生动质朴的比喻,率直地表示亡国之恨,境界很高。元人任士林评谢翱诗曰:“所作歌诗,其称小,其指大,其辞隐,其意显,有风人之余,类唐人之卓卓者。”(《松乡集·谢翱传》)由本篇亦可见诗人风格之一斑。

(张锡厚)

【作者小传】

(1271—1323)即宋恭帝。度宗子。咸淳九年(1273),封嘉国公。次年即位,年四岁。德祐二年(1276),奉表降元,元兵入临安,被执北去,降封瀛国公。后出家为僧。

在燕京作[1]

寄语林和靖,[2]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3]应是不归来。

〔注〕

[1] 原诗见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标题为《宋诗纪事》所加。

[2] 林和靖:北宋诗人,隐居西湖,在孤山种梅甚多。

[3] 黄金台:燕昭王曾筑黄金台以待贤士,遗迹在今天津蓟县,此处代指燕京(即大都)。

赵,是南宋王朝的末代皇帝,四岁时,父亲度宗赵禥死,他继承了帝位,由祖母太皇太后谢氏代管朝政,改元德祐元年(1275)。这时,元兵已经南下,次年二月攻下临安(今浙江杭州),群臣替太皇太后谢氏领衔写了归降表,年幼的皇帝赵当然也投降了。汪元量“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醉歌》)的诗句,就反映了这个事件。

太皇太后谢氏(名道清)、皇太后全氏和皇帝赵号称“三宫”,于德祐二年(1276)三月,被元兵作为俘虏,押送到大都,赵被降为瀛国公。到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又被送到甘州(今甘肃张掖)去学佛,法名合尊,又称为木波讲师。他在大都作“客”十二年,出家时才十八岁。出家前十二个年头,在俘虏生活中长大,从汪元量读书,学会了作诗。这首诗应当是“客”居大都时所作的。(或云此诗系送汪元量南归之作,实误。此从《南村辍耕录》。)

诗意很简单,他不敢明说怀念临安,因为临安是宋朝的故都,一怀念就可能被杀,南唐后主李煜不就是因为写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首《虞美人》词而被宋太宗赵光义毒死么?自己今天的境遇,和三百年前的李煜完全相似,他怎敢怀念临安呢?于是,他想到了西湖孤山的梅花,想到二百年前栽种梅花的林和靖。“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十字,可以解为:问问栽种梅花的主人,我离开临安以后,梅花开过几次了。两者都是无意识的“痴语”,牵扯不到“故国之思”上去,而淡淡的哀愁却从这“痴语”中流露出来。

接着,他写了“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十字,似乎想表明自己是燕昭王黄金台下之“客”,受到了“礼貌的招待”而并非俘虏,不打算回临安去了。事实上是“命中注定”不可能回去了。他不敢像李煜那样,说什么“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致遭杀身之祸,但“应是不归来”的“应是”二字,仍然包含了“无可奈何”的感情。陶宗仪说:“二十字含蓄无限凄戚意思,读之而不兴感者几希。”(《南村辍耕录》)对于感受较深的元代士人来说,这种评论是可以理解的。

(刘知渐 鲜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