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救济民间艺人有感

看见十二月十九日报纸刊载着政府救济民间艺人的消息,感到民间艺人在旧社会中,受尽了生活的痛苦。所谓“既落江湖内,俱是命薄人”,那时真是无限辛酸,一言难尽。解放后,不但政治地位有所提高,生活上也得到了政府不断的照顾,能够饱食暖衣,实在是令人感慨不置的事。岁暮天寒,诗以纪之。

昔年弦板落天涯,浪迹江湖未有家。

两字宫商红粉泪,千秋兴废后庭花。

谓言长夜何由彻,喜看东方出早霞!

九月衣裳劳惠赠,万心齐首望京华。

不辞风雪走他乡,行李萧条鼓一囊。

柳下高歌何满子,市前漫说蔡中郎。

荒村翁妪喜听古,里巷儿童爱作场。

辛苦一年年欲尽,丰仪厚德永难忘!

(一九五六年)

按语: 这是发表在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海《新闻日报》“人民广场”上的两首,是解放后我第一次发表稿件。发表后即引起北京黄炎培先生注意,写一稿寄当时《新闻日报》社长金仲华,我托朋友复印来作为附件,印在一起。我不是借名人自重,沾名人的光。而是从这些诗文,可见当时人们的一些天真想法,绝不会想到后来的各种运动和灾难。我从高中时给报纸杂志写稿,一九四九年后再未写,一停七八年,这是我解放后的第一次发表作品,编入《自话》中,亦可纪念也。解放前旧稿则无处寻觅矣。

附录

有 感

黄炎培

读《新闻日报》小除夕那天邓云乡《闻救济民间艺人有感》两首诗,因他有感,使我有感。记得一九四七年《文汇报》百艺图中发表一图:父女两人,父愁容满面,手扯二胡;女饰须生演唱,地面写“平地大舞台、欢迎点唱”,上边高潮所作一首诗,标题《卖唱》。诗句还能记忆,背录如下:

未必途穷技亦穷,街头合作演从容。

可怜父女飘零苦,不让梅程唱做工。

大众捧时身价起,功夫妙处掌声同。

他年一跃红毹上,得意来从失意中。

当时我读此诗,大大地感动。反动统治下,规规矩矩爱国守法的人民都有饿死的危险。艺人只是中间的一种。到底卖唱者还有仅存的卖唱的生路。此诗末联恰表现出解放为期不远的预见性。和邓云乡诗“谓言长夜何由彻,喜看东方出早霞”一联前后辉映着。

我当时所以感动,因为一九四六年抗日胜利后第二年,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的厌战,定要发动反人民的战争,那时已经开战了。我个人的生活,有必要作有计划的打算。我不够称艺人,但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题是《卖字》。

老来卖字是何因,不讳言贫为疗贫,

早许名山题咏遍,未妨墨海结缘新。

伤廉苟取诚惭愧,食力佣书亦苦辛。

八法成书先笔正,临池白首学为人。

到一九四八年,不得了了。金圆券满天飞,迫不得已,再作一首诗《五斗歌》:

渊明不为五斗折腰去作官,我乃肯为五斗折腰来作书,作官作书曾何殊,但问意义之有无。作官不以福民乃殃民,此是官僚主义的典型。如我作书言言皆己出,读我诗篇,喜怒哀乐情洋溢。读我文章,嬉笑怒骂可愈头风疾。有时写格言,使人资警惕。我今定价一联一幅一扇米五斗,益人身与心。非徒糊我口,还有一言,诸君谅焉,非我高抬身价趋人前,无奈纸币膨胀不值钱。

抱歉得很!解放以来,我参加了政治工作,全心全力地为人民服务,不可能再为人们写这一类字了。只回忆到“长夜”的可怕,愈觉“早霞”的可爱。人民政府一面逐步解决人民生活问题,一面鼓励大家学习。从艺人们说来,在生活问题以外,还欢迎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全国艺人一齐站起来了。我相信他们还会从学习中间,体会到马列主义社会发展基本规律的普遍真理,体会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伟大和正确。艺人们一定会认识到艺术世界是唯物的。它的历史在不断地进步,在循环上升,是辩证的。从艺术的作用说来,应该承认艺人同样有责任为人民服务。服务的对象是什么?是广大的人民群众。他们的活动方向指着哪里?和全国人民同样是指着光明幸福的社会主义大道。

赋得“万里长江第一桥”

报纸报道武汉长江大桥喜讯,标题曰:“万里长江第一桥。”语颇雄壮。因用之补缀四绝句,祝长江大桥合龙之喜。

五月山河无限娇,红旗如海卷春潮。

合龙喜报传三镇,“万里长江第一桥”。

汉镇龟山相望遥,千秋常恨水迢迢。

于今天堑通途见,“万里长江第一桥”。

绿到鹦洲春意饶,楚天好雨暮潇潇。

烟波指处疑山岳,“万里长江第一桥”。

百丈彩虹接九霄,移山倒海志今朝。

梦回神女惊初见,“万里长江第一桥”。

(一九五七年)

雨后中山公园看芍药

西园端的绝尘埃,十色鲜花次第开。

但使春风能化雨,人间何处不蓬莱。

一片红云入眼新,对花应念灌园人。

施肥刈草萦辛苦,赢得乾坤四季春。

名花曾入白公诗,雨后来看嫩若脂。

应是艳阳天气好,芳心自喜得良时。

风风雨雨送春归,又是分秧四月时。

对此一畦红芍药,凭栏怎得不题诗。

(一九五七年)

江湾杂事诗

今年四月,随诸同志赴江湾胜利生产队参加劳动锻炼。江湾昔于一·二八、八一三两战役中,备受灾难。解放后,党领导人民,发展生产,十年以来,讴歌满野。劳动之余,感受颇深,偶得断句,补缀成篇。谨献“七一”,用表微忱!

江湾感赋

见说江湾镇,昔年是战场。

戎楼犹在望,烽火未全忘。 (1)

幸福东风送,和平颂太阳。

十春阡陌上,岁岁菜花黄!

注:

(1) 田中犹有破旧碉堡。劳动中,老年农民常讲说一·二八时灾难情况。

赠居停刘老伯

居停刘伯伯,已过古稀年。 (1)

两鬓虽华白,双肩老益坚。

轻挑春韭担,惯弄 泥船。

愧我晚生辈,坌田落后边。

注:

(1) 居停主人老农民刘松盛同志,今年已七十三岁。

颂园田化

大地园田化,绘成绵绣图。

河流垂直线,畦界等边区。

引水来堤上,输肥到曲隅。 (1)

减轻劳动力,乌拉好功夫!

注:

(1) 田中新开沟渠甚多,以利灌溉。并作流粪地垅,水粪可直接流至畦边,不必再用桶挑,劳动力大为减轻。

塘边即兴

朝朝陌上去,喜傍野塘行。

风静波浮絮,水清鱼弄苹。

高枝笼日影,密叶出莺声。

东壁小儿女,相逢笑语迎。

所 居

村居堪说处,一水绕门前。

风定波回碧,潮平月转圆。

扳鱼新雨后,洗物乍晴天。

桥影夕阳外,咿呀出粪船。

(一九五九年)

长兴岛围垦杂咏

今春曾随单位中同志赴长兴岛参加围垦劳动。生活愉快,兴会偏多,锻炼之余,并携归小诗数首。时光荏苒,三秋又届,不只春日垦植者已籽实垂垂;而第二期围垦工程复将开始,三军亦已开赴现场矣。放眼风物,情不能已;捡点旧句,补缀新篇,成长兴岛围垦杂咏四律。

荒沙沉睡阅千秋,历尽波涛始出头。

阡陌居然成乐国,风光仿佛小瀛洲。

沧桑变幻岂天定,朝夕经营在我谋。

一担新泥千担粟,会看稻谷满田畴。

青春莫放去堂堂,应惜流光日正长。

趁水船轻帆列队,出工人早雁成行。

已同潮汛争分秒,定教荒滩献食粮。

弹指重阳佳节到,银镰挥处战秋霜。 (1)

注:

(1) 围垦现场,在岛东南角,遥对吴淞口,日夜出海船舶,风帆历历可数。

家家门户向阳开,门外潮头去复来。

举网得鱼皆一尺,持鞭赶鸭日千回。

红菱碧稻寻常物,紫药黄花随意栽。

自是江村闲人少,声声布谷漫相催。 (1)

注:

(1) 岛上人家,屋皆南向,且屋角篱边,均有扶疏花木,实饶画意。鱼、鸭更为岛上特产,闻名沪上。

已完春垦更秋屯,又驻三军黄叶村。

芦白萧疏成晚色,蓼红招展对朝暾。

飘扬士气随云意,浩荡歌声逐浪奔。

民食为天须大办,高瞻远瞩感深恩!

(一九六二年)

陶然曲

陶然亭,原为慈悲庵。清康熙三十四年工部郎中江藻于内建亭,题曰“陶然”,又名“江亭”。附近更有香冢、窑台诸古迹。解放前荒凉不堪,亭外积水成潭,义冢垒垒,俗名“南下洼子”。解放后,掘池堆山,辟为公园,附近窑台、抱冰堂诸古迹亦均包括在内。一九五四年更将原中南海绘云楼、长安街牌楼迁建园中,与陶然亭相辉映。今夏返京,趁便游览。见花草树木,葳蕤成荫,十年经营,规模大具,远人归来,恍如刘阮重到天台矣。抚今感昔,情不能已,爰书俚句以颂之:

陶然亭畔水粼粼,一派湖光入目新。

艇子二三闲荡桨,儿童四五漫垂纶。

水中阁影云间树,风送箫管来何处? (1)

恍如刘阮返天台,游子归来迷道路。

昔时我亦过城南,古寺颓垣对夕岚。

断碣迷离萦蔓草,香冢冷落照寒潭。 (2)

寒潭尽是饥民色,芦荻哭声萧萧咽。

多少新坟聚下洼,几家骨肉填沟壑。

龙钟野老望西山,荷戟男儿何日还? (3)

腊鼓声中迎壮士,春风忽报出秦关。 (4)

秧歌鼓吹万民醉,花满燕台酒满肆。

红旗旭日照春明,更见江亭翻天地。

经营自不让云林,水复山重见匠心。

三月春花堪作锦,十年树木尽成荫。

风流未遍还妆点,凤阁移来小金匾。 (5)

曲槛回廊柳参差,雕梁画栋云舒卷。

抱冰堂前好个秋,揽衣更上绘云楼。

窑台仿佛瀛台景,人在将军画里游。 (6)

凭栏谁不叹观止,百万人家丛树里。

东南金阕入苍穹,西北高楼连云起。 (7)

神州换尽旧人间,岂独城南一陶然。

放眼几多今昔感,微忱谨掬写心篇!

注:

(1) 抱冰堂经常举行小演唱。

(2) 陶然亭外一荒坟,碣曰“香冢”。并有碑辞“浩浩愁”等语,迷离难解。

(3) 陶然亭可远眺西山,日寇统治时,西山中有我军游击队。白石老人当时有《陶然亭望西山》句云:“西山犹在不须愁,仍有太平时候。”

(4) 北京解放正逢旧历腊月底。

(5) 移建绘云楼,仍保留旧日金字小匾。

(6) 瀛台在中南海。陶然亭原少华丽建筑,移来绘云楼,生色不少,辋川图变为大李将军金碧山水矣。

(7) “金阕”指天坛祈年殿。

(一九六四年)

后陶然曲

十六年前,曾有陶然曲之作,今夏返京,又至陶然,见新增水榭、凉亭,位置得宜,云绘楼亦彩绘一新,花葱柳茂,较之旧时,又是一番景象矣。唯慈悲庵尚未开放,再园路中移建之牌楼,则不知去向,至感奇怪。后于云绘楼小坐,听园中老工人闲谈,始知当初移建牌楼云绘楼等,均系周总理指示,意在保存精美建筑,点缀陶然风景。而一九七一年秋,江青忽窜来园中,叫嚣牌楼为封建社会之遗物,一语之后,三日内便即拆毁夷平矣。当时目睹者亦不明其用心何在。粉碎“四人邦”后,始知其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也。闻之不胜感愤,因再赋俚辞,用赋陶然之新风,复歌大治之成效,缅怀总理之丰功,兼作讨迎之檄文,援再赋赤壁之例,为后陶然曲云尔。

昔时我写陶然曲,十六年间如电促。

前度刘郎今又来,一泓秋水照人绿。

水边杨柳万千条,柳外楼台隐画桥。

游客踏歌桥上过,游艇鱼贯柳阴摇。

踏歌弄桨皆年少,湖上桥头传嘻笑。

顾我华颠难入流,林间漫步藓苔道。

步苔缓缓入幽深,欲问江亭何处寻?

绰楔更如黄鹤去,古槐空自有清阴。

留连不尽路西转,丹彩忽然迎面展。 (1)

无恙别来云绘楼,新装明艳开青眼。

登临又喜入廊间,坐爱粼粼水映天。

绮妮清幽看不足,宣南风月属陶然。

坐间亦有二三老,闲话沧桑今日好,

一老何其情激昂,辞锋转作詈群小。

谓言诸紫乱朱时,胜地亦曾罹劫危。 (2)

怒马骄车蓦地入,花愁柳悸鸟惊号。 (3)

园中执事皆回避,拔扈飞扬疑驻跸。

何事华坊触逆鳞,无端一怒令焚弃。 (4)

火攻斧凿毁其基,栋折榱崩片刻摧。

见者心酸闻者奇,逆施倒行意难猜?

浮云蔽日岂能久,一扫阴霾山竞秀。

真象于今得大白,华坊原使牝鸡妒。

华坊原在长安街,大道展时待安排。

大匠公输具巧思,巍然移向园中来。

移来原是周公意,关注元元游息事。

园得装点物得完,两全其美风华备。

凶焰嫉物实妒人,顿教雕棵委作尘。

罄竹书来非一罪,片简亦足记其因。

我闻斯语深感慨,坐对湖山思遗爱。

前辈仪型万古垂,云山虽藐高风在。

云绘楼外碧潭清,曾照将军垂钓纶。

乐与民同留德泽,无言桃李蹊自成。

于今亿众仰山岳,整顿乾坤山水乐。

万象齐蒙雨露滋,陶然又见新颜色。

新风吹遍绿杨堤,水榭凉亭位置齐。

不觉坐来花影乱,归途已是夕阳西。

归来咏兴欲赢斛,再为陶然歌一曲。

斯曲岂惟赋一园,遍歌大治新风物。

注:

(1) 绰楔即牌楼,时见牌楼不知何处去矣,而云绘楼已油饰一新。

(2) “四害”横行时,陶然亭古迹如辽代经幢、壁间石刻、香冢碑碣、门前牌匾等均被破坏一空。

(3) 一九七一年九月末,江青忽窜来园中。未来之先,先几度派遣喽啰来园勒令布置行馆、借地毯、借沙发等高贵家具,阿谀之徒,唯恐趋附不及。来时园中一切人等,均集中抱冰堂学习,以示回避。

(4) 江青行经牌楼下时,怒道“这都是封建阶级压迫劳动人民的东西”。阿谀之徒,如闻“圣旨”,当即令人日夜开工,将牌楼水泥底座凿开,用汽割将其中钢筋烧断,偌大牌楼毁于一旦矣。

屋漏口占

辛酉夏回京师,屋漏以面盆承之,听来大似鼓板声,倚枕口占。

屋漏翻疑鼓板声,中宵倚枕总关情。

宣南未醒书生梦,蓟北曾弹玉女筝。

送夏金风期雨后,迎凉天气待新晴。

少陵广厦原奢话,陋巷箪瓢未可轻。

潭柘寺银杏树

潭柘寺银杏,乃辽代旧物,树龄已千年,乾隆封为帝王树。

春明多乔木,别来更余几。

爱此银杏好,森森潭柘寺。

主干过十围,荪枝参天势。

郁郁复悠悠,千年多生意。

密叶绿入云,覆荫凉如水。

游人围树看,婆娑叹观止。

殿宇数改移,金身几毁弃。

独尔幸长久,青山共旖旎。

帝王真浪言,裕陵风雨里。

何处问菩提,达摩西来意?

不如赤脚汉,荷锸勤农事。

锄罢饱黄粱,坦腹瓜架底。

抚树感慨多,放眼九峰翠。

安得重阳后,再来看红紫。

里仁街家居早秋

炎暑几日蒸,一雨新凉乍。

劳人时梦远,听雨宣南夜。

朝来天似洗,清芬盈庭厦。

隔帘两三花,牵牛娇如画。

散策陋巷行,幽思大可话。

街槐花犹香,墙枣已盈挂。

居近南西门,胜地人曾写。

古寺龙爪槐,酒家余芬舍。

稍远枣花寺,千年过车马。

俯仰迹皆陈,于今知者寡。

东市起高楼,西巷余断瓦。

倚杖立苍茫,街景亦潇洒。

顾盼感流光,蝉鸣又一夏。

安得逢耦叟,相与说禾稼。

秋日小诗

秋心何处问?云意自飞扬。

变幻成山色,苍茫似故乡。

昨犹余暑热,今已散微凉。

倚槛聊闲望,砚田不可荒。

秋日过法源寺

杖策横街行,秋风问古寺。

老槐暮蝉声,红墙斜照里。

地僻车尘少,游者二三子。

入门禅院静,廊深帘垂地。

唐碑喜尚存,丁香多新艺。

法相更谁知,贝叶从头理。

宣南梵刹多,问讯皆毁弃。

此独见重光,历劫原非易。

佛言四大空,着甚悲和喜。

闲看天际云,淡若银河水。

惟念素心人,夜吟留故事。

吹笛到天明,高情今无比。

更有毗陵客,上溯乾嘉际。

寂寞两当轩,诗魂长已矣。

秋日吴门访西野翁归后又寄诗

为忆西野翁,又过吴门市。

轻车发沪滨,晓雾披霞绮。

拂拂好风吹,辘辘车忽止。

塔影欣遥瞻,下车寻旧址。

老槐转苍色,小桥沈寒水。

叩关静无声,日影渐移晷。

独立秋叶中,幽人宜小俟。

向午世兄归,邀我高斋里。

粉壁映明窗,雅洁真可喜。

园蔬数品陈,列案皆甘旨。

饱饭便挥毫,涂鸦满六纸。

劣札无古法,何以答高士?

归后复相思,赋诗情未已。

殷勤作素书,珍重托双鲤。

题赠《北方论丛》五周年

黑水白山地,人文荟萃邦。

柳边思旧迹,花发诵新章。

裁冰欣觅句,啮雪可为粮。

得失丹心在,风流万古长。

壬戌除夕抒怀

客窗无那岁阑时,检点残书抓鬓丝。

舌在齿亡知况味,心劳力拙费言辞。

街头散策偶寻句,灯下怀人起远思。

今日登楼谁作赋,微吟我爱采薇诗。

《诗经·小雅》“采薇”云:“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予去岁新正,回京小住,今年无公干,上海过年。虽南中侨寓已三十载,仍难免羁客岁暮之感也。

含辛茹苦应皆醇,倾盖何辞酒入唇。

江上浮云原过客,天涯芳草好为邻。

少陵茅屋经秋雨,彭泽吾庐远市尘。

风月年来欣淑景,裁诗此夜一灯亲。

种得水仙已欲葩,今年乐岁最堪夸。

故人早订寻梅约,颜色先临处士家。

厨下鸡豚宜小酌,案头鱼雁到天涯。

诗函均当宜春帖,元日书红笔有花。

世路坎坷悔已迟,小楼颓影照寒帏。

梦残华胥空余稿,误尽浮生岂是诗?

味蔗回甘思妩媚,牵藤补漏记参差。

儿时厂肆犹能说,买得风车当鼓吹。

恶梦争如好梦何?京华景物记蹉跎。

岁时俚俗迎神酒,腊月人家送灶歌。

入座投卢呼采采,堆盘欢笑吃饽饽。

胜游排日桩桩定,燕九春风驴背多。

依槛看雪怜日晡,晚晴明媚映霜须。

读诗格调堪泥首,论世深沉感切肤。

雁字来时七九去,斗杓转处万家舒。

春盘自应频飞盏,容得高汤数酒徒。

梁门立雪几人在?此夜我思瓜蒂庵。

度岁南来欣策杖,访书北去已鸾骖。

南明史籍早传世,两汉图文老复耽。

想象吴门遗墨好,风仪谁不忆清谈。

小儒何敢论机枢,闻笛时思旧酒垆。

师友情兼浑似昨,江山无恙景何殊。

暮年辞赋非关遇,除夜诗怀莫厌粗。

最爱沤翁世味句,斯文始信德非孤。

后三首和复旦吴剑岚教授,号沤翁,原唱附后。

附录

壬戌岁暮书怀,录邓云乡老长兄并柬西野先生郢正

世味难同酒味醇,几番坐次怕沾唇。

千林脱尽余残叶,蘖树犹存托比邻。

独立市梢看村社,姑从宅畔仰车尘。

年来忧国堪愁绝,鸥鹭无心分外亲。

睡起迷茫日已晡,慢言霜鬓雪铺须。

从来无地埋忧愤,毕竟劳生痛剥肤。

事业恰如春草阔,山河安得夏霖苏。

凭君莫问闲车马,醵醁还须慎酒徒。

独拥寒炉夜漏迟,黯窗风劲透帘帏。

宵深霜重疑残月,独跋茶清似有诗。

小市浊醪人突兀,孤云社树影参差。

相逢野叟欣相慰,苍陌春风次第吹。

故交久已失绳枢,怕过黄公旧酒垆。

万事青山春树缈,一年光景鬓丝殊。

床头匣剑光微敛,眼底搀枪熖正粗。

今夜举杯生耳热,莫教初断梦痕孤。

破担老沤壬戌除夕前一日

奉蘧常夫子命为拟书法四绝句

经师原自是人师 (1) ,又作书师白发时。

正笔正心同此意,群贤莫笑老夫痴。

鹤须垂露八分书,篆隶同参理不殊。

章草溯源先两晋,晴窗依样画葫芦。

书境通时世路通,如何青鬓忽成翁?

一从先哲平章后,八法年时入化工。

草隶使转事非难,依类排衙仔细看。

运腕浑如春试马,和风暖日入毫端。

注:

(1) 蘧丈云:当年蔡元培先生为其写荐函,有“经师人师,当重用之”之誉。

春日与从周教授访龙华寺和喻蘅兄诗

又见名蓝七宝妆,赤乌旧事早荒唐。

泥沙劫历恒河数,风月人传顾曲郎。

处士诗情已吊古,梓人规矩更筹方。

痴顽不识诸空相,思趁春晴学树桑。

未必闻钟皆饭后,偶然托钵到禅堂。

随缘饱啖黄花菜,入座时看碧眼郎。

佞佛争如礼佛好,出家原比在家忙。

芸芸我亦众生相,好被弥陀笑一场。

吴门挂单竹枝词

蓟树秋风起远思,京华小客计归期。

挂单又过金阊道,不唱莲花唱竹枝。

行脚僧小住曰“挂单”,余自京师回沪,吴下小住,亦颇似之。

喜傍名园小店开,家常风味拟春台。

京师市肆喧阗甚,欲问鱼羹吴下来。

京师酒肆拥挤过甚,苏州园林路有一饭店,家常风味,颇精洁,烧头尾一品,足以佐餐果腹矣。

云鬓簪花花布巾,布裙稳称小腰身。

阊门一副红菱担,疑是鸱夷船上人。

苏州市郊农家青年妇女,仍多梳红头绳髻、银簪,自印花布巾包头,蓝布裙,挑担入城卖菱藕鱼虾之属。袅娜多姿,极为美丽。保持吴娃越女之风采,诚不负山水之秀色也。

相逢何必问侬家,且约明朝来吃茶。

处处瀹茗皆绝好,秋花更爱紫薇花。

苏州园林处处均有茶室,且座位多,取费低廉,红茶绿茶随意。与友人至虎丘吃茶闲谈,看秋阳中紫薇盛开,意兴绝佳。

寒山古寺喜重光,欲问钟声事已荒。

一水静随塘路转,枫桥非复旧沧浪。

寒山寺已修缮一新,惟铁铃关外枫桥下之河水已污浊不堪。昔人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其水污浊,上浮土黄色之泡沫,恐濯足亦不堪矣。

吴门之春吟草

一浣尘襟绿野开,年年几度畅诗怀。

轻车惯爱江南路,花约酒盟趁兴来。

久住上海,尘嚣困人,一上火车,开出市郊,望见窗外绿野,便觉心旷神怡。苏州王西野、陆天诸老友,客腊即有邓尉看梅之约,因于惊蛰后五日,买车赴苏。

风流毕竟俞夫子,小额新题环秀庄。

山石金阊留胜迹,一番妆点墨花香。

下车即同王西野兄往刺绣研究所访所长徐绍青兄。参观新修之环秀山庄、王鏊祠堂等古迹。俞平伯老师前年所题之“环秀山庄”匾已制好,挂在门前。匾黄杨木所制,字法龙藏寺,苍劲而拙,极为高古。按环秀山庄山石,据传为乾隆时堆石名家戈裕良所作。小而精,现保存完好,小假山推为吴下第一。

垒石周环见匠心,绮窗小院自深深。

芭蕉种罢还栽竹,夜雨敲诗仔细吟。

徐绍青兄以画家、刺绣专家领导苏州刺绣研究所,辛苦经营,不遗余力,其所经营增建之绣品展览楼,在假山西,完全江南园林式建筑。由建造纽约明轩之工匠承建,楼梯均藏山石中。堆石极佳,近年少见。

小园老树紫薇花,几度春风烂若霞。

“诸子”“群经”门第在,儒林雅望重俞家。

马医科巷曲园,春在堂、乐知堂两厅已修缮一新,据云“春在堂”、“德清俞太史著书之庐”等匾额,亦将重制悬挂。后面园林部分,亦将考虑重新恢复。旧存花木,尚有一株一百五十余年之老紫薇花,生机仍旺,花时烂若锦绣也。叶老圣陶极关心曲园修复事,几次建议有关领导,谓“曲园不能无园”。因其不只关系苏州园林风景。且关系保存近代学人之古迹,与学术之影响亦甚重要。

吴下文华百代馨,美人名士尽秋萤。

春风闲过钮家巷,又见前朝纱帽厅。

苏州是出状元的地方,旧时状元府大多已荒废。近代名状元洪钧故第已改工厂。参观钮家巷乾隆五十八年状元潘世恩故居,宅中“纱帽厅”正在重修,建筑十分特殊、精美。

虾肉馄饨共小笼,欢欣座上一时同。

莫嗔入肆喧阗甚,我爱吴中市井风。

玄妙观小肆吃虾肉馄饨极佳。余三十余年前,初到苏州,即爱到玄妙观黄天源、观振兴等肆中吃苏式面点,虽然拥挤,但有地方风土情趣,十分可爱。

树树寒香发满枝,我如行脚未来迟。

春情万斛闲斟酌,又被梅花笑我诗。

驱车去邓尉山看梅,香雪海花开正盛,司徒庙前车水马龙,有人满之患,游怀极畅,惜无好诗以纪之也。

一曲天池万古清,浮云来去岁时情。

临流几个吴宫女,留得芳容雁亦惊。

为避开香雪海拥挤的看花人,友人等便驱车去天池石屋古寺游览。天地造化,处处均有奇观,天池在石屋山上,乱石中凿为方池,一泓清泉,万古不息,正所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也。

石屋残存断首佛,袈裟法相渺山河。

摩崖犹识根源老,吴下留题胜迹多。

石屋佛殿之石佛头,均已不见矣。有石刻联语云:“生生菩萨家,世世常出家;心不忘般若,身不离袈裟。”惜乎“身不离袈裟”,而头已离身矣。寺外有李根源先生摩崖题壁,极为苍劲。

龙碑断帽谁家墓,石马残躯存旧型。

未必荒烟知姓字,春山一望数峰青。

石屋古寺山路中,有断碑、残缺石人、石马,规模犹在,惜同行友人中均不知为谁氏墓地。惟见周环春山回青,十分可爱。

十 一

扣关萍水班荆坐,叨扰僧家一碗茶。

喜得甘泉清且洌,何时再看牡丹花。

石屋古寺中吃天池水泡茶,极为清洌。庙后老牡丹一丛,已发芽,想象其花时,心甚恋之。

十 二

新屋人家乱石墙,柴门黄犬野梅香。

结庐我欲毗邻住,错惹痴情认故乡。

一路之上,山村人家,均建新屋,乱石砌为虎皮墙,野梅乱发,小犬时出道间,极似吾乡景物,不觉神为之移矣。

八三年南京红会杂诗

迎到阳春送过秋,又来白下说红楼。

龙蟠里外清凉寺,记得词人未白头。

石头城说石头记,红叶路寻红叶诗。

抚罢残碑增感慨,风光可许立移时。

喜逢侉饼出炉香,佳味常夸记药堂。

落拓秦淮休笑我,欲向居人乞醯姜。

尚衣故事栋亭诗,二百余年想像之。

今向西园寻旧址,大观轩槛认依稀。

一曲红楼动莫愁,纻罗女儿好歌喉。

怡红公子正年少,雏凤轻圆老风柔。

小肆留香吃小笼,欢情尽在笑谈中。

姑娘雅意远人重,二两尘缘感小东。

轻车一望大江流,九派风帆孰与俦?

今日最高桥上过,红楼说罢上扬州。

我梦扬州三十年,扬州见我亦堪怜。

故将老绿笼衰柳,迎我红枫黄叶天。

芜城一赋千秋在,白石渔洋似费词。

剩有绿杨诗句好,后人指点细寻思。

临流最爱小河房,古渡苔痕记画舫。

疑乃不闻人笑渡,至今留得柳丝长。

江南名都秋未残,竹西佳处一凭栏。

个园山子好题句,大似词人暂解鞍。

几许闲情问丽华,鸡鸣寺畔有人家。

徘徊古井一凭吊,又见秋阳照菊花。

乙丑元旦书红二律

书红乙丑喜迎牛,皮骨犹存几点油。

美食常思芳草地,甘泉偶记二锅头。

鞭春故事传今古,栏圈曩时梦自由。

闲看好风吹户牖,曲肱吾亦爱吾楼。

牛棚住罢又逢牛,积习难除爱打油。

吃草争能都产乳,衅钟还可把神酬。

牺牲本是人间物,鸡犬从无天上俦。

阡陌回青春讯作,犁轻泥湿乐悠悠。

《乙丑元旦书红二律》写好后,抄呈平伯老师,老师来信云:“并得读牛年二律均甚佳妙,非泛泛打油,清兴不浅。自宜刊诸日报,俾众同赏。”后在《新民晚报》“夜光怀”上刊出。

恭贺俞平伯师

恭贺俞师平伯先生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会召开,并祝八秩晋八华诞大庆。

诗礼本家风,红楼乃余事。

上寿祝期颐,澹泊明吾志。

京华有一老,婆娑人间世。

居近钓鱼台,门外多车骑。

小楼乐自然,高咏多情思。

昔年树桃李,济济称多士。

冉冉阅岁华,谆谆谈六艺。

天乐人亦乐,梦梦谁复记。

寄重梅仁丈

重梅仁丈赐诗,久未奉和,遑遑不安,忽于电视老年书法盛会中见夫子杖履康泰,因呈俚句。

秋窗风雨夕,四十贤人来。

我爱萧夫子,吟诗佐酒杯。

银屏如侍座,光彩容颜开。

好景知康健,奉翁黄菊醅。

梓翁修豫园东园成为一放歌

与可画竹有成竹,梓翁造园解说园。

画意诗情皆俗韵,禅机哲理喜忘言。

袖里乾坤壶中密,叠石引泉皆六艺。

冶园亦以造他师,咫尺山水在得势。

海上旧家少园亭,秦史兵燹几度经。

留得楼台余隙地,指点老树说前明。

喜得白头人犹在,遂使名园容貌改。

舒展回环画中行,顿忘市上人如海。

春申人海蜂排衙,叠屋重床百万家。

蒸湿局促难呼吸,到此或可醉流霞。

少陵高歌哀茅屋,劫火焚余鬼狂哭。

为园续命岂无因,破立遁回几往复。

我为斯园一放歌,更为斯人太息多。

太息放歌同一慨,惟祝康强老婆娑!

水仙花开

丁卯小年夜自京返沪,携归新刊拙著《红楼风俗谭》样书,入室见友人为莳之水仙着花数枝,因得二律,答谢海内外友好,兼祝岁朝。

灾梨祸枣得新刊,一卷归来岁又阑。

谋及稻粱原拙计,耕耘笔砚亦辛酸。

登龙驭气惭无术,献赋抡元事更难。

梦里红楼千劫过,蜗居还自抱毡寒。

京国归来浑似客,春明回首客中家。

斯人南北东西住,世味酸甜苦辣麻。

腊鼓催年除日酒,寒影照窗水仙花。

天涯自是友情重,拱手江乡祝岁华。

移居杂诗

岂类并州客,更渡桑干水。

河间三十载,又迁延吉里。

旧林似可恋,依依情未已。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自喜。

贾岛诗云:“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予自离京华后,久无故乡之思,来沪卜居于浦西河间路已三十余载矣。十一月底迁居延吉四村六十八号。而家人小辈对旧居仍有依恋之情,直视作故乡矣。此亦我国传统安土重迁,热爱家邦之感情自然流露。

今作广厦居,昔为牧猪地。

少陵留好句,寒士情欢喜。

难得太守贤,百废兴次第。

犹有杞人忧,米珠与薪桂。

新居在营口路东侧。忆约三十年前,所在单位养猪场即在此路之北。予曾于其役,每经过之。今则建为居民小区,广厦连云矣。江泽民书记任市长时,曾来视察。上海暨中央电视台均曾广播,因思从古至今,地方官不知多少万千?而能为百姓做好事,如李冰都江堰,白居易白堤,苏轼苏堤,遗爱于人间者,实在太少。现在提倡办实事,受惠者渐多。惟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影响实大。难免杞人之忧耳。

借车载家具,破书真不少。

亡者忆良朋,聚者皆友好。

欲弃又拾回,片纸亦堪宝。

同是秦火余,梦魂入怀抱。

前人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诗颇有名,但非好诗。余则每爱吟司空图“得剑乍如添健仆,忘书久似忆良朋”句。上句则敬谢不敏,下句则深有感受。自“七七事变”,乱离以来。几经播迁,家中图书,丧失殆尽。卅余年前客居上海斗室,所余者,断简残编而已。“文革”初抄家者七次查抄,具捆载而去。余每忆李易安《金石录后序》语:“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感慨系之。拨乱反正之后,少数发还,大多散失。十年来又经不断购买及海内外师友赠送。新旧书亦有两千余册分装六个架柜。搬家时,承小友李青帮助,代为借车运送。书与人俱是秦火之余。殊感明时之惠矣。

旅食等浮萍,迁居大不易。

诸务实纷繁,求人耻献媚。

世态感炎凉,车稀少入市。

地僻音问难,安得彩凤翼。

搬家之事,实在困难多端。分配房屋,收拾装修,户口关系,粮油关系,自来水、煤气、电话迁移。无一不要多次奔跑,求人帮助。遇到态度和善的,还好办事,自应深深感谢。遇到难说话的,则困难重重矣。无权无势又少关系,搬了一趟家深尝当今办事之困难,世态炎凉之况味。实在说不胜说,只能尽在不言中矣。

延吉新居杂诗

草茉莉

结庐远市 ,在城如在野。

种得草茉莉,幽香度长夏。

绿意亦堪怜,何必问真假。

只是畏骄阳,一晒头垂下。

载波电话

家中有电话,病弱似吾妻。

铃响听无声,知其力不支。

最愁风雨夕,强波每来欺。

何时大康复,相对一展眉。

寄狮城海外庐主潘虚之翁

翁有海外庐,我只云在室。

远道问平安,托庇庆延吉。

依槛望浮云,高吟仰诗笔。

李杜古香存,骚音参细律。

乘公车入市

为家欣有车,最怕偶然坏。

排队等座位,原意图其快。

半途废路中,换乘愁年迈。

世事浑如此,说怪亦不怪。

报 纸

眼前一张报,广告整半篇。

大片长文后,几块豆腐干。

想寻可读处,仔细从头翻。

惜哉少珍闻,随手放一边。

颖南兄赠《玄隐庐印存》

风义重世间,谁思玄隐庐。

印存与诗集,珍重故人书。

序跋记因果,梨枣托陶朱。

昔贤遗稿多,可惜饱蠹鱼。

秋雨后看云

突然秋老虎,大热畏祝融。

三日幸转凉,连宵雨挟风。

游子意徘徊,岁月太匆匆。

雨余云犹重,如住万山中。

题钵水《小品妙选》

诗书画三绝,吾爱钵水翁。

小品记妙选,大乘笑鸡虫。

柳边留旧梦,雪虐与悲风。

卯饮不可少,终日醉颜红。

豫园雅集周年诗话

去年五月八日豫园雅集,一祝豫园东园工程竣工;二祝陈从周教授古稀初度;三祝新加坡周颖南先生花甲初周。光阴荏苒,瞬已一年。适颖南兄又率团来中国考察,先到北京,再来上海,因先期函约,再在豫园作去岁雅集周年之庆。时间订于四月三十日。以公历计之,一周年欠八天;以农历计之,一周年过二日。惟今年规模较小,沪上友人只二席,另二席为新加坡代表团客人。余去岁有《金缕曲》二章纪事,今日抚今感昔,又成四律。略加注释,说明情况,以“诗话”名之。

豫园雅集已经年,又坐春风列散仙。

海客蓬瀛思故国,梓翁斤斧役南天。

莫辞酒价黄金贵,且喜花时白发颠。 (1)

话旧怕闻侯景乱,举杯惟乞太平钱。 (2)

注:

(1) 去年酒席三百元,今年五百元,已涨一大截。且沾染时下“斩”风,乱开花账,酒全是颖南兄带来的,只喝了几瓶饮料,账单却开了二千三百七十七元多。嘉宾前未便罗唆,只好照付。所喜者,与会诸老:八十以上者俞老振飞、顾老起潜、谢公稚柳、苏老渊雷,其他七十以上、六十以上诸公,均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亦时代之盛事也。

(2) 话到时事,均忧变乱。梁武帝时,侯景打到建康台城,乱了七八个月,把梁朝四十来年经营的经济文化,几乎弄个精光。“乞得一文太平钱”,黄山谷跋中语。

宝马轻裘古人豪,阮囊此日叹吾曹。

诗穷而后真堪噱,贫幸能安兴尚高。

世态犹存三益乐,名园真遇九方皋。 (1)

可怜消息难传递,苦费周章叹二毛。 (2)

注:

(1) “三益”用《论语》:“益者三友”典。正好对下联。“九方皋”指从周教授。

(2) 颖南兄二十六日到北京,住奥林匹克酒店。无法与之联系。二十九日晚到沪,住华亭宾馆。三十日只在沪一天,五月一日早六时去杭州。我新搬家住延吉四村。三十日下午雅集,东北、西南,虽同在上海,实在无法联系。我搬家后报请原住所电话移机,因无线改办载波,一月二十日已交了钱,拿到新号,而到现在三个多月,仍未装机,市内及过沪朋友,均无法及时联系找我。这次不得不早六时冒雨到学校办公室打电话联系。年老力衰,实在狼狈不堪。而每月还要照交电话费。席间杜宣、马达、孙道临、吴承惠、华国璋、陈从周诸位先生,全国人大代表、市人大代表、市政协代表、包括我最起码的区人民代表,一应俱全,对此都感慨不已,但一筹莫展。因思参政、议政,议议说说,比较容易。一遇具体问题,纵然很小,往往也很难解决。是什么原因呢?值得深思。

今年来去太匆匆,万里鹏飞御好风。

缩地长房欣有术,闭关锁国应难通。 (1)

壮游花月春江夜,迎客烟云北海松。

我亦鸿泥留旧迹,湖光山色梦魂中。 (2)

注:

(1) 《庄子》中鲲鹏想象列子御风而行,《神仙传》“长房缩地术”想象,至今天世界上,不但都成为事实,而且已远远超过。地球变“小”了。各国旅客,上午欧洲,下午美洲,比挤公共汽车上班还容易。因而闭关锁国,今天实在不行了。只有坚持开放,才是出路。

(2) 颖南兄五月一日率团去杭州,然后去黄山数日即回新加坡矣。前传黄山迎客松已枯,现闻无恙。回思在黄山太平湖拍“黛玉北上”,已五年多矣。湖光山色,难免鸿雪之思。

国庆四十周年感赋

国庆四十周年将届,连日秋阴,今宵初霁,月华如洗,四顾群楼灯火,遥见浦江桅影,露台凭栏久之,心潮起伏,沉吟得句。

月光本是无情物,照到人间始有情。

一洗江天明故国,十分秋色见澄清。

崇楼灯火千家夜,碧海帆樯万里程。

我自卷帘闲眺望,凭栏真欲诉心声。 (1)

注:

(1) 《新民晚报》刊出时,缺这一首,现补入。

神州四十年间事,一一心潮涌上来。

盛典开元思昨日 (1) ,八方黎庶望春台。

图成金碧佳山水,记赋长桥亦壮哉。 (2)

如今墨玉真瀚海,头白云中马六孩。 (3)

注:

(1) 一九四九年八月参加前燃料工业部筹备处工作,九月末为已故陈郁部长准备办公室,连加夜班。开国大典,调班休息,是日于东单高台阶上偕友人观阅兵式,历历如在昨日。

(2) 五十年代中建设宏图方兴,奉调南来。一九五七年春夏间,武汉长江大桥落成,友人马元照兄主持《新闻日报》副刊笔政,约稿,曾两赋“万里长江第一桥”,匆匆亦已三十二年矣。

(3) 一九四八年春,饥驱我去,乞食大同,古城凋敝,仅八万人,景象凄凉。生女曰“金娃娃”,生男曰“背炭猴”,下窑背炭,艰苦危险,自不待言,而有限收入,上窑即为烟、赌、娼、酒很快骗光。吸料子(白粉)者比比皆是,惨不可言。解放后,煤矿新生,矿工中涌现劳动模范马六孩,五十年代初在燃料部招待劳模时曾接待之。今见电视,大同年产煤已三千万吨,乌金成海,而马六孩同志亦已垂垂老矣。一斑可见全豹,于此亦可想见祖国各项建设成就及其从业者之辛勤奉献矣。

国脉纷纭国步艰,十年拨乱亦空前。

若非旧铸诸般铁,早见明时自在天。 (1)

火树银花城不夜,先忧后乐政清廉。

春申世界繁华地,好景还期方镇贤。 (2)

注:

(1) 十年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建筑规模空前,惜旧时三年灾害,十年动乱,市政建设欠账过多,影响速度。不然,成就当更喜人。

(2) 上海东南重镇,世界名城,整顿经济,廉政建设,未来好景,齐仰望于贤市长矣。

少不如人忽已老,书生岁月早蹉跎。

已经曩昔呼牛惯,转觉频年受惠多。 (1)

文字稻粱惭计拙,华车广厦讶巍峨。

还期斗粟三钱日,再唱垅头击壤歌! (2)

注:

(1) 长期为牛(孺子牛、牛鬼均牛也),忽然已老,近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受惠良多。

(2) 基建投资过猛、超前消费、浪费贪污等等,造成资金不足,通货膨胀,波及工薪阶层,“著书常为稻粱谋”,难乎为继矣。不过通货膨胀,乃战争产物。今和平时期,只要安定团结,相信不久即可好转。待国庆五十周年,祖国经济有较大发展时,再献颂歌。

扬州纪事诗

行脚浮云又竹西,虹桥谁记冶春词。

寒梅二月留残蕊,阁部千秋存旧祠。

吊古何能关世运,寻诗仍欲惜花枝。

渔洋去后风流减,绿水斜阳照柳丝。

《红楼梦》笔谈会在扬州开会五天,住西园饭店,其地即康熙南巡时御花园之旧址也。出门右行不远,即清初大诗人王渔洋修禊之虹桥。左行即史阁部可法祠,门前冶春园一带,河房临水,早春天气,梅花尚未全落,柳丝已回黄矣。思古之情,油然而生,惜亦无补于世事,感而赋此。

晴光碧草柳毵毵,乘兴寻春似酒酣。

又见新桥名廿四,最怜秋月梦初三。

迷楼锦缆消沉久,画舫琼花亦旧谈。

如此江山重点染,水程迢递到名蓝。

会后扬州外办邀请代表游览瘦西湖、大明寺诸名胜。余自瘦西湖畔拍摄红楼电视外景后,数年未到此湖矣。是日晴光正好,游兴颇畅,新建景点甚多,“二十四桥”新落成,虽非原址,亦足想象古人,妆点名胜。外办主任丁章华女士介绍,扬州市政当局,正筹建一条游览水路,由御码头上船,经虹桥、瘦西湖等处,可直到蜀冈大明寺、平山堂下。秋间可建成开放,其时当可再现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之景观矣。

老蚌含珠味足夸,红楼绮宴竞豪奢。

胭脂鹅脯寻真味,白雪芹丝赏嫩芽。

艳说维扬三套鸭,再尝陶令六安茶。

金陵多少繁华梦,半在曹侯织造家。

两年前,扬州名厨随中国红楼梦文化艺术展代表团出访新加坡,于亮阁同乐鱼翅酒家表演“红楼宴”,《联合早报》饮食专栏高级记者黄卓伦先生曾著专文评介,誉满狮城。此次扬州开会,适逢扬州宾馆“红楼厅”开幕。连在西园饭店、扬州宾馆、琼艺苑酒家,品尝三次红楼宴,并专门开会讨论。其“老蚌含珠”、“白雪芹芽”、“胭脂鹅脯”、“三套鸭”等名菜,较之去新加坡时,又有很大程度提高。余因思二百余年前,曹家于金陵、扬州两地,六十余年繁华,南巡接驾,饮馔之精,自可想象。如不囿于《红楼梦》所记菜名,注意研究其他方面,提高烹饪艺术之灶上功夫,定可烹制更精美之“红楼宴”,因建议推出春夏秋冬四季系列“红楼宴”以接待海内外佳宾。

大观园中多绝韵,争传名菜说茄鲞。

秋蔬自是有佳味,鸡笋何须论短长。

阿凤大言欺四座,鸳鸯宣令法三章。

如牛我愧刘姥姥,弄傻疏狂笑一场。

烹饪专家陶文台教授于商专经营之琼艺苑以红楼宴宴客,菜极丰盛,有“茄鲞”品,风味差近之。细思此菜自是秋蔬佳品,凤姐戏弄刘姥姥,故神其说以欺四座耳。如在秋季,采新茄试制,十余日后出罐佐餐。自能制出风味隽永之茄鲞。定要以茄为主,少加配料,万勿以鸡笋等喧宾夺主也。余席间稍作笑语,惜不如刘姥姥之“食量大如牛”及能豪饮耳。

痛悼平伯老师

李青吾小友,关心老辈事。

噩耗忽来传,惊愕泪已坠。

(1)

似在意料中,月前知友至。

谓言探视时,先生神已悴。 (2)

期颐寿难期,人天百年寄。

生尚安乐时,老经忧患备。 (3)

忆昔列门墙,教诲吾深记。

晚岁鱼雁多,砚席得常侍。 (4)

相对时莞尔,四世诚不易。

紫薇或紫荆,念念费情思。 (5)

北望燕山云,哭师重挥泪。

曲园虽重修,先生长已矣! (6)

注:

(1) 十七日晨七时,小友李青同志来电话,谓听广播:俞老已去世。闻讯愕然,不觉泪下。

(2) 九月二十七日,新加坡周颖南兄由京来沪,谓在京探望先生时,先生已昏迷不认识人矣。

(3) 数年前春节,写信祝夫子“期颐康乐”。先生回信云:“距九旬尚远,况期颐耶!而雅意固惓惓也。”俯仰之际,已人天永隔,悲夫。先生《重圆花烛歌》写少年时云:“归来南国尚承平,吴苑莺花梦不惊。”写老年时云:“负载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后二句及此。

(4) 一九四六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时,选先生“杜诗研究”、“清真词”等课,听课时情景,历历犹在目前。近十几年间,通讯更多,每次回北京,总去南沙沟看望先生几次。转瞬已成陈迹矣。

(5) 每次见面,先生总笑着问长问短。一年前我将在上海古籍书店中偶然买到的《曲园课孙草》送给先生。此书是同治初年毘陵所刻,是曲园老人为先生父亲、即曲园老人之孙阶青老先生编的八股文教材,未收入《春在堂全书》中。先生极为乐喜,捧着书让王运天兄照了一张像,来信说:“此书连结寒门四代人。”先生念念曲园修复事,对园中一百年老紫荆树,来信寄语云:“其傍小楼之树,于拆楼时,希注意保护。又此树疑是紫荆,非紫薇,其花时不同。荆在春夏,薇在夏秋,于明岁开花,盼得博物者审谛。”

(6) 先生早在一九八二年来信云:“修复曲园,应是我晚年最关心的事……盼其慢慢实现耳。”上月二十八日,与周颖南兄去苏州,经王西野兄引导,参观初步修复之曲园,负责同志一一指点,说明修复经过。先生虽然未能亲见,愿望总算实现。可以告慰九泉矣!

秋园观画诗

新加坡周颖南兄,去北京参加亚运会开幕式观礼后来沪,参加十月五日在上海举行之国际中国烹饪盛会。海上故人顾起潜、苏渊雷、杜宣、陈从周、王辛笛、冯英子、王西野诸老三十余人于十月二日聚于豫园,作迎秋之会,观诸老为颖南兄新作之画,成小诗四首。

其一题从周教授用乾隆石绿所作之《秋庭清课图》卷子:

观画知其人,观人亦似画。

大风高格调,古意任君写。

嘉树荫高轩,趋庭秋叶下。

盈耳读书声,大可昭来者。

从周教授为大风堂弟子。此图乃颖南兄纪念其尊人者。

其二题渊雷教授水墨梅兰松竹《四友图》卷子:

满纸墨淋漓,酒香何沸沸。

先生是可人,白发多豪气。

松竹映仙姿,梅兰别有味。

大道三杯成,吾又颓然醉。

其三题名画家杭青石先生两丈长水墨《闽江千里图》卷子。十余年前青石兄沿闽江写生,绘一《闽江千里图》,余为携至北京,征题于叶丈圣陶、俞师平伯、萧丈重梅、黄丈君坦诸老。后又作一幅,征题于钱仲联教授,复请顾丈起潜翁为题引首,以赠颖南兄。颖南兄原籍仙游,得此图可卧游故乡山水也。

海天思故国,八闽势千里。

云意回峦气,帆樯来眼底。

人间仲宣怀,胸际佳山水。

咫尺画图中,卧游自可喜。

其四题方增先教授为颖南兄所画之与巴金先生《侍座论文图》轴子,此图共二幅,一赠北京现代文学馆,一自藏。在北京时,冰心老人已题过。九月二十七日又请巴金先生在图中签名。巴老签名后以特种编号本《随感录》回赠。时巴老寓中,秋光满院,情韵绝佳。

海上有巴老,斯文存史笔。

频年随感多,俯仰成巨帙。

写入侍座图,神情呼欲出。

秋庭日影斜,虫吟正唧唧。

京华行纪

北京五日,得诗四首,略加解说,用代行纪,愿与读者共享其乐。

离京两载过,归日感情多,

骨肉常思念,亲朋近若何?

街灯明照眼,广厦讶巍峨,

陋巷仍盘曲,依稀觅“草窝”。

两年半没有回北京,虽在上海工作三十五六年,对北京仍如故乡般思念,两年半觉得很长了。三月廿五日自西安飞京,到时天已较晚,乘车进城,高楼灯火,一路不断,不少均新建者,而南城下斜街、牛街一带,仍狭窄曲折如故。旧城改造任务十分艰巨,甚难改观耳。回到里仁街旧居妹妹处,简陋的平房,似乎真是到家了。江南谚语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茅庵草窝。”予深有此感。

油条大又热,只卖九分钱,

烧饼芝麻酱,喷香个个圆。

书生爱此物,岂羡八珍筵。

古语称寒具,今人已不传。

北京供应很好,早起买来热油条、芝麻酱烧饼。每只油条九分,烧饼一角,都较上海便宜得多,又热又香,殊堪果腹。因想起陈从周教授思念大饼油条的文章,我亦深有同感。上海家中现在买油条、大饼十分困难了。偶然起早跑大远买到,却不知是什么下脚油炸的,吃起来呛喉咙,后来知难而退,也不再去找这个麻烦了。

人传肯德鸡,风味我何知?

偶作京华客,闻香一顾之。

两元加六角,鲜嫩一枝持。

足饱老饕欲,阮囊解莫迟。

我于饮食,倒不完全是国粹派,西餐也很爱吃,过去上海西餐比北京又好又方便、便宜。五十年代不用说了,八十年代前期还偶到“红房子”这类名店解解馋,近四五年中,则价格腾贵,阮囊羞涩,不敢问津矣。在北京东四,忽见闻名已久的“肯德鸡”,进去看看,只二元六角一枝。想想上海在单位食堂买个电烤鸡腿,还要三元多,便毫不迟疑,买来解馋矣。

五日京华客,雪飞整两天。

崇楼银世界,春树玉婵娟。

润泽被郊野,冰凌挂屋檐。

寒窗多暖意,预卜祝丰年。

三月二十五日晚到京,二十六日即下大雪,二十七日雪住,晚间又落,二十八日下了一整天,冒寒到天安门及公主坟看雪景,美丽异常。然冷不可耐,不敢久留。回家取暖,北京各家暖气、炉火,较上海室中清冷,舒服多矣。北国春天,多苦于旱,得此连日雨雪,农作物大受益,春耕宿麦均有利,可卜丰年矣。

一九九一年杨浦公园菊展

三十五年杨浦住,春明游子客中家。

小楼风雨经过后,又向秋园看鞠华。

自一九五六年调来上海,住在杨浦区,匆匆三十五年矣。旧时杨浦区多棚户,谚云:“若要苦,杨树浦。”人称“下只角”。今渐高楼轮奂,面貌日改,杨浦公园菊展,亦大见风采,自有其新意义也。

易安憔悴东篱感,把酒何须论瘦肥?

仕女如云芳径里,九花山子绣成围。

“东篱把盏黄昏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为易安少妇闺中时吟菊名句。南渡后老年又有“如今憔悴,风鬟雾鬓”句。青春易逝,古今同此感慨。杨浦菊展,仕女如云,恍似北京中山公园菊花山子。

簪花故事记坡翁,古意今情大不同。

落笔如风爱此老,黄花白发醉颜红。

宋时男人亦簪花,苏东坡老年秋日簪花,其晚辈笑之。然东坡不能饮酒,今同仁中苏老前辈渊雷,嗜酒如命,落笔如风,更胜坡翁一筹也。

经营箕畚记从头,喜看芳菲艳晚秋。

醉入花丛君莫笑,浮生赢得是风流。

一九五七年秋冬之际,杨浦公园初建,曾来此义务劳动多次。当时并未想到今天在此看菊花展览,坎坷曲折,赢得风流,殊不容易。

看《皇城根儿》有感

你真无可爱,且爱皇城根。

语调赛梨脆,味醇腊酒昏。

胡同随意转,院落几家存。

名医称仁术,朱红八字门。

年来京味电视剧,《渴望》最好,因其不惟情真,且戏中人与观众有共命运之联系感。近播《爱》剧和《皇城根儿》,后者较可看。“萝卜赛梨”的京腔、胡同、四合院等,京味较醇,朱红八字大门使我一下子想起半世纪前西斜街红庙四大名医之一的孔伯华先生家大门。

春明曾作客,久住皇城根,

银幕惊新赏,雪泥记旧痕。

明清宫阕路,内外西华门。

拆去堪回首,重来仔细论。

真想不到“皇城根”会变成电视剧戏名,使我这个在皇城根二十二号住过十三四年,度过青少年时代的江南流浪汉真感到无比亲切。北京明清以来,原有外、内、皇、紫禁四重城。皇城城墙不同于其他城,是宫墙式的,如现存中南海围墙,其四门为北地安、东安、西安、南中华门,明名大明门、清名大清门。象征旧时国门。皇城在近六十年前,袁文钦氏作市长时已拆除。西安门俗称外西华门,解放后已拆除。现北京四重城仅存的只剩下故宫紫禁城了。

再造金丹妙,吾思独角莲。

秘方因世俗,绝艺几人传。

老铺同仁乐,名匾记鹤年。

般般皆史事,广厦又空前。

电视剧以“再造金丹”作引线,使人联想起旧时不少祖传秘方,老铺名店。如西皇城根不远的庄家独角莲膏,就是“传媳不传女”的祖传秘方。同仁堂乐家、严嵩写匾的西鹤年堂,都是足以代表北京民间的古老历史文化,而今天则都要为几十层林立的高楼大厦所代替了。

假戏宜真作,旁观看最清。

窗前疑月色,门外日光明。

活泼青春趣,迷离老态惊。

寒冬聊解闷,不觉近三更。

棚中搭景和外景合拍,是较为经济的。所搭四合院景,情景很好,室中陈设,也是北京大宅门派头。大门内外,镜头剪接,门外是自然光,门内是照明光,用光还不够讲究,有明显夜间感觉,或错误处理,如人站在垂花门前,面对北屋,背后却有很重人影,太阳怎么会跑到正北,岂非滑稽。在演技上金大夫二女儿演时代少女最感纯真自然。有时晚十时播出,看完近旧时所说之三更天矣。

红楼宴新咏

一叶飘然过竹西,重来正是早秋时。

金杯劝盏红楼趣,玉女传歌白雪辞。

阖座调冰驱溽暑,堆盘品味悟禅机。

马肝未必真知味,尝到茄鲞共说奇。

今秋将在扬州举行国际红学研讨会,宾馆又推出新研制之红楼宴,准备接待与会专家。立秋后二日应邀参与品尝鉴定会,实只白吃一顿。《史记》有“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语。知味与否,当如是观,茄鲞恐亦曹公故弄之奇文。

称觞祝嘏各排场,饮宴红楼四季张。

香稻虾圆公子馔,鸡皮酸笋女儿汤。

艳雪寒梅烧鹿脯,黄花紫蟹吟无肠。

世人徒羡繁华好,社火村姑内府装。

《红楼梦》中有御宴、寿宴、家宴、便宴等。吃螃蟹、烧鹿肉,场合季节,排场菜馔各异,岂能统以红楼宴概之?至于宝玉、芳官怡红院便饭风光旖旎,菜肴精美,又非一般人能想象,因而世间所谓“红楼宴”恐怕连婢学夫人都够不上。只是社火村姑着内家妆束耳。

古意难知今日事,今人渐失古时风。

烹鲜响绝郇厨秘,问鼎谁传候火功。

灵柏熏猪来异域,鲟鳇熊鹿出关东。

可卿雅爱琼糜好,美誉诗夸初白翁。

乌庄头账单所列山珍海味,都是干货,水发到出菜,工序繁多,各有秘招,师傅操作,徒弟旁观偷艺,重在灶口火候调味功夫刹那间。现大多已失传。秦可卿吃枣泥山药糕。康熙诗人查初白在《人海记》说山药“真琼糜也”。普通材料制作亦极讲究。

京师肴馔赞维扬,盐署当年供上皇。

传 无非天下养,搜奇何惜世间荒?

梨园法部调新乐,尚食珍馐倾玉浆。

故事南巡载说部,红楼梦寐总茫茫。

淮扬菜早已名著京师,康熙、乾隆南巡,盐署是必到之地。红楼之谜,半在康熙死后,雍正即位。迫害其政敌与诸王子羽翼斗争中,但政治秘密,史证难求,所以茫茫耳。

海天诗柬

大雅中原少,高吟海外传。

襟怀彭泽后,裁句雪冰前。

绝学知谁继,临流叹逝川。

寒云仍漠漠,思绪入遥天。

元月初,威斯康辛大学周策纵教授赐寄《大雪独居二首》新什,格调高古,意境深远,有“荒古傥绝学,欲继机已微……素心自如雪,偶存未全非”句,讽诵高咏,感慨系之,因和短章。

万里诗情在,江天共雪飞。

我惭无好句,翁喜有新词。

红叶真妩媚,苍松志岁时,

如何将此意,说与会心知。

周策纵教授偕夫人吴南华女士双款自陌地生遥寄贺岁词柬《浣溪沙》小令,起句云:“红叶凋残白雪埋,小园藤葛待安排。”极感清新妩媚。去腊上海亦大雪连宵,楼外雪松清冷可观,惜寒不可耐,妻子卧病,忙乱家事,吟兴尽废矣。

太上殊难问,寄情发浩吟。

岂惟儿女念,亦系故园心。

四纪浑如梦,一年腊又临。

锦城期再到,重抚柏森森。

台湾大学王叔岷教授,原北大前辈学长,祖籍成都,离乡已四十余年矣。去夏赐寄手写影印诗集《寄情吟》,卷首“小引”云:“昔陶渊明之诗,几乎篇篇有酒,惟萧统知其意不在酒。乃寄酒为迹者也。我之诗,多吟儿女情……姑寄于情以自解邪。”腊中又奉赐书,因呈短章志谢。

阳回新气象,元日巧逢春。

海上浮槎客,天涯梦远人。

睽违思絮果,邂逅亦兰因。

尺素存音问,高谊至可珍。

今年夏历元日,巧逢立春。自元旦至春节期间,海外师友赐函纷纷,有近年见面者,亦有睽违数十年尚未见面者,高谊可珍,思念未已也。

奉和《梦迢迢》新剧上演佳什呈杜宣学长

半纪风云思未停,先生何事苦沉吟。

欲将院本董狐笔,细写华清纵与擒。

江天好景又清秋,昔日孩提也白头。

有梦不知家远近,依声我亦似诗囚。

西安事变时,余只十二岁,奉和此诗搔首不胜岁月流逝之感。“擒”字韵险,推敲得之,亦诗囚也。

旧话津门姊妹花,绮年弦管五侯家。

将军昆仲云天渺,修阻人间水一涯。

八年前在京,偶与陈从周教授应约聚于朱桂老哲嗣海北先生家,汉卿将军胞弟张学铭先生在座。席间北海先生夫人话六十余年前,在天津与赵四小姐及朱府各小姐同学中西女塾旧事,听之恍如隔世。今学铭先生作古亦数年矣,海天修阻,能不慨叹。

鼙鼓渔阳记战场,看云抚剑两情伤。

故园早报敌氛靖,浩气千秋滞异乡。

题《水流云在杂稿》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世味苦犹恋,禅机妙未知。

著书原拙计,问道更谁师。

吾爱杜陵老,江干野望时。

未申元宵看《杂稿》校样未竟,忽奉海外友人寄来禅意新什,感赋小诗,题于卷首。

并州吟

诗唱唐风好,并州似故乡。

白云浮垅亩,绿树见村庄。

三月秋先至,两回归梦长。

太行山万叠,千古意茫茫。

太原古名并州,唐贾岛名句:“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余原籍山西,但数十年未去过太原,今年六月初、九月末两次去并,飞机下望,太行山重重叠叠,太原近郊阡陌村庄,风景如画。惜古人无法见此景,今人又无古人诗思,至为感慨耳。

断流汾水上,暖日古城头。

隐隐青山近,离离黍稷秋。

闾阎欣万户,车毂入平畴。

货殖雄三晋,于今再运筹。

汉武帝《秋风辞》:“泛楼船兮济汾河”,当年汾河水,一定很大。现北方各河流上游都修水库,许多名河,都断流成为干河。国庆去平遥,下午参观古城墙,秋光大好,放眼四眺,十分畅观。平遥、祁县、太谷等县过去多在京、津、内蒙、东北、沪、汉等地开银号者,资金雄厚。现祝其再展宏图。

轻车寻古寺,斜照映双林。

黄叶纷飞际,唐槐树影深。

庄严瞻法相,名塑说辽金。

还讶替身妙,衣衫笑左襟。

平遥归途,游览双林古寺,寺有唐槐,十分葱茂,其菩萨塑像,极为著名。入一偏殿,恍见一人立于身后,不免吃惊,回头细一看,原来是当年礼佛还愿的泥塑真人大小的供奉替身,开像极好,笑嘻嘻真像活人一样,立在门背后,吓我一跳,左右都有,另外靠窗面佛的台上,还有不少尺把高小的,再看衣衫,不少左大襟。我忽然想起《论语》上“吾将披发左衽”的话语。元、明之际,大概不少少数民族都是左大襟。于此亦可见风俗之一斑。

“头脑”殊难吃,傅山当日传。

“拨鱼”原是面,“猫耳”仗汤鲜。

乡味浑不惯,远人大可怜。

清晨小米粥,潇洒坐街前。

友人请吃早餐“头脑”,乃羊肉、山药、藕等所煮之甜品,据传傅山所制,但是吃不惯。“拨鱼”、“猫耳朵”都是面,乡味虽可爱,然余久居上海,已不惯多吃面点。一日清晨,街头摊上喝小米粥汤,吃新炸热麻叶、油饼等,十分香美,新加坡友人汪文华兄连喝小米粥三大碗,可见其潇洒之态矣。

访台诗选抄

白云谁醒千秋梦,碧海遥连万里心。

不信人间成久别,凭栏到此一沉吟。

香港起飞,云海中一小时余即到台北桃园机场,下机后凭栏口占。

阳明远接青城巅,月色娟娟别梦寒。

老去画师成白髯,犹挥彩笔写家山。

游阳明山故宫博物院,见大千居士《青城山图》,归途又经居士故居。忆童年见居士长髯飘拂,已近一甲子矣。

一盏浑忘浊世情,茶烟烛影话平生。

主人意趣明如镜,坐对禅心香益清。

承台大刘广定教授、中大康来新教授等好友邀往清香斋茶艺馆品茗。女主人乃谈禅者。

天天洒扫作生涯,少时戎马老无家。

乡音头白犹难改,笑问故园早稻花。

客房每日上午收拾房间,有一六十左右老人,系退役士兵,苏北人,口音未改,闲谈知其尚未结婚,问讯今年苏北农村夏收情况。

红颜不驻秋娘老,一曲闲听古调歌。

白头人尽强欢笑,枕上今宵旧梦多。

友人约往听歌,女歌星皆中年人,所唱皆四五十年代老歌,而听客甚多,捧场多白头人。

基隆本是旧鸡笼,山海如环气势雄。

渺渺烟波难唤渡,披襟天末起秋风。

基隆原名鸡笼,台湾北方良港,参观时见其形势。如直航客货轮一日夜可到吴淞口。

细论宫商真绝唱,荧屏爱听李维康。

几人探母欣圆梦,到处相逢说故乡。

在台适逢李维康女士访台演出,在电视台讲京戏《坐宫探母》。年来海峡两岸探亲者纷纷,相逢都说家乡情况。

长安故事开元梦,七夕家家儿女情。

此日遗风夸盛节,双星海誓更山盟。

农历七月七日本唐代流传之乞巧节,因牛郎织女故事,台湾定此日为情人节,中视、华视、台视三台均有特别节目祝贺情侣,并报道海峡两岸情侣仍有未团圆者。未免遗憾。

去时犯暑罗湖关,挥汗提囊大是难。

归路扶摇只半日,虹桥在望已心宽。

看中央电视台《三国》连续剧试放

君是艺坛大手笔,图成宝黛又关张,

三分故事开长卷,肝胆英雄女儿肠。

王扶林导演,十年前春在甪直开机拍名著《红楼梦》,今又完成八十集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日前应邀在东方电视台看样片。

诸葛千秋智慧身,隆中一对定君臣。

传神阿堵如何是?且看今人扮古人。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唐宋以来,成为我国智慧化身,人人心目中有个活诸葛亮,且看演员如何表现?

小乔夫婿觅封侯,顾曲周郎第一俦。

今日东床谁入选?纵然优孟也风流。

昔人过邯郸诗云:“公是公来侯是侯,纵然是梦也风流……”小乔夫婿,顾曲周郎,是三国中第一风流人物。

结义桃园未可师,百年争战祸黔黎。

算来还是民主好,毕竟新时胜旧时。

小时看《三国》,就不大喜欢桃园结义,只讲义气,不问是非,感情冲动,导致华容道、失荆州、走麦城、火烧连营等一系列失误,战争危害百姓。而后世流毒甚广,直至今日“哥们弟兄”,与民主、法治似大相径庭。

京昆好戏凤仪亭,法曲当年几度听。

海上重逢思夜话,貂婵袅娜上荧屏。

一九四九年解放初在北京三庆戏园听叶盛兰、陈永玲《吕布戏貂婵》,历历如昨日。三年前,扶林导演来沪,深夜见访,说到拍《三国》凤仪亭情节,要作重头戏处理,不知比京昆如何?

青梅煮酒说曹刘,更有江南孙仲谋。

一火居然成鼎立,可怜横槊吟船头。

“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听了,大吃一惊,怕曹操杀他,借辞掩饰。实际当时尚有江南孙权,稼轩词所谓:“生子当如孙仲谋”也。赤壁一火,奠定三国基础。电视在无锡兴建水寨,拍此场景,耗资千万。

都人日日广和楼,三国连台说未休。

收入荧屏新画面,古今艺事各千秋。

三国故事,在清代对社会影响极广。同光之后,三国戏连台,由桃园结义、捉放曹、三战吕布、连环计、凤仪亭、让徐州、白门楼、走单骑、挂印封金、博望坡、古城会、长坂坡、荐诸葛、三顾茅庐、马踏青苗、龙凤呈祥、借东风、火烧战船、回荆州、华容道、截江夺斗、芦花荡、气周瑜、柴桑口、定军山、失荆州、走麦城、火烧连营、白帝城、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五丈原,直到哭祖庙,可以把一部《三国》由头到尾演完,生旦净末丑都有传世名角,艳说至今。

枕上观书到五更,山村寒夜一灯红。

乡人爱说闲书事,六十年来梦寐中。

六十年前,在山乡读书,乡人谓看《三国》是看闲书,所谓“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一因其专讲机谋、一因其专讲好汉,予第一部闲书,即是《三国》,放在枕边,枕上就煤油灯读之,初看不懂,转瞬即入梦境。后来渐渐看懂,越看越有味,忘户外寒风不觉至五更矣,时十岁不到。学会看书,实自《三国》始。

海盐纪行

随缘偶作客,来宿夜普陀。

滨海云生岫,临湖鹰有窠。

观音参拜后,居士醉颜酡。

一觉天明亮,迎风发浩歌。

海盐是好地方,滨海而有山有湖,山名鹰窠顶,前观海,后观湖,有寺名云岫庵。南宋时建,所奉观音,俗传系由普陀浮海而来,白天在普陀接受香火,夜间到云岫庵接受香火,故名夜普陀。民间传说,十分有趣,让观音加夜班,干第二职业,实际也因历史原因,一是明末倭寇,二是清初海禁。不过海边山中住一夜,实在太好了。

记得绿云好,重来看古藤,

红楼怜旧梦,白发怯攀登。

闲绕曾经路,摩挲湖石棱。

岁时君莫问,青史恐难凭。

八年前在绮园拍《红楼梦》电视宝钗拍蝶、滴翠亭小红私语等镜头。最爱园中一株古藤,比苏州拙政园文徵明手植藤大得多,没有架,藤蔓绕群树而生,半个多园子在它荫覆之下。绮园是同治年所盖,并不太古。而这株古藤起码在明代以前就有了,说不定是南宋旧物,真是故国乔木了。

名园微雨后,万绿照人妍。

小厦轩窗好,美人不记年。

登楼多雅趣,博古任留连。

难得成嘉会,题诗大有缘。

园中雨后,于前面名“美人照镜”之太湖石畔照像,又登泥香阁参观博物馆藏品,十分丰富。应主人之命,为写一大对联:“泥香古韵,乔木名园”八字。苏渊雷丈、田遨兄等位均有题诗。

大石传家法,重逢女画师,

挥毫存古意,点染出新姿。

不尽沧桑感,难忘侍砚时。

藤花随意绪,为君醉题诗。

同行有唐云先生女弟子吴玉梅画师,数年前曾一同游千岛湖、淳安石林等处,今唐老已作古人矣。行间述及旧游,亦多感慨,据云将为绮园画古藤图,属为题诗。末句及之,实既未喝酒,亦末题诗,只是空头支票耳,一笑。

第七届豫园雅集感赋

一年一度豫园会,七度欣逢桂子妍。

何必流觞思曲水,还将咏兴共婵娟。

举杯尽得朋交乐,话旧时珍翰墨缘。

万里归槎人喜健,十分秋色月常圆。

豫园雅集自一九八八年春夏间举办以来,一年一度,今年为第七届,日期不固定,视新加坡友人周颖南兄来沪日期而定。今年适逢中秋节后四日,人月常圆,翰墨缘深,信可乐也。

书生意气海天思,岁岁周郎付酒资。

世上金钱非俗物,人间裘马有高谊。

莼鲈故事凭君记,禾黍情怀故国辞。

江北江南秋万里,旧时明月看新时。

豫园雅集费用,均颖南兄提供。颖南兄七、八、九月间三次回国,七月北京、涿鹿、河南、海南,八月厦门,九月昆山、成都、上海,饱览神州故国秋色及种种新变化。

市隐尘嚣老大难,开门件件费周全。

米珠已见升三级,薄俸行看短半千。

妻病每愁生意减,客来忽讶古稀年。

名园又坐秋光里,还记春花对杜鹃。

因妻子生病,堵门数月,米价数涨,菜价更贵,生活琐事,件件烦人。八月末,忽有叩门声,工会同志送来生日蛋糕,余甚惊讶,已忘却该日为阳历七十初度生日矣。回忆第一届豫园雅集,为陈从周兄七十、颖南兄六十祝嘏,苏州园林局送来盛开西洋杜鹃四盆,情景浑如昨日。

长夏炎炎七十天,秋风乍起反茫然。

新凉暗送流光转,暑气还催老病添。

白发逢迎多旧话,黄花节令笑华颠。

还期更约重阳会,策杖同登红叶山。

今年炎炎长夏,大热七十余日,九月四日,高温尚杀回马枪,至三十五度,余前列腺亦不适。秋风送爽,一年又去,转觉茫然。豫园座多高龄长者,又约重阳之会矣。末字“山”在十一删,与一先错韵,不易改,或能通押,仍之。

悼亡诗话

妻子于九月二十九日晚间突然去世了,我痛定思痛,一个人在家,忽然想到悼亡诗……

妻子的病已经很久了,今年九月中旬,我接到新加坡友人周颖南兄的电话,说是十七日来昆山、再去成都,二十三日到上海,二十四日举行第七届豫园雅集。首届豫园雅集是一九八八年春天为了祝贺著名古建筑专家、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兄改建豫园东园落成,从周兄古稀初度,周颖南兄花甲初周而举办的。当时参加的人很多,文化艺术界老人,如俞振飞、苏步青、朱屺瞻等位都来了,来祝贺的还有前市长汪道涵先生。晚间八桌,妻子这次也参加了,经费是周颖南兄提供的,而活动是由我主办的。自此后,一年一次,均由颖南兄提供经费,由我发请柬,邀集新老朋友聚会一次,名之曰“豫园雅集”。惟日期不固定,看颖南来沪日期而定,当然也都是春秋两季。今年就预订在九月二十四日,而且我在九月二十二日就预先写了四首律诗,题作《第七届豫园雅集感赋》,发表在十月四日《新民晚报》上,写诗时,雅集时,妻子还在家中病榻上,接氧气,接两三个钟头,还可起来坐一两个钟头,一切都清楚,只是人极为虚弱,没有力气而已。诗的第三首,我谈到自己生活情况,想到妻子缠绵病榻,自己糊里糊涂已七十岁,而且因一天到晚为妻子久病发愁,已忘了自己生日,是学校工会同志忽然按门铃送蛋糕才想起的,因而有一联道:“妻病每愁生意尽,客来忽讶古稀年。”“生意尽”本是普通古语,来自《世说新语》殷仲文说老槐树:“此树婆娑,无复生意”句。“生意尽”也只是说老态、衰朽到极点,不过还并不意味着死亡。但是我写后心中忽然一动,感到不妥,便改为“生意减”,心想“减”字还有余数,或能再稍延时日,不想此诗写后四日她就去世,一字竟成诗懺了,我心中十分悲哀。

妻子去世后就赶紧办丧事,九月三十日大殓,接着是国庆假期,孩子们都在家,伤感之余,不觉得寂寞。自六日大家都去上班后,家中只剩我一人,孑然一身,对着接回来供在桌上的骨灰箱、遗容、多半房间的尚未枯萎的花篮,日影冉冉,不觉凄凉寂寞,生死之感油然而生,思前想后,多少旧事如在目前,难以排遣伤感,便想起“悼亡诗”这一形式来,想到一两句,便可凑成一律,一共写了四首。可以排列成一组,但写时是想到什么,忽然得到一个好句子,便推敲起来,连成全首,即鲁迅写给郁达夫的“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也。但想到的好句子,不见得马上就能完成,要反复思维。这样几首写成后,再重新排列一下,使之成为客观顺序,这样后面的也许是先写好的,前面的也许是最后写成的了。

妻子蔡时言是浙江武康人,而我原籍是山西灵丘,从小又在北京生活长大,解放后南调华东区工作时,已二十八岁足,尚是单身。我们在上海认识,两人家都不在上海,其时她家在杭州,有母亲、嫂子、侄子等,我家在北京,有父亲、弟弟等。我当时还在南京工作,居然在杭州定情,在上海登记,在南京结婚,冥冥之中,真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了。谚语说:“真姻缘棒打不散。”说明我们也是真姻缘了。因为在此以前她和我都有过异性朋友,有些人关系条件都很好,但都未结为婚姻,迄今想起也感到无缘,所以古人诗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似乎真是如此。但她原来身体很好,而结婚后几个月,去无锡旅游,就因肠粘连住院动大手术,随着我调来上海,五年后她又作胃切除手术,几十年来,疾病不断,所以我不禁想到“真姻缘是苦姻缘”这句诗了。但久思未成,后来想到她去世前不到一小时说:“我恐怕过不了今天晚上了……”又想她近年来越来越瘦、病骨支离的形象,这样由最初延续到最终,便写下这样一首诗:

真姻缘是苦姻缘,南北红绳一线牵。

记得定情春月夜,难忘密誓断桥边。

六桥本应神仙侣,四纪偏多疾病缠。

病骨支离浑见惯,痛心一语隔人天。

第二首是接她骨灰箱回家供奉时我想到的,由结婚日算起,还差七个月四十年,而这四十年中,除近十数年中,生活安定较为宽裕外,以前二十多年的患难生活,自是笔难尽述。她又是岳母最小的女儿,都呼她为“小妹”。而结婚时年龄已大,这样便又有了第二首:

蔡家小妹婚期误,嫁与黔黎患难多。

牛鬼生涯贫亦乐,风云世事老犹歌。

最怜蔗味回甘处,已是桑榆暮境过。

灵座晴窗常伴我,孤魂不必泣山阿。

去年三月二十七日连日阴雨,楼顶积水排不下,房管所人将下水道顶盖漏斗打开,水太急,来不及排,六楼以下阳台下水口反而涌出,水柱一米多高,全流入厅中,妻子正在阳台上取物,大吃一惊,当天开门开窗排水,忙乱一天,吃惊受凉,老病大发,肺气肿哮喘,发高烧,送医院住院,已报病危。后经治疗,平安出院,回家疗养,自然身体衰弱,日甚一日。今年夏天,天气虽热,而西瓜甚好,每天吃西瓜,又吃中药,一夏平安度过,我只担心她冬天要大发,不料在中秋后秋高气爽的时候,送医院住院治疗时,在急诊间就心脏停止跳动,我思想上原是送她去治疗,使之拖延时日,而忽然死亡,感到太突然,一下子痛哭失声了。五天后大殓火葬。这样写了第三首诗:

去春犹记传危讯,今夏翻欣娱晚晴。

药石原期延岁月,秋凉孰料梦魂惊。

死归生寄寻常事,忽地来临痛失声。

涕泪何能回性命,瓣香烈火送卿行。

去年她养病期间,八、九、十三个月中,去台北、北京三次出差,每次离家,均妥善作了安排,每次归来,她在病中都展开笑容。死别之后,回忆生离情景,真不胜凄惨。现家中放大的都是生活照,亲友们送了许多花篮,近日菊花仍开得很好,她遗照在花丛中,宛如生前情景。这样我写了第四首:

于役京华魂梦思,那堪死别记生离。

缠绵病榻年时事,赋到悼亡肠断辞。

又是秋风吹木叶,依稀斜照映东篱。

音容宛在黄花里,顾我归来笑展眉。

历史上最有名的悼亡诗是晋潘岳的悼亡诗三首,而律诗中最感人的则是唐元稹的三首,所谓“闲坐悲君亦自悲”,“死老长已矣,生者如之何?”死者什么都不知道,悼亡诗也只是抒发、排遣生者的伤感悲痛情怀而已。十月十日吾妻蔡时言去世二七祭日写于浦西延吉水流云在新屋雨窗下。

满目青山夕照明

——叶帅百岁诞辰纪念诗

去年看电视新闻,中央开会纪念叶剑英元帅诞辰一百周年,最近又看电视将有叶帅文献片播出。我忽然想起叶帅的两句诗:“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凭记忆引用,是七律的结句,全诗记不得了。一时也无处查考。这诗记得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报上发表的。我特别感到这两句诗的感情和气度无比深厚,把打倒“四人帮”之后,老帅的内心充分表现了出来,而且充满了乐观的自信,今天的现实,更印证了这诗的预见性,也只有老帅那样的身份,吟诵出这样的诗句,才那样充分显示抱负,显示中国传统文化、诗风的儒雅之气,换作另外的人就不可以。或无其身份,或无其气度抱负,或无其文学修养、诗风诗才。所以是不可多得的名句!

中央各位老帅,叶帅我在解放前就见过。抗战胜利后,军调部时期,叶帅是驻平代表,住在景山东街路东一所房子中,我正在北大上学,经过景山东街,下午四五时之间,常见叶帅在景山外松林边散步,中等身材,着一身藏青华达呢中山装,白净脸有一抹很黑的小胡子,十分威严。解放后则没有机会再见到,只在电影中、报纸上见照片罢了。打倒“四人帮”,报纸上有一次发表叶帅好多首诗,其中还有《远望》诗,读后不觉心动,便和了四首,抄在本子上。原题及诗是:

读叶副主席诸诗作,敬步《远望》一诗原韵,用伸仰慕之忱,兼代学习心得。

元戎雅望亦诗翁,大笔光焰照碧空。

闲步东山非啸傲,遥瞻北海识形踪。

岂容指鹿皆为马,会看除蛟更制龙。

毕竟经纶医国手,高棋一着便成功。

一心忧道白头翁,太息红旗没远空。

不废江河流万古,永师典则蹑高踪。

强弓先射害群马,法眼能分变色龙。

世路风云千载事,于今方奠百年功。

砥柱人间一寿翁,襟怀海阔又天空。

燕云此日开新霁,延水曩时记旧踪。

健饭更能盘劲马,画图本自好真龙。

钦承遗志丘山重,太华还依辅弼功。

宇内齐瞻矍铄翁,平生壮志欲凌空,

五湖四海成勋业,万水千山留迹踪。

诗教诲人多雨露,机锋下笔走蛇龙,

风流绝代歌今日,再唱神州大治功。

当时写了,抄在簿子上,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叶帅作古已数年,现逢百年诞辰,抄了发表,当作一个普通百姓对老帅的纪念吧!

雪诗四十四韵

丙辰腊初,大雪数日,为乔寓春申二十余年所仅见。寒氛凛冽,客舍如冰。长夜无眠,时吟断句。晨起补缀,居然成篇,得五言四十四韵,盖思寒重春前,宜驱百病。雪飞腊日,必兆双歧,威除虫豸,泽惠农桑。且岁聿云残,阳和有待。睹团团之飞絮,欲待穿帘之燕;对片片之琼花,恍听出谷之莺。兴会所因,歌吟遂发。丰年在望,篇什初成,难免陈言,敢效因风之句;唯期大有,高歌丰稔之年。虽先韵共寒删互押,或有惭于细律,顾游踪与兴会纷陈,实情寄于明时云尔。是为序。

壮岁匆匆过,老来少睡眠。

夏秋粗可耐,冬夜实艰难。

昨夜彤云密,中宵衾枕寒。

窥窗疑月色,梦渡怯冰川。

谁起刘琨舞,我惭祖逖鞭。

朝来启户牖,大雪满江天。

集霰初盈院,垂冰已挂檐。

楼台银世界,市井玉人寰。

气象雄如此,郊原定可观。

游怀顾仍在,远足已云艰。

复念童年事,此时情最欢。

高呼唤伙伴,奔跑上峰峦。

没胫冷何惧,冲寒雪滚团。

山村开画卷,林木写清妍。

绿蚁新开醅,黄粱早备餐。

此情成记忆,常在梦魂间。

忽作江南客,胜游亦有缘。

台城经过处,玄武雪中看。

钟阜绝飞鸟,莫愁隐钓船。

幽氛固眷眷,凛意实 。

踏雪金阊道,常怜水竹边。

寒山寻古寺,冷巷听哀弦。

韵事武林好,断桥天下传。

寒梅开未否?客里几登攀?

为爱山川秀,每将冰雪怜。

会当寻旧地,再费买山钱。

无 曩时意,事过情已迁。

鸿飞空有迹,人事总如烟。

雪固无今古,事何传万千!

立程如断简,破蔡亦陈言。

争似洛阳道,黔黎念昔贤。

九衢车马过,高卧隐袁安。

此意凭谁问,萧疏如坐禅。

无炉度雪夜,驱冻赖重绵。

顾念坚冰至,斗回岁已阑。

阳和消息动,指日看春还。

腊雪当时令,霏霏春讯前。

桃花三月水,消融下千山。

润垅舒棉麦,引流入陌阡。

威先除蟊 ,泽更惠桑田。

飞絮疑吹眼,飘花欲拂颜。

临窗知有待,珍重布吟笺。

敢续因风句,唯期大有年。

区区炳烛意,呵冻不成篇。

春柳词

寓楼前有病柳数株,每届春时,亦多摇曳之态。虽非陶令风流,难免桓公意绪,岁月不居,徒伤老大。篇什偶寄,聊写闲情。因成春柳词四律,以志感会云尔。

日日凭栏对尔时,年年珍重寄相思。

经来雪虐全无恙,待到阳和会有期。

青鬓笼烟每怅望,朱楼隔雾总参差。

谁家院落笙歌起,一曲阳关万缕丝。

故弄阴晴是早春,江南二月可怜人。

三分料峭天涯梦,一样凄清驿路尘。

张绪容华岂绝代,屯田曲调总怆神。

前身未是灵和种,莫放临风若有因。

小园芳讯尚遥遥,禁受清寒是柳条。

欲约黄昏空待月,曾经紫陌记闻萧。

平章未许金城价,摇曳何堪楚国腰。

寄语行人休折取,好留翠缕认虹桥。

泥人天气酒旗风,百代荣华一瞬中。

憔悴汉南如此树,缠绵白下去来鸿。

敢将仪态惊词客,休教芳容误画工。

惹起千秋游子梦,回黄转绿莫匆匆。

寄二弟

二弟由渝调陕,携眷经成都、长安而抵澄城,并在长安游览,因寄诗以壮之。

倦看三巴水与山,又来渭上看秦川。

汉唐故事余多少,蜀道行程路几千。

赢政空传失鹿地,杜陵诗好丽人天。

流连景物怀今古,兴废从来指顾间。

六年举室三迁处,一望潼关四扇开。

晓日彤彤迎面照,大河滚滚自天来。

分清泾渭苍茫际,秀出华峰金碧堆。

已富平川饶黍麦,还勘地脉发乌煤。

二弟原在晋,后调渝,今又入秦,六年中三迁焉。

浮生叹息似参商,但得安身即故乡。

卜宅纵嫌廛市远,添厨且喜有鸡香。

迎秋蒸栗堪充餐,入夏浮瓜得饱尝。

儿女读书欣有望,暇多旧雨话家常。

秦中乡间,鸡极价廉,不及都中三之一也。其来信云,该处多阳泉故人。

廿年我亦客吴天,眼稍昏花鬓未斑。

举直错枉新事业,寻章觅句旧诗篇。

思亲每坠云山泪,忆弟难成白日眠。

梅熟江南风物好,喜尔书到报平安。

旧钞夜雨巴山句,今隔江云渭树天。

剪烛西窗劳梦想,飘蓬北客又经年。

连床每忆坡公句,有弟还思工部篇。

读罢来书增感慨,聊将俚句托邮传。

弟居蜀时曾抄寄玉溪生夜雨之句。

来书报向长安游,可到曲江古渡头?

剥落碑林凭雨洗,孤高塔势与云浮。

题名人尽泥沙去,绕郭水犹朝夕流。

剩有文章称李杜,微吟谁与遣闲愁!

丙辰岁末则夫兄银川归来诗以慰之

银川沪渎路几千,风雪载途又一年。

照影君真成塞雁,抱寒我亦似僵蚕。

滔滔惯看人间世,碌碌难参法外禅。

万事何如杯在手,喜看儿女闹灯前。

已是浮生感百端,况兼岁暮冻云寒。

少年惯读无家别,老去闲吟行路难。

剪雪裁冰成好句,思梅忆竹报平安。

忽然一夜茫茫雪,顿觉人间道路宽。

时大雪连朝,为乔寓沪上二十年所仅见。

诲余兄书来抄寄都门诸老新作因呈四律

人间端得有斯文,日下飞来五色云。

剪雪裁冰成绝唱,高山流水仰清芬。

诗朋散尽应惭我,胜友偏多总羡君。

俱是香山座上客,京华淑景正氤氲。

江云渭树起遥思,感谢书遗锦绣诗。

晓月长桥惆怅处,望江楼阁寂寥时。

襟怀我爱风吹句,景物谁和雨细辞。

不尽嘤鸣求友意,敢将俚句答相知。

看云海上几经年,望断京华故国烟。

细诵新诗增感慨,欲追游迹惹缠绵。

留连景物风流地,冶铸诗情日丽天。

今夜容我曲肱卧,好寻归梦到陶然。

灵性本无强学诗,抱残守缺畏人知。

苦心刻鹄成何事,更慕屠龙大是痴。

境界还须参韵味,骊黄而外有天机。

合向诗翁低首拜,婆娑九老尽吾师。

读重丈题雪涛老人画牡丹诗感赋长句寄呈二老并乞小幅牵牛

窗前喜读萧翁诗,如见先生松鹤姿。

犹抱倾葵向日意,精神矍铄写胭脂。

花因诗情花更好,东风雨露春来早。

妆点明时成璧珠,京华艺苑夸双老。

我今倾倒读诗时,浮动眼花心已摧。

落月屋梁思国色,如何再得见花枝。

先生忆昔树桃李,我亦门墙称弟子。

堪叹庸庸杇木村,只今碌碌风尘里。

钝根不解事丹青,更学为诗羞煞人。

稍识诗情与画趣,犹思教诲记谆谆。

再陈一事应难说,四十年前记一诺。

欲寄鹅溪托去鸿,敢请文采施颜色。

都门花事四时中,万紫千红动画工。

我爱牵牛风韵好,披离犹记白石翁。

如何写得秋盈架,更着秋虫鸣叶下。

不情之请望莫嗔,书陈二老供闲话。

春明沪渎路三千,望日看云思渺然。

报子街头经过处,清词记谱鹧鸪天。 (1)

噫嘻吁,

往事悠悠已四纪,岁月不居抛人去。

惟祝二翁寿而康,霜毫濡染歌大治。

注:

(1) 雪老旧寓报子街《鹧鸪天》词有“辜负良辰一病身”之句。

奉和重梅老人丁巳中元后一日游颐和园原韵

诗翁健杖履,散策陟崚嶒。

心在众香国,法传智慧灯。

步苔怜竹静,得句待松应。

会上排云殿,雕栏再一凭。

中元西苑路,风物正宜人。

莫负湖山约,喜逢康健身。

楼台皆故旧,鱼鸟亦情亲。

游侣二三子,闲吟秋水漘。

快游喜暑去,咏兴逐秋波。

欲约题红叶,先期赋碧荷。

未闻款乃曲,总忆采莲歌。

凤阕照银汉,如云仕女多。

天当乞巧日,人在晚晴时。

山钝来佳气,湖平胜 陂。

但能煎玉蕊,何用泛金卮。

七碗添豪兴,风生句未迟。

昔人论西山,着一钝字,尽得雕龙三昧。

再用重梅老人原韵柬暑中湖漘消夏诸老用记快游

名园多气势,夷险记崚嶒。

山色容千变,佛香惟一灯。

苔深思鹿卧,松静听蝉应。

幽绝后山路,危桥几度凭。

京国频年别,江湖万里人。

不堪芳草梦,总是转蓬身。

谊重芝兰臭,交同骨肉亲。

昆明随杖履,又得坐湖漘。

故旧相逢处,年华感逝波。

婆娑怜老树,红翠看新荷。

辇路饶车迹,龙舟记棹歌。

小归如过客,得句笑愁多。

苑囿新天地,楼台忘岁时。

晴光遥带水,夜雨半浮陂。

但愿人常健,何辞酒满卮。

诗翁有好句,愧我报书迟。

丁巳秋以旧存朵云轩小笺数札分寄都门诸老并系五绝句

十竹名笺出样新,当年玩物事如尘。

朵云留得终何用,赠与锦囊觅句人。

张髯当年惯写生,诗婢家纸重龟城。

画师去后风流尽,记取蛮笺不胜情。

厂肆更谁来访笺,版阳名字迅翁传。

海王村畔秋阳淡,风景依稀似昔年。

小幅应宜题小诗,休将簿纸笑情痴。

垂青但得诸公顾,便是花间绝妙词。

小品花枝识古香,视同拱璧每深藏。

生涯措大原堪笑,说与诗人道短长。

附和作

步韵奉和云乡先生七绝五首

张篷舟

诗词书画重清新,不少珍藏散作尘。

五首七言劳远寄,惊雷震起梦中人。

山月三天为写生, (1) 大千一画值连城。 (2)

天涯海角飘零客,念到江楼应有情。

几度重编薛涛诗,多年如醉复如痴。

髯翁一唱添佳话,玉楼春调谱新词。 (3)

感君惠我朵云笺,深红小样恨无传。

羡煞浣花溪畔纸,文房驰誉已千年。

名园枉自品茶香,埋没诗才竞蕴藏。

再聚须当抒妙句,莫负槐阴夏日长。

注:

(1) 原注:一九四三年关山月以三日时间在望江楼为予绘《吟诗楼图》。

(2) 原注:一九四七年张大千出其《薛涛制笺图》见贻,画为六尺立像,工笔描金彩绘,且用明纸明墨,允称精品。两帧原画予于一九五六年均捐献国家矣。山月现在广州,大千侨居海外,难得见焉。

(3) 原注:解放前予四次刊行薛涛诗,近作薛涛笺甲乙两笺,冲寒冒暑,亦已脱稿。又大千在原画上有《玉楼春》词一阕云:“长眉曲袖颦蛾碧,桂发容华飘蜀国。翠筵芳酒酡朱颜,滞醉不知将钿合。浣花笺纸桃花色,帘外东风以象十,离诗书就泪痕干,早结同心胜绾结。”

附和作

云乡诗家寄赠花笺奉寄六绝以谢

潘渊若

十幅花笺写楚辞,哀情和墨落乌丝。

空山独解幽兰意,翠袖天寒唱竹枝。

披拂花笺赋旧愁,已无豪句纪狂游。

老来犹有登山意,梦绕烟云睨九州。

病妪哀翁共一楼,不知红叶已深秋。

看花忆踏长安道,斗酒年年与妇谋。

香山山色晚苍苍,渲染枫林一半霜。

石径停车人去后,至今红叶玉华庄。

白首吟诗同调少,黄泉有梦故人多。

披蓑荷笠逢今雨,万里云罗一雁过。

京华倦客不知还,辜负江南碧水湾。

聊赠一枝应有意,带将春色绚燕山。

渊若诗翁惠寄和章六绝句再依韵呈正

松鹤清姿冰雪辞,新镌小印拟朱丝。

我惭奉酬无佳句,只合巴腔唱竹枝。

欲说还休一种愁,昔年风物旧时游。

京畿自古繁华地,早悔买车向别州。

寒烟暝色入江楼,风送潮声柳送秋。

笔砚年来成底事,雕虫难作稻粱谋。

炼句何时到老苍,年华空教鬓侵霜。

先生尽得风人意,惠我新词丽且庄。

声气相求意若何?雅言海内已无多。

今年京国承诗教,安得归车岁岁过!

秋云汾上雁飞还,春水江南绿作湾。

楚春越吟同恋树,人间谁不念家山!

再寄京华诸老

前寄京华诸老朵云轩小笺并附呈五绝句,经先后奉到篷舟、渊若、柏森诸老和作,因再用前韵奉寄,时在丁巳深秋。

一派秋山霜叶新,游车辗破软红尘。

登临正值重阳近,羡煞倚楼望远人。

倾盖相知感此生,怎堪寥赖卧江城。

书遗在远劳音问,快读新诗不胜情。

诗情书韵满云笺,一种风流自有传。

我愧野狐难入律,闭门觅句笑年年。

千载谁能说破诗,少陵髭断亦情痴。

感君同调此心醉,更待书传红叶词。

缘结京华翰墨香,瑶章奉到已珍藏。

高谊再作投桃报,目送秋空雁阵长。

亡 书

遗簪坠履事堪伤,况此琴书手泽香。

秦火焚来无玉石,楚弓亡处记丹黄。

当年相对如朋友,去日思量似故乡。

莫问前人金石序,飘零聚散本寻常。

呈雪涛老师

丁巳夏日返京看望雪涛老师,观画雪梅乳莺,相别已四十年矣,因赋二律呈正。

来作先生座上客,兰因应是有前缘。

归车风送三千里,感旧情深四十年。

妙法从来参造化,襟怀本自出天然。

乳莺解报春消息,一种清思到笔间。

秉烛闲谈淡入诗, (1) 都门喜近嫩凉时。

双槐院落无关锁, (2) 四纪长安似弈棋。

胸际丹青除俗虑,笔端鱼鸟亦天机。

人间自爱晚晴好,老干梅花无丑枝。

注:

(1) 一日夜间去看望时,适逢停电,秉烛闲谈。

(2) 先生门前二龙爪槐。

奉和柏森兄丁巳重九登江亭云绘惠寄之作

宣南胜事记清游,每过陶然咏兴猷。

似镜波平时映日,如云柳老好迎秋。

未惊促织鸣阶下,犹听玄蝉唱树头。

绰楔经幢无觅处,苍桑闲话水边楼。

夏日坐云绘楼,闻园中人谈慈悲庵辽代经幢及园中二牌坊均于乱中毁弃失去

快读华章是卧游,高吟此日属君猷。

会将象管生花笔,写出江亭落叶秋。

翰墨有光辉倦眼,湖山无恙记从头。

可怜煮鹤焚琴后,又见新妆云绘楼。

附原唱

丁巳重九登江亭云绘楼寄云乡诗家

吴柏森

平居乐事是清游,况值佳辰兴更猷。

芦荻已添燕地景,枫林犹认蓟门秋。

休教白发侵双鬓,且把黄花插满头。

谁念天涯怀远客,临风独上仲宣楼。

丁巳冬祝重丈八三寿辰,用自寿诗原韵

治世多人端,诗翁享大年。

秋山欣有句,

(1) 春酒寿无边。

时蜡阮公屐,何须安道船。

京畿名胜地,风物助吟鞭。

精舍结何处?白云坛宇浮。

秋高祈谷殿,人寿读书楼。

虫唱龙潭路,雁来燕蓟州。

此情何所寄?咏兴落沧洲。

骚坛推宿将,酒国称雄兵。

细律八叉得,清谈四座惊。

鹤貌尊前辈,龙头属老成。

齐介先生寿,流觞动凤城。

诗名传宇内,早岁过金阊。

酒酌葡萄绿,果陈橘柚黄。

高风歌义士,故事说真娘。

虎埠山塘路,轻舟记晚凉。

境界回甘味,期颐乐有余。

瀹茗过紫竹,酬唱到芙蕖。 (2)

闲看云间鹤,静观濠上鱼。

诗盟与酒会,相约胜趁墟。

颐乐都门好,秋郊锦绣铺。

卜居傍魏阕,闲卧亦江湖。

旧雨多无恙,新知实有徒。

清游杖履健,朋辈时相呼。

闲中饶兴味,浩气养无涯。

容我曲肱卧,任人插版衙。

词章早命世,笔阵已传家。

玉树芝兰秀,时扶长者车。 (3)

平生万里志,老未废登临。

久惯江湖阔,还知世路深。

人期松柏寿,诗抱岁寒心。

红树香山道,停车发浩吟。

祝嘏人争羡,论诗道更难。

寿过陆务观,雄让魏曹瞒。

雅颂关风教,起居享善闲。

举杯歌大治,座上尽弹冠。

襟怀何所似,春意过芳原。

隶法书名重,骚音古意存。

未能亲绛帐,岂敢望程门。

祝嘏思颜色,霜红入远村。

放眼量风物,悠游度岁年。

光阴付笔砚,礼让到闬廛。

儒雅在京国,慨慷慕冀燕。

鸠杖留连处,兴会总无前。

乐寿歌松茂,时和庆竹苞。

枝柯欣本固,水乳合相交。

欲献豳风颂,不为花月嘲。

典章今日好,家给胜封茅。

注:

(1) 翁近有西山看江叶之作。

(2) 丁巳夏有紫竹院荷花唱和诗。

(3) 先生女孙九岁学书,十三岁已知名,能左右手书。

谢重丈

重丈惠寄墨宝二纸,一书五绝二首,一书五律,均近作。前已承可佳为书小幅,今又承惠赐,何墨缘之深耶!遥领清芬敬呈四绝句谢之。

一奉华章喜不禁,先生古道更情深。

人间自有墨缘重,两幅澄心抵万金。

诗情书韵两相彰,如此风流是古香。

龙马精神今照我,新来蓬筚有辉光。

魏阕江湖总是诗,杖乡杖国两忘之。

悠游合称神仙侣,落笔都成白雪辞。

暖日趁庭承笑颜,女孙清誉已空前。

艺林治世多佳话,又领清芬翰墨缘。

奉答柏森兄

柏森书来问及南中取暖事,并录绿蚁新醅酒诗以寄意,时正窗外微有雪意,因以奉答。

昏鸦在树暮云低,又是江天酿雪时。

绿蚁每惭无度量,红泥真欲说相思。

书怜范叔寒中计,情寄香山炉畔诗。

何必更营薪炭事,春风今已到南枝。

一冬晴光喜暖再寄柏森兄

今年真个小阳春,歇浦冬来日日晴。

北客胡床多暖趣,南窗斗室大光明。

人间何用乘风志,乡曲深知献曝情。

此意近时新会得,欠伸俯仰喜难名。

丁巳除夜辞岁

每从此夜怯流年,稍整杯盘数品全。

欲向诗乡忘岁月,难凭酒国问因缘。

人间得失鸡虫事,故旧情谊鱼雁篇。

道是明辰元日好,一杯微醉便怡然。

故事于今件件无,聊将浊酒话屠苏。

已惭月俸黄州肉,更喜登盘浙水鱼。 (1)

有弟常怜关塞隔,浮家又见岁华除。

寒窗清供少梅竹,惟有春风入我庐。

注:

(1) 友人从浙来馈佳鱼。

长句寄振杰兄

戊午正月初四寒云密布,晨起赴驿站为大丽托运自由车,归途雨雪霏霏矣。小愿得偿颇为欣慰,向晚密雪敲窗似与故人细语,微有感会因成长句寄振杰兄。

东皇亦似解人意,只布彤云未作雨。

小愿于今欣得偿,应胜忍过事堪喜。

元日初过未破五,春风得意驰千里。

微物也得乘风行,应教老夫喜不止。

回首寒云望玉畿,不辞归来雨雪霏。

窗外雪声如细语,似将此意说依依。

故人叹息隔关山,三十年来一寒毡。

净业湖边雪漫天,应把杯酒仔细看。

人间万事谁会得,雪泥鸿爪总因缘。

今将此意向君说,万事纷纭同一辙。

门外骄车十丈尘,楼上幽人自清绝。

戊午上元夜奉怀都门潘老

客里常惊岁序新,感时爱物更怀人。

长安此夜花如锦,吴下来朝草似茵。

一种情通师友意,三分月接燕莺春。

念公风义忘年顾,文字相交合有神。

振杰兄书来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因以奉答

甘苦人间绕指柔,何堪岁月去悠悠。

贾生 鸟非空赋,王粲登楼叹左谋。

天地为炉成代谢,诗书无用自春秋。

莺声又报春华信,待向琼阴问旧游。

寄 人

鸡肋嚼来事可知,个中况味说权宜。

季鹰洛下思归日,刘 长安下第时。

舐犊每怀游子意,依门常念寸心诗。

塞翁得失寻常事,喜见鹪鹩得一枝。

戊午上元夜喜晴

此夜风光剧可怜,负它三五好晴天。

村灯社鼓谁家梦,官柳野梅何处缘。

客久豪情与日减,一年皓月只今圆。

诗怀谁续孟元录,对尔清辉争下帘。 (1)

注:

(1) 帘字出韵,因当时实录,未易改也。

戊午正月奉和柏森兄丁巳岁杪寄怀之作

暖日冬来绽早梅,百花犹待好风催。

待从濠上知鱼乐,先看云间旅雁回。

激荡千秋缘古会,澄清万代只今开。

诗人兴致增春意,潋滟浮香动玉罍。

戊午春日偶成

土绽苔青春渐分,宵来暖意散氤氲。

遥看草色有无绿,应许莺声次第闻。

但得林花霑雨露,何关富贵是浮云。

砚田累岁荒芜甚,好趁晴光着力耘。

戊午春游杂诗

天涯无客不思家,坐此藤阴爱紫霞。

坐久不知春意绪,微风吹落雨三花。

偶惹乡情忆饼家,紫藤时节味宜夸。

自怜食指防人笑,羞解青囊拾落花。

日暖藤肥大可观,幽思满架画图难。

游人不解垂垂意,只向篱边论牡丹。

紫陌纷纷拂面尘,如云仕女趁芳辰。

龙华看罢桃千树,谁是当年门内人。

千古玄都说到今,刘郎当日欠沉吟。

菜花更胜桃花好,一染春光万点金。

谁种桃林树百行?年年取次挹芬芳。

人间喜得春常在,每向红蹊吊国殇。

漫将桃李夸颜色,应许迎春斗烂黄。

会看百花开次第,蜂衙蝶阵为花忙。

阡陌弯弯入小村,人家晒物敞蓬门。

路边买得香莴笋,归付中厨代晚飧。

谷雨风轻似酒醇,郊垌晓日绿云新。

游人齐赴龙华会,探取芳林第二春。

胜日龙华会,迎春烂缦天。

绿茵如昨日,红雨已经年。

塔势依云古,池清照水妍。

不辞郊路远,又得小留连。

寿浦东黄兄六十

重周甲子看风华,歇浦潮声识故家。

已见沧桑开海国,何妨肺腑沐烟霞。

春江揉绿波成酒,秋圃飞红叶亦花。

自是人生期老寿,白头岁月任婆娑。

归途口占

戊午春夜访田遨兄于沪西,盖一别已十三年矣,归途口占寄呈。

思君流水意,一别十三年。

又作高斋客,敢期翰墨缘。

观棋柯已烂,献赋梦成烟。

春风当此夜,相逢剩华颠。

曩时朱剑老,倾倒谢宣城。

交契芝兰臭,诗怀冰雪清。

不堪俯仰际,已是古今情。

相对浑如昨,云天念故人。

附和作

江城避面十三年,万事侵寻雪满颠。

一自风雷驱积雾,终将诗酒续前缘。

每谈亡友悲遗稿,幸得新知喜弄弦。

欲问红楼闲掌故,几时清话当新笺。

奉寄西野兄

与西野老兄夜谭甚快,别时月色颇佳,归来率成一律奉寄。

一几一榻结行庵,诗律茶经仔细参。

倚枕看云能有几,举杯邀月便成三。

襟怀应许先生淡,气味还容我辈甘。

漫说人间书万卷,沧桑此夕古今谭。

附和作

云乡先生夜过小楼赠我新诗索画藤花指涩腕弱未有以应赋此奉答

门外跫然响足音,长街踏月肯相寻。

排愁快读惊人句,投老初偿求友心。

落落清谈酹苦茗,荒荒夜气注烦襟。

抽毫欲写藤花报,指腕酸顽奈不禁。

蝴蝶会分韵

戊午夏返京师,七夕前一日于天坛蝴蝶会,重丈雅令,分韵得诗数首。

得风字

(以少陵“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分韵,与会者二十人。)

倾盖成佳会,披襟当好风。

华林生白露,玉殿入苍穹。

座上人皆健,杯中酒不空。

悠悠千载梦,兴废古今同。

得江字(代人作)

胜日多豪兴,放怀唱大江。

有诗皆细律,无调不新腔。

看月怜疏槛,迎凉待水窗。

浮云河汉上,牛女应成双。

得秋字(代人作)

夜雨招凉好个秋,天高祀殿与云浮。

相逢但得倾怀抱,拈韵何妨代酒筹。

最喜朋交来北国,不输风月在南楼。

长廊策杖行吟处,漫指银河认女牛。

得水字(代人作)

好雨生凉秋乍起,风清银汉淡如水。

白头人对白云飞,共此诗怀二三子。

古殿老槐忘岁时,举杯欲问前朝史。

树无声兮殿无言,千载茫茫斜照里。

座间济济皆吾侣,一壶一碟随缘喜。

壶中风光天地宽,觉来忘物亦忘己。

明朝便是鹊桥期,际此谁思鲈鲙美。

奉题篷舟先生洪度集笺注乙编

华阳山水孕奇女,前有文君后花蕊。

回文织锦谁当行?浣花溪畔洪度子。

遭逢正值大历时,大历才子尽低眉。

元相为驻碧油车,白傅闲赋白雪辞。

绿云梳就宫样妆,红豆吟成南国字。

文彩风流第一章,赢得洛阳蜀纸贵。

美人自古伤迟暮,老向碧鸡坊中住。

泪染蛮笺天下传,深红小样胭脂秀。

千秋韵事去悠悠,蜀山自青蜀水流。

万里桥边留古井,曾照当年罨画楼。

无波古井自年年,谁为西昆作郑笺?

剩有人间情种在,瓣香一点奉婵娟。

我亦痴心如舍利,劫火虽猛犹未坠。

读翁细字百感生,似识白头炳烛意。

欲将杯酒酬灵气,今夕梦向锦官去。

醒来不见李唐人,惟觉凉风天末起。

奉答京师友好问讯

秋去冬来意寂寥,负它红叶晚萧萧。

眼前流水云还在,望里蓬山路转遥。

青鸟知传日下信,汀鸥犹怯海门潮。

诗怀一似曩时好,总把离骚代酒瓢。

寿田遨兄六十整寿并步自寿原韵

霜林人爱晚秋红,送尽重阳落帽风。

文字因缘师共友,辞翰格调我怜公。

名山阅后襟怀阔,甲子周来岁月匆。

喜抱诗怀忘老至,五弦挥罢看飞鸿。

寿日正值重阳之后,客岁曾有黄山天台之游。

附原唱

依旧楼头夕照红,十年簸荡雨兼风。

尚留老眼看今日,深览鬓毛负乃公。

肮脏才情人落落,萧条书剑意匆匆。

忽然长路愁腰脚,独倚南天望断鸿。

和作

飞下蛮笺小印红,新诗读罢久临风。

未能免俗思南阮,差可存愚效北公。 (1)

闲话红楼听亹亹,缅怀白社感匆匆。

几时人到京华去,莫遣音书误断鸿。 (2)

注:

(1) 原注:陆诗北公余力可移山。

(2) 时余有去之意。

戊午残腊国桢西野二老虞山访书因呈俚句致意

日暖江乡草色青,不辞残腊过郊坰。

待从劫后秦灰际,细问焚余鲁壁经。

安石偏饶湖海气,虞山喜看老人星。

归车一路好风送,但觉情怀似醴醽。

答西野兄

西野兄为画凌霄花立幅并题句云,平生飞动凌云志,直上元龙百尺楼。念半生碌碌,一事无成,岁暮天寒,百感猬集,因成四韵,用答壮语。

更无飞动凌云志,又送浮生似水年。

求剑刻舟皆左计,种瓜得豆亦偶然。

问心每愧师朋讯,凡骨难通兜率天。

惟愿春来腰脚健,花明柳暗过前川。

送别国桢夫子

国桢夫子客腊访书虞山,己未新正初五命驾返京,因呈二律送别。

皕宋千元梦已残,焚余典籍更谁看。

传薪著述存如是,金石飘零说易安。

老去诗书容漫卷,新来天地为翁宽。

游踪踏遍江南路,还向虞山认旧刊。

杖策寻书到岁残,白头豪兴未阑珊。

蜀椠建刻从容展,浙水吴山仔细看。

添寿京庐簪彩胜,归筵人日荐春盘。

行囊喜得新诗句,竹纸花青界小栏。

先生整理陈寅恪大师《柳如是传》已付梓,先生于客岁深秋南来访书讲学,有访书纪事诗。

戊午除夜己未元日送旧迎新得诗

搔残短发是闲吟,百事阑珊百感侵。

客里为家除夜酒,年时归梦故园砧。

漫将文字酬风月,羞向人前道古今。

岁月不堪流水去,怀书剩有忆朋心。

光阴露电更何期,又是迎年对酒时。

莫问淮王鸡犬事,且占来岁吉羊辞。

消融雨雪人偏健,珍重阳和喜上眉。

宜春帖子书红意,收拾闲愁付小诗。

奉和咏曹雪芹原韵并柬端木曹公

建安风骨世相承,几见沧桑谷与陵。

黄叶西山归远梦,红楼断简有传灯。

白头细律诗千首,绿蚁豪情酒十升。

愧我识韩殊太晚,宣南阻雨望层云。

余绪风流君亦承,滨江归路过清陵。

云浮异代春婆梦,雪漫边城秋士灯。

考索千回皆掌故,丹还九转见飞升。

闲情万斛凭谁问?世间行人隔一层。

骙若丈书来偶感

经过方知世味酸,赋情容易写愁难。

寸心早醒衣冠梦,斗室犹思天地宽。

人海藏身蚕抱茧,临风噪晚蜩承丸。

聊将文字闲排遣,窗外浮云枕上看。

济南红会寄诗二绝句

无情难说红楼梦,有兴来游海右亭。

若向泉城寻故事,当年漱玉叹伶仃。

历下秋风记昔时,渔洋神韵几人知!

曹公若与分轩轾,一样骚音两样痴。

游瘦西湖

壬申乞巧日重阳后为红楼事两度赴扬州游瘦西湖纪以小诗。

初秋转瞬又深秋,两度扬州水上游。

未老垂杨留绿意,远来嘉客醉红楼。

波平莫道湖光疲,且暖还忻塔影浮。

不识渔洋修禊处,且寻监署吊曹侯。

奉和邓尉探梅诗

但弃禅心意便坚,相逢随喜到梅边。

万花似雪成殊相,古柏如人莫问年。

越女腰肢关社稷,吴王粉黛启华筵。

风流尽逐鸱 去,我辈豪情剩一鳊。

附原唱

辛酉二月初十,寒病乍疗,风日晴美,满子、仲华夫妇偕云乡、绳武,自海上来访,因邀仲联丈、承丙、秉权等诸子探梅邓尉。翌日,满子等至松鹤楼赏饭,云乡索诗,赋此以记游事。

王西野

扶病游山愿尚坚,惯撩诗思到鸥边。

翻径佛阁陪残衲, (1) 侧帽花间怅暮年。

后约还期梅结子,将离犹共酒当筵。

他时食史烦君记,喜进槎头缩项鳊。 (2)

注:

(1) 柏园院僧融宗出示圣恩寺旧藏血书《华严经》。

(2) 席上进鳊鱼重二斤许。

正定道中

八月二十八日,旧历七月十三日,晨三时乘车去正定看新建“荣国府”工程,并参观隆兴寺(俗名大佛寺),观隋龙藏寺碑。下午回京,新雨初霁,秋容大好,遥望太行隐隐,淡若初洗,情不能已,车中吟成二律。

古道秋情大业风,高槐绿入白云中。

隋碑漫漶摩挲认,辽塔巍峨气象雄。

感慨劫余残石在,闲参旧殿法轮工。

如来岂是知人意,千载茫茫色相空。

昔康南海氏批梁任公诗稿云,何不学龙藏寺。按龙藏寺碑乃唐楷正宗,河南、率更之先声,盖于开皇大业间已形成矣。此碑乃国宝之一,现仍在正定隆兴寺,尚完好。

青山一派展容光,绿树如荠秋数行。

燕冀天高云变幻,滹沱流急势飞扬。

征人淡作银河月,客鬓新迎玉露凉。

禾黍离离情几许,故园故道是他乡。

滹沱上游为唐河,古名滱水。余唐河上游人也。浪迹江南已数十年矣。车过滹沱,雨后流急。望太行山色,感慨系之。

题甪直斗鸭池

斗鸭池存记昔贤,葱葱银杏入云天。

小楼人记叶夫子,流水光阴六十年。

病中得诗

病中得柏森兄春柳诗和章,时春阴未开,疏雨时作,深有辜负芳情之感也。

一春风雨费思量,辜负桃芬与李芳。

小病兼旬书作枕,闲愁千古醉为乡。

晴光未破余言重,暮色迟回画影长。

喜得故人新唱好,诗来便是愈头方。

初游甪直小诗

一出葑门绣作围,菜花照眼麦云低。

金鸡湖上开明镜,点点风帆尽鸱 。

轻车一路渺风烟,水暖犹思脚划船。

得以乌篷艇子好,当年文苑记名篇。

人家处处起新房,无限风光在水乡。

营造犹传扁担式,白云绿水小门墙。

水镇名蓝枕碧流,寺门正对石桥头。

惠之一塑真千古,应胜人门万户侯。

甪直纪游诗

斜塘道中

及春好出游,吾爱葑门路。

既过金鸡湖,斜塘锦绣处。

水泽开明镜,云浮没远树。

菜花灿若金,新麦笼轻雾。

娇红紫云英,点点乱田亩。

造化秉彩笔,江山成纨素。

时见墟落间,门户映清渚。

柳下浣衣女,水边绿头鹜。

丁壮作秧田,挑肥多农妇。

老屋几处新,服饰犹存古。

高髻红绒绳,短裙蓝花布。

不羡吴王宫,惟念溪头纻。

江村景物新,悠悠千载去。

临风欲放歌,杖策欣拾句。

归车诗未成,又喜得新雨。

保圣寺观唐塑

人传杨惠之,今来问唐塑。

小镇街枕河,一桥通幽路。

寺门静无哗,门畔井亭古。

叩关入禅院,新篁照殿宇。

法式存旧制,溯源知梁武。

礼拜阿罗汉,降龙与伏虎。

丰腴若不足,清癯亦栩栩。

历历恒河劫,幸未遭斤斧。

端赖有心人,代代勤持护。

经幢记李唐,残碑元人署。

史称保圣寺,白莲亦有故。

巨钟不知年,苔花且摩抚。

抚尔感慨多,顾我伤迟暮。

悠然看行云,苍苍见大树。

陆龟蒙墓

吴郡有名镇,千秋传甫里。

昔贤迹尚存,地邻保圣寺。

祠宇虽倾颓,高风足仰止。

残石伤墓门,丰碑见新立。

涟漪寻旧地,花鸭浮绿水。

护坟乔木多,银杏凌云势。

白云时往还,苍狗变未已。

剩有弦歌声,庠序近古意。

顾盼意徘徊,避想多佳思。

乘兴登肆楼,食鱼味真美。

我非弹铗儿,多谢茶禅子。 (1)

注:

(1) 同行王西野兄号茶禅,破钞赏饭,小肆烹鱼极美。

壬戌(一九八二)谷雨日吴门归后作

贺 诗

癸亥重阳后,水流云在轩南窗谨书俚句恭贺江南诗词学会成立。

佳节重阳过,江南秋正好。

金焦揽形胜,嘉会聚诸老。

大江日夜流,浩浩连昏晓。

爱我华夏地,顾盼抒怀抱。

宗邦德泽长,诗骚传雅教。

李杜秉光焰,苏黄承妖娆。

降至板荡时,气节耀青昊。

或为正气歌,或作南冠草。

古人大可思,来者期同调。

蜂腰如可继,抱残事岂小。

风月一沉吟,江山待文藻。

日新有盘铭,此意足颠倒。

相逢素心人,倾盖同欢笑。

出门望浮云,披襟思长啸。

赠豫园主人

冯其庸先生来沪公干,春申友人相约聚于豫园作饮茶吃饼之会,因书小诗奉赠豫园主人。

五月繁花照石榴,豫园宾主梦红楼。

饮茶吃饼成嘉会,笑看花枝似酒筹。

书赠豫园绿波饼家

豫园五月看新荷,更有饼家号绿波。

为甚酥成夸技艺,香饽饽与爱窝窝。

(1)

注:

(1) 为甚酥,宋人语;香饽饽,红楼语;爱窝窝,京师名点也。

甪直拍红楼赠人小诗

假假真真入画时,传神全仗手中机。

江南二月春风里,梦入红楼比翼飞。

古塑依稀莫问年,真真假假亦前缘。

扮成士隐从容甚,好了歌声镜里看。

依样葫芦落魄时,一朝伞轿趁时飞。

得意便忘失意事,村言假语耐寻思。

不解英莲是应怜,演来雅气自天然。

童心它日重回顾,已是芳华志学年。

扬州三绝句

烟波莫认楼船夜,细雨江天古渡头。

城郭已无春又至,绿杨一路是扬州。

塔影浮云二月时,广陵烟雨总霏霏。

花期细数无多日,待唱冶春古调词。

欲试春衫怯早寒,湖边小坐听关关。

幽禽静处知多少,渡水飞来落树间。

赠 诗

一九八三年岁逢甲子初春,中国电视中心、中央电视台同志聚于吴下拍《红楼梦》连续剧第一集,与王扶林导演,马玉芳、李耀宗二同志趋车采景郊坰,偶到天池古迹,管理人闵大宝同志嘱题,因书小诗留念。

偶然行脚到天池,为梦红楼巧拾诗。

顽石收来皆入镜,人间处处有天机。

风雨瓜洲口占

丙寅春拍红楼电视于维扬,风雨中瓜洲过江游金、焦二山,口占小诗。

波涛经过处,金焦谈笑中。

红楼问古渡,烟雨一江风。

题赠扬州富春茶社补壁

多谢富春滋味长,维扬名点有余芳。

三丁未入画舫录,拍入红楼说梦乡。

(一九八六年四月)

赠陈丽女士

陈丽女士演唱《红楼梦》电视剧主题歌《枉凝眉》,一九八五年国庆同来灌县拍外景,索书,奉题小诗,用博一笑。

婉转歌喉苦未休,清商一曲梦红楼。

凭栏几度凝眉处,唱到多情也泪流。

赠振国先生

振国先生精研曹雪芹氏南鹞北鸢考工记,以数年之功,制成不足方寸之彩燕风筝,成为世界之最。慧心独具,巧夺天工。乙丑初秋,拜观于京师大观园秋爽斋庑下,奉题俚句,以志艺缘。

须弥芹子拟化工,青云鸢鹞巧玲珑。

鹍鹏争识寸心趣,一样扶摇在掌中。

晨起口占

韩冰先生嘱书。昨晚归来,见桃花已发。今早淡云微雨,饤饾春光。晨起口占二十八字(壬戌三月)。

昨见夭桃已着花,今晨微雨小窗纱,

春情次第知多少,短发搔残犹忆她。

暖云微雨小楼头,点点春光尽客愁。

忽念昨宵桥下路,桃花已映柳绿柔。

重梅老伯九秩晋一志庆

京华有一老,颐乐东南隅。

幸福堪名里,诗骚乐遂初。

地连祈穀殿,秋满龙潭湖。

散策时闲步,临窗作素书。

悬针欣腕健,得句亦欢呼。

喜讯万里外,儿孙展宏图。

称觞风物好,呼厨烹鲤鱼。

预庆双甲子,风月在吾庐。

题俞丈平伯师《重圆花烛歌》卷子

前辈珠玉在,着笔吾何敢。

细读锦绣章,泥首亦浩叹。

吴下升平际,莺花梦不惊。

青梅竹马来,深巷喜逢迎。

古槐婉约词,亭轩秋拍曲。

旧梦清华园,夜阑几秉烛。

天上神仙侣,人间伉俪情。

沧桑到白发,患难记生平。

我昔承师教,夹道嵩公府。

悠悠四十载,思之同太古。

劫数初历尽,可怜华发萌。

重来趋绛帐,惭愧老门生。

诗书继世长,忠厚传家久。

题罢复沉吟,惟祝期颐寿!

都江堰纪游

人功仿佛是神功,千载涛声日夜同。

雪浪浮云来玉垒,飞桥架索走苍龙。

平畴早熟千家给,古木奇观大禹风。

崇庙犹尊贤父子,秋山烟树意茏葱。

成都客馆小诗

山水缘兼翰墨缘,留题惭愧在西川。

蜀州想像陆通判,罨画依稀是沈园。

新制蛮笺价不资,阮囊相对每迟疑。

清晨小巷秋容艳,且费青钱买菊枝。

高汤一钵号三鲜,名馔锦城非浪传。

玉版飘香浮翠菜,山家清供记坡仙。

乙丑重阳因病旅居成都游王建墓

不知老渐至,偶病忽添愁。

沪上无音问,蜀中正好秋。

地邻王建墓,信步且闲游。

莫问宫词事,锦江万古流。

看菊偶感

锦城逢九日,闲坐抚琴台。

古调沉埋久,黄花应候开。

秋容怜病客,修竹隐莓苔。

相赏数枝好,满篱何用栽。

壬申七月苏州园林博物馆成立

乔木思千古,名园聚一堂。

姑苏锦绣地,史志记文昌。

废殿存吴越,幽亭说宋唐。

客来如揽胜,一一细平章。

苏州园林题句

春分时节雨中趣,陌上花枝欲展眉。

几处名园深巷里,画堂可有燕来归!

霏霏冷雨锁春寒,旧日吴门雾里看。

得似少时豪兴好,情怀异国梦江南。

茶艺会题句

茶艺如觞政,我惭愧未能。

只知喝大碗,入口快如蒸。

辨味尝甘苦,清谭聚友朋。

昔贤高咏在,雅韵仰传灯。

感事二律

教学传言是下流,不谈国事说红楼。

身无彩翼难成凤,人有华冠可沐猴。

九九归元道非道,三三见九头碰头。

算来不值 斤肉,衣带宽时几许愁?

领到凭单号四联,求神还要赶三关。

倒爷有术通天易,书匠无知盖印难。

已惯平生遭白眼,每逢入市叹途艰。

有权不用过期废,忙煞人间大小官。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一日)

苏州郊区所见

浣纱日日过溪头,易浣啼痕怎浣愁。

对镜簪花非昔日,可怜照眼发红榴。

石壁山村雪梅香,梅花万树绕花墙。

谁家青瓦小门户,昨日迎归新嫁娘。

小 诗

无涯智慧海,有味读书灯。

此灯传万代,永放大光明。

赠北大袁行霈教授

闻声已感友谊重,话旧更思教益深。

两度相寻怅未遇,荷塘老柳见秋心。

山西杨栋先生端阳寄书小诗答之

江南节令端阳好,北国山村更可思。

绿树麦秋小院里,堆盘角黍读书时。

寄西野兄八秩华诞

黄花野趣悟诗禅,忠厚存心便是贤。

泼墨芭蕉留梦里,胭脂梅竹小楼边。

家藏书史浑忘老,室有芝兰不羡仙。

万语难穷忧患感,期颐德泽自绵绵。

江南冬雨初霁

寒云渐散夜风吹,弓月婵娟念柳丝。

记约黄昏常有待,未成曲调漫寻诗。

羊头莫许封侯烂,鸡肋轻尝况味滋。

每怯江乡冬日雨,明朝且喜是晴时。

自 况

随缘日日念弥陀,有口无心不解佛。

纵使法师千棒喝,痴顽依旧笑呵呵。

为人题句

红楼梦醒念弥陀,秋士春婆奈老何?

鹤发鸡皮林黛玉,婆娑来看宝哥哥。

一老妪过少年窗下,少年问是何人?自云林妹妹。少年云:林妹妹青春貌美。妪云:林妹妹活到现在,不早已鸡皮鹤发了吗?语虽诙,可警世也。

赠日本书家永保秋光教授

言语未通心愫通,嘤鸣浪迹与君逢。

江天正待梅寒季,翰墨犹存魏晋风。

一水蓬壶衣带阔,千秋文字古今同。

灯前闻道归帆讯,未赋临歧意有忡。

无题三首

梦无新旧总凄迷,书若有情笑我痴。

文字真为忧患始?生涯惯续乱离诗。

焚残秦火今余几,得失楚弓更问谁?

岁月悠悠流水去,胸怀坦荡自忘机。

席间调笑看红唇,灶上惭无问鼎人。

吃在苏州何处觅,厨娘故事尽成尘。

题戴春帆先生印谱

春公治律如治印,公平心地存天问。

春公治印似执法,金石痕深心不折。

(1)

金石律法两相兼,秦汉徽浙仔细参。

宦情已倦金石寿,又向窗下苦钻研。

执刀仍如执法时,汉泥秦篆养天机。

天机长存胸臆间,金石人间千万年。

愿君常如金石坚,再治佳石万万千。

吁噫呼,再治佳石万万千!

注:

(1) 春帆兄曾任区法院院长。

答费在山兄

寄来明信片,要我贺年诗。

每日团团转,不知答甚词?

聊书几句话,报与良朋知。

清晨忙到晚,浑忘岁与时。

忆大同

昔时塞上住,小邑亦风华。

院落青砖瓦,高台认外家。

端阳吃粽子,裹粥买麻花。

巷口逛云岗,红缨小骡车。

谢瓜小诗

继平先生约写文介绍文坛前辈书法,久未报命,近始写成,已炎暑挥汗矣,取稿时馈西瓜一枚,因写小诗为报。

偶谭妙墨记前贤,更谢西瓜大且甜。

难得暑中多雅兴,涂鸦满纸亦因缘。

南游杂诗

如何曲水尽流觞,石径小园花自香。

微雨池塘春寂寂,幽窗客梦意遑遑。

问年石畔乾嘉树,绕屋藤牵薜荔墙。

偷得浮生闲半日,尘襟暂浣对沧浪。

喔喔鸡声又一啼,双悬日月显朝曦。

人间自有风流在,红是精神绿是诗。

闻道岭南冬日好,招人最是木棉花。

两冬喜作炎方客,托钵随缘向哪家?

钟鼓楼前日影斜,古城枯树满归鸦。

古都故事繁华梦,剩有寒冰照雪花。

友情半落天涯外,思致常留笔砚间。

岁暮纷纷收贺柬,临窗坐对水中仙。

坐看窗前日影移,闲中趣味自寻思。

一花今日先春放,喜报连朝换水时。

答谢巨锁先生

丁丑春暮病中远奉巨锁先生赐寄沉泥砚二方,乡梓情深,小诗报之。

水南峰旧梦遥,江南春晚雨萧萧。

谢公远赐桑梓报,石砚沉泥世德高。

吟北京旧宅

田妃旧宅今犹在,静寂帘栊似昔时。

四百年间楸树老,悠悠往事白云知。

曲槛回廊小院幽,圆圆何处问妆楼。

将军一怒空千古,老树鸣蝉又早秋。

一九九一年六月新加坡国立大学汉学会期间留题小诗

书赠大会立轴

汉学开新纪,谊联五大洲。

光前更耀后,此会足千秋。

两度访新均逢端五

礼仪尊上国,风俗似家乡。

两度逢重午,堆盘角黍香。

再到牛车水

碧海寻新梦,红楼续旧缘。

牛车水再到,应学吃榴莲。

忆黄遵宪诗

又作炎方客,常思前辈贤。

黄公诗句好,桃菊映红莲。

赠颖南兄

肥马轻裘意,杯盘同乐心。

居停谢壕景,亮图再登临。

赠辅仁老友

倾盖他乡遇,京华思故人。

诸翁几健在,白发更相亲。

八八年红楼展友人多未及见

红楼惭识小,异国感知音。

盛会相逢后,匆匆何处寻。

新国大汉学会

先秦纪典籍,汉宋汇川源。

学术传薪火,德功兼立言。

赠王润华教授夫人淡莹女诗人

诗品见心声,新词仔细评。

几生修得到,清照与明诚。

八八年红楼展有老人赠胡姬花

赠我胡姬花,老人忘姓名。

重来每挂念,小诗寄深情。

濠景酒店高楼主人何公

崇楼宜远眺,万里仰高风。

湖海胸怀阔,雅望说何公。

读海外庐诗

大雅中原少,心仪海外庐。

同光传后劲,细读先生书。

赠异国诗友

云天何广阔,风月自朦胧。

言语殊方异,诗心情愫通。

大光明山禅寺

菩提有宝树,顶礼大光明。

佛国春常在,瓣香记此行。

《联合早报》介绍予“红楼研究化硬为软”

常思化硬语,风俗古今殊。

别后今重到,宏文愧不如。

重到贵都饭店

一饭吾犹记,贵都食有鱼。

三年欣再到,问讯近何如?

谢金冠楼主人汪文华兄

何处酒家好,重登金冠楼。

主人偏好客,题诗代酒筹。

忆山镇二首

故园何处是?一水走唐河。

三月桃花水,九秋禾黍坡。

题糕看雁过,倚枕听鸡呵。

小户穷乡乐,击壤亦堪歌。

水中分处,南梁望北梁。

杏花开烂缦,是吾旧家乡。

丰岁足禾黍,高秋见雁行。

酒香骡驮过,铃响入斜阳。

题赠台北“中研院”友人

草木永嘉后,诗心魏晋前。

已经秦岁月,莫问汉山川。

红粉江湖老,青娥玉宇寒。

妆成每自顾,鬟佩惜年年。

识荆忻此日,华胥梦从前。

黎庶愁风雨,哲人感逝川。

生涯履薄惯,意态后凋寒。

故国多忧患,回首已百年。

一九九三年访台杂诗

鸡犬未仙去,人间觅食忙。

年华随逝水,莫问旧淮王。

绣罢鸳鸯好,金针渡有缘。

获麟添吉庆,齐唱太平年。

闻鸡思祖逖,破浪念刘琨。

休说少年事,几人劫后存。

归来老画师,犹记丰台路。

芍药近如何?相思朝复暮。

毕竟红楼好,遥联万里情。

春风来次第,谊重感嘤鸣。

托钵千门过,十敲九不开。

不如草庵卧,浊酒醉春台。

千秋如一日,一日似千秋。

世事周复始,笑他苦运筹。

银汉星空渺,鹊桥尘梦多。

睽违半纪后,今夕应高歌。

红颜难久驻,一曲感如何。

座上诸宾客,今夕白头多。

无事作神仙,看烟袅袅燃。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盈盈一水间,渺渺愁难渡。

岁月感无情,红颜不得驻。

铁铸谁家错,诗成没奈何。

春风吹户牖,天际白云多。

红楼旧梦真,绿水新愁继。

无那忒多情,难挽抛家髻。

风雨一相失,帆樯乱纵横。

烟波何处是,天外晚霞明。

怕向人前去,愿闻笑语传。

隔院笙歌里,灯火未阑珊。

离乱少恩仇,饥驱老未休。

书生无一用,愁作稻粱谋。

留命抱丛残,惯经文字狱。

白云时往还,浮荡我胸际。

一九九六年夏与为峰同去苏州

暑蒸苦两月,堵门似楚囚。

秋风忻送爽,连袂作郊游。

远客正年少,故人已白头。

路忆曾经处,金阊小巷幽。

水巷转幽独,深居认户门。

草茂秋情绿,松青古意存。

相逢如旧雨,文心待细论。

昔贤今不见,几回入梦魂。

鸡声茅店月,尽改旧时观。

地接虎丘近,趋车觅莉兰。

卢生今夜梦,何必说邯郸。

入室欣汤热,曲肱便可安。

怀壶因老人

为峰吾兄于丙子中秋自福州来沪出壶因老人竹石诗稿卷子嘱题,余幼年客京华玉苍尚书苏园十三载,于申江又识壶因老人,于八闽似有宿缘也。丙寅岁首,年已九十,题“新开虎步;再展鸿图”联赐寄,是年末即下世矣。今睹遗墨,想象音容,为题二绝句以示景仰。

八闽风流记昔缘,苏园留梦十三年。

申江又遇壶因老,同话京华感旧篇。

遗文遗墨想容音,展卷重睹感不禁。

记得虎年题虎步,老成凋谢贵如金。

读书杂吟

读书写作是生涯,兴至还涂日暮鸦。

不解家庄何梦蝶,如来一步一莲花。

书话何如梦话痴,亡书留梦两迷离。

醒来睡眼蒙眬里,似读儿时夜课诗。

楼外闲云自转舒,春风又见入吾庐。

不知灯市花多少,且读焚余未烬书。

香山曹雪芹纪念馆

瓜棚井架仰曹侯,老树鸣蝉入早秋。

如此山光容不老,应将好梦到红楼。

寄陈巨锁先生

端阳节近麦风凉,奉到来书墨有光。

愧我班门时弄斧,不知大雅在家乡。

病 中

不知老至贫能乐,渐觉心衰疾病多。

四月看花留榻上,一年好景又蹉跎。

无题二绝句

年年春讯盼迟迟,冷雨敲窗望欲迷。

看不分明寒未去,微吟思旧感怀诗。

葱葱夏木尽孙枝,隐隐南山似旧时。

故国飘零皆梦里,江天春雨夜凄迷。

新加坡吟坛前辈潘公受虚之学长赐寄红楼杂诗依韵奉和并乞郢正

红楼旧梦想依然,世事于今大变迁。

读罢翁诗增感慨,狮城分袂又经年。

繁华六十年中事,梦入红楼夜色昏。

深巷尚衣留故宅,潇湘竹上满涕痕。

焦大惊人愤世语,可怜纨绔不知惭。

著书黄叶村何意,真假难分说梦酣。

曹公应谢高兰墅,翰苑旧家两丈夫。

断烂若非成完璧,金陵难觅美人图。

当空红日愁风雨,我少青中且坐关。

情浅情深禅自解,春来望月待秋圆。

世态纷纷喜猎奇,乾嘉而后说分歧。

红楼似在迷楼里,南北大观又入时。

书来南溟传音问,宝黛奇文异域论。

不是红楼能醉客,只缘情爱满乾坤。

难觅人间多病身,潇湘只是绛仙人。

曹侯妙笔真千古,绝代写成一欠伸。

宝公原是过来人,说梦钟情在一身。

优孟衣冠谁得似,难将膺鼎证前尘。

大梦也曾长夜醒,痴人白日梦迷时。

谁痴谁梦皆多醉,半部红楼万种痴。

汉学于今三绝著,敦煌甲骨与红楼。

会看寰宇开新记,文采风流通五洲。

无 题

浣罢春衫理鬓丝,临流对影见花枝。

裙钗自是乡间女,争画鹅黄宫样眉。

石版清泉夜捣衣,月明千里漾清辉。

良人尺素传双鲤,遮莫今宵踏月归。

浣纱日日傍溪头,易浣啼痕怎浣愁。

老尽莺声绿尽柳,柳阴何日系归舟。

惯绣鸳鸯十指尖,铺金斗彩玉纤纤。

停机待看团 月,暗簇双娥怯卷帘。

云髻簪花花布巾,布裙稳称小腰身。

阊门一担桃花鳜,疑是鸱夷船上人。

以诗代贺年片

家贫未办贺年片,自写宜春祝岁时。

海上浮云多旧侣,天涯芳草有新知。

草书素食南朝事,红豆莼鲈故国思。

喜得今年冬意暖,瓶中黄菊抱残枝。

贺满子尊兄仲华大姐八秩双庆

诗翁八秩有高唱,艺苑风和笑口开。

白首双星齐举案,华灯对酒共倾杯。

生涯福寿岂关数?心地平安否泰来。

乱世群魔成粪土,严冬过尽乐春回。

天地不仁谁主宰?皮囊幸未作牺牲。

几经俯首称牛鬼,转瞬白头笑后生。

自得吟坛多酒趣,何妨丝竹乐清明。

称觞抛尽江山梦,放眼春花大有情!

寄柳存仁教授

红会后自扬州回沪,澳洲柳存仁教授忽来访,家中只一蟹,草草待客,诗以致歉。

破家去国两忘忧,闲看浮云逐水流。

岁月无情增白发,江天有味说红楼。

三秋难得迎履杖,一蟹何堪奉酒筹。

师友风义当谅我,还书歉意托洪邮。

一九九六秋稷园雅集来今雨轩

旧雨重逢新雨来,秋情黄菊笑开怀。

稷园风月年年在,白发红颜共举杯。

京华旧事白头知,茶座如云惹梦思。

六十余年弹指去,辽槐古柏又秋时。

痴钝难除不解禅,浮沉塞北又江南。

酸甜苦辣都尝遍,喜结佛缘共世缘。

丙子岁暮七律

大陆龙蛇又一时,天涯岁暮起遥思。

百年世乱疑初定,数载乡情老更知。

回首烟尘真噩梦,幸余残命感流离。

云天万里欣翁健,拜读承平华胥诗。

要监汉事误苍生,八载狂雾血肉横。

惨胜冰山倾片刻,偷安岛国老残兵。

于今举世难秦帝,曩日中原厌楚争。

多少书生输性命,百年青史倩谁评。

玉碎难为荀瓦全,破家几纪话年年。

饥驱我去贫能乐?少不如人莫问天。

患难频经思骨肉,谋生无术剩青毡。

新来幸得晚晴好,又早斜阳白发添。

游湖州小诗

重九无风雨,秀州秋最佳。

南湖老树在,葱茂问年华。

曾记沪杭路,夜车风雨楼。

如何五十载,独少斯人游。

国道江乡过,平畴一望遥。

黄云间绿水,秋意接天高。

难得有佳人,远来名古屋。

相偕一出游,说笑解孤独。

寐叟老夫子,今谁念昔人。

犹存老屋在,坊巷问芳邻。

唐塔今犹在,登临四望空。

陆羽不可见,晴日仰高风。

老树晴空里,婆娑古意多。

不知塔岁月,相伴旧山河。

二沈旧知名,师承思半纪。

留题墨妙亭,白头说故事。

一九九七年北京国际红学会题诗

红楼有梦迷离入,青史无边汗漫寻。

二百余年谁会得,秋窗掩卷一沉吟。

痴情儿女小无猜,白发回头笑口开。

自是天涯多雅兴,京华盛会又归来。

和友人

北大百年校庆和友人句,时寓红楼附近翠园。

读罢君诗感慨深,重来难觅少年心。

白云紫禁槐安梦,绿树红楼杖策吟。

景物不殊思德塞,师承有自念遗箴。

未名湖畔开新纪,风月人间古变今。

欢聚有感

北大百年校庆,柳存仁等先生自海外归来,先欢晤于香山,又欢聚于海上酒家,因呈二律为寿。

海上浮云远不辞,归飞四月正相宜。

迎人郊坰皆新绿,入目西山似旧时。

门户于今谁正统?江山异代各成棋。

百年闲阅人间世,阖座华堂献寿词!

酒家小聚寻常乐,难得白头说少时。

万里归来今日事,百年回首古人思。

稗官戏语夸炉灶,百姓伤残死乱离。

剩有书生余性命,敢将文字问天机?

萍萍女士来访

戊寅暑中,晨风吹拂,萍萍女士由其外子扶持来访,坐谈甚乐,小诗记之。

消受晨风一片凉,百年几许好时光。

相逢便是随缘乐,闲话文心论短长。

题赠红楼学术会兼贺玉言先生八秩华诞

京华旧梦吾能说,一入红楼便欲迷。

世事过来真亦假,繁华回首是全非。

荣宁寂寞回王谢,宝黛排场似弈棋。

为祝周翁康而寿,先浮卮酒贺期颐!

戊寅中秋前偕湜华过吴门寓草桥宾馆游大公园口占

红花绿树两相宜,照映秋光似旧时。

如此草桥我亦醉,重头不胜故人思。

秋云秋水满秋光,疑似遥山映绿波。

毕竟吴中风物好,大公园内赏秋荷。

绿满荷塘夕照红,秋云扑面似山中。

森然老树前朝梦,难得此园号大公。

贺婚诗

渊雷教授女弟子沈诗醒女士将于戊寅九月十九日在吴江宾馆与台湾向子平先生结婚,以嵌字格小诗贺之。

君子好逑妙句裁,平平仄仄觅诗来。

吴江酒醒秋花艳,喜结良缘世纪开。

滴翠亭诗

今年四月中旬,与《红楼梦》电视剧王扶林导演去杭州花港、海盐绮园选景。其时桃李争艳,花事正好。及五月中旬重来拍宝钗拍蝶时,已绿肥红瘦,春意阑珊,一派初夏风光矣。爱惜流光,感而赋此。

年年辛苦为红楼,岁岁韶华笑白头。

花事阑珊春历历,槐阴斑谰夏悠悠。

亭名滴翠浑疑古,蝶恋残红岂梦周。

蘅芜倩谁摹得似,痴情儿女各千秋。

旧家亭子护雕栏,小小窗棂整日闲。

私语渐闻飞蝶外,机锋常在落花间。

灵犀暗结香罗帕,青鸟能传红豆笺。

一样情怀难排遣,干卿底事惹尘缘。

纪事诗一首

幽窗日日傍园居,鸳瓦粉墙画不如。

我爱浮云绿树好,暮蝉声里梦回初。

沁芳拾趣

沁芳亭子细安排,七日红莲并蒂开。

巧日最怜微雨后,断虹影里出楼台。

冀中之行

青山一派展容光,绿树如荠秋数行。

燕冀天高云变纪,滹沱流急势水扬。

征人淡作银河月,客鬂新沾玉露凉。

禾黍离离情几许,故园回首是他乡。

沪成列车所见

驿前灯火静迷濛,谁识当年起卧龙。

异代情怀难想像,秋星遥夜入长空。

应富春经理之嘱,为店中题诗一首

多谢富春滋味长,维扬名点有余芳。

噙香未记画舫录,宜入红楼说梦乡。

诗后跋云:“一九八六年四月随中央电视台《红楼》剧组来扬州拍戏,吃干丝包子后,书小诗为富春茶社补壁。”

宣南四合院内咏秋

炎暑几日蒸,一雨新凉乍。

劳人时梦达,听雨宣南夜。

朝来天似洗,清风盈庭厦。

隔帘两三花,牵牛娇如画。

散策陋巷行,墙枣已满挂。

居近南西门,胜地人曾写。

古寺龙爪槐,酒家余芳舍。

稍近枣花寺,千年过年马。

俯仰迹皆陈,于今知者寡。

东市起高楼,西巷余断瓦。

倚杖立巷茫,街景亦潇洒。

顾盼感流光,蝉鸣又一夏。

安得逢耦叟,相与说禾稼。

忆藤萝饼

偶惹乡情忆饼家,紫藤时节味宜夸。

自怜食指防人笑,羞解青囊拾落花。

京华竹枝词

东篱采菊未须夸,欲遣春情向酒家。

何事桃红柳绿日,嘉鱼偏自号黄花?

京华嚼得菜根香,秋去晚菘韵味长。

玉米蒸糇堪果腹,麻油调尔作羹汤。

甪直诗话奉答叶老

二月间在京时,叶老圣陶询问苏州去甪直的公路情况,当时我因未曾去过甪直,不能详细回答。谷雨前三日,有机会同友人坐长途汽车到甪直畅游了一天,因就途中所见,咏成篇什,遥寄京华,并略述情况如后:

甪直在苏州正东,地邻昆山,为吴郡名镇,有保圣寺,内有古代罗汉像,据传为唐代杨惠之所塑,是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寺旁有唐代诗人陆龟蒙墓,也是著名古迹。六十年前,叶老在镇上小学堂教书,一九九七年五月间重来时,赋诗曾有“重来愿酬逾半纪”之语。老人对这一江南水乡名镇的乡土之情是极深的。叶老著名的作品《稻草人》、《倪焕之》等,都是在保圣寺旁小学的小楼上写成的。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来说,甪直镇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地方。但是这个地方过去交通不十分便利,只有水路,没有公路。叶老当年去镇上教书时,是坐“脚划船”去的,曾写过极美丽的散文。后来通了小火轮,按时开苏州或昆山,公路是近一两年才修通的。叶老另一首重到甪直诗中还写着“五十五年复此程,淞波卅六一轮轻”。所以叶老特别关心甪直的交通情况,因知我常去苏州,顺便询问,我记在心里,这次特别走了一趟,用实践的结果来回答问题。

苏州去甪直的公路,长途汽车开一个小时,沿着金鸡湖沿、斜塘、塘浦等去甪直的水路边上行,真可以说是一条锦天绣地、极为美丽的水乡公路,况且这次去时正是谷雨节边,田中菜花开得正好,金黄的菜花,碧绿的麦浪,粉红的星星点点的紫云英,镜子般的水面,水中的白鸭、花头鸭,似乎还是陆龟蒙当年斗鸭池的风光。色彩明丽,这已经是天然图画了,再加社员们在田中正忙着做秧田,撒种莳秧,还有的人在插茭白秧,一派江南水乡在谷雨前后农田中的繁忙景象,就更充实了这一美丽画面的现实生活内容。自党的农村政策落实以来,社员经济情况大大好转,在这一带小小江村中,盖起了不少新房,而且具有传统的民族形式的特点:三间朝南,锅底灰粉刷成的青色墙,屋瓦粼粼,屋脊左右翘起,掩映在绿水白云、柳风麦浪之间,真是妩媚绝伦。这种建筑式样,当地人叫作“扁担式”。再看妇女的衣着,扎粉红头绳发根,梳圆髻,阴丹士林蓝布紧身窄袖,大襟长袄,腰系短布裙,包头巾及短裙大都是自印蓝花布。她们显得健壮而袅娜,都是农事的好手。一路所见的美好风景,正如前人说的,有应接不暇之感。我知道叶老极为关心这些,他老人家可能在时时思念着甪直的春天,因而我就用拙劣的笔写了一首诗,来答复叶老的提问。

及春好出游,吾爱葑门路。

既过金鸡湖,斜塘锦绣处。

水泽开明镜,云浮没远树。

菜花灿若金,新麦笼轻雾。

嫩红紫云英,点点乱田亩。

造化秉彩笔,江山成纨素。

时见墟落间,门户映清渚。

柳下浣衣女,水边绿头鹜。

丁壮作秧田,挑肥多农妇。

老屋几处新,服饰尤存古。

高髻红绒绳,短裙蓝花布。

不羡吴王宫,惟恋溪头纻。

江村景物新,悠悠千载去,

临风欲放歌,策杖欣得句。

归车诗未成,又喜得新雨。

今年江南春天雨水不多。甪直归途遇雨,十分及时,喜雨也,故末句及之。一九八二年谷雨日。

古城拾诗自话

上海有句土语,叫“自说自话”,我很爱这句话,它既不同于“自言自语”,又不同于“自吹自擂”“自卖自夸”,是有其独特意思的。就是自己说自己的话,不管别人反应如何。从处世之道来衡量,自然要不得;然如从艺术境界来说,却也是有其可取处,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如用北京话对照,则“自拉自唱”,庶几近之。去了一趟西安,写了不少小诗。诗人的诗,照例是不加解说的。越是朦胧,越是让人看不懂,越好。我不是诗人,只是凡人,到了生疏的地方,所闻所见,感到新鲜,兴会很多,写文章纪录不方便,便随时以韵语代之。以存一时泥鸿之迹。归来逐首稍加解说,用代行纪。自说自话解说自己的小诗,如老牛之反刍,自有其乐趣。别人看了,也容易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不致引起误会。因作《古城拾诗自话》。

转瞬三千里,驱车入古城。

高楼夹道路,不是旧西京。

上海去西安,火车要二十四五个小时,我坐飞机去,下午五时半起飞,七时二十分已到西安,驱车入城,高楼连云,灯光辉煌,都是近年新建的。迥非旧日西京古貌矣。

秦人燔六典,楚火炬阿房。

劫后余城廓,朱明事亦荒。

我国历史战争频繁,破坏太多,读史每增感叹。各处名城,数十年中,亦拆除殆尽。西安明代修建的城墙,幸而保存下来,近年修缮,十分完好。可以登览游赏,为古城添一景观。

丝绸有古道,万里感沉吟。

西望车如水,今已少驼铃。

乘车出玉祥门,正是丝绸之路起点。马路广阔,大小汽车奔驰如水。再也听不到沉重的驼铃了。而一组巨型驼队石雕,昂首西望,卧松林中,十分壮观,引人想象。

驱车咸阳道,遥瞻尽古原。

青青荠麦秀,泾渭日潺湲。

车过咸阳,渡渭水,一派黄流,人言“泾渭分明”,即泾水是清水河,渭水是浑泥沙的黄水河。两岸麦田长势甚好。北望远处如土城墙,联绵不断,就是著名的黄土高原。唐诗中读到“原”字,往往不加想象,随口带过。目睹实景,才感到这个字的分量。

马嵬坡下路,罗袜委泥沙。

妃子今何见,一树小桃花。

读白居易《长恨歌》常常想马嵬坡离开长安很远,而现在坐汽车,过了咸阳,一会儿就到了兴平马嵬坡贵妃墓了。传说杨贵妃未死,墓中只埋了一只罗袜。即所谓“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也。下马凭吊,一丘黄土。有唐妆仕女石像,头部高髻及大朵簪花,比例失调,好像顶着一个磨盘,给人以沉重不堪感觉,毫无美态,粗劣可叹。出门时,一树野桃,着花正好,稍可点缀春情,想象史事。

法门倾半塔,权宦演梨园。

今讶唐文物,光芒动客魂。

京剧《法门寺》,演明代太监刘瑾为孙玉姣冤案平反事,十分著名。刘瑾即陕西兴平人。据说刘瑾一生做坏事,只做了这一件好事。法门寺案是真事,只是太后一角,实际是他母亲。法门寺是汉唐古寺,以供奉释迦指骨著称,唐木塔明代倒毁,改建砖塔。一九八一年明塔自顶至基中间裂开,倒了半边。一半巍然斜立,成为奇观。五年前,重建明塔,发现塔基地宫,有大量唐咸通十五年珍宝文物。释迦指骨镂金银匣,共七层,内数层均纯金镶宝石,精美异常,其他宝物亦多,可见雄厚之财力物力,工艺水平。

毕竟秦川好,菜花二月黄。

汉唐鼎盛事,今日费思量。

由法门寺归途去汉武帝茂陵参观,车行迅速,路旁菜花灿然。由思秦川八水环绕,土地肥腴,气候温和,汉、唐鼎盛时,至此建都,自有其自然条件。史事俱在,风光似旧,殊耐人思量也。

骊麓青如黛,府东胜府西。

新丰思美酒,桃李满花枝。

明、清以来,西安府谚语,有“府东胜府西”之说。即西面高寒,土地较薄,东面温暖,土地肥腴,气候季节均有明显差异。车去临潼,高速公路甚便,望骊山苍翠,春色如黛,桃李花一路大开,秦兵马俑博物馆附近,更是老树繁花,锦绣照眼。

风吹双耳俊,尘起四蹄轻。

膘健绻毛动,如闻战鼓声。

五年前夏天过西安,去参观秦兵马俑,适逢雷阵雨,我汽车也没有下。这次天气好,我进去仔细观赏,对马俑比人俑还感到生动。赛金花评马名言,说是那耳朵像冬笋一样挺,形容的真是传神。我在坑房仔细看那些马俑,耳朵造型极俊,最能传马的神,像是在凝神倾听号令战鼓。肌肉部分都能表现出来,符合现代解剖学,显示膘肥体壮样子,而且个子都不大,不同于现代的阿拉伯马种,是纯中国马,鬃毛、马尾都梳剪、扎绑十分整齐,足见周秦御马实况。

童年知驷马,老眼看高车。

技艺真千古,嬴秦事何如?

看完兵马俑,我又仔细看秦陵出土彩绘铜车马。高车驷马,小时读书就知道。但驷马如何驾车,却只是想象。看此二分之一比例的秦铜马车,制作之精,殊难想象。三十六条上圆下扁之车辐,用卡尺量,误差不足二丝,可知其各部件之精确度。其精美程度,足可超越现代英国女皇外出时所乘之四轮马车,以此为例,则秦代社会文化、生产工艺、经济风俗等具体历史情况,大有可研究者。

十 一

千秋天宝事,青史费思量。

又见唐宫殿,海棠妃子汤。

五年前在华清池,杨贵妃沐浴之海棠汤及其他太子汤、尚食汤等浴池初出土,现均已修好仿唐宫殿。游人足以想象天宝史事。

十 二

塞云浮雁塔,芍药簇新芽。

想象慈恩寺,春风满院花。

唐代长安花事最盛,看花最著名是城南大雁塔、慈恩寺、曲江一带。张籍诗:“曲江院里题名处……杏花零落寺门前”;唐彦谦《曲江春望》诗:“杏艳桃花夺晚霞。”说的都是这里。唐代进士得中,都在大雁塔题名,慈恩寺游赏看花。现大雁塔仍唐代故物,曲江已难寻。慈恩寺犹存旧址,现在旧址上修一“春晓园”,遍种芍药、牡丹,增一有历史情趣之看花景点。

十 三

戎装殊可敬,五尺堂堂躯。

禁烟浑不见,坐吐淡巴菇。

在西安坐了两次公共汽车,一次车上售票员和两个小青年居然吞云吐雾,大吸其香烟。临行在机场候机室,一位三道金、一枚星的军官坐在大红字中英文对照的“禁止吸烟”的牌子下,大吸香烟,我以为他没有看到,特地提醒了一句。他斜着白了我一眼,照吸不误,我自感无趣,默默走开了。

十 四

两度秦川客,入耳爱土音。

滑稽太史传,世事感良箴。

有一西北大学化学系教师,以西安方言土音说笑话,上电视,出了大名,这次在西安,外出车中老司机老放他的录音带。听来土音浓重,词句流畅,讽刺均入木三分,几可入太史公《滑稽列传》,较了装腔作势,无聊庸俗之某些相声有益世道人心多矣。

十 五

吾爱王摩诘,五言味最真。

西来饶兴致,也作效颦人。

读唐诗,甚爱王摩诘五言律诗、绝句,脱口而出,淳真自然。今偶一效颦,不自量力之处,难免为方家所笑了。然自说自话,亦多是真话,或无伤大雅乎?

搬家诗话

去年十一月,我搬了家,现在新居已住了三个多月。十分好,但也怀念旧居,因写文志感。题曰:《搬家诗话》。

我五年前,住处十分狭小,只有六平方米的小屋,放了书桌书架之后,就不能再放床了。把床便吊在屋顶上,上海人叫做阁楼,晚上爬上去睡觉,白天下来。这样睡觉自然很不方便而且难受。但是没有办法,只好对付着,叫作苟且偷生吧,想想总比睏弄堂好。当然,最坏的事,也能说出好处,比方说不用折被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早上怎么爬出来,晚上怎么爬进去,十分省事。朋友来了,正坐在床板下,看不见上面,还说我小房间很干净,以“室雅何须大”夸我,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其间最苦是夏天,三十六七度,阁楼密不透风,没有办法睡,下来躺在地板上。不开门,仍旧没有风。而开了门,正对邻居房门,不但不雅观,而且邻居小朋友在门口往痰盂中小便,“哗哗”似乎浇在我头上,于是我怒而发牢骚,便形诸咏吟,写了一首《阁楼吟》:

吾居室大不足日人之三叠席,置书架者四、藤木椅凳者三、几一、桌一、雪柜一,更无隙地置床矣。奈何奈何!权效绳床之制,悬之屋顶。美其名曰“阁楼”,实同“梁上君子”也。室在三楼,距地球约两丈,阁楼又距三楼之地板五尺余。为此、又何得而登乎?虽马齿徒增,已难驰骋;幸螳臂尚便,犹可攀援。是以日夜踏凳、几、窗棂而登,蜷曲以卧焉。未敢羡鱼,日须缘木;情同抱茧,状类鸡栖。众鸟欣有托,吾自爱吾阁,连日蒸热难眠,忽而闲吟得句,似意识流之徘徊,非蒙太奇之创作,先为小引,拜上看官;万勿误会,幸甚幸甚!

人生天地间,殊愧草与木。

草能风露饮,树可雪霜宿。

有巢氏多事,教民构梁屋。

从此入牢笼,累身有家室。

谋生惭我拙,无计营三窟。

只合住阁楼,日踞而夜伏。

阁楼空中悬,动如荡湖船。

友人来寻觅,笑我燕栖檐。

坦腹元龙卧,上床足酣眠。

不作大槐梦,为待黄粱餐。

春秋差尚可,冬夏愁煞我。

寒夜冷凝冰,如厕起踌躇。

伏中汗若浆,溽暑难成寐。

依枕意朦胧,瞑中漫思索。

昔贤如可亲,一一供闲话。

堪笑少陵翁,茅屋思广厦。

达哉陋巷居,箪食瓢饮者。

悠悠万古情,尘埃与野马。

曲肱闲看云,日日阁楼下。

云亦忒纷纭,意态殊难画。

聊为阁楼吟,宇宙一传舍。

人是有喜怒哀乐的动物,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感到难受,书生伎俩,不能骂山门,只能形诸咏吟了。《离骚》不也就是屈原的牢骚吗?自己写了这样的诗,而且有“序”,似乎得到解除,反而自我欣赏起来,便想寄给一位当编辑的朋友发表。不料寄出去,又寄了回来,因为这诗不但满篇牢骚,而且登在报上,有伸手要房的嫌疑。

不忘过去,我想这应该是人类美德。记得当时还写过另外一首律诗:

老大方知世味酸,赋情容易赋愁难。

寸心早醒衣冠梦,斗室犹思天地宽。

人海藏身蚕抱茧,风林噪晚蜩承丸。

聊将文字闲排遣,窗外浮云枕上看。

上面一首律诗是躺在阁楼上,闲适的时候写的。阁楼上也睡了十几年,自然不可能老是烦恼怨恨。阿Q躺在土地庙里,不是也曾悠悠然吗?人在任何时候,都渴望舒展和自由,此即所谓“犹思天地宽”。

毕竟居住条件得到改善了,先是原住所改建,扩大了不少,还加了阳台,内人在阳台上居然种了牵牛花,摇曳窗外,浑忘是在三楼上,还以为是在北京的小四合院中呢!阁楼还保留着,作了仓库。

转瞬两年,又调整了今天的新房。但可喜时,也有悲者。就在我迁入新居的不多几天,在旧屋共了几十年患难的内姐与世长辞了,生死大事,能不悲夫!

迁入延吉路新居,我写了四首《移居杂诗》,从《阁楼吟》、躺在阁楼上的律诗到《移居杂诗》,这是一个居住条件不断改善的过程。自然这中间事务上的麻烦也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抛开烦恼,还是想诗吧!

蜀中旧游诗话

枕边日夜听涛声,翠竹丛丛屋数楹。

寂寞小桥连大路,终朝不见有人行。

住在灌县,夜间都江水如海涛声。支流甚多,每日经过一小支流旁,隔水一人家,双扉紧闭,一小桥架水上,宅旁均丛竹,十分茂密,而从未见有人出入。经过时,总隔河观赏片刻。总不知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家。

二郎庙外有绳桥,万古涛声慰寂寥。

午夜寻幽桥上望,雪山隐隐月轮高。

在二郎庙拍夜戏,午夜出庙先回住处,等车时与一胡姓女演员到庙边绳桥观赏,时万籁俱寂,隐约见雪山白光,并半轮残月高挂星空。绳桥摇动,下望奔腾都江波涛,两腿不由发软矣。

黄牛好肉挂芝麻,什锦汤圆说赖家。

鸭子墨芋夸四座,清汤更喜少油花。

住成都休息,在春熙街闲逛,买灯影牛肉,离几家门面,都闻到香味,均切成小条,卤汁淋漓,沾满芝麻,看着实在惹馋,但一入口便麻辣不堪,连忙吐出,已涕泪交流矣。“赖汤圆”什锦汤圆甚好,“魔芋豆腐”乃四川人用山间植物磨成者,以之烧鸭子,是四川名菜。但我吃来总不如烤鸭、黄焖鸭块、八宝、香脆等下江做法好吃。但川菜清汤是绝对好,香醇可口,一点油花也没有。

梦醒红楼汗漫游,锦城晴好草堂秋。

杜陵不赏缘何事?树树海棠照水幽。

住在成都王建墓边民族饭店,已是农历九月中下旬,每天早四时左右,下一阵雨,上午却十分晴好,去杜甫草堂游玩,水边海棠星星点点,虽没有春天繁花,但嫩红照眼,仍很可爱。杜甫诗中,没有吟海棠者,昔人常常引为憾事,但迄今也说不出原因。

杭州茶事竹枝诗话

惯饮双薰茉莉花,少年生长在京华。

一从南作武林婿,始解煮泉泡绿茶。

震钧,清末民初旗下人,但久在江南,写《天咫偶闻》,说北京人不懂饮茶,自是实情。北京讲究吃花茶香片,最重茉莉双薰,即江南来的芽茶,在茶局子倒入大缸中,加鲜茉莉花朵入内,封口,俟开封取茶时,花香已入茶中,花已枯黄。此时茶香与花香已浑然一体矣。茶叶铺零售时,再随秤重量,随加若干朵鲜茉莉花在内,或装桶,或分小包,十六两秤每两分五包,每包二钱。均加鲜茉莉花在内。谓之“双薰”。茶馆,公园茶座或人家,均以小包计算,多少钱一包。“七七”战前,一般只几大枚一包。如公园来今雨轩等高级茶座,一角一包小叶茉莉双薰,便为五角一两,八元一斤之高级茶,平常人家,很少饮用矣。五十年代中,余与亡妻蔡时言夫人初结婚,在杭州岳家小住,始改饮绿茶,以旗枪为主,很少饮龙井。更不喜碧罗春,以其太嫩,味太淡,近年亦饮屯绿炒青,及高山茶。但均讲究新茶。北京人吃香片、茉莉双薰,则无所谓新矣。

井水京华问苦甜,山居是处有甘泉。

杭城天落檐前水,旧梦如烟不计年。

北京在没有自来水之前,都吃井水,井水有苦甜之分,有不少甜水井,迄今仍是地名。本世纪前期,有了自来水,引琉璃河水,但仍不普遍。我在灵丘老家时,也吃井水,有时去山中亲戚家,后门山涧有泉,极为甘冽。南来岳家,泡茶吃天落水。杭州人过去都习惯吃天落水,檐前几个大缸,雨天檐间水都流入缸中,江南多雨,缸中水很少有吃干的时候。随时加明矾少许,竹竿一搅,自然澄清。煮水泡茶,极为可口。北京吃花茶,要用滚开的水沏,而且要在壶中闷一会儿,才能喝,有时要沏第二遍开水才能喝出醇厚的味道。所以新编京戏《沙家浜》阿庆嫂说:“这茶吃到这会儿才吃出味儿来……”在台词中一语双关,但在饮茶风俗中完全是北京习惯,常说的语言。如说“茶沏上啦,闷一会儿再喝……”,“这茶不错,沏两遍才出色……”,茶房照例把小包茶叶纸卷一个尖角塞在茶壶嘴上,表示是多少钱一包的,不骗客人。江南喝绿茶,叶嫩,不能用太滚的水沏。只能用停汤的开水泡,不用茶壶,只用盖碗、茶杯。至于台湾人用小壶小杯吃冻顶乌龙,加许多茶叶,那只是摆样子,雅的已俗不可耐矣。我不喜欢这样饮茶,苦而且涩,也吃不惯。

城站遥连清泰街,冷清金碧旧繁华。

九芝买得焦桃片,羊坝头边认岳家。

杭州火车站俗名城站,出站向西即为通衢,经清泰街、清河坊等处,二三十年代以来,均极繁华,金店、首饰银楼、绸缎店崇楼美奂、金箔肆招,栉比鳞次,解放后社会改变,生意均一落千丈。四十余年前,予经过时,均已歇业,或改宅用。惟旧金箔招牌,因均系真金,尚灼灼耀眼。旧茶食店九芝斋、颐香斋尚在。九芝斋焦桃片是我平生所吃过的最好的焦桃片,糕蒸熟裹山核桃肉,入模子压长方条,并切成极薄的片,又烘干,以梅红纸包好。吃时每片核桃肉分布在雪白糕片上,极为均匀,透白微黄如珊瑚,焦香酥松,甜度正好。在岳家与岳母闲谈,边吃茶、边吃焦桃片,如入太古。当时尚有不少高手师傅。可惜为时不久,一两年后,九芝斋就关门了。一边吃茶,一边吃点点心,或茶食,如焦桃片,南瓜子之类,如果以西式饼干佐茶,那就要英国式的红茶或奶茶,绿茶便无风味矣。岳家系德清上柏人,习惯吃枨子、洪青豆、芝麻泡茶,认为风味绝佳,好像仍是宋人遗韵。可是我吃不来,与妻蔡时言患难生活近四十年,却吃不来枨子茶,枉作上柏人女婿矣。平坝头南宋地名,迄今未变,出入只看这三个字,就会令人想起《梦粱录》等书所写情景。

盐引茶纲富贵家,窗明几净供幽花。

可怜历劫十年后,尽作樵苏空怨嗟。

历史上盐商、茶商,均是大生意,宋代福建进贡皇帝茶叶大龙团、小龙团的船谓之花纲。扬州天津一带经营官盐专利权的范围,凭证叫盐引。因为大生意就十分富有,结交权贵,讲求文化艺术,居室陈设、书画花木,都讲求高雅,到本世纪中叶,仍未改变。北京过去大栅栏大茶叶庄:张一元、吴德泰、东鸿记、西鸿记,过去都是金碧辉煌的门面,门窗玻璃一年四季擦得雪亮,店堂内大柜台外面,左右两头,都是花梨螺填八仙桌、太师椅,墙上大红木框子名家书画,姚茫父、陈师曾、齐白石、张伯英。大红木架细瓷花盆,自春至冬,鲜花随时更换盛开的:迎春、山茶、碧桃、建兰、栀子、茉莉、盆桂、菊花、蜡梅、红梅,都是大盆栽。比公园唐花坞的鲜花还及时,还鲜艳。江南茶商也是一样,都讲究店堂陈设高雅考究,而且还特别干净,真是洁无纤尘。家中也十分讲究干净。一位在杭州经营茶厂的亲戚,虽公私合营后,月入工资收入大减,自然灾害时,到城隍山脚下他家中做客,室中仍成堂高级红木家具,所嵌大理石都是上谱的。院中大丛古腊梅、南天竹,正在烂漫着花,满院甜香,连灶间碗厨都是黄杨宁式家具,牙子雕刻极细,可惜“文革”抄家,全部破坏无遗,不堪重问矣。

四十年前健步时,迎风晓日六桥西。

登山直入双峰里,为看茶娘袅娜姿。

年轻时,能睡懒觉,也能早起,住在羊坝头岳家,早上五时就起来了,游湖欢喜走路,一大早出门,穿青年会、旗下到湖滨,沿南山路,走苏堤,到岳坟不过八点钟,吃早饭,饭后向双峰插云等处高山走去。春夏之间,到处是茶山,到处是采茶姑娘。外地人大多不懂茶,一张口就是西湖龙井。其实梅家坞龙井村四至很小,一年产不了多少茶,所以真正的龙井茶是不多的。而西湖西面山场很大,往西一直连接天目,远接安徽,所有山上,都是茶叶、毛竹、杉木,就是西湖周围,灵隐、韬光等处,也到处都是茶山、茶园,春夏之间,到处都是采茶的姑娘。当时五十年代中晚期,采茶姑娘、娘子大多都穿的是自家缝制的花布衫,包头、围裙、一个尺多高的圆筒形竹篮,挂在胸前。采茶时两手同时动作,左右手交替采、交替往篮子里扔,动作极为迅速。我曾经写文章形容她们像鸡啄米一样,我看了极为赞赏,不只一次地特地去看。后来在安徽、四川以及在电视上看湖北等处姑娘采茶的镜头,似乎都不如她们快。当年上午看完茶山姑娘采茶,赶回孤山下太和园、楼外楼吃便饭,也不过十二点多钟,一恍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偶经村路韬光下,列灶松烟正炒茶。

巧手当炉齐运掌,晴光排絮细分芽。

第一次看到茶坊炒茶,是在去北高峰下山路上,经过韬光寺,这一带路上,有些山村,穿村而过。街上临街房屋,多是排门板,平时门板排着,沿街而过,不大注意。有一次经过时,看见一家有六七间门面,排门板都拆下来,房顶上烟囱冒烟,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排灶头,每个灶口嵌一铁锅,灶台高约二尺,火口向里,每灶二人,一妇女在里面向火口添松枝柴烧火,一男师傅坐外面,面向锅炒茶,全用手,无工具,用手掌在锅底将茶不断压扁,随翻随压,动作很快,我想铁锅下面烧着松枝火,一定很热,用手掌直接压茶叶,虽有一层茶叶垫着,但一定也很烫,这些师傅手掌的功夫一定是很深的。可能是从小练的,手掌有不怕烫的老茧。不知现在还有没有这种手工炒茶,也可能全被机器代替了。在这爿茶坊门前,则是架着许多木板,如八仙桌,许多中年妇女正在把一堆堆炒好的茶像捡米中沙粒一样,分拾茶梗、碎叶,或分出档次。当时还未公私合营,大概这些茶坊都是私人的。这些熟练的师傅想来都已成为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四照湖光望欲迷,六公园近亦相宜。

茶烟浮动寒云里,正是苏堤作雪时。

苏杭一带,大小城镇过去茶馆很多,有的历史久远,十分有名,如苏州吴苑、杭州三雅园,在《俞曲园日记》中记到过。吴苑五十年代中期还开着,我曾去过多次。杭州三雅园我没有去过,以为早已没有了。曾在《读曲园日记》一文中感慨过。后读《西湖》杂志,见有人写文章提到说解放初还在,深悔当年没到涌金门一带寻访一下。我过去久住北京,养成在公园坐茶座的习惯。茶馆、茶座二者是迥不相同的。杭州风景名胜区的茶座,近似北京公园茶座,但坐直背小藤椅,没有北京大藤椅舒服。在杭州我没有去过茶馆,但六公园和西泠印社上面四照阁,则常去喝茶。六公园贪图近,风光自然是四照阁更好,只是地方小些。北京公园茶座,过去一般都带买点心,如包子、汤面、炒面,甚至炒菜酒席,杭州则没有,只是喝茶。茶不论绿茶、红茶、菊花,当时都是千元(即后一毛钱)一杯,可以吃瓜子等零食。有一次冬天,在四照阁吃茶,窗外冻云欲雪,风景极美,突然闯进几位扛着大摄影机的东北朋友,一进来爬上爬下,大拍其照,口中狂叫:“太美了,太美了,最好马上下场大雪……”迄今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灵隐冷泉树万章,卖茶躺椅代行床。

游春人尽如仙客,一觉黑甜映夕阳。

杭州旧时风景区茶馆,都是直靠背小藤椅,坐久十分吃力。不像北京,公园、北海都是大藤椅,可以斜身后靠打盹小憩。但也有例外,就是灵隐飞来峰下的大片茶座,并不是一人经营,但大片连结在一起,全是藤躺椅,且有白靠枕,由冷泉亭下来,老樟树阴下,起码有近百副桌子,二三百个座位。当时外地游客,以上海来杭的最多,城站出来,分北山路、南山路,大多三轮车,一车二人,南山路二万八千,北山路包车三万六千元(即三元六角),经昭庆寺、断桥、中山公园、岳坟、玉泉,至灵隐,差不多十二时已过,或先休息再游览,或先游览再休息。三轮车均依次停在右侧,吃点干粮,喝点水,自在车上呼呼大睡矣。游客男女年轻者游山,中老年则均在茶座上休息,茶资二千(两角),喝茶吃点心,或饭后只喝茶,茶烟浮动,睡意朦胧,便可在躺椅上一觉黑甜矣。山梦醒来,早的三点多,晚的四点多,便找自己包的车,赋归途矣。来时上坡路,边走边看。归途下坡路,不过半小时,可至湖滨,如晚车回沪,便送至城站,如住一夜,或清泰旅馆,或西湖旅馆,三万六千元(三元六角)便可开带浴室的房间。

云楼竹径照人寒,重过九溪爱急湍。

汲水烹茶且小憩,卅年尘梦去如烟。

南山路较平坦,近游只柳浪闻莺、净寺、花港观鱼。花港有吃茶处,包三轮车南山路到此即止,所以便宜。如去远处,则虎跑寺、凤凰山、六和塔、云棲、九溪十八涧,均南山路胜处,不过较远。虎跑吃茶最有名,因为虎跑寺泉水好。右转山径可至龙井村,所以“龙井春芽虎跑水”,便是西湖吃茶之最了。全国各地慕名来此吃茶的人不知有多少。不过地方较小,匆匆吃一盏,吃过就走,正所谓“人一走,茶就凉”,多为不知茶味者,亦只是慕名而已,我去过几次,并未留下深刻印象。过六和塔游云棲,全是毛竹林,游人入渐深,林渐密,寒碧照人,发鬓皆绿,回忆四十年前四月间,与妻子初游竹径时,寻林间出土新笋,鲜翠欲滴,如昨日事。自云棲又转入九溪十八涧,沿溪行,清流湍急,声泠泠然,直至溪欲尽时,有饭店曰溪中溪,吃西湖醋鱼,味极美,此予第一次吃西湖鱼。饭后在溪中溪饮茶小憩,所饮即溪中水,甘美不亚于虎跑也。休息后沿溪而出,公路边乘公车至湖滨,余回所住之远东饭店,妻子回羊坝头岳家。时尚未举行婚礼也。今吾妻去世已周年矣。回首前尘,真不胜人生如梦之感也。

丙子归京竹枝词话

入眠燕云展碧空,去来几度乘长风。

借光不作无车叹,驰过郊原万绿丛。

我自从一九五三年秋调离北京,久住上海,而四十多年中,因公因私回京不下百数十次。过去都是坐火车,五六十年代,自费回家探亲,不但是坐火车,而且是坐硬座,连个硬卧都买不起,舍不得。火车不误点还可,一遇特殊情况,火车开上三十来点钟,又热又挤,又慢又臭,那个罪真叫人够受的,当时虽年轻,不在乎,但现在回想起来,还像昨天的事一样……而且就这样,有时还发愁买不到票。自八十年代后,回京次数增多,为了拍电视,最多一年往返过九趟,这时不再坐硬座了,全是火车卧铺,而且是软卧。自八十年代后期,有时为赶时间,有时为买票便利,就改乘飞机了。九十年代开始,回京次数少了,但每次都坐飞机,也习惯了。火车站在市区,下车没人接也方便,飞机场在郊区,预先函电联系,总有人来接。自一九九三年冬拍《夕阳红》节目后,两年未回北京。五月下旬,因事回京,小侄子邓晶借其董事长车来接,“借光”,北京俗语,借别人之光也。酒仙桥机场去城高速公路,两旁均绿树丛丛,急驶而过。与上海虹桥机场路上感觉完全不同。

回廊抱厦记前缘,碧草苍松荫假山。

俯仰昔贤今不见,我来下榻喜留连。

承友人盛情,已订好王府井东厂胡同翠园的房间,飞机场出来,驱车直奔住处。由前门进来,登记好到后面一看:真是大喜过望,不但是四合院平房,而且是来过多少次的老地方,过去名人住宅。东厂胡同,明代锦衣卫东厂故事就不必多说了。清代末年这是荣禄的府第(自然现在这只是最小的一部分),民国后这是黎元洪总统的私宅,后来卖给日本文化委员会,包括现在科学图书馆这些地方。抗战胜利之后,胡适之先生回来做北大校长,就住在这里,一九四八年冬就是由这里走的。早在一九四六年春夏间,我就到这里来过,当时接收日本文化委员会图书,有两位熟同学临时到这里来编目,就在这五间大花厅中工作。八十年代初,这一部分花园院落,改作办公室,在翠花胡同开门。我来看过两三次朋友,走的都是翠花胡同的门。那时五间花厅连抱厦已隔成几间,大概是胡校长居住时,就改过了。这次院中加了走廊,而松树、假山还是原物,花厅抱厦和其他房子,都隔成房间,室中均现代装修,浴室、空调、电视、电话一应俱全。下榻十天,享受庭院生活,实在难得。回思过去,不胜今昔之感,似亦有缘也。

初到春明访外家,白头兄弟说年华。

东堂惠我今犹昔,似见背书上学娃。

六十多年前,我随父母到了北京,住进苏园后,第一次随母亲去拜访的人家,就是二舅父家,住在骑河楼马圈胡同内小椿树胡同,只有三个门牌,三幢同样的小四合,他家住第一幢。表弟刚上小学,是八面槽惠我小学,天主教的学校。六十多年后,他来我临时住处看我,已半头白发,自民政局领导的位置上退下来,离休好几年了。但谈起来,依然兴高采烈,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生长在本世纪中,是要有点这样的精神,才能存在下来。早上六点不到,我离开住处,出来访问惠我小学。东厂胡同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基督教救世军的大楼,过去这幢灰砖三层楼,中间还有方形高塔,上有十字架。当年一过灯市口就看到了,殊有鹤立鸡群之势。如今则破敝不堪,十字架早没有了,“救世军”自救之不暇,又何能救世呢?再往南蹓跶,过了灯市口,原惠我小学的地址到了,门口挂的是“王府井天主堂”的牌子,还有一方“东堂”的嵌壁石刻,这就是六十多年前表弟就读的惠我小学,门口的高台阶,换成斜坡,便于汽车出入了。里面整修一新,高高的磨砖教堂,尖端十字架直指蓝天,还是明代建筑呢。后面还有学校,孩子们正背着小书包陆续进来。

百载东安事已陈,连云杰阁几番新。

颓垣一角映朝日,福寿堂边异代人。

本世纪开始,朱桂辛先生创议在原吴三桂赐第,后被没收,废弃为旗人养马圈之金鱼胡同西口路南,改建市场,招商经营,开办东安市场,虽迭经火灾,但旧有火烧旺地之说,生意越来越兴旺,鼎盛时期,铺商、摊商有七八百家之多。我家住西城,小时候去的次数不多。四十年代后期,在沙滩上学,五十年代,在东单二条、灯市口朝阳胡同住家,东安市场便成为每日必到的地方了。开始是到吉祥听韩世昌的蹭戏,到会贤球房打台球。或是到南花园国强咖啡馆喝咖啡,吃烩通心粉。后来则是每天晚饭后到市场逛书摊,每天必循行一遍。一条长街,两边铺子,中间摆摊。铺子不进去,只看摊,这边看过去,那边看回来,再出来看墙外的一溜摊子,每天总有新发现,每天总有看不完的书,但是一个月不见得买一次……离开北京,最思念的就是这里。“文革”后久未回京,后来回去一看,东安市场拆了,改建成东风市场,面积大,通风不好,时有缺氧感觉,进去一会儿,有点头昏,就出来了。这次回去一看,全部拆了重建,杰阁连云,不知何日完工?北门对面,也全部拆成一片瓦砾了,当年车水马龙的福寿堂,只剩下半截破墙,不久,又将为新楼所代替了。

此地曾为公主府,十年无恙小沧桑。

高轩一路殊惭我,儒雅将军悼国殇。

东皇城根近东华门大街处,有一所大宅子,过去还有世纪初的老式洋楼,这是清末裕庚贝子的府邸。著名的德龄郡主(《御香缥渺录》的作者)、容龄郡主都是裕庚女儿,裕庚做过出使英、法大臣,德龄、容龄小时在欧洲读书,后来做了西太后的女官,其府邸盖的也是小洋楼,这在北京过去是不多的。八十年代初,这座考究的贝子府邸,作为一个机关的办公楼,前面盖了新式的红砖宿舍楼,我承许宝骙仁丈的盛情,闲住在这幢宿舍的地下室中,宽大的几间地下室都空着,十分凉爽。我独居一室,潇洒地住了一个来月,当时有几位老先生,都是军政界有地位的老领导,有意办一个诗词刊物,让我规划筹备,先要去见一位军事科学院老首长,电话与他秘书联系,说第二天一早派车来接我,我心想上午去见老先生,下午回来,可用半天车,我打起小算盘来。不想第二天一早来接我的是老先生的座车大红旗,真使我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这种车,宽大的车厢,硬木扶手等特殊装饰不用说了,而走在长安街上,警察认车不认人,红灯一律改绿灯,直驰而过……可惜回程时半路线路烧坏了……我一早正蹓弯又走到这里,不禁想起这一幕,可惜约见我的那位老将军去年已作古了!

老树长街大可观,晓风吹拂胜轻纨。

闲行六十年前路,瓦砾崇楼一例看。

初夏的王府井早上五六点钟之间,实在是美,美就美在两行老槐树,由北口华侨大厦,绿阴阴地一直荫覆到东长安街,直接连上过马路的台基厂,新绿如云,照人染黛……几乎令人油然想起大唐盛世的长安宫槐、“槐花黄,举子忙”的情景,只是树下驰奔的是大小汽车,而非黄金勒口的大宛汗血马了。虢国夫人如果生在今天,自然坐的也是“宝马”车,而非平明骑马入宫门了。我住在东厂胡同,五点多钟起来,到美术馆对面坐公车,两站地到百货大楼下车,沿马路树阴下散步,直到长安街过马路台基厂北口绕一圈,慢慢由东侧回到公车站,乘一站,到灯市口下车走回来,其感受是极为潇洒的,只有北京王府井有这样清晨的感受,融汇古今的感受,在上海南京路、淮海路、香港金钟广场一带、九龙弥敦道、新加坡乌节路一带,是绝对感受不到的。在晨光中王府井南口四望,路南西面纺织部、东面外贸部都是新楼了。只有原煤炭部的红楼依然如故,四十五年前盖楼时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我那个摆办公桌的窗口还是老样子。东北一望,直到东单,一片瓦砾。一老头向我发牢骚道:“这就是王宝森那档子……他们只顾捞啦!两年多了,没人管了……”想想:两年只是历史一刹那耳!

时流肴馔分新老,吴下厨娘笑无鱼。

喜得京华烹饪美,红烧茄子有缘居。

一月前与深圳友人夫妇、上海外甥夫妻同开车逛苏州,晚间深圳友人请客,邀苏州老友王西野祖孙三代,到一装潢十分精美酒家晚餐,我点一最普通的江南菜“红烧划水”,穿黑绸裙衫、涂鲜艳玫瑰色唇膏的领班小姐(或是老板娘)笑嘻嘻地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吃这种老菜了……没有这种鱼,也不烧这种菜……”边上亦有人为之帮腔。结果点来的菜,都是不能吃的,只能感慨系之了。回到北京,住处不错,但发愁还是吃的,贵的吃不起,据小侄子说,有四万多元一桌的酒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但自然也有摆小摊的,十分便宜,但电视经常曝光,卫生条件太差,难得逛回北京,又非小伙子,也不敢乱吃,岂非贵的吃不起,便宜的不敢吃,要“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挨饿”乎?无意中走入招待所食堂,一看有“红烧茄子”、“家常豆腐”、“酱爆鸡丁”等老菜,还有“面包虾仁”;早上有泡菜、白粥、新炸的热油饼,还加白煮蛋,不过五元,以平均二十倍比一与五六十年代比,也合二角五分。仍感稍高。但物价涨幅,倍数最高者是食物与吃馆子,此亦客观事实也。住有缘,食亦“有缘”。六十年前,二龙坑有小馆名“有缘居”,每日上学必经之路,今顺手牵来,以叶小诗之韵也。

双扉紧闭树阴间,掩映初阳大改观。

宅第王侯今昔变,风云谁更记从前。

灯市口西口对着奶子府东口,原来路北有个大红门,三开间,就是明代奶子府旧址,今天里面都盖了大楼,只是这个残破的大门仍在。至于路南,则全是新盖的高低不齐的楼房,有小饭店,有银行。虽都是新建,尽改旧观,但较之对面灯市口的新楼假日酒店、天伦王朝酒店,就寒伧多了。在东口路北,正在建一座十几层大广场,架子很高,将来完工后更要改观了。杜甫诗道:“王侯第宅皆新主”,如今不但新主,都是洋楼了。一天,与三弟乘车经过这里,在胡同中间偏西路北,还有一所大门关得紧紧的四合院,三弟忽然问我:“记得这里吗?”我回头一看,忽然想起,哦——这不是罗隆基的家吗?现在青中年朋友不晓得了。这在四十年前的夏秋之际,“反右”中可是位大名人。这位美国哥伦比亚的高材生博士、新月派的健将,三四十年代又写文、又办报、又当教授的罗努生……当时已当了林业部长,却据说还想出掌“外交”,岂非不可思议?当时方寸大铅字登头条新闻的人,现在也成为无人知晓的反面教员了,真是历史无情!不过在四周都是新建的洋楼中,这所四合院还留着,也是够突出的了。奶子府还是比不上灯市口繁华。

少小春明念故乡,老来江国两相忘。

夏初又作东华客,五世宣南笑满堂。

六十多年前刚离开山乡老家,客居北平时,学习写作文,还写过怀念故乡的文字。四十多年前,工作调到华东,在上海安家,每年一般都回北京过暑假,探望父亲、弟、妹等人,上海、北京,随来随去,已没有什么故乡、他乡之感了。改革开放之后,因各种工作、开会等等,京沪来往更加频繁。五十年代,我调离北京时,原单位还讲政策、讲人情,给我父亲、弟、妹等家人,还留个住处,几度搬迁,搬到右安门里里仁街,右安门清代俗名南西门,出去大路可至丰台,是著名的花乡,有不少名胜,是春日看花的地方,不少名人诗文中都写到过。后来北京单位不讲理,欺侮外调人员家属,不让我父亲住,我只好回京将我父亲搬出来,而我妹妹因为户口在那里,当时是小学教员,仍然住到那里,直到现在。这是一九五二年盖的平房宿舍,中间引路,两旁大院子。七十年代末,我妹妹每年暑假带孩子去张家口,我每年暑假回京,住一个月,十分潇洒。这次在京妹妹让小弟全家、外甥女以及小孩都回里仁街聚会,大小十八九口子,欢笑一堂。如回想到父亲生前,五世人都与宣南联系在一起了。“东华客”者,我临时住在东华附近也。

深深庭院已无门,四合嵌墙石尚存。

最爱亭亭绿树好,核桃大叶映朝暾。

东厂胡同北京东城大胡同,东口王府井,西口东皇城根,北面翠花胡同,南面黄土岗、关东店、大、小草厂、口袋胡同、丰盛胡同等许多胡同过去都走不通。但这一带明、清以来都是邻近东华门的重要地方,有王府、贝子府以及达官巨宅,所以过去都是十分整齐的大四合,多少进院子连在一起的大宅子。现在这一大片范围内,东厂胡同东口南面盖了大面积十几层酒店,后面也盖了不少六层宿舍楼。据传黄土岗这一带老房子都批租出去,要盖更多的新楼了。这样一拆建,原来走不通的胡同,现在都走得通了。早晨五六点,我由住处出去,穿胡同由新楼和旧大院山墙、后墙夹缝中穿来穿去,看到这一带老房子过去格局真是考究,不少破大门外面墙上还嵌着“四合院”的石刻,是八十年代初北京市政府立的,但似乎也无法管,有的在高大的大房边上都盖着杂乱的小红砖房,晾着破鞋、破花盆,说不清是什么院了。有一个大门没有了,但院中未盖小房,四株桃树却长得甚好,一位居民起早正在浇花,我随意进去,又随便走出,闲聊两句,也无人管。附近也有修理一新,红油大门,警卫森严的院子。但咫尺之间,便是山一样的新楼。“四合院”均在谷底了。

长巷古槐莫问年,翻书似在永嘉前。

烧酒胡同关帝庙,谁知待漏说前贤。

上海很可怜,没有几株古树,淮海路、衡山路一带的法国梧桐,前若干年不知为什么都“剃光头”了。北京古树多,不少用铁栏干围起来,还标上年代,加以保护,见乔木而思故国。一大早起来,在东皇城根,王府井之间的胡同中蹓跶,一路往南,不知不觉,就走到邻近东华门大街的锡拉胡同。在老槐阴旁,却架着高高的塔吊,地下挖着有一二十米深的大坑,正作基础工程,修地下车库。这车库可真够大的,与近在咫尺的东华门,正是古与今的鲜明对照了。近代第一位发现甲骨文的王懿荣家就住在锡拉胡同,九十六年前庚子时在这里投井殉国的。还有袁世凯的家也住在锡拉胡同,坐马车经过东华门大街三义茶馆被炸时,好像还住在锡拉胡同,等总统坐稳时,才搬进中南海居住。锡拉胡同东西很长,我由西口走到东口,两面都是洋楼和工地,已经没有四合院老房子。出去往北不远,又转入烧酒胡同,现叫韶九胡同。这在清代比锡拉胡同还出名,这里有一个关帝庙,是二三百年中外省督抚晋京朝见皇帝,为了五更天入东华门上朝方便,必要下榻的地方。林则徐道光十八年十一月初十晚上就住在这里,第二天卯刻第一起觐见,就开始了中国近代史的第一笔,于今只有古槐见过了。

小巷何从觅旧居,眼前耀眼尽崇楼。

繁华灯市兴亡梦,屈指悠悠五百秋。

东厂胡同离灯市口极近,四十年前我南调上海后,北京的家由东单二条移居灯市口西口路北朝阳胡同,住了两三年,这是一条很短的死胡同,胡同内只有三个门牌,走到底的大门,和路西的大门,是一所连着的院子,有三四个大院子,只一个标准大四合,一个有五间大花厅的后院,其他都是小院群房,我家住临胡同一溜东房。路东一个小院,却是有名的地方:“《文汇报》驻京办事处。”当时正是名文“或策划于秘室,或点火于基层”发表之后,“反右”火焰正烈的时候,这小院和它当时的负责人,真是名闻世界,成了关注的目标。今天我在晨光中重来寻访,左侧是十层的美国假日酒店,右侧是十层的一座新楼房,后面是什么艺术公司。一辆旅游大巴,正停在门前,一群碧眼黄发老头儿老太太正陆续上车……我记忆中的朝阳胡同一点也没有,都埋在十层高楼和整洁的柏油路下面了……想想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朝阳胡同全长不过三十米,而陈宗蕃名著《燕都丛考》中都有记载。至于灯市口,那是自明代以来,就以繁华著称,各书均有记载,悠悠五百来年,经过多少变化呢?告诉读者:这就是历史!

祝明旸法师为大熙和尚传法

我本在家人,不懂佛道理。

有缘来听法,合掌且随喜。

君是出家人,自懂佛道理。

一灯传万灯,渡人兼渡己。

慧根在前因,宏业传后世。

万卷法华轻,一苇渡江易。

莫问赤乌年,谁知梁武帝?

江上麦风凉,龙华有古寺!

六月六日,农历五月初二,上海佛教协会会长明旸法师在龙华寺为浦东长仁禅寺当家和尚大熙禅师传法,柬约去参加观礼,大熙并让我给他写首诗。我非诗人,又不懂佛法,只是一个世俗的愚人,写不出好诗,只老老实实写了上面一些话,用毛笔抄在三张小宣纸上,去观礼时送给他,只表示一点祝贺的意思而已。

我过去没有出家人的朋友,只认识几位居士,过去家岳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居士,出外朝山,在家拜佛。而我自己,却没有灵性慧根,不懂佛法,也没有礼过佛。今有幸结了佛缘,和大熙和尚成了朋友,十分可喜。去年九十月间,我应他之约,同去北京,介绍他拜见了几位懂得佛学的老学者。去广济寺拜见了佛教会周绍良居士,去北苑拜见了顾老廷龙夫子,去北大未名湖畔拜见了梵文学专家季羡林教授、金克木教授,又去拜见了禅学专家张中行老学长,故宫博物院文物老专家朱家溍老学长、许宝骙老学长、王利器老学长、谢兴尧老学长,以上各位都是九十岁以上或近九十高龄的老学人,对年轻好学的僧人大熙和尚十分器重,会见谈话都十分融洽。临回上海时,还由大熙禅师做主人,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邀请各位老学人作了一个小小聚会,秋光大好,普结善缘,十分尽兴。自此之后,我便有了一个年轻的方外友人。

这次明旸法师为他传法,场面仪式十分隆重,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典礼,首次见到这种庄严而肃穆的仪式,感到宗教气氛极为浓郁,我虽然不懂,也感一种民间宗教信仰自由的宽松环境多么可珍。

那天观礼的各方名人、施主甚多,限于篇幅,不一一介绍,惟合掌敬礼,高喧佛号,谨献俚句,做一个俗人的祝贺了。

祝贺张中行先生米寿

八月六日去北京开会,未去之前,即听说北京友人要在湖广会馆唱堂会戏,为张中行先生庆“米寿”,即八十八岁生日。同时还有日本东京大学教授刈间文俊、东大名誉教授渡边守章等日本友人来参加。由现在东京讲学、号称“中日祖传票友、两京盛世闲人”的靳飞先生主办。邀我参加,而具体日期不知道。回京之后,先忙于在北京饭店开《红楼梦》国际研讨会。五天会议结束,搬到民盟中央翠园招待所,遇到徐城北、叶稚珊夫妇等友人,才知会期是八月二十六日。第二天本来要一同去看望张中行先生。而靳飞先生已知道我到来,正好第二堂会戏票友响排,便邀请张老和我及其他友人先到湖广会馆小聚,先看响排,然后便宴,这样就一同去了,大家见面,并认识了靳飞先生日本夫人波多野女士,她要在堂会上唱《女起解》。又认识了深圳女声男歌星胡文阁,他要唱《贵妃醉酒》,学梅兰芳。我本想二十日前回沪,但各位好友一再挽留,只好留下为张老祝贺“米寿”了。那一天堂会十分成功,会后张老又在晋阳饭庄赐宴,我不好白听戏,白吃酒,敬献贺诗二律:

其 一

东华雨后有新凉,盛会宣南共举觞。

舞袖梅程岂绝响?霓裳丝竹见歌郎。

嘉宾座上尊人瑞,法曲梁间爱古腔。

预卜期颐他日聚,高吟岁岁庆重阳。

其 二

“碎影流年”记岁时 (1) ,京华故事有翁知。

古藤细说阅微事 (2) ,“竹叶”还呈祝嘏辞。

桃李盈门称北学 (3) ,诗书继世庆门楣。 (4)

晋阳名馔多佳味,好会喜逢酒不辞!

注:

(1) 张中行先生新出版五十万字回忆录《流年碎影》。

(2) 晋阳饭庄乃乾隆时纪晓岚阅微草堂旧址,有古藤、海棠。

(3) 张中行先生原籍河北香河,一九三五年北京大学毕业,一生服务教育界。

(4) 张老女儿、女婿均学有所成。

其 三

新诗人写诗,有“外几首”之说。不敢冒诗人之名,也学点摩登样子。二十八日回到上海,答谢北京友好,秀才人情,又是一首,拖个尾巴,抄在后面,故有“其三”。诗曰:

翠园又小住,惜别感高谊。

杯酒平生语,金秋送暑时。

人间欣遇合,世事看围棋。

难得友朋乐,江湖万里思。

楼外楼秋吟纪事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一日应邀参加西湖楼外楼与《杭州日报》联合举办之“西湖与饮食文化笔会”,住里西湖秋水山庄五日,饱览湖山秋色,饱餐西湖醋鱼,明年春为楼外楼创建一百五十周年,余将为文以贺之。而此数日中,亦难免抚今感昔,偶得小诗,略加解说,汇为《楼外楼秋吟纪事》,以纪一时之兴会云尔。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无时休。

画船风月开新纪,锦绣钱塘第一州。

“楼外楼”得名,是因南宋林升《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当时宋朝北方沦陷,偏安临安(南宋以杭州为都城),不思收复失地,朝廷官吏醉生梦死,诗人予以尖锐讽刺,把杭州当成汴京(开封),因而此诗在历史上人们极爱吟诵,因其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但杭州西湖,永远是繁华美丽的地方,历史已进入新世纪,中国人民不但站了起来,而且改革开放,繁荣强盛,在新世纪中,西湖当更美丽,欢歌快舞,应永远延续下去才对,因改数字以歌颂之。

山外青山楼外楼,鱼羹杯酒散闲愁。

不知秋老西泠路,四十余年几度游。

连住数日,承楼外楼主人每日盛馔款待,最引我相思的还是西湖醋鱼,四十三四年前,我第一次到孤山楼外楼吃醋鱼,印象极为深刻。当时楼外楼旧址还在现在新楼的西面,半西式的,楼窗油作淡绿色,当时菜单子都嵌在一个玻璃框中,红的竖格子,第一排前面就是西湖醋鱼,但名目不只一种,记得最少有四五种之多,第一种五柳鱼,一元六角五,末一种就叫醋鱼,一元二角,相差四角五分(未改币制前四千五百元)足够一客炒虾腰的客饭钱,在饭摊上吃黄豆豆腐汤加饭,只一角六分钱,也很饱。但我是穷大手,不在乎,照例点五柳鱼,心想这是宋五嫂五柳居的鱼名,贵几毛钱算什么呢?鱼盘端上来,看不见鱼,上面横排红、黄、白、绿四种丝,切得像头发丝一样细。红即火腿,黄即蛋皮,白即冬笋,绿即嫩葱,用筷子拨开丝,才是鱼,卤汁颜色很淡,但不同于淮扬馆子如上海老半斋的白汁。当时杭州各馆子都卖西湖醋鱼,记得只有楼外楼有五柳鱼,可惜中间两三种,卖一元四五角的我记不得名字了。杭州老食客、老厨师,一定还有记得名称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夜色桨声柔。

华灯璀璨孤山路,美女如云笑语稠。

楼外楼晚宴之后,同行黄宗江、陆文夫诸老,均乘车回住处,而徐城北兄及其夫人女作家叶稚珊等位,希望沿孤山湖边走一走,我感到这是好主意,只要体力达得够,逛西湖就不应该坐汽车,更不应该坐小汽车。这天正是周六晚上八点半钟左右,不但沿湖树上小灯泡都大放光明,遥望六公园湖滨及旗下(解放路延安路)繁华区一带霓虹灯光芒耀眼。就连初阳台上的保俶塔也装饰满了电灯,晚间大放光明。昔人云:“雷峰如老衲,保俶似美人。”如今这位“美人”可真成了满身钻石、珠光宝气,出席晚会的贵夫人了。华灯照耀,西湖断桥路上,成了不夜城,一路年轻姑娘欢声笑语不断,回忆一九八五年五月和拍《红楼梦》电视剧的姑娘们在西湖边一路欢歌笑语,声音如在耳边,而一晃,十二三年又过去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晨光远树水波柔。

可怜重坐湖边路,黄叶残荷不胜秋。

在杭四日,住里西湖新新饭店秋水山庄,每日晨六七时许,外出坐湖滨岸柳下,晨光熹微,望湖波秋水,白堤远树,虽晨间锻炼的人、跑步的、打拳的、打坐的、喊嗓子的……来往不断,但十分宁静,这是我到杭州最大的享受。回忆一九八二年四月末,全国煤炭经济研讨会在杭州召开,已故家表兄贾林放(原煤炭部副部长)是大会的领导,舍弟邓云骐是大会秘书处工作人员。阳春三月,是游西湖最好的时候。我自己花钱,也来杭州玩,而且是同亡妻蔡时言一起来的,也住在新新饭店。他们开他们的会,我们逛我们的湖。会务之余,一大早同他坐车去植物园,饭后在湖滨散步。当时苏步青老先生也来杭州去浙江大学公干,也住新新,早上六点就在湖滨散步,但背操手走得极快,我都跟不上……我坐在湖边,静静的这些往事从眼前闪过。林放表兄故去也已五年,这次《人民日报》李辉同志也来了,怀念文章就是寄给李辉发出的,妻子蔡时言去世也足足三周年。而苏老以九五高龄,仍婆娑人间,衷心祝愿他老人家期颐康乐吧。一九八二年时是荷钱出水时,这次是残荷披离时,但秋光正好,西湖更加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