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欢迎伏老来沪

正春光好,银翼来清昊。柳映红旗花发早,万众争迎伏老!人民八亿齐心,和平事业同任。波弄浦江青碧,怎知兄弟情深!

国宾飞到,沪渎传佳报。花满通衢春意闹,是处高呼“您好”!友谊万岁千秋,迎风破浪同舟。团结坚如磐石,泱泱江水长流!

(一九五七年)

凤凰台上忆吹箫·祝福周璇病愈

明月团中 (1) ,乍传新曲,绕梁应记韩娥 (2) 。恨南北漂泊 (3) ,泪湿红罗。廿载影坛旧梦,浑未觉,岁月磋跎。当年事,休将话起,话起愁多!沉疴,从今好也!要感谢春风,这般温和。对百花齐放,待我高歌!更欲重回艺海,银幕上,曼舞婆娑。婆娑处,看金嗓子,似昔时么?

注:

(1) 周璇同志最早为明月歌舞团演员,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2) 古时有个歌女名叫韩娥,在市上卖艺,唱得非常好。人们说她唱过之后,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事见《列子》。

(3) 周璇同志曾到南洋及北京表演过歌舞。旧时代里作一个演员,南北漂泊,是很苦的。

(一九五七年)

永遇乐

夏日返京,匆匆月余,买车回沪,赋此留别重梅丈并天坛茶肆诸诗老。

驱暑金风,招凉银汉,曾断魂处。道是归来,匆匆几日,又向江南去。白头诗老,浮云殿宇,记咏少陵佳句。 (1) 漫留连,多情古树,仍怜绿意如许。悠悠岁月,沧桑谁认,欲问明清掌故。五百余年,剩鸳鸯瓦,踏碎宫墙路。儿童情趣,秋虫秋草,石畔闲听细语。 (2) 应深谢,茶经酒阵,待明夏叙。

注:

(1) 戊午夏天坛蝴蝶会座上,重梅老人首唱,以少陵“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分韵,与会者二十人。

(2) 天坛草间石畔,多有儿童捉蟋蟀者。

永遇乐

好友古建筑专家陈从周教授应世界著名美籍建筑家贝聿铭先生之邀,去京出席新建香山饭店落成典礼。余三十年未看香山红叶矣,久客情怀,思乡意绪,际此秋光大好、红栌满山之季,诗兴有不能自已者,因制此阕为赠,一贺新香山饭店之开幕,二壮从周兄之行色,惟失律乖音,有如野人献芹,或不免为聿铭先生、从周兄所笑乎?

故国浮云,频年客馆,月明千里。喜得秋来,重阳近也,佳节无风雨。登临纵未,也应载酒,欲约黄花一聚。奈天涯,良朋念我,曰归犹未归去。飞鸿目送,谢它辛苦,带到京华寄语。染遍霜林,香山不老,尽是多情侣。诗篇漫卷,华轩待发,还应抽暇蜡屐。相思在:白云深处,红栌影里。 (1)

注:

(1) 按香山红叶,不是枫树,大部为黄栌树和柿树。

永遇乐

去年四月十二日,奉到平伯夫子函云:“十日曾访圣翁,海棠正开。七六年后一年一度,五老只存其三矣。”时光流驶,又届花时,遥望京华,偶思前事,因谱小词一阕,分别寄呈圣陶仁丈、平伯夫子,以介眉寿。

问讯韶华,几分春色,海棠开未?小院晴光,游丝日影,种种闲情思。阶除布履,回廊筇杖,记得昔时沉醉。白头人,年年花下,一番谈笑欢会。蜂怜蝶趣,婆娑看惯:风雨落英流水。又见东皇,胭脂渲染,京国真佳丽。惜花心意,浮云来去,多少软红旧事。留连处,新枝细数,并成旖旎。

双红豆

前制小词《永遇乐》,寄京华叶老、俞老二位夫子,今奉平伯夫子四月十六日函云:“一年一度,三老同游。今于十一日往,春寒花迟,尚在蓓蕾。却亦照相,二翁均腰板笔挺,我有颓然之态,逊其矍铄。所谓蒲柳之姿,意殊恧焉。”因忆吾乡农谚云:“三月清,遍地青;二月清,灰腾腾。”因再制小词,纪此韵事。

三月清,二月清,芳草天涯一望青,海棠太瘦生。今日晴,明日晴,待得娇红笑脸迎,白头订酒盟。

思佳客·元旦书怀

岁时兴感,人情之常,况此明时,兴会更多,十三大胜利闭幕,台湾同胞回大陆探亲,均是振奋人心之喜讯。然喜庆之余,亦不乏堪虑者,如群众关心之物价问题等等。任重道远,前程无限,以范仲淹《岳阳楼记》之意,托之词律,以迎新岁,兼志感怀。

莫让红颜笑白头,迎年多喜亦怀忧。曾歌虎步新开句, (1) 更谱龙飞献岁讴。天下事,稻粱谋。书生意气是千秋。梅花又报春消息,风月人间看九州。

客馆情怀岁又阑,榕城雅集喜新欢。 (2) 诗心欲寄三山外,画意常思日月潭。无紫蟹,有黄柑。 (3) 远人杯酒足盘桓,海风万里迎元日。共拈花枝展笑颜。

注:

(1) 前年曾用陈兼与仁丈“新开虎步,再展鸿图”句为《人民日报》写杂文。今岁又来约稿,不知从何说起矣。

(2) 日前在福州参加海峡诗书画印联谊笔会,并举行京沪榕台港澳名家书画展览。旧雨新知,一时盛会。

(3) 螃蟹太贵,柑橘独多。“黄鱼紫蟹不论钱”已是羲和上事。“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远人来归,喜得以柑橘供客矣。

金缕曲·豫园雅集新词并序

戊辰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海上同仁聚于豫园得月楼。一祝陈从周教授园冶新章豫园东园首期工程告竣;二祝从周教授七十初度;三祝新加坡作家协会名誉会长周颖南先生花甲初周。是日宿雨初晴,新绿照眼,寿星云集,时彦咸临。略慕永和之会,共举祝嘏之觞。因思有古无今,不成世界;有今无古,谁续斯文?今古相承,俗雅宜通。岂惟一时之胜会,亦感百代之风流。因谱《金缕曲》二章贺之。只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言也。是为序。

节令江南好。看园林,牡丹初谢,杜鹃开了。小小曲廊安排定,波绿晴光映照。成水趣,这般窈窕。乔木故家今余几?待先生一一从头道。拾断瓦,苦营造。当筵群彦咸欢笑。念斯人,多情忒甚,友朋倾倒。学长新诗高格调,白发龟年为啸。且进酒,君休烦恼。世路沧桑春草梦,舐犊情艺事舒怀抱。纵古稀,仍年少。

万里家山好。正归来,江南芳讯,林花红了。故国春风吹锦绣,洛下牡丹光照。还载酒,名园目窕。多谢梓翁同国手,冶林泉处处非常道。展画卷,皆新造。酒浮绿蚁花浮笑。听当筵,水磨腔细,笛传佳妙。软语吴语妩媚甚,顾曲依声欲啸。欣此会,群仙不老。眷念宗邦兴废事,每缘结翰墨萦怀抱。花甲庆,正年少。

宴山亭

祝贺俞老振飞九十华诞、艺术生活七十周年大庆。

法曲霓裳,管弦南内,院本新翻佳妙。水磨腔细,马上墙头,人记昔年才调。细数沧桑,几经过、岁时昏晓。长啸!似崔九堂前,龟年未老。家学名重全阊,更供奉前朝,再传言笑。氍毹缓步,纨扇簪缨,风流畹华夸好。白发婆娑,看新彦,梨园年少,倾倒。欣枝履,期颐寿考!

双红豆·题台湾版《红楼风俗谭》

新红楼,旧红楼,风月人间说未休,年华逐水流。云悠悠,梦悠悠,碧海遥天几度秋,书生易白头。

红学有新旧之说,而其为梦则一也。偶成《双红豆》小令题于台湾中华书局新版《红楼风俗谭》卷首。

浣溪沙·春词

病榻缠绵看老妻,愁风愁雨过春时。无端误了看花期。甘苦人生言不尽,崇楼闹水事真奇。一番惊恐便支离。

三月二十七日上午十时不到,正伏案爬格子,忽听厅中哗啦一声,不知何事,妻子已在阳台惊叫:“不得了啦,快来……”急忙跑出一看,阳台下水口倒喷水,如喷泉一米高,急不可挡,两个拖把也堵不住,一时厅中进水,近邻帮忙的阿姨急中生智,用破麻袋絮胎忙将卧室门如防汛般堵牢。不数分钟,水经厅中由房门、楼道、流向电梯间,一片汪洋矣……由七楼到底楼尽头两户层层如此。其时忙于排水,门窗大开,内人久患哮喘,春雨冷风中忙乱终日,肺部又感染,翌日热度升高,三天后即卧床不起,天天输液吊抗生素了,老病缠绵,言之不尽……事后才知房管部门因十四楼顶排除积水,打开排水管顶盖,水多管细,来不及排,压力太大,七楼以下均倒灌成沟壑矣。奇怪管房子的人,一点建筑管理常识也不懂。住户活该倒霉,这理向谁讲呢,唉!

文字生涯大是痴,“水流云在”说相思。年年芳讯总迟迟。难得嘉音传雨夜,又怜欢晤在春时,此情或有故人知。

予杂著汇编《水流云在杂稿》一书,交北岳出版社拖延数年未出版,时在思念中。夜雨不寐,忽接责编胡晓青兄电话,云已到沪,带来样书八本,喜而书此。

仰望长桥路欲迷,闲行乱石恍山溪。者番变幻忒惊奇。歇浦潮声连日夜,飞虹云意贯东西,春情病骨起生机。

余自五十年代中期,久住杨浦区,附近各条马路,数十年中无大变化,妻子住杨浦区中心医院病房,日前沿宁国路于杨浦大桥下工地乱石泥泞中步行前往,恍似山乡河滩行走,仰望大桥高不可攀,似崇山峻岭。病房楼窗外望,咫尺大桥高耸,如伸手可接。洵奇观也。妻子经住院医生护士治疗,病渐痊可,穷书生无力谢医,聊写小词致意,亦所谓秀才人情也。言之慨然。

浣溪沙·杂咏

寂寞堵门风雨狂,连宵花事费思量,街头车毂为谁忙?处处趋衙成蚁阵,家家启户似蜂房,万人如海一身藏。

今年春暖,所住延吉四村迎春、海棠开势极好。前天一夜风雨,早晨窗前一望,楼下数株,落红狼藉。街头高峰车停满,撑伞上班人急急忙忙,相对殊有寂寞之感。

微雨海棠艳若脂,街头为汝立移时,伤心又是一年期。五纪看花同烂漫,三春归梦总迷离,纵然无奈亦相思!

我离开故乡已六十年,再未回去过。年年客里看花。新村外绿化地带,有一海棠,花特别红,雨中更堪观赏。去年为妻子买药,顺路看过两次,今年特意雨中来看,妻子蔡时言去世已半年多矣。

红日初晴照晓窗,丛残断烂有余香,小楼容我著疏狂。思旧赋成增感慨,远人书至极安详,云天喜不隔参商。

一人家居,日以看破书写小文排遣。正翻阅昨日收到之中华书局新印拙著《文化古城旧事》样书,忽外孙又拿来唐德刚教授自美来信,云已用一周时间,看完前寄赠之《清代八股文》,六月间将来沪开会。

白发词人去复还,翩跹海国与云天,相逢有味说从前。灯市杯盘供笑语,芳春景物又花边,诗缘只合醉江南。

无锡张寿平教授,词人,龙榆生先生弟子,久在台北各大学执教,今年正月灯节随朱淡文女士来家便饭,谈龙先生旧事,喝黄酒半日,十分尽兴。别后两月,近又来沪,同去拜访苏渊雷老先生。

莫问双溪舴艋舟,归来堂废旧青州,蜃楼海市各千秋。坊巷依稀存梦里,春花绰约照江头,新词唱罢付沙鸥。

女词家叶嘉莹教授,去春因其北京故居拆迁事,自加拿大回京,曾有文载《光明日报》。近又来沪,参加词学会议,奉赠俚词。

记得高谊拇指山,同门旧事说师缘。匆匆握别又经年。海上春风迎远客,花间细律论新篇。天涯芳草亦开颜。

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林玫仪教授,词学专家,著述甚丰。曾受教于许世瑛先生。许原任教沙滩北大,四五年末去台,下世多年矣。

我前年访问文哲所,住拇指山招待所。病中多承林教授照顾,十分可感,林教授近来沪开华东师大词学会。

摸鱼儿

十二年前,四月末,谷雨节后,我有幸在圆明园后大水法边旅舍住了二十几天,经常独自闲行,领略幽趣,寻思旧事,在乱草中拾了几片琉璃瓦断片,其中两片孔雀蓝的,釉色特别好,助教黎平女士去日本,我送了一片给她,并题了字,希望她时时怀念故国。一片现在还摆在我的书架上。当时还填过两首词,日前偶然于抽屉中翻到,将其一抄在后面,以存鸿爪。另一首见《红楼梦忆·红楼诗草》。

甲子四月初五日立夏,黄昏后,与友人闲步圆明园废址林莽间,话烧园故事,及那拉氏杖杀汉宫人四春惨状,太息久之。不觉暝色四合,新月将残,夜已阑矣。

立斜阳,废池嘉树,闲将风月评说。惜春光景,丁香花下,多少落英如雪。眉样月,蓦然见,一痕曾照残宫阕。西山清绝,妩媚更无言,朝朝暮暮,相见应难别。前朝事,戎马倥偬火烈。霓裳倾刻消歇。雕云镂月开明镜,肠断绮年华发。伤碧血,水边似听人呜咽。摩挲断碣,剩未了情,寻思它日,再看野花发。

满江红

绣老故人情重,征集朱剑心先生遗墨于余,余书籍函札荡然无存,难以报命,颇为怅怅。后于残存稼轩词中得一小纸,乃先生随手札记置入书中者,睹之黯然。因成俚辞三阕,用志闻笛之意云尔。时在甲寅冬日。

荡尽残篇,犹剩得,昆山片玉。神灭后,遗文空对,难寻拱木。一死一生岂数定?斯人斯疾总堪哭。黯寒窗,一纸在灯前,泪凝目。声与貌,何从觅?章与句,更谁读。想豪情当日,诗筹酒斛。饤饾新词容啸傲,染濡醉墨书蟠曲。问今时,逸少换鹅书,余几幅?

鲁殿灵光,何处问,椟中美玉。数十年,青溪绛帐,树人树木。世路过来蝴蝶梦,夜台归去杜鹃哭。正春时,药石竟无灵,冥双目。诗律细,精心觅。碑漫衍,摩挲读。道学辛学杜,玑珠赢斛。笔下从无媚俗韵,生平不作如弓曲。笃情谊,故旧念斯文,求遗幅。

每忆先生,谈笑处,语同金玉。人去后,延陵故剑,欲悬丘木。诲我深情师共友,怀公高义歌当哭。记曩时,问疾大风寒,尘迷目。诗酒事,更难觅。金石学,待重读。叹招魂何处,闲愁万斛。闻笛不堪思旧赋,理弦响绝广陵曲。望云天,生死两茫茫,泪赢幅。

贺新凉

丙辰夏归计未成,重阳,海上寄怀都门友人。

归计成虚话。正西风,浦江波渺,叶纷纷下。冉冉韶华催老去,且听秋窗雨夜。管甚地,行藏用舍。惟念故人情意重,每书来,总把离思写。谁更似,如君者。江云渭树劳牵挂。想游踪,多在城南,陶然台榭。一抹西山轩槛外,爽气朝来怎画?好月令,近重阳也。我亦江亭萦梦寐,订游期,再约明年夏。言不尽,鞭心马。

前 调

去夏归计未成,重阳前后,曾赋贺新凉以寄意诲余兄。今夏喜得小归,并承诲余兄之介,得识都门诸诗翁。有倾盖相知之感。今又届重九,望歇浦之秋波,思都门之秀色;记昔年之俚句,怀今夏之新知。因依旧韵,再度前腔。丁巳九月。

再说今年话,望寒江,回翔鸥鹭,水天高下。渺渺烟波秋万里,歇浦潮生日夜。风与月,何从取舍。遥念登临诸老健,挼轻霜细把秋容写。问孰是?题糕者!茱萸未插心常挂。记相逢,新知旧雨,嫩凉湖榭,便是小归情亦好,这点痴心怎画?又恁地,忽忽去也。黄叶红蓼萧士梦,算宜人仍恋京华夏。除此外,风牛马。

永遇乐

京华师友书来,问讯行期,并告西山霜叶正好,因以致谢。

故国浮云,频年客馆,明月千里。喜得秋来,晴光照映,重九无风雨。登临从未,也应载酒,共约黄花一聚。奈天涯,良朋念我,曰归犹未归去。飞鸿目送,谢它辛苦,带到京华寄语。染遍霜林,西山不□老,总是多情侣。诗书漫卷,征车待发,还应抽暇蜡屐。相思在:白云深处,丹枫影里。

前 调

戊午重阳后数日,秋光大好,西野、田遨、策安三兄过我寓楼,欢叙终日,因改前词以志之。

故国浮云,年年客馆,明月千里。喜得秋来,晴光掩映,重九无风雨。登临从未,也拟载酒,共约黄花一聚。谢高谊,车轩过我,清谈欢畅如许。昔贤难见,东篱元亮,识尽浊醪妙理。哀乐年时,还怜我辈,总是钟情侣。离离禾黍,悠悠去雁,多少江乡意绪。道重逢,频搔白发,在斜照里。

(西野兄允为绘《海上重逢图》,田遨兄已为赋诗。)

念奴娇

戊午冬日于西野翁座上欢晤谢老刚主夫子赋此呈正。

白头诗老,问南明故事,犹存多少?一水秦淮流不尽,百代雨淋风扫。燕子春灯,乌衣巷陌,空惹桃花笑。龙蟠何处,总是仓黄庙号。难得海上逢翁,杯盘随意,酌酒谈天宝。欲说京华归梦远,师友深情颠倒。喜遇明时,还欣康乐,有句抒怀抱。悠游妩媚,斗箕今日真好。

贺新凉

戊午夏末返京,谒博公学长于城南寓楼。盖不亲尘教者已二十年矣。知公重掌史职,精神矍铄,时楼外流水垂杨,秋阳掩映,气象爽人。风韵何止乎万千也?因奉俚句以贺之。

别后廿年矣。又归来,唱诗楼上,执经问字。坐爱青溪门户好,一派垂杨流水。秋韵浅艳阳影里。客梦谁怜风雨夜,待斗箕每欲闻鸡起。歌伏枥,思千里。神州盼得春如许。惜分阴,韦编重续,披图证史。旧著纵如花落去,新简从头细理。总不废兰膏初志。龙马精神公独健,正河清,人寿风华俱。看锦绣,烂红紫。

前 调

戊午夏重晤绣老、剑翁于都门,别来已十三年矣,感慨平生,因奉小词为寿。

出岫云来去。念人生,几多遇合,几回欢聚。我是公家旧宾客,今又相逢燕市。增感慨,故人情意。有酒郇厨秋韵好,正银河浅画轻寒未。新月上,为公醉。江南江北思无际。最难忘,巴山雨夜,海门潮起。更小住凤城佳丽地。倏已是香飘桂子,且莫问,莼羹鲈鲙。期老寿,神仙侣。

水调歌头

戊午重五节近,寄怀双枣书屋主人都下。

双枣幽人宅,雅兴近何如?节令端阳时候,故事记三闾。遥想新蒲院落,应有榴红照户,花韵午晴初。一觉南柯梦,日影下阶除。遣怀抱,闲吟唱,爱吾庐。千秋几许风月?有味是诗书。惯看凤城春色,收拾繁华景物,笔砚亦樵渔。倦客思清句,仰望在江湖。

永遇乐

戊午重五节近,寄怀都门诸师友并柬沪渎友人田遨、西野、策安诸诗翁。

客里情怀,关心节令,重五时候。嫩雨莳秧,软风吹麦,几日阴晴逗。枇杷熟过,榴花照眼,总是江南锦绣。待安排,堆盘角黍,亲朋共此清昼。灵均,可惜汨罗沉后,赢得千秋话旧。争似渊明,南窗肆志,一曲停云就。摘蔬斟酒,剪蒲悬艾,故事天长地久。正宜人,新词一阕,为师友寿!

扬州慢(用白石韵)

戊午夏返京,于天坛茶肆,奉呈座中重梅丈以及诸诗老。

海国风涛,蓟门烟树,买车又赋归程。笑年来季子,剩履敝袍青。坐槐阴,云浮殿宇,旧时乔木,几见刀兵?更堪怜,好雨嫩凉,花压重城。七星石在,十三弦有梦还惊。愿旧雨新知,河清体健,师友深情。待把小红娇韵,抒怀抱,漫写心声。共茶烟闲话,相逢细诉平生。

永遇乐

戊午秋有调京讯,迟迟未果。中秋节近,依楼闲眺,望暮云来去,怅然久之。寄怀都门师友。

天末凉风,江潭游子,尘满霜鬓。菊嫩东篱,柳衰南浦,每自怜芳讯。暮云过处,阑干倚倦,欲待河阳雁阵。渐黄昏,寒侵翠袖,新添一点愁闷。行藏用舍,马肝鸡肋,滋味从来难问。岁月堪惊,京华别后,又是中秋近。多情笑我,才非柳七,强学填词瘦损。三千里,婵娟弄影,谁吟好韵?

水调歌头

丁巳九月初三寓楼闲眺,寄怀京华诸老。

九月初三夜,露白月如钩。故人天际何处,依槛看云流。节近重阳时候,霜老香山叶底,风物动诗俦。欲览众山小,放眼望神州。好光景,新文字,正堪仇。安排胜会佳日,相约鼓吹秋。我待参差雁影,为报幽燕诗讯,清韵拂吟瓯。诸老多豪兴,羁客赋登楼。

金缕曲

冬末歇浦闲眺,用重丈韵。

一恁潮来去。锁寒空,帆樯江上,只鸥闲度。不识征人烟波里,谁念催年腊鼓。料应待莺啼芳树。浪掷韶华成老丑,剩青袍恋我犹如故。鸦阵乱,无心数。幽怀是处多知遇。听涛声,清音不让,弄商调羽。淘尽风流怜逝水,怎计悲欢散聚。写几出,氍毹新谱。底事干卿痴绝甚,冻云密,雪作飞花舞。春草意,梅宜吐。

水龙吟

奉和柏森兄戊午早春寄怀水龙吟新唱依声步韵。

东皇早送阳回,寻芳莫放韶华晚。都门胜日,郊原犹记,烧痕青浅。太液波柔,昆明水暖,风光无限。奈年年客馆,情怀非昨。天涯外,长安远。一任莺啼蝶恋。更谁描桃妆柳眼。曲翻旧谱,书成锦字,云间鸿雁。豆蔻才情,浣华格调,蛮笺快展。问词人,几度蓬莱棹返,看樵柯烂。

附原唱

水龙吟戊午早春寄怀云乡词家海上

玉京倾盖论文,胜游每恨逢君晚。高谈抵掌,平章风月,樽罍深浅。槐阴追凉,荷塘徂暑,豪情无限。更斜晖掩映,听蝉紫陌。浑忘却,归途远。信是韶华堪恋。又春催柳垂青眼。潮生歇浦,诗怀好寄天涯征雁。海宇新妆,山川含笑,画图初展。试登临,极目长空万里,看朝霞烂。

金缕曲

用柏森兄韵寿渊若诗翁七六华诞,时正戊午春暮。

洛下群仙序。问人间,凤城春色,而今几许?看倦丹青无俗韵,小隐都门胜处。诗酒约,旧朋新侣。客馆晴牕花韵好,对西山细写舒怀句。元亮趣,毋劳柱。浮生半在砚田度,付闲情,比来花信,昔时歌舞。阅尽金台风与月,故事三都怎赋?为公寿,玉浆琼露。二十四番吹渐暖,好光阴祝嘏传华宇。当此日,春常驻。

附和作

再用序韵谢云骧诗家枉祝七六虚度敬乞正拍

潘渊若

读罢兰亭序。问长安,流觞曲水,春来何许?(桃杏尚未着花)倦羽退飞无个事。伏几西郊僻处。待暖日,莺俦燕侣。破砚秃毫棕竹杖,赏韶光,不咏颓唐句。华年事,付弦柱。古稀六载超前度。奏埙篪,联床夜雨,伯歌季舞。(余弟年七十四)廿四番风花信递。取次为花献赋。桃李下,不辞风露。书永宵深饶意趣。彩云飞,字字辉眉宇。借吉语,春常驻。

金缕曲

诸诗翁于四月九日雅集诲余兄先农坛寓斋修禊,因再用序韵致意(戊午四月)。

喜作长年序。待安排,瓦瓯茶灶,畅怀如许。上巳风光修禊事,最爱先农深处。多应是,兰亭旧侣。闲话渔樵容我辈,抚苍松咏唱皆新句。真意趣,无声柱。当年羲献曾几度。更调丝弄竹,徵歌逐舞。翠柏红墙耕藉地,一座春风献赋。看细品,蕊芽清露。雅会花时期再约,记城南斗室依坛宇。逢胜日,车宜驻。

金缕曲

戊午暮春乞西野先生绘紫藤。

欲借生花笔,写三分紫云幽趣,常留斗室。但使缠绵春色驻,一任蜂怜蝶嫉。如坐对芷兰芬苾。古韵照人于今少,墨缘深,片纸来相乞。长者诺,光蓬荜。天涯正是芳华日。想都门,六街风软,上林香溢。倦听莺啼归梦远,且向花间促膝。诗怀在,浑忘南北。杯酒论交倾盖际,聆清谈,快聚诚难比。一夕话,豪情逸。

鹧鸪天

和策安兄新唱,戊午春暮。

快读新词兴欲飞,拟将铁板唱关西。渊明本自知今是,伯玉从来识旧非。诗酒会,每忘归。十年离绪说暌违。瑶章待答无佳句,淡墨颓毫带醉挥。

欲觅芳情花正飞,佳人居近凤城西。眼前春色风吹絮,梦里容光是与非。将别意,问当归。年来何事寸心违。朱丝写就无声曲,好抚么弦试一挥。

与策安兄联袂访田遨兄于沪西。盖别来已十三年矣。词中及之。

前 调

再和策安兄,戊午初夏。

玉笛谁家声暗飞,大江不见水流西。酒炉过处人何在?金石摩残记已非。悬故剑,待魂归。难寻丘木计先违,云天一望茫茫际,恍起龙蛇醉墨挥。

戊午暮春与田遨、策安、西野三兄重晤话旧,追怀剑心先生作古已十一年矣,相与唏嘘者久之。

海上年年待燕飞,啼莺空惹梦辽西。残红几日水流去,暗绿千林花事非。伤老大,惜春归。诗情病骨两相违。画眉不解入时样,争向舞延翠袖挥?

附原唱

郑策安

暮春三月,邓君云乡招饮,席间野翁田遨相与谈艺。云乡并出示缅怀朱剑老之篇什,其时予亦有感焉。归后缘情抚旧赋此稿。

草长江南莺乱飞。酒边话旧日斜西。诗言劫后怀亡友。事历沧桑辨是非。飘柳絮,送春归。暂时相赏莫相违。座中诸老仍疏放,若个临轩麈尾挥。

金缕曲

奉酬柏森兄庚申春日寄怀之作。

莫作伤离语。又江南一帘飞絮,一帘春雨。吹彻楼头萧尺八,聊遣羁人意绪。谢尺素传来歇浦。陌上时闻歌缓缓,念家山每把花期负。君惠我,胜尊俎。年年绿暗天涯路。问芳华,骚音百代,只今谁主?记得缠绵春柳句,不教临清妇妒。展翠袖,惊鸿曼舞。词客京华欣未老,待宏文,纸贵洛阳赋。惭拙句,答金缕。

水调歌头·重过瀛台

重过涵元殿,一碧映苍穹。浮云也似时事,幻变永无穷。鸳瓦绮窗如旧,噪暑鸣蝉高柳,黄幔记朦胧。今日光阴好,趁兴入南薰。思渺渺,风习习,水溶溶。乳花初泼,人坐蓬岛玉壶中。闲话前朝故事,细赏南垣山子,俯仰亦匆匆。胜迹留天地,画阁上遥空。

汉宫秋·庚申初秋苏州耦园感赋

燕市归来,又金阊巷陌,半日悠游。绮轩画阁,板桥映带寒流。凭栏话旧,卷湘帘,一派清秋。吾最爱,茶香日影,披襟双照楼头。吴下名园多少?便东隅僻经,也着清幽。林泉可人点染,水石沧州。诗城佳耦,说兴亡,难免闲愁。城郭废,橹声何处?望中衰柳烟浮。

满庭芳·题梓翁画竹

与可胸中,板桥腕底,多少明月清风。晋人幽韵,今又见梓翁。两叶三枝正好,任潇洒,淡淡浓浓。舒怀抱,我师造化,幻变永无穷。从容,千古意,轻挥麈尾,漫送飞鸿。念淇奥高贤,此日难逢。可惜杜陵不解,因何事?独许青松?南窗下,生机秀发,兴到写茏葱。

金缕曲

怀宁夏马元照、陈诏、柯则夫三兄。

问讯遇来否?玉关寒,年年羌笛,断肠杨柳。天地不仁千古恨,美物泥沙刍狗。蒙几许,人间污垢。雪虐风饕经过处,似汉槎困顿柳边久。文字累,痛心透。冰山一倒青山秀。望飞鸿,云中书到,暖风时候。得赋归车浑未晚。寄语江南故旧。歌伏枥,漫嗟白首,歇浦也知情意重。酬春潮尽作浣尘酒。倾浊醪,为君寿!

鹧鸪天·怀人

思绪差拟云乱飞,梦回残月小楼西。惟期逐日加餐饭,敢向千秋问是非。何处乐,欲忘归。人情怀土愿常违。名心抛尽乡心淡,剩有诗心照夕晖。

渔家傲

《乡土》一书,杀青既了,中秋节近,漫成遣兴。

日日雕虫成底事?晴窗细写蝇头字。少不如人老又至。真乏味,江村也羡渔樵计。南北东西何处是?兔无一窟锥无地。明月浮云千古意。秋渐去,小楼只合蒙头睡。

扬州慢

依声步韵奉和弃园学长扬州第三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感时之作。

万里乡心,二分月色,缠绵倚梦寻诗。过虹桥水际,记修禊留题,凭谁问?渔洋故事,绿杨城廓,柳老秋枝。斜照里,远山笑我,波映征衣。此情欲遣,说红楼,杯酒休疑。正白发朱颜,调丝弄竹,醉意难支。二十四桥如旧,新妆点,莫道津迷。念浮云苍狗,年来年去多时。

鹧鸪天·有寄

江上浮云载酒时,眼前流水落花知。拼将两鬓丝丝发,赢得真情几首诗。思岁月,说相思,渊明彭泽有东篱。贺兰山下胡沙梦,总是朱楼幼妇词。

鹧鸪天

榴花照眼,新绿宜人,江南重五,万种风流。则夫归来,正当佳节,酒边索句,赋此游仙,乃正宫鹧鸪天也。

九转丹还火未微,一须弥劫耐寻思。壶中岁月真广大,袖里乾坤欲问谁。歌缓缓,说归归,又讴曲子入新词,榴花开过藕花发,六月江南唱竹枝。

金缕曲

己未岁阑奉请西翁、满子、仲华、田遨、策安、诒公诸先生枉驾寒斋,食蟹并奉卮酒为寿。诸公不弃菲薄,欣然过我,尽欢而散,因呈小词志谢,并乞正拍。

客意怜时序,正江天萧萧岁晚,欣然欢聚。旧雨新知皆过我,安得高谊如许?将进酒,先陈数语。道是家贫难素食,仅黄鱼紫蟹添佳趣。拼一醉,慰离绪。举杯俱是沧桑侣。记华年,题红咏翠,梦随飞絮。今夕银 相照际,白发愁增几缕。多少事,谁成谁与。欲按宫商歌曲子,怅平生,未有惊人句。拍此阕,送君去!

满庭芳

梓翁教授为其令媛陈馨女公子以古绢写墨竹卷子嘱题,敬谱一阕。

两晋流风,河南郡望,自古门第清华。子猷而后,幽韵此君佳。雅道千秋未废,今还见,有竹人家。挥毫际,飞鸿目送,落纸尽烟霞。龙蛇,新写就,添妆卷子,付与娇娃。胜金凤簪头,绛蜡笼纱。宝此坡仙妙墨,绮窗下,百代堪夸,春风里,牙签锦幅灼灼映桃花。

念奴娇·京都七月半

新凉数日,又匆匆过了,中元佳节。檐下清阴清几许,树上月华迟发。院落居邻,绳床小坐,意趣何幽绝?渐忘漏永,似疑鸳瓦霜泼。京国旧梦繁华,枝巢老子,唱出秋词咽。荷叶荷花灯儿好,惹得孩童歌叠。绛蜡焰轻,明朝扔了,故事凭谁说。不宜重问?惟宜倚枕安歇。

踏莎行

京华小住一月,南归在即,今晨秋风陡起,客余萧疏,依枕闲吟得句。

昨夜新寒,酣然一觉。秋风忽地连天起。京华有梦亦萧疏,闲听落叶敲窗纸。枕上诗情,眼中书史。算来尽是东流水。软红笑我逐车尘。今朝又去江南矣。

鹧鸪天·吊大郎诗翁

耆旧凋零事又伤,文坛艺苑两凄凉。方将热泪伤芸老,又向江天哭大郎。生死际,总茫茫,柔情侠骨昔年香。玄都纵有桃千树,不见题诗也断肠。

浣溪沙

贞翁词长夫子赐书咏玉兰浣溪沙新词,谨依声步韵。

照眼荣华冰雪姿。多情妩媚看花枝。红牙细拍韵参差。梦里容颜思绿鬓。书成锦字记朱丝。白头犹自惜芳菲。

木兰花

壬戌初夏,小住武林,巧遇步青学长前辈于里西湖客馆。钦韩累岁,得遂仰慕之忱,快何如之。因赋此奉赠。

相逢难得机缘巧,五月湖山新绿好。田田荷叶十分圆,处处莺啼万木晓。西泠桥畔初阳照,如比风光容一老。人间细算是乘除,散策烟波闲啸嗷。

浣溪沙

步翁相国丁家桥词原韵。

宦海浑如夜弄潮,雾迷涛涌险抉桡。黑貂尘暗正阳桥。竖子难谋刘项事,诗骚每令壮怀销。又看乳燕覆新巢。

岁晚江乡日暮潮,昆明湖水记兰桡。芦沟晓月帝京桥。婉约词新思故事,矇眬梦醒感魂销。辽天云淡鹤归巢。

玉楼春

尤三姐故事。“清水杂面”“影戏人子”均三姐话,原京华市井谚语也。以《龙藏寺》笔意书之赠董芷苓女士。

谁将杂面漂清水?影戏人儿全靠纸。锋芒快语似闻声,方露荆卿霜雪匕。柔肠傲骨姑娘你,一脉钟情游侠子。鸳鸯剑一泪千行,痛煞风尘知己死。

玉楼春

丙寅燕九节,应野翁约,赴苏州出席方书久画展开幕,园林局派车来接,途中细雨濛濛,一冬未出郊坰,放眼雨中绿野,襟怀为之一畅。忽思余落魄江乡已三十余年矣。口占志之。

胜游犹记京华雪,驴背风沙燕九节。不期飘泊在江乡,绿鬓匆匆换白发。轻车又向全阊发,细雨濛濛泥滑滑。故人相约试灯时,欲看杏春桥上月。

满江红

青浦大观园外滨湖处,有大片梅林。惊蛰后二日,天气暄暖,向晚入园采景,林间静寂,花径尘香,徘徊者久之,因赋。

春锁轻寒,频探望,华林几树。思昨夜,一分新绿,二分红吐。未负今年芳径约,不辞日日湖边路。春朝来,暄暖入枝头,韶光住。水清浅,香暗渡。霑客鬓,销魂处。渐游人去矣,夕阳红透。湖上波痕天地渺,笼烟待月黄昏后。有幽禽,飞去又飞来,花间舞。

浣溪沙

记踏春冰步月华。归来灯市兴犹奢,禁垣墙外是侬家。僻地人传灵佑境,高门车冷尚书衙。繁华梦断是无涯。

陋巷晴光小院门。纸窗当日映朝瞰,春明景物总销魂。暗算填仓时节近,谁家杯盏荐鸡豚。痴情旧梦有新痕。

绾结同心海样盟。梁鸿今日是莺莺,玉台美眷董双成。浅黛轻颦同对镜,协宫按吕坐调筝。宜家幸福重深情。

减字木兰花

题日本臼井武夫先生望燕书屋。

年年望燕,小院春风曾相见。记取曩时,太液波晴掠水飞。一从别后,衣带渐宽人渐瘦,白首天涯,柳絮慵拈说梦华。

减字木兰花

一九八五年十月十日于灌县南桥导江楼。

导江楼上,茗话凭栏闲眺望。踪迹秋情,又听南桥激浪声。离堆卷雪,万木临波如箭发。风月人间,游客常思太守贤。

蝶恋花

《红楼》故事第二十五回:“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句下《脂批》云:“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因演为小词。

昨夜苔莓经雨润,小院帘栊,睡起春犹困。欲折花枝慵整鬓,隔花人远天涯近。蜂蝶不传眉际讯,冷绿甜红,各有相思分。万缕千丝成一瞬,古今独是情难问?

临江仙

《红楼》故事第二十五回:“便倚着房门出了一会神”句下“脂批”云:“所谓闲倚闺门吹柳絮是也。”因演为小词。

闲倚闺门吹柳絮,诗情送却残春。花光鸟语绿迎人,修篁千万个,稚笋破泥新。谑浪似知心事,相思争问兰因。可怜水月也疑真,今宵寻好梦,忽地起风尘。

月华清

读林文忠少穆、邓嶰翁清道光十九年中秋登沙角炮台绝顶“月华清”词,有感昔贤,依声步韵,以寄仰慕之忱,并应“林则徐二百周年诞辰纪念征诗”盛意。乙丑芒种后三日。

粤海波涛,浦江月色,风烟渺渺无际。岁岁年年,多少舳舻来此。靖妖氛,沙角抒怀,说遗恨,神州沉醉。前事,叹荷戈雪窟,冰天诗思,意气书生梦里。正酒逐东华,烛摇灯市。俯仰流光,剩得清词歌细。读遗文,想像平生,谱新句,夜窗难睡。初霁,又黄梅熟后。夏云千里。

水调歌头

丙寅中秋为红楼事于役正定古城。客馆晴窗寂静,向晚于新建之荣国府门前月下望大佛寺殿角,远方荒邱起伏,乃被拆毁之城墙遗迹,禾黍离离,秋风渐劲,感而赋此。

风月应无价,古郡过中秋。客窗冉冉晴意,绿树似云流。犹有蝉声乱耳,不识年华老去,此情总悠悠。箫鼓闹村社,瓜果佐杯筹。晚凉生,冰轮涌,成清游。新来妆点,深深庭院入红楼。门外千年名刹,望里颓垣断阕,荒寒作沙丘。城郭无寻处,禾黍起离忧。

永遇乐

过西山麓曹雪芹著书处,春山四望,流水杂花,风景幽绝。黄叶秋深,寒毡雪后,宜想象之。

黄叶孤村,我来偏是春暮时候。四望青山,迎眉嫩绿,照映浑如绣。古槐陋巷,闲花野草,午韵消磨清昼。小门中,纸窗土炕,待赊两杯村酒。思量旧日,斯人幽独,蛩唱秋灯户牖。收拾繁华,惟余憔悴,风月随更漏。著书情远,柝声哀怨,文字漫留身后。任流水,年年绕屋,落红漾走。

风入松

杜宣先生五月初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日本访问,赋此以赠。

白云碧海渡扶桑,五月闹春忙。游踪几度繁华地,芳情记,上野浮香。 (1) 寄语樱花莫笑,刘郎两鬓初霜。瀛寰又续墨缘长,此意耐思量;相逢道是斯文重,“嘤鸣”句 (2) ,仔细平章。将得诗情千斛,酿成醇醴千觞。

注:

(1) 东京上野公园樱花最盛,惟五月中花期已过。旧闻有“五月樱”者,看花最晚,以为或尚可看。故有“上野浮香”句。写成后承杜宣同志见告,“五月樱”着花甚小,无樱花盛开时云蒸霞蔚之势矣。

(2) 《诗经·小雅·伐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玉楼春

壬申二三月间,苦雨经月,寒意欺人。楼外花草,日在雨中。迎春早发,海棠迟开。未及观赏,已阑珊矣。清明后二日仍拥炉。依窗闲眺,怅然赋此。

阶前绿意怜芳草,冷雨凄然花独早。楼头整日锁春寒,燕子不来春讯渺。风情争似年时好,又被天公耽误了。凭窗漠漠暮云垂,花渐阑珊春渐老。

浣溪沙·京华别海上友人

四月春明处处花,相逢倾盖醉流霞,匆匆挥手又天涯。惆怅江南词客梦,相思海上驭风车,何时剪烛话京华。

金缕曲

慕庐学长来书,以屈处申江 轲长苦辛之句相慰,填长调谢之。

莫说坎坷事,又江乡,目送春晚,落红流水。回首百年神州梦,只是纷纭乱世。争计算,人间生死?剩得青山堪放眼,幸小儒留命沧洲里。拾断烂,问青史。永嘉而后仓皇际。载诗书,浮家泛宅。烟波东指,海上月华怜旧色,岂似过江诸子?何处问,康成故里。待看云开花弄影,再杯酒细说雕虫技。师友义,感知己!

永遇乐

癸酉新秋客台北“中研院”,传舍窗外咫尺即山径人家,林木葱茂,绿意照人,雨后更宜观赏。匆匆乞巧节近,行将回沪,感而赋此。

万绿临窗,微风驱暑,秋意几许?月色旧时,家山梦里,总是闲情绪。瓜棚豆舍,林间小径,看一阵黄昏雨。怎安排,今宵茶盏,客灯坐对无语。年年岁岁,思量何处,岂是天涯倦侣?有命如丝,惯经秦火。不写凄凉句。鹊桥银汉,长安故事,笑他痴心儿女。畅吟兴,浮云似水,我来又去。

鹧鸪天·为周退密先生题画

人海藏身无立锥,层楼幸得一枝栖。忽然展卷晴窗底,似读田园陶令辞。茅屋好,惹情思。岂真画饼可疗饥。于今四海为家日,便欲归时何处归?

千秋岁引

庚申农历七月七日席间留别诸老。

道是归来,还同逆旅。又别京华买车去。明岁重期先自计。休辞玉盏频频举。市楼情,白头老,永和趣。今夜鹊桥传嫁女,天上世间风月序。欲共诗翁唱金缕。莫唱江湖涸辙句。相逢尽是沧桑侣。好秋光,记翰墨,成余绪!

鹧鸪天

奉和庄一拂先生自题《白茅庵图》。

诛了茅庵讼昨非,不妨同异两忘机。水深徒作燃犀照,春浅难教社燕归。杯酒尽,夕阳微,直须看尽落花飞。江山自古无穷事,别有柴门静掩扉。

捡点浮生闻昨非,新词读罢欲忘机。如何秋老江南日,念破家山何处归?烟雨意,旧情微,诗心常共白云飞。残书幸得时遮眼,独卧楼头自掩扉。

水调歌头

为红楼电视,甲子于黄山太平,乙丑于成都灌县,丙寅于正定古郡,客中三过中秋。重阳前,镜头均已拍竣,导演王扶林兄来书索词。回思三年中为《红楼》同甘共苦,今幸而成功。惟分手在即,离情不免继之。故谱小词赠之。

三载月明夜,客里过中秋,新添华发双鬟,都是为《红楼》记得黄山云海,多少锦城秀色,千古说悠悠,收拾荧屏上,滋味在心头。访古郡,兴营造,拟公侯。荥宁府邸,深深庭院又勾留。宝黛痴情万种,阿凤繁华过眼,花落水东流。惜别情无限,“真假”似云浮。

满庭芳·题赠王扶林导演

甲子逢春,红楼旧梦,先生自是情亲。一天烟雨,佳节过吴门。依样葫芦景物,华灯照,疑假疑真。痴心在,东风欲舞,白发亦销魂。涕痕。知几许,葬花翠袖,修竹罗巾。把场面安排,妙手传神。莫负芹翁十载,谁记得,黄叶孤村。向空碧,银河万里,珍重问兰因?

摸鱼儿

立斜阳,废池嘉树,闲将风月评说,惜春光景,丁香花下,多少落英如雪。眉样月,蓦然见,一痕曾照残官阙。西山清绝。妩媚更无言,朝朝暮暮,相见应难别。前朝事,戎马倥偬火烈,霓裳顷刻消歇,雕云镂月开明镜,肠绮年华发。伤碧血,夜阑处,水边似听人呜咽。摩挲断鸣剩未了情,寻思他日,再看野花发。

如梦令

一抹秀云眉上,妩媚更添娇样,记得嫁衣裳,笑语花枝深巷、惆怅!惆怅!飞入断肠罗网。

菩萨蛮

寒云淡抹天西北,揉蓝弄紫凝空碧。暝色入湖光,湖波烟水乡。数灯红似豆,明灭波光后。帆影忒迷曚,归舟梦寐中。

念奴娇

江天月色,正佳人翠袖,早春寒意。破晓轻车四露里,远树萧疏如荠。几缕炊烟,野塘沉碧,暖暖出墟里,一痕如许,玉钩帘外斜坠。日日湖畔行经,今朝难得,多少闲情致。应拍红牙歌曲子,换取新词清泪。大似当年,飘零柳七,误了浮名际。小园花讯,待看梅蕊开未?

蝶恋花

微雨轻烟今起早,过了端阳,犹有余寒俏。披个绒衫半臂罩,推窗独自闲凭眺。老去情怀莫自恼,道是无情,总是闲怀抱。雾里楼台望欲渺,江南夜话情真好!

浣溪沙

感旧怀人岁月赊,悠悠风月梦京华,小街院落问梁家。绿幕窗闲闻拍曲,红泥炉暖记烹茶,梅郞法绘妙无加。

扬州红楼宴词话

壬申立秋后二日,应《红楼梦》学会会长冯其庸教授、扬州市外办主任丁章华女士之邀,出席红楼宴学术研讨会。北京王利器、王世襄、周绍良诸先生均到会,雅会竹西佳处,且逢七夕佳节,主客情殷,四美二难,兼而有之,殊难得也。会后一周,世襄先生寄来红楼宴词《望江南》八首,讽诵之余,感奉和章十阕,用《望江南》原调,博海内外方家哂之。

红楼宴,盛会聚扬州,别后重适人喜健,催诗刻烛兴方猷,新唱应无俦。

与北京诸老数年未见,利器先生已八秩高龄,自云每日仍工作十小时。世襄先生七八高龄,新游法归来,精神矍铄,老而弥健,盘桓数日,灯下话旧,至可感也。

红楼宴,说部梦扬州,盐政繁华思弱女,辞家日夜载新愁,涕泪且登舟。

如无《红楼梦》,便无红楼宴,而红楼人物扬州盐政爱女林黛玉自扬州登舟,故事渐入佳境,因之红楼宴亦宜创自扬州也。

红楼宴,饮馔誉扬州,四月银鲥传御赏,三秋紫蟹重高邮,名点富春收。

维扬菜久著盛名,清代鲥鱼,头网进御,地方官代为开赏,赏银多少,即开市价格。蟹重高邮湖者,六月嫩蟹称“六月黄”。晚近富春名点“三丁包”最著名。

红楼宴,杯酒话扬州,鸽蛋笑谈村姥姥,饼家犹记问兜兜,犯暑又重游。

余多次来扬,旧曾为酒家题壁,有“我如刘姥姥,题句愧村言”句,席间吃鸽蛋时笑谈及之。又扬州多狭巷,《扬州画舫录》记有巷名“兜兜”,诗句“误入小巷是兜兜”,记常带友人穿行小巷去富春吃茶。“兜兜”双关语也。

红楼宴,游胜爱扬州,城廓绿杨垂绿水,晚风新月入新秋,银汉望牵牛。

水路游扬州,由天宁寺御码头至平山堂,绿杨映水,风景绝佳。正乞巧后,银汉渡河时也。

红楼宴,塔影看扬州,廿四桥新联绿野,二分月好映船头,水路最清幽。

经虹桥、瘦西湖、五亭桥,过新修复之“二十四桥”,一路白塔倒影,新月疏星,照映船头,折而西,绿野联绵,老柳瓜架,更饶野趣,十里水程,情趣无限。

红楼宴,同客古扬州,旨酒嘉肴香色味,清谈画舫楺声柔,三日小勾留。

留扬州三日,每日红楼饮宴,品尝研讨之外,即乘画舫游湖,畅谈论艺,十分尽兴。

红楼宴,人物重扬州,绮梦三生怜杜牧,丹青八怪名千秋,今日更风流。

扬州人物鼎盛,自古已然,于今更著。扬州中学,二三十年代,即全国闻名。毕业生几乎全考入清华、北大、交大等校。

红楼宴,史志记扬州,汉墓唐城观旧制,隋堤宋渡计新筹,天地感悠悠。

新建汉广陵王墓展馆,是“黄肠题凑”旧制,唐城亦已整修。西连河堤畔、瓜洲古渡边正建新楼,天地悠悠,新扬州方兴未艾也。

红楼宴,连袂过扬州,日下轻车锦缆路,碧波唤渡大江浮,挥手别瓜洲。

去时经南京,离扬州由瓜洲渡江至镇江回沪,均与王世襄学长同车。轮渡过江时,下车望扬子烟水茫茫,挥手又别瓜洲渡矣。

附记:

世襄先生《红楼宴忆江南》原唱,手书照相版已在《明报》刊出。世襄先生家世清华,为清末状元王仁堪殿撰曾孙,舅氏为近代词人郭啸麓(则沄)。

苏园花事词

北京苏园,为清末福建人陈璧之园林。陈氏字玉苍,号苏园,光绪初进士,庚子时,留北京,以御史巡城,后放顺天府府尹。庚子时,正阳门城楼及箭楼被焚,西太后那拉氏回銮后,重建箭楼等工程,及修缮东、西陵,兴建五城学堂等工程,均陈氏主其事。光绪末叶,创建新政,清政府设邮传部,主管路、航、邮、电四新政,陈玉苍曾任邮传部尚书,若梁士诒、叶恭绰等,及后之所谓交通系者,均其门下士,奉之为大宗主也。宣统元年为御史所参,以贪婪罢,并勒不得在京居住。《清史稿·宣统本纪》元年正月记云:“乙亥,陈璧被劾,罢。以徐世昌为邮传部尚书。”实则清末官吏,无不贪婪者,奈何惟罢一陈氏,盖另有原因也。番禺叶誉虎(恭绰)氏《陈玉苍尚书奏议序》云:“尚书一生治事精练,卒以孤直寡合失职以去,其是非久而始白。”其代梁士诒所撰《陈玉苍尚书七十寿序》云:“邮传一部,尤始终无是非曲直之可言,公则更为受抑之最酷者。”于叶氏文中,可稍见端倪,即邮传一部,实为贪污之金窟,众目睽睽,均思染指,陈氏之罢,盖由于倾轧耳。陈氏罢后,即出京,乔寓于苏州,辛亥后,回京,于苏园中作遗老、寓公,一九二八年去世。

苏园乃陈氏庚子后营建之园林,在西华门外皇城根礼王府南,园中花竹扶疏,林木葱郁,多有二三百年以上之旧物,考其地乃明、清以来“灵济宫”之旧址也。刘侗《帝京景物略》云:皇城西,古木深林,春峨峨,夏幽幽,秋冬岑岑柯柯,无风风声,无日日色,中有碧瓦黄甃,时脊时角者,灵济宫也。永乐十五年,文皇帝有疾,梦二真人授药,疾顿瘳,乃敕建宫祀……像机胎……撼之动巍巍,取福州原像也。蒋一葵《长安客话》所记同此,盖北京之灵济宫乃仿福州之灵济宫所建者。庚子后,其旧址早经荒芜,闽人显宦京师第宅多建于此,其南即陈宝琛氏第宅焉。余幼时卜居于苏园者十有四载,对苏园之四时花事,百年乔木,有故旧之感,思之历历如昨日。因略述如右并成俚词《望江南》四十阕,以纪其事,名曰《苏园花事词》,稍法李格非氏《洛阳名园记》之体例,着重记花事、树木、点景布置等,不惟保存旧时北京私人园林第宅的资料、掌故,或亦可供园林艺术工作者之参考。

苏园忆,客梦十三年,此日思量怜我老,昔时风物倩谁传,花月是云烟。

余于乙亥岁初春随先人卜宅苏园,赁小屋四楹而居,时方十余龄耳。迨园为政府收购时迁出,前后凡历十三四寒暑。回忆初入园时情景,已属四十五年前旧事矣。昔日儿童,今惭老大;曩时花月,岂是云烟?因一一志之,用存首都之花事史实,园林掌故耳。

苏园忆,筑向帝城西,灵境宫前车马去,西华门外夕阳低,燕子认乌衣。

苏园位于外西华门南,面皇城而居,即所谓“皇城根”也。园北隔巷为清代礼王府,南邻乃溥仪师傅闽侯陈宝琛宅,即所谓“太傅门第”也。再南街名灵境胡同,其左近皆明代灵济宫之旧址,即刘同人《帝京景物略》所谓“皇城西,古木深林,春峨峨,夏幽幽”者是也。

苏园忆,最忆是花时,桃李芳菲梅蕊细,丁香绰约牡丹肥,四月绣成围。

园分内外二部,其外园偏西为住宅,偏东十余亩,乃二门内外,均广植花木,尽为园林。二门内之东北角,为内园。园约二十余亩,有假山、亭榭、小桥、曲涧之胜,花木葱茂,年年花事,由三月末次第开放,至四月中,则成锦绣围矣。

苏园忆,初识小桃红,一样花开尔独早,冲寒先喜醉春风,迎客记头功。

燕地寒,户外无梅,花期最早者为山桃华。即《燕台新月令二月》条所谓:“是月也,鸡糕祀日,山桃华”也。苏园二门前一株,高约丈许,斜枝旁出,稍侵檐际,年年作花,独占群芳之先。忆余于乙亥初入园时,为农历四月初三,路上春风黄土,一无可观,车入大门后,于疏林老树间,稍一转弯,忽睹此花烂如云霞,顿觉京华春色,拍人襟袖,精神为之大爽矣。时余尚在童稚,今日思之,情景历历如昨,不知此花仍无恙否?念念!

苏园忆,红杏占春先,岂让梅花夸绝代,欲偕松侣结良缘,六月可尝鲜。

昔时都门看杏花,以阜城门外摩诃庵为最。《燕都杂咏》注云:“阜城门外摩诃庵,杏花极盛,人多载酒往游。”苏园之杏花亦盛,共约十余株,均高两丈余,盖亦近百年之老物也。杏林在内园进门处白皮松之左侧,占地不足亩许。都下花事,红杏着花亦早,结果尤佳,六月即红实累累矣。儿童争以先尝为快,盖都下俗谚,所谓“六月鲜”也。

苏园忆,几树海棠红,春日繁华夸锦绣,秋来佳实满筠笼,格调女儿风。

首都昔时最重海棠,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云:“曰西府,曰铁梗,曰垂丝,海棠之妙,韦公寺,慈恩寺,可谓甲于天下矣。”苏园中海棠甚多,其最佳者为内园花庭前左右分植之二株,均高近两丈,枝叶繁茂,复荫数丈地。花时烂若云霞,皆深色,花每簇皆数朵,细丝下垂,真所谓垂丝海棠也。秋日垂实累累,枝柯几为之折。余在京师多年,私家园林,所见亦仅此二株耳。

苏园忆,一架紫藤时,堪与丁香称姐妹,风情应记少游词,此物亦相思。

紫藤亦都门掌故花,清代吏部之古藤,海泊寺街古藤书屋之古藤,均为风流故事,朱竹垞移居诗所谓“不道衰公无倚著,藤花又让别人看”,即海泊寺街古藤书屋之藤花也。苏园藤花二架,在内园之西南,傍前院正屋后檐作架,架下以杂色石子铺地,花时紫光照耀,夏日浓阴斑驳,屋之后墙,均开有落地长窗,纱窗幽户,日暖蜂喧,有西洋风,盖此屋主人,为法国巴黎大学艺术博士陈伯早教授绵,其夫人法国籍也。

苏园忆,花事一春忙,三月缤纷连四月,白丁香间紫丁香,林木尽芬芳。

苏园一春花事,以丁香、榆叶梅为最,盖种植最多故也。大门内正路两侧,二门内正路两侧,均为花木林带,杂种白丁香、紫丁香及榆叶梅,丛丛簇簇,不下百数十株。花时如白云紫雾,雪树香海。昔时首都丁香,以稷园胜,以宣南法源寺胜,苏园亦差堪仿佛,惜知之者少耳。

苏园忆,聊代横斜枝,榆叶还如梅蕊嫩,单双红白闹春时,艳色重胭脂。

苏园中榆叶梅亦多,与丁香等。有单瓣、双瓣之分。双瓣者大类扶桑樱花。叶如榆,于四月初嫩叶吐芽时着花,花色有粉红、深粉红二三种,花期与丁香次第开放。苏园双瓣、深粉红者独多,九十春光,凭尔点缀,亦花中之劲旅也。

苏园忆,一品玉堂花,魏紫姚黄开次第,娇红软绿委泥沙,谁更惜春华。

首都旧时牡丹甚多,花时并不贵重。康熙时黎士弘《燕京四月歌》云:“牡丹四月贱如荑,十五青铜买两枝,”可以想见其至为普通也。晚近首都牡丹最著称者为宣南之崇效寺,即唐代之枣花寺也。其后中山公园之牡丹,亦盛称于时。苏园无牡丹圃,由内园门至正花庭正路两旁,牡丹与芍药间隔种植,有数十丛,多为魏紫重瓣者,花时甜香四溢,蝶闹蜂喧,亦极一时之盛。惟居停主人之后人,多不事家人生产,不知爱惜物力,视花木如荆苏,不惟不勤加护持,且任意摧残柯伐,十余年间,尽作泥沙矣。

十 一

苏园忆,芍药重都城,日暖芳郊拾翠梦,春深小巷卖花声,婉转似啼莺。

《一岁货声·四月》云:“芍药来,杨妃来,赛牡丹来,芍药花……”注云:“杨妃、傻白、干叶莲、南红。”首都四月中,芍药开时,卖花者芍药最多,“杨妃”等,皆芍药花名也。苏园内园正路两侧之芍药,亦有十数丛,牡丹谢后,芍药正值烂漫之时,所谓“殿春花”也。然都下冬日天寒,节令较晚,实际芍药大放,已在夏初,较之江南,可晚半月左右。苏园牡丹,后被摧残殆尽,芍药草本年年发芽,因之独让芍药烂漫春光矣。

十 二

苏园忆,一树马樱花,别有芬芳闲态度,不与桃李斗繁华,风韵总堪夸。

马缨花,又名夜合花,俗名绒花,不为园林所重,然自有一种清闲态度,闺阁风情,前人诗云:“门前一树马缨花”,盖亦善写儿女情趣者。苏园内园门外左侧,有马缨花一株,枝叶出短墙之上,旁无其他花树,只老槐一株耳。作花时疏疏淡淡,闲闲雅雅,不与园内桃李为伍,亦别有姿态者。

十 三

苏园忆,玫瑰亦宜人,几簇甜香蜂作阵,一帘舞韵燕来频,卖饼唤尝新。

刘同人《燕京岁时记》云:“玫瑰,其色紫润,甜香可人,闺阁多爱之。四月花开时,沿街唤卖,其韵悠扬,晨起听之,最为有味。”其唤卖声,即《一岁货声》中所载:“花儿呀,玫瑰花呀,抓玫瑰瓣呀!”盖都下亦颇重玫瑰也。苏园玫瑰杂植井台旁,不多,只数丛耳,不为人所重,直与草莽等,花时极为烂漫,真为野玫瑰也。京都旧时,饼家于端五前制“翻毛五毒饼”应市,其馅有“藤萝饼”、“玫瑰饼”,即以藤萝花、玫瑰花所制者,昔时如前门大街正明斋、西单牌楼毓美斋均极著称。

十 四

苏园忆,如火看红榴,节近端阳堆角黍,盆栽花树亦风流,小院最清幽。

首都旧时有“天棚、鱼缸、石榴树”之谚语,盖四合小院中之花木,石榴树、夹竹桃最为普通。苏园外园、内园并所有房舍,有数十亩之广,自非四合小院所能比拟。然石榴树亦均系盆栽,非种于地上者。闲置于花庭前,然园中花木众多,石榴树更不为人所重,不数年后,均荡然无存矣。

十 五

苏园忆,最忆夏初长,屋后洋槐白似雪,门前柳絮乱如狂,帘幕入清香。

洋槐花白色,累累成串,状如藤萝花,香味馥,亦初夏之佳花也。且树大阴多,极易成长,故都下之街道,昔时多种之。苏园杂树中,洋槐最多,内园、外园之引路,在在皆是,着花时一院清香,穿帘入幕;且园中道路,多仗其遮荫,亦花中之香使,花径之功臣也。

十 六

苏园忆,枣树实堪夸,最爱秋深红半树,常思春暮小幽花,何必说郎家。

内园西墙内,南北约长二十余丈,宽约两丈余,植枣树数十株,葱郁成林,枝叶杈枒,半出墙外,树下乱草丛生,瓦砾狼藉,人迹罕到,春日幽花,向不为人所重,惟秋日朱实累累,斑驳满树,引得儿童“一日上树千百回”矣。都下昔时最重永定门外郎家园脆枣(另有一郎家园在建国门外)。苏园所产,亦甜香脆三者俱佳,不下于郎家园也。枣树春日作淡淡小花,蜜蜂采之,酿蜜,即所谓枣花蜜也。

十 七

苏园忆,点缀是新秋,楸叶迎凉成故事,繁花微雨记风流,嘉树孰堪俦。

《酌中志》云:“立秋之日戴楸叶,吃莲蓬、藕、晒伏酱,赏茉莉、栀子、兰、芙蓉等花。”按楸树春末作花,花淡红色,都人不重花而重叶,盖因有戴楸叶之故事也。都门楸树昔时最著名者为宣南崇效寺者,乃二百余年前之老物也。苏园二门内,正院庭前左右二株楸树,均高三丈余,亭亭如盖,至为华瞻,亦百年以上物也。

十 八

苏园忆,窗外最清幽,炎暑犹蒸蝉恋树,露华初坠看牵牛,深巷卖鸡头。

一年容易,转瞬秋临,方炎暑稍退,嫩凉初生,苏园花事,渐次凋零,于时朝阳在树,夜露未干,金风满架,牵牛始花,幽窗人静,遥闻深巷卖鲜菱、鲜鸡头之市声,正双星渡河之期,什刹海荷花市场之季也。苏园牵牛花,于假山石壁处,在在皆是,并无人种植,年年自生自灭,盖秋日花籽爆裂,落入土中,来岁便又生长矣。紫者多,淡蓝者少。白石老人诗云:“种得牵牛如碗大,三年无梦到梅家。”苏园牵牛岂逊梅家耶?惜白石翁未见耳。

十 九

苏园忆,秋老菊肥时,狼藉平林黄叶乱,萧疏高树白云飞,谁更向东篱。

首都秋日称菊花曰“九花”,盖以花期为九月,及重阳故也。苏园旧有菊畦,后皆荒芜,秋光老去,惟剩满园黄叶矣。内园假山石径间,落叶狼藉,盈阶盈除,沿石磴而上,望林木挺向晴空,有刺破青天之势,白云来去,朵朵欲坠,登眺极萧疏、廖廓之至,使人神为之爽,气为之舒,思为之渺渺,忘身之所在也。别后,于园林中,此种情景,惟于吴下拙政园中见之,他处未遇也。

二 十

苏园忆,十月小阳春,偶有夭桃四五朵,凭它点缀两三分,此意亦怜人。

首都俗谚称十月曰“小阳春”,盖土润气和,秋末冬初最好也。遇有气候温暖之年,山桃花于枝梢返青,偶开三五朵,点缀于暖日中,亦甚怜人。惟非每年如此,亦只山桃花如此,其他花木则无此态度矣。

二十一

苏园忆,大树不知年,莫向寒松询岁月,老槐郁郁势参天,灵济说从前。

营建园林,最难得者为百年以上老树,因其非人力所能致也。苏园中有古槐数株,二门外偏北,有古槐二株,左右对植,如古寺庙门前者,高约数丈,粗约数围。内园门外偏西倚墙一株古槐,树身西斜、亦高数丈。内园假山、及西南隅各有一株,其高、其粗与二门外者均仿佛。均属未有苏园前之老物也。谚云:“千年松,万年柏,顶不住老槐歇一歇。”盖槐树之树龄,较之松柏,尤为持久也。苏园数株老槐,均有入云之势,其树龄均在二三百年以上,考其渊源,似属灵济宫之旧物也。二门外偏北二株,据当年参与建造斯园之老者言:庚子前此处原有一荒废多年之破庙,二株古槐乃庙门前物。建园时将庙产亦并入园中,古槐亦入园中,均属巧取豪夺之物也。

二十二

苏园忆,最忆是苍松,倚石盘桓容啸傲,迎门青翠见笼葱,皮白与皮红。

都下园林中松树,有红皮、白皮二种。白皮者俗名“白皮松”,树干白色,龙鳞片片,配以苍绿松针,最为宜人,香山道中多见之。苏园内园进门处,左右分植各一株白皮松,均高约三丈,作圆盖形,虽未成凌云之势,亦十分可观也。另园之西部,大假山下草地间,有二赤松,散植草坪间,势均倾斜,旁无杂树,更觉孤高。松下布石桌、石凳,可以小憩,月夜坐石凳上,万籁俱寂,望松间明月,不尽松风明月之趣,虽居日下,如在山林,布置点缀,均极见建园者之匠心也。

二十三

苏园忆,翠柏密成林,一路苍苍连曲径,四时郁郁气萧森,不尽岁寒心。

都下柏树,常见者亦有二种,为扁柏与刺柏。苏园进二门,折而北,为入内园正路,路之西,先为林,后为球场,路沿球场东侧墙下行,如不予布置,则球场短垣暴露无遗,一无可观也。建园者因沿路植刺柏,状类云杉,均高二丈余,苍苍莽莽,蔚然成林。遥望不尽深邃之感,近临不尽曲折之致,使园门隐藏于林莽、苍翠深处,此亦建园时之着意经营处。另内园大假山西涧有一百年以上老柏,为扁柏,横卧于石涧上,斜傍下山之路,只此一柏,便使人工石涧不尽丘壑之势,似此老柏,本无法移植,盖亦建园之前旧物,在于建园者善于相势利用,明人计成所著《园冶》一书,首重“相势”,如何运用旧物,亦相势之一也。

二十四

苏园忆,有树上青霄。修杆直冲群木上,白云时挂嫩凉梢,小叶亦萧萧。

杨树有钻天杨、白杨二种,向不为园林所重。所谓“白杨萧萧”,盖实蒿莱坟墓间树木也。然园林间偶有一植之,亦有干云之势。苏园有小叶钻天杨一株,高有五丈余,盖亦建园前之旧物。在二门内正路右侧林木中,其旁皆为洋槐、丁香、榆叶梅、刺柏等树木,丛丛莽莽,高者亦不过两丈余,独此杨树,遥望直入青云,近仰似觉高不可测,大有鹤立鸡群之势。枝皆向上,抱干而生,叶小而密,无风时亦萧萧作响。园中只此一株,志之以示不忘。

二十五

苏园忆,绿竹两三丛,莫道此君燕地少,辛勤培植亦葱葱,朗月弄清风。

都下冬日天寒,南中花木,均不易培植。于竹,则只能艺小竹、丛竹,若越中莫干山、剡溪等处之毛竹,则无法培植矣。苏园中有数丛竹,于花庭后东北墙下一丛,于小假山下南向处一丛,均极葱茂。尤以花庭后一,隔窗可见,当清风明月之夕,可于室中看竹间月色,清影摇曳于围墙上,此时则万不宜张灯笼烛也。

二十六

苏园忆,四月柳飞绵,红杏墙垣飞蛱蝶,绿杨庭院看秋千,往事记童年。

苏园布置,于点景处均着意经营,由内园门至花庭之正路,约长三十余步。路之左于房屋院墙外,皆种红杏。路之右,过花畦有隙地,成正长方形,用短树为篱,与花畦隔开,中间留门,有小引路通正路,门内又成院落,三面皆墙,北墙外为他人房舍,南墙外为居停之家祠,东墙外即街也。墙上皆为长春藤,即俗名“爬山虎”者爬满,隙地中置一凉亭,凉亭南数株高柳,凉亭北一架秋千,即所谓“绿杨楼外出秋千”也。童时日日嬉戏于此,不识建园者之匠心。今日思之,颇觉建园时善于利用隙地,着意妆点也。

二十七

苏园忆,次第记禽言,黄鹂声柔春正好,寒鸦噪晚雪满园,燕语待华轩。

苏园林木丛生,绿稠叶密,好鸟时鸣,一岁之禽言,可纪者多矣。《燕京岁时记》云:“四月末,花事将阑,易增惆怅,惟柳阴中莺声婉转,如鼓笙簧,殊有斗酒双柑之乐。”苏园黄鹂声,亦大可听,此外布谷亦多。另有不知名之小鸟,亦不知几何。曾记于二门边林木暗处,小柴房中,捕捉一误入房中之小鸟,翠羽、蓝凤头,较麻雀犹小,童年时亦不知为何鸟,事历历如昨日也。至若岁聿云暮,雪满园林,斯时则好鸟全无,惟有寒鸦噪晚耳。苏园大树多,鸦亦多,冬日于杈枒老树颠,看寒鸦丛集,树枝高处,均有鸦巢。庚子时某公有句云:“帝子不归秋又至,乱鸦如叶拍官墙”,亦善状荒寒之景物者。惟斯时亦至残腊之候,即将大地春回,华轩待燕矣。

二十八

苏园忆,炎暑亦清秋。午梦回时蝉在树,断虹明处雨初收,入眼绿如流。

苏园林木深邃,虽炎夏之季,亦全无暑意,园中一派绿阴,无一处不是清凉世界也。尤其伏天雨后,林木绿如新浴,蝉声断续,垂虹明灭,全是清秋光景。

二十九

苏园忆,少个小池塘。雨后居然成积潦,风光顿作水云乡,林木似荷香。

都门私家园林,唯一难致者为水,而水又为园林第一要义,不知引泉一脉,则不足以语冶园。而一脉清泉,又难随意取得。在江南掘地三尺,即可自然成池沼,都门土层高厚,实不易致也。苏园内园大假山旁有石涧,有一小池,可引泉一脉,惟所靠者为车井水,昔年盛时,有老马、水车、日日车水灌园,后均荒废。小池亦干涸久矣。惟旧日之设想十分周到,老马、水车、流水、斜阳、苗圃、花畦,置景至为协调,其车水时咿呀声调,亦极为入耳。惜现代之冶园者,不识景物之协调,但知使用机动设备,徒使空气污浊耳。苏园雨后,积水成潦,亦稍具烟水气也。

三 十

苏园忆,筑就假山功,气脉纵无华岳势,莽苍也近米家风,不作巧玲珑。

苏园内园中有假山二,其小者在花庭之西,约当园正中处,高约二丈,为圆形,上建一亭,山前有石阶直达山颠,可以眺望全园、山之四周杂植树木,无大者。石阶两侧,有二龙爪槐,颇婆娑可爱。其大假山在园之偏西部,由山之东北隅沿石阶而上,上至丈余高之后,即平坦,方广有十余丈,有老槐三四株,均百年以上物,直入苍穹,其山均为槐阴所覆。树下有石凳二三,供休憩焉。登山处,树石笋数事,以资点缀。由坦处西南行沿石阶即可下山,石阶皆青片石堆成,取其自然之势。山不高、不广、不精、不曲折,一般园林家惟知堆石成山,全不思利用树木,山如有石无木,直“石供”耳,岂成苍苍莽莽之山乎。苏园之山,土多于石,石亦一般青石、黄石,世所谓太湖石者,无有也。其可取者,全在山上数株老槐及茂草丛生增加其气势耳。因思治园艺假山者,首在植树及养草,草不须锄芟,越杂越深越佳,如勤于锄草,则弄巧成拙,致使牛山汲汲,全无天然林莽之趣矣。

三十一

苏园忆,略约小山连,断处欲拟濠濮涧,引泉叠石作苍岩,薜荔照人寒。

“略约”,小桥也。大假山沿北面西行,得一石板小桥,过桥折而南,亦可迤逦下山,不过十数步耳。桥下以青山叠成山涧形,向南曲折而去,石隙偏种薜荔、长春藤之类,涧之左侧,即生长古柏处,古柏斜卧涧上,老干枝叶与薜荔等缠绕,更得苍寒之势。过小桥沿石涧下山,即至西山麓,有一古井,井口广宽约丈许,盖即昔年装水车车水之处也。车水入小池,顺石涧蜿蜒流出,至山前草地一大池中,此即苏园中水之经营匠心也。井西杂树丛生,直抵园之西墙,墙外亦通街矣。

三十二

苏园忆,小厦未题名,三正两耳花绕屋,前廊后牖绿宜人,幽韵少书声。

苏园,进内园门,迎面先横植数株刺柏,以障视线。转过绿屏障,以左右二株白果松为准绳,一条丈余宽之正路,以石子与方砖铺作引路,直达花厅前,此内园全园之正屋,十分华瞻也。厅之建筑为三正、两耳之格式,中间三间正屋,为筒瓦、元宝脊,前出廊,廊下及前阶两侧均散置山石,石畔并种草花。正房三楹前后均有大窗,于廊间亦可洞视屋后。两耳房均有门通屋后院落。屋后有花架、竹丛、石桌、瓷蹲等,极幽雅之致。惜无匾额,更无联语抱柱,未免美中不足耳。

三十三

苏园忆,草地作排场,院本更无显祖梦,新声尽作入时腔,风软动衣香。

大假山南麓,松树下有草地一片,亦有石桌、石凳,布置十分得体。草上可坐、可卧,除春季特有之黄风天外,四季皆宜。居停主人房份较多,其六房陈绵博士,乃著名之导演,旧有中国旅行剧团“保姆”之称,于春秋佳日,皆在此处排戏,海内知名之戏剧界人士,如唐槐秋、唐若青、石挥等,当年皆为苏园之座上客,均曾于此处草地上日日排戏者也。

三十四

苏园忆,古道傍皇城,败堞颓垣斜照里,破车疲马乱铃声,老骥听长鸣。

苏园东墙外,即皇城城垣。旧时紫禁城外又有皇城,皇城城门,东为东安门,西为西安门,俗称外西华门,以别于紫禁城之西华门也。皇城墙垣,不同于紫禁城,高不过丈余,红墙上覆黄琉璃瓦。西皇城根之皇城拆除时,未全部拆去,留有墙之里面一半,拆后亦未重新修整,因之余下部分犬牙交错,凹凸不平,墙下为大车道,当时老式铁轮大车,已不能走马路,只能沿各泥路大车道行走,因之苏园东墙外,大车辘辘声,终日不断,萧萧马鸣,于墙内听马嘶声,亦别有情味也。

三十五

苏园忆,花窖与花畦,惆怅昔时锦绣地,颓垣空对燕衔泥,瓦砾日迟迟。

由小假山西侧,循林木北行,至园之东北隅,有花畦,约一二亩。畦北有唐花暖室数楹,即所谓花窖或“花洞子”是也。旧日有莳花老人,日司其事。花畦中亦极为缤纷也。后老人去,其花窖与花畦均废。暖室中原有盆花数百,其后花房倾颓,盆花均枯死,再而后花盆亦均变为瓦砾矣。豪门罪孽,作践人力、物力,所谓取之尽锱铢,弃之如泥沙,良可叹也。

三十六

苏园忆,寒夜数残更,昏黯小窗皆雪意,动摇老屋是风声,欹枕待天明。

余家于苏园中卜室而居,所赁者乃后院之群房小屋,屋后即内园之西部,老槐参天,隆冬之季,耿耿寒夜,风藉树势,树助风声,震撼老屋,倚枕听之,惊心动魄。尤以日寇侵略之时,古城岁暮,老屋昏黯,正志士枕戈之时,黔黎待旦之候也。

三十七

苏园忆,入腊雪飞花,庭院顿成银世界,疏林全是玉龙蛇,风物叹豪奢。

苏园居停正宅,位于全园之西部,由二门沿正路前行,约数十步,得一开阔地带,盖停车马处也。其西即为正院,房屋皆作泰西式,绮窗东向,高屋联绵,有十数楹,冬日雪后,楼台高下,绮窗明灭,林木玲珑如玉,一派豪门奢华气象也。

三十八

苏园忆,腊尽草初生,厂甸归来添兴致,牵丝引线放风筝,沙雁入云轻。

苏园二门内,夹路俱为花木丛林,丛林之北,有空地颇敞,可作球戏。年年于腊尽春回,院中儿童于厂甸归来,买来风筝,多于此处放之。沙雁者,风筝之一种也。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风筝摊,即纸鸢也。常行沙雁,一尺以至丈二,折竹结架,作燕飞式,纸糊,绘青蓝色。”苏园儿童,于厂甸市上,多买“哈记”风筝。“哈记”,俗称“哈爸风筝”。按哈姓,乃回民,“哈爸”者,回民之尊称也。世业制造风筝,家传风筝谱《南鹞北鸢考工志》一书,据传为曹雪芹所著。

三十九

苏园忆,终日少人来,野草闲花春管领,青松翠竹月栽培,风雨漫相催。

苏园年月日久,荒芜日甚,最后十数年中,处于无人过问之状态中,花木半为园中人伐而为薪,荒草丛生,落叶当道,一派荒凉矣。当初经之营之,尽属民脂民膏;及其衰也败也,后为颓垣瓦砾,前后不过五十年光景也。《桃花扇》所谓“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亦可为苏园咏矣。

四 十

苏园忆,兴废漫须嗟,试读宋人李氏记,洛阳当日满城花,掌故志京华。

旧时官僚园亭,岂有足记者乎?曰:有之。其一,用存京华之掌故,用存园亭之史实也;其二,用识豪门之奢侈,用识官僚之腐败也;其三,用记京华之花木,用知京华之美好也;其四,用记园亭之布置,用知园冶之工艺也。有此四者,岂可不记乎?昔李格非之《洛阳名园记》,记宋时洛阳名园,如郑富国等园之风物,千秋之下,犹存洛阳故事,亦园林史之名著也。今我辈安敢希侪昔贤,如能稍存京华之掌故,聊供园冶家之参考,亦幸甚矣。

百年梨园沧桑词话

前 言

最近电视上播放京剧大会,看了之后,感慨颇多。白天无事,许多有关京戏的记忆,久久不能忘怀。一时又不能样样都写成文章,这样便施展旧文人的故技,补缀为韵语,三两天之内,便写了二十多首。都用最普通的小令《浣溪沙》表现之,又将词中内容约略写在后面,是谓之“本事”,名曰《百年梨园沧桑词话》,近现代这种写法是很多的。著名的如王小航的《方家园纪事诗》、叶昌炽的《藏书纪事诗》、伦哲如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不过这些都是绝句。而我用六句的小令,较灵活些,自然平仄音韵还是依谱的,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嘛。邓拓先生有句名言:“填《满江红》又不按谱,那就叫满江黑好了……”不过写短文不宜枝蔓,闲话少说,还说我的《梨园词话》。老实说,我很惭愧,因为我对京戏说来是大外行。第一是我太笨,不辨五音,在大一时,一位女同学教我唱戏,“来在他国用目看,他国我国不一般……”四句唱教了半年也未学会,她只能叹口气,再不教我了。第二是少年、青年能有兴致听戏时,一直犯穷,买不起票,只能听蹭戏,又不能天天厚着脸去蹭,只是偶一为之,所以听戏很少,所知实在有限。第三也奇怪,怕大锣大鼓,在前台坐不住,有时宁可到后台闲坐看热闹,也不愿坐在前台看戏。因此三点,所以我一句戏也唱不来,在上海四十多年,人家都说我是假北京人,哪有真北京人不会唱两句“一马离了西凉界”、“苏三离了洪洞县”呢?不懂就是不懂,不能装懂,这是革命的教导,因而我几十年来,写有关北京回忆文章,极少说到京戏。这次忽然想到写《梨园词话》,自然也还不是投机取巧,以假行家冒充真行家,而实在是有感于俯仰之间,皆成陈迹,只就京剧而言,百年来变化太大了。而且又是与社会文化基础、群众时尚爱好以及其他多方面都有关系的。因而产生感慨。再有我幼年生长山乡,看惯野台戏,“爱文双官诰,爱武 蜡庙,半文半武三上轿”,京剧、梆子内容一样,北京所有生旦名角的戏,除少数新编者外,大多我都熟悉内容,知道故事。在京连续生活近二十年,自“七七”战前,直到解放后,由富连成小孩穿着棉袍子,排队自虎坊桥到肉市广德楼上园子,直到四小名旦成名,李世芳不幸空难,有的都见过、经历过。认识不少有关京剧、梨园行内行外的朋友。又听过不少故事,看过不少书,有各种历史常识,这样就有了话旧吹牛的资本。与我分不清西皮二黄、黑头花脸则全然无关也。

中国是历史古国,一提什么,都能追溯到千年以上,说到戏剧起源,王国维先生说到宋元,任二北先生追溯更早,厚厚的《唐戏弄》,戏剧史又提前几百年。老先生们治学严谨,争论有据且不去管他。但只说京戏,自四大徽班进京,西皮二黄风靡都下,也不过二百年。而其鼎盛则在上世纪末及本世纪前期。到世纪中后,已日渐式微。在此之前,北京自然是昆曲的一统天下。《红楼梦》所写的戏不都是南戏吗?世纪初皮黄盛时,也还给昆曲留一席之地。夏枝巢老人是戊戌年(一八九八)晋京的。其名著《旧京琐记》中记云:“其时各园于中轴前必有昆剧一出,而听曲者每厌闻之……”其时昆曲地位,可以想见。但其时皮黄也非完全一统天下,同书又记云:“清末秦腔盛行,促节繁弦,哀思噍杀,真亡国之音矣。”其他梨园掌故书,有同样记载者颇多,短文不一一征引了。但梆子虽一时拥有不少红过半边天的十三旦、鲜灵芝、杨翠喜、刘喜奎等名角,终不能取代皮黄。自然昆剧当年虽有韩世昌、白云生等名优,也只是不绝如缕,直到现在,也始终敌不过皮黄,听众很少。

京剧的鼎行,皮黄的风靡一时,历久不衰,自有多种原因。一是其本身的表现,比之昆剧的文雅深奥、细腻严格,较为通俗、活泼。比之梆子的高亢苍凉、粗野繁急又宛转、甜美。做功也既不太文,又不过粗,大方潇洒,因而为更多的听众接受。早期皮黄演员,都先唱梆子,再学昆曲,所谓昆乱不挡,功夫都过得硬。本子传统剧目基本上都与梆子一样,因而皮黄名伶极易吸收和发挥昆剧和梆子的长处,更丰富了皮黄本身。二是客观上政治、文化和群众的作用。中国戏与中国五千年历史、儒家道德标准忠、孝、节、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清代末年的宫廷重视,西太后那拉氏的喜好京剧,升平署传外班进宫供奉演唱,大大地提高了皮黄艺人的政治身份,在王公贵戚之间,掀起了一个极为广泛的如痴如醉的迷恋京剧的风尚。听戏、学戏、走票、下海,其间不知出多少名角。辛亥之后,又出现了数不清的捧角家,由白发遗老诗人,到军阀纠纠武夫;由留洋新贵,到各路财神;由贵公子大少,到裙屐才子;由名闺少妇,到“四大金刚”各胡同红倌人……莫不捧着大把洋钱,洒向红毺场上,捧他们要捧的角儿。郁达夫名句:“江山也仗才人捧”嘛,何况演员?而且这些人有钱、有闲、真懂戏,不少还有深厚旧学基础,名角身后,各有一帮实力派捧角家,还有数不清一群小报记者,然后才是一般广大听众。

京戏是扎根在中国历史和中国传统旧文化的土壤上的。三十年代中期,京剧后起之秀富连成“盛、世、元、音”四科,戏剧学校“德、和、金、玉、永”五科,风靡文化古城,再加当时科学已渐进步,过了唱“大话匣”时代,已进入收音机无线电时代,马路上大小买卖都用高音喇叭播放京戏,以广招徕。学术前辈、老先生们反映却不一样,钱宾四(穆)先生《师友杂忆》之五记道:“余住马大人胡同,近东四牌楼,师大校址近西四牌楼(按此先生记忆有错,师大在和平门外新华街,远离西四),穿城而去,路甚遥远。余坐人力车,在车中闭目静坐,听一路不绝车声。又街上各店肆放留声京戏唱片,此店机声渐远,彼店机声续起,乃同一戏,连续不断,甚足怡心。”

而知堂老人《北平的好坏》文中,却完全相反,在逐条大反京戏之后,写道:“自从无线电广播发达以来,出门一望但见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写作时代文后注道是“廿五年五月九日于北平”,也正是宾四先生“车中闭目静坐……甚足怡心”的时代,感觉却那样不同,而且虽以冲淡闻名,而这一大段文字火气却那样大,这些不是都很有趣而值得思考吗?

偶有所感,随意而写,已嫌太长,就此结束!

一、“叫天”故事

供奉叫天响入云,登场大轴敞园门,对联蹭戏欲空群。多少承平京国梦,贩夫走卒亦销魂,今将故事说与君。

百年梨园,从庚子年算起,当时最红的是谭鑫培,所谓“一路车尘归去晚,满城争唱叫天儿”,可以说是全北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清代自太后至王公都喜京剧,最后亡国,也有人说“唱戏唱掉的”,改此诗道:“国家兴亡谁管的,满城争唱叫天儿。”谭原名金福,湖北人。光绪年间与其父同为三庆班演员,其父演老旦,谭演武生,嗓音高亢,时人称其父为“老叫天”,谭鑫培为“小叫天”。庚子后享大名,直以“谭叫天”名之,又称“伶界大王”。本世纪初,在梅兰芳之前,真可以说是红极一时。当时听戏最重老生戏,谭后由武生改须生,即老生。清末西太后那拉氏时,升平署即传外间伶工入内廷演唱,谭鑫培入内演唱时蒙厚赐,赏四品顶戴。但其除去名满王公贵族之间而外,在民间也十分著名,不少人都能听到他的戏。据传他长期在中和园演出,戏码都是最后大轴。每当大轴上场时,他必关照前台门口,停止卖座,任人入内听戏。北京土话,不花钱听戏叫作听“蹭戏”。这时园子门口,等候听蹭戏的人早已挤满了,门口查座的一撤消,大家蜂拥而入。这些人大多是劳动人民,但是也真懂戏,照样喝好。因为是站在后面贴墙看戏,人们又送个绰号叫“挂对联”。这些人中以附近铺子里面小伙计及门前洋车夫最多,戏快散场时,先溜出来,再等生意拉坐儿,听戏挣钱两不耽误。这是当年谭大王得人心处。

二三十年代间,上海盖叫天到北京演出,北京人一听:怎么叫“盖叫天”?这不是明摆着要盖过谭叫天吗?这还了得!便无形中抵制,上座极少,不久便以失败告终,回上海去了。

二、老戏台

上下场门共大帘,出将入相万军前,文场金鼓共丝弦。作戏从来重写意,刻舟求剑最堪怜,此情说与世人难。

中国戏剧,自宋元以来,以写意定型,不但创造了配合剧情各种动作、表演程序,也创造了适应这种表演的戏台。山西古建筑中保留的这种戏台还很多。最出名的是临汾县魏村的元代戏台,和洪洞县广胜寺水神庙戏剧壁画《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图。前后台和台帘等和后来的几乎一样,这中间已经历了六七百年。而且乡间和城市戏台基本上一样,小时在故里山镇,东西南北四条街尽头,各有一戏台,前后台隔扇帘架隔开,中间大匾,上、下场门各一小匾。北街戏台中间大匾是“霓裳羽衣”,上下场门的小匾是“今演古”、“假作真”,是我家高祖父拔贡永清公写的。一到庙会唱戏时,挂上绣花大帘(俗名“守旧”)、上下场门帘,台上便花团锦绣了。台帘一挑,千军万马出来;台帘一挑帝王将相又回后宫大营去了。台下人明白是假的,但却像真的一样看。小小戏台,方丈之地,又是宫殿,又是战场,又是深闺,又是市井,写意、象征而已,耐人想象,变化无穷。后来到了北京,老戏园子,广和楼、三庆、庆乐等虽然有顶子,有座位,和乡间露天不同,但戏台也差不多,前后台也用绣花大帘分开,也有上、下场门、台帘,边上有文场,凑成一台戏。唱工好,做工好,一样叫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上下场门,演员莫名其妙从边上片子中钻出来,又从另一面钻进去。有时二道幕拉上,幕布还飘呀飘呀动着。挂胡子摇马子的还在台口摇来摇去地摇。不关什么戏,都像是滑稽人,只令人发笑了。

三、梅、程演出

风雪长安万众欢,梅程妙曲有真传,游丝婉转亮中甜。舞袖玉堂春富贵,麟囊金锁好姻缘,伊人未老票三千。

百年梨园,只有一个梅兰芳,只有一个程砚秋。四大名旦,梅程之间,程永远未能超越梅;人们称呼,永远是“梅程”,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程梅”。而梅、程之间,在唱腔上各有千秋。程派唱腔,人说是叫“游丝腔”,行腔细而长,以韵味胜。梅派唱腔,亮而圆,以甜而婉转胜。不常听戏的人,乍听程派演唱,听半天听不出唱的是什么字。而听梅的唱腔,虽然不常听戏,注意听,也能听清楚唱的是什么。更有一样程难胜梅的就是乡下山村,人都知道梅兰芳,知道程砚秋的就少了。

在抗日战争时期,梅先到香港。太平洋战后,一九四二年春,日寇侵占香港,不久一条船将在港的不少名人,如叶恭绰、颜惠庆、梅兰芳等人接回上海,前不久在美去世的张爱玲也是坐这条船回到上海的。梅回沪后留了小胡子,不再唱戏,以免被汪伪政权利用,留下了“蓄须明志”的美谈。程一直住在北京,沦陷后,有一个时期,在西郊青龙桥农村隐居种田,拍了穿棉袄裤、手持锄头、立在田头的照片,以示不再唱戏、不为日寇伪政权利用的决心。

解放后,五十年代初,二人相继在西单长安剧院演出。当时我正在东交民巷燃料工业部上班。早上一到单位,有同事来说,昨晚冻了一夜,冒雪排队买梅兰芳戏票,票价三千元。第一天是《玉堂春》,即“苏三起解”带“三堂会审”。当时话说神情,历历如在眼前,已四十五年过去了。查阅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梅边小记》,那次票价最低是三千五百元(即一九五五年改币制后的三角五分),在当时足够一人吃一顿小馆,如熘腰花、酸辣汤之类,相当于现在三十元左右。《锁麟囊》是程砚秋的保留剧目,每演必贴,也在长安。

四、尚与荀

名旦曾经说尚荀,《摩登伽女》貌如神,《红娘》还看小腰身。一叫“张生棋下走”,再将软语慰夫人,看他浅笑又轻颦。

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之外,就是尚小云、荀慧生。尚小云学名尚三锡,是清末小科班三乐班坐科学艺的。荀慧生则是私人花旦教习庞启发的徒弟,原学梆子,艺名“白牡丹”,后来才恢复原名,但已是唱出名之后了。二人大出名是民国八年秋天,杨小楼应上海天蟾舞台之约,来沪演唱,老生谭小培,青衣尚小云,花旦就是荀慧生,而当时还叫老艺名白牡丹。杨小楼当时是名气最大的“老供奉”,由他领衔组班在上海一下唱红。尚、荀二人也更大红起来。当时北京名伶出名之后,一定要在上海唱红之后,才能更成大名,四大名旦都是这样大红大紫起来的。

其时在本世纪初前期,尚于三四十年代之间,倡办“荣春社”,培养了不少京剧人材。尚青衣、刀马都具功力,而且也能昆剧,其能戏很多。我记忆中的是在长安戏园看的《摩登伽女》,是时装戏。查尚长春《尚小云与荣春社》文中所列“尚派戏”,就有此戏。荀慧生由梆子改皮黄,是得到一帮大学生和画家于非厂等人组织的“白社”支持的,曾向不少名演员学皮黄和昆曲,后来荀派名戏也非常多。其中以花旦戏《红娘》最为成功,影响也最大,其中红娘戏张生一段唱腔:“叫张生你藏在棋盘之下,随我行来随我爬。你休得胆战心惊,莫要害怕,好比是亲生子追随亲妈……”唱腔调笑而甜软,我听过好多学荀派的人唱《红娘》都学荀派的这段唱腔,但形似者多而神似者少。“四大名旦”是一九二七年《顺天时报》(日本人办)评选的,梅兰芳《太真外传》、程砚秋《红拂传》、尚小云《摩登伽女》、荀慧生《丹青引》,分别以得票多少依次排名。

五、梨园世家

法曲谭家代代传,春明供奉话当年,《洪羊洞》与《定军山》。嘎调真能惊四座,宫门带马“叫小番”,杨家故事唱千篇。

中国历史上有“世家子弟”之称,谓几代人都是读书有科名做官。每以此为荣,或以此约束自己,不要行为不轨,有辱家风。解放后,所有世家,都是封建残余、斗争打倒的对象,因而再无人敢提祖上身世。参加革命阵营的世家子弟,也都要背叛家庭,反戈一击,批判祖宗,划清界限。但世家中,惟一例外者,就是梨园界,还讲究“梨园世家”。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外廊营谭家。由谭鑫培的父亲“老叫天”算起,其后谭小培、谭富英……前不久看电视新闻,谭富英的后人又有三代人都是京剧演员,这样前后就有七代人都是梨园行。由光绪初绵延到今天,前后近一百二十年,真正可以说是“梨园世家”了。

谭鑫培是本世纪开始时最有名的京剧演员之一,因是武生底子改老生,所以长靠戏极为见功力,最早拍的京戏电影,为谭留下了《定军山》的戏照。《定军山》是老将黄忠的三国戏,另外他的著名剧目《洪羊洞》,是杨家将的故事,写杨六郎之死。过去北京人叫“听戏”,不叫“看戏”,只沉醉于唱腔,似乎不大注意故事。实际杨六郎之死也没有多大意思,不知为什么那么出名?不要说现在青年不懂,我也不懂。谭富英是谭小培之子,为富字辈名气最大之演员,唱《四郎探母》时,有“站在宫门叫小番,带过爷的千里战,口连环……”数句,其“叫小番”三字,要尖声翻高,谓之“嘎调”,然后并有“吊毛”(即高中翻)动作,谭富英演来极熟练,每演必博得满堂好。

六、上海“麒派”

麒派功夫南北传,苍凉高亢入云天。《跑城》才罢又《追韩》。优孟从来关国脉,《南明遗恨》念家山,何期海瑞起狂澜?

三十年前,《海瑞罢官》的争论,掀起了十年浩劫“文革”的狂潮。名满海内的周信芳先生虽然因演此剧而更加载誉史册,也为此受到残酷的迫害而付出生命。写近百年梨园史的人应该为此大书一笔。

周信芳艺名麒麟童,喜连成坐科,十余岁即登台。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记道:“麒麟童是周信芳艺名,我们年龄相同,都是属马的,在喜连成的性质也相同,都是搭班学习,所以非常亲密。我们合作过的戏有《战蒲关》,他饰刘忠,金丝红饰王霸,我饰徐艳贞。《九更天》,他饰马义,我饰马女。从喜连成搭班起,直至最近,还常同台合演的,只有他一人了。我们一对四十多年的老伙伴,有时说起旧事,都不禁有同辈凋零,前尘如梦之感。”这是五十年代回忆世纪初事,现已九十年代后五年,又四十多年过了,更是如梦的如梦了。

周久在上海,自创“麒派”。名戏有《徐策跑城》、《萧何追韩信》等。沦陷时期,演出《南明遗恨》,发扬民族精神,激励抗战斗志。作派激动,唱腔苍凉。曾听其《打渔杀家》萧恩“桂英儿掌稳舵,父把网撒”句,及白口“想过去听到打架,如小孩过年……”等句,均十分激动,有力竭声嘶之感。和马连良迥不相同,但各有千秋。一九六六年早春,在上海古籍书店,看到他买一套万有文库本《明史》,正是准备演《海瑞罢官》之时,在台下与他只此一面之缘。后来只是电视屏幕上见到他了。

七、马派白口

白口何如唱做工,九衢谁不学“扶风”,堂官陆炳笑严嵩。流水惯听乔国老,东风闲唱笑城空,纶巾羽扇各从容。

三四十年代,北京须生最有名的之一要数马连良,其唱腔称之为“马派”。马连良是本世纪初入喜连成科班坐科学戏的,入科之后第三年,科班改名为富连成,属第二班,连字辈(按,喜连成后改富连成,其各科名字辈分为“喜、连、富、盛、世、元、韵、庆”八科,以后就没有了)。同科名气最大者,为于连泉,艺名“小翠花”,旦角,功夫不亚于“四大名旦”。马连良于二十年代末成大名,三十年代开始即自创扶风社,演出于北京、天津、上海各地,大有风靡一时之势。其最为流行之剧目为《借东风》之前鲁肃、后孔明,足敌谭派之《失空斩》,《甘露寺》前乔玄、后鲁肃,《四进士》之宋士杰等等,一个时期几乎成了标准唱腔,“劝千岁杀字休出口,且听老臣说从头……”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一边走一边也会哼两句。而我记忆中最爱听他的道白。在《一捧雪》“审头刺汤”中他演陆炳,大段道白:“想我陆炳,为官以来,一不贪赃,二不卖法。我作官乃作的是嘉靖皇爷的官,又不是你严府的官,又不是你严府的走狗,使用的奴才……我在此审问人头,乃奉的是嘉靖皇爷的旨意;你在这里会审人头,奉的不过是严大人的一句话儿。你就该稳坐那里,一言不发才是。谁想你在我这大堂之上,摆来摆去,又道人头是真,又道人头是假,可我也不买你的字画啊……”大段道白,一气说出,抑扬顿挫,喷口极好,即在最后一排,听来也字字入耳,极为有力。对奸相严嵩、仗势小人汤裱褙,是个有力的鞭斥,听戏者在现实中,也极解气过瘾。现在已成绝响了。五十年代初,天桥小戏演员梁益鸣,专学马派,有“天桥马连良”之称,在长安也演出过,不过不久就再无人提起了。

八、硬里子

绿叶红花连理枝,一台好戏仗扶持,闲谈《十老安刘》时。报子街前小院里,京朝人物耐寻思,梨园老辈旧型仪。

京戏也好,梆子、昆剧也好,都讲究一台戏不是一个人能唱好的。即使是独角戏,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台上只一人表演,但还要前台文场,鼓板丝弦笛子胡琴等人演奏;后台衣箱、上妆等人支应,也有不少人。何况一个人表演的戏极少,大部分戏都要多人合演。当年程长庚、谭叫天,本世纪四大名旦、四大须生,没有一人能单独演一出戏,都要众人扶持,缺一不可。就说角吧:头牌主角之外,还有各式配角,什么里子老生、挎刀旦角、黑头武生,凡是戏报上出名字的,不管大小,都是角儿。除去角儿之外,还有班底,或叫“底包”。次要中的次要角色,龙套、宫女,所谓“跑龙套,上下手,神仙、老虎、狗”,缺一不可。除此之外,还有二黄的“胡琴”、昆曲的“笛子”、梆子的“梆子”,以及大鼓小锣,都十分重要。因此任何名角,都重视配角,也照顾底包,因为名角赚大钱,底包也要吃饭。沦陷时梅大王蓄须明志不唱戏,不少靠他吃饭的他还维持。有的人则只管自己清高,不管靠他吃饭的那些人,内行中就不免有怨言了。

五十多年前,我认识搭马连良班唱二牌老生的张春彦,是清末民初小科班长春班坐科的,唱得很好,有真功夫。但始终未挑过大梁,老是搭班唱二牌,是有名的“硬里子”。我认识他时,他正陪马连良唱《十老安刘》,跟我讲说此戏,十分有劲,可惜我知道得太少。他在西单报子街路南小院中,没事时下午到西单商场桃李园楼上清唱,全是北京梨园行老派规矩,为人很好。

九、四小名旦之首

楷字题签记世芳,名高四小羡姚黄,梅家弟子最当行。天不假年怜玉损,音如出谷记新郎,梨园粉黛是同乡。

我有一本六十多年前齐如山先生办北平国剧学会时的出版物,封面是李世芳题的书签,年龄注明是十四岁。现在知道李世芳名字的人不多了。可是在六十年前,他虽然小小年纪,却已十分出名。当时他在富连成科班坐科学戏,已天天登台演唱,报纸上评“四小名旦”,他得票最多,成为“四小名旦”第一人,其次为毛世来,和他同科,后面是宋德珠,第四人是谁记不清了。李世芳扮相非常像梅兰芳,人称“小梅兰芳”。当时梅已长住上海。一九三六年春天,梅兰芳到北平,到富连成看望,特地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后来梅兰芳和齐如山、姚玉芙又到富连成科班来,提出要收李世芳作徒弟。富连成本来有规矩,坐科的学生,不能再举行仪式拜外人为师,但这次梅兰芳提出,又经齐如山劝说,后来就又加了几个人,一同拜梅为师。但李世芳是主要的,梅自认也是他最好的一个学生。记得是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之间,李世芳结婚,新娘是姚玉芙的女儿。因为李世芳是山西梆子著名旦角李子健的儿子,和我家是同乡关系,父亲机关里的一些好事者们张罗着送礼,除其他礼品而外,还送了一副喜联。上下联是:菊部留芳,金榜才郎称李白;榴花照眼,玉台美眷羡姚黄。

当时正是暮春,是牡丹、芍药、榴花次第开放的时候。父亲回家,一再夸这副喜联做得好,用“姚黄”典故十分贴切,谈话情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可惜抗战胜利第二年,李世芳由沪回京,经过青岛,就死于空难了,当时只有二十四五岁吧。

十、“四块玉”

戏校当年美玉多,莺莺燕燕各袅娜,长安唱罢又中和。舞袖歌衫惊露电,红颜银发感蹉跎,相逢旧事梦春婆。

去年六月间,在一次聚会上,与老剧作家曹禺先生夫人同席,她就是著名的京剧艺术家李玉茹。她脸色红润,而满头银发,更显出精神饱满的风度。笑谈之下,不免说当年北平戏校的旧事。因为她不但是六十年前中华戏曲学校毕业的,而且是戏校的高材生。按行话说,就是很早就成为“角儿”的,是戏校著名的“四块玉”之首的“第一块玉”。其他三人是白玉薇、侯玉兰、李玉芝(还有一位张玉英,当时也不错,后来不唱戏了)。

本世纪初,京戏演员的培养,全是旧式科班制度和私人拜师学艺,直到一九三〇年,才办起了中华戏曲职业专科学校。学校除教戏外,也教普通文化课,如国文、英文、史地、数学等。除收男生外,还收女生,男女同校。学生衣服也不同于科班的纯中式袍子马褂,而是学生服,同其他学校一样。自然,也还有不少科班的教学传统,如改去原来的名字,按字排辈,“德、和、金、玉、永”,如宋德珠、王和霖、王金璐、李玉茹、陈永玲,都是戏校不同年级的学生,校址先在崇文门外木厂胡同,后来搬到沙滩椅子胡同,前后办了十年,校长先是焦菊隐。焦后到英国留学,便由金仲荪主持。金很懂重点培养学生的道理。李玉茹姿质好,戏路宽,校方就为她找很多专门教师,教各种流派,使之成为青衣、花旦兼工的名角。侯玉兰学程派,就请程砚秋亲自指点。当时除去家境贫寒学戏的学生外,还有家庭富有、爱好戏剧者来上戏校的。如白玉薇,是外交官家庭出身的,从小上美国学校,又拜王瑶卿学戏,也来上戏校,也成了名角。她从小英文就好,在戏校是特殊学生,但一样苦学。现侨居美国,那天李玉茹还说起她。

十一、言 派

女学春明闺教严,徐州言派有真传,明珠掌上正承欢。父女同台难作戏,独张金榜响梨园,“墙头”又结好姻缘。

一代名伶言慧珠去世已三十年了。前一个时期,上海《新民晚报》副刊有一组梁谷音女士纪念她的文章。梁是她在上海戏校作校长时的学生。言慧珠是言菊朋的女儿。言菊朋是蒙古族,清末陆军贵胄学堂毕业,曾在蒙藏院任职,爱好京剧,学谭派十分用功,后下海正式当演员。因嗓音限制,不能按谭派唱法唱,即自创巧腔。当时本人只为藏拙,不想后来却成为言派,十分流行。言慧珠原在春明女中读书。春明女中是民初福建人办的,在菜市口路西,不少名艺人,如白杨、林海音均毕业于此。其父本不愿让其学戏成为坤伶,闺教甚严。但言慧珠本人爱唱戏,其时又是富连成科班、戏剧学校学员等许多男女小演员风靡古城的时代。言慧珠时年十七岁,自己学戏,先学程砚秋,不适应;后学梅兰芳,成大名。她在写纪念她父亲的文中写道:“其实我们姐妹兄弟,除了妹妹还小……其他三人所走的都是他不愿意我们走的路。前程茫茫,后顾堪忧,这是另一种绝望的痛苦,当然不是一个曾苦心孤诣地培养过自己的儿女,并且一身兼严父、慈母两重责任的父亲所能负担的。”此文写于一九五九年,其父去世已十六年了。言菊朋无法阻止言慧珠学戏,只得承认,搭自己的班,唱《打渔杀家》,扮父、女,唱《三娘教子》、《南天门》等戏,扮主仆,可是这类戏毕竟有限。后来言慧珠自己组班,四五十年代,大红大紫,在梅兰芳众多的女弟子中是首屈一指的。后来与俞振飞结婚,研究昆剧,改编元代白仁甫《墙头马上》,联合演出,夫妻合作,并拍成电影,给社会留下极美好的印象。八十年代初中期,我曾与俞振飞先生有较多的接触,说起旧事,也时感唏嘘。

十二、童芷苓

老有歌喉尚有情,偶然弦管曲中人,玉姣袅娜看轻盈。一顾真能倾四座,当年“劈、纺”动千城,于今响绝旧时声。

梨园行中也像清代科举时代一样,凡是科班出身的,都像举人、进士讲同年关系一样,讲辈分、讲师兄弟关系,互相都有照应,视为正途出身。其他如票友下海,拜师学艺,从外地小班子出身的演员,唱成大红大紫的名伶,是更为困难的。童芷苓就是其中的一个。最早是在天津天祥市场小梨园唱小戏,人称童家班。后来拜荀慧生为师,没几年成为红遍京沪、大江南北的坤伶。以唱《大劈棺》、《纺棉花》,一时被各地小报称为“劈、纺坤伶”。在旧社会,为了生存竞争,一位出名的女演员,这是情有可原的。五十年代后,童芷苓常在上海,演出很多。我八十年代初在上海才与她认识。那时她已六十多岁,大概比我大五六岁。说起四十年代初她家住北京西城大院胡同旧事,都感兴趣。在一次会上,天津过去唱梅花大鼓的名艺人花小宝也来了,我还为她们介绍。当时都经历过“十年浩劫”,都有劫后重逢的喜悦。当时童还偶然演出,如《红鸾禧》的金玉奴、《红楼二尤》的尤三姐、《拾玉镯》的孙玉姣、《法门寺》的宋巧姣、《铁弓缘》的陈秀英等戏,行腔登步,仍然十分轻盈。有一次我为一家报纸主持招待会,拿着话筒请她发言,她不肯发,我说隔两天我找人采访,为你写自传。她玩笑地用目瞪我,光芒照人,我才感到名演员的眼神功夫是练出来的。平时不注意,似乎无神,但一用眼光,便光芒四射,如在台上,强光灯一照,那就更顾盼生姿,精神百倍了。这就是“眼神”功夫。后来去了美国,又到台北演出,十分成功。可是前一两年,就去世了。岁数不算太大。

十三、梁家小院

小院回廊静不哗,叩门便是小鸾家,传薪也自拜梅花。一曲“桑园”成好会,三秋沽上又逢她,江南有客梦京华。

梁小鸾,正工青衣。现在知道的人很少了,但在三四十年代是很著名的演员,成名尚早于吴素秋等人。一九五三年,梁小鸾搭马连良、谭富英两名头牌须生的班,和陈永玲并牌作挎刀青衣。当时剧团的工资尚未改革,论场算钱,梁每一夜场四十万元。我当时月工资只七八十万元。她两个夜场就赚我一个月工资。当时我尚在北京部里上班,五月间举办晚会,同事中有几位名票要唱戏,大轴是那位名票和孙毓堃(名武生,当时年龄已老)的《霸王别姬》,倒第二压轴请梁小鸾帮忙,和另一名票配《桑园会》,由一熟识她的名票陪我去访问她,到南小街宝珠子胡同她家中联系。是一个路东的小门,进去先一小片空地,一溜廊子北房,到东面折而南,三间带廊子东房,西式平房格局,廊子深而挡夏日西晒,可纳秋冬斜阳,设计合理,环境幽雅。进了此屋,便是会客室,窗帘、沙发套,均淡绿色,墙上挂有梅兰芳一幅画及一张梁与梅的合影,沙发旁茶几上放了几大本戏照。梁小鸾答应了邀请,第二次我又单独去她家安排了具体事项。这样就认识了她,演出那天,我派车去接她,先在办公室休息片刻,又送她到后台,看她上装。等到锣鼓点一响,她出了前台,我却没去看戏。第一我事忙,第二我前台坐不住。这年秋天,我去天津,因她们剧团正在津演出,顺便替部里带一份小礼品送她,到利顺德饭店去访问,谈了一会儿。后来我就到上海,再没有见过她。她大概比我大七八岁,如健在,是近八十的人了。扮相好,戏路子正,可是始终未挂头牌。

十四、黄桂秋

河泊厂边日未斜,小门轻叩认黄家,少年故事漫相夸。海上艺名传菊部,谁知薪火自京华,德霖流派育秋花。

上海有不少京剧演员,最早都是北京来的,已故名青衣黄桂秋就是其中的一位。黄桂秋安徽人,北京生长,少年时,爱好京戏,经人介绍,拜陈德霖为师,是陈最后一个徒弟,人称“关门徒弟”。因为梅兰芳是陈德霖早年的徒弟,所以黄与梅是师兄弟。梅兰芳称他是“首席青衣”。黄虽然艺事颇精,但三十年代初,仍是四大名旦、四大须生鼎盛时代,他很难独树一帜,只能给余叔岩、马连良、高庆奎等人“挎刀”,即二牌配角。抗战之初,他才自组班南来山东、南京、芜湖等各码头演出,后经武汉、长沙、广州而辗转来沪,即长期在沪演出,解放后初期还组织剧团各地演出。后来退休。黄自己组班演唱之外,还教了不少学生,童芷苓是最早拜他为师的。有“台北梅兰芳”之称的顾正秋,也是他的学生。他本是高中毕业生,文化有基础,能戏如《彩楼配》、《三击掌》、《春秋配》、《三娘教子》等,都是唱工戏。

我五十年代前期,就到了上海,但没有听过他的戏。却在四十年代初,去他北京的家访问过,那时他已在上海,河泊厂家中只有太太、子女。我只十八九岁,刚上大一,一位女同学和他家住对门,要票戏,唱《女起解》,我陪她去拜访对门黄家借行头,认识了黄的太太、女儿,演出那天,他女儿亲自提着衣包到学校礼堂后台,为那位女同学包头化妆,都是少年朋友,那样热情认真,纯洁无邪,一恍五十多年过去了。三年前在扬州开会,遇到他的哲嗣黄克先生,说起河泊厂旧事,谈起来津津有味,而那时他还只是不满十岁的孩子,而现在是一个出版社的社长了。

十五、白头“孟丽君”

六十年前孟丽君,回眸顾盼欲消魂,如今相对白头人。蔗味回甘思往昔,红毺细说梦无痕,相逢喜共举芳樽。

去年九月间在一次小型聚会上,喜得与王熙春、华文漪二位女士同席。华自美归来,去北京演出;几年不见,风度如昔。王熙春则是满头银发,莞尔笑容,精神饱满,已是望八的人了,自己笑谈十四岁就登台演戏,迄今已六十四五年了。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是半个多世纪前,我上高中时,在长安街新新戏院看她的古装电影《孟丽君》,女扮男装,圆脸大眼,双目活而有神,给我留下极为美丽的印象。想不到今天同席遇到。笑谈往昔,眉眼之间,仍有旧时风采。唐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今古一理;感慨之余,亦无限欣慰也。梨园百年京剧演员,以京、沪、津成名者最多,其中有自京来沪而成大名者,亦有自沪至京,投师学艺而成名者,亦有少数始终在上海而成名者。二三十年代时,著名坤伶王玉蓉就是上海演员,北上学艺,投奔“通天教主”王瑶卿帐下,经王指点,没有多久,成为名角,嗓音宽亮洪广,能一气唱许多唱工戏,由《采楼配》、《武家坡》到《大登殿》,前后八出,能一口气唱完,真正是全本《王宝钏》,人称“铁嗓”。现在美国的张文娟,原在上海,沦陷时去北京从孟小冬学余叔岩,后来成名,现在能唱余派的,大概只剩她了。俞振飞也是由上海北上学艺,后又回沪的。但更多的是北京成名演员南下,由较早的林树森、麒麟童,到稍晚的黄桂秋,及后来的李玉茹、言慧珠、童芷苓等。但王熙春一直是上海学艺,上海成名的。她曾拜黄桂秋学艺,黄去世追悼会时,她由南京回沪,代表黄的学生向参加追悼会的人致谢词。

十六、七十“红娘”

七十红娘粉墨姿,白头犹梦少年时,相逢话旧感秋词。欲向狮城寻手足,重来沪上育花枝,传薪辛苦更谁知。

《京剧谈往录续编》载有《王瑶卿舞台生涯》一文,记王瑶卿因材施教段,有几句说:“大约在一九四五年前后,有王吟秋、小王玉蓉、吴绛秋、金妙声、于玉蘅等几个人同时向王瑶卿学《孔雀东南飞》,他对每个人的教法和要求均有所不同。”这里提到的吴绛秋,是王的弟子。但我对京戏是十足的门外汉,只知道有个吴素秋,在四十年代与青岛富商之子、中国大学学生某人结婚,结婚照片摆在东华门大街紫房子婚礼社窗橱中很长时期,印象深刻外,其他就不知道了。一九九二年秋,上海友人介绍吴绛秋先生来,并送我几张扮演“红娘”的剧照,说是七十岁时拍的,袅娜多姿,同我面前接待的腰板笔挺花白头发老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真是意想不到,十分有趣。说起来才知是四十年代后期拜王瑶卿学艺的。后来时代不同,他并未唱红,长期作戏剧教师,但功夫很扎实。辗转找我的原因,是他有个姐姐在新加坡,要去接老姐姐回来,找我介绍几位新加坡朋友,多个熟人,到了外国,遇事方便些。与他同来的,还有上海京剧界的陆仪萍女士,他当时正教她一出老戏《阴阳河》,中间有挑水摇步的舞台绝活。他的老师王瑶卿,则是本世纪前期到中期极为重要的旦角教师,自四大名旦,到四小名旦、戏校“四块玉”,几乎都是他的学生,或受过他的指点,不少人都成大名。吴绛秋是他解放前不久收的学生,解放后王还任中国戏曲实验学校教授、校长,名演员张曼玲、谢锐青等,他都亲自教过。过去北京旦角名教师还有李凌枫,也教出过不少名角。现在知者已少了。

十七、梆子演员

福寿双全百岁人,天坛槐市说前闻,灵芝梆子遏青云。更有喜奎传艳遇,巧施小技斗豪门,老来春梦了无痕。

昔人云:“人无百年寿,常怀千载忧。”而现在科学发达,医疗条件好,生活安定,长寿人多,百岁老人已数见不鲜。萧重梅(劳)八十仁丈去年春天以百岁老人、福寿双全仙去。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每年八月准回北京,住在里仁街家中,每天下午到天坛二道门口茶座上与诸老聚会,重梅丈当时虽已八五高龄,但精神矍铄,谈锋极健,一谈就是民国初年的事。老人当年正是裘马年少,诗酒风流之际,梨园故事,说了不知多少。刘喜奎、鲜灵芝二位正是当时灿烂一时的人物。刘喜奎、鲜灵芝等人都是女演员,清代北京禁女伶演出,清末女伶都集中在天津,民国三年,刘喜奎先由津到北京演出,不久,鲜灵芝又来,二人都是唱梆子出身,只十九二十岁,不久即哄动京城。当时戏园子都在前门外,最热闹的是大栅栏。上世纪末皮黄最盛时,程长庚曾发誓不让梆子进入大栅栏,而十余年后,不但进入,且压倒京剧大王谭叫天。罗瘿公《鞠部丛谭》记道:“刘喜奎以避张定武之压迫,匆遽入都,不一月而倾动都下,老谭亦受其影响……老谭晚年,以男厄于梅兰芳,女厄于刘喜奎,尝引以为憾。”据传刘最红时,散戏下妆,由后台出来上马车,虽斗篷包脸,竟被一鲁莽青年强行上前,拉开斗篷接一吻。青年被带到警署以伤风化罪罚款五十元。青年以百元大钞交罚款,声明不要找钱,明日再接一吻。艳闻被小报传播,名满南北。刘喜奎解放后作过戏校教师,六十年代才去世。鲜灵芝为老诗人易实甫所赏识,捧之不遗余力,诗篇甚多,最著名者为《鲜灵芝曲》。据萧重梅老人说,三十年代初曾在天津偶然遇到,已满脸烟容不成人样了。

十八、昆剧《晴雯》

舒展春心绿蜡香,彩云霁月漫思量,红牙细拍水磨腔。唱破红楼知几纪,梦成华胥鬓沾霜,腰身犹记昔年妆。

五六十年代,上海戏校昆曲班培养了不少好演员。后来有些人分配到北京。在本世纪前期,北昆、南昆是大不同的。北昆韩世昌、白云生、侯永奎诸名家,都是河北省高阳县人。所谓高腔、弋阳腔,是高阳地方戏。但与昆剧相近,所以都能唱昆剧,而且又有高腔的唱与武打的硬功夫,所以由乡间到北京,很受欢迎。这些人在民国初年到北京后,有些高阳籍北大学生都爱听他们的戏,当时苏州词曲名家吴癯安(梅)先生正在北大当教授教词曲,认为他们这些年轻昆剧演员有前途。他特别看重韩世昌,单独辅导他,使之讲音律,发南音。因为昆剧是昆山魏良辅创的,以苏州音吴语为基础的,北方人学起来较困难。但韩、白等人功夫深,学得精,这样北昆一直到五六十年代,还是以这些名演员为主。六十年代上海戏校昆曲班毕业分配到北昆剧团的,则都是南方的青年演员了。顾凤莉就是其中一位,六十年代初,新编红楼剧《晴雯》就是由她主演的。她曾来上海演出于八仙桥大众剧场,我曾两次去观赏。虽是昆剧,老剧种,但按新戏排场分幕演出。当时她只有二十岁。一九八四年我参加中央电视台《红楼梦》电视剧的拍摄工作,认识了她。说起演《晴雯》的旧事,她十分兴奋,十分感慨。她出道虽早,但后来不经常演出,把一身功夫都荒废了。那时已二十二年过去,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后来又给她写了一首《浣溪沙》道:“风月年华似水流,多情几度梦红楼,舞衫犹带翠云愁。顾盼回眸新笑靥,凤钗摇步旧歌喉,鬓簪茉莉锦江秋。”这是在成都写了送给她的,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

十九、电视与北昆

雅韵康乾渐不传,风靡日下说徽班,绵绵二百有余年。梆子也曾惊四座,北昆弦管记从前,知音稀后更谁怜?

丙子重阳前后,我正为《百年梨园词话》写解说词,每日两阕或三阕,兴至而写,兴尽而止。晚间从不工作,一人灯下无聊,看电视消遣,随意选台,有趣就看下去,没有意思关机睡觉。昨夜于“戏剧舞台”看播放上昆的昆剧,十分有趣,直看到十一点结束。三出戏:《六月雪》、《昭君和番》、《打差》,第一出窦娥唱稍感生些,第二出昭君、马童功夫熟练,载歌载舞,十分不易,第三出丑也很精彩。虽非名演员,但看来的确不错,看过之后,感慨颇深。一是好的一面,在本世纪末,居然在电视上还能看到播放昆剧,以最现代的传播手段播放十分古老的艺术精华,结合得这么好,这本身就值得赞赏;一是不好的一面,就是毕竟看的人少,要维持经常演出,不可能。演员学戏不易,学了又不能经常演,自然很生,这也感到惆怅和悲哀。正好五十年前,在吉祥戏园听韩世昌唱《狮吼记》,说明书上印着:“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知音稀”的玩艺儿五十年后,居然没有断种,也是值得庆幸的。清初康熙、乾隆之际,百四五十年中,北京全是昆腔的天下,乾隆末,四大徽班晋京,皮黄才兴起,至同、光之际,那拉氏爱听皮黄,进入了京戏极盛时代。又因北京票号都是山西人,山西梆子也曾盛行一时。清末民初,不少演员都是昆乱不挡、二黄梆子两下锅的全套本领。韩世昌北昆名角,叹“知音稀”的时候,京剧皮黄仍在盛时,半个世纪又过去,京戏也是“知音稀”了。而在京戏也“知音稀”的今天,电视上又听昆剧,真感我国文化历史之悠久。“百年梨园”,过去未来,又岂止百年呢?二十一世纪必然仍有继承者。

二十、长安大戏院

风雪春明奏管弦,华灯耀眼是长安,查楼已是百年前。又见人间天地换,高楼真欲与云连,江南归梦淡如烟。

北京老同学张中和来信,说是长安大戏院新建了,十分高大华丽,我下次回北京,他一定请我去新建的长安大戏院看看。张中和兄是我中学时的老同学,他是沈从文先生的内弟,沦陷时中学毕业先入天津工商,后辗转赴内地入西南联大土木系,胜利后又回清华,解放初毕业入北京城建局,修著名的龙须沟,成为下水道专家。九十年代初在深圳工作数年,为深圳河下水道工程建树。近年回京作科研工作。我们从小在一起,对西单路南长安大戏院是十分熟悉的。过去西单旧刑部街奉天会馆戏楼改建为哈尔飞戏院,在二十年代后期张作霖做大元帅时代,十分出名。但地方小。三十年代初,西长安街十分热闹,有人在路南盖一新式戏园,名为“长安大戏院”。从盖起直到解放后很长一个时期,生意一直很好。沦陷时期,上海各剧团到北京演出,就常以此为据点,石挥演《秋海棠》、《大马戏团》,都在长安。解放后梅兰芳、程砚秋等大师,首次演出,也都在长安大戏院。我过去词话中曾介绍过风雪中排队买票的盛况。“三反、五反”前,其经理名杨守一,同时还在刑部街东口经营长安大饭店(实际只一座长条两楼),公私合营后情况如何,就不知道了。八十年代京剧不景气,这里楼还在,已十分残破了。后来好像是拆除了。近年不常回京,也不大注意。今年电视上也看到重建长安大戏院的报道,好像不在西单,而在东长安街一带了。据说比老长安大戏院大得多,也豪华得多。只是戏院不单靠楼房,要有名角好戏,更要有观众。现在家家有电视,花钱听戏捧角的事少了。歌星也靠电视,如在一处天天唱,也必然倒胃口。“查楼”是肉市广和楼,是北京最老的戏园子,是更古老的了。

二十一、第一舞台

第一繁华号“舞台”,开场锣鼓响如雷,轻车珠市口边来。泰斗梨园杨供奉,虞姬舞剑霸王哀。回思旧景笑童孩。

前两年我曾收到过纪念杨小楼供奉的彩印戏单,也曾写文章介绍过收藏这些戏单的侨居美国的周志辅先生。这份戏单共十张,前八张都是第一舞台的。上面横印第一舞台,在“第一”与“舞台”之间,竖印“夜戏”二字,右面斜印“正阳门外”,左面“西珠市口”。民初只第一舞台演出夜戏。其中第七张大轴戏是杨小楼、梅兰芳《霸王别姬》,挎刀是王凤卿、许德义、钱金福。压轴往前还有七出戏,诸如朱桂芳《泗洲城》、裘桂仙《御果园》、姜妙香《雅观楼》等。北京老式戏园子,都是台下摆方桌,大板凳,民国三年(一九一四),西珠市口迤西西柳树井盖起仿上海大舞台的大型新式舞台,有三楼座位,散座、包厢近二千个位子,是当年北京最大最新式的舞台。大型义务戏均在此演出。平日都是杨小楼、梅兰芳这些梨园泰斗演出的场所。戏单中是民国四年杨小楼《连环套》、王瑶卿《天河配》,民六杨、梅、王凤卿的《长坂坡》、《汉津口》,民六梅《彩楼配》、杨《蟠桃会》,民六梅《虹霓关》、杨《铁龙山》,民六杨《水帘洞》,有“真山活水”的转台布景,这在北京老式戏台中是不可能的。只有第一舞台能办到这些。杨小楼是第一舞台大股东,当年生意实在好。但在北伐之后,政府南迁,前门外的生意,大不如前,南城不如城里了,所以后来东城吉祥戏院、西城长安大戏院生意超越第一舞台了。但人多时,还要在第一舞台演唱。一九三六年秋,梅兰芳回北平短期演出,仍在第一舞台,场场客满,盛况空前。第二年春,第一舞台因火灾焚毁了,再未重建过。我曾去过一次,刚上初一时,读书的那个志成中学,有二千七百学生,元旦庆祝会就租第一舞台演出。我散场后坐洋车回家,已是上灯的时候,由西柳树井穿胡同回家经过的正是有名的八大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一带,妓院门口灯光辉煌,铜牌子挂在磨砖墙上,围着电灯的皆红绿绸子,是我第一次看到。

二十二、南通“梅欧阁”

扬子滔滔天际流,北通州外南通州,状元高阁誉梅欧。桃李门墙尊学长,扶桑春柳记风流,笑她薄倖怨青楼。

现在介绍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作品不少,又是电视,又是书籍。而介绍欧阳予倩的却不多。这位当年红极一时而又终生为戏剧革命奋斗的戏剧家,近年很少人提起,似乎过于寂寞了。近八十年前,南通张状元(謇)以雄厚财力,分别邀请梅兰芳、欧阳予倩到南通作短期演出,特地为二人盖一处招待所,题作“梅欧阁”,直到现在仍然是一景,十分出名。梅是梨园世家,不用说了。而欧阳予倩,却大大不然,是官宦世家的贵公子,留学日本,却爱好戏剧。要下海唱戏,这就十分困难了。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有详细记载。包记云:欧阳予倩是湖南浏阳人,清末留学日本时,进的是成城学校,毕业可升入政法科。但欧阳志不在此,爱好戏剧,也参加了春柳社,那正是李叔同以“李息霜”的名字,男扮女装演《茶花女》的时候。而欧阳的祖父当时正在知府任上,家教很严,不许他从事优伶生涯。直到其祖父去世后,欧阳才正式下海学戏,而且很快唱红了。他不同于梅、程等人没有多高文化。他从小读书,很有才学,自编自演,编了不少“红楼”戏,如《晴雯补裘》、《鸳鸯剪发》、《馒头庵》、《尤三姐》、《黛玉焚稿》、《宝蟾送酒》等戏,都是十分出名的。后来还为潘金莲翻案,武松杀嫂时,潘露出雪白胸脯,向其求爱,真是想入非非了。欧阳予倩解放后较长时期担任北京戏剧学院院长,写过一本回忆录,同梅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一样,十分细致,因系自述,文笔较梅书为好。据他书中所记,在上海唱戏时,每月包银六千大洋,管吃管住,管接管送。演时装戏,会乐里堂子里的名妓争着借给他衣裳穿,台下坐满莺莺燕燕,散戏后追到饭店,他进房忙把门锁住,有痴情的在门外等一夜不离去。书前许多戏照,漂亮程度不让四大名旦,和老先生老年当院长时戴高度近视眼镜判若两人。这本书近年没有重版过,可向图书馆找来一阅。

二十三、名角包银

一旦成名日斗金,轻裘宝马六街行,呼卢博采显豪情。颠倒阴阳迷昼夜,乔装男女误痴情,几人黑籍叹飘零。

旧时京剧演员以及其他剧种演员,一旦成名,收入是很多的。记得过去看欧阳予倩院长的“回忆录”(书名忘记了,五十年代后期出版),说他在民国初年上海演出时,月包银六千现大洋,还管吃管住管接管送。这六千现大洋是干落的,相当百两黄金,比名教授值钱多了。一九二一年暑假,商务印书馆请胡适之来上海临时工作一暑假,临走编译所负责人送他一千现大洋。他只收了五百元,还退了五百元。堂堂胡适之,只及欧阳“包银”十二分之一。如和梅大王、杨供奉梨园泰斗比,更不可同日而语了。北昆名角韩世昌自记其包银道:“首去上海一个月包银是三千六,去日本包银一共一万五……”又记平时收入道:“那时一个名演员在园子里唱一场,只拿几十元或上百元的份。而唱堂会常常拿三四百以至七八百元……”当时物价极为便宜,月薪百元的一等科员,就能住独门独院,上下班坐包车,家里用老妈子。名演员一场戏就收入百元,可见多么阔绰。钱多是好事也是坏事。有头脑的,能洁身自爱的,就置产业,结交上流人士,讲书画,收珍宝,玩古董,培养子女读书留学,投资工商企业,成为社会知名人士,为梨园后辈做出好榜样,受到人们的尊敬。也有浮躁无知之徒,钱多了烧得浑身难受,不知怎么折腾才好,吃喝嫖赌无所不来,加以长期过夜生活,颠倒昼夜,过着种种不可理喻的生活,甚或坠入黑籍,嗜毒成性,沉溺不可自拔,最后沦为乞丐,倒毙街头。韩世昌《我的昆曲艺术生活》文中,有一段《嗜好害人》的记载,就记了不少倒毙街头的昆剧演员。京剧名演员中,这种例子更多,不必多说了。

二十四、俞振飞去港演出

扶掖登台话菊仙,沧桑而后事如烟,又将彩笔写蛮笺。俞五香江传法曲,海天舞袖续前缘,百年白发李龟年。

孙菊仙艺名“老乡亲”,是清末民初的名演员,唱老生。许姬传有文章记他民国初年在张勋堂会上听孙菊仙唱《鱼肠剑》,极为苍凉有味。孙菊仙是梨园寿星,活了八十五六岁。在八十三岁时还被人扶掖登台演出,在当年已认为十分稀奇。八十年代后期,俞振飞先生以望九高龄,带团去香港演出,行前有两事值得一述。一是俞老自己在《解放日报》写文,文章一开头就提“老乡亲”八十三岁扶掖登台的话。二是去港前在中国大剧院预演,俞老望九高龄,还演出了《太白醉写》,那天我和许宝骙丈去看戏,边上坐的就是百岁老画家朱屺瞻。散戏后我和许宝骙丈到后台向俞老祝贺演出成功。后来过了一两天,俞老就带团去港了。俞老在港演出时,我给《大公报》写文介绍过。还用“周简段”的公用笔名在《华侨日报》“京华感旧录”专栏发过短文。诸事历历如昨,俞振飞先生去世也已几年了。俞老行五,人称江南俞五,是苏州昆曲名家俞粟庐哲嗣,大学毕业,原在同济大学做讲师,爱好戏剧,下海唱戏,于一九三〇年到北京,经程砚秋介绍,拜程继先为师。程是名小生,著名小生叶盛兰也是他徒弟。叶后参加程砚秋剧团,打鼓老因他是南方来的,票友下海,使阴招欺侮他,俞一气回到上海,又参加梅剧团,后来走红,十分出名。上海临解放时,俞去了香港,在港一两年,又回到上海。有一次会上,曾详述其去港及归来经过的事。后任上海戏校院长,与言慧珠结婚,同演《墙头马上》,“文革”中言自杀。俞饱经折磨,晚年能以望九之年,又回香港演出,是十分不易。真是劫后白头李龟年了。

二十五、花脸、黑头

花脸黑头我不分,漫将昆乱细评论。元音盛世几人存。渐老京华听雅韵,座间有幸喜逢君,精神矍铄廉将军。

富连成科班,三十年代中期,正是“盛”字辈出科,“世”字辈在班中坐科的时候。“盛”字辈中,出人不少,名丑叶盛章、小生叶盛兰、须生李盛藻名气都不小。净角,以裘盛戎最出名。排行“盛、世、元、音”四字,音字后改为“韵”字,也还是音字边。裘盛戎是名净裘桂仙的儿子,八岁其父即教他学戏,十二岁时入富连成带艺学戏,其时因他进科就能登台唱戏,就排高一辈,入盛字辈,名裘盛戎,后来成为名演员。与他年龄相仿的袁世海,就是“世”字辈,后来也成为名演员。现在都是八十上下的人了。不少人都已作古了。九年前,我为中央电视台一个部门主持日方的一个咨询会,在会上有幸与袁世海先生见面,当时已七十岁左右,精神矍铄,讲说学戏经过,演出《将相和》,扮演老将廉颇的情况,十分生动。现已将近十年,再未见面。可是常看他写的一本讲述他幼年艰苦生活,如何爱好戏剧,因裘盛戎关系,进入富连成学戏的经过的书。在富连成坐科时,还集体到内蒙(当时叫“绥远”)一带演唱的经历,写得十分有趣。使我在遥远的上海,常常想起北京与这位头发剃得精光的著名老艺术家谈话的情景。只可惜的是,我京戏的感性知识太少,比如京戏生、旦、净、末、丑几种角色中,生的武生、小生、老生等,旦的青衣、花旦、老旦等我基本上能分清,而净的黑头、花脸、铜锤以及江南叫的“大面”等,迄今我还弄不大清楚,讲说京戏,与青年朋友随便说说罢了,如遇内行,不免为人所笑了。

二十六、吴素秋

女貌郎才羡煞人,紫房子内影容真,宜家宜室海之滨。艺苑重歌开国曲,舞衫又展嫁时春,桃花人面问前因。

三十年代后期成名的坤伶中,吴素秋是红过半边天的。现在在北京,算来也已七十五六岁了。吴素秋最早也是戏曲学校学戏的,后来因故离开戏校,自己组班唱,捧的人很多,很快便大红大紫了。当时梨园界青年演员间有不少母亲很能干,管的很严,有“四大名妈”之说,吴素秋的母亲,便是四大名妈之一。吴素秋刀马旦也很好,有一次在长安看其《十三妹》特别精彩。吴也有不少新编的戏,如《人面桃花》、《白玉楼》、《比翼舌》,有的文献中曾记她编过新戏《红楼梦》,截取什么片段,如何演,就不知道了。在抗战胜利前后,吴素秋在北京梨园界消失了。结婚归隐了。其丈夫是中国大学学生吕超凡,是青岛开酒厂的。当时成了轰动北京古城的新闻,东华门大街紫房子结婚用品服务社把她和其先生的结婚大照片放在橱窗里宣传,一放好多年,过来过去的男女老少,莫不驻足而观,郎才女貌,十分引人羡慕。据传她与其先生是在北京饭店跳舞时认识的,自由恋爱结婚,在北京下帖子请人主婚,婚礼特别隆重风光。婚后回到青岛婆家中,过了好多年卿卿我我,“海燕双栖玳瑁梁”的生活。解放初期吴素秋夫妇又回到北京,京剧艺人都开始了新生活,吴素秋又组班唱戏,记得是与姜铁麟合作的,住在东单一带,常听朋友们说起。可是我很少看戏,演些什么戏,就不大注意。其后我南调上海,北京梨园情况,所知更少了。“文革”后在报上又看到吴素秋的名字,可是美人迟暮,已垂垂老矣,京剧已大不如前。昔日旖旎风光,转瞬已成过去矣。

二十七、白玉薇

文艺坤伶是雅名,阿婆异域海天情,白头宫女说平生。昔日闺门今老去,当年伴侣舞轻盈,相思彩笔梦春明。

“文艺坤伶”这个雅号,现在知道的人很少了。如问现在上海望九高龄的老作家柯灵先生,老人一定会莞尔而笑曰:这是半世纪前的白玉薇。现在侨居美国已变成外婆,照顾外孙,变成奶奶,照顾孙子了。

六十多年前,北京学戏的大多是为了生活的贫寒之家子弟。但也有不少例外,就是少数有钱的旗人旧家,和极少数有钱而又新派洋派的人家。后面的人家儿女学戏,则纯是为了爱好,为了娱乐。白玉薇后来成为名演员,和他出身外交官家庭,父母特别喜爱这个女儿,不认为学戏是有辱家风分不开的。白玉薇幼年读的是东单三条圣心女校,这是一所天主教办的教会小学,而且是贵族化的。毕业后又到东四干面胡同美国学校读书,这些小学都是从小学英文的。他从小跟外祖父去听戏,十分喜爱。从小就拜在王瑶卿门下学戏,每月交六十元大洋学费。拉胡琴的每月十二元工钱,每晚带佣人骑车由王府井霞公府(北京饭店后)到前门外大马神庙“通天教主”家学戏。她看戏校学生向王学戏,根本不交一文钱。而她要花这么些钱,“觉得太冤了”,她就考中华戏曲学校学戏了。她是有文化的,英文基础很好,校长焦菊隐特别喜欢这个特殊的学生。她自己也刻苦学习,六年毕业,成了角,跟李少春组班,挂并牌,到上海,青衣花旦一齐唱,越唱越红了。当时有个女写稿人潘柳黛和白作朋友,为其作宣传。柯灵正在编《万象》杂志,鼓励她写文章,当时上海文艺界活动她都参加,“文艺坤伶”的雅号,一时响遍上海文坛,一恍半个世纪过去了,前读她一九八八年写的回忆戏校生活的文字,十分有趣。算来已七十多岁了。

二十八、新艳秋

盛世梨园白发多,红颜八六尚轻歌,游丝腔细曼吟哦。子弟江南多俊秀,师传白下岁时过,艳秋老去笑婆娑。

大概前一两个月吧,上海《新民晚报》文化娱乐版上刊载了一篇通讯,报导八十六岁高龄的名演员新艳秋在上海演出的盛况。这真是一则十分新鲜的新闻。起码说明了以下数点:一是老艺人之坚定艺术生命力,虽经多少折磨,仍能焕发青春,开出新花。二是客观形势毕竟越来越好,使八六高龄的老艺人,仍能舒畅展歌喉,欢快扬舞袖,曼妙不减当年。

如有人写京剧编年史,列著名演员年表,那新艳秋的成名,应在近七十年前,远远超过戏校“四块玉”及童芷苓、言慧珠等位。新艳秋是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就十分出名的名伶。过去“程艳秋”,“艳”未改为“砚”时,新艳秋刻意学程,是程派唱腔的女传人,所以艺名“新艳秋”,而真名叫“王玉华”。程砚秋是以行腔细腻独特著称,创造程派的。号称“游丝腔”,内行人听起来说是“绝唱”,外行人听起来理解比较困难。我是外行人,只能说不懂。可是新艳秋学程据说是十分成功的。新艳秋演出最红时,还编了不少新戏。如《春闺选婿》、《霸王遇虞姬》、《貂婵》、《陪江缘》、《邵真真》、《二本红拂传》、《窦妃》、《荆十三娘》、《琵琶行》、《玉京道人》……这些戏都是当时名家为新艳秋特地编的,可以想见其旧时风光。解放后五十年代中期,各地成立戏校,新艳秋在南京戏校当老师教戏,培养出不少梨园新秀,新桃李遍大江南北了。新艳秋是程派传人,但据刘迎秋《我的老师程砚秋》一文记载:“程师曾有‘一生不收女徒弟’的誓言。那时坤伶中学程的,除中华戏校学习的侯玉兰、李玉芝等人外,其余如新艳秋(王玉华)、章遏云……均未正式拜程为师。”

二十九、学戏、打戏

“打戏”生涯泪万行,几家儿女哭爷娘,鞭痕戒尺体鳞伤。一但红毺花烂漫,犹思旧事痛肝肠,寒家子弟识炎凉。

读果素瑛《往事追忆——记砚秋生平》一文,说到程砚秋幼时学戏被打时道:“砚秋从进了师傅门,荣也不教戏,把他当小听差使唤,荣的脾气很暴,稍不顺心就拳打脚踢……砚秋为练功受的罪就不能说了,整天脚上绑着木跷……有时师傅在外边受了邪气,回家拿徒弟撒气,还没等砚秋练完功把筋骨蹓跶开了,就劈头盖脸一顿痛打,日子长了,他的大腿后侧就淤起许多血疙瘩……”读了这段文字,可以想见旧时学戏之辛酸。旧时领戏班、收徒弟教戏均叫“打戏”。认为非打不可,不然是学不会戏的,而且不能成为名角。不但私人收徒弟可以随便打骂徒弟,就是科班也是一样。戏剧学校较文明些,可是教戏的还都是科班出身的师傅,仍然如自己学艺时那样对待学生。白玉薇在她的回忆戏校生活文中写道:“耗顶、下腰练不好,看功的师傅就打;谁偷懒,也要挨打。”又道:“桌子上放一块厚的戒尺,这是学戏的时候拍板用的……同时也是体罚学生用的。可以用来打孩子手心。”又道:“耗跷就是站高高的板凳上……不站稳就会摔下来,抽一藤棍,又摔又挨打。”她最后还总结说:“跌倒了老师就拿鞭子抽打,赶紧爬起来再跑。老师拿着鞭子像赶骡似的在后面追赶,所以说,学戏嘛,要打的。那会儿觉得这样真残忍,可是一打,真是出功夫。”这就是总结出的“打戏”的意义。袁世海写的回忆富连成科班学戏的书也是这样写的。而且入科就要立下字据,如有种种原因,不幸身死,与班中没有关系。我在大一时,有个女同学的表弟,在富连成学戏,半途离开科班不学了,就是受不了打。因为有时不犯错,别人犯错也要打大家,叫作“打通堂”。

三十、丛碧老人票戏

丛碧老人年少时,五陵衣马自轻肥。名家票戏好风仪。海外白头寻旧梦,书来万里话相思,春明故事更谁知?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名誉教授柳存仁翁,常常自堪培拉来信,闲话京华旧事。有一次因校阅我的《文化古城旧事》,老学长来了长信,信中谈到张伯驹先生票戏旧事道:“大致卢沟桥事变前一年,张先生在北平大致系庆寿堂会,唱《空城计》,自演孔明。以多年不出山之余叔岩为他配王平。武生泰斗杨小楼配赵云。如非个人历史渊源,谁有此大面子乎?当夜电台转播。”张伯驹先生是词人,有《丛碧词》传世,是书画收藏鉴定专家,又是极豪迈的爱国者,收藏的《平复帖》、《游春图》、《张好好诗》等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以倾家荡产的代价收购下来,解放后又全部捐献给国家的。比之于“文革”中以每件几角钱代价把若干抄家文物据为己有的某些权威,真不可同日而语。张又是名票,因其门第华赡,自幼是豪门公子,学问好,人缘好,又舍得花钱,学戏如其诗词,书画鉴定,无一不精,因而名角都欢喜和他交往,为他捧场。他粉墨登台,并不只此一次。一九三一年北平国剧学会在虎坊桥成立,一时名流毕集,晚间唱堂会戏,大轴是反串《 蜡庙》:梅兰芳饰褚彪,张伯驹演黄天霸,朱桂芳饰费德功,徐兰沅饰关太,钱宝森饰张桂兰,姚玉英饰院子,姜妙香饰王栋,陈鹤荪饰王梁,朱作舟饰小姐。余叔岩因病未到。所以柳翁信中所说也非只“历史渊源”。张本身京剧艺术功力,也非同一般。如过不硬,也无法登台了。张一九八一年写回忆文章说,梅反串褚彪,带“髯口”(即胡子)是平生第一次。张老晚年住后海,现在美国的余派传人张文娟,由上海到北京张老家,张老为其说了好多绝活。可惜一九八二年二月张老就去世了。一九八七年在福州参加海峡笔会,有幸与张老夫人潘素画师聚会数日,现潘也登仙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