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诗词友谊

今年农历戊寅年,公历一九九八年。夏天奇热,为余自一九五三年到江南来后四十五年间所未曾经。入九月后,秋凉渐爽,北京王湜华兄其尊人王伯祥先生,学术前辈,海外号称“京华姑苏五老”(另四老为顾颉刚叶圣陶、章元善、俞平伯),五老民国初年多毕业于苏州第一中学。湜华兄为编余文集来沪,寓舍间已一周余,应苏州一中之邀,去苏州访问其尊人母校,余得附骥同行。九月二十五日由外甥开车,舍弟及弟妹来沪游览,亦得揩油去苏大逛园林。到苏后,蒙一中招待,住其新建之草桥宾馆。舍弟及弟妹等由外甥开车带其到各处游览,余则与湜华兄先参观一中,后在室中写字,虽头天去,第二天即归来,然颇有可述者。

参观一中,新楼美奂,老树森然,秋光红艳(校门前摆满一串红草花),校中有碑,刻第一二届毕业生姓名,如顾颉刚、叶圣陶、郑逸梅、王伯祥诸前辈,俯仰之间,均百年以上古人矣,能不慨然!而最与余关系密切者,此地乃余四十五年前初到苏州金门外苏高工(当时新改为苏州电校)教书时,每周必来听报告之地。当时解放初期,旧知识分子必须思想改造、政治学习,极为认真。每两周一次,全苏州各大中学教师,均至此听政治学习报告。因其地在古城中央,各个方向前来均较便利,因之这所学校,四十五年前,我来过多回,今又重到,感新思旧,真不知有多少感想……下午写字,先写了一首小诗:

红花绿树两相宜,照映秋光似旧时。

如此草桥我亦醉,重来不胜故人思。

百年老树,郁郁葱葱,都是为学术前辈抚摸过的旧物,秋阳中的明艳红花,大似今日校园中的莘莘学子,都是下世纪的种种希望……而巧在第二天上午即见到四十多年没有见面联系的原苏高工陆承曜老师,她是郭绍虞先生的晚辈亲戚,这我还记得十分清楚,而如在路上迎头遇到,则不认识了,毕竟四十五年光阴在人脸上经历过了,又何处觅旧日容颜呢?她是《传统文化研究》的主编,湜华兄向她交稿,相约见面。这样我也便在草桥饭店在湜华兄的介绍之下,与四十五年前的同事,今日的承曜主编故人重逢了。感到世纪交替之际,不但科学发达,地球是小的,而且友谊也是常在的,能不发“重来不胜故人思”之感慨乎?

草桥宾馆对门就是苏州公园,而说也奇怪,几十年来,我不知来过多少趟苏州,却没有来过这个公园。下午写字时,中间稍累,便让湜华兄和我休息片刻,下楼散散步,信步过马路走入园中,苏州各处园林,均卖门票,只有此处,是真正“公园”,不售门票。我散步进去,沿着石径前行,至荷塘边,四周望去,虽无古典亭台楼榭,但周围老树层层环绕,树后天边,正有一朵黑云衬托,而西北角尚有一角斜阳,透过树隙,闪着金光,面前荷塘秋貌,满池肥大荷叶,虽无残花点缀,却极耐观赏。迎面树后黑云,如在深山中,不觉神为之移……回到客馆房中,又写了一首小诗:

秋云秋水满秋光,疑是遥山映绿波。

毕竟吴中风物好,大公园内赏秋荷。

等于顺口溜,首句“七阳”出韵,后面“波、荷”五歌韵勉强凑在一起,即景而已。未能写出一时兴会。

第二天一早,《苏州杂志》编辑主任林正才女士来访,说其主编陆文夫学长兄约吃早茶,我与文夫兄去秋在西湖秋水山庄应楼外楼之邀,有一周雅会。别后将近一年,再未见面,十分思念。于是我们全体五个人一齐出动,随林主任驱车去接受文夫兄的邀请。去享受这顿纯苏州风味的早茶,座上还接受了古吴轩王稼句总编所约书稿,及林正才主任所约为《苏州杂志》纪念号写祝贺词的稿约……回到上海,还想着大公园的印象,意犹未尽,便又想起一首小诗:

绿满荷塘夕照红,秋云扑面似山中。

森然老树前朝梦,难得此园号大公。

把这点印象,又重写了一首,我想这样就更沉重一些,多少有点历史感。中国诗词的感情看似传统的,实际也还是现实的。比如“大公”的这点精神,不是人类历史过去与未来都值得珍贵的吗?我除把这首小诗引用在《苏州杂志》的祝辞中外,又用毛笔写了两个小幅,一送林正才主任,一送陆文夫学长,一点点翰墨缘,留纪念而已。

湜华兄这次南来,是来编我的文集的。趁此机会,我把多少年来的一些杂乱诗词,有发表过的,有没有发表的,统统编在一起,名之曰《诗词自话》,托湜华兄代我编辑,他把初步编好的原稿带回北京审阅修订去了。一晃又是几个礼拜。昨日又收到他一封信,信中写道:“……一昨发箧,得见早年平丈转赐珍藏之尊作,今录如另纸,请过眼审订后掷还,以便编入……”我看了他另纸抄寄的早年写给平伯夫子的诗,不禁大喜过望。原来我在编辑这些杂乱诗稿时,记忆中的旧作遗失的很多,其中有一游甪直的五言古诗,记得抄寄给叶圣陶先生,后来先生回信中还提到,我以原诗并先生函中的话,补缀成一篇短文,题目似乎就是《游甪直诗话》,发表在当时《旅游报》上,记得还有剪报,可是在编这本书时,几个牛皮纸口袋,一大堆乱稿,依次排比,找这个剪报怎么也找不到了,只好不编入,内心十分遗憾,但未对湜华兄说起。而他这次抄寄的诗,正是这次所写的,不是一首,且是三首。当时不只抄呈叶圣陶丈,也抄呈了平伯夫子,而我记忆中后二首和抄寄平伯夫子的事全忘光了。而平伯夫子又将我的诗稿送给湜华兄,湜华兄珍藏起来,现在偶然发现,又抄寄给我,这是多么珍贵的情谊呢?而且又与苏州有关。因之先把原诗抄在下面 (1) ,其他再细细说。

十六年后,我忽然重读这三首诗,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因为前一首还约略记得,后面两首全忘光了,看看“寺门静不哗,门畔井亭古。叩关入禅院,新篁照殿宇……”以及“涟漪寻旧地,花鸭浮绿水。护坟乔木多,银杏凌云势……”这样的句子,真不相信是自己写的。包括第一首的漂亮写景诗句,虽约略记得当时情况,而具体词句,也想不起来,同时也深深感到,现在也写不出这样句子。诗都与苏州密切有关,而十六年间,主客观的变化太大了。回忆前尘,历历真如昨日,其潇洒欢乐之情,真是怀之温馨,思之神往……

当时我还不到六十岁,名义借调在《文学报》,而主要担任中新社专稿写作,十分自由,每周也只在家工作五个半天,一月写四五万字稿子,下午隔日去《文学报》看看,书店逛逛,或图书馆跑跑,每月总要去苏州一两次,好友王西野老大哥退休由沪回苏,住在狮子林对过坝上巷三楼,房子虽无现在高级装修,但宽大明亮,出入方便,离火车站又近。我有记者证,到北站买软座车票,十分方便。因而去苏州比去上海郊区方便的多。去了就到西野家,他给我安排任务,或在家给他写字,或随其外出访友,或到苏州园林名胜游览……王湜华兄尊人王伯祥老先生、顾颉刚先生,年轻时都同叶圣陶仁丈在水镇甪直工作过。据说圣陶丈的《稻草人》就是在甪直教学时写的。早年甪直四周围都是湖水,不论从昆山去,或是从苏州去,都得坐船,有小火轮,好像还有小船名“脚划船”,因而当年去甪直工作的人,都有走水路的经验。沧桑几度,时过境迁,七十年代末,圣陶丈到南方来,重访甪直,还是由昆山坐船去的,而我们去时,在金鸡湖上,已经修了一条简易的公路了,自然是挖河泥堆成的。那天我们去时,先一早到南门买票,好像是两角钱一个人,因公路是河泥堆成的,又软又高低不平,因而车开得较慢,但是我们是玩,沿途看风景,车慢些正好观赏,我第一首诗中所描写的景物,就是在车中观赏所得,如坐船走水路,或者就看不真切。而十几年间,发展到现在的高速公路,自然就更看不清楚了。当时我们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甪直,下车沿着小镇河边石板路先到保圣寺,寺中也无游人,只有管理的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好像姓“商”?但记不清了。西野兄他介绍我,说我认识圣陶先生,他还亲自带我们去参观半坐罗汉,叶老教过书的小学老楼,讲说叶老回来时的情况,叶老为他们写的诗幅手迹……当时改革开放初期,小镇还未受到多大影响,小石桥、石板巷、小街上,行人不多,还都是古老的样子,走过来的农妇,有不少还梳着髻、包着头、穿着江南特有的“作裙”。保圣寺参观完,我们在小街上走了走,在镇上一家饭店吃中饭,烧甩水特别鲜美,饭后到陆龟蒙墓,看古老高大的银杏树,等下午回程车,回来时,车到葑门,我们就下来了,天下起小雨来……一路上听西野兄讲说,好友畅游之乐,真是笔墨所难形容的。

事情有时说来很难思议。我自己的《甪直纪游诗》虽然旧稿及剪报均找不到,原诗都忘了,而西野的和诗,却一直折好放在书桌抽屉下层,十六年中仍在原来地方,引录于下,题为《壬戌三月某日偕邓云乡、叶承丙游甫里》:

邻园花事繁,车骑日填户。

独我闭一楼,悠悠不相顾。

故人海上来,意兴足轩举。

强我出郭游,甫里诗人薮。

言偕草木子,汽车代恬步。

岸柳蘸澄波,井桃争媚妩。

路旁笑语喧,时见踏青女。

濒水列市墟,扁舟出烟渚。

小桥水上通,齐梁寺宇古。

笑啼阿罗汉,塑壁余半堵。

西畔白莲庵,榛芜汲断础。

我思笠泽叟,浮家此中住。

手把钓丝闲,高吟白莲句。

于今墓道荒,野庙碑同仆。

风清日晓时,诗魂自来去。

还思圣陶翁,琴书亦同寓。

曲肱饭蔬食,行歌风舞雩。

事隔五十载,重来访庠序。

沧桑感几经,前尘一追抚。

归途兴未阑,回车尚延竚。

湖光泼眼明,斜阳红欲暮。

车窗屡回头,无言看大树。

诗后西野兄自注云:“此诗甫写竟即病未寄,今无意间捡出,命铭铭录奉。或烦吾兄用花笺重抄一过,转呈圣老如何?西野。”铭铭是西野兄大外孙。这首诗稿我是用毛笔重抄寄呈圣陶丈的,原件折起,随手放在抽屉中,偶然翻抽屉,拿出重阅一遍,又放回原处,直到今天,又取出抄入此文中,真是俯仰之间,慨叹万端。圣陶仁丈作古已十年,活了九十多岁。西野兄也于去腊去世,活了八十五岁。老成凋谢,自然规律,九十几,寿近期颐,自是人瑞。八十五岁,耄耋以上,也算高龄老寿,际此安定繁荣的改革时代,亦无所憾。但追念旧日友谊欢乐,总是感到不尽哀思。可说的话太多了,文章如再一扯开,稍一牵引,便又是几千字,因而不想多说了,千言万语,也无补于生死之交了。西野兄最后几个月,搬到新房子里居住,其间数月中,我有两次机会去看望,都未去,可能也是缘吧。这次去苏虽匆匆只一天半,但到苏当日下午,还承苏一中佘先生派车送我和王湜华兄去看望西野兄哲嗣宗拭世兄,宗拭兄病稍愈,已出医院,尚未康复,在家休养。新居宽敞,装修亦好,西野兄能再多活两年,该多好呢?现在惟衷心祝福宗拭世兄早日康复了。苏州诗缘,也是苏州珍贵的友谊,我这本《诗词自话》有关苏州的诗词最多,编入《自话》中,作为后记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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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诗见本书,不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