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元 稹

叙曰: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总萃焉。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馀年,仲尼缉拾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篇,其馀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以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俗 一作妖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至汉武帝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兴,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遒文壮节 一无文节字,抑扬怨 一作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予以简慢、矫饰、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 一作荡、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固无取焉。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唐兴,学官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 一作文体之变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 元集作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 一作人之体势,而兼文 刘后村作文,一作人人之所独专矣。 一有如字。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 一作图,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辞气豪 一作奋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 一作壼奥乎?予尝欲条析其文,体别相附,与来者为之准,特病懒未就尔 一无尔字。适 一有遇字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 一有之字。襄祔事于偃师,途次于荆 一有楚字,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拜余为志。辞不能绝,余因系其官阀而铭其卒葬云。

系曰:晋当阳成侯姓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艺,令于巩。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闲生甫。闲为奉天令。甫字子美,天宝中,献《三大礼赋》,明皇奇之,命宰相试文,文善,授右卫率府胄曹。属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岁馀,以直言失官,出为华州司功,寻迁京兆功曹。剑南节度使严武,状为工部员外参谋军事。旋又弃去,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有九。夫人弘农杨氏女,父曰司农少卿怡,四十九年而终。嗣子曰宗武,病不克葬,殁,命其子嗣业。嗣业以家贫,无以给丧,收拾乞匄,焦劳昼夜,去子美殁馀四十年,然后卒先人之志,亦足为难矣。铭曰:维元和之癸巳,粤某月某日之佳辰,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阳之山前 叶慈邻切。呜呼!千载而下,曰:此文先生之古坟。

昌黎并推李杜文章,元公独谓李不能历其藩翰,自此论定。后来评杜者多尊信其语,《旧史》所以详录此文也。

杜工部小集序

樊 晃润州刺史

工部员外郎杜甫,字子美,膳部员外郎审言之孙。至德初,拜左拾遗,直谏忤旨,左转;薄游陇蜀,殆十年矣。黄门侍郎严武总戎全蜀,君为幕宾,白首为郎,待之客礼。属契阔湮厄,东归江陵,缘湘沅而不返,痛矣夫!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常蓄东游之志,竟不就。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今采其遗文凡二百九十篇,各以事 一作志类,分为六卷,且 一作直行于江左。君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正集,续当论次云。 樊氏初求遗稿,仅得二百九十篇。经宋人搜辑,渐次集为完编。诸家采录之功,诚不可没也。

读杜工部诗集序

此下皆宋人 孙 仅官给事中

叙曰:五常之精,万象之灵,不能自文,必委其精、萃其灵于伟杰之人以涣发焉。故文者,天地真粹之气也;所以君五常、母万象也。纵出横飞,疑无涯隅;表乾里坤,深入隐奥。非夫腹五常精,心万象灵,神合冥会,则未始得之矣。夫文各一,而所以用之三,谋、勇、正之谓也。谋以始意,勇以作气,正以全道。苟意乱思率,则谋沮矣;气萎体瘵,则勇丧矣;言蒭辞芜,则正塞矣。是三者,迭相羽翼以济乎用也。备则气淳而长,剥则气散而涸。中古而下,文道繁富。风若周,骚若楚,文若西汉,咸角然天出,万世之衡轴也。后之学者,瞽实聋正,不守其根而好其枝叶,由是日诞月艳,荡而莫返。曹、刘、应、杨之徒唱之, 曹植、刘桢、应璩、杨修。沈、谢、徐、庾之徒和之, 沈约、谢灵运,徐陵、庾信。争柔斗葩,联组擅绣。万钧之重,烁为锱铢,真粹之气,殆将灭矣。洎夫子之为也,剔陈梁,乱齐宋,抉晋魏,潴其淫波,遏其烦声,与周楚西汉相准的。其敻邈高耸,则若凿太虚而嗷万籁;其驰骤怪骇,则若仗天策而骑箕尾;其首截峻整,则若俨钩陈而界云汉。枢机日月,开阖雷电,昂昂然神其谋,挺其勇,握其正,以高视天壤,趋入作者之域,所谓真粹气中人也。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 刘后村曰:孟郊乌有气焰,谓得杜之气骨可也。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 后村曰:能非牧比,不可并称。龟蒙之诗,亦非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爀世烜俗。后人师拟不暇,矧合之乎。风骚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巳。是知唐之言诗,公之馀波及尔。于戏!以公之才,宜器大任,而颠沛寇虏,汩没蛮夷者,屯于时耶,戾于命耶,将天嗜厌代,未使斯文大振耶?虽道抑当世,而泽化后人,斯不朽矣。因览公集,辄洩其愤以书之。

孙仅,字邻几,汝阳人,宋真宗咸平二年进士,知浚仪令,历左谏议大夫,知河中府,复进给事中,有文集五十卷。

题杜子美别集后

苏舜钦

杜甫本传云:有集六十卷,今所存者才二十卷,又未经学者编缉,古律错乱,前后不伦。盖不为近世所尚,坠逸过半。吁!可痛闵也。天圣末,昌黎韩综官华下,于民间传得号《杜工部别集》者,凡五百篇。予参以旧集,削其同者,馀三百篇。景祐初,侨居长安,于王纬主簿处又获一集。三本相从,复择得八十馀首,皆豪迈哀顿,非昔之攻诗者所能依倚,以知亦出于斯人之胸中。念其亡去甚多,意必皆在人间,但不落好事家,未布耳。今以所得,杂录成一策,题曰《老杜别集》,俟寻购仅足,当与旧本重编次之。又本传云旅于耒阳,永泰二年,啗牛肉白酒,一夕而卒。此诗中乃有《大历三年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将适江陵》之作及《大历五年追酬高蜀州见寄》,旧集亦有“大历二年调玉鼎”之句,是不卒于永泰,史氏误文也。览者无以此为异。景祐 仁宗年号某年十二月十五日长安题。

杜工部集序

王 洙翰林学士

杜甫,字子美,襄阳人,徙河南巩县。曾祖依艺,巩令。祖审言,膳部员外郎。父闲,奉天令。甫少不羁,天宝末献《三大礼赋》,召试文章,授河西尉,辞不行,改右卫率府胄曹。天宝末,以家避乱鄜州,转陷贼中。至德二载,窜归凤翔,谒肃宗,授左拾遗,诏许至鄜迎家。明年收京,扈从还长安。房琯罢相,甫上疏论琯有才,不宜废免,肃宗怒,贬琯邠州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属关辅饥乱,弃官之秦州,又居成州同谷,自负薪采梠,餔糒不给。遂入蜀,卜居成都浣花里,复适东川。 朱曰:公适东川,在严武镇成都之后。此四字当删。久之,召补京兆府功曹,以道阻不赴,欲如荆楚。上元二年,闻严武镇成都,自阆州挈家往依焉。 子美自阆还成都,武再镇蜀时也。此序误。武归朝廷,甫浮游左蜀诸郡,往来非一。武再镇两川,奏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永泰元年夏,武卒,郭英乂代武。崔旰杀英乂,杨子琳、柏正 当作贞,宋本避讳节举兵攻旰,蜀大乱,甫逃至梓州。乱定,归成都,无所依, 子美避徐知道乱,入梓州。崔旰乱后,自云安寓夔,不复还成都矣。此序亦误。乃泛江,游嘉戎,次云安,移居夔州。大历三年春,下峡,至荆南,又次公安,入湖南,泝鵩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尝至岳庙,阻暴水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具舟迎还。五月夏,一夕,醉饱卒,年五十九。观甫诗与唐实录,犹概见事迹,比《新书》列传,彼为踳驳。 传云:召试,授京兆功曹,而集有《官定后戏赠》诗,注云:初授河西尉,辞,改右卫率府胄曹。传云: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而集有《喜达行在》诗,注云:自京窜至凤翔。传云:严武卒,乃游东蜀依高适,既至而适卒。据适自东川入朝,拜散骑常侍,乃卒。又集有《忠州闻高常侍亡》诗。传云: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游湘衡。而集有居江陵及公安诗至多。传云:永泰二年卒。而集有《大历五年正月追酬高蜀州》诗及别题大历年者数篇。甫集初六十卷,今秘府旧藏、通人家所有称大小集者,皆亡逸之馀,人自编摭,非当时第次矣。搜裒中外书,凡九十九卷。 古本二卷,蜀本二十卷,集略十五卷,樊晃序小集六卷,孙光宪序二十卷,郑文宝序少陵集二十卷,别题小集二卷,孙仅一卷,杂编三卷。除其重复,定取千四百有五篇,凡古诗三百九十有九,近体千有六,起太平时,终湖南所作,视居行之次,与岁时为先后,分十八卷。又别录赋笔杂著二十九篇为二卷,合二十卷。兹未可谓尽,他日有得,尚图 一作副益诸。宝元 仁宗年号二年十月日。 邓氏注杜,而托名王原叔,犹夫张性著《杜律演义》,而假名虞集也。

晁公武曰:本朝自王原叔以后,学者喜观杜诗,世有为之注者数家,率鄙浅可笑。有托原叔名者,其实非也。吴彦高《东山集》云:今世所注杜诗,乃元祐间秘阁校对黄本邓忠臣所为,镂板家标题,遂以托名王原叔。两王公前后记,初无一语及注。后记又言,如原叔之能文,止作记于后。则原叔不注杜诗,益可见矣。

杜工部诗后集序见《临川文集》

王安石

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词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辩之。予之令鄞,客有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馀篇,观之,予知非人所能为而为之实甫者,其文与意之著也。然甫之诗,其完见于今日,自余得之。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有甫哉!自《洗兵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发焉。皇祐 仁宗年号壬辰五月日,临川王安石序。

《蔡宽夫诗话》:王原叔本,杜诗辞有两出者,多并存于注。至荆公为《百家诗选》始参考择其善者,定归一辞。《王直方诗话》:编集四家诗,以子美为第一,永叔次之,退之又次之,以太白为下。

后记

王 琪姑苏郡守

近世学者,争言杜诗,爱之深者,至剽掠句语,迨所用险字而模画之,沛然自以绝洪流而穷深源矣。又人人购其亡逸,多或百馀篇,少数十句,藏弆 音举矜大, 《前汉·陈孟公传》:与人尺牍,皆藏弆以为荣。复自以为有得。翰林王君原叔,尤嗜其诗,家素蓄先唐旧集,及采祕府名公之室,天下士人所有得者,悉编次之,事具于记,于是杜诗无遗矣。子美博闻稽古,其用事,非老儒博士罕知其自出,然讹缺久矣。后人妄改而补之者众,莫之遏也。非原叔多得其真,为害大矣。子美之诗词,有近质者,如“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类,所谓转石于千仞之山,势也。学者尤效之而过甚,岂远大者难窥乎?然夫子之删《诗》也,至于桧曹小国,寺人女子之诗,苟中法度,咸取而弦歌。善言诗者,岂拘于人哉。原叔虽自编次,余病其卷帙之多而未甚布。暇日与苏州进士何君瑑、丁君修,得原叔家藏及古今诸集,聚于郡斋而参考之,三月而后已。义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阅之者固有浅深也。而又吴江邑宰河东裴君煜取以覆视,乃益精密,遂镂于板,庶广其传。或俾余序于篇者,曰:如原叔之能文,称于世,止作记于后,余窃慕之。且余安知子美哉,但本末不可阙书,故概举以附于卷终。原叔之文,今迁于卷首云。嘉祐 仁宗年号四年四月望日,姑苏郡守太原王琪后记。

《吴郡志》:嘉祐中,王琪以知制诰守郡,大修设厅,规模宏壮,假省库钱数千缗。厅既成,漕司不肯除破,时方贵杜集,人间苦无全书,琪家藏本雠校素精,既俾公使库镂板,印万本,每本为直千钱,士人争买之。既偿省库,羡馀以给公厨。 《通考》:陈氏曰:按《唐志》,杜甫集六十卷,小集六卷,王洙原叔搜裒中外书,合为二十卷。王琪君玉嘉祐间刻之姑苏。元稹《墓志》附二十卷之末。又有遗文九篇,治平中太守裴煜刊附集外。蜀本大略相同,而以遗文入正集中,则非其旧也。

成都新刻草堂先生诗碑序

胡宗愈知成都府

草堂先生,谓子美也。草堂,子美之故居,因其所居而号之曰草堂先生。先生自同谷入蜀,遂卜居浣花江上,万里桥之西,为草堂以居焉。唐史前后抵牾,先生至成都之年月不可考。其后有《寄题草堂》诗云:“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然则先生之来成都,殆上元之初乎?严武入朝,送武之巴西,遂如梓州。蜀乱,乃之阆州,将赴荆楚。会武再镇两川,自阆州挈妻子归草堂,武辟为参谋。武卒,蜀又乱,去之东川,移居夔州,遂下荆渚,溯沅湘,上衡山,卒于耒阳。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去就,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其所游历,好事者随处刻其诗于石。及至成都,则阙然。先生故居,松竹荒凉,略不可记。丞相吕公 大防镇成都,复作草堂于旧址,而绘像于其上。宗愈假符于此,乃录先生诗,刻石置于草堂之壁间。先生虽去此,而其诗之意有在于是者,亦附于后。庶几好事者,得以考当时去来之迹云。元祐 哲宗年号庚午,资政殿学士中大夫知成都军府事胡宗愈序。

大雅堂石刻杜诗记

黄庭坚

余常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丹陵杨素翁,英伟人也,有侠气,好文喜事,粲然向余请从事焉。又欲作高屋广楹庥此石,因请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而告之曰:由杜子美以来,四百馀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余尝欲随欣然会意处,笺以数语,终日汩没世俗,初不暇给。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素翁可并刻此于大雅堂中,后生可畏,安知无涣然冰释于斯文者乎?元符 哲宗年号三年九月涪翁书。

增注杜工部诗序

王彦辅

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靡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去雕篆,黜浮华,稍裁以雅正。虽絺 一作绣句绘章, 《唐·文艺传》:絺章绘句。人得一概,各争所长。如大羹元酒者则薄滋味,如孤峰绝岸者则骇廊庙,秾华可爱者乏风骨,烂然可珍者多玷缺。逮至子美之诗,周情孔思,千汇万状,茹古涵今,无有端涯,森严昭焕,若在武库,见戈戟布列,荡人耳目,非特意语天出,尤工于用字,故卓然为一代冠,而历世千百,脍炙人口。予每读其文,窃苦其难晓,如《义鹘行》“巨颡拆老拳”之句,刘梦得初亦疑之,后览《石勒传》,方知其所自出。盖其引物连类,掎摭前事,往往而是。韩退之谓“光焰万丈长”,而世号为诗史,信哉!予时渔猎书部,尝妄注缉,且十得五六,宦游南北,因循中辍。投老家居,日以无事,行乐之暇,不度芜浅,既次其韵,因旧注惜不忍去,搜考所知,再加笺释。又不幸病目,无与乎简牍之观,遂命子澂洎孙端仁,参夫讨绎,俾之编缀,用偿夙志焉耳。在昔圣人,犹曰有所不知,丘盖阙如。顾惟闻见之寡,兹所不免,但藏箧中,以贻来裔,非敢示诸博古之君子。按郑文宝《少陵集》,张逸为之序。又有蜀本十卷,自王原叔内相再编定杜集二十卷,后姑苏守王君玉得原叔家藏于苏州进士何瑑、丁修处,及今古诸集,相与参考,乃曰义有兼通者,亦存而不敢削。故予之所注,以苏本为正云。时洪宋八叶,政和 徽宗年号纪元之三禩下元日序。

杜少陵诗音义序

郑 卬闽人

读少陵诗,如驰骛晋楚之郊,以言其高,则邓林千岩,楩楠杞梓,扶疏摩云;以言其深,则溟波万顷,蛟龙鼋鼍,徜徉排空。拭眥极目,方且心骇神悸,莫知所以。若其甄别名状,实难为功。韩退之推其“光焰万丈长”、殆谓是矣。国家追复祖宗成宪,学者以声律相饬,少陵矩范,尤为时尚。于其淹贯群书,比类赋象,浑涵天成,奇文险句,厌人目力,读者未始不以搜寻训切为病。卬近因与二三友质问,爰就隐奥处著为音义。至夫人物地理,古今传志,咸极讨论,施之新学,不亦可乎。绍兴 高宗年号改元辛亥长至后五日长乐郑卬序。

朱文公跋:章国华过余山间,以所集注杜诗示予。其用力勤矣,然其所引东坡事实者,非苏公作,闻之长老,乃闽中郑卬尚明伪为之。所引事皆无根据,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傅以前人名字,托为其语,至有时世先后,颠倒失次者。旧尝考之,知其决非苏公书也。况杜诗佳处,有在用事造语之外者,惟虚心讽咏,乃能见之。国华更以余言求之,虽以读三百篇可也。

杜工部集后记

吴 若通判建康

右杜集,建康府学所刻版也。教授刘常今亘,初得府帅端明李公本,以为善,又得抚属姚令威宽所传故吏部鲍钦止本,较定之。末得若本,以为无憾焉。凡称樊者,樊晃小集也。称晋者,开运二年官书本也。称荆者,王介甫四选也。称宋者,宋景文也。称陈者,陈无已也。称刊及一作者,黄鲁直、晁以道诸本也。虽然,子美诗如五谷六牲,人皆知味,而鲜不为异馔所移,故世之出异意、为异说以乱杜诗之真者甚多。此本虽未必皆得其真,然求不为异者也。他日有加是正者重刻之,此学者之所望也。绍兴三年六月日。

朱鹤龄曰:世所传杜集,若本为最古。若字幼海,钦宗朝除大学正,上书论李邦彦、吴敏奸邪,被斥。见《北盟会编》。

校定杜工部集序见《东观馀论》

李 纲

杜诗旧集,古律异卷,编次失序。余尝有意参订之,特病多事,未能也。故校书郎武阳黄长睿父,博雅好古,工文词,尤笃好公之诗。乃用东坡之说,随年编纂,以古律相参,先后始末,皆有次第,然后子美之出处及少壮老成之作,粲然可观。盖自开元、天宝太平全盛之时,迄于至德、大历干戈乱离之际,子美之诗凡千四百四十馀篇,其忠义气节,羁旅艰难,悲愤无聊,一寓于此。句法理致,老而益精。时平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诵其词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为古今绝唱也。公之述作,行于世者既不多,遭乱亡逸,加以传写谬误,浸失旧文,乌三转而为舄者,不可胜数。长睿父官洛下,与名士大夫游,裒集诸家所藏,是正讹舛,又得逸诗数十篇参于卷中。及在祕阁,得御府定本,校雠益号精密,非行世者之比。长睿父没十七年,予始见其亲校集二十二卷于其家,朱黄涂改,手迹如新,为之怆然。窃叹其博学渊识,有功于子美之多也。方肃宗之怒房琯,人无敢言,独子美抗疏救之,由是废斥终身不悔,与阳城之救陆贽何异。然世罕称之者,殆焉诗所掩故耶?因序其集而及之,使观者知公遇事不苟,非特言语文章妙天下而已。绍兴六年丙辰正月朔。

严沧浪《诗话》:“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言语。今世俗图昼以为少陵诗,渔隐亦辩其非矣,而黄长睿编入杜集,非也。

编次杜工部诗序

鲁 訔

骚人雅士,同知祖尚少陵,同欲模楷声韵,同苦其意律深严难读也。余谓:少陵老人初不事艰涩左隐以病人,其平易处,有贱夫老妇所可道者。至其深纯宏妙,千古不可追迹。则序事稳实,立意浑大,遇物写难状之景,纾情出不说之意,借古的确,感时深远。若江海浩溔 以沼切。大水貌,风云荡汩,蛟龙鼋鼍出没其间而变化莫测,风澄云霁,象纬回薄,错峙伟丽,细大无不可观。离而序之,次其先后,时危平,俗媺恶,山川夷险,风物明晦,公之所寓舒局,皆可概见,如陪公杖屦而游四方,数百年间犹对面语,何患于难读耶!名公巨儒,谱叙注释,是不一家,用意率过,异说如蝟。余因旧集略加编次,古诗近体,一其先后,摘诸家之善,有考于当时事实及地里岁月,与古语之的然者,聊注其下。若其意律,乃诗之六经,神会意得,随人所到,不敢易而言之。叙次既伦,读之者如亲罹艰棘虎狼之惨,为可惊愕;目见当时甿庶被削刻、转涂炭,为可悯。因感公之流徙,始而适,中而瘁,卒至于为少年辈侮忽以讫死,为可伤也。绍兴癸酉五月晦日,丹丘冷斋鲁訔序。

草堂记略

赵次公

李杜号诗人之雄,而白之诗多在于风月草木之间、神仙虚无之说,亦何补于教化哉?惟杜陵野老,负王佐之才,有意当世,而肮脏不偶,胸中所蕴,一切写之以诗。其曰:“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又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其素愿也。至其出处,每与孔孟合。“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有迟迟去鲁之怀;“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则有皇皇得君之意。晚依严武,未惬素心,枉驾再顾,赴期肯来,礼数非不宽也,而卒未免于嫌忌,致同袍有蜀道难之悲,吁,可慨夫! 次公有《杜诗注》四十九卷,故录存此记。

校定集注杜诗序

郭知达成都人

杜少陵诗,世号诗史,自笺注杂出,是非异同,多所抵牾,致有好事者掇其章句,穿凿傅会,设为事实,托名东坡,刊镂以行,欺世售伪,有识之士,所为浩叹。因缉善本,得王文公 安石、宋景文公 祁、豫章黄先生 庭坚、王原叔 洙、薛梦符 □、杜时可 田、鲍文虎 彪、师民瞻 尹、赵彦材 次公,凡九家。属二三士友各随是非而去取之,如假托名氏,撰造事实,皆删削不载。精其雠校,正其讹舛。大书镘版,置之郡斋,以公其传。庶几便于观览,绝去疑误。若少陵出处大节,史有本传,及互见诸家之序,兹不复云。淳熙 孝宗年号八年八月日。

严沧浪《诗话》:旧蜀本杜诗,并无注释,但编年而不分古近体,其间略有公自注而已。今之豫章库本,以为翻镇江蜀本,既入杂注,又分古律,其编年亦且不同。近南海漕台刊杜集,亦以为摹蜀本,虽删去假坡注,尚有王原叔以下九家,而赵注比他本最详,皆非蜀旧本也。 《通考》:陈氏曰:世有称东坡《杜诗故事》者,随事造文,一一牵合,而皆不言其所出。且其词气首末如出一口,盖妄人依托,以欺乱流俗者。书坊辄剿入集注中,殊败人意。蜀人郭知达所集九家注,独削去之。福清曾噩子肃刻板五羊漕司,字大宜老,最为善本。

杜工部草堂诗笺跋

蔡梦弼

少陵先生,博极群书,驰骋今古,周行万里,观览讴谣,发为歌诗,奋乎《国风》、《雅》、《颂》不作之后,比兴发于真机,美刺该夫众体。自唐迄今,馀五百年,为诗学宗师,家传而人诵之。国家肇造以来,设科取士,词赋之馀,继之以诗,主司多取是诗命题。惜乎世本讹舛,训释纰缪,有识恨焉。梦弼因博求唐宋诸本杜诗十门,聚而阅之,重复参校,仍用嘉兴鲁氏编次其岁月之先后,以为定本。于本文各句之下,先正其字之异同,次审其音之反切,方举作诗之义以释之,复引经子史传记以证其用事之所从出。离为若干卷,目曰《草堂诗笺》。尝参以蜀石碑及诸儒定本,各因其实以条纪之。凡诸家义训皆采录集中,而旧德硕儒间有一二说者,亦两存之,以俟博识之决择。是集之行,俾得之者手披目览,口诵心惟,不劳思索而昭然义见,更无纤毫凝滞,如亲聆少陵之謦欬而熟睹其眉宇,岂不快哉!宋嘉泰 宁宗年号甲子正月,建安三峰东塾蔡梦弼傅卿谨识。

据原序,所校本文,则取之唐樊晃本,晋开运间官本,欧阳公、苏子瞻、宋子京、陈无已、黄鲁直,其刊正同异,则取之王原叔、张文潜、蔡君谟、晁以道及唐之顾陶本。其采辑诸说,则用宋次道、崔德符、鲍钦止、王禹玉、王深父、薛梦符、薛苍舒、蔡天启、蔡致远、蔡伯世及徐居仁、谢任伯、吕祖谦、高元之、赵子栎、赵次翁、杜修可、杜立之、师古、师民瞻云。近世所行编年千家注,多所疏略,又非蔡氏原本矣。

杜诗举隅序

明初人 宋 濂

《诗》三百篇,上自公卿大夫,下至贱隶小夫,妇人女子,莫不有作,而其托于六义者,深远玄奥,卒有未易释者。故序《诗》之人,各述其作者之意,复分章析句,以尽其精微。至于《东山》一篇,序之尤详。且谓一章言其完,二章言其思,三章言其室家之望女,四章乐男女之得及时。一览之顷,纲提领挈,不待注释,而其大旨焕然昭明矣。呜呼:此岂非后世训诗者之楷式乎?杜子美诗,实取法三百篇,有类《国风》者,有类《雅》《颂》者,虽长篇短韵,变化不齐,体段之分明,脉络之联属,诚有不可紊者。注者无虑数百家,奈何不尔之思。务穿凿者谓一字皆有所出,泛引经史,巧为傅会,楦酿而丛脞;骋新奇者称其一饭不忘君,发为言辞,无非忠国爱君之意。至于率尔咏怀之作,亦必迁就而为说。说者虽多,不出于彼,则入于此。子美之诗,不白于世者五百年矣。近代庐陵刘氏颇患之,通集所事实别见篇后,固无缴绕猥杂之病,未免轻加批抹,如醉翁寱语,终不能了了,其视二者,相去何远哉!会稽俞先生季渊, 名浙,别号默翁以卓绝之识,脱略众说,独法序《诗》者之意,各析章句,具举众义,于是粲然可观,有不假辞说而自明。呜呼!释子美诗者,至是可以无遗憾矣。抑予闻古人注书,往往托之以自见,贤相逐而《离骚》解,权臣专而《衍义》作,何莫不由于斯。先生开庆己未进士,出典方州,入司六察,其冰檗之操,谅直之风,凛然白于朝著,不幸宗社已屋,徘徊于残山剩水间,无以寄其罔极之思,其意以为忠君之言,随寓而发者,唯子美之诗则然。于是假之以洩其胸中之耿耿,久而成编,名之曰《杜诗举隅》。观其书,则其志之悲,从可知矣。先生既没,其玄孙安塞丞钦,将锲诸梓,来求序文甚力,因不辞而为之书。

采唐宋序杜,得一十六篇,有关作者源流,故并收编末。若论诗之详确,前莫善于元微之;论注之精当,后莫过于宋景濂。此外序文,非轻重所系,故概削不存。

东屯高斋记续刻

陆 游

少陵先生晚游夔州,爱其山川不忍去,三徙舍,皆名高斋。其诗曰次水门者,白帝城之高斋也;曰依药饵者,瀼西之高斋也;曰见一川者,东屯之高斋也。故又曰:“高斋非一处。”予至夔数月,吊先生之遗迹,则白帝城已废为丘墟百有馀年;自城郭府寺,父老无知其处者,况所谓高斋乎!瀼西盖今夔府治所,画为阡陌,裂为坊市,高斋尤不可识。独东屯有李氏者,居已数世,上距少陵财三易主,大历中故券犹在,而高斋负山带溪,气象良是。李氏业进士,名襄,因郡博士雍君大椿属予记之。予太息曰:少陵,天下士也。遭遇明皇、肃宗,官爵虽不尊显,而见知实深,盖尝慨然以稷卨自许。及落魄巴蜀,感汉昭烈帝诸葛丞相之事,屡见于诗。顿挫悲壮,反覆动人,其规模志意岂小哉。然去国寖久,诸公故人熟睨其穷,无肯出力,以至夔,客于柏中丞、严明府之间,如九尺丈夫,俛首居小屋下,思一吐气而不可得。予读其诗,至“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未尝不流涕也。嗟夫,辞之悲乃至是乎!荆卿之歌,阮嗣宗之哭,不加于此矣。少陵非区区于仕进者,不胜爱君忧国之心,思少出所学以佐天子,兴贞观开元之洽,而身愈老,命愈蹇,坎 且死,则其悲至此,亦无足怪也。今李君初不践通塞荣辱之机,读书弦歌,忽焉忘老,无少陵之忧而有其高。少陵家东屯不浃岁,而君数世居之,使死者复生,予未知少陵自谓与君孰得失也。若予者,仕不能无愧于义,退又无地可耕,是直有慕于李君耳。故乐与为之记。乾道七年四月十日记。

杜诗学引

元人 元好问

杜诗注六七十家,发明隐奥,不可谓无功,至于凿空架虚,旁引曲证,鳞杂米盐,反为芜累者亦多矣。蜀人赵次公作证误,所得颇多,而托名于东坡者为最妄。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今观其诗,如元气淋漓,随物赋形;如三江五湖,合而为海,浩浩瀚瀚,无有涯涘;如祥光庆云,千变万化,不可名状,固学者之所以动心而骇目。及读之熟,求之深,含咀之久,则九经百氏,古今精华,所以膏润其笔端者,犹可仿彿其馀韵也。夫金屑、丹砂、芝术、参桂,识者例能指名之。至于合而为剂,其君臣佐使之互用,甘苦酸盐之相入,有不可复以金屑、丹砂、芝术、参桂名之者矣。故谓杜诗为无一字无来处,亦可也;谓不从古人中来,亦可也。前人论子美用故事,有著盐水中之喻,固善矣。但未知九方皋之相马,得天机于灭没存亡之间,物色牝牡,人所共知者,为可略耳。近世唯山谷最知子美,而山谷未尝注杜诗。试取《大雅堂记》读之,则知此翁注杜诗已竟,此但可为知者道也。乙酉之夏,自京师还,闲居崧山,因录先东岩君所教与闻之师友之闲者,为一书,名曰《杜诗学》。子美之传志年谱,及唐以来论子美者在焉。候儿子辈可与言,当以告之,不敢以示人也。六月十一日河南元好问引。

重修瀼西草堂记

陈文烛玉叔

先生当天宝乱后,历秦陇至成都,经三峡,而寓于夔门。其居三徙,有客堂,有东屯,而瀼西尤著。地多平旷,田可水稻。先生出峡,即易其主,而所手书券,宋元间得而珍之。后日荒圮,万历改元,夔州郭君棐访遗址,檄奉节令罗绣藻新祠事,肖先生像,太守有记述,而又请予碑焉。予奉天子玺书宣教化,例得旌扬古今忠义之士,徘徊祠下,不觉泫然也。先生崎岖入蜀,久客于夔,逆旅之中,经构此堂,有足悲者。而史称先生挺节不污,所为诗歌善陈时事,千汇万状,兼而有之,忠君忧国,每饭不忘。当时韩退之高其文章,光焰至长万丈也,真知言矣。语曰:“生无一日欢,死有万世名。”先生之谓乎?先生,襄阳人,与孟浩然友善,襄阳旧有孟亭不存,而岘山祠先生者亦荒。今瀼西更新,比于同谷浣花,可谓无关世教哉!予为迎送神曲,使歌以祀,其词曰:昔飘零兮流寓,叹迁次兮朝暮,侧身来兮参差于旧路。 右迎神曲三年饱兮烟雾,千载惊兮香炷,尚转蓬兮山灵其呵护。 右送神曲。

万历间,陈公文烛督学四川,记少陵草堂者凡三处。花溪之草堂,本吕汲公所建,明蜀献王修复之,岁久颓圮,而重结茅堂,题曰乾坤一草亭。若瀼西草堂,则陆放翁访其遗迹而不得者,至是则新辟草堂。又有牛头山,属今潼川,即唐梓州境,山在郭门外,少陵尝登其上,所云“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是已。郡守张辉南为堂于山上,陈公皆为之记。 又陕西华阴县有少陵祠堂,当时曾为华州司功,至今祀之。

杜工部草堂记

左 岘

呜呼!杜少陵当天宝之乱,干戈骚屑,间关秦陇,崎岖巴蜀,于成都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赋诗,与田父野老相狎侮,彼其心曷尝须臾忘故国哉!思家宵立,忆弟昼眠,忧盗贼纵横,睠怀宗国,而每饭不忍忘君,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千载而下,读之者有馀悲也。考公于肃宗乾元二年己亥十二月,自同谷入蜀,至成都,依成都尹裴冕以居。至次年,改元上元元年庚子,是岁,始营草堂,尝间至新津青城。而三月李光豳已代冕,所谓“主人为卜林塘”者,非必尽出于冕也。王司马携营茅屋资相访,则曰“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王录事许草堂资不到,则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资”。盖其旅次未安,资斧不快,而经始之艰且劬也如此。时公先寓居草堂寺中,高适寄诗所谓“传道招提客,诗书自讨论”者是也。上元二年辛丑,以严武为成都尹,竹里行厨,花边立马,自此逢迎得有主人,堂垂成于次年改元宝应元年壬寅,而是年建巳月乙卯,上皇崩。丁卯,肃宗崩。秋七月,严武召还为二圣山陵桥道使,公送至绵州。未几,徐知道乱,遂入梓州。冬,复归成都,迎家至梓。冬十一月,往射洪县南之通泉县。时严武入朝,遂游东川,依高适,而公已去草堂矣。代宗广德元年癸卯,自梓往祭房相国于阆州。是年,除京兆功曹,道阻不赴。二年甲辰春,复自梓往阆,严武代高适为节度使,再镇蜀。春晚,遂归成都。六月,在武幕中,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幕中多不合意,故有《晚晴怀西郭茅舍》之作。至次年,改元永泰乙巳,即辞幕府,归浣花溪草堂。四月,严武卒,郭英乂代武。英乂武人,粗暴,无能刺谒。公流落剑外,无所依,即于五月舍草堂南下,自戎州、渝州,旋寓居云安、夔州矣。是时,公虽在蜀已七载,而居草堂者不过三四岁。又此三四岁之中,经营卜筑,已费其大半。及断手于宝应年,而是秋即在梓阆间,往来梓阆几三载,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者也。及武再镇,留院中半年归浣溪,不逾时即离之而去已。然公虽流离困顿,自成都往梓阆,复往云安、夔州,而并州故乡之感,时刻厪于怀。《遣弟占归检校草堂》则曰“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寄题草堂》则曰“为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稍合过墙”;《怀锦水居止》则曰“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形诸篇什,其倦倦不忘如此。公卜居浣花里,地名百花潭,与草堂寺相近,因名草堂。今寺与堂相近,疑恐非旧址,然《卜居》诗有曰“浣花溪水水西头”。《狂夫》诗有曰“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堂成》诗“背郭堂成荫白茅”,《西郊》诗“时出碧鸡坊,西郊向草堂”,《怀居》诗“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读其诗,吊望其山川里居,而草堂背成都郭,在西郊外,万里桥南,百花潭北,浣花水西,历历如旧。公当日归草堂,时出西郊。自南郭而言之,则草堂在万里桥西,自西郭而言之,则草堂在万里桥南,故互文曰桥西桥南也。明皇使吴道子绘蜀道图,归,索其画,曰无有,尽在臣腹中。及明皇入蜀,而所过山川城邑,无不按图悉肖。今去公千载,陵谷几变迁,而江村白沙之路,竹翠椒丹,橘刺藤梢,虽其一草一木,亦尽态极容,形于楮上。有公诗,即草堂如见。余窃怪杨升庵修《全蜀艺文志》,而于杜诗寥寥止数首。夫以杜之九钻巴火,三蛰楚雷,其太半所作,岂独为瞿塘岷峨生色,乃多抑而不载。黄鲁直在涪州,尽书子美夔州之诗,而刻之于石壁,世有君子,当同是心也。

故友左君湘南,登康熙庚戌科进士,初任龙岩令,后补蜀之威州,故于蜀中形胜古迹,多留意焉。再知陈州,升部郎,见余注杜,嘱之曰:“少陵千载诗宗,注家林立,往往彼此讥弹。子笺此集,恐具目者且四面而环攻之矣。”后衡文东粤,振拔孤寒,高出从前学使。归里时,克捐馀资以佐剞劂之不逮。此书告成,甫寓目而旋逝世。噫!表韵事于先贤,抚遗文而叹息,草堂一记,考据精详,真堪流传艺苑矣。 岁在甲申菊月兆鳌附记。

诸家咏杜

诸家咏杜小序

少陵同时,宗工角立,吐盛唐之雅调,成才士之风流。登塔赋诗,则有慈恩四作;早朝属和,咸推春殿诸章。严、高赠答于西川,韦、郭倡酬于南楚。列存正集,俱见交情。他如散出遗篇,每睹名家逸兴。任华、太白,各著清词;杜牧、昌黎,并占佳句。欧、王起于北宋,扬榷居先;范、陆继自南朝,赓歌未坠。若元明而降,觉风韵依然。或经锦里草堂,衣冠肃拜;或过耒阳荒冢,苹藻荐馨;或讽诵遗文,动词人之感发;或登临胜地,追往迹以留连。凡兹溯流寻源,皆足标新领异。欲征韵事,爰缀馀编。 壬午夏日兆鳌识

鲁郡东石门送杜甫见《太白集》。

此下皆唐人 李 白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尊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沙丘城下寄杜甫同上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太白逸诗此见唐人《本事诗》。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为问因何太瘦生,只为从来作诗苦。

此诗,唐人谓讥其太愁肝肾也。今按李集不载,洪容斋谓是好事者为之耳。李杜文章知己,心相推服,断无此语,且诗词庸俗,一望而知为赝作也。

杂言寄杜拾遗此首见《唐诗纪》。

任 华

杜拾遗,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与君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杜拾遗,知不知,昨日有人诵得数篇黄绢词。吾怪异奇特借问,果然称是杜二之所为。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波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曹刘俯仰惭大敌,沈谢逡巡称小儿。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个。诸人见所作,无不心胆破。郎官丛里作狂歌,丞相阁中尝醉卧。前年皇帝归长安,承恩阔步青云端。积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团栾。英才特达承天眷,公卿无不相钦羡。只缘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却为掾。如今避地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就 一作随提玉壶。半酣起舞捋髭须,乍低乍昂旁若无。古人制礼但为防俗士,岂得为君设之乎?而我不飞不鸣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已曾读却无限书,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如今看之总无益,又不能崎岖傍 一作倚朝市。且尝事耕稼,岂得便徒尔。南阳葛亮为朋友,东山谢安作邻里。闲常把琴弄,闷即提樽起。莺啼二月三月时,花发千山万山里,此时幽旷无人知,火急将书凭驿使,为报杜拾遗。

玩此诗起段,似杜旧友,又似杜乍交。当时少陵诗名,推重海内,此篇颇傲睨放恣,几乎呼大将如小儿矣。考《唐诗纪》中,止载华两首,一寄太白,一寄少陵,何独拣此二大名公作诗相赠耶?又篇中语带俚俗,格调不见高雅,俱属可疑。

调张籍

韩 愈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头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刅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仙宫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题杜子美坟见分类千家注本。

何人凿开混沌壳,二气由来有清浊。孕其清者为圣贤,钟其浊者成愚朴。英豪虽没名犹嘉,不肖虚死如蓬麻。荣华一旦世俗眼,忠孝万古贤人牙。有唐文物盛复全,名书史册俱才贤。中间诗笔谁清新,屈指都无四五人。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伦。笔追清风洗俗耳,心夺造化回阳春。天光晴射洞庭秋,寒玉万顷清光流。我常爱慕如饥渴,不见其面生闲愁。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墓。召朋特地踏烟芜,路入溪村数百步。招手借问骑牛儿,牧童指我祠堂路。入门古屋三四间,草茅缘砌生无数。寒竹珊珊摇晚风,野蔓层层缠庭户。升堂再拜心恻然,心欲虔启不成语。 一堆空土烟芜里,虚使诗人叹悲起。怨声千古寄西风,寒骨一夜沉秋水。当时处处多白酒,牛炙如今家家有。饮酒食炙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子美当日称才贤,聂侯见待诚非喜。洎乎圣意再搜求,奸臣以此欺天子。捉月走入千丈波,忠谏便沉汨罗底。固知天意有所存,三贤所归同一水。过客留诗千百人,佳词绣句虚相美。坟空饫死已传闻,千古丑声竟谁洗。明时好古疾恶人,应以我意知终始。

郑昂曰:尝读李元宾补传,及韩退之《题子美坟》诗,皆谓溺死于涨水,此自《摭遗》所载,疑非二公所作,大抵好事者为之耳。今按:退之去李杜不远,捉月漂水之说,世俗浪传,正当力辟其诬,何反助之狂澜。此诗本集不载,在编诗者固已汰去矣,然其中雋拔之语,又似非后人所托,何耶? 韩诗原集外,后人复搜录遗篇,而尚有逸诗。唐五窦《联珠》,载窦牟为东都判官,陪韩院长、韦河南同寻刘师不遇,分韵赋诗,都官员外郎韩愈得寻字云:“秦客何年驻,仙源此地深。还随蹑凫骑,来访驭云襟。院闭青霞入,松高老鹤寻。犹疑隐形坐,敢起窃桃心。”今韩集皆不载,见洪容斋《随笔》中。或云《题子美坟》诗,亦其散逸人间者。

送客游蜀

张 籍

行尽青山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

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

白居易

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词。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

读杜诗

杜 牧

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

杜甫同谷茅茨咸通十四载作

赵 鸿

工部栖迟后,邻家大半无。青羌迷道路,白社寄杯盂。大雅何人继,全生此地孤。孤云飞鸟什,空勒旧山隅。

栗亭

杜甫栗亭诗,诗人多在口。悠悠二甲子,题纪今何有。

蜀中

郑 谷

夜多无雨晓生尘,草色岚光日日新。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杨雄宅在唯乔木,杜甫台荒绝旧邻。却共海棠花有约,数年留滞不归人。

送沈光集作田光

九陌低迷谁问我,五湖流浪可悲君。著书笑破苏司业,赋咏思齐郑广文。理棹好携三百首,阻风须饮几千分。耒阳江口春山绿,恸哭应寻杜甫坟。

峡山寓止

荆州未解围,小县结茅茨。强对官人笑,偏为野鹤欺。江春铺网阔,市晚鬻蔬迟。子美犹如此,翻然不敢悲。

蜀中赏海棠

浓澹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 杜工部居两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

闻杜鹃

李 洞

万古潇湘波上云,化为流血杜鹃身。长疑啄破青山色,只恐啼穿白日轮,花落玄宗回 一作归蜀道,雨收 一作飞工部宿江津。声声犹得到君耳,不见千秋一 作愁一甑尘。

湘南春日怀古

罗 隐

晴江春暖兰蕙薰,凫鹥苒苒鸥著群。洛阳贾谊自无命,少陵杜甫偏有文。空阔远帆遮落日,苍茫密树 一作高岫碍归云。松醪酒好昭潭静,闲过中流一吊君。

寄南城韦逸人

桂甫诗中韦曲花,至今无赖尚家家。美人晓折露沾袖,公子醉归香满车。万里丹青传不得,二年风雨恨无涯。羡他南涧高眠客,春去春来任物华。

经耒阳杜工部墓

紫菊馨香覆楚醪,奠君江畔雨萧骚。旅魂自是才相累,闲骨何妨冢更高。騄骥丧来轻蹇蹶,芝兰衰后长 《英华》作远蓬蒿。屈原宋玉怜居处,几驾青螭缓郁陶。

耒阳

楚水隐隐浸耒亭,楚南天地两无情。忍教孙武重泉下,不见诗人说用兵。

樟亭驿小樱桃

韦 庄

当年此树正花开,五马仙郎载酒来。李白已亡工部死,何人堪伴玉山颓。

蜀中赠广上人

章孝标

曾持麈尾引金根,万乘前头草五言。疏讲青龙归奈苑,歌抄白雪乞梨园。朝惊云气遮天閤,暮达猿声入剑门。今日西川无子美,诗风又起浣花村。

经杜甫旧宅

雍陶一作殷陶

浣花溪里花多处,为忆先生在蜀时。万古只应留旧宅,千金无复换新诗。沙崩水槛鸥飞尽,树压村桥鸟过迟。山月不知人事变,夜来江上与谁期?

耒阳杜工部祠堂

徐 介

手接汨罗水,天心知所存。故教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消凝伤往事,斜日隐颓垣。

《耒阳县志》:杜公墓祠,在县治北郭外二里,耒江左畔,洞庭观之西。《诗话总龟》云:杜祠,过客多题诗,欧阳文忠独称介此诗。

题耒阳杜公祠见耒阳祠志

裴 说

骚人久不出,安得国风清。拟掘孤坟破,重教大雅生。皇天高莫问,白酒恨难平。悒怏寒江上,谁人知此情。

欧公《诗话》:裴说、裴谐,俱有诗名,说官至补阙,谐终于桂岭假官宰。说题杜坟云:“拟掘孤坟破,重教大雅生。”谐曰:“名终埋不得,骨且朽何妨。”景事同而语意别。又刘讷言《谐噱谈录》,赓凝览说诗三四句,答曰:“说岂劫墓贼耶?”

耒阳杜公祠

孟宾于

南游何感恩,更甚叶缤纷。一夜耒江雨,百年工部文。青山当日见,白酒至今闻。惟有为诗者,经过时吊君。

《诗话总龟》载僧绍员诗云:“百年失志古来有,牛肉因伤是也无。”又载耒阳宰诗云:“诗名天宝大,骨葬耒阳空。”此皆言聂令空堆土也。

喜诗句类杜

此下皆宋人 王禹偁

前赋《村居杂兴》二首,间半岁不复省视。长男嘉祐读《杜工部集》,见语意颇有类杜者,咨于余,且意余窃之也。余喜而作诗,聊以自负。

命屈由来道日新,诗家权柄敌陶钧。任无功业调金鼎,且有篇章到古人。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从今莫厌闲居职,主管风骚胜要津。 元之自注:向谪居时,多取白公诗时时玩之。

送冯学士入蜀

锦川宜共少年期,四十风情去未迟。蚕市夜歌欹枕处,峨嵋春雪倚楼时。休夸上直吟红药,多羡乘轺听子规。莫学当初杜工部,因循不赋海棠诗。

欹枕、倚楼、红药、子规,皆杜诗所用者。前诗以古对金,此诗以子对红,皆假对法。杜诗“云薄翠微寺,天青皇子陂”,“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少陵先有此法矣。

读杜子美集

孙 何孙仅之兄

世系留唐史,丘封寄耒山。高名落身后,遗集出人间。逸气应天与,淳风自我还。锋铓堪定霸,徽墨可绳奸。进退军三令,回旋马六闲。楚词休独步,周雅合重删。李白从先达,王维亦厚颜。庖刀尽馀刅,羿彀肯虚弯。圣域分中上,天枢夺要关。逍遥登禁闼,偃蹇下尘寰。丽思苏幽蛰,神功凿险艰。语成新体句,才折好官班。谁氏传轩冕,何人得佩环。朱弦本疏越,黄鸟浪县蛮。元白词华窄,钱郎景象悭。蜀峰愁杳杳,湘水悢潺潺。子欲探骊颔,吾思撷虎斑。毛锥应颖脱,燕石竟疏顽。已袭兰兼菊,无嫌蒯与菅。二南如有得,高躅愿追攀。

题杜子美书室

赵 抃

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几逃兵火羁危极,欲厚民生意思深。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 三四,语意拙滞,乃宋诗习气。

过公安杜有《移居公安》题。

刘郎浦上公安渡,我过高吟老杜诗。烟浪几重江几曲,算应风物似当时。 公自注:子美尝有《发刘郎浦》,《离公安渡》诗。

子美画像

欧阳修

风雅久寂寞,吾思见其人。杜君诗之豪,来者孰比伦。生焉一身穷,死也万世珍。言苟可垂后,士无着贱贫。

读李白集

开元无事 一作太平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太白之精下人间,李白高歌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落笔生云烟。千奇万险不可攀,却视蜀道犹平川。宫娃扶来自已醉,醉里诗成醒不记,忽然 一作来乘兴登名山,龙咆虎啸松风寒。山头婆娑弄明月,九域尘土 一作下看尘世悲人寰。吹笙饮酒紫阳家,紫阳真人驾云车。高山流水空流花,飘然已去凌青霞。下看 一作堪笑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

刘贡父谓:欧公不甚喜杜诗,独称韩吏部绝伦。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然叶石林《诗话》载欧公子棐云:“先公平日,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令人莫能为,唯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唯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唯吾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以乌丝栏绢一轴,求毗陵张正素处士书之。”据此则欧公推服子美,固在太白之上矣。

李东阳《麓堂诗话》云:欧阳永叔深于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较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藩篱之间耳。

子美画像

王安石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荆公深知杜,酷爱杜,而又善言杜,此篇于少陵人品心术,学问才情,独能中其窾会。后世颂杜者,无以复加矣。

次韵张安道读杜诗

苏 轼

大雅初微缺,流风困暴豪。张为词客赋,变作楚臣骚。展转更崩坏,纷纶阅俊髦。地偏蕃怪产,源失乱狂涛。粉黛迷真色,鱼虾易豢牢。谁知杜陵杰,名与谪仙高。扫地收千轨,争标看两艘。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鼇,艰危思李牧,述作谢王褒。失意各千里,哀鸣闻九皋。骑鲸遁沧海,捋虎得绨袍。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迂疏无事业,醉饱死游遨。简牍仪刑在,儿童篆刻劳。今谁主文字,公合抱旌旄。开卷遥相忆,知音两不遭。般斤思郢质,鲲化陋鲦濠。恨我无佳句,时蒙致白醪。殷勤理黄菊,未遣没蓬蒿。

次孔毅夫集古人诗见赠

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划如泰华当我前,跛羊欲上惊崷崪。名章俊语纷交衡,无人巧会当时情。前生子美君即是,信手拈得俱天成。

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

拾遗被酒行歌处,野梅官柳西郊路。闻道华阳版籍中,至今尚有城南杜。我欲归寻万里桥,水花风叶暮萧萧。芋魁径尺谁能尽,桤木三年已足烧。百岁风狂定何有,羡君今作峨嵋叟。纵未家生执戟郎,也应世出埋轮守。莫欺老病未归身,玉局他年第几人。

此诗,既用成都故事,又参入少陵诗词,逼真杜诗嫡派。其开首四句,直作草堂题咏可也。

李太白赞

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得矧肯求。东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涴吾足矧敢嗔,作诗一笑君应闻。 《禁脔诗语》云:一韵七句方换韵,又是平声,其法不得用双杀。

题杜子美浣花醉图

黄庭坚

拾遗流落锦官城,故人作尹眼为青。碧鸡坊西结茅屋,百花潭水濯冠缨。故衣未补新衣绽,空蟠胸中书万卷。探道欲度羲黄前,论诗未觉《国风》远。干戈峥嵘暗寓县,杜陵韦曲无鸡犬。老妻稚子且眼前,弟妹漂零不相见。此公乐易真可人,园翁溪友肯卜邻。邻家有酒邀皆去,得意鱼鸟来相亲。浣花酒船散车骑,野墙无主看桃李。宗文守家宗武扶,落日蹇驴驮醉起。愿闻解冠脱兜鍪,老儒不用千户侯。中原未得平安报,醉里眉攒万国愁。生绡铺墙粉墨落,平生忠义今寂寞。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常使诗人拜画图,煎胶续弦千古无。

题老杜集

孔平仲

《七月》《鸱鸮》乃至此,语言闳大复瑰奇。直侔造物并包体,不作诸家细碎诗。吏部徒能叹光焰,翰林何敢望藩篱。读罢还看有馀味,令人心服是吾师。

读杜子美诗

韩 维

寒灯熠熠宵漏长,颠倒图史形劳伤。取观杜诗尽累纸,坐觉神气来洋洋。高言大义经比重,往往变化安能常。壮哉起我不暇寐,满座叹息喧中堂。唐之诗人以百数,罗列众制何煌煌。太阳垂光烛万物,星宿安得舒其芒。读之踊跃精胆张,径欲追蹑忘愚狂。徘徊揽笔不得下,元气混浩神无方。

读子美集

张伯玉

寂寞风骚主,先生第一材。诗魂躔斗壁,笔力撼蓬莱。运动天枢朽,奔腾地轴摧。万蛟盘险句,千马夹雄才。势走岷峨尽,辞含混沌来。剖山无鹊石,倾厩尽龙媒。荐擢夸三赋,瓢零放一杯。艰难行蜀道,感激上燕台。日月兵前没,江湖笑里开。独吟千载后,肝胆洗尘埃。

观子美画像

杨 蟠

文光万丈照词林,独步才难一代钦。尘土未论今日貌,篇章空忆旧时心。寂寥冠剑无由作,零落丹青岂复吟。师法望公千载后,仰风三叹感知音。

草堂

宋 京

君不见少陵草堂背西郭,浣花溪水流堂脚。竹寒沙白自凄凉,莫问四松霜草薄。入门好在鸟皮儿,公去不归换邻里。西岭千秋雪未消,舍北泥融飞燕子。只今桤木平桥路,笼竹和烟杂江雾。野僧作屋号草堂,不是柴门旧时处。诗坛今古谁能将,艳艳文章光万丈。安得英才擅品量,当使公居摩诘上。

晚泛浣花遂宿草堂

喻汝砺

扣桡泛澄虚,濯流睇幽芳。晚霙衬奇树,夕霏媚疏篁。归鸟亦暂闲,夜魄动初凉。忽焉众星微,天高月舒光。昔也杜陵子,澹然此茅堂。客至酒自斟,句得意已忘。云何常念饥,零落在道旁。古来技入神,一饭岂所望。吾辈天所穷,慨歌泪沾裳。

草堂诗四首

灿灿诗翁锦里西,只缘诗好合穷栖。竹铺冷色云连寺,柳漾轻丝鸟过溪。凝怨不禁关树暗,驻情应恨蜀山低。离人苦怕春归尽,可忍红英半着泥。

闲把烟光次第陈,岷峨风物见精神。翻成锦绣千般样,供与江山几度春。深屋长河兀老大,峨嵋曼绿却逡巡。从公乞取无边手,免作诗中半个人。

竹外清疏浸碧溪,溪边竹澹烟雨霏。间看雪岭题诗罢,醉向西郊信马归。霄汉直愁双阙迥,梦魂长着五陵飞。故园秀木又春色,只恐归去池台非。

锦官城西春草芳,杜陵客子忧思长。浴晴晚树淡浮渌,卧水幽花深度香。交情悯悯言燕阻,旧国迤迤云山苍。白苹洲渚落日晚,明边正衔归雁行。

同杨元澈游杜子美草堂

邵 博

万里桥西路,幽居今尚存。共来披草径,远去问江村。冉冉花扶屋,萧萧竹映门。斯人隔今古,此意与谁论。

和贾相公览杜工部北征篇

宋 祁

唐家六叶太平罢,宫艳醉骨恬无忧。孽虏垢天翠华出,模糊战血腥九州。乾疮坤痍四海破,白日杀气寒飕飗。少陵背贼走行在,采梠拾橡填饥喉。眼前乱离不忍见,作诗感慨陈大猷。北征之篇辞最切,读者心陨如摇辀。莫肯念乱《小雅》怨,自然流涕袁安愁。才高位下言不入,愤气郁屈蟠长虬。今日奔亡匪天作,向来颠倒皆庙谋。忠骸佞骨相撑拄,一燎同烬悲崐丘。相君览古慨前事,追美子美真诗流。前王不见后王见,愿以此语诒千秋。

杜子美

李 纲

杜陵老布衣,饥走半天下。作诗千万篇,一一干教化。是时唐室卑,四海事戎马。爱君忧国心,愤发几悲咤。孤忠无与施,但以佳句简写,《风》《骚》列屈宋,丽则凌鲍谢。笔端笼万物,天地入陶冶。岂徒号诗史,诚足继风雅。呜呼诗人师,万世谁为亚。

南宋有忠定相才可当邺侯,而韩岳将略可方李郭,不能用之以平河北,诗悲少陵,实自伤也。忠定公葬会稽之范阳,明季越绅董念儒卜兆侵穴,形家见公击以金简,呕血立毙。忠贤名墓,不可无传,愿修志者亟表彰之。

杜工部祠此亦宋人诗。

阙 名

瞻拜荒祠下,萍踪此尚留。心存唐社稷,诗续鲁《春秋》。竹屋斜通径,花溪远抱楼。江山真占绝,千古独风流。

与客游沧浪亭分韵得一字

杨 甲

雾回林苍黄,涨落水寒碧。西郊好风景,晓霁千里色。相从二三子,扫洒溪上石。主人亦爱客,沽酒炊玉粒。年荒酒味薄,相劝取吻湿。同光与共景,弄此竹间日。沄沄忧端来,落落险语出。穽机谁复设,骩骳各自适。跳波醉中舞,野唱寒外急。牛羊归匆匆,凫雁来一一。觞行岂不好,酒尽归亦得。颓然寄天放,未爱世褊迫。永怀堂中翁,回首千岁迹。岂无独往愿,冉冉饥冻逼。霜空洞庭野,天阔云梦泽。欲穷扶桑枝,尚挂沧海席。何当从今去,一夜生羽翼。

过子美草堂

马 俏

栖迟九月锦水行,独过草堂西出城。村树苒苒秋照白,水花漪漪江水明。溪边三重结茅屋,松萝翳疏晚雨晴。往来沽酒且有客,胡为奔走不自停?四海纷然霾 多,我忧岂但白马盟。藜藿未足饱我腹,况又一顷供耘耕。只今骑驴走江浒,终日飘飘浪如许。可看颜色太癯生,忧愁尽入篇章苦。信眉一笑古复作,却似韩宣适东鲁。此生荡漾胡能留,两脚风尘奚所休?此道沧浪付一沤,唤之千古与尔谋,吾亦往矣作《春秋》。

宋有《成都文类》,乃庆元二年四川按抚使建安袁说友所编。今录其佳者,如宋京、喻汝砺、邵博、杨甲、马俌五人,皆出《文类》中。

嘉陵江过合州汉初县下

范成大

井径东川县,山河古合州。盘根拏断岸,急雨沸中流。关下嘉陵水,沙头杜老舟。江花应好在,无计会江楼。

咏杜

陆 游

古诗三百篇,删取财十一。每读先再拜,若听清庙瑟。诗降为楚骚,犹足中六律。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此风近复炽,隙穴始难窒。淫哇解移人,往往丧妙质。苦言告学者,切勿为所怵。杭川必至海,为道当择术。

读李杜诗出《剑南集》

濯锦沧浪客,青莲澹落人。才名塞天地,身世老风尘。士固难推挽,人谁不贱贫。明窗数编在,长与物华新。

野饭诗

可怜城南杜,零落依涧曲。面馀作诗瘦,趋拜尚不俗。

放翁自注:杜氏自谱以为子美下峡,留一子守浣花旧业,其后避成都乱,徙眉州大垭,或徙大蓬云。鳌按:杜公去成都,正当崔旰之乱,焉得抛留一子。公之子见于诗中者,止宗文、宗武,不闻更有别子。此事尚属可疑。

秋兴

功名不垂世,富贵但堪伤。底事杜陵老,时时矜省郎。

读杜诗

城南杜五少不羁,意轻造物呼作儿。一门酣法到子孙,熟视严武名挺之。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

明人谢杰作《少陵纪》云:公祖审言善诗,与苏味道、李峤、崔融齐名,时称文章四友。公诗盖衣钵于其祖,而益大之。审言尝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羲之北面。与再从兄易简,并以狂名。公之自号曰狂夫,亦有所本。

题少陵画图像

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馀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枕,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仗内斗鸡催赐锦。

读杜

千载诗亡不复删,少陵谈笑即追还。尝憎晚辈言诗史,《清庙》《生民》伯仲间。

游龙兴寺吊少陵寓居诗

中原草草失承平,戍火边尘到两京。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自注:寺门外江声甚壮。

怀旧

翠崖红栈郁参差,小益初程景最奇。谁向毫端收拾得,李将军画少陵诗。

书事

关中父老望王师,想见壶浆满路时。寥寂西溪衰草里,断碑犹有少陵诗。 华州西溪郡,老杜所谓郑县亭子者。

示子聿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数仞李杜墙,常恨少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市郐。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今欲学诗,根源在诗外。 原注:晋人谓戏为狡狯,今闽语尚尔。

长孺共读杜诗

杨万里

病身兀兀脑岑岑,偶得儿曹文字林。一卷杜诗揉欲烂,两人齐读味初深。斫肝枉却期千载,漏眼谁曾更再寻。笔底奸雄死犹毒,莫将饶舌泄渠心。

再和云龙歌留陆务观西湖小集

老夫不愿万户侯,但愿与君酒船万斛同拍浮。老夫不怯故将军,但怯与君笔阵千里相追奔。少陵浣花旧时屋,太白青山何处坟?二仙死可埋丘阜?二仙生可着韦布。名挂广寒宫里树,非烟非云亦非雾,长使玉皇掉头诵渠句。诗府谁得玉 开,诗坛谁授黄钺来?留君不住君急回,不道西出阳关无此杯。西山金盆尽渠颓,斯游明日方怀哉。

跋陆务观剑南诗稿

今代诗人后陆云,天将诗本借诗人。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鬼啸狨啼巴峡雨,花红玉白剑南春。锦囊繙罢清风起,吹仄西窗月半轮。 又云:只哦少陵七字诗,但得长年饱吃饭。

读杜诗

文天祥

平生踪迹只奔波,偏是文章被折磨。耳想杜鹃心事苦,眼看湖马泪痕多。千年夔峡有诗在,一夜耒江如酒何。黄土一丘随处是,故乡归骨任蹉跎。

题陆放翁诗卷后

许月卿

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轻裘骏马成都花,冰瓯雪碗建溪茶。承平麾节半海宇,归来镜曲盟鸥沙。

杜甫坟

徐 照

耒阳知县非知己,救厄无踪岂忍闻。若更声名可埋没,行人定不吊空坟。

《温公诗话》:杜甫终于来阳,藁葬之。至元和中,其孙始改葬于巩县,元微之为志。而郑刑部文宝谪官衡州,有《经耒阳子美墓》诗,岂但为志而不克迁,或已迁而坟冢尚存耶?

杜甫祠

戴复古

呜呼杜少陵,醉卧春江涨。文章万丈光,不随枯骨葬。平生稷契心,致君尧舜上。时兮弗我与,屹然抱微尚。干戈奔走踪,道路饥寒状。草中辩君臣,笔端诛将相。高吟比兴体,力救风雅丧。如史数十篇,才气一何壮。到今五百年,知公尚无恙。麒麟守高阡,貂蝉入画像。一死不几时,声迹两尘莽。何如耒阳江头三尺荒草坟,名如日月光天壤。

答杜子野主簿

杜陵之后有孙子,自守诗家法度严。秀骨可仙官况簿,高情追古俗人嫌。起看星斗夜推枕,为爱江山寒卷帘。饱吃梅花吟更好,锦囊虽富不伤廉。

论诗七绝杜有《戏为六绝》,论齐梁初唐人诗。

文章随世作低昂,变尽《风》《骚》到晚唐。举世吟哦推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

飘零忧国杜陵老,感寓伤时陈子昂。近日不闻秋鹤唳,乱蝉无数噪斜阳。

作诗不与作文比,以韵成章怕韵虚。押得韵来如砥柱,动移不得见工夫。

古今胸次浩江河,才比诸公十倍过。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

曾向吟边问古人,诗家气象贵雄浑。雕锼太过伤于巧,朴拙唯宜怕近村。

陶写性情为我事,留连光景等儿嬉。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

草就篇章只等闲,作诗容易改诗难。玉经雕琢方成器,句要丰腴字要安。

论唐宋诗体

戴 昺

安用雕锼呕肺肠,辞能达意即文章。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辩宋唐。人道凤筩谐律吕,谁知牛铎有宫商。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万丈长。

谒杜工部祠文

王十朋

《风》《雅》《颂》息,嗣之者谁?后代《风》《骚》,先生主之。读书万卷,盖欲有为。明光三赋,烜赫一时。致君尧舜,卒不克施。此志萧条,乃昌其诗。天欲其鸣,穷之使悲。复生太白,如埙应箎。流落剑南,厥声益驰。暮年制作,莫多于夔。诗史有堂,遗像有祠。光焰照人,膏馥满碑。歌《蜀道难》,诵《杜鹃词》。忠不忘君,先生是思。

此乃有韵之文,四字成句,类于古诗者,故亦附咏杜之中。

东屯绝句

少陵别业古东屯,一饭遗忠畎亩存。我辈月叨官九斗,须知粒粒是君恩。

原注云:《舆地纪胜》:东屯稻米,为蜀第一,郡给各官俸廪,以高下为差,帅曹月得九斗。

东屯行东屯有青苗坡。

白 巽

雨足稻畦春水满,插秧未半青短短。马尘追逐下关头,北望东屯转三坂。一川洗尽峡中想,远浦疏林分气象。沟塍漫漫堰源低,滩濑泠泠石矶响。中田筑场亦有庐,翚飞夏屋何渠渠。李氏之子今地主,少陵祠堂疑故居。

陆务观《高斋记》云:少陵有瀼西高斋、东屯高斋。东屯李氏居,已数世,上距少陵才二易主,大历初故券犹在。

论诗三十首之三。

此下皆元人 元好问

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 事见元稹《子美墓志》。

笔底银河落九天,何曾憔悴万山前。世间东抹西涂手,枉著书生待鲁连。

古雅谁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

杜甫故里

李俊民

不知故隐几时离,天宝年间处处诗。过客不须寻世谱,万山山下看沉碑。 杜诗:“吾家碑不眛,王氏井依然。”注:杜预沉碑岘山之下。

老杜醉归图二首

寻常行处酒债,每日江头醉归。薄暮斜风细雨,长安一片花飞。

百钱街头酒价,蹇驴醉里风光。莫傍郑公门去,恐犹恨在登床。

桐江集杂书

方 回

窃尝评少陵,使生太宗时。岂独魏郑公,论谏垂至兹。天宝得一官,主昏事已危。脱命走在所,穷老拜拾遗。卒坐鲠直去,漂落西南垂。处处苦战斗,言言悲乱离。其间至痛者,莫若《八哀诗》。我无此笔力,怀抱颇似之。

人言太白豪,其诗丽以富。乐府信皆尔,一扫齐梁腐。馀编细读之,要自有朴处。最于赠答篇,肺腑露情素。何至昌谷生,一一雕丽句。亦焉用玉溪,纂组失天趣。沈宋非不工,子昂独高步。画肉不画骨,乃以帝闲故。

六经天日月,诸子如四时。史自班以上,语奇文亦奇。踵武蔚宗辈,语有文无之。小宋刊《新唐》,不悟宵寐规。以艺传李杜,待之无乃卑。他人有遗集,一览不再窥。惟此与韩柳,咀嚼无厌期。侪彼枫落生,吾欲镌此疵。

道自汉魏降,裂为文与诗。诗工文或拙,文高诗或卑。香瓯假山序,不妨自一奇。鲥橘多骨核,乃至肆诋訾。恭惟陈无己,此事独兼之。五七掩杜集,千百臻秦碑。四海紫阳翁,归吴岂其私。所以此虚叟,取为晚节师。

奕山值寇读杜诗有感

尹廷高

杜曲衣冠尽,群凶转陆梁。疏林巢燕雀,空谷斗豺狼。衣湿彭衙雨,砧敲楚岸霜。年荒难自给,拾橡当糇粮。

题杜陵浣花图

赵孟頫

春色醺人苦不禁,蹇驴驮醉晚骎骎。江花江草诗千首,老尽平生用世心。

送杜伯玉四川行省都事

浣花溪上草堂存,会见能诗几代孙。橘刺藤梢隠绿竹,椒浆桂酒荐芳荪。日长画省文书静,春近岷江雪浪奔。我向东吴君向蜀,别离从古解销魂。

九日

张养浩

一行作吏废欢游,九日登临拟尽酬。诗有少陵难著语,菊无元亮不成秋。云山自笑头将鹤,人海谁知我亦鸥。幸遇佳辰莫辞醉,浮云今古剧悠悠。

怀故园

虞 集

闻道故园生瑞竹,令人归兴满江干。扁舟不畏瞿塘险,匹马谁云蜀道难。杜甫溪头花匼匝,孔明庙里柏阑珊。新堂题作归欤字,定得临江把钓竿。

王庶山水

蜀人偏爱蜀江山,图画苍茫咫尺间。驷马桥边车盖合,百花潭上钓舟闲。亦知杜甫贫能赋,应叹扬雄老不还。花重锦官难得见,杜鹃啼处雨斑斑。

石田集杂咏

马祖常

不作还乡梦,因吟李杜诗。平生无饱饭,抵死只忧时。事实兼唐史,风流接楚词。山川旧游处,千载有馀悲。

诗品五则《诗品》本司空图所作,范氏引此以证李杜。

范 椁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此论雄浑,以杜少陵当之。

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此论沉著,亦以少陵当之。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佇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此论高古,亦以少陵当之。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 此论劲健,亦以少陵当之。

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强。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看六鼇,濯足扶桑。 此论豪放,以李太白当之。

杜工部祠

宋 旡

老病思明主,乾坤入苦吟。秋风茅屋句,春日杜鹃心。诗史孤忠在,文星万古沉。只应忆李白,到海去相寻。

据四明杨德周所考,杜公祠堂凡有数处。夫唐代诗人,何啻千辈,独少陵忠义之气,足以感发人心。故足迹所经之地,千年祠宇,今古留传,此诗人之另辟乾坤者。自成都、夔州、耒阳外,又存四祠,并记于后。 《方舆胜览》云:工部有祠在江原县,邑宰赵抃建,昔杜公依高适寓此。 鄜州学,孔庙戟门,祀子美。禄山之乱,子美避兵三川。肃宗立,复自鄜州奔行在,故有是祠。 又杜甫祠,在成县治仪门左。唐天宝末,关辅饥乱,甫以华州司功,弃官之秦州,寓居同谷,躬负薪,拾橡栗以自给,有《同谷七歌》。 思贤楼,在剑阁水门上,画张孟阳、李太白、杜子美、柳子厚像。 剑州《文焰堂记》曰:剑门题诗,以太白、子美为重,世未有并祀之者。会从李参预壁所得所赐阜陵御书《蜀道难》,又从李长史得赵忠定汝愚大书《剑门》诗,因建祠刻二诗。诗侧榜其堂曰文焰,取韩退之诗语也。

读杜拾遗老瓦盆戏作

洪希文

此翁坦率性,长享甕头春。觞客终颓玉,倾人懒注银。干戈尘世泪,风月草堂身。赖尔有苏郑,情亲不厌贫。 杜诗: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杜诗有面米春、松醪春,白香山《杭州》诗“青旗沽酒趁梨花”,则杭俗有梨花春旧矣,可补杜注所未及。

题杜甫麻鞵见天子图

钱惟善

四郊多垒未还乡,又别潼关谒凤翔。九庙君臣同避难,十年弟妹各殊方。中兴百战洗兵甲,万里一身愁虎狼。寂寞当时穷独叟,按图怀古恨茫茫。

九日感怀至正戊戌

叶 颙

悠悠江影雁南飞,黄菊飘香蜨满枝。斜日西风彭泽酒,殊方异国杜陵诗。烟峦惨淡山林暮,霜叶萧疏草木悲。醉后不思时节异,半欹乌帽任风吹。

杜少陵春游曲

郑允端

何处寻芳策蹇驴,典衣买酒出城西。玄都观里桃千树,黄四娘家花满溪。 正淑乃郑清之五世孙女,有《病中吟》云:“伏枕南窗下,徒吟老杜诗。”此闺秀之学杜者。

玉山草堂借杜集诗题为顾仲瑛作也。

杨维桢

爱汝玉山草堂好,草堂最好是西枝。浣花杜陵锦官里,载酒山简高阳池。花间语燕春常在,竹里清樽晚更移。无奈道人狂太甚,时看红袖写乌丝。

夜闻谢太史读李杜诗此

下皆明人 高 启

前歌《蜀道难》,后歌《逼仄行》。商声激烈出破屋,林鸟夜起邻人惊。我愁寂寞正欲眠,听此起坐心茫然。高歌隔舍与相和,双泪迸落青灯前。李供奉,杜拾遗,当时流落俱堪悲。严公欲杀力士怒,白首江海长忧饥。二公高才且如此,君今谓我将何为。

祭杜子美文洪武癸酉年作。

朱 椿蜀献王

先生距今之世数百馀年,而成都草堂之名,至今日而犹传。予尝纵观乎万里桥之西,浣花溪之边,寻草堂之故址,黯衰草兮寒烟,是以不能无所感也。于是命工构堂,辟地一廛,扁旧名于其上,庶几过者仰慕乎先贤。然人之所传者,先生之遗编也。而予之所羡者,盖以先生一饭之顷,而忠君爱国之惓惓,虽其出巫峡,下湘川,固不恋恋于此,而先生之精神,犹水之在地,无所往而不在焉。爰矢词于翰墨,写予心之悁悁。临风酾酒,尚其来旃。

《蜀记》:梵安寺,乃杜甫旧宅,在浣花溪,去城十里。大历中,节度使崔宁妻任氏亦居之,后舍为寺,都人为之立庙于其中。每岁四月十九,凡三日,众遨游于兹。 宋元祐庚午间,丞相吕大防镇成都,作草堂于先生之旧址。明初,蜀王分藩于此,复为构堂致祭。贤王韵事,可为后世法矣。

秦州

王 袆

水积从天降,山连与蜀通。遗碑李广宅,废寺隗嚣宫。度陇迟回际,游秦感慨中。长怜少陵老,曾此叹途穷。

论诗

方孝孺

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又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辞。

太白诗言“《大雅》久不作,王风委蔓草”,少陵诗言“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知二公皆得力于《风》《雅》者。此诗云李杜宗谁,而继之以能探《风》《雅》,此极推崇二公语,非谓其不及古人也。

题耒阳祠堂

解 缙

蔡伦池上雾如纸,杜老祠前秋日黄。为问靴洲江上水,流船三日到衡阳。

钱谦益曰:据此,则杜陵之殁,不特以牛肉白酒,并罹汨罗之酷矣。然则元志所谓旅殡岳阳者何丧?而四十年后嗣业所葬者,又何柩耶?大抵贤者所在,人各引以为重,不妨耒阳自葬子美之遗靴,亦不足置辩也。

颐庵祭酒寄读杜诗一章奉和

黄润玉

先生观杜诗,洞晓其中趣。顾兹藜藿肠,焉识菽粟味?乾坤初未交,风云本难际。自匪假声诗,乌能吐忠义。高歌动千言,曲庇非一类。区区稷契心,绰绰廊庙器。胡为月下乌,却绕风前树。鱼龙方混争,鸿雁若相避。虽致杜鹃词,曷驱野狐媚。间关蜀道行,凄恻巫峡泪。累然丧家厖,困若伏枥骥。康衢本平夷,《大雅》惜颠坠。斯文既云亡,吾道安所寄。浩浩三百篇,寥寥千万世。惟公得其传,作者奚足继?公诗天宝间,落日山横翠。

白沙论诗

陈献章

子美诗之圣,尧夫更别传。后来操翰者,二妙少能全。

康节先生,天挺人豪,包造化于胸中,拓古今于眼际。其《击壤集》一编,浩气雄思,真足一空前后。然就诗格而论,还是宋人一派,终与唐风分道而驰。

题杜拾遗像

谢应芳

国破家何在,穷途更莫年。七歌同谷里,再拜杜鹃前。湖羯长安满,骑驴短褐穿。画图憔悴色,犹足见忧天。

泛舟浣花东阜

杨 慎

风檐水槛含清晖,月闰夏五暑气微。山中薜荔幽人带,池上芰荷游子衣。双鱼六马惯识曲,青蛉白鸥皆忘机。扬雄玄阁不寂寞,杜甫草堂天下稀。

百花潭送人之楚杜诗:百花潭北即沧浪。

沧浪潭水照潭花,无赖家家恼杜家。不数潘安河内县,堪留卫玠洛阳车。晴烟翡翠兰苕湿,凉雨鸳鸯荇藻斜。五两行穿巴峡树,百壶先泛楚江槎。

习池

温 新

昔闻少陵咏,今过习家池。下马穿幽径,新杨满地垂。青荷元自荩,碧水暗通溪。漫有山翁兴,何由醉似泥。

三四似对非对,因首联对起,故次联参差,谓之偷春格。杜集中亦有之。

出剑门

杨兴宗

呕哑鸣舻下长川,万叠青峰只眼前。山鹧啄残红杏粉,杜鹃啼破绿杨烟。梦回蜀栈云千片,醉枕巴江月一船。物色谁分杜陵老,《风》《骚》牢落剑南天。

杜员外述贬

王世贞

昔我游山东,高李相先后。豪鹰搏青冥,所击无不取。斫句必老苍,骊珠恋吾手。西入咸阳城。落魄鲜所偶?驼锦青貂裘,半为酒家有。时来异援出,三赋天子售。泚笔中书堂,公卿尽回首。虮蝨脱洗沐,毛羽出抖擞。清华文昌步,磊落国士耦。欃枪亘北极,荧惑趋南斗。哥舒小竖子,弃我潼关守。万乘儵蒙尘,群公但奔走。呜呼上帝仁,苍茫意愈厚。马嵬剪阴孽,朔方建阳纽。桓桓汉阴公,玉玺主亲受。制曰相国琯,汝往馘群丑。戎车实闲饬,骄将违指授。遂令陈涛士,义血漂杵臼。天威震莫测,左右奋申救。甫也一小臣,上书戒求旧。孤忠报社稷,馀分推朋友。幸免左伯诛,仍宽马迁咎。优游上州佐,零落一野叟。雪压履下趾,风欺衣前肘。饥寒自切骨,虚名在人口。穷途往念至,迟暮新恩负。千载与百年,茫茫付杯酒。

和前题

盛时泰

自予来巴州,得继昔贤后。游览锦官城,功名奚所取?溪边一草堂,缚茅自吾手。宾朋虽众多,性情无所偶。醉来赋新诗,豪荡不复有。建安与西京,肯为人轻售。骑驴自暮归,秋风甘白首。面目虽已黎,精神日抖擞。丈夫抱经济,进则夔龙耦。思以拯苍生,勋庸高北斗。肯为升斗粟,易我平生守。朝夕贵人前,奴颜效奔走。皇天有深仁,慈贬意诚厚。昨游孔明祠,眼见柏纹纽。扶汉岂不劳,三分帝所受。下视曹与孙,心术一何丑。觊觎窃神器,不出汉廷授。一时忠义人,粉身向虀臼。譬彼大厦颠,一木焉能救。我今濩落来,所赖惟亲旧。君王恩未酬,交结得朋友。于以栖馀龄,没齿亦何咎。所存喘息在,居然共田叟。饥寒良切身,履穿还露肘。在处与冷汁,聊以充吾口。意气干云霄,自知未为负。岂为活斯须,所贪在杯酒。

钱氏《明诗选》云:盛仲交,以陪贡试吴下,携所著《两都赋》,谒王元美于小祇园。王赠以诗曰:“遂令陆平原,不敢赋三都。”又和元美《拟古》七十章,三日而毕,元美殊气夺。此篇即七十首之一也。

游杜工部草堂

陈文烛

驱车出郭外,来泛浣花溪。青郊缘江路,乃在城都西。孤舟系水槛,上有杜甫祠。振衣一下拜,思君曾乱离。兵戈正满眼,卜居聊茅茨。严武怜才者,而有草堂赀。故人况高适,细酌哦新诗。苍松带幽色,寒林半成桤。忠贞贯草木,不减初移时。数椽未零落,千载谁心期。禁愁取蜀酒,临风不自持。信美非乡国,万里同牵思。

浣花溪纳凉

朱夏多炎暑,束带发长叹。偶坐浣溪水,溪水生馀寒。况有阴江竹,清风吹羽翰。杜陵亦苦热,高咏江之干。澄江如石镜,白云如雪山。雪山层冰好,不及使君滩。倚槛一舒啸,归路斜阳残。

同李修撰高大行饮浣花草堂

金闺彦客到沙头,老杜高名日月浮。扫迳百花香自好,题桥万里景偏幽。太平关塞无戎马,水槛城中有白鸥。却忆咏歌曾涕泪,何如陶谢共登楼。

周公瑕为予书浣花草亭碑寄谢

浣花溪头数竿竹,溪上诛茅数椽屋。故人为我题丰碑,故人草圣真堪读。平生飘零忆杜甫,感慨论文仍吊古。百花吹散溪水红,参天独树经风雨。鸟鸣高枝月满地,似共山灵爱碑字。徘徊若问草堂赀,可嗔当年王录事。

梦杜少陵作

王嗣奭

青莲号诗仙,我翁号诗圣。仙如出世人,轩然远泥泞。在世而出世,圣也斯最盛。诗祖三百篇,我翁嫡孙子。诗豪立如林,双鞬视翁指。嗟予伦壤虫,何缘梦见翁。草堂留古色,檐花落轻红。典衣易斗酒,雄谈凌霄虹。觉来謦欬在,山寺鸣晨钟。起床讶馀辉,初旭破昏蒙。翁今在何所,脉脉精灵通。贱质若顽石,未谂堪磨砻。

浣花草堂二首

益都胜地浣花溪,水竹沙村好杖藜。筑舍累年差得穏,会心多景不胜题。身羁夔梓神空到,舟下荆衡意转迷。今日草堂长作主,达人应悟死生齐。

其二

诗圣神交盖有年,到来追想一凄然。浮云转盻失苍狗,古帝游魂空杜鹃。背郭堂成辞郭去,惊人句好任人传。黄精未必生毛羽,名不刊时骨是仙。

忆昔 余尝梦访少陵于浣花草堂,典衣沽酒,对酌谈诗,可三十年往矣。临老入蜀,实兹梦是践,而草堂在成都,距涪千里,以赴勘始至,数也奚尤。噫!神交诗圣,获登草堂,拜瞻遗傲,虽罹轗轲,未为非幸也。

忆昔攻诗梦少陵,草堂疏豁罥寒藤。典衣沽酒欢相引,短述长吟愧未能。居在市廛仍半虎,止非樊棘转多蝇。白头入蜀因公误,公困穷愁我亦应。

杜臆脱稿覆阅漫题

佳句死耽怜性僻,晚看律细倍情真。剑门巫峡经行地,到处伤心忧国人。论事迂疏唐史陋, 《新唐书》论公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逢时轗轲皇天仁。学诗闻道企游夏,炼世得仙轻惠询。蒿里重来遗憾少,草堂一梦晤言亲。已招稷契作前辈,应许偊翁为后身。

李邺嗣曰:王公右仲,少有异才,长通文史,尤嗜杜少陵诗。尝梦至草堂,与杜公对酒谈诗。后知涪州,以事赴锦官城,拜少陵祠下,仰瞻遗像,仿佛梦中。及里居,遂诠次其诗,名曰《杜臆》,多前人所未发者。余近纂杜注,闻王氏向有《杜臆》一书,从林非闻先生斋头得授抄本,集中采录,钜细不遗。林先生素与右仲为诗文故交,各以名节相砥,林公隐身高尚,六十馀年,乐道人善,盖至老不衰也。

杜曲谒子美先生祠

屈大均翁山

城南韦杜潏川滨,工部千秋庙貌新。一代悲歌成国史,二南风化在骚人。少陵原上花含日,皇子陂前鸟弄春。稷契平生空自许,谁知词客有经纶。

秦州

本朝人列后 钱谦益

策马秦州道,河沙晚日黄。一方馀土屋,几处有农桑。秋鬼依禅院,骄军夺妇珰。少陵风土纪,搔首益仿徨。

咏杜

魏裔介

老杜才名高万丈,谁云删后更无诗。此岂人力之所为,山川风雨发其姿。玲珑刊尽琅环秘,饥寒迫出奇崛词。文章自不关花鸟,性命深沉乃出之。亦知不祥造物忌,原非富贵饮啄资。但快狂歌啄三尺,安问令名垂来兹。

读杜子美诗

古作多蔚跂,兹编实云圣。盥手展缥帙,肃然起恭敬。世人诵公诗,撷芳资游泳。我诵见公心,楷模性情正。救琯虽云非,其意实孤劲。一踬不复收,骅骝终远屏。有语不忘君,怆怛忠爱盛。飘泊蚕丛间,橚穇长镵柄。路阻豺虎多,身傍干戈横。灿灿浣花词,磊磊夔州咏。百年歌独苦,斯语泪如迸。放舟夷陵后,潦倒春华竞。天困万古胸,抒发鸿蒙性。陶冶不可穷,世秉词伯政。读之浃数旬,高斋风雨并。既哭复还歌,枕籍以为命。斯人竟已矣,惄焉心如怲。

读李太白诗

三谢与鲍庾,江左称独步。太白更绝尘,汗血如飞兔。掷笔振金石,有文悬瀑布。万象罗胸中,百代生指顾。是气曰浩然,不只为章句。沉香亭畔词,讽谏有微趣。奴视高将军,才人讵能慕。羽翮落九天,挂席逐烟雾。留滞东鲁云,蹭蹬采石路。我思汾阳王,再衍晋阳祚。云谁识此人,青莲慧眼故。无知功未酬,夜郎竟远戍。璘也实惷愚,偶而被笼笯。龙章与凤姿,岂若争食鹜。古今称谪仙,斯言良不误。黄金如可成,须并子美铸。

读少陵集

郑日奎

三百已远王迹熄,诗事大成谁为集?天恐风雅遽中微,特生杜陵老布衣。真宰含悲洩太古,元气茫茫恣所取。荡除尘翳斩荆榛,为经为骚复为史。河山日月本平平,一触此老奇趣生。心计驱使从豪变,淋漓墨汁皆峥嵘。饥贫百折气不阻,犹托微词存国是。忠爱居然三百遗,岂特宗风绍乃祖。古今作者代不同,都来涵孕神明中。一语纵横散屡足,得其爪距皆称雄。叹我研寻犹未得,虫鱼琐琐纷空积。拟焚灰烬副以膏,频饮令吾肠胃易。

读青莲集

青莲诗负一代豪,横扫六宇无前矛。英雄心魄神仙骨,溟渤为阔天为高。兴酣染翰恣狂逸,独任天机摧格律。笔锋缥缈生云烟,墨骑纵横飞霹雳。有如怀素作草书,崩腾历乱龙蛇摅。更如公孙舞剑器,浑脱浏漓雷电避。冥心一往捜微茫,乾端坤倪失伏藏。佛子嵌空鬼母泣,千秋词客孰雁行。我读君诗起我意,飘然如有凌云思。便欲麾手谢尘缘,相从饮酒学仙去。

翁玉于索题萧尺木画杜子美诗册

宋 琬

萧生画手称绝妙,风格远过文待诏。曾貌《天问》与《九歌》,荒唐隐怪皆殊肖。三闾大夫色憔悴,山鬼乘貍善窈窕。解衣盘礴余在旁,举杯向天发狂啸。翁侯酷爱少陵诗,惊人佳句常相随。手裂生绡三十幅,萧生一一丹青之。浣花草堂若在眼,剑门栈道横参差。罢榷归来无长物,独携此册还京师。长安公卿颇好事,书画宁复论真假。百镒始购宣窑杯,千金赝买铜台瓦。此图一出价必高,翁侯赏玩不肯舍。即今迁谪转萧瑟,欲归无舟陆无马。翁侯翁侯,谁令尔爱杜陵翁,千年坎 将无同。芦花采采雁南渡,笠泽烟水秋蒙蒙。君归结庐在何处,余欲携孥学梁鸿。萧生夙有五湖志,何不招隐来江东?呜呼!何不招隐来江东,画君与余持竿垂钓秋风中?

瀼西谒少陵先生祠

王士镇

万古瀼西宅,斜连峡口关。高云鱼复县,秋水麝香山。老作诸侯客,心依供奉班。樊川临素 ,遗恨不生还。

欲去频回首,停舟滟滪堆。东屯渺云水,西阁莽蒿莱。感事悲《诸将》,怀人赋《八哀》。昆明遗碣在,落叶满苍苔。 祠有石刻《秋兴》诗,仅存“昆明池水”一首。

题秦州杜工部像

杜陵人不见,遗照自辉光。离乱经天宝,艰难剩草堂。东屯田父宅,西阁楚人乡。才子千秋泪,青莲亦夜郎。

灵武中兴日,秦州旅食年。羌戎常杂处,崖谷到今传。意气凌天马,幽愁拜杜鹃。瞻依思往事,揽涕一潸然。

南池

赵开雍

城隅秋水自千年,杜老经过亦偶然。遂使池塘增气色,始知人事重山川。芰荷香动微风夜,蒲柳凉生欲雨天。独有宦游人易感,那能不忆旧青氊。

灯下读杜

毛际可

静夜微吟刻漏长,淋漓元气散天章。新诗无复千金换,明主何能一饭忘。老病孤舟生事少,江湖满地故园荒。当年望古希陶谢,未许青莲得雁行。

白帝城

熊文举

白帝城犹峙,永安定可寻。英雄情掩抑,今古事浮沉。落日玄 绝,孤筇芳草深。无由吊诗史,寂寞少陵心。

杜少陵宅

方象瑛

浣花溪边草堂好,背郭初成春色早。晚年更卜瀼西居,领略山川都不少。瀼西一带溪流清,渚田漠漠皆秔稻。白盐赤甲互峥嵘,东屯月落瞿塘晓。策杖闲登白帝城,咏怀古迹恣探讨。长镵白柄怅远游,故园杜曲空缥缈。未能归卧南山边,萍踪应向此中老。无端去峡下荆门,老死耒阳胡草草。宅舍东屯屡易主,故券伤心迹如扫。 陆务观记:东屯李氏居,已数世,距少陵才三易主,唐时券尚存。我来西阁问绮疏,哀壑无声魂悄悄。不见伤秋感兴人,日暮江村数归鸟。

杜子美草堂题句

叶 吟

锦城传草堂,数里近南浦。方池引浣花,创寺本老杜。幽情想遗迹,素心遇侪伍。 同游者武林张建侯。策蹇出林原,鸟语便媚妩。村荒犬吠客,境静风开户。入门苍翠合,杂树森环堵。香火照几筵,丹垩新廊庑。人疑是佛宫,谁知为艺圃。中范子美像, 面髯承辅。威仪仿开元,官衔题工部。峨冠纡长袖,犹见先民矩。似此英雄姿,不宜长困苦。奚为久落拓,抱志未得吐。光芒长万丈,称许由韩愈。风雨历饥寒,文章信无补。尝闻有大功,殁则祀兹土。文翁孔明辈,专祠列江浒。少陵亦何为,俎豆依天府。有客详语余,词人悉迂腐。独有唐拾遗,忠信根肺腑。姓氏动明皇,试文别良楛。立奏三礼赋,豪气盛于虎。高自陈先世,邹枚不屑数。自期愿稷契,至治宗三五。言大本非夸,抵掌效可睹。长安悲奕棋,渔阳震鼙鼓。宫阙对南山,第宅皆新主。曲江潜行日,吞声泪如雨。避乱走彭衙,谒帝岐山下。陆浑善房相,车战亡干羽。疏救陈陶斜,适逢肃宗怒。弃置遂连年,愤膺每自抚。橡栗充口食,负薪遍山坞。节度表参谋,暂往依严武。何曾解爱才,命幸脱黄祖。瞿塘青山断,茅屋秋风舞。行藏独倚楼,短句心堪怃。虽经流离中,念不忘君父。是岂仅诗人,大节诚当取。存无一日欢,死垂一生谱。例合享春秋,裸荐岂莽卤。后人长太息,清言爱缕缕。技不重雕虫,亦不尊文组。止怜志士心,畏垒成千古。纷纷铭与赞,浮浅类狂瞽。一笑出庭除,花阴日移午。

见少陵遗像有感

诗稿留天地,群称集大成。纵然遗小像,只自薄浮荣。潦倒瞿塘路,悲凉杜宇声。忧民与念国,谁得似先生。

读杜少陵诗

徐 增

诗史《春秋》笔,大名垂草堂。二毛犹在蜀,一字不忘唐。赋羡相如逸,才怜太白狂。晚年律更细,独立自苍苍。

绝句

严允肇

吏部文章工部诗,前人矩步后人师。世间爝火同消陨,落落星辰万古垂。

任城怀古

登临多古意,凭眺起人思。壮观留飞阁,丰碑浸曲池。谪仙非傲物,工部本忧时。千载斯人去,风流亦我师。

旅蜀追怀杜少陵

柴 云

杜子栖迟锦水滨,杖头到处得相亲。幽花细竹随南叟,爱酒能诗访北邻。江畔草堂时驻马,月台梅蕊晚留人。浪游偏向巴山里,愁听啼鹃两度春。

历代至今,多题咏之作,一隅管见,搜辑多遗,尚俟续所未备也。

续编

耒阳溪夜行为伤杜甫作唐人

戎 昱

乘夕棹归舟,缘源二 疑当作路转幽。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

送客游蜀

张 籍

行尽青山抵益州,锦城楼上二江流。杜家曾向此中住,为到浣花溪水头。

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

杜 牧

命世 旧作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少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今日访君还有意,三条冰雪独来看。

杜荀鹤《吊陈陶处士》:“耒阳山下伤工部,采石江边吊翰林。两地荒坟各三尺,却成开解哭君心。”亦以李杜相方。

峡中

郑 谷

万里烟霭里,隐隐见夔州。夜静明月峡,春寒堆雪楼。独吟谁会解,多病自淹留。往事如今日,聊同子美愁。

耒阳吊杜子美

李 节

耒阳浦口系扁舟,红蓼洲头宿白鸥。半夜青灯千里客,数声寒雁一天秋。蛩吟隔岸情如诉,斗柄横江势若流。惆怅杜陵老诗伯,断碑古木绕荒丘。

《耒阳县志》以李节为天宝词客,误也。杜公卒于大历年间。岂有天宝时先作吊语耶?大约中晚人耳。又载祠前梦子美和诗一首,词气俚俗,决非少陵语意,故削而不存。

读杜工部诗

宋人 张方平

文物皇唐盛,诗家老杜豪。雅音还正始,感兴出《离骚》。运海张鹏翅,追风骋骥髦。三春上林苑,八月浙江涛。璀璨开鲛室,幽深闭虎牢。金晶神鼎重,玉气霁虹高。甲马腾千队,戈船下万艘。吴钩铦莫触,羿彀巧无逃。远意随孤鸟,雄筋举六鳌。曲岩周庙肃,颂美孔图褒。世乱多群盗,天遥隔九皋。途穷伤白发,行在窘青袍。忧国论时事,司功去谏曹。七哀同谷寓,一曲锦川遨。妻子饥寒累,朝廷战伐劳。倦游徒右席,乐善乏干旄。旧里归无路,危城至辄遭。行吟悲楚泽,达观念庄濠。逸思乘秋水,愁肠困浊醪。耒阳三尺土,谁为剪蓬蒿。

坡公曾和此诗,两篇参看,尚不如原作和平爕贴也。

感旧诗

陆 游

我思杜陵叟,处处有遗踪。锦里瞻祠柏,绵州有海棕。蹉跎悲枥骥,感会失云龙。生世后斯士,吾将安所从。

过杜工部祠

邹 定

畴昔哦诗忆耒阳,兹因捧檄过祠堂。一生忠义孤吟里,千载凄凉古道旁。自是风霜侵病骨,非干牛酒涴诗肠。明朝解缆长江上,闲讯先生一柱香。

思社亭

姜仲谦

十里松阴大道场,一亭还复枕潇湘。诗翁至死忧唐室,野客于今吊耒阳。窗户云生山雨集,岩溪花发晓风香。不惟临眺添惆怅,自是年来鬓已霜。

衡阳府城南,华光寺傍,旧有杜公祠。宋郡守刘清之,登华光山,东眺耒阳,慨然思杜工部,因为立祠,以黄庭坚配焉。又即地立亭,号曰思杜,今祠亭俱废。

读杜诗

王逢原

镌劖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年。

次何漕司小红翠亭韵

刘士季

少陵遗迹瀼西东,端的高斋在此中。今日花枝弄烟雨,前时蔬甲卧霜风。根株移取他山翠,跗萼输来别国红。收得阳春无尽藏,夔人端说两诗翁。

其二

花在中巴东复东,满城春色一园中。休言小小莺花界,也胜纤纤燕麦风。舞袖卷纱空映翠,晴窗磨镜漫晞红。叶成帷幄花成阵,壮观诗坛矍铄翁。

吊耒阳杜墓

王 玄

才高忧负国,身没耒阳城。虽葬先生骨,难埋《骚》《雅》名。事往斯文在,时迁旅冢平。邑侯新布政,一为剪紫荆。

庚寅六月再过耒江谒杜工部坟

元人 余 恁

一寸心丹笃爱君,数根发白苦忧民。吟边见得公真像,莫问公坟真不真。 庚寅岁,乃元顺帝十年,余秋山为湖广提刑按察使,留题祠下。

和合江亭诗

吴 拭

使者风流照锦城,东揽郊辔更澄清。双江合处烟凝晓,秀岭横边日弄晴。石鼎煮茶浓有味,金钟注酒酽无声。何时却信桥南步,细读诗人《古柏行》。

读李杜诗

明人 胡 翰

太音在天地,浩浩空山河。作者推李杜,千古未足多。至哉《风》与《雅》,采之委巷歌。世人事雕琢,伐柯徒伐柯。

吊杜墓

张 翔

迢递来南纪,仓皇问北征。诗通高叟固,才到屈原清。天地心无愧,风雷气不平。徘徊江上月,昨夜照文明。

吊耒阳杜墓

解 缙

何年陵墓存翁仲,尚有残碑纪凤行。行过石桥江上路,一林芳树近宫墙。

吊杜公墓再见

陈献章

裸葬不葬等悠悠,有生无生名可留。寿迟殇子千年在,文与江河万古流。天借人心昭日月,山藏庙貌自春秋。拾遗苦被苍生累,赢得乾坤不尽愁。

感怀

郑 昂

王粲凄凉仍去国,杜陵老大竟飘蓬。荆州岂免依刘表,蜀道终须谒郑公。三礼赋成追昔日,七哀歌罢起秋风。青青亦有江南草,鹦鹉洲边恨不穷。

送陈学使玉叔之成都

谢 榛

沔阳日高刺桐树,文旌飞出荆门路。锦城形胜今尚具,曾见左思《蜀都赋》。扬马文章子昂句,西汉初唐历可数。后来坛坫孰追步?杜曲诗人剑门度。光动文昌映武库,地涌横流竖砥柱。浣花溪头吊古迹,少陵旧寓非畴昔。栋宇一新耀丹碧,忧时惨淡发全白。唐室宗庙杂荆棘,日月双悬照社稷。千载孤忠耿无隔,瞻拜神交在咫尺。好题巅崖一片石,古人吟眺馀物色。

杜甫墓

谢 榛

洞庭昔返楚天魂,孤冢千年失子孙。蜀道悲歌今不见,暮云愁色满中原。

怀古

拾遗年老别长安,胡马西驰忽弃官。妻子一朝俱涕泪,弟兄千里各艰难。风高蜀岭松声落,月满巴江鹤梦寒。异代愁歌有同调,何当寄迹浣花滩。

游草堂诗

陈南宾

西出秦关道路长,岷峨东望郁苍苍。蓬莱三赋旧无敌,同谷七哀今可伤。茅屋秋高风瑟瑟,布衾铁冷雨床床。浣花溪上应回首,千载令人忆草堂。

西瀼杜少陵祠

出峡是何境,栖巢亦恋枝。不应三亩券,买得古今祠。浅泊龙犹侮,孤鸣雀自悲。只应篱芷近,屈宋有前期。

读少陵集

陈继儒

兔脱如飞神鹘见,珠沈无底老龙知。少年莫漫轻吟咏,五十方能读杜诗。

题李白送别杜子美发鲁郡图

华 爱

杜陵有客才名早,却与山东李白好。短褐飘飘泗水春,登临落日同倾倒。浮踪转盼各飞蓬,石门一别风烟渺。同心之谊祛形骸,相期直在云霞表。渭北江东日渺茫,王孙不见凄芳草。由来造化踬英贤,奈尔风流天地老。

杜少陵骑驴小影

白发穷愁日,清秋过雁时。浣花溪上路,多是忆君诗。

送黄子羽之任

本朝人 吴伟业

鱼凫开国险,花月锦城香。巨石当门观,奇书刻渺茫。江流人事胜,台榭霸图荒。万里沧浪客,题诗问草堂。

黄以征辟为新都令,道经成都。

游浣花溪访拾遗草堂

朱嘉征

郊南十里浣花溪,溪绕空原东复西。题壁总随蝌蚪漫,穿林不住鸟乌啼。诗情独傲千峰出,野兴频牵草木低。予亦愁心江上客,故园芳草日凄凄。

耒阳道中留杜少陵祠顺治戊戌孟冬

彭而述

此地留工部,荒祠拜古坟。一身存《大雅》,万世颂斯文。隔岸江流树,空山野度云。到来悲马鬣,黄叶正纷纷。

伤心天宝客,遗蜕重衡山。况近鱼龙窟,竟成虎豹关。好花随地发,落叶趁秋间。便遇鲁中叟,公诗不用删。

如公原未死,疑冢在江关。灵武君臣后,诗名天地间。乱离来白帝,谈笑老荆蛮。万古郴江水,东流不肯还。

耒令纷如许,独传姓聂人。江山流上客,风物见元神。忠爱生前事,《离骚》死后邻。却怜严节度,知己更无伦。

公游耒殁耒,详见公本传及年谱。予既为文记之,及戊戌之孟冬,行部临耒,首谒公祠,缀以四诗。噫!公灵有知,魂魄恋此,予敢言诗哉,聊以记岁时耳。

鸡鸣山宿斋送别蒋前民

杜 濬

屡入亭侯庙,长吟老杜诗。公孙跃马日,丞相出师时。吊古英雄志,悲歌丧乱知。江楼如抱膝,此地最相思。

拜杜少陵草堂再见

宋 琬

少陵栖隐地,古屋锁莓苔。峭壁星辰上,惊涛风雨来。岁华三峡暮,身世《七歌》哀。欲作招魂赋,临流首重回。

步草堂碑韵

熊梦鹤

少陵作客此为庐,松竹幽深始卜居。官马有尘随使卒,花溪无伴狎樵渔。任人非是难凭史,成我迂疏半悮书。千古悲辛同往辙,日西归去尚踌躇。

约诸人同看草堂

刘 玺

何日寻幽出郭西,与君舒啸浣花溪。草堂胜事重兴起,工部高踪待品题。携手只须双不借,看山惟用一偏提。百年如梦今头白,好趁清闲共杖藜。

卢德水侍御寄杜亭诗

李弱翁

正声自古初,作者谁独步?猗欤杜少陵,大雅洵足数。流传八百年,此道莽回互。蔓草委王风,鬼语乱如鹜。卢公具体微,感慨任词赋。诛茅祠少陵,以精通寐寤。晨兴谒高堂,次及林居趣。兴观有本怀,冀与贤者遇。书成哲人知,果获钱公句。因卢作杜笺,魂魄来相聚。迩者服终丧,补官到邸寓。献酬无凡才,见力有馀裕。短褐识我曹,令德表心素。投我杜亭诗,如饮石上露。沈鲍不足推,羹墙有深慕。通净取性灵,清妙去云雾。人伦尽依归,薰气相吹附。中兴一家言,式昭我王度。

题杜少陵画像

程可则

杜陵老叟生绝奇,苍髯 面英雄姿。似兹不合久贫贱,曷为坎壈长歔欷。自从大礼献三赋,尉授河西不肯赴。当宁何曾解爱才,旅食京华岁虚度。忽然鼙鼓动长安,玉辇西游蜀道难。奔走三川寄家室,脱身贼垒多辛酸。麻鞋谒帝趋灵武,拾遗侃侃居言路。直节何妨捄友生,谏书反得君王怒。牢落天涯到秦州,负薪拾橡穷且愁。微官弃去亦何恨,可怜事业付沙鸥。剑南直入严武幕,散发戎渝致非恶。春流无恙下夔门,秋色萧然卧西阁。晚年出峡望衡山,楚水茫茫潭岳间。酒酣赍志仰天哭,咫尺襄樊那得还。一生落拓无穷已,独有豪吟咏诗史。同时比肩惟太白,后来作者纷谁是。鄢陵先生绝世雄,读书万卷身乘骢。称诗酷拟草堂作,沈郁顿挫将无同。昔年作吏向秦国,工部祠堂拜颜色。传与先贤作画图,旷代风流尽相识。嗟哉!杜陵一没已千秋,吾徒仰止空悠悠。先生望古有殊契,神交岂直形像谋。我亦幼龄重高咏,乞将粉本归南州。

谒杜公祠康熙丙午仲冬

刘宗沛

祠后荒丘野草春,祠中遗像惹飞尘。唐家多少诗才子,老杜应为第一人。

杜陵墓

刘明遇

烟雨淹三月,荒荒出郭村。楚江流怨绪,春鸟唤诗魂。往事犹悲在,时艰应恨存。词臣忠爱迹,岂但立言尊。

流寓君多地,胡然留此丘。虽崇千古祀,未了一生愁。风雨无今昔,沧桑变海畴。残红新霁后,疑在浣溪头。

耒阳道中

山城早发剔灯烟,尽日崎岖秀可怜。骤雨骤晴深涧路,飞花飞鸟夕阳天。云生马足春犹冷,风入松梢昼欲眠。暝色催人喧万籁,怒号蛙鼓乱溪田。

古陌纤纤路,春深花亦深。野塘驱马影,芳草故人心。荒寺藏松壑,山僧导竹林。佛灯薰客帐,一雨度寒衾。

杜文贞公祠元太监纽怜,请追谥唐杜甫为文贞。

高 引

胜日坐春风,江流半亩宫。耒阳依聂令,西蜀忆严公。桥谚梅花白,洲吟野蓼红。今来探古迹,若有梦魂通。

九日袖杜诗独登石子岭

邹章周

群醉高楼日,怀诗独野游。自堪孤影度,不与众山谋。《秋兴》谁还赋,杜陵欲正愁。狂歌惊落叶,随意憩椒丘。

忆浣花溪作

陆洽原

浣花溪边忆老翁,诗卷长留锦川东。昔日草堂兵戈后,频年羌塞冰雪中。不堪羁旅同苦调,还迟衰病扶悲风。长安渭水今在否,回首风尘思何穷。

读杜诗详注

蒲山 张 远

诗者乐之祖,乐府难具陈。《风》《雅》变为《骚》,源流日以分。汉魏古尚存,西晋不失真。颓波及六朝,作意求为新。选言必月露,满眼飞沙尘。有唐大复古,卓尔多不群。少陵更挺生,振古无其伦。许身稷与契,一饭不忘君。山川之所历,丧乱之所亲。历历载诸笔,落笔真有神。经史任其驱,稗野任其吞。精微混溟涬, 乎淼无津。注者百十家,妙篆谁能伸。余也性耽此,从事二十春。编年以纪时,晰疑必寻根。段落初一剖,不使久沈沦。自谓颇苦辛,可以掩前人。朅来得新注,欻翕叹积薪。沧海鲜遗珠,纤毫必见珍。少陵如可作,不信是前身。安得蔷薇露,盥手扬清芬。

读杜诗详注

桐城 程师恭

千古诗坛少陵踞,纷持觚棱解多误。支离未已或抵牾,翻令光焰隔云雾。杜不易注恐失真,谁其洗髓惬传神。荟萃诸家多创获,指点后学启迷津。甬上仇先生,拥书胜百城。石渠校中秘,月旦操评衡。剩馥馀脂泽艺苑,衣被寰宇先风声。耽吟尤嗜杜陵集,心摹口咏忘寝食。力拔鲸牙酌天浆,思穿溟涬推霹雳。顷刻挥毫手不停,经营濡墨迟无敌。豁目人惊杜再来,醒心不觉群疑开。作者待阐注者笔,注者已登作者台。广搜博采洵至矣,沿讹袭舛胡为哉!余生学杜苦难似,考辩差拟会其旨。每将愚臆质大方,谈言微中未见鄙。神倾意豁睹斯注,子美旷代逢知己。钩索字句枉称工,所取精诚为交通。杜陵遇啬甬江丰,家无儋石清况同。今日功成身退之名宿,依然留连风雅之宗公。

读杜诗详注

会稽 田 易

自有诗人一子美,草堂笺注纷百家。栉比句字互争长,知无故实劳搜爬。亦思少陵才经世,许身稷契言非夸。生际乱离不得志,假以声韵长咨嗟。河源万里渺星宿,导之浩浩流泥沙。曰史曰圣杜知己,讵同博士矜虫虾。四明先生儒林宗,胸中书卷三十车。毛诂郑笺谈一一,铿鍧雅奏删淫哇。屈宋之后谁作者,大雅固应推浣花。退食一编朝在手,繙抹旧册堆欹斜。当年情事岂尔尔,诠解独出飞龙蛇。悄然如与公晤语,行间隐跃三毫加。固哉高叟不可说,凿空却叹漂浮槎。镌兹善本传艺苑,晦翁《骚》注无点差。足慰吟魂赋《大招》,可许问字来侯芭?

读杜诗详注

会稽 金 埴

杜陵遗老才非凡,诗史诗圣称名咸。一缣惟出自机杼,百味不共人甘醎。聪明直令冰雪净,清真都使铅华劖。小赋谁能赋大礼,短歌孰类歌长镵?忠君爱国托声律,说理慕义饱饥馋。甬江先生善读杜,前人穿凿 二字读去声皆诛芟。详注只求得真是,千秋知己神和 。官贫正好浣花对,恍共草堂哦喃喃。潜织鲛人红玉手,庵萝花女青茸衫。银河夜涨跃天泗,渤海烟灭腾仙帆。御览兹编三太息,二十八卷天威监。归来把向蛟门读,金鳞闪闪龙珠衔。惟有遭时今古异,经纶大展辉廊岩。

唐诗谁第一,寤寐少陵亲。心写风期合,神交晤语真。友应千载尚, 公有斋名尚友堂。官亦拾遗贫。赏鉴经明主,流传启后人。

补注惭无补,公犹许可多。未能一词赞,聊辩四声讹。 公出杜集补注见示,以辩四声相契也。绝疟沈绵霍,通灵鬼魅哦。 事见详注及补注。诗魂结忠爱,抽卷浣花过。

诸家论杜

苏轼子瞻曰:太史公论诗,《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予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作,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乎性,止乎忠孝,其诸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子美独为首者,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秦观少游曰:杜子美之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桢之诗,长于豪迈;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子美穷高妙之格,极豪迈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诸子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子美其集诗之大成者欤?

黄庭坚鲁直曰:子美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杜韩自作此语耳。古之为文章者,直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子美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

李纲伯纪曰:诗以风刺为主,故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三百六篇,变风变雅,居其大半,皆箴规戒诲美刺伤闵哀思之言。而其言,则多出当时仁人不遇,忠臣不得志,贤士大夫欲诱掖其君,与夫伤谗思古,吟咏情性,止乎礼义,有先王之泽,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小弁》之怨,所以笃亲亲之恩;《鸱鸮》之贻,所以明君臣之义;《谷风》之刺,所以隆夫妇朋友之情。使遭变遇闵,而泊然无心于其间,则父子君臣朋友夫妇之道或几乎息。王者迹息而诗亡,诗亡而后《离骚》作。《九歌》《九章》之属,引类比义,虽近乎悱,然爱君之诚笃,而嫉恶之志深,君子许其忠焉。汉唐间以诗鸣者多矣,独杜子美得诗人比兴之旨,虽困踬流离而心不忘君,故其词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节,非止摹写物象风容色泽而已也。 见《湖海集序》。

朱文公曰:杜诗佳处,有在用字造意之外者,惟虚心讽咏乃能见之。 作诗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经,本既立,方可及苏黄以次诸家诗。 文字好用经语,亦一病。老杜诗云:“致远思恐泥。东坡写诗到此句云:此诗不足为法。李杜韩柳,初亦学《选》诗,然杜韩变多而李柳变少,变不可学,而不变可学。

《吕氏童蒙训》曰:谢无逸语汪信民云:老杜有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者,有雕琢语到极至处者,如“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此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也。如“金钟大镛在东序,冰壶玉衡悬清秋”,此雕琢语到极至处也。

永嘉黄淮曰:唐兴,律绝之体擅名无虑千馀家,李杜为首称,而杜焉尤盛。盖其体制悉备,譬若工师之创巨室,其跂立翚飞之势,巍峨壮丽,干云霄,焜日月,而墙高万仞,不得其门而入。迢析而观之,轩庑堂寝,各中程度,大则栋梁,小而节棁榱桷,皆梗柟杞梓、黝垩丹漆也。盖其铺陈时政,发人之所难言。使当时风俗世故,了然如指诸掌,忠君爱国之意,常拳拳于声嗟气叹之中。而所以得夫性情之正者,盖有合乎三百篇之遗意也。

洪迈容斋曰:古人酬和诗,必答其来意,非若今人为次韵所局也。观《文选》所编何劭、张华、卢谌、刘琨、二陆、三谢诸人赠答,可知已。唐人尤多,不可具载。姑取杜集数篇,略纪于此。如高适、严武、韦迢、郭受,彼此唱酬,层次条答,正如钟磬在簴,扣之则应,往来反覆,于是乎有馀味矣。

《扪蝨新语》云: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文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

蔡絛《西清诗话》曰:诗家视陶渊明,犹孔门视伯夷。此为确论。然集大成手,当终还子美。

刘会孟辰翁曰:子美年四十五,自鄜陷贼。明年,自拔取拾遗,扈从还京。又明年,始外补。又明年,始弃官入秦州。自是流落辗转,凡三迁。当时朝廷虽乱,道路无壅,雄藩宾客之盛自若也。公以三朝遗老,负海内诗名,其游迹所经,如锦江洞庭,意气浩然,江湖胜境,楼台高会,长歌短赋,倾晤宾主。当奔走流离,仓卒患难而所遇犹若此,宜其诗之淋漓悲壮迈群杰出乎? 古今穷诗人,独称杜子美。然在天宝则及见丽人、友八仙,在乾元则扈从还京,归鞭左掖,其间苦厄,惟陷鄜数月耳。后来流落夔蜀,田园花柳,亦与杜曲无异。若石壕、新安之睹记,彭衙、桔柏之崎岖,意者造物托之子美,以此人间之变态,令能言者传之千秋万世乎? 五言七律,微有拙处,然时时得风雨鬼神之助。沈休文《怀旧》九首乃杜诗《八哀》之祖。

方沆曰:少陵抚时悯事,往往形诸篇什,慷慨微婉,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摈弃不容之感,遁世绝俗之悲。后之君子,乃欲以片语明作者之意,令文不害辞,辞不害志,难之难者也。

范温元实《诗眼》曰: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以司马迁外甥故也。自审言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宋之问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杜甫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广集大成耳。沈云:“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甫云:“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甫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虽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后杰句,亦未易优劣也。 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而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气,如李贺之流是也。然后世学者,当先学其精神气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竭力道之,终有限量。 齐梁诸诗人,以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由于理不胜而辞有馀也。惟杜“绿垂风折筍,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摹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至于写舂容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写秋景悲凉,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富贵之语,则有“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吊古之辞,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虽涉于风花点染,然穷理尽性,巧移造化矣。 凡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亦有全虚而意味无穷者,如杜云“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长傍人”,“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此等语何尝不健。 按此条旧有“万事无成空过日”二句,杜无此语。

杨载仲弘少游成都,谒杜公祠,有主祠者乃公九世孙杜举也。因问曰:“先生所藏《诗律重宝》,不犹有存者乎?”举曰:“吾鼻祖审言,以诗鸣世,公子闲生甫,又以诗鸣至于今,源流益远矣。然甫不传诸子,而独于门人吴成、邹遂、王恭传其法,今子自远方来,敢不以三子所授者,与子言之。” 按仲弘记忆此事,在元英宗至治壬戌年,上距代宗大历间,约计五百四十载,其世次应不止九代。且诗法所载杜律五十一首,注释议论皆肤浅寡识,未窥作者之意。况《宗武生日》诗言“诗是吾家事”,言“熟精《文选》理”,岂可云诗法不传于其子乎?此俱未可信也。 又考《杜诗七律演义》,元朝进士张性伯成所撰,坊贾假名虞伯生以行世。嘉靖间,济南黄臣重梓复旧,作叙辨之。但此书议论浅略,不能发明杜意,适足累虞公之大名耳。

揭徯斯曼硕曰:少陵古律,各集大成,咸趋浩荡,正如颜鲁公书一出,而书法尽废。言其浑然天成,略无斧凿,乃诗家运斤成风手也。是以独步千古,莫能继之。

傅若金与砺曰: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诗自为一体。子美学优才赡,故其诗兼备众体,而植纲常、系风化为多。三百篇以后之诗,子美其集大成也。

严羽《沧浪诗话》曰:论诗以李杜为准,犹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莆阳郑景韦曰:李谪仙,诗中龙也,矫矫焉不受约束。杜子美则麟游灵囿,凤鸣朝阳,自是人间瑞物。二豪所得,殆不可以优劣论也。

杨维桢铁崖曰:诗之教尚矣。虞廷载歌,君臣之道合;五子有作,兄弟之义彰;《关雎》首夫妇之匹;《小旻》全父子之恩。采于国风而被诸歌乐,所以养人心,厚天伦,移风易俗之具,实在于是。后世《风》变而《骚》,《骚》变而《选》,流虽远而源尚根于是也。魏晋而下,其教几熄矣,及李唐之盛,士以诗命世者殆有数家,尚有袭六代之弊者。老杜氏慨然兴起,揽千载既坠之绪,陈古讽今,言诗者宗焉一代诗史。下洗哇淫,上薄《风》《雅》,使海内靡然,复知有三百篇之旨。议论杜氏之功者,谓不在《骚》之下。噫!比世末学,咸知诵少陵之诗矣,而弗求其旨义之所从出,则又狥末失本,与六代之弊同。 出《诗史宗要序》,故友陈自舜抄示。

李东阳《麓堂诗话》曰: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 杜五七言古诗,多用侧韵,如《玉华宫》、《哀江头》等篇,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矫绝。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若往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得之于心,而发之乎声,则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固初学所未到,然学而未至于是,亦未可与言诗也。 韩苏诗,虽俱出入规格,而苏尤甚。盖韩得意时自不失唐诗声调,如《永贞行》固有杜意,而选者不之及,何也?杨士弘乃独以韩与李杜为三大家,不敢选,盖亦有所见耶。

江盈科《雪涛诗评》云:子美作诗之时,即有意于传世。观其诗曰:“平生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至苏子瞻亦云:“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盖皆知其诗之必传于后也。 又曰:李青莲是快活人,当其得意时,斗酒百篇,无一语一字不是高华气象。及流窜夜郎后,作诗甚少,当由兴趣消索。杜少陵是固穷之士,平生无大得意事,中间兵戈乱离,饥寒老病,皆其实历,而所阅苦楚,都于诗中写出。故读少陵诗,即当得少陵年谱看。

程棨《三柳轩杂识》云:老杜诗,如董仲舒策,句句典雅,堪作题目。馀人诗非不佳,但可命题者终少耳。好诗与好句,正自不同。 文人自是好采取。韩文杜诗号不蹈袭者,然无一字无来处,乃知世间所有好句,古人皆已道之,能者时复暗合孙吴耳。大抵文字中,自立语最难,用古人语又难,须是用古而不露筋骨。

刘仕义《新知录》曰:昔人谓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诚然矣。又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则殊未是。杜诗所以为唐诗冠冕者,以理胜也。彼以风容色泽,放荡情怀为高,而吟写性灵,为流连光景之辞者,岂足以语三百篇之旨哉。

按杜诗云:“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人兼吏隐名”又云:“巡檐索共梅花笑,嫩蕊疏枝半不禁。”所谓趣不关理也。

释普文《诗论》云:老杜之诗,备于众体,是为诗史。近世所论,东坡长于古韵,豪迈大度;鲁直长于律诗,老健超迈;荆公长于绝句,闲暇清癯。其各一家也。

陈绎曾《诗谱》云:刘琨、卢谌,忠义之气,自然形见,非有意于诗也。杜子美以此为根本。 谢灵运以险为主,以自然为工,李杜深处多取此。 六朝文气衰缓,惟刘越石、鲍明远有西汉气骨,李杜筋骨取此。

王世贞元美曰:杜诗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其于五古,自云“熟精《文选》理”。《选》体中,高者苏李无论已,子建而下,如太冲、士衡、元亮、康乐、明远、玄晖,皆清绝滔滔,芊绵流丽,而杜长篇曼衍拖沓,何于《选》体殊不类乎?恐自《壮游》、《玉华宫》、《梦李白》、前后《出塞》、《田父泥饮》、《汤东灵湫》诸篇外,不可多得矣。惟七言歌行,跌宕夭矫,淋漓悲壮,令读者飘飘欲仙,此为绝唱。 五七言绝句,李青莲、王龙标最称擅场,为有唐绝唱,少陵虽工力悉敌,风韵殊不逮也。惟“锦城丝管日纷纷”一首,讥花卿僭逼,含蓄不露,极得风人之体。当时妓女独以此入歌,可谓真诚实契矣。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儿”、“举家闻若欬”及“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亦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 子美晚年诗,信口冲出,啼笑雅俗,皆中音律,更不宜以清空流丽风韵姿态求之。但后人效颦,便学为一种生涩险拗之体,所谓不画人物而画鬼魅者矣。 太白五言沿洄魏晋,乐府出入齐梁,近体周旋开宝,独绝句超然自得,冠古绝今。子美五言,《北征》、《述怀》、《新婚》、《垂老》等作,虽格本前人,而调由己创。五七言律广大悉备,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苍,元人之绮,靡不兼总。故古体则脱弃陈规,近体则兼该众善,此杜所独长也。 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李变化在调与辞,杜变化在意与格。然歌行无常矱,易于错综;近体有定规,难于伸缩。调辞超逸,骤如骇耳,索之易穷,意格精深,始若无奇,绎之难尽,此其微不同者也。 升庵驳宋人诗史之说,而并讥少陵云:诗之为体,皆意在言外,使人自悟。至变风变雅,尤为含蓄,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乱则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也。杜诗之含蓄蕴藉者多矣,宋人不能学,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乃其下乘。宋人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乎?余按用修此言,甚辨而核,不知其向所称者,皆指兴比耳。夫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劝乐而曰“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刺听谗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北”。若出少陵口,用修不知如何砭驳矣。

王世懋敬美曰: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言,未尽古今之变也。古诗,两汉以来,曹子建出而始为宏肆,多生情态,此一变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语,然不能入经语。谢灵运出,而《易》辞《庄》语,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中间何庾加工,沈宋增丽,而变态未极,七言犹以闲雅为致。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马浡牛溲,咸成郁致,于是诗之变极矣。子美之后,而欲令人毁靓妆,张空拳,以当市肆万人之观,必不能也。其援引不得不日加繁盛,然病不在故事,顾所以用之何如耳。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 杜诗七言律之有拗体,犹诗之有变风变雅乎?少陵故多变态,但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以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为不失其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浅率者往往薄之,则以其有险句、拙句、累句耳。不知其愈险愈老,正是此老独得处,故不足难之,而独拙累之句,不能为掩瑕也。 子美集中,贺奇、仝癖、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无所不有,此真杜诗也。今人徒拾其高声硬语,以为真杜,愈近愈远矣。 以古诗为律诗,其调自高,太白、浩然所长,储侍御亦多此体。以律诗为古诗,其格易卑,虽子美不免也。然子美古诗,有挟《风》《雅》之趣、短曹刘之墙者,今人耳视梦语,乃谓无古诗耳。

李攀龙于鳞曰:古诗妙在形容,水月镜花,言外之言,宋以后则直陈之矣。求工于句字,心劳而日拙矣。枚氏《七发》,非必于七也,文涣而成七,后之作者,非七而必于七,然皆俳语也。惟少陵见道过于退之,如“文章有神交有道”,“白小群分命”,“随风潜入夜”,“水流心不竞”,“出门流水住”等句,皆是道也,悟者得之。

张綖南湖《杜诗五言选序》曰:有元宗工,首称范杨。杨仲弘编辑《唐音》,诗家到今宗之,然不及李杜大家。清江范德机先生批选杜诗,共三百十一篇,皆精深高古之作,盖欲合葩经之数,标点分节,悉有深意。太史公云:古者诗三千馀篇,孔子删之为三百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然则清江杜选,其亦有志求合于斯耶?惜世罕见其编,余家藏旧本,暇日为订其舛讹,释其大义,刻之郡斋,用贻同志。观者精思妙悟,触类而长之,由清江之意而逆杜子之志,以上溯三百篇之旨,诗道尽在是矣。

四明沈明臣嘉则,尝言今人多称李杜,率无定品。余谓李如春草秋波,无不可爱,然注目易尽耳。至如老杜,如堪舆中然,太山乔岳,长河巨海,纤草秾花,怪松古柏,惠风微波,严霜烈日,何所不有。吾当李则雁行,当杜则北面。闻者惊愕。

四明屠隆长卿曰:王元美谓少陵集中,不啻有数摩诘,此语误也。少陵沈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独少摩诘之冲然幽适,冷然独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少陵慷慨深沈,不除烦热。摩诘参禅悟佛,心地清凉,胸次原自不同。 或谓杜万景皆实,李万景皆虚,乃右实而左虚,遂谓李杜优劣在虚实之间。顾诗有虚有实,有虚虚,有实实,有虚而实,有实而虚,并非错出,何可端倪。且杜若《秋兴》诸篇,托意深远,如《画马行》神情横逸,直将播弄三才,鼓铸群品,安在其万景皆实。而李如《古风》数十首,感时托物,慷慨沈著,安见其万景皆虚。或又谓唐人惟少陵兼雅俗文质,无所不有,其最可喜者,不避粗硬,不讳朴野。余谓老杜大家,言其兼雅俗文质,无所不有,是矣。乃其所以擅场当时,称雄百代者,则多得之悲壮瑰丽,沈郁顿挫,至其不避粗硬,不讳朴野,固云无所不有,亦其资性则然。老杜所称擅场,正不在此。

胡应麟元瑞《诗薮》曰:六代则公干之峭,嗣宗之远,元亮之冲,太冲之逸,士衡之秾,灵运之清,明远之俊,玄晖之丽,皆其至也。兼之者,陈思也。唐人则王杨之繁富,陈杜之孤高,沈宋之精工,储孟之闲旷,高岑之浑厚,王李之风华,昌龄之神秀,常建之幽玄,云卿之古苍,任华之拙朴,皆所专也,兼之者杜也。 谢灵运谓东阿才擅八斗,元微之谓少陵集大成,夫使子建与应刘并列,拾遗与二孟齐肩,可乎?名家大家,固当有辨。

郝敬仲舆《杜诗题辞》曰:唐人诗取音律宏畅,辞彩高华,不涉事理,不关典要,清空罔象,如林风水月者,别册所录,即其佳篇也。若程以古义,好滥淫志,燕女溺志,促数烦志,敖僻骄志,唐诗皆有之,非尽温柔敦厚性情之正。惟杜少陵在唐人中砥节固穷,忠义自许,故其为诗感慨忧时,根柢性情,非徒嘲风弄月而已也。余初就外傅,先君命每夕诵杜诗一章,时年甫齓,已知有杜陵老翁,勃勃向往矣。 子美才富学博,其为近体长篇,多至千言,而气力愈壮,称擅场矣,然诗家妙义,正不在多。且如《麟趾》、《甘棠》,每章十馀字,汉高《大风》二十三字,倾动千古。自三百篇一变为辞,再变为赋,泛滥旁薄,感慨蕴藉,尽露于古风。故天真烂然,才思壮浪豪举,发于近体五七言者,足矣。若夫长律娓娓,只足当其富有,无关性情。盖诗至近体,不免雕琢,更加凑砌,虽堆金积玉,兴味已尽,而葛藤蔓延,甚觉无谓。故余于长律,不甚解颐。今录其最著,有风韵逸趣者,以备一体,学诗之要,姑不须此。诗家绝句,如单丝孤竹,短调独唱,清婉流丽,方为当家。子美材大,如镛钟贲鼓,不作铮铮细响,故绝句少,而潇洒疏俊者尤不可多得。如此十馀首,格调既高,风韵又妙,亦足空唐人矣,夫岂在多。

钱谦益《笺杜总论》:吕汲公大防作《杜诗年谱》,谓次第其出处之岁月,略见其为文之时,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壮而肆、老而严者如此。汲公之意善矣,亦约略言之耳。后之为年谱者,纪年系事,互相排缵,梁权道、黄鹤、鲁訔诸家,用以编次后先,年经月纬,若亲与子美游从,而籍记其笔札者。其无可援据,则穿凿其诗之片言只字,而曲为之说,亦近于愚矣。今据吴若本,识其大略,某卷为天宝未乱作,某卷为居秦州、居成都、居夔州作,其紊乱失次者,略为诠订,而诸家曲说,一切削去。 子美与高李游梁宋齐鲁,在天宝初太白放还之后,而谱系于开元二十五年,故诸家因之耳。《旧史》载高适代崔光远为成都尹,谱以为摄也,遂大书于上元二年曰:十月,以蜀州刺史高适摄成都。唐制,节度使阙,以行军司马摄知军府事,未闻以刺史也。元微之墓志载嗣子宗武,谱以宗文为早世也,遂大书于大历四年曰:夏,复回潭州,宗文夭。按樊晃小集叙,子美殁后,宗文尚漂寓江陵也。若此之类,则愚而近于妄矣。 杜诗昔号千家注,虽不可尽见,亦略具于诸本中,大抵芜秽舛陋,如出一辙。其彼善于此者三家,赵次公以笺释文句为事,边幅单窘,少所发明,其失也短。蔡梦弼以捃摭子传为博,泛滥踳驳,昧于持择,其失也杂。黄鹤以考订史鉴为巧,支离割剥,罔识指要,其失也愚。三家截长补短,略存什一而已。 注家错缪,不可悉数,略举数端,以资隅反。

一曰伪托古人。 世所传伪苏注,朱文公云:闽中郑昂为之也。宋人注太白诗,即引伪杜注以注李,而类书多误引为故宝。如《赠李白》诗“何当拾瑶草”,注载东方朔与友人书,元人编《真仙通鉴》,近时人编尺牍书记,并载入矣。洪容斋谓疑误后生者,此也。又注家所引《唐诗拾遗》,唐无此书,亦出诸人伪撰。

一曰伪造故事。 本无是事,反用杜诗见句,增减其文而傅以前人之事。如伪苏注,碧山学士之为张褒,一钱看囊之为阮孚,昏黑上头之为常琮,是也。蜀人师古注,尤可恨。王翰卜邻,则造杜华母命华与翰卜邻之事。焦遂五斗,则造焦遂口吃,醉后雄谈之事。流俗互相引据,疑误弘多。

一曰傅会前史。 注家引用前史,真伪互杂,如王羲之未尝守永嘉,而曰庭列五马。向秀在朝,本不任职,而曰继杜预镇荆。此类,如盲人瞽说,不知何所自来,而注家犹传之。

一曰伪撰人名。 有本无其名而伪撰以实之者。如卫八处士之为卫宾,惠荀之为惠昭、荀珏,向卿之为向询是也。有本非其人,妄引以当之者。如韦使君之为韦宙,马将军之为马璘,顾文学之为顾况,萧丞相之为萧华,己公之为齐己,是也。至“前年渝州杀刺史”一首,注家妄撰渝遂刺史及叛贼之名,而单复《读杜愚得》遂系之于谱,尤为可笑。

一曰改窜古书。 有引用古文而添改者。如慕容宝摴蒱得卢,添“袒跣大叫”四字。《赭白马赋》用“品蓻骁腾”为句,而《蜀都赋》“觞以缥青,一醉累月”,断裂上下文以就蜀酒之句也。有引用古诗而窜易者。如庾信“蒲城桑叶落”,改为“蒲城桑落酒”,陆机“佳人眇天末”改为“凉风起天末”,是也。此类文义违反,大误后学,然而为之者亦愚且陋矣。

一曰颠倒事实。 有以前事为后事者。如《白丝行》以为刺窦真,萧京兆以为哀萧至忠,是也。有以后事为前事者,如《悲青坂》而以为邺城之役,雍王节制,而以为朱滔、李怀仙之属,是也。

一曰强释文义。 如“掖垣竹埤梧十寻”,解之曰:垣之竹,埤之梧,长皆十寻。有是句法乎?如“九重春色醉仙桃”,解之曰:入朝饮酒,其色如春。有此文理乎?此类皆足疑误末学。

一曰错乱地理。 如注龙门,旁引《禹贡》之龙门,不辨其在洛阳也。注土门杏园,概举长安之土门杏园,不辨其在河南也。注马邑,概举雁门之马邑,不辨其在成州也。诸家惟黄鹤颇知援据,惜其不晓决择耳。

自宋以来,学杜诗者莫不善于黄鲁直,评杜诗者莫不善于刘辰翁。鲁直之学杜也,不知杜之真脉络,所谓前辈飞腾、馀波绮丽者,而拟议其横空排奡、奇句硬语,以为得杜衣钵,此所谓旁门小径也。辰翁之评杜也,不识杜之大家数,所谓铺陈终始、排比声韵者,而点缀其尖新儁冷、单词只字,以为得杜骨髓,此所谓一知半解也。弘正之学杜者生吞活剥,以 扯为家当,此鲁直之隔日疟也,其黠者又反唇于西江矣。近日之评杜者,钩深抉异,以鬼窟为活计,此辰翁之牙后慧也,其横者并集矢于杜陵矣。余之注杜,未能尽发也,其大意则见于此。 宋人词话,以蜀人《将进酒》为少陵作者,蔡梦弼诗注载王维画子美骑驴醉图并子美断句诗,至于郑虔愈疟之说,宗文斧臂之戏,李观坟土之辨,韩愈《摭遗》之诗,皆委巷小人流传之语,君子所不道也。饭颗山头一诗,虽出于孟棨《本事》,而以为讥其拘束。非通人之谭也,吾亦无取焉。

朱鹤龄《杜诗辑注序》曰:经云:诗言志。志者,性情之统会也。性情正矣,然后因事以纬思,役才以适分,随感以赴节,虽有时悲愁愤激,怨诽刺讥,仍不戾温厚和平之旨。不然则靡丽而失之淫,流漓而失之宕,雕镂而失之琐,繁音促节而失之噍杀,缀辞逾工,离本逾远矣。子美之诗,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发于君父友朋、家人妇子之际者,莫不有敦笃伦理,缠绵莞结之意,极之履荆棘、漂江湖,困顿颠踬,而拳拳忠爱不少衰,自古诗人,变不失贞,穷不陨节,未有如子美者。非徒学为之,其性情为之也。子美没已千年,而其精诚之照古今、殷金石者,时与天地之噫气,山水之清音,嶒 响答于溟涬 洞、太虚寥廓之间。学者诚能澄心祓虑,正己之性情,以求遇子美之性情,则崆峒仙仗之思,茂陵玉碗之感,与夫杖藜丹壑、倚櫂荒江之态,犹可俨然晤其生面而揖之同堂,不必以一二隐语僻事,耳目所不接者为疑也。夫诗有可解者,有不可解者,指事陈情,意含风谕,此可解者也。托物假象,兴会适然,此不可解者也。不可解而强解之,日星动成比拟,草木亦涉瑕疵,譬诸图罔象而刻空虚也。可解而不善解之,前后贸时,浅深乖分,欣忭之语,反作诮讥,忠剀之词,几邻怼怨,譬诸玉题珉而乌转舄也。二者之失,注家多有,兼之伪撰假托,贻误后人,瞽说支离,袭沿日久,万丈光焰,化作百重云雾矣。今为剪其繁芜,正其谬乱,疏其晦塞,谘诹博闻,网罗秘卷,斯亦古人实事求是之指,学者所当津逮其中也。

柴绍炳虎臣论杜诗七律曰:诗之有七言律,始于唐也。唐以前,若梁简文、周庾信、陈江总、隋陈子良,各有七言俪句,以八为断,即乐府古风,而近体源流,滥觞于此。唐初祖构,正名为律,取其声调稳叶,气色鲜华,若沈云卿、杜必简、宋延清辈,一时号为擅场。嗣是李、韦、燕、许,黼黻相继,但武德、神龙之间,篇多应制,金粉习胜,台阁气多,体则袭而少变,响亦凝而未流。迨开元、天宝以还,茹六朝之华而去其靡,本初唐之庄而化其滞,于是风格遒上,音节谐会,色理必工,旨趣俱远。如王维、李颀、岑参、高适诸公,并臻其妙。号曰盛唐,斯实古今诣绝矣。然隋珠和璧,人不数首,杜少陵独以魁杰之才,摅其蕴愤之气,挥斥百代,包举众家。集中七律,亡虑数什伯首,大抵谢肤泽而敦骨力,厌俳俪而尚矜奇,势取矫厉,意主朴真,沈著有馀,流逸不足。彼虽雄视千古,间参长律之变调矣。夫长律既属缘情,尤贵合调,婉转深稳,音流管弦,务极天然,故杜氏卓然作者,难乎折衷也。然就厥体而辨之,亦有工拙利钝。如《秋兴》、《诸将》、《咏怀古迹》、《恨别》、《退朝》、《宿府》、《野老》、《南邻》、《玉台观》、《蓝田庄》、《崔氏草堂》、《弟观赴蓝田》、《曲江对酒》、《暮归》、《登高》、《十二月一日》、《小寒食舟中》、《九日》、《至日遣兴》次首、《阁夜》、《返照》、《黄草》、《登楼》、《野望》、《吹笛》、《宾至》、《客至》、《严公枉驾》、《和裴迪》、《送李八秘书》、《送韩十四江东》、《长沙送李十一衔》、《赠韦七赞善》诸首,或遒丽精深,或沈雄悲壮,或真至雋永,或旷逸清疏,咸称杰构。其他率尔成篇,漫然属句,予尝览而摘之。中有近鄙浅者,如“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有近轻遫者,如“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有近濡滑者,如“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有近纤巧者,如“侵凌雪色还萱草,漏洩春光有柳条”;有近粗硬者,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有近酸腐者,如“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有近平钝者,如“锈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有近径露者,如“此日此时人共得,一谈一笑俗相看”;有近沾滞者,如“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凡此皆杜律之病,瑕瑜固不相掩,正在学者之善择耳。 杜诗不避粗硬,不嫌朴质,而其气魄精彩,时流露于行间。近世李献吉摹仿杜诗,气体相近,但多任心率笔,风韵何存。如万事寸心,拙而无味;酒朋棋伴,俗而伤雅,及捩风拖雨、打鼓鸣锣,俱堕恶道矣。故子美,矫唐而过者也;献吉,学杜而甚者也。

卢世 《紫房馀论》曰:五言律,至盛唐诸家,而声音之道极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也,感天地,动鬼神,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蒿目时艰,勤恤民隐,主文而谲谏,言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此所谓有用之文章也。若夫好色则为《国风》,怨诽则为《小雅》,直于今体数十字内,自铸《离骚》,洋洋乎盈耳哉! 杜诗远虑深忧,固其独携之怀抱,即托物寄言,亦具全副之精神,往往愁处令人悲凉欲绝,快处令人歌舞不休。又有乍看无端,寻思有谓,就不阡不陌中,而条理指归一一可按者。又有兴言在此,寓意在彼,就寻常尺幅内,而涵融笼罩,荡荡难名者。准绳最密,神理纵横,淘练极清,奇葩焕发,分明古训,降作律诗,以至造化权舆,阴阳昏晓,飞潜动植,表里精粗,但经弱毫微点,靡不真色毕呈,所云“下笔如有神”,良非妄语。 排律是诗中别体,在少陵犹为馀事。原其执笔伸纸,初无斗富取盈之心,全局既审,段落斯分,纵横开阖,任其所止而休焉。自六韵以至百韵,无不可者。试从容研玩,翻觉锋发韵流之际,暗有空翠扑人,冲襟相照,尽洗排当陋习,殆由天授,非人力也。 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绝句之席。勿论有唐三百年,两人为政,亘古今来,无复有骖乘者矣。子美恰与两公同时,又与太白同游,乃恣其崛强之性,颓然自放,独成一家,可谓巧于用拙,长于用短,精于用粗,婉于用戆者也。 子美最傥宕,自表其能,上之天子,谓沈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尚可企及。自东方朔以来,斯趣仅见。载观其《咏怀》、《壮游》诸作,自谓许身稷契,致君尧舜,脱略时辈,结交老苍,放荡齐赵间,春歌冬猎,酣视八极,与高李登单父台,感慨骏骨龙媒,赋诗流涕,上嘉吕尚、傅说之事。至于闺房儿女悲欢细碎情状,尽写入《北征》篇中,参伍错杂,不复知有旁观。固是笔端有胆,亦由眼底无人,古之狂也肆,子美有焉。

黄生白山《杜诗说》曰:看杜诗,如看一处大山水。读杜律,如读一篇长古文。其用意之深,取境之远,制格之奇,出语之厚,非设身处地,若与公周旋于花溪草阁之间,亲陪其杖屦,熟闻其謦欬,则作者之精神不出,阅者之心孔亦不开。 杜诗所以集大成者,以其上自《骚》《雅》,下迄齐梁,无不咀其英华,探其根本。加以五经三史,博综贯穿,如五都列肆,百货无所不陈,如大将用兵,所向无不如意。材之所取者博,而运以微茫窈渺之思;力之所自负者宏,而寓以沈郁顿挫之旨。以言乎大,则含元气;以言乎细,则入无伦;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此所以兼前代之制作,而为斯道之范围也与? 李杜齐名,古今不敢轩轾。予谓太白才由天纵,故能以其高敌子美之大耳。至论其胎骨则“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之目李,确不可易。岂与攀屈宋而驾曹刘者可同日论哉! 杜公近体分二种,有极意经营者,有不烦绳削者。极意经营,则自破万卷中来;不烦绳削,斯真下笔有神助矣。夔州以前,夔州以后,二种并具,乃山谷、晦翁偏有所主,不知果以何者拟杜之心神也。 近体首主格律,傅之以色泽,运之以风神,斯登上品。乃杜公经史骚赋,盘郁胸中,溢为近体,时觉陶溶有未尽处,其包举唐贤以此,其与唐贤分路扬镳亦以此。披沙拣金,簸糠得米,是在选者之功矣。 杜公屡上公车不第,卒以献赋,受明皇特达之知,故感慕终身不替。虽前后铺陈时事,无所不备,于当时荒淫失国,惟痛伤而不忍讥,此臣子之礼也。说者不得公心,影响傅会,辄云有所讥切,此注杜大头脑差失处。妄笔流传,杜公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 忧时恋主,叹老嗟贫,处处不出此意,笔下千变不穷,其身分不可及,其才力更不可及。 高廷礼《品汇》,盛唐如太白、王、孟、高、岑、龙标、新乡诸公,并列正宗,而少陵则称为大家,居名家羽翼之上。非以其篇章浩瀚,句调恢奇,实居正变之间,特创斯目以尊异之乎?予谓杜之所以为大家者,以其能集诗流之成也。是故杜诗中兼有诸子,诸子诗中不能兼有杜,乃使不得居正宗之列,尚非定评。予尝欲选杜集中规调之合乎盛唐者录为一编,曰《杜诗正宗》,庶诗家大统有专属耳。

张远迩可序云:先君子尝以少陵诗集相示曰:“此风雅之宗,光焰万丈,读之可以畅性灵,广闻见,斥浮葩而竖风骨。”既卒业,窅而深,典而博,茫无所得,兼以举子业弃去,所不饱蠹腹者仅尔。乙卯秋,风烟四起,键户却扫,除经史词赋外,凡诸子百家,稗官野乘,覆瓿片纸,罔不旁搜弘览,而少陵固已收拾无馀,始信古人所云,无一字无来历,非虚语也。栉比之下,得其概矣,未得其神。研精久之,乃悟其所居何地,所际何时,所历何职,悲愤笑乐皆有所为而作。沈思涵泳见有绚烂者,见有平淡者,见有雄壮者,见有超旷者,见有奔放者,见有谨严者,见有沈郁顿挫者。语其格,则有偷春,有进退,有辘轳,有流水,有间字,有倒装,有双承,有叠句,有扇对,有各自为对,有首尾相应如古文体者;无蜂腰,无鹤膝,无悬脚,无平头,无剿说,无雷同,千变万化,不可纪极。如造物生人,阅古历今,穷山际海,终无一人相似,真奇绝也。遂尔分章别句,总之则陈其大意,析之则抉其字义,当日情绪,跃然纸上,若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无格格不可解。因叹前此注者,或拾其糠秕,或得其片脔,或任意牵合,或伪语假托,九京可作,必当俛首含冤。集中薙夷尽力,寝食出处,动必相随,性之所近,永矢弗谖尔。 见《杜诗会粹序》。

陶开虞《说杜》曰:尝见注杜诗者不下百馀家,大约苦于牵合附会,反晦才士风流。少陵一饭不忘君,固也,然兴会所及,往往在有心无心之间,乃注者遂一切强符深揣,即梦中叹息,病里呻吟,必曰关系朝政,反觉少陵胸中多少凝滞,没却洒落襟怀矣。 读诗不读杜,学诗不学杜,是恋三家村而厌两京,拜一拳石而忘五岳也。抑以天分胜者近李,以学力胜者近杜,学者各自审焉可也。 子美随地皆诗,往往见志。朝雨晚晴,慰借草堂之寂寞;枯棕病橘,感伤寇盗之凭陵。与夫课伐木、督除 、修水筒、树鸡栅,劳英雄以幽事,老经济于闲场,古今雷叹。 乱离中骨肉之思更切,老妻幼子,弟妹诸侄,依依婉恋,正见其笃于天伦也。 远水远山,为云为雨,人知其为摩诘画、右丞诗也。不知子美以诗为画,如“群木水光下,万家云气中”,画雨;“林疏黄叶堕,野静白鸥来”,画朝;“归云拥树失山村”,画夕;“落月动沙虚”,画宵;“苍山入百里,断崖如杵臼”,画九成宫地形;“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画水楼;“竞将明媚色,偷眼艳阳天”,画美人;“贫知静者性,白益毛发古”,画高隐;“放逐宁违性,空虚不离禅”,画游僧;“存想青龙秘,行骑白鹿驯”,画黄冠;“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画勇士;“细雨荷锄立”,画农;“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画幽居;“渚蒲随地有,村迳逐门成”,画田家;“寒风疏草木,旭日散鸡豚”,画寒村;“橹摇背指菊花开”,画行舟;“灯前细雨檐花落”,画夜坐;“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画远行;“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拏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分明画出一个乱后远归人;“掉头纱帽侧,曝背竹书光”,是画暮景衰颓之状;“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画春光之韶丽也;“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青沙白鸟飞回”,画秋景之悲壮也;“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画朝宁之尊严也;“荒庭垂橘柚,古屋画龙蛇”,“古庙松杉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画祠庙之荒凉也;“猿挂时相学,鸥行炯自如”,以学字炯字画猿鸥;“树密早蜂乱,江泥轻燕斜”,以乱字斜字画蜂燕;“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以磊落字画鹤;“眼有紫焰双瞳方,卓立天骨森开张”,又俨然天马来矣。举天地间所有之情状,无不曲肖于诗中,真如化工之赋物,画工写生,犹不足以尽之。 古人作诗,无所忌讳。《送扬监赴蜀》起句乃云“去水绝还波”,大是凶谶,今人决不敢用,亦实不宜用。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自是至言。彼文章不堪终日者,宜乎其寸心绝不自知也。 杜诗又有全不相干处,偏似相干者,如“悲风为我从天来”、“林猿为我啼清昼”、“溪壑为我啼回春姿”,数为我字,皆不相干之相干也。 有令人最可喜处,反似不喜者,如“江上被花恼不彻”、“行步欹危实怕春”、“不是爱花即欲死”,恼字怕字死字,皆最可喜之不喜也。 杜诗每于起句惊人,如《赠王生》云:“麟角凤嘴世莫辩,煎胶续弦奇相见。”《简薛华》云:“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山水障》云:“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哀王孙》云:“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送长孙侍御》云:“骢马新凿蹄,银鞍被来好。”俱起得疏卤奇突,灵动不羁,下接处风卷涛飞,不愁思致之不续也。此之谓托根蓬山,自无凡卉。至于结处老到,如《山水障》云:“若耶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如《寄狄明府》云:“虎之饥,下崭岩,蛟之横,出清泚,早归来,黄土污人眼易眯。”俱结得潇洒,有不尽之趣。若“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短歌行》起语也,一股豪气,直贯到结云:“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此种奇横,谁为步其后尘者。 杜诗有奇怪森耸,出人想外者,如《咏王兵马二角鹰》起语云:“悲台萧瑟石巃嵸,哀壑杈丫浩呼汹。中有万里之长江,回风韬日孤光动。”诗至此,岂可以寻常字句间求耶? 杜诗有率意为之,而后人不必效者,如《咏杜鹃》起四句云:“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使今人为之,成甚底语。 杜诗七言律,往往奔放入竹枝乐府之例,如十二月一日三首之类,俱有厚力深思,浅学不能及,亦不可学也。杜诗有声弘气壮,函盖乾坤者,如“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也。有机到神来,不假锤炼者,如“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是也。 杜诗有以曲折颠倒,入妙见奇,仍不碍大方者,如峰青橘黄,孺子亦知,而《放船》云“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便自深雋有味。 杜诗有不可点断者,如“慎勿吞声道,真宰意茫茫”,“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二句可作一句读。 《渼陂行》云“半陂已南纯浸山,动影袅窕冲融间”,曲尽烟波变态。“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其容惨怆,其思窈渺,真化工笔。《泛舟》云“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下句动荡易见,而上句尤能写实于空,绘形于意。 《洗兵行》云“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雄亮悲壮,恍如江楼闻笛,关塞鸣笳。“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写得收京后,春日暄妍,百官忭豫,一种气象在目。 《寄高岑》云:“意惬关飞动,篇中接混茫。”又《寄李白》云:“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此等语,具大力量,都从养气中得来,自道其所得,当之者殊不易。 《秦州》云“月明垂叶露,云逐度溪风”,及“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俱想入幽细,仍不害大家数。 《双松歌》云:“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真所谓冥思玄构,矫如飞龙矣。 《喜薛璩毕曜迁官》云“帝力收二统,天威总四溟”,何等力量。“唤人看腰袅,不嫁惜娉婷”,何等感慨。 《云安九日咏菊》云:“旧摘人频异,轻香酒暂随。”着一频字,而二三十年,存没离合之感,无不具见;下一暂字,见罇酒匆匆,过此行踪飘泊,不知又作何状矣。诗有咀嚼不尽处,此类是也。 《咏雨》云:“行云递崇高,飞雨霭而至。”此等流利雋淡,又似陶韦。《丹青引》云:“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直是气象耸绝。 《宿府》云:“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往往得此沈着痛郁之语,为篇中担力。 《宿青溪驿》云:“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想见空山荒渚,夜深怕人。 《白帝城最高楼》云:“城尖径灰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睡,江清日抱鼋鼍游。”起得陡绝,接得沈厚。 《白帝城》云:“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谷鸟鸣还过,林花落又开。”笔底具闲逸之致,非秾华所可俪也。 《遣怀》云:“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胸中无豪迈之气,安能作此放旷语耶? 《闷》诗云“有镜巧催颜”,镜何尝催颜,却归巧于镜,此际韵绝,与《熟食示宗文宗武》云“汝曹催我老”同一机杼。 《瀼西》云:“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观之,得明哲之几。 《堕马》云:“人生快意多所辱,嵇康养生被杀戮。”大抵高人名士,往往于文字中忽露捧喝,如苏子瞻赋赤壁,忽云“天地之间,物各有主”云云,别户旁峰,金针隐现。 《咏月》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自是绝唱,而髯苏拟之,自一更以至五更,便觉多事。

吴齐贤《论杜》曰:读诗之法,当先看其题目。唐人作诗,于题目不轻下一字,亦不轻漏一字,而杜诗尤严。次看其格局段落,其中反覆照应,丝毫不乱,而排律更精。终看其句法,前后相合,虚实相生,而诗之能事毕矣。 读诗之法,当先看其年代,大而朝廷政治,小而出处交游,可资考论。次看其时日,春诗景物不可入夏,秋诗景物不可入冬。终看其地名,秦州山川不同于蜀,成都土俗不同于夔,而诗之考据定矣。 一题数首,而逐首分咏者,如《李监宅》二首,前首先言李监,次首方及其宅。《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一首暮春,二首瀼西,三首茅屋,四首、五首言怀。 各题数首,而上下联接者,如《白帝城》三首一连,故曰“一上一回新”。《客夜》《客亭》二首顶接,故曰“秋窗犹曙色”。 下首而分承上首者,如《领妻子山行》三首,一首“尽室畏途边”,总言妻子;二首“飘零愧老妻”,单承妻;三首“稚子入云呼”,单承子。 下首而反前首者,如《忆昔》二首,与《杜鹃行》二首。 下首而解前首者,如《瞿唐》二首、《述古》三首。 上首而生出下首者,如《秋兴》第四首“故国平居有所思”,一句生下四首,皆所思故国平居之事。 两首而中间相合者,如《社日》二首,一首以东方朔结,二首以陈平起。首尾环应者,如《夜》二首,一首以“白夜月休弦”起,二首以“月细鹊休飞”结。 首尾相对者,《白黑鹰》二首,一首以云飞玉立起,二首以金眸玉爪结。 通首有句句贴题者,如《刘九法曹郑瑕丘石门宴集》,第一二句石门,三四句集,五句刘郑,六句宴,七八句收归石门。有一句不贴题者,如题曰《树间》,而实咏柑;题曰《竖子至》,而实咏柰。 一首中先立一句,下联分承者,如“吹笛秋山风月清”,下接云“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如“春日春盘细生菜”,下接云“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如“拖水临中座,岷山赴此堂”,山水双起,下文一水一山,通篇双对,至末总收。 突然而起者,如咏柰而曰“查梨才缀碧,梅杏半传黄”,与柰无与,因柰以先熟而可贵也。如咏耳聋而曰“生平鹖冠子,叹世鹿皮翁”,与耳聋无涉,因耳以老病而始聋也。 忽然而住者,如《北征》一篇,结句曰:“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中兴之机,实在于此。如《赠苏徯》一篇,结句曰:“一请甘饥寒,再请甘养蒙。”失身之戒,令人凛然,皆言外之旨也。 一首中有问答者,如《潼关吏》、《田父泥饮》。 有通篇述词者,如《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绝句而逐句分承者,如“郑虔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下接“天下何曾有山水”,承郑虔,“人间不解重骅骝”,承曹霸。 有以文体作诗者,如剑南纪行《龙门阁》、《水会渡》诸诗,湖南纪行《空灵峡》诸诗,用游记体。如《赠王评事》“我之曾老姑”一首,用传体。如《八哀诗》八首,用碑铭墓志体。如《北征》、《壮游》诸诗,用记体。馀用《离骚》、乐府体者,非诗本旨,故不载。 酬句之体,原与来诗句句相答,故曰酬也。如《酬高适》、《酬严武》、《酬韦迢》,并存原诗,以俟观览。 和诗之体,古人止和其意,即一倡三叹之旨也,如《和贾舍人早朝》诸诗可见。外有和韵,则用其原韵。有次韵,则逐字而和之,始于元、白、皮、陆,盛于宋人,而杜集不载。 联句之体,始于柏梁,然必意旨局度,如出一手,乃佳。杜集止《送宇文石首》一首,可以为法。 咏物而反起者,如咏画鹘先咏真鹘曰“高堂见生鹘”,咏画松先咏真松曰“临轩忽若无丹青”。 咏事而借客反收者,如《沙苑行》咏马也,而以中有巨鱼结。《枯柟》咏柟也,而以种榆水中结。 以比喻起者,如《赠苏四徯》一首,以道边池、爨下桐比兴。以比喻结者,如《小园散病》一首,以飞来双白鹤寓意。 由近及远随所至而偶吟者,则为《独步寻花》之七章。自春徂夏,积时日而成咏者,则为《漫兴》之九首。 文章句法参差,随意易于见工。诗则束于五字七字中,而各有段落转折,工巧之极,遂成自然,而非纂组雕绘之谓也。亦举一二以概其馀。 五字句,有五字一句者:“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有上一字下四字者:“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有上二字下三字者:“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 有上三字下二字者:“夜郎溪日煖,白帝峡风寒。” 有上四字下一字者:“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有一句作三折看者:“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峡云笼树小,湖日落船明”。 七字句,有七字一句者:“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有上一字下六字者:“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 有上二字下五字者:“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有上三字下四字者:“渔人网集寒潭下,估客舟随反照来。” 有上四字下三字者:“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 有上五字下二字者:“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有一句作三折者:“盘飧市远无兼味,尊酒家贫只旧醅。”“含风翠璧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 五言律有二句一连者:“小子幽园至,轻笼熟柰香。”有四句一连者:“避暑云安县,秋风早下来。暂留鱼复浦,同过楚王台。” 七言律有二句一连者:“花径不曾缘客扫,柴门今始为君开。” 有四句一连者:“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 馀古风排律,咏物序事多十数句一连者,详见注中,兹不载。 有下句因上句者,如“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以云之黑益见火之明也。 有上句因下句者,如“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以故国之不见,悲清夜之空徂也。 有下半句因上半句者,如“水净楼阴直”,楼阴之直以水之净也。有上半句因下半句者,如“山昏塞日斜”,山之昏以日之斜也。倒句,如“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盖翠而深者乃所开之断壁,红而远者则所结之飞楼,极为奇秀。若曰“飞楼红远结,断壁翠深开”,肤而浅矣。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盖绿而垂者风折之笋,红而绽者雨肥之梅,体物深细。若曰“绿笋风垂折,红梅雨绽肥”,鄙而俗矣。如“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盖言红豆也,乃鹦鹉啄残之粒,碧梧也,乃凤凰栖老之枝,无限感慨。若曰“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直而率矣。馀可类推。 叠句,如“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两句中徘徊感荷。如“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两句中顿挫感叹。如“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二句中哀伤迫切,击节淋漓,定少一句不得。 反跌之句,如秋砧,为寄衣也,先曰“亦知戍不返”,比怀人之感更深。如达行在所,喜生还也,先曰“死去凭谁报”,觉痛定之痛更甚。借用之句,如“辛苦贼中来”也,而曰“所亲惊老瘦”,借傍人目中看出,而己不知。如“生还偶然遂”也,而曰“邻人满墙头”,借邻家感叹写出,而悲愈甚。 反形之句,极荒凉处而以富丽语出之,如“野寺残僧少”也,而曰“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益见其荒凉。 极贫穷事,而以富贵语出之,如“乔木村墟古”也,而曰“登俎黄柑重,支床锦石圆”,愈见其贫窘。 极悲伤事,而以欢喜语出之,如北征初归“老夫情怀恶”也,而曰“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益见以前之悲伤。极形容之句者,如《扬旗》,舞旗也,曰:“团团转飞盖,熠熠迸流星。来缠风飙急,去擘山岳倾。财归俯身尽,妙取略地平。虹霓就掌握,舒卷随人轻。” 《剑器行》,舞剑也,曰:“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至今可以想见焉。 叠字之句,如“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朱樱此日垂朱实,郭外谁家负郭田”,戏也。相类之句,如“乾坤一草亭”、“乾坤一腐儒”,如“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目前之句,极便而思不能到者,如“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写景之句,极平而笔不能出者,如“荻岸如秋水,松门似画圆”,“早霞随类影,寒水各依痕”。 极奇险之句,而写之详尽者,如“峡坼云霾龙虎卧,清江日抱鼋鼍游”,“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极俗鄙之句,而化为神奇者,如“攀桂仰天高”,“捣药兔长生”,举之不胜举也。今人每取一二奇字,争纤斗巧,故有好句而无好章,岂可复导其流哉。然有得之自然而确不可移者,亦举其一二而已。 有用仍字者,“山雨尊仍在”,是重过何氏也。“秋月仍圆夜”,是十七夜月也。“蚁浮仍腊味”,是正月三日也。 有用一字者,“乾坤一草亭”,“乾坤一腐儒”,“天地一沙鸥”,于乾坤天地之内,下此一字,写其孤也,写其微茫也。 有用似字者,“炉存火似红”,若以为有火也,寒也。“扫除似无帚”,不闻其有帚也,静也。有用抱字者,“有时浴赤日,光抱空中楼”,汤气上腾,内外氤氳也。“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天光下照,四面炳耀也。“清江日抱鼋鼍游”,江波容与,日气暄和也。有用不肯字者。“江平不肯流”,若流而实不流者,缓之至也。 “秋天不肯明”,应明而故不明者,望之至也。 有用受字者,“吹面受和风”,受之而喜也。“轻燕受风斜”,受之不能也。“修竹不受暑”,暑不能入也。 同一咏月也,“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初间上半夜之月也。“未缺空山静,高悬列宿稀”,望夕之月也。“旧挹金波爽”,十六夜之月也。“秋月仍圆夜”,十七夜之月也。“虾蟆动半轮”,望后之月也。“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将晦下半夜之月也。 同一咏蝶也,“戏蝶过间幔,风蝶勤依浆”,孤蝶也。“穿花峡蝶深深见”,双蝶也。“野畦连峡蝶”,群飞之蝶也。 用双字者,衬出上下字也。如“野日荒荒白”,荒荒,无色也,正写其白。“江流泯泯清”,泯泯,无声也,正写其清。 如“急急能鸣雁”,惟鸣,故见其急。“轻轻不下鸣”,不下,故见其轻也。 点一字而神理俱出者,如“国破山河在”,在则兴废可悲。“城春草木深”,深则荟蔚满目矣。如“碧委墙隅草”,委字,不言雨而雨见。“霜倒半池莲”,倒字,不言秋而秋深矣。如“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非字、只字,则校书亡而荒凉甚。“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犹字、自字,则滕王去而凭吊深矣。 用一字而景物逼肖者,如“两行秦树直”,直字,方是秦中之树。“万点蜀山尖”,尖字,方是蜀中之山。如“细动迎风燕”,细字写燕,并写大江中之燕。“轻摇逐浪鸥”,摇字写鸥,并写急流中之鸥。 用一字而反衬见意者,如“山河扶绣户”,扶字,借山河而写绣户之高。“乾坤绕汉宫”,绕字,借乾坤以写汉宫之大。如“楼光去日远”,去字,不写日远而写楼之峻。“峡影入江深”,入字,不写江深而写峡之高。 用一字而两边双照者,如《王汉州杜绵州泛池》一首,而曰“使君双皂盖”,双字,王杜二刺史也。如《杨奉先宅会白水崔明府》一首,而曰“凫舄共差池”,共字、差池字,杨崔二县令也。如《江涨呈窦使君》一首,而曰“同是一浮萍”,同字,已与窦使君也。如《岳麓道林寺》一首,而曰“壮丽敌”、“清凉俱”、“交响共命鸟”、“双回三足乌”、“步步雪山草”、“人人沧海珠”,敌字、俱字、交字、双字、步步字、人人字,二寺也。 用事重叠,诗家之病也。而《赠韩谏议》一首,如星宫之君、北斗羽人、赤松子、南极老人,并麒麟、凤凰、芙蓉、旌旗、琼浆、烟雾,纯用神仙事。《魏将军歌》一首,如星缠、天驷天河、欃枪荧惑、钩陈玄武,纯用天文事。《舍弟观到江陵》第一首,用荆州峡内、沙头峣关、寒江黄牛,八句而用六地名。前题第二首,如庾信、罗含、蒋诩、邵平,八句而用四人名,反以相犯出奇,而不复见其使事之迹。 用虚字,宋人之习气也。而《萤火》一首中四句,连用忽惊、复乱、却绕、偶经;《花底》一首后六句,连用忽疑、何事、恐是、堪留、深知、莫作,而不见重复为难。拈一字而纵横出奇者,大家所不屑为,有时作狡狯者戏,如东西南北,有两句分用者:“东望西江永,南游北户开”,“岷岭南峦北,徐关东海西”,“嵯峨白帝城东西,南有龙湫北虎溪”。有两句叠用者:“南京久客耕南亩,北望伤神坐北窗。”有一句总用,而下复分承者:“东西南北更堪论”,下接以遥拱北辰、欲倾东海、边塞西山、衣冠南渡,然不足为法。 就唐人而论,杜公已掩有众长,如“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则元白也。“客醉挥金碗,诗成得锦袍”,“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则温李也。“万壑树声满,千崖秋气高”,“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则贾岛也。“崩石攲山树,清涟曳水衣”,“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则钱刘也。“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荷花本自双”,则韩偓、杜牧也。“王郎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长鲸跋浪沧溟开”,太白无此雄放。“太常楼船声嗷嘈,问兵刮寇趋下牢。牧出令奔飞百艘,猛蛟突兽纷遁逃”,长吉无此奇杰。出其绪馀,已足衣被一代矣。 唐人惟摩诘律诗,可以颉颃老杜,然《终南山》一首“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四句,诚与老杜无间。接云“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已觉六句俱景。至落句曰“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未免粘带,而响亦稍落,承载上六句不起。老杜必推开一步,有雄浑句以振之矣。 公《进雕赋表》称自七岁所缀诗笔,约千馀篇,又云“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而集中天宝十馀年间,东都齐鲁不及三十首,而少年及吴越之诗不传,则天宝以前之诗散失多矣。 杜公成都有浣花草堂,夔州有东屯稻畦茅屋、瀼西果园。草堂旅寓安适,尚多悲叹,至荆南飘泊舟中,宗文复夭,而俱无一言,则湖南以后之诗散失多矣。

诸家评论,已载各章之末,其统论纲领及连释字句者,又附纪此编,庶广前编所未备耳。 癸巳岁兆鳌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