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是梅花正开的时候,高府花园里的梅花也开得这般茂盛了。但是园子里却非常寂寞,寂寞到看不见一个人影,就任它冷冷清清地散溢着幽香。那一丛丛的梅树远远望过去,像雪林,像冰谷,泛漾于宁静的天空,冷艳而沉穆,如若静女。
初春的天气,相当暖和。湖水明净,闪耀着那映在衣中的花影。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悔花也降在做她的梦。
这时,高府里整个是一片喧闹,只有这园子是另外的一个天地,是一个梦境。这屋子里的主人们多半都不大喜欢梅花的,而那真爱梅花的人却为了别的事困住了身子,不能到园子里来。
两三天来高家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部在忙言办喜事。凡进宽大的庭院里,散布着许多言人,唱戏的,帮厂的。 还有那满脸笑容到处张罗着的主人,和一些忙上忙下的仆役。院子里搭台唱戏,大厅里摆着宴客的酒席。
是午后二时的光景,宾客们正在用喜酒,新娘的花轿就快要抬进来了。
这时洞房呈是非常安静的——它是靠近花园的一间屋子,往年是少小姐,远亲近戚小时一块儿读书的所在——满屋洋溢着喜气。这不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面对着观众的这面墙是一个高大的门,通外院的门上有雕细花的格子,由中间向两面开的。门左——以演员的左右为左右——墙角处放一只红木高脚花架,架上一个大理石浅盘,盘里养着山石盆景,上面垂着吊兰小草。架左的墙稍稍斜下来,这面墙上开着一列宽敞的长窗,正对着窗外的花园。打开窗子可以看见园里澈浇的湖光与雪似的梅树。
窗左再折下来又是左墙;靠墙放着一张红木长炕椅,椅上套着蓝缎子棉垫,中间一张少炕几,几上放着一个紫铜印香盒子。正面墙句右折下来是右墙,靠正面墙墙角处放一张红木小条桌,桌上放着帽筒,里面插看拂尘,还有一把细瓷彩花大茶壶。条桌右一个较小的门,通内院的,门上挂着古铜色缎门帘。
门右的墙又正折过来,面对着观众是洞房中最引人注目的新床。这床十分宽大,床前横放着一条半尺高的踏板,两端吝立一个柜,是放鞋用的,也可以坐人。踏板外才是床的框子,框子很宽,上面是钵空描金的凤凰和牡丹。床上有叠得高高的绣花闪缎被和绣花枕头粉红洋结帐子,卡色缎子帐檐,绣着梅花。床前左面放一张红漆方凳。床右空着一块地方,用米色绸慢子这住,里面是放箱子和换衣服洗脸的用具,再折下来是右墙,靠墙一张流妆台,中间是圆镜子,镜子两端各有两个个抽屉,面上放着玻璃盒子,粉罐,胭脂盒等化妆品,抽屉里放了梳子与零星首饰。台上有一个青色假龙泉窑大花瓶。
还有一个崭新的锡灯盛。
梳妆台两边放两张福建红漆圆凳,屋正中一张红木八仙桌。上面放对锡烛台,高插着一对龙凤喜烛,旁边一个红漆大果盒,盖子掀着垫在下面,盒里放些喜饼,挂元,枣栗之类。灯右四个红彩金花的细瓷盖碗,左面长窗上挂着深紫色窗帷,两旁垂着紫铜钩。炕椅前中间一个瓷痰盂。左墙炕椅上挂着粉色飞金蜡笺的四幅屏,屏左挂一个白底子蓝花葫芦形扁花瓶,瓶里插着松柏枝。屏右一个挂钟。
梳妆台右墙上,桂一个乌木正方圆角镜框,框里是白缎子绣的鸳鸯,镜框上下都是桃形的铜钉桂着托着。
〔开幕时,炕几上的香盒里正燃着檀香未,香烟缭绕,一对龙凤烛照得满屋喜气洋洋。四太太王氏和五太太沈民立在正中门外,正对着一些亲戚们招呼着,说着,笑着,行着礼。那些亲戚老太太们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应和。丫头仆妇也在搀着扶着,连声答应主人们的喊叫。外面又有知以的老仆高呼“某大人到”或者“某太太到”“某老爷到”,拖着庄严而悦耳的腔调,嘹亮的喊出来。在这些喧杂的声浪中还隐约听见远处锣鼓,唱戏和喝彩的声音。过时——王氏(点着头,笑说)伯母!慢点走!婉儿,快点扶着冯老太太下台阶。—一走好!走好!—一我们还要照应着新房。
沈氏(大声,指手画脚地)慢慢走!——不对,戏台在那边!在那边戏台!——太亲母!我门就来,我们照应一会新房就来。
老太太们和其它的女宾们(客气着,有的笑,有的喊,有的仿佛正颤颤巍巍下着台阶,一片混刮,的足步和笑语声夹杂在一起)是阿。 进去吧!我们认得!——不用扶了!
——四太太,你们招呼别的客人吧!一五太太,进去吧!歇一会儿吧!
—戏台在那边?晓得了。——请回请回吧!
沈氏(又连忙喊)喜儿!你炔扶着呀!——慢走!慢走!(严厉地)淑贞,好好跟琴表姐走路!别乱跳!
王氏(在沈氏还在嚷着送客的时候已转过身产,似乎有些疲倦地)哎!
(王氏——四太太,高克安之妻——身材不高,尖尖的瓜子脸,嵌上一对芝麻大的小眼,一眨一眨地,专为暗地探取人的眼色。薄片子翘嘴,满脸机巧酸刻的神气,短短的衣领上露出一段细而长的黄颈脖,走起路来斯斯文文,摆东摆西,像一只洒面上的鸳鹚。说话声音尖锐,冷言冷语地时常带出嘲讽的冷笑。在大家庭的明争暗斗的空气中过久了,耳儒目染,无意中就会流露出一种幸灾乐祸。 看隔壁戏①的态度。他说话十分小心,明白自己在家中所处的地位。除了在有人侵犯到她切身的利益时,她的言语,总是模棱两可的。她穿着绣花的红湖绉裙,青缎鞋,上面罩着一件雪青色团花缎皮袄。
沈氏(防佛做完了一件大事,深深叹了一口大气,才十分吃力地转过身来,自得地)可把我累昏了:这帮老太太们!
[沈民——五太人,高克定之妻——生得胖,走到人前笑叫呵的,肥答答的,暮一看觉得可喜,细细审视就会令人生厌。她的性情有人认为是豪爽,实际上却是粗野。声音洪亮,说起话来,指手画脚,除了在她的公公高老太爷,和其他严厉的长辈们面前,总是高谈阔论,如入无人之境。讲完了,别人不知说些甚么,自己也不知说些甚么。任何事无论巨细,她总喜欢参预。目的未必在自己要做主角,她的见解是:只要有了地一份,这事匣不会错。
有心眼,不过都是些不足轻重的,并且心里也搁不住。佰貌庸俗,方面大耳,塌鼻子,肿眼睛泡,厚嘴唇包不住牙齿,宽大的前额,两鬓又齐又方,垂下一大给“刘海”,乌黑油亮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肥大的绒花。她也穿着红裙,元色湖绘袄。浓妆艳抹,头上手上满戴着珠翠首饰。她拿着一条粉红手帕,不住地扇,似乎忙了一天,现在才刚刚歇歇脚。
比起王氏来,她确实易于亲近,只是言淡举上过于阳躁,像一团暴火,令人不可向逛。
王氏(慢吞吞地)这会儿道喜的客人来的真不少!
沈氏(急忙忙找一个凳子坐下〕唉,四嫂,你也快找个凳儿坐坐吧。我腿都站麻了!就是他们高家的规矩多,我嫁过来十二年啦,我一看见高家的长辈子来,我还是头大!
王氏(一向不大接答这一类话,十分有分寸地)五弟妹,你不去照应照应女客们吃饭去么?
沈氏(连连摆手)得了,得了,我先歇歇。忙了三天,跑上跑下的,我连这新房都没有好好看过。(不知是忙的得意,还中怄气)大少爷接媳妇,我们当婶婶的受罪,你说天下有这个道理不?
土氏(笑着)得了,等淑贞长大了,找个好姑爷,那一天您五太太不就欢天喜地当个享福的外老太太么?
沈氏(两手一摆,高声大笑)啊呀,别造孽吧。我没这么大福气!
(忽然正经起来)这两天光淑贞那双脚就把我气死了。
王氏(像是开心,其实是打趣,她向来是暗地耻笑沈氏的愚蠢的)怎么啦?脚裹得怎么样啦?
沈氏(十分气愤)哎,死不听话呀!我跟她好说歹说,她都不听。这两天刚①隔壁戏一一口技的俗称。
裹得有点名堂,她半夜又愉偷地放了。
王氏(故意大惊、小怪)哎呀,那怎么好?不白费了精神?
沈氏(连声叹气)哎,哎,——嗯,气急了,我就拼命拿马鞭子抽!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咬着牙)“我看你还放,还放,还不肯裹!”
王氏其实孩子小,打狠了也不好。
沈氏(十分顾惜,又自认十分明白的样子)哎,四嫂,没法了,这是做娘的心哪。
“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的肉,我怎么不疼!可是有甚么法子?
我一看见这新房,我就想起我过门坐洞房第一天晚上受的气!(犹有余痛〕我,我一辈子忘不了!
王氏(悠悠然的神色)唉,过了许多年还记着这干什么?
沈氏(非常愤慨地)忘不了,忘不了!你想,你五弟,(忽然又是恨,又是幽默地笑起来)我那新郎官哪!那个死东西!他就死也不肯进房。旁人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进房,大家都对着我面前笑,笑啊,笑啊,笑得我——王氏(佯为不知,呆呆地)是怎么的啦?
沈氏(眨眨眼)四嫂,你真不知道,你还是装傻?
王氏(有点认真)五弟妹,我装什么?我真不知道。(笑着逗问)真的,为什么?
沈氏(白眼一翻)为什么?(把脚一伸)还不是为我这双半大不大的脚?(忽然)
不成,不成,非裹不可!(向外屋走)淑贞!淑贞!
王氏(看她神经)你干什么?
沈氏(不理,大声)淑贞!
(外面一个女孩儿的愉快响亮的声音:(拖长)嚷,妈!
沈氏(对王氏)叫淑贞烫脚!我跟这孩子说好的,放她三天假,算为着她大房的大哥结婚。可今天是黄道吉日,今天夜晚,说甚么,我得给她再裹,谁说也不成!
王氏五弟妹,女儿是你的,你放心,谁也不敢劝你的。
沈氏(说不出的烦恼)唉,你不知道哇,他们大房的人顶好管闲事啦,那天大房的老三,觉慧那个小东西就当着我面,为着(着重)我的女儿裹脚,就——(越想越气)唉,不说了,气死人,(大喊)淑贞!淑贞!
[外面女孩儿(又一声短而快地):嚷,妈。(随着应声立刻由止中门跳着跑着,一溜风似地闯进一个女孩儿——淑贞,年约八九岁,圆圆脸,白里泛红的两颊,像熟透的苹果,一双明亮活泼的小杏核眼,仿佛永远是笑着的,梳着两条乌黑的小辫子,随着她在背后跳动不歇,像两只斗鸡尾巴上的毛。她穿着一套桃红小花的绸子袄裤。一双小小的天足穿着红挑花鞋,几乎可以撩乱人的眼,野兔似地在地上不停地跑动。手里拿着一袋红纸包好的喜果。
淑贞(高举着喜果,欢叫)妈!喜果!喜果!吃喜果!(一把塞到沈氏手里)
沈氏淑贞!
淑贞(回首,匆忙地)四伯娘,你也吃,大姑妈给我的。沈氏淑贞,你听着,——淑贞(兴高采烈,绝未听见,笑着,说着,找着)咦?咦?我的手绢呢?我放在这屋里的手绢呢?(一边说,一边十分灵巧可喜地转了一个螺旋,四下里望,忽然欢叫起来),阿,在这儿哪!(立刻从沈氏身旁飞跑到对面炕几前,一脚就登上了缎炕垫——)
王氏淑贞!
沈氏死鬼,你要摔着!
淑贞(回头一笑,跪在炕上,探着身子,从悬在喜屏右的葫芦形扁瓶里插着的松柏枝上取下来一条小小的红手帕,笑着。骂着)坏三哥!坏三哥!这一定是三哥放的!(立刻下来,没有停息)妈,我到前院跟三哥一块看戏去啦。(说完就跑)
沈氏别跑,淑贞!
(屋外又一个女孩的声音:(沉稳地)淑贞!你还不来?
[淑贞跑到了正中门口,正遇着高克安踱进,几乎撞着。
淑贞(对着克安赔了一个个心)四伯伯!
沈氏这孩子!(正当淑贞翻身又要走的时候,忽然追上一步,严厉地)淑贞,你别太高兴!记着:你今天晚上——淑贞(脸上忽然罩了一层恐怖,由不得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睁大了痛苦的眼,颤抖地恳求着)
妈!
沈氏你玩去吧!
[屋外快乐的喊声:淑大!淑贞!
淑贞(蓦地用力转过身,似乎不顾一地)嚷,我来了。(淑贞由正中门跑下。
高克安望了望,即转过拄来。一副不足轻重的削薄相,几根硬骨头支架着一身富丽的衣裳。他向来十分讲究穿戴。今天遇着这样的盔典,一天就换了三套衣服。 来炫耀自己为富有。知挑选衣服的精晨。他现在穿一件灰湖绉面银大鼠脊子的皮袍,上面罩着一件细花、光彩夺目的黑绦马衬。他的性情较王氏略微明快。不过许多地方这夫妻二人的态度颇为仿佛,都好在人背后挑挑拨拔,自己暗中可以得些利益。他从前读了儿年书,结了婚就一直陪着夫人鬼混,读不成书,做不了事,除了陆续添了几个子女外,再没有比这更值得提起的成绩。
高克安(对王氏,煞有介事的神气)啊,你怎么跟五弟妹躲在这儿聊闲天哪?
忙死人,外面一批一批的客人来道喜,你们偷偷在这儿亭起福来啦!
王氏(冷冷地)我们刚把冯家一大家人送出门。
沈氏(热哄哄地)是啊,冯家,少爷,小姐,儿媳妇,老太太,孙子,孙女儿,他们一大家子都来了。还有周家,廖家,蔡家,咳,这新房就没断过人。我们现在刚歇一会儿。
高克安(一顿抢白,哑口无言,连连摇首)得了,得了,出来吧!喜堂下面摆上几十桌酒席,还没吃完,前面的戏都唱了半天,你们别尽叫三嫂忙上忙下地招呼,你们——王氏(推托)大嫂自己不也在应酬么?
沈氏对呀,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接媳妇,是他们大房,大哥,大嫂——高克安(回头望望,对沈氏)五弟妹,你说话(笑着)可得当心点,这句话要叫二哥听见了,一定又不高兴了。
沈氏(接得干脆)活该他不高兴!大房里人红,吃香,老爷子喜欢!他们三房的人会巴结,臭已结,乱已结,我们五房的人不会!(愈想愈气)哼,为着觉新结婚,恨不得连命都不要了!
高克安(没有办法,连声)好,好,好。(转身材王氏〕那么,你来吧。一会儿爹看见我们四房不见人,又吹胡子瞪眼了。
王氏(慢条斯理)四老爷,不是我不去。你看哪!新房里空空的,没有人看东西。
高克安那么李家今天派来看新房的喜娘呢?
沈氏吃饭去啦。
高克安别的下人呢?
王氏(缓悠悠地)谁知道?
高克安高忠!高忠1 苏福!苏福!
沈氏(对王氏挤挤眼)别喊了,方才我们都喊过了。
高克安张嫂,黄妈!
沈氏他们大房的事都忙不完——高克安袁成!
王氏不会来理你的。
高克安混帐!混帐!上上下下几十个下人,不用都在眼面前,要用着他门,就不知道这些混帐王八蛋都跑到哪儿去啦!
[远远不断传来喜气盈盈的鼓乐声,和下人们喝道引客人入喜堂的声音。
王氏我想有的跑到前面看戏去啦!
高克安还有呢?
沈氏还不是找年轻好看的丫头们开心去啦?
高克安(顿足)我玩他们一百六十代祖宗!一百六十代祖宗,我玩他们,——王氏四老爷,你斯文点!五弟妹还在眼前呢。
高克安(支吾)啼,啼,这有什么?
沈氏(痛快)四嫂,没什么,你五弟在我面前还不是妈妈祖宗成天在嘴上溜。
[此时侧门外有人很庄重地咳嗽一声。大家回头。高克明“由侧门悠悠缓缓地走进,后面跟着苏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
(三老年克明,曾经在外县做过几任县官,在所谓宦场中算是经历过来的。性情狭隘,一点也不豁达开展。自己井无思想可言,也没有清晰的头脑来辨引是非,任何观念先人为主,占据了他的意识后。埂顽强地扶持着,不肯稍有变通。他通常总是故意做出三分老态,干练自负。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人,言淡中除了精明的阅历话之外,一大半是令人气沮的牢骚,或者是个人头痛的引经据典“他十分明了自己在家庭中做长已榜样的地位,一一尤其是在大哥久病,眼看着不能再起以亏——十分矜持,有时故做不苟言笑,是一种以于弟对也的畏惧来估量自己在家庭中位置的起落的人。时而在弟弟辈面前略微发出一些长兄的威严,聪明的善观眼色的子弟便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鬼相,引得他格外庄严自得。这祥彼此都心满意足,大家在背后愈发笑他。今天他又故意穿了一件不十分新的古铜色缎袍,外面罩着黑呢马褂。戴一副上边眼镜,鼻下微微有点琵须,瘦棱棱的指节上只有一只金戒指,益发要衬托出他的朴牢作风的持家精神。
沈氏(望见克明进来)三哥!(抿着嘴笑)
王氏高克安(同时)三哥!
高克明(奏来晓得沈氏疯疯癫癫的癖性,望了她一眼。 便庄严地)明轩不在这儿? 高克安(恭谨地)不在这儿。
苏福小的倒是瞧见大少爷在新房旁边走来走去的,也。 也许又一个人到梅树林子里去了。
高克明(大不满)真是怪事。怪事!眼看就要接亲的人。还这么小孩子脾气!
(立刻匆匆走向正中门中。 苏福随后)
沈氏(还未等克明走出,就忍不庄)哼,我看明轩哪——高克明(回过头来,对克安)克安,你怎么还不到前面去照应一下,花轿就要到了。(忽然对弟妇们)
明轩这两天是怎么回事?
王氏不大清楚。
沈氏(口快)哼,反正是无精打禾,不大像个新郎官的样儿就是了。
高克明(不愿住下问,转对克安)克安,就来吧!两位弟妇似乎也——王氏(情灵地)大嫂叫我们暂时看一看新房的。
[袁成由正门上。
袁成三老爷,冯老太爷已经到了。
高克明哦。
[克明由正中门下,二仆随下。
高克安(四面望望,低声)不是我好说丧气话,我看冯乐山替大房做的这个媒呀。 将来是不是件喜事很难说呢!
(二中门外一声清脆的女儿声音喊道:“陈姨太,您不用走远了, 新房里就有!”
随着走进来鸣凤扣陈姨太。
(鸣凤是大房的婢女,年约十四五,绰约多姿,一脸娟秀的灵气,天生爱好,没有一丝组笨的丫头相。传汽她的家世清白。 祖上都是读过书的。 舌来不知如何才流落到仆役这一群里。
她有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当地与人说话。 或望着什么的时候,总显得那样聪慧而诚实,面色白净异常,只是嘴角微微有一点向下弯,无论是笑或不笑的时候。都隐隐地潜藏着一丝引人不容易看得日苦相。本性十分深厚。到了高家,更学得一种奴婢们必有的恭顺沉默,但无意中。 当她用不着再拘束自己的时候。就依然露出来少女的天真可喜的地方,那样纯挚、答人对她不得存一点狎昵的念头。所以和她同地位的仆役们并不喜欢地。她穿一件个笨花布薄棉袄,浅蓝夹裤,新花布鞋。黑软的头发梳成两根小辫,扎着红头绳儿。声音清亮,也很甜。只是偶尔有一点气短。
鸣凤(手里拿着一个茶杯,对陈姨太)屋里就有凉开水。(立刻转身在右墙小条桌上端起那瓷壶向怀里倒水)
陈姨太(连声)哪儿?哪儿?(一眼望见王氏等)你们妯娌们在这儿啦!
[陈姨太,过去是冯家的丫头,多年前,被冯乐山当做人情送给高家老太爷作为一种贴身的侍婢。凭她的幸运,机警,和谄媚的本领,在很短的期间,她爬上了另一层奴婢的阶梯,当高老太太一去世后,她就罹升为姨太太。于是她才有了娘家,大家就依她的娘家姓,尊称为“陈姨太”。因为老太子也不大愿意人提起她的出身是这样卑猥的。一生处在勾心斗角,非欺诈就像不能生存的环境中,地益发变得刁滑而险毒。睚眦之怨,迟早必报,面孔上尽量隐饰,心肠却可怕的狠恶。大家怕她,鄙视她,而又无可奈何地。地凭藉老人爷的衣严,赢得亲友们虚伪的来往,也赢得有血气的子弟们的愤恨,瘦长脸,尖削的色鼻梁,下垂的小三角眼,高颧骨,薄嘴唇下露一颖金牙。细一看,黄脸皮上,尤其靠颧骨处,长昔一层细碎的黑雀斑,现在薄薄的敷着一层脂粉。她也手着红色的绣花裙子,手里握着一个小药瓶,匆匆忙忙,十分紧张的神色。
沈氏怎么啦?怎么啦?
陈姨太(一面走到桌前倒药,一面说)新郎官又不舒服啦!(用水调药,从头上取下一只金簪,在杯中搅动。呜凤一旁帮忙)
高克安(假惊愕)啊,好好地又病了?
[克明从正中门外探出身来。
高克明(匆忙地)克安,你快出来陪陪冯老伯。我要立刻看看明轩,——有事。
来吧,克安。
(克安随着克明无可奈何地由正中门下。
王氏(也走过来,幸灾乐祸)怎么真病啦?
陈姨太(忙着,望望王氏,还未答话)
沈氏(打听新闻的态度)病倒啦?
鸣风(镇定地)大少爷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脸色有点不好。
陈姨太(机警地)嗯,脸色不好。(转身)鸣凤,你快拿去吧!再多研两下,一次喝了。
鸣凤谢谢陈姨太!
[鸣凤接下药,立刻由正中门急忙走下。三个女人等她走出后——陈姨太(指着)鸣凤这站头不声不响的,顶机灵了。说话一不小心,那小心眼儿立刻就记下了。
以后——王氏沈氏(同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明轩——陈姨太(才大惊怪地)可不是真像来了大病的样了!我望着你们大嫂跟他谈着活,谈着话,他就忽然地靠着一棵梅树,仿佛就要倒下去的样了。
沈氏(故做尺慌〕哎呀!
陈姨太我说“不好!”这才忙着扶着,赶紧跑到上房去拿药。
沈氏那么我们一块儿去看看去吧?(立刻拔御就要去)
陈姨太(冷冷地)我不去。
沈氏(愣住)怎么?
陈姨太(似乎才受了一点闲气)人家母子两人还要谈话。我们——沈氏方才不是三哥也去了?
王氏(酸酸地)那是三哥呀!跟大房的人亲近哪!
陈姨太(口气中总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反正大房的事连我也不敢多问,万一惹出个是非来,反而显得我这个做老辈子的多口舌了。
沈氏怎么? (非常好奇地)新郎官今天真会闹笑活?
陈姨太(无意中露出刻酷)还没有呢!就是愁眉苦脸一副有病的丧气相!
沈氏(拍掌笑着)啊呀,这个病我可有药治!你们现在赶紧派人把花轿从李家门口,搬到钱家门口,新郎官就会立刻欢灭喜地,有说有笑的了。
陈姨太(故意卖好,四面望望,亲昵而鬼祟地)五太太,你可别乱说,他们大房的人就恨人提这件事。
沈氏(大模大样)得了吧,这不是谁都知道的?觉新爱钱家梅小姐,钱家梅小姐爱觉新!小两门儿没做成。“棒打鸳鸯两离分”,哼,这——王氏(怕惹祸)五弟妹,真的,你别在这新房里太声地嚷,一会新娘子就要进门——沈氏(抢说)算了,新娘子早晚还不是要知道?
陈姨太反正不是我说的。
王氏(笑着)也不是我说的。
沈氏(豪爽自命)那么是我说的,一会等新娘子一进门。 我就去说。 就去说!
(忽然一本正经地,低声机密地)陈姨大。你说今天钱家大姨妈。她来不来:陈姨太(沉吟)她呀,——她会来的,她今天会来!
沈氏我猜她不会来。你想。自己的女儿也没摸着嫁过来。她好意思跑来道喜呀?
王氏不过她昨天一下了船,就赶着把礼都送了。
沈氏送了礼就更不会来了,来了看看好生气呀?
陈姨太(盼望的口气〕她这个人的脾气呀,我看多半会来。
王氏听说梅小姐也炳了。
沈氏就是说呀。
陈姨太(忽然一转)哎,谁又盼望这个怪物来呀?
王氏(笑着)真要来了,她在新房里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地骂顿,那才有好戏看呢!
沈氏那才要大嫂这个做妹妹的命呢。
陈姨太(尖刻地)不,那才要她女儿的表哥觉新的命呢!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心地笑起来。
[暮然左面长窗外人影闪过,有说话和足步的声音。
王氏(扬头一望)三老爷跟大嫂来了。
沈氏(也望一下)还有大少爷!(有些慌张)四嫂,你看!我们早就该出去应酬客人去的。
王氏(俏皮地)现在走也来得及呀。
陈姨太(匆忙地)从这边(指侧面通内院的门)出去吧,省得万一待会儿新房里掉了东西,说我们没有看(读阴乎,“看守”的意思)着。(一面扣王氏向外走)
沈氏(忽然)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连忙跪到梳到妆台前。从小抽屉上的玻璃盒子里取出一点东西揣在怀里就走)
王氏你怎么?
沈氏(撒赖)偏偷它!(笑着〕偷了新房的东西有她处的。
王氏(故意)哎呀,来了!
[ 沈氏忙与陈姨太、王氏同由侧门下。
[ 由正中门走进三老爷,觉新,和大房的周氏。三老爷仿佛在严重地告诫着,觉新俯首静听,面容惨淡,周氏库切地望着觉新的脸。
(觉新,长房的长子,一向是祖父所钟爱的,吨家立业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二十岁上下,身量相当高大,面貌也长得丰满,气态雍容华贵,眉宇间沉挚温旱,初见面的人就会很放心地和他坦白交谈,看得出是一个可托大事的朋友。
不过在这种表面是一团和气,内里却完全相反的家庭里,他是郁郁寡欢的。他不得不学习着许多虚文浮礼和一些死板的应付方法。他看得请,他隐忍,在短短的二十年生活中,他已被逼得练出一种不可少的心理状态,“忍”,无限量的忍。因之渐渐变得怀疑,萎惫,自己不相信自己,遇事不敢去定是非,断定了又不敢毅然去做,踌躇,思虑,莫明其妙的恍惚,仿佛昏暗慢慢由四面压下来,踽踽独行,终于又转进了一条狭隘不知去路的黑巷里的境界。虽如此,他心底不是没有光明的火焰的。
他有爱,他衷心地爱着他所爱的人。他可以与人分安危,共甘苦。只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鉴别善恶的爱憎心,重使他在敷衍着一些虚伪的人们时感到异常的苦痛。他随时都在抑压下这鄙恶人,藐视人的念头,家庭逼他做一个场面上的人物,要他谈笑自若,看见秽恶却视若无睹。可是他并没有这般豁达的胸襟,他感觉到这一点,他责难自己的于盾,人世的矛盾,丑恶而可笑的矛盾,粗鄙而可耻的矛盾。因此他不自觉地由心底时时涌起憎恶厌世的悲观情绪。但每次他总是非常戒惧地把这类思想收敛起来。
[ 他毕竟年轻,已经尝过多少伤痛了。 却还留连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中,咀嚼着。
甚至于喜爱着那些痛苦而甘甜的折窖。他执拗地爱着一人,不自觉地几乎是喜欢、自己的执拗。他痛苦,忧郁,面容惨沮,他徘徊在梅林里伤怀己衍的好梦,几乎不愿见人,只想沉埋在美丽若书本的回忆里。他穿着品蓝缎袍,团花黑马褂,态度自然大方。
周氏(焦虑地)明轩!
(周氏是觉新的继母,和他的生母是堂妹妹。嫁来高家很有些年,前室留下的孩子们对她感情都很融洽。她年龄与诸弟妇相仿佛,性情端重温厚,也颇知事理。
弟妇们都认为她有手腕,实际上地十分怕事,遇事迁就,才获得家人们的相安。她晓得长嫂难处,继母更难做,为着不肯定外人说闲话,对死去的姐姐的子女们宁肯失之过宽,为诸弟们们责备,不肯严待了引起公公和丈夫的不满。认真说,地是爱护池们,自己从来没生养过小孩,对他们的指望倒也确实殷切的。她生得一副老诚持重相,大耳朵,大眼睛,丰满的鼻翼,宽正的额鬓,下腮圆圆的。人已略微有些发胖。地穿着绣花红裙,和玄色袄子,稍稍戴了一点翠饰,正是一个大家主妇的仪态。
高克明(十分严厉地)明轩哪,你听着!
觉新是,三爸。
周氏(忍不下)明轩,你现在好一点了么?
觉新(回首)好些了。
高克明(自已正说着齐家治国的大道理,认为大可不必顾及这些私人的琐碎,匆忙地)那就好极了!(又突然严重起来)明轩哪!你是长房长孙。 以后比你小的弟妹们要拿你做榜样。而且你的父亲在病,日后这样大的家庭。固然要你这个做长孙的来撑持,现在的责任又何尝不该由你来担负呢?
觉新(一直应声)嗯,是。
周氏(关切)明轩,你吃了药还是不好过吧?
觉新好。(忍耐着)没有什么。
高克明(不值一顾,并未停嘴,依然——)现在爷爷既然是退休养老,以后家里可以说有出无进,弟弟妹妹们都还年幼,你应该“入则孝,出则悌”,上可以侍奉父母祖宗,下可以抚爱弟妹诸幼——觉新嗯,是,——高克明(滔滔然)你的责任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
周氏(看见觉新站着吃力,又不便使克明不说,忍不住插进话)明轩,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躺一会儿吧。
高克明(更正重,提高声音)所以,从今天起——周氏(对觉新)你一定是太累了。
高克明(这次话被打断,也耐不下)大嫂,我前面还有许多客人要应酬。大嫂让我说完好不好?
周氏(陪着笑,解释)我怕明轩不舒服,一会花轿来了,——高克明(忽然一愣,对觉新)你是不舒服么?
觉新(勉强地笑着)没有什么,还好。
高克明(对周氏)他还好。(急切地)大嫂,我要把这一段话说完。这话是爹前天叫我说给明轩听的。(连忙补充)叫我告诫,告诫明轩的。我忙,忙,就忙忘了,现在——周氏花轿就要到了。
高克明现在我要完全对他告诫清楚!(回头对新)所以从今天起, 你就是大人了,并且你以后要对新娘子也如此的告诫,教导。宁可失之于严,不可失之于宽。
一个长房孙媳妇最难做。公婆弟妹,里里外外。 口舌是非,在在都需要当心。在在都需要克已。而这种(非常得意地)以夫君而又兼父师的教导责任也是该由你员的。
我们家凡事都有根据。都合乎古法,我们做人处世——(苏福由正门上,说完话印下。
苏福三老爷,冯老太爷在客厅——高克明(不耐烦)晓得、晓得!呃,呃,我们做人处世(好像诸塞)——??呃,呃,(突然又流畅)所以明轩,你的责任是大的,你的希望也是无穷的。
做得好,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得不好,默默无闻,老死转乎沟壑,为万人差,千夫耻,也有可能!(益发严肃地)所以结婚娶亲,尤其在我们这样的大世家里是一件应该非常戒慎,非常恐惧的事,你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可有一丝懈怠,忘却自己做氏房长孙的责任哪!(一口气说完,十分快慰)好了!我说完了,(不关痛痒地)你病好一点了么?
觉新好点了。
高克明(拿出手帕擦擦嘴)那么你去吧,客人来得更多了,你也出去应酬应酬。
觉新是,我就去。
(袁成由正门上。
袁成冯老太爷要先到后院看一看新房,老太爷说,叫三老爷——高克明知道了,就去。明轩,你记着我的话,休息一下,赶紧出去再给客人们道谢。
觉新是。
(克明和袁成由正中门下。觉新才找一把椅子坐下,扶着头额。
周氏明轩,你吃了点东西没有?
觉新没有,没——不怎么想吃。
周氏(和蔼地)明轩,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人在接亲的日子还要挂在心上呢?
觉新(摇头)没有,我没有什么事啊!
周氏看淡点,不要老觉得天要塌下来的样子。万事总有一条归路,娶妻生子,就是一条人生的大路啊!
觉新(苦痛地)是啊,妈,我是在走着呢。
周氏(仁慈地笑着)那又何必皱着眉头去想呢?
觉新(忽然也闪着一丝苦笑)不是想,我倒是替这要嫁过来的小姐难过呢。
周氏(体贴地)明轩,你的心我明白,不过早晚你就会懂了。夫妻呀就要挑那个能做夫妻的做夫妻。这位李小姐性情温和,也生得是个有福的相,真比你那梅表妹,一年到头地病——觉新(忽然立起来)唉!(踱步)
周氏(同情地)不,明轩,我就怕看你这个受委屈的样子。我不是没有替你想过,不过你也知道钱家大姨妈,我那位姐姐,是那么古怪的脾气!
其实你跟梅表妹一小就在这书房里读书,她难道不晓得,可是她偏偏——(鸣凤拿着一束梅花由正中门上。
鸣凤太太,管事的说花轿就要到了,请太太出去照应照应。
周氏就去。(对新)你钱大姨妈偏偏为一点小事把这么一件大事情回绝了。
我有什么法子呢?(恳求地)明轩,你看着你正在病的父亲身上就委屈这一次吧,你可千万别叫钱家姨妈老远听着笑话,叫四房五房的人们看着体为梅表妹——[陈姨太]忽然像一只猫似地从正中门溜进来。
陈姨太(连连招手,故意大惊小怪,做出万分关心的神色,低声急促地)大太太,大太太,快来,我告诉你一句话。
周氏(连忙走过来)什么?
陈姨太不得了啦,她,她来啦!
周氏谁呀?
陈姨太(更低声)钱,钱大姑太太!
周氏哦。
陈姨太(机密地)现在就在大太太屋里坐着呢。
周氏(心里不安,却不敢露出,镇静地)我去看看,(走出一步,忽然回头,恳切地,低声)
陈姨太,您可千万别告诉明轩呀!
陈姨太(不大满意地笑了笑)当然,我知道。
[周氏匆匆由正中门下。鸣凤一直在梳妆台前插着花。
陈姨太(转望觉新,不觉露出含蓄的刻薄,尖笑)你的病真好一点了么?
觉新(烦恶,却抑压着,强勉地)好,谢谢您。
陈姨太(仿佛觉得讨了没趣,反身对鸣凤,诘难地)鸣凤,谁叫你插的这花。
鸣凤(笑着)三少爷!他叫我先把这几枝梅花插在新房里添添新,他一会儿还要——陈姨太别插了,什么花不能插,偏偏要插梅花?来吧,大太太屋里有钱家送来的双喜字的红绒花,你拿来插上。
鸣凤可是三少爷——陈姨太(一股怨气都发泄在——)你来!
[鸣凤只好放下还未插好的梅花,望望觉新。无奈何地随着陈姨太由偏门下。
觉新(沉浸在苦痛的思索里,几乎未留心她们已经出去,恍恍惚惚地踱来踱去,顺手取起一枝梅花。 望了望,又苦痛地掷在桌上。沉闷而忧郁的声音, 低低说出来)
〔叹气。
啊,如果一万年像一天,一万天像一秒,那么活着再怎么苦,也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
做人再苦,也容易忍受啊!(略顿)
因为这一秒钟生,下一秒钟就死;睁眼是生,闭眼就是死。
那么“生”跟“死”不都是一样的糊涂?
就随他们怎么摆布去吧!
反正我们都是早晨生,晚晌死,连梦都做不了一个的小蠓蠓虫。
唉,由了他们也就算了。
(到此仿佛完全静止,侄突又提起精神。
不过既然活音,就由不得你想的这么便宜。
几十年的光阴。
能自由的人也许觉得短促,锁在监牢里面的。
一秒钟就是十几年见不着阳光的冬天哪!
(深深地)活着真没有一件如意的事:你要的是你得不到的,你得到的又是你不要的。
哦,天哪!
[觉慧抱着一大束梅枝,由正中门生气勃勃地走过来。他比大哥小三岁,而一身是青年磊磊落落的朝气。他带进来春天。也带来了夏,因为他有炎夏一般的火躁性情,一触即发,对一向他所深恶痛绝的伪善,丑恶,卑鄙。 自私和顽固,总是毫不吝惜地施以攻击。出自衷心地认识了是非,即使是见着长辈们也无所顾忌。他较一般的弟妹们入学都早。很久他就感到周围空气的毒恶,应该削株除根,彻底地铲绝。但他也晓得羽翼未丰。自己还正需要培植。他有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气魄。 决不为一个问题苦恼,悲伤,气沮,终于毫无善策,不了了之。他记得住,也忘得下,知道什么是那最有利的时机能给敌人一个致命的打击。但他并不只是等待,时时刻刻在磨砺自己,他知道他的生活决不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他需要更深更厚的准备,抵挡来日的风雨。同时他也明白自己的弱点,譬若感情太盛,易于冲动,??他尽量地克服,努力用功,不过本性如此,有时总免不了性情发作,虽然闹到后来,受了长辈们的责罚。 都没有一毫后悔。
[ 他穿着短短的黑色学生服,头发没有十分梳理,眼睛亮晶晶的,非常精神,面色红润,一张有筋有力的嘴。 嘴角微微带了一点善意的嘲讽。
觉慧大哥,鸣凤呢?
觉新出去了。(长嘘一声)
觉慧(笑着)大哥,我就怕看你做成这么一副受苦受难的耶稣相。
觉新(苦笑)是做么?
觉慧(鼓动地)那么,你为什么不闯一下呢?
觉新(沮丧地〕有什么个值得?死就死了,我们生下来就为着死的。
觉慧(不觉放下梅花,同情而兴奋地)就这么悲观?大哥你就这么看得透?生下就为着死?(突然愤慨地)我们活都没活够,祸都没闯够,我们——(远远忽然鞭爆大发,一阵非常热闹的琐呐声,夹杂远远人们的喧嚣。
觉新(不觉立起)这是什么声音啊,觉慧(讽刺地)这就是活着的声音,大哥的新娘子大概是到了。
[ 门外女眷们乱嘈嘈的,笑声足步声扣说话闹成一团,仿佛一窝蜂,由正中门外走过。
女仆们花轿到了!——新娘子来了!——快去看!走啊!到了!到了!
王氏(立在正中门外,对仆役们打着招呼)关门,快关门。
陈姨太(也在外面笑喊着)是啊,应该关门,先压压新娘子的气性!
沈氏(也在忙着喊)喜儿,快去,快去,快去叫四小姐来看。
[黄妈——大房的老女仆——十分兴奋地由正门拿着一大朵绢制的红花,匆匆走进。她穿着新衣服,为人厚道可靠,对大房的女子们十分忠诚爱护。
黄妈(一路嚷嚷着)好了,好了,新娘子到了,花轿到了。(对觉新笑嘻嘻地)
大少爷,这可该吃你喜酒了。快出去,快戴上花,接新人吧。(走近要为觉新戴上)
觉新(不觉闪避着〕黄妈,我,我有点闷气。你,你先出去给我倒杯茶来。
黄妈(连忙〕也好。(立刻由偏门下)
觉慧(方才己跑到正门外望,现在忽然跑回来。急促而痛切地)大哥,大哥,你再想想吧!这是你一生的事情啊!(急切)你,你,你就闯一下吧!我劝过你四次了,我给你预备过!(匆促地望了一下)你,你现在决定走。还来得及——[ 由正中门跑进觉民和琴小姐。两个人也都是气愤愤的,觉民——大房的二子——比觉新小两岁,态度稳重,天生一种乐观的性情,眉峰间总微微带着愉快的笑态。他同样对这个家庭感到不满,但他并不深恶痛绝。他也不想随遇而安,却非待事到临头,唤不起他奋斗的精神。力量来得缓,却持得住。不若觉慧明快,但比他厚重。他的相貌也丰满,宽前额,圆下巴,健康的面色,戴一副眼镜,勤勤恳恳,一望而知是个勤勉的学生。他穿一件蓝布长衫罩着的棉袍,下面是学生制服裤,旧皮鞋,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黑缎马褂。
[ 琴小姐,是姑奶奶张太太的女儿,较觉民小一岁,性情温和聪颖,有胆量,在亲戚中,她是最先进学堂读书的女孩。生得端正清而,长圆脸,细秀的眉,大大的黑眼睛,鼻子不低也不算高,不厚不薄的唇,嘴角稍稍向上弯,总是微笑的样子,特别显着和气,说话时露出一排小而整齐的雪白的牙。皮肤微黑,前额不高,梳一条乌亮的辫子垂在背后。她穿着月白闪光缎的上身,浅蓝绸裤沿着花过,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女儿态。
觉民(欣喜地)大哥,你在这儿!我们到处找你,你好一点了么?
琴小姐(踌躇地)大哥,新娘子已经在大门口啦,你,你还不去?
觉慧(认真地)琴表姐,你忘了跟我们一块儿在这屋里读书的人啦?
琴小姐(诚挚地)我,我怎么会忘记梅姐姐?(深切的同情,望着新)不过事情已经延迟到现在,我,我简直看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觉慧(固执地)有,有办法,有!只要有决心!(忽然)大哥,你不能再犹疑了,(恳切地)这不是人家的事啊!
觉新(仿佛自语,长嘘一声)怎么样呢?觉慧(冲动地)走,走,现在还不太晚,还来得及。你可以光到我的同学家里——觉民(忍不住叫出)这是不可能的。
觉慧,你这是——觉慧什么叫不可能?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突然——)
沈氏(由正门探出身来)新郎官预备好了么?
琴小姐(连忙)好了,就好了。
王氏(也探出身)快出来吧,外面人等着呢!
觉民是啊,就出来。
[沈、王二氏立刻匆匆又走开。
觉慧怎么样,大哥?
觉新(立起)不,没有这种办法。
觉民觉慧,你那是纯粹小孩子的话,这件事只有慢慢——觉慧(性急)慢慢,慢慢,现在事情都遇到头上,你还叫大哥———(克明仓促由正中门上,后随袁成与苏福,衣服穿得十分整齐,袁成手中捧着一顶两边各插一条金花的博士帽。
高克明明轩,你怎么还不出来?
觉新就来。
(外面老太爷的声音:克明啊!
高克明是,爹!
(克明立刻由正中门下。
觉民(不得已〕大哥,你去吧!
觉慧大哥,你不去!(更激烈地)大哥,你要大胆。 大胆,大胆,永远的大胆!
觉新(苦笑)大胆,大胆?我要想到这个家呀,觉慧,我不能够随便一个人大胆的。
(黄妈端看一杯茶由侧门上。
黄妈(叨叨地)岁岁平安!岁岁平安!好好一个茶碗偏偏叫四少爷碰碎了。
碰碎了。
高克明(探出头)明轩,你——(高老太爷的声音:新儿呢?
觉新(高声应诺)是,爷爷!(向门口走)
(老太爷的声音:(庄重地)你出来!
觉新是,爷爷!
[袁式和苏福,跟随觉新出去。觉新无情打采地垂着头。
黄妈(放下茶杯)不要啦?(看见新出门)花?(拿起方桌上的大红绢花)大少爷!(下)
觉民(摇头)唉!
觉慧(望着)你看这像不像上法场?
(外面鼓乐嚣然,屋内悄悄的,鸣凤由侧门持一支大红绒双喜花走进。
鸣凤(涩涩地)三少爷,陈姨太说不插悔花插喜花。
觉慧(不语,呜凤停住)
觉民(望了半天、对觉慧)钱大姨妈来了。
觉慧(沉思〕知道。
琴小姐大哥前天在路上看见梅表姐。
觉慧嗯。
觉民我,我跟琴妹正想着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
觉慧哦。
鸣凤(犹疑地)三少爷,这——花?
宽慧(爆发)随他们爱插什么插什么!
呜凤(不知究竟,依然拿着红绒花喊)三少爷!(连忙跟出)
(觉民和琴小姐互相望了望。
(高克定——五老爷,高老太爷最幼的儿子——由正中门进,他一身是阔公子哥儿的习气,自幼被母亲溺爱,昏天黑地,整年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身体好,脸上胖圆圆的,衣服也穿得华丽,却远不若克安整洁。性情较克妄憨厚,在二人同做不止当的事情时,吃亏受害的总是他。他一路呶呶着立在门口,后面随着四老爷,仿佛在劝着他,一路说:“走吧!
走吧!“
高克定真讨厌,真讨厌!真真讨厌!
觉民五爸!
高克定你们两个还在这儿干什么?
高克安觉民,你还不去招待客人?
琴小姐五舅!
高克定琴姑娘,你妈正找你呢!
(民、琴二人由正中门下。
高克定(烦厌地)好好儿的,我刚刚认识这个唱花旦的薛月秋,偏偏要我去陪冯乐山这个老混蛋,真讨厌,真讨厌!
高克定(一面走,一面推他出去,去吧!去吧!克定,爹吩咐的,有什么法子!
(王氏由正中门上,后随克明。
王氏快去吧,爹叫你呢!
高克定真,真是——(一眼望见克明,没有说完。长叹一声)嗯。
(克定沮丧地由正中门下。
高克安婉儿!
[ 婉儿声:嚷!
[ 婉儿由偏门上。她是四房的丫头,年约十五六,相貌端正,性情十分忠厚温顺,进来就立在门口,克明望望克安。
高克安(对王氏)新娘子大概还有一会儿才能拜堂,冯老太爷要看看洞房,你们女眷先避一下。
王氏(机警地)走吧,婉儿!
(明咳嗽一声。
高克安你把婉儿留在这儿。
王氏那不成。
高克安(无法,对婉儿)你给我倒碗茶来。
(婉儿由偏门下。
高克安(对王氏)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听我说话,没有错。把婉儿留在这儿,人家不会吃掉她。
王氏(严重地)不,四老爷,你可别做孽,我的丫头宁可送给一个要饭的,不能这么毁了她,活活当一辈子的冤鬼!高克明四弟妹,人家冯老太爷是个有道德,有品格的人,你千万不要——王氏三哥,您不知道啊!陈姨太刚从冯家过来的时候,不还是疯疯癫癫的么?她那个时候可说过这位老太爷,(激出来的话)那,那简直不是人啊!这是他们冯家人传出来的,没错呀。
高克明(固执地)不要听人胡扯!一个人人品大高,一般人就不容易明了。他子孙满堂,膝下只少女儿,在外面多收几个女弟子,那也是——王氏不是的呀,人,人家背后骂他是个一高克明(庄重地)不要说了!
[克定由正中门上。
高克定(仿佛在引客)冯老伯,请进!
(大家很恭谨地望着。从正中门缓缓走进来冯乐山。高老太爷略略在后。陪伴着他。
(冯乐山年约五十六七,中等身材,面容焦黄枯瘦。须眉稀少,目光冷涩,鹰钩鼻子,削薄的嘴唇里有一口整齐的黄牙齿。他体质强健,却外面看不出来,像他的为人一样,一切都罩在一种极聪明,极自然的掩饰的浓雾里。至于他掩饰些什么,他自己埋藏在最深的潜意识的下层中,也绝无勇气来担承。惟有真正接近过他的,揭开那层清痤而端重的面形,才看见那副说不出来的个人厌恶,令人颤惧、自私、刻毒的神色。他不是“伪善”,他一点不自觉他“伪”。他十分得意地谈些有关道德的文章。确实相信自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君子。他敬孔而又佞佛,他一直本着这两位圣人的慈悲心肠,才拯救那些他认为沉溺在苦海,却需要他来援手的人。他穿着雅致的瓦灰色呢袍,宽宽大大,自觉飘逸脱俗,举止动作非常缓慢,一切都是自觉地做着他认为的好态度。时常和蔼的微笑,笑容里带着一点倨傲。他缓缓地踱进来,手里拿着一束诗槁。
(高老太爷,年龄较长,约六十一二岁,体格魁梧,如今微微有些伛偻,浓眉大眼,目光四射。他穿一件团花的丝绒马褂,罩在古铜色的段缎袍上。红光满面,头顶秃秃的,光可鉴人。他一生辛苦,造成这样大的家业,神色间自然带来一种自信,坚定的气象。他察言观色,十分敏锐,平素倒也落落拓拓,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老人。
[大家肃然。
冯乐山(似乎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握着诗稿,连连作声,像在自语)嗯,嗯,我就爱它一片潇洒,一片灵气,一种神清骨寒的气象,不见一点肉,而温柔尽致,绝代销魂!
高克定(不知为什上连连应声)是,是,是!(忽然忍不住搔首弄耳)您说这是——冯乐山(目光忽然冷澈如水)你们令尊大人的诗!
高老人爷(望了克定一眼,转对冯)评价太高了,评价太高了!
冯乐山(十分端重而含蓄地)真是“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
(四面观望)
王氏(近前,略带窘状)爹!(叫完就走)
高老太爷不要回避了,都是自家人。这是冯老伯。
王氏冯老伯!(施礼,冯也略略点头)
高老太爷倒茶来!
高克安是!
(克安由侧门下,王氏连忙随下。
高老太爷哦,明轩呢?叫他快来见见冯老太怕。
高克定(找着一个出屋的机会,立刻)是,爹!
(克定由正中门下。
高老太爷(对冯)这次承冯乐老为舍下长孙作伐,又拜领这么重的厚礼,真是——冯乐山(十分豁达)你我多年友好,总是应该的,应该的。(微笑)人老了,万事都看得淡,独有为人忙儿女的心。老而弥切。
高老太爷(笑着)这也是一种积功积德的事。(忽然想起)哦。前些天听说冯乐老又收下一个女弟子,呃,呃。是么?
冯乐山(似乎在支吾)啊?——哦,是的,不错,有这么一件,(稍停,庄重起来)
还算有慧根的。还好。 还好。一个女孩子最难得有灵性。(高老太爷点头)
冯乐山(非常字斟句酌地)遇见一个有慧根的孩子。我不忍看她堕入污泥。佛说“慈悲”,孟子曰“不忍”,都是一片爱惜好生的心肠。世上断没有眼看着人要落水而不肯援之以手的道理。
高老太爷是的。透沏。透彻。
[克安由侧门进,鸣凤随着端茶进来。
高老太爷(指着)这边!(鸣凤走到冯乐山身旁,把盖碗放下)
冯乐山(点点头,见鸣风转身欲出,忽转首,很慈祥地问)这个小丫头,你,你叫什么呀?(鸣凤感到一阵恐惧,立刻低下头)
高克明鸣凤。
高老太爷(对冯,有些夸傲地)这个小丫头的父亲据说还是个很读过书的人呢!
冯乐山(忍不住赞赏,而又非常淡雅地)这个小孩子倒是生得不俗。
高老太爷(做笑话说)怎么,冯乐老,老当益壮,有此豪,豪兴否?
冯乐山(十分怕人误会)不,不,“老树婆姿,生意尽矣”。我倒是觉得这个孩子不要糟蹋了。(对鸣凤,目光逼人,像鉴赏一件古玩,冷冷地端详着,微微点头,又像自言自语)很有点灵气,很有点灵气,可惜太,太小了点。
高老太爷(有意无意地)嗯,嗯。
[远远细乐奏起,克定由正中门上。
高克定爹,外面都预备好了。请爹出去受礼。
高老太爷(颔首)请吧。(二人向正中门走)
冯乐山(回顾)这洞房布置得还精稚,可惜外面少一片竹子。(悠然自喜)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冯一边说,一边与高老太爷偕出。后随克定,王氏立刻由侧门进来。
高克安(对克明,故意想讨他的喜欢)他老人家真风雅!(克明方要答话。
王氏哼,看着吧!
(侧门外女人声:(直腔直调地)客还没有走?
[ 周氏声:(温顺地)大概走了吧!
高克明(对王氏)谁呀,这样恶声恶气?
王氏(淡淡地)钱大姑太太在外边等半天啦!
高克安(伸舌)她呀!
高克明(也立刻)走吧!
[ 二人匆匆由正中门下。
王氏(走到侧门,对外面,非常和气地)请进来吧,大姐!
[ 钱太太上,后随周氏,沈氏和陈姨太。
[ 进来这位陌生的妇人是周氏的堂姊,鬓发斑白,高颧骨,双目炯炯,眼皮凹落,瘦长险,细高鼻梁,薄削的唇,一双露出青筋的瘦手。全身骨棱棱的。 似乎非常跪弱。但和她稍梢来往,听地儿句不知情面的强硬话,便会感到她精力的坚强。
她孀居多年,将近五十岁,性情乖僻,时冷时热,令人摸不清头脑。亲友们受她的忤犯的很多,司空见惯,也就不和地计较。只是离她远远的,好少惹像她这样一个不知人情世故的老人。事实上她很拙直,待人也热诚,只是习惯与人不同,说话不知委婉而已。她穿着青绸裙,深蓝缎袄,式样较周氏她们穿的还要老旧。她扶着一只男人用的十分精细的拐杖,急躁却又走不得快步。踱进来。
钱太太(指着,一字一字地)方才出去的是谁?(大家等着看笑话。除了周氏,都在幽默地互相望着)
王氏冯,冯乐山冯老太爷!
钱太太(厌恶地〕哦,那个老混帐!
沈氏(笑问)怎么?
钱太太(翻翻白眼)干干净净的屋子,不提这种人!(回首四面打量洞房,不理沈氏)
王氏(低声)大嫂,休还不出去,花轿抬进来了。
周氏你,你先去,我就来。(小心地)我还是招呼招呼我这位老姐姐好。
王氏那我就先去看看啦。
[ 王氏由正中门下。
钱太太(愣了半天)哦,这就是新房!
周氏(陪笑)是啊,老太爷叫拿书房改的。
钱太太(撇撇嘴)我看不大像,哪有新房不严紧,一边尽开窗户的?
周氏(解释)亮点。
钱太太亮有什么好,到了晚上还不是要点灯!
沈氏(多嘴)对呀!
钱太太(又对沈翻翻眼,对陈姨太指窗子外,似乎自言自语)哦,这外面就是那片淹死过人的湖?(阵不敢置答,钱转对鸣凤)鸣风,是不是?
鸣凤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对周)你看,这有什么好?
陈姨太钱大姑太太,你看你送的花瓶,放在这儿啦。
周氏(连忙)放的地方不大好吧?
钱太太好,好。(细看)怎么不插花啊?这,这不是?
沈氏这是梅花。
钱太太(半天才露出一丝硬强的笑容)梅花就插不得?
陈姨太对呀,鸣凤插好!(鸣凤插花)
[王氏由正中门忙上。
王氏(匆匆地)快点,快点,大嫂!新人都在拜天天地了,快来吧!婆婆!
周氏大姐,我去啦。
王氏快来吧,大嫂,就等着见婆婆呢!
(王氏与周氏由正中门下。
沈氏(对饯)您不看看去?
钱太太我不去,吾不想看,现在大门开了锁啦吧?我也要走了。
陈姨太好——(钱走了两步)不过出门还要走喜堂过的。
钱太太(停住了脚)那我就再坐会儿。(坐下)
沈氏鸣凤,你跟我去吧。
鸣凤嚷。
[ 沈氏和鸣凤由正中门下。
[ 半响。
钱太太陈姨太,你不去看看去,陈姨太(献殷勤)谁爱看这个!
钱太太怎么?
陈姨太(恶毒地)哼,住这屋子的人好不了的。
钱太太哪个说的?
陈姨太(支吾)嗯,嗯——梅小姐好一点了么?
钱太太好,自然好,我的女儿不会病一辈子的。
陈姨太不是的,钱大姑太太,我说大家,他们大家都没有想到你今天能来来呀!
钱太太咦,我为什么不来?(要不是梅芬病了,我还要带她一块儿来呢。
陈姨太就是说呀。 你说我不来,我偏要来,我偏要来给你们看看。
钱太太(冷冷地)我倒是没想到给人青,不过——(忽然想起)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得回家照应梅芬吃药去。(向外走)
[ 这时外面细乐渐奏渐近。
陈姨太还是吃点点心再走吧!
钱太太不吃,不吃!
陈姨太那么等着新娘子行过拜见礼再走吧?
钱太太不等了,不等了,不等了!(一面戴上在那时还算时髦的黑绒帽子)陈姨太,请你叫他们预备轿子。(一面向正中门走)
陈姨太好,你先慢走,让我嚷他们。(向门外)袁成,抬轿子,钱大姑太太的轿了!
[ 阵与钱走到门口。一群亲友们庄严而欢喜地簇拥着一对新人进门,里面有周氏、王氏和其他的长辈们。 喜气盈盈的细乐徐徐传来。一个俊俏的喜娘搀扶着新娘子慢步走进。新人一身都是大红,头上蒙着红绸子盖头,身上穿着红缎礼服,红裙,脚上,是大红缎鞋。新郎穿着品蓝缎袍于,青缎马褂,戴着一朵红绢花,黑缎鞋。
高克定(一眼望见饯姨妈,大声)钱大姑大太,原来你躲在新房里!
[觉新蓦然抬头望见,惊痛万状,钱太太也愣住,说不出话来。
[ 幕开始徐落。
[一对新人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床前,人声嘈杂。似与外面唢呐声相应和。
——幕闭。
第二景
午夜后,依然主那间洞房里。许多贺喜的亲友已经意兴阑珊,大半归去。
但是高家的老少,尤其是四号五房的人们,兴犹未尽,像是都醉了酒似地利用这一对从未谋面的男女?尽量打趣平心。又正“闹房无大小”,多年被压抑的各种秽恶的情感都在今夜对一个处女的调笑中、代替地发泄出来。满屋是不自然的笑声,男人厚着险皮,胡说八道,女的掩着嘴笑,皱着眉听,又想走,又舍不下丢开那些撩弄人的谑语和举动。此时丝毫看不见高家素来夸豪的教养,在这了无忌惮的闹房的夜晚,这些子女们才显露出平日用种种虚文浮礼所掩饰的丑恶。丫头老妈子们站在门口笑,主子们更兴高采烈地卖弄自己打情骂俏的本领。
为着满足平日不得不压制的某种情感,对新人几乎不知羞耻地胡调起来。
宾客们都倦了,告辞了,而右面正对湖山的那排长窗外还站了有一些看热闹的仆役,偷偷从窗慢的隙缝向里探望,不住吱吱喳喳他说笑,新房的摆饰已经有些凌乱,盖碗,酒杯,果盒里的糖食散放四处,随地都是花生瓜子的壳皮。八仙桌上龙凤蜡烛已经燃剩一半,有些暗淡了。
那对锡灯盏里灯草上结了个大汀花,只有房中悬的一盏电灯,辉芒四射,照着满屋通亮,绢制的橙黄色灯罩,垂着穗子。伴新人的喜娘忙了一天,早夜闹房的人们逗弄得筋疲力尽,现在还强打精神笑着讲着。站在新人旁边替她维护着,费尽唇舌,为了使这个茫然若处在一群了无人性的猢狲中的少女少受一些祈磨。
新娘子穿着粉红缎绣花服,蓝色的团花镶着艰线边。
大红洋绉百褶裙子,周围镶着吝种颜色杂在一起的花过。
两鬓与发髻上戴满了红绒花,右鬓还插一支镶金点翠凤。
垂着颤颤巍巍一排珠穗子。耳上戴一副碧绿的长坠翠耳环,衬着她白嫩的脸,黑黑的眼睛,娇艳而端庄。此时她坐在床前一张红漆方凳上,没奈何地含羞低眉,任人逗弄。
身旁围着嘻嘻哈哈胡言乱语的人们,其中以四老爷克安和喝醉了的五老爷克定闹得最凶,女眷们有四太太、五太太、阵姨太。琴个姐仿佛等待什么,十分库急地立在老远望昔。洞房的挂钟快到十二点了,前院大庭上的戏早已停锣,远远有呼唤预备轿子送客的声音。
(开幕时,五太太沈氏立在新人背后,两手高高地举起一块薄薄的红妙“盖头”,其余的人都翘望着。一阵哄笑,就看见地把那“盖头”罩在新人头上,但新人的面目依然由艳红的薄纱里闪约可见。
沈氏(得意地)这下成了!
高克安(叼着半支香烟,连连拍手)好啊!
大家(杂乱地)对呀!——唱吧!——新娘子唱吧!——真好!
陈姨方(做出老长辈引大家玩的神气,却掩不下那造作下面的人刻)对呀,新娘子当着人不好意思,遮上盖头。就好意思唱大家(你言我语)对唱,唱!
王氏(同时)大家静静,唱!唱!唱!听新娘子唱!
沈氏高克定(一直靠在方桌前面斜摆着一只圆凳上,歪歪倒倒的,此时忽然乘着大家略微安静的时候,拿起桌上的酒壶茶盅,摇摇晃毛地立起)不成,先喝!非先喝我这杯不可!
大家(抗议)下,先唱,听新娘子唱:——唱!先唱——唱吧,少奶奶!
刘四姐(四面求情)新娘了实在不会唱!
沈氏(把喜娘一推)哎,去你的吧,新娘子没有不会唱的,(对大家,滔滔地)
要当新娘子,不会唱。 不会唱,临上轿也得学两段。我上新娘子的时候——高克定(听不下,突把洒壶递给身边的婉儿,厌恶地)啊呀,我的五太太,你又想半新娘子啦!算了,你留着下辈子吧!(连说)得了,得了,听这个新娘子唱吧!
沈氏(被抢白得直翻眼。 不住地)你,你,——(低声)你管我呢!
大家(连忙凑趣,又你一句,我一句)唱!唱!—新娘子不害臊!——唱啊,听,快听!——新娘子要张口了!
[ 新人刚刚抬了抬头,大家哄一声“好啊”!她像个困在一群狼虎之中的小羊似地又低下头。
刘四姐(弯身对着新人耳边咕唧了两句。一刹那的沉静中,就听见窗外面的丫头忍不住“咯吱”
一声暗笑。新人在大家翘望的眼里还是羞怯怯地摇了摇头。喜娘长叹一声,直起身子,笑着解说)我们小姐实在不会唱!
大家(又潮水似地)唱!唱!——不会唱也得唱!
高克定(忽然)哼,不唱!(走到新人面前,对着喜娘,笑眯眯地威吓着)不唱,我就硬揭。(伸手揭去那艳红的薄纱)
高克安(拍掌欢呼)好,好。
高克定(嬉皮笑脸)揭了盖头新娘子还得唱!
刘四姐(实无法,打着笑脸)五老爷,新娘子今天真累了。要不。(不觉有些羞涩)
我,我来替新娘子唱吧。
高克安不,不——高克定(早就看着喜娘俊俏。 对克安挤挤眼。 走上前一本正经地)也好,新娘子不唱喜娘唱,(对喜娘,用一副“专家”的眼光打量)好,你给我唱个(到喜娘耳边低语)??高克安(情不自禁)对,对。 对!(里外的男人们笑,女人们没有做声)
王氏(觉得过火,出来解月)得了,都不唱了,新娘子喝五爸这杯酒吧。
大家好,好!——也好!(王氏斟酒)
高克定不,我们要新郎官亲手端给新娘子喝。
[ 窗外仆役们在哗笑。琴小姐厌恶地转过头。
高克安(由王氏手里接过酒杯,四面找)咦,新郎官呢?新郎官呢?
王氏(同时)明轩呢?
陈姨太(同时)大少爷呢?(大家四面找)婉儿,你去——琴小姐(看见有人要出去找,立刻)不要去了,大哥刚。 刚到上房,看大舅父的病去了。(又回头望门)
王氏(刻薄地)真是孝顺儿子!
高克定那么叫新娘子再喝一杯!
高克安(接下去)替孝子新郎官喝一杯。
大家(七嘴八舌)喝!——还是喝!——新娘子喝!
刘四姐(望势头不对)新娘子实在不会喝酒,还,还是让我来替吧?
高克安(想难倒她)你替也可以,要喝个双双杯!
刘四姐(爽快)好,就双双杯!
大家好!——喜娘好,痛快!(于是大家围着这个俊俏的喜娘,拿出四个银酒杯,就一杯一怀地慢慢斟满)
(在大家笑着讲着斟酒的当儿,觉民由正面墙的门慌忙走进。琴立刻迎上去,二人立在墙角边。
觉民(对琴低声埋怨)你怎么在这儿等?
琴小姐(沉稳地)我怕有人找大哥,我好说话。
觉民(匆促地)快走吧,我偷偷把轿子预备好了。
琴小姐大哥写的信呢?
觉民在这儿。(掏出一封信递给地)里面有还梅表姐的东西。
琴小姐(像是在说闲话,其实是十分警惕)大哥没有什么话对梅表姐说?
觉民没有,都在信里,(哀痛地)不过万一梅表姐已经不在的话——琴小姐(惊恐)怎么——(忍不住要流泪)
觉民(安慰)你别哭!这,这多半是谣言。你先快去看看。大哥在梅林里,不知道。觉慧跟鸣凤陪着呢!你送了信就回来。
[ 琴频频点头,匆促由正面的门走出,觉民随在后面。此时喜娘被大家强勉着一杯一杯地灌下去。每喝尽一杯,周围的人连声乱叫。
高克定(一直是亲手递给喜娘的酒,邪声邪气地)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待喜娘喝千,忽又一脸正经,凑近喜娘的耳朵)喂,你这也替,那也替,一会儿(挤挤眼)我们都走啦,你——刘四姐(红了脸)您这是说的什么呀?
[全屋哄笑,新娘低头皱着眉。
大家(同时欢笑)好——啊!
高克安喜娘也想配鸾凤啊!
大家(拍掌)好啊!
沈氏(一手把喜娘硬按在床上)坐下吧!
刘四姐(挣起,又被按下)五太太!
高克安喜娘——(没说完,觉得有人进来,回头顺嘴一扯)眼看着进来了小新郎啊!
[ 三老爷克明道貌岸然地由侧门走进来。
大家(喊了一半)好——(忽然停止)
刘四姐(才由沈氏手中挣脱,又气又急,跑上前喊)姑少爷,您看这些老爷太太们闹——(一看不对,不由——)啊!(回身扶新娘立起)
高克明(严肃地)客人门都要睡了,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这样拉拉扯扯没老没少的,成什么样子。(对克安等,沉重)大哥病又不大好,你们还不看看去?
陈姨太(立刻收起兴头,乖巧地)那可怎么好呀,我快去看看去。
[陈姨太立刻由侧门下。
高克安(有点丧气,对王氏)走吧。(王氏点头)
高克定(摇摇晃晃)我也去。
高克明你不要去,(厌恶地)你这一脸酒气!
高克定奇怪,喜事喝点酒就犯禁不成?(不服气)我要去,我去!
高克明(冷冷地)爹现在在大哥房里。
高克定(嗒然)——哦!
[ 克明与克安,后随王氏走出刚门。喜娘把新人搀到床上坐下。
高克定(愤愤然)真是活见——[克明又由侧门探出身来。
高克明(对大家)回头不要告诉觉新他们三弟兄,省得他们要去,病人看着难过。老太爷吩咐的。
[ 克明下,后面随着走散一两个女仆。
高克定(十分不满)就他怪相!动不动就把爹搬出来!(眼看着这场热闹要散,格外振起情神在仆人面前争回“面子”)哼,三天不分短和长,拉拉扯扯又何妨!
(又不由自主观视看喜娘)
[ 剩下的女仆们掩着嘴笑。
刘四姐我看不早了,五老爷该歇歇了。
高克定(不理,精神更抖擞)新人原来生得乖!
[墙外忽然一个孩声:(清脆地)胸前生对大奶奶!
[ 克明的声音:谁呀?
沈氏(低声暗笑)报应,三老爷自己的四少爷![ 克明的声音:你说什么?
(盛怒,一巴掌打下去,立刻听见哭声)混帐,你哪里学来的这种下流腔!
黄妈似乎半推着觉新由正中门走进。
(觉新痛苦的皱着眉,丰满俊厚的脸有些苍白。 紧紧地咬着下唇,压下内心的哀怨。眼睛仿佛茫无所视,对这新房里耀目的颜色与亮光似乎感到一阵昏眩。他已脱下了马褂,还穿着那件深蓝洋绉新袍子,态度大方,却毫无精神地踱进来。后面随着觉慧。
刘四姐(欣喜地)姑少爷,您可来啦。
沈氏(拉着觉新)你看大少爷,都是你,都是你,你接亲舒服,我们受气!
黄妈(拉出一把椅子)来吧,大少爷,坐下吧,陪陪新姑娘吧。
高克定来,来,坐坐,这边坐!(硬拉觉新和新娘子坐在一块)坐,坐,(把觉新按在床上,颠颤倒倒地)明轩,你得受我五爸这一怀酒!
觉新(苦涩地)我,我实在不想喝。
沈氏(伶俐地)咳,眼前一枝花!
高克定(指手画脚)柳腰一掐掐!
觉慧(看不下)我看五爸回去睡吧。五爸酒喝多了。
高克定胡说:谁说我喝多了,明轩,你,你门坐近点。(拉着觉新句新人边推移)
再坐近点!
女仆们我们大少奶笑了。
大家笑了,新娘子笑了。
(新人更)把头低下。
觉新(要立起)五爸!(外面更锣声)
高克定(按下)上下,坐下,我给你们唱个喜词。
黄妈哎呀,都三更了。
觉慧(早看不顺眼,又强忍下去)五爸,您不要喝了吧!
高克定(把嘴角一揩)那么,喝酒!
觉慧(指新,有些气愤)您没有看见大哥喝不下去?
黄妈(圆场)好,新娘子代一杯,五老爷就回去了。
沈氏好,也好。
刘四姐(对新娘子不得已)我看二小姐就喝了吧。
高克定(端起银酒杯,挤到新人面前)新娘子喝!
(新人依然端凝地坐着、抬一抬头,一对沉挚的眼睛似乎很痛苦地闪了一闪又低眉不语。
高克定(嫔皮笑脸地)新人为何闷恹恹,莫非就想当神仙?眼前若要能称意,(干咳一声)呃哼,不成!(摇头摆尾)还得过你五爸这一关!
[全屋哄笑。
觉慧五爸,您——[由侧门兴高采烈地又跑进来克安、王氏。
高克安(看见大家还在哄堂大笑)怎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王氏(同时)怎么啦、怎么啦?什么那么好笑,觉慧(不等克安、王氏说完,立刻对大家,气愤愤地)我们都走,都走,就让五爸一个人在这儿吵去。
沈氏(突然着恼)好,走吧,走就走吧!
高克安(得意非凡,全未庄意,又把想要站起来的觉新按在床上)明轩,好日子,别站起来。(对新娘子摇手)哎,新娘子别急,说走就走,再也不留!
(克明又由侧门上。
高克明五弟,快一点了,你怎么还不——高克定(蓦地举起一双纤巧的绣花枕,在觉新面前摇晃)一个枕头两朵花!(转对喜娘,嬉皮笑脸地)什么花?
刘四姐(也感到厌恶,不耐烦地)海棠花!
高克定(慢悠悠)不对,梅——花!(觉新忽然低下头,觉慧满腔愤窟,克定依旧指指点点)
新人的容貌就像她!(把绣枕塞到觉新眼前,觉新苦问地握着拳,不动)才郎今夜来共枕,明年——觉慧(再忍不下,跑到克定面前,一把抢过枕头,扔在床上,愤怒地)五爸,你这是什么闹房,你简直是折磨他,苦他,害他,杀他!
高克定(同时)老三,你这个东你?
高克明老三,老三你怎么啦?
觉慧(并未停止,一直接昔自己的话,畅快地控诉)你们老老少少在一旁明明晓得他难过,痛苦,你们在一边打哈哈看戏,看戏打哈哈!你们没看见大哥急得要流眼泪!大哥,你,你是一条牛啊!
高克明(插进)觉慧!觉慧!
[ 苏福突由则门上。
苏福(警告)老太爷来了!
[全屋立刻肃然,鸦雀无声,喜娘扶着新人立起。大家望着,陈姨太扶着高老太子由侧门进。
高老太爷(立在门口,和蔼里带着威严)你们在闹什么啦?
高克定(晓得老太爷没听见。 立刻打起欢喜的笑容)我,——(支吾,指觉慧)
他,他们在闹房呢!
宽慧(忍不得)爷爷!(觉新立刻示意止住他。慧才耐下)
高老太爷(温却地)觉慧,闹房也要斯文点,粗声粗气。外面听着像打架,这就不台古礼了。
陈姨太(随声,得意地)就是啊,哪有这么闹的?
高老太爷(对着克明。 克安,克定并在一徘的兄弟们)不走的亲戚们还没有睡的,打牌的,你门这做长辈的人也该再去看看啦!
高克明等是,爹,——是!——就去,爹!
高老太爷(回头)不早了吧?
陈姨太可不是不早了!(电灯光渐渐黯淡)
高老太爷(对大家)你门大家也该让他们歇一下子。电灯快熄了。
高克定和几个女人们是!
[仆人们先静静出门,主子们还等待着。
高老太爷好,好,走啦!我们都走吧,(望觉新〕新儿,你也不必出来了。
[陈姨大扶着高老太爷由正门下,大家随下。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黄妈和喜娘。电灯熄灭。黄妈拔亮锡灯盏。喜娘去剪掉烛花。洞房顿觉寂静,不过依然明亮温暖。
(觉新走到方桌前,瑞珏——新嫁娘的名字——还立在原处。黄妈望了一下,轻轻走到喜娘面前。
黄妈(笑着,低低地)大少奶奶,该换换衣服了吧?
刘四姐是啊!(回头)二小姐,好吧?
[ 瑞珏微颔首。
[ 喜娘扶着新娘子走进床头右面的慢帷里。
黄妈(走到觉新前面,诚挚地)别想了。 大少爷,睡吧,累了一天了。我去打水去了?
(觉新点点头,出神地望着黄妈提起一只粉红的洋瓷水罐由侧门走出去。
[ 独白——倦怠而失望的神色,低沉的击音。缓缓地,自在地,像幽咽的泉水暗暗演出来。
每句的语脚,和语助词,绝不着重,轻轻滑过。随着情绪变成各式语调说出。
宽新(点头沉重地一声长嘘)嗯,牛,我是牛啊!
啊,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我成了不能说话的牲口。
被人牵来牵去,到处作揖叩头?
天哪!难道真是为着死了心,就从此分手?
甘愿同另一个人锁在一处。
挨到了白头?
甘愿?谁肯说出这“甘愿”!
不过是前天,我远远望见了她,此刻我还听见她在低声地哭。
她的眼望着我、说不得一句话!
她不再希望了,就等着死!
(望望门窗)信送去了这半天,(急促)怎么,我的心忽然好跳;别是现在——她,她已经不在人间!
哦,梅呀。 我来,我来陪你一道。
我一刻也不能在这间房里待:[ 他立刻昏昏茫芒地向正门跑。
[ 黄妈提着水由正门走进,淑贞随在她后面,立在门口,天真地微笑着十分好奇地窥望着这夜半的新房和新人。
黄妈(惊愕)大少爷,你又上哪儿去?
觉新(失神)不上哪儿。
淑贞(怯怯地)大哥!
觉新嗯。
黄妈睡吧,快睡吧!(一面拿出脸盆倒水,一面低声,笑眯眯地)大少爷,你说她俊不俊?
宽新(愣在门口)啊准?
黄妈(快慰地)现在中意了吧?
觉新(茫然)哪个?
黄妈新娘子,大少奶奶啊!
觉新(走回来,冷冷地)我没有看。
黄妈(倒好了水,指着笑)这个小傻子啊,你怎么还不看?个个人都说你没接钱家的梅表妹才真福气呢!(回头喊)大少奶奶,先脸水打好了。
刘四姐(由幔帷里探出身来)劳驾您,黄奶奶,放在那儿吧。
黄妈(拉着淑贞)走,四小姐。
[ 黄妈与淑贞由侧门下。
觉新(来回踱步)
都是我的仇人!
一个个都夸这新娘子好,可(愤愤地)我为什么要看。
为什么要看!
她跟我有什么相干?
就一生,一生要守在我身边?
天,见着阳光的如今要钻到地洞里躲。
我丢弃了一个神仙、换来的命运。
至多不过是和一个平凡的女子过。
不,我闭上眼,再也不看我走,还是走,再也不回头!
(他立刻向门走去,刚走了一两步,喜娘和瑞珏从幔帐中步出。
(瑞珏换了轻便的衣装:一身天蓝色的软缎短袄和长裙,裙子下沿绣着黑白两色的花朵,红缎鞋屏着金花。新嫁娘是圆圆的脸,洁白微带红晕的两腮,高高鼻梁,衬托着不大不小的一对双眼皮的眼,厚厚的嘴唇十分敏惑。她虽只有十七岁的年龄,却举止十分端凝,端凝中又不免露出一点点孩提的稚气。黑黑的眸子闪着慈媚的光彩,和蔼而温厚。一头乌黑的发,梳得光光地拢到后面,挽着一个低低的松松的发髻,髻上插一支珠花。她微颦着眉,柔和的脸上浮泛一脉淡淡的愁怨。
刘四姐(和颜悦色)姑少爷,您还到哪儿去?不早啦!
觉新(不觉停足)嗯——嗯。
刘四姐您真该歇歇了,姑少爷,辛苦了一整天了。(瑞珏走到梳妆台前,侧着身子,凝视着上面的烛光)姑少爷,您,您也宽宽上衣吧?
[ 觉新摇头。
刘四姐(指着床边的椅子)您不这儿靠靠?
[新点头,但是不动。
刘四姐不要什么啦,您?
觉新不要。(回身向左面长窗走去。他走到窗前,掀起窗幔挂在钩上,推开了一扇窗子,背着手伫立凝神。 望着窗外的景色。司光照着那一片莹白的梅花,湖光潋滟,庄严而凄静)
刘四姐(瞟了觉新一眼,走到瑞珏面前)二小姐,我,我走了。
瑞珏(低声)不。
刘四姐(体贴地)饿了吧?
[ 瑞珏摇头。
刘四姐喝口茶?
[ 瑞珏摇头。
刘四姐那么,我——瑞珏(望望觉新,恳求的神色)不,别走吧!
刘四姐(同情却像玩笑的口气)小姐,你,你们也该睡了。(立刻转身)
瑞珏(忽然拉着她的手,低声,紧促地)别,别走,我——刘四姐怎么?
瑞珏(怯怯地)我怕!
刘四姐(低笑)怕什么?(安慰地)老太太不嘱咐过?这不就是自己的家?
瑞珏(恐惧地四面望了一下)家?这儿?(闭上眼,把手帕放在眼角上)
刘四姐(低声,警惕地)不要再哭了,人家忌讳!
瑞珏(手抵着唇,哀婉地抑止)我,我没有。
刘四姐(劝慰)快别哭了,一会儿姑少爷看着不高兴。(替珏擦泪)二小姐,你福气呀,新姑爷人才好呢。
瑞珏(摇头)这些人——可怕,(不觉露出孩子气)我,我真想回去呀。
刘四姐(扑嗤一声)回去?(不觉回头望望还一窗前伫立的党内新)
瑞珏(泪又流下来)妈一个人在家里可怜!
刘四姐别哭啦,二小姐,你今天是孩子,明天就是五人了(娓娓地后天回门,不又看见老太太啦?老太太不是说了又说。叫你——瑞珏(点首,慢慢压下心中莫名的恐惧)我知道,知道,你走吧!
刘四姐(高兴)啊,这就对了。(转身向觉新走了两步)姑少爷,睡吧,我走了!(请了一个安,觉新点点头,她又回到新娘子面前)二小姐,这我可——瑞珏(不禁叉——)不,你还是别走“
刘四姐(埋怨里含着怜惜)二小姐,你看你,哪有这样的!(低声哄着)你看新姑爷性情才温存呢,相貌才大方呢,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才像你呢!小姐!
瑞珏(听了,忽然治起头觑一下觉新的背影)
刘四姐闹了一天,二小姐你还没看见吧?
[ 瑞珏摇摇头,又默默地望着喜烛。
刘四姐[ 倒不相信了〕真的?
[ 瑞珏天真地点点头。
刘四姐(笑着)我的二小姐,那你就快看吧,我可要走了。
瑞珏(匆忙)刘四姐!
[ 黄妈由侧门上。
黄妈(对喜娘)刘四姐,睡去吧。(意在言外,望着这对新人)再侍一会,天就要亮了,新娘子新郎还要到上房送茶请安呢。
刘四姐(笑笑)晓得了,黄奶奶,(对珏)这我可出去了,二小姐。
瑞珏(迫不得已、低声)你,你就来。
刘四姐(笑着敷衍)嗯,就来的。(忙忙和黄妈检拾一下睡前用的物事)
黄妈(到灯前,对新,笑呵呵地)吹灯吧,大少爷?
觉新(回身)(都有些慌张,低声)不。
瑞珏(抬头)
[珏立刻又低下头,新复望窗外。
黄妈好,就不吹灯。(到新面前,善意叮咛,低声)大少爷,懂事点!别再出去了。太太直怕你真出来睡,还在院子外面守着呢。
觉新(望望她,苦恼地,低声)哎,我不会的,你请她老人家睡吧。
黄妈(到门口,回头)我关门啦?
觉新(不顾)嗯。
黄妈(四面望一下)咦?
刘四姐找什么?
黄妈四少爷不在这儿?
觉新不在这儿。
黄妈(唠叨地)这下我们可走啦,(对新)关门啦。(又望望珏)真是:可该睡了!(对喜娘)走吧。
[ 黄妈与刘四姐由正门走出。
(瑞珏抬头又想再叫刘四姐,刚“呃”出一声,立刻觉到新也回头,于是变成一声轻微的咳嗽,又低下眉。
觉新(望望珏,又转过身长叹)唉!(走近窗前较远的一头,把另一扇窗扇又打开,屋子里渐渐浸进深夜的寒气。外面杜鹃在湖滨单独而寂寞地风流呼唤了一两声,又消歇了)
[ 半晌。
瑞珏(缓缓地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向四面觑视,闪露出期侍抚慰的神色,一种孤单单的感觉袭进她的心里,使这离开了家的少女,初次感觉复来到不可言状的情怀。地低声叹了一口气。一时眼前的恐惧,希望。悲哀。 喜悦,慌乱,都纷杂地汇涌在心底,终于变成了语言,氏低地诉说出来。她的声音亲切温婉,十分动听,如湖边一只小乌突在夜半醒来,先还凄迷地缓缓低转,逐渐畅快而悲痛地哀歌起来)
好静哪!
哭了多少天,可怜的妈,把你的孩子送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这就是女儿的家。
这些人,女儿都不认识啊。
一脸的酒肉,尽说些难入耳的活。
妈说那一个人好。
他就在眼前了,妈!
妈要女儿爱,顺从。
吃苦,受难,永远为着他。
我知道,我也肯。
可我也要看,值得不值得?
女儿不是妈辛辛苦苦养到大?
妈说过。
做女人惨。
要生儿育女,受尽千辛万苦。
多少磨难才到了老。
是啊,女儿懂,女儿能甘心,只要他真,真是好!
女儿会交给他整个的人一点也不留下。
哦,这真像押着宝啊,不知他是美,是丑,是浇薄,是温厚;也不管日后是苦,是甜,是快乐,是辛酸。
就再也不许悔改。
就从今天,这一晚!
觉新(媛媛摇首)
唉!———梅呀,为什么这个人不是你?
瑞珏(翘盼)
他——他想些什么这样一声长叹!
天多冷。 靠着窗还望些什么哪?
便已过了大半!
觉新(同情地)
这个人也。 也可怜,刚进了门就尝着了冷淡!
就是对一个路人。
都不该这样,我该回头看看她。
哪怕是敷衍。
可就在这间屋。
这间屋,我哪忍?
我不愿回头,为着你,梅,我情愿一生蒙上我的眼!
瑞珏(期盼地)
他怎么还不转过头来?
什么事啊引他想得这样深?
这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
像渔船进了避风的港。
我的心忽然这样宁静。
一个人能这样深沉的叹息。
我懂,总该有些性情!
觉新(犹豫)
可我还是该回过头去吧?
瑞珏(纳闷)
他在念着谁?
不说一句话。
觉新(又转过去)
不,我情愿再望望月色,这湖面上的雾,雾里的花。
瑞珏(猜测着)
他像要来怎么又不来?
别,别他也是像我一样地怕吧?
(夜风吹动窗帷。
觉新(抖颤)
啊,好冷!
这一阵风!
[ 转过身拉掩窗帷。
瑞珏(脸上不觉显出欣喜的希望)
啊他——一(觉新又问头靠着窗槛。
瑞珏(失望)
他又转回头去啦!
觉新唉!
瑞珏(无望〕又一声长叹!
他像忘记了背后还有个人。
(忽然惊恐地)啊,难道他———他已经厌恶了我?
天!(急促)这屋里好冷,我要喊哪!
妈,我说过,我不愿意嫁,(哀痛地)接我回去,女儿想回家!
觉新(又打了一个寒噤,缓缓闭上一扇窗,回转身,珏立刻低下头。他冷冷地端详看她)
怎么她还在那儿不动,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这是什么孽!
要我一生陪着这个人,眉都不会皱一皱,一块会喘气的石头!
瑞珏(侧过脸,含羞,紧张地)
他在看着我。
我心又在跳。
他是什么样子?
仿佛那么凶地盯着我。
我好怕呀!
哦,我只要抬一抬头。抬一抬头!
天!为什么头像千斤重啊!
觉新(度到火盆旁)
她在想些什么?
一个纸糊的美人!
等谁?
要等到天亮?
我不,决不和这个女孩睡在一房。
随她!
任凭她坐,她睡,她哭,她闷,我知道她不是我的人。
(夜半湖边上传来杜鹃的欢叫,非常清脆的声音,跳动着生命的活泼。
瑞珏(轻微地)哎!
觉新(谛听)
这是什么鸟在唱?
瑞珏(迎着杜鹃的歌声,才抬头,正望着新的侧面,半狗,欣喜地)
妈,真地,您没有骗我。
他是个人!
女儿肯!
(远处杜鹃声更清快地传入耳鼓)怪,这相貌,仿佛在梦中见过,像曾经在画里。
在春天——(低首寻思)
觉新(闪出一丝笑容〕啊,这是杜鹃,耐不住寂寞。
歌唱在春天的夜晚。
[ 迎着杜鹃的酣唱,新向窗前走。珏不觉也抬头谛听。
瑞珏(含着天真的喜悦)
啊,什么鸟,叫得这样好?
怎么一会儿我的心好暖!
(一面听一面徐徐立起。远远一两声木梆传来,不禁又缓缓地低下头)半夜里唱,好自由!
不像我,为着谁:苦苦地守候!
(长叹)唉!
觉新(回头)
谁在叹?
[ 二人目光相遇,刹那间愣住。又各自低头转身。
是她?
(惊愕地)那纸糊的美人,可她的眼睛分明放着光,这是谁呀?
这眼神!
哦!不,我是在做梦。
我当是我的梅。
借着她,对我说话。
瑞珏(回望着他。 焦灼而怜悯地)
好好地,为什么又皱起眉头?
这个人像永远过着秋天。
可怜,心里不知藏满多少忧愁!
觉新唉!(坐下)
瑞珏(关怀地)
啊,他又在叹气!
(忽然)是不是我来先叫他睡?
(摇头)不,新娘子冒失了,日后就会追悔。
觉新(拔弄火盆)
唉,梅,我怎么还不见你的信,知道么?我现在牢里受罪。
瑞珏(偷偷望望他,无限的怜惜)
多少心思啊,压着眉头!
他也累了,我看得出,这一天的跪拜够他的受!
真该歇歇了。
让我去叫他吧,(走了两步)或者他比我还不好开口。
觉新(不安地)
这个人是怎么?
她仿佛要到我身边,傍是要说话。 又在走。
瑞珏(欲行又止)
不,女儿家总该腼腆。
可,怪,为什么一见面就觉着这样投缘?
觉新(转头,厌恶地)
我不爱,我恨!
是她赶走了我的梅。
好急人哪,这死沉沉的,真地这样默默地苦到老?
瑞珏(踌躇)
去!说!为什么我的腿总是不肯?
瞎,怕什么,他要明白的,就知道我不是没有分寸,不然就随他想,我不是放荡啊,反正:觉新(感到)
天,快来个人吧!
我真忍不住这静!
瑞珏去吧,(鼓起勇气)
我就去,去叫他,(走近他旁边〕[ 觉新蓦拾头。
[ 瑞珏想要张口。
[ 忽然床下砰唧一声,有了响动。
瑞珏(惊啊!回头)
觉新(嘘出一口气)
谢谢天!
受难的有了救星!(立起)
[ 床下有猫。 似乎被一件重物压着,尖尖地大叫一声。
觉新谁?
瑞珏(自然地)
为什么不早?
又来了人!
又来了人!
觉新(到床边)
谁呀?出来?
[ 由床下爬出一个穿袍子马褂,却满脸泥污约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手里抱着一个硕大的猫,十分狼狈地立起来。
觉新(才看出)四弟。
觉英(气极,对猫)死猫,死描,叫你别叫,你偏叫!
宽新(诧异)你怎么进来的?
觉英(页皮地)我从幔子(指床头幔子)背后小窗户爬进来的。(扫兴地)可憋死我了!(指他们)他们真成!这半天,一点动静部没有。
觉新谁叫你跑到床底下藏着,觉英陈姨太!(交滑地)她说在床下面就听得见天上的牛郎织女打喳喳。
觉新(微叹)天上的牛郎织女是见不着面的!
[ 房外黄好的声音:四少爷,你在哪儿呢?三老爷找你呢!
[ 房外克叫的声音:觉英!觉英哪!
觉新(对英)你听,三爸!
觉英(同时,面无人色)我爹!(手足失措)怎么力?怎么办?
觉新(笑着)快去吧,走边上的门!(指通里院的门)
[ 英立刻跑到门口,忽然“哎呀”一声又跑回来。
觉新怎么?
觉英有人,还有人!(急慌慌对床下低促地喊)你,你怎么还不出来呀?
[ 床下的声音:(缓悠悠地)能出来啦?
觉英嗯!(手向床下乱摸)快出来吧!
(果然由床下蠕蠕爬出一个穿绛紫色的袍子,戴着红疙疤瓜皮帽的小孩,年约八九岁,手里还提着一双有带子的觉新(吃了一惊)五弟,你也在这儿?
[ 黄妈的声音:(同时)四少爷,你倒是藏在哪儿啦,你再不出来,三老爷要拿皮鞭子打你呢!
[ 克明的声音:(严厉地)觉英!
觉英(屏气静听,一听见父亲又喊,立刻)糟了!快跑!(很命地一把拉起五弟就跑)
觉群(被拖走了两步,窘迫地举着那双鞋,不肯再走)鞋!鞋!没穿鞋!
[觉新连忙由五弟手中拿过鞋,慌慌地蹲下为他穿。
觉英(同时暴躁)你看你!你青你!
觉群(狼狈回头解释)光着脚,要挨打,挨打!
[克明的声音:(仿佛更近)觉英!
觉英你看!你看!(急躁)快,快,快穿!
[ 王氏的声音:(尖锐地)老五,老五啊!
觉群(也恐慌)啊呀,我妈也来了!(突低头对新)快,快,大哥!快!(新愈着急愈穿不对,五弟的脚更急得乱蹬)大哥,不对,不对!这不对,不对!
瑞珏(一旁看着,一直想动手帮忙,此刻忍不住走上前)穿反啦!
觉新(拾头望了她一下,笑着)哦!(又低头为五弟穿鞋)
觉群(连叫)不对,不对!
觉英(插嘴)大哥,你不会穿。还是让,(指珏)让她来吧!
觉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立起,羞涩涩地)好,好,你来吧!
[ 珏微笑着立刻蹲下为五弟穿鞋。新如释重负地立起来。
[王氏的声音:老五啊!老五啊!
[ 觉群要应声。
觉英(立刻堵住他的嘴)别答应,老五!别答应。
[王氏的声音:老五啊!老五!
觉英(放下手,对五弟,警告地)别!别!
瑞珏(立起)好了。
觉英(拉着五弟蹑手蹑脚,神气活现地)我们偷偷回去!
[两个孩子连忙蹑足走到门口。
觉群(忽然想起)哎呀,不成,四哥,床底下还有。
觉新(出乎意外)还有?
觉群(没有办法)六弟!
[两个孩子又忙回床前。
觉英(对床下)出来,快出来。
觉新(望望迁,颇为不安,转对床下)出来吧,六弟!
觉群(不得已)他睡着了!
觉新(有些着急)你们这两个孩子!他会冻着的!
[新立刻到床前蹲下,珏上前撩起床帷,新弯下腰伸手向里面摸。此时五弟已爬进去,觉英也跪下去,正,——[黄妈的声音:四少爷!四少爷!
[王氏的声音:老五,你这么晚把老六带到哪儿去了?你这个死东西!
觉群(由床下伸出头,对英)都是你!都是你!
[ 两个孩子生拉活扯地从床下拖出一个更小的孩子,只有六七岁,衣服臃肿,穿得像圆球,脸睡得红喷喷的,还没有睁开眼睛。新立起来。
觉英(没轻没重地)起来!快起来!
瑞珏别拉他,别这样拉他!(连忙蹲下去扶起,轻轻拍着还在揉着眼睛的孩子,衷心的喜悦,温和地抚爱着)醒了!醒了!呃——(不觉望望新)
觉新(在一旁望着珏逐渐发觉她的可爱,连忙答应)六弟,六弟。
瑞珏(温厚可亲地)醒醒,醒醒,妈妈叫呢!
[屋外克明的声音:(怒喊)觉英!觉英!不学好的东西!你滚到哪儿去了?
觉英(对那最小的孩子狠命一摇)你还不快走!(拉起六弟就跑)
觉世(没醒清楚,十分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啊!
觉英(顿足)小鬼!叫你不来,你偏要来!
觉群(助威)下次闹房再也不带你。
瑞珏(低声恳求)不骂他!不骂他!(对六弟,天真地,小大人一般,温存地)
就好了,不哭了!
[黄妈忽然推开正中的门进来,三个小孩吃一大惊。
黄妈(笑着指他们)啊!我猜你们就是到这儿捣乱来了。(走向觉世)
觉英(恨恨地)讨厌!坏鬼!
黄妈(指着那抽噎着的孩子、笑着骂)哎,六少爷啊!(拉着他。回首对觉英,恨得牙痒痒地)快走吧!快去挨打去!(笑着抱歉)哪有这么晚还来闹房的!(指点那最小的孩子的头额)你呀,也会找地方哭!(忽然转对珏)真是哭得好,哭得妙,生个娃娃成年地笑!都好都好!风调雨顺的,越哭越发!
[ 黄妈赶着孩子们唠唠叨叨地走出侧门。
[ 半晌。
觉新(仿佛抱歉地)我们家的孩子真多!
瑞珏(出她的意外,愣了一下,诚挚地)我,我喜欢!
[湖边的杜鹃一声声酣快的低唱。
瑞珏(低声怯怯地)天快亮了吧?
觉新(很温和地)嗯,还早吧?第一遍鸡还没有叫呢。
[ 杜鹃声。
瑞珏(望新,谛听)这是什么叫?
觉新(渐渐觉她可亲)杜鹃。这外面是一片湖。
瑞珏(欣悦)一片湖?(不觉走到窗前,杜鹃声)今年杜鹃叫得这么早。
觉新(望着她的背影)嗯,湖边上有梅花。
瑞珏(扶了窗槛向外望,天真地)多好的梅花啊,像一大片雪。
觉新(也跟过去)嗯。(忽然〕你,你喜欢梅么?
瑞珏(感到一阵强烈的快乐,声音几乎是抖抖地)我喜欢。(羞怯地回过头望着床)那床上不是?
宽新(立刻走到床前,向帐檐凝了一刻,回头)你绣的?
瑞珏(低头腼腆地)嗯。
觉新(不由得低声称赞)好。(望望窗户迟疑一下,忽然去把妆台上油灯吹熄,像是征问她的赞许)吹了灯?
[ 灯熄了,窗外月光仰水,泻进屋内。屋里三有桌上龙凤烛的低弱的光,照着一角。
瑞珏(没有惊讶,自然而宁贴地)嗯,吹了灯好看月亮。
[觉新十分快慰,伪佛遇见一个故友,而又不敢冒认,那样欣欣然,涩涩然地,微微点头,望着她。然后走到窗前,把整个一排长窗窗慢完全拉开。窗扇是新方才就开开了的。
此刻在一片迷离的月光下,湖波山影,和远远雪似的梅花像梦一般地从敞开的窗里涌现在眼前。
[ 月明如画,杜鹃轻快响亮地在湖滨时而单独,时而成双,又时而一先一后地酣唱。
[斗晌。二人不语。
瑞珏(望着窗外这仙境一般的夜色,颤抖地)啊!
觉新(感叹)春天了!
瑞珏(不觉接下)像梦!
[觉新咳了一声。
瑞珏(低声,温和而自然地)冷了吧?
觉新(微笑)不。
[瑞珏忽然低低哭起来。
觉新怎么?
瑞珏我——怕!
[远远有一人个女孩哀哀地哭泣声。
瑞珏(抬头)有人在哭啊!
觉新(谛听)大概是四妹淑贞,五婶又给她裹脚呢。
[ 正中的门有人轻轻地敲。
[ 觉民的声音:(低声)大哥!大哥!
觉新(走向门)二弟?(立刻打开)
[ 方民由正中的门走进。
觉民(低声〕琴妹从梅表姐那里回来了。
觉新怎么样?
觉民(点头)好,不过——觉新(等不及)怎么?
觉民(慢慢拿出他的信)这是你给她的信。
觉新(魂出了壳)什么,她?
觉民(安慰地)没有。她好好的。不过她母亲已经带她下了乡。(递出那信〕觉新(徐徐接下)下了乡?
觉民嗯,走了。
觉新(低头望着手中的信微叹,缓缓地)走了——也好!(泪流下来)
[觉民悄悄由正中门下。珏慢慢转过头来,望着新,微笑的面领上闪着莹莹的泪光。
——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