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离第一幕有两年半的光景,夏夜,在高家一个小庭院里。
月色溶溶,照着这个个的院落,幽闲而静谧。院左修竹蓊郁,竹影零乱地掩映在正房的纱窗下。房前是宽畅的走廊,离地尺许,廊上两根黑漆圆柱在磨砖的廊道上拖着两道长而渐细的影子。廊正中屋檐下挂着一盏红牛角灯,暗暗的红光投射在两正屋中间一条昏黑的宽甬道上。这雨道代替了一般正房的堂屋,深长得如同隧洞。甬道的尽头即是湖滨,远远望得见夜雾笼罩着的湖水。月黑时湖水愈发明亮,像一片熠熠发光的黑缎。甬道两旁的正屋,右面住着觉慧,左面住着觉民。各有一门通甬道,靠走廊上都开着一面轩敞的立窗。二屋寂黯,没有灯影,主人都出去了。廊前是石阶,和铺砌成花纹的石子路,引入院中的细草坪上。院中靠左疏疏落落摆着石桌石凳,更左是一片荫密的竹林,竹林后仿佛隐约着一座老旧的亭榭。院中靠右有一棵修剪得矮矮的棕恫树,树前有一条长藤摘和矮凳。
更右横一道垣墙,爬满绿荫荫的长春藤。墙正中开一个小月门,通觉新住的小院。墙外有一株高大古老的杨柳,细长的枝条从墙外垂进来,在右面屋檐前摇曳着。走廊右端是正房的墙基,有一小门。由门下石阶可以沿着右垣墙与正房外墙的夹道向屋后走,通着其他的院落。
时当盛暑,十卢钟了“。仍未退凉,几乎还和午热一样的闷燥。四处是虫声。没有一丝风,只有葫密的竹林里才透出一点点微凉。院外不断有低低的木鱼声,时而夹杂一两声清澈的铜磬。
[开幕后静了一刻,觉新跟随三老爷克明由走廊个门走进来。克明穿着一套淡青的官纱衫裤,换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须髭略微改了样式,神态依然腐朽自得。摇着一把椭圆形的言扇,手持一份《黎明周报》。觉新穿白夏布长衫,面容略形消瘦,神色忧郁,时常微微地闷咳。克明踱到右面窗前。
高克明(向窗内喊)觉慧!觉慧!
觉新三弟!
高克明(又走到左面窗前,新随后,明用扇轻轻叩着窗棂)觉民,觉民哪!
觉新(低低地)二弟!二弟!
高克明(望望觉新)不在,都不在!(走到廊中,望着月光,嘘出一口长气)这两个孩子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摇着扇子。下了走廊,走到石桌前放下报章,拿出手帕擦额前的汗)
觉新(随着克明走入院内立在月光中,委婉地)这么晚他们个会到哪里去的。
高克明(严厉地)明轩,你不可一味这样的袒护他们。“长兄若父”,你们父亲故去将近三年,我但看你在放纵,就没有看见你管束过他们。
觉新(强笑着)也,也是因为弟弟们有时也有他们的道理。
高克明(轻视地)有什么道理?专做些危险,可怕,不安分的事!上次为着演戏闹事,这已经离奇,现在又办什么,什么,(拿起报章对月光望一望)
《黎明周报》。这些督军省长我们小百姓平时叩头敷衍还来不及,他们这些学生动不动就请愿,写文章,开口乱说话,这真太不知死活了。
觉新(依顺地)三叔,您放心,我一会儿就说他们。
高克明(大不喟然)说他们?你应该痛骂,告诫!严加告诫!刚才我跟你说过老三的一句非常非常糊涂的话,(指着)就在这个报里面,是——(用力回想)是什么?一句(冷笑)白话文?
觉新“口是为着说话的”。
高克明(侃侃然)那就放屁!你告诉觉慧,口是为着吃饭的。“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老三这孩子我最不放心,说不听,打不听,早晚必闯大祸。
闯下了祸,祸及全家,看你这个做长兄的如何得了!
[婉儿由走廊小门走进来。她较以前更出落得俊秀,依然是忠厚可喜,并且是很懂事的样子。举止说话虽然不免偶然仍有点孩子气,然而也沉稳多了。她穿着白底子小蓝花裤,浅蓝夏布短褂,背后垂一条稍长的发辫。
婉儿(对明)三老爷,老太爷叫您。
高克明晓得了。
婉儿大少爷!——高克明明轩!(把周报递给觉新)这张《黎明周报》交给你,由你负责对老三告诫。(回身向走廊小门走)
婉儿(连忙)三老爷,老太爷跟客人到湖心亭去了。
高克明(望望婉,又转身向正中雨道走,走了两步,又对新)哦,少奶奶究竟年纪太轻,还是孩子气重,一个做长嫂的,——(忽然变做一种非常不满而又不愿再说的神气)唉,怎么可以想起来出去看什么文明戏呢?好了,你总应该知道如何对她讲。(对婉,不经意地〕在湖心亭?(不等回答即由甬道下)
[觉新低头看一下手中的报章,嘘出一口气,向左面月门[木鱼声渐歇。
婉儿(望望新,同情地)大少爷,五太太说请您现在过去打牌。
觉新(烦厌得——)又找我?(无可奈何地)不是姑太太在打么?
婉儿姑太太家里来了客人,要走,五太太请您去接她的手。
觉新(皱着眉,向走廊小门走去,后随婉儿,但未到一半路,忽然听见垣外传入小儿的啼声,不觉笑着转对婉儿,踌躇地)好,你先去,我就来。(向小月门走)
婉儿(追上前,急促地)大少爷!
觉新(停住)什么?
婉儿(走近新,轻轻地)冯老太爷又来了。
觉新哦。
婉儿(戒惧地)我怕又是为鸣凤来的。
觉新(怜悯地)鸣凤早知道么?
婉儿她知道一点。
觉新(关心地)她怎么样?
婉儿她大了,不是个小孩子了。
觉新(不大明白)怎么?
婉几(暗示地)她不言不语,倒像心里挺有打算的样子。(忽然恳切地)大少爷,您千万救救她吧。她性子烈,脾气犟得很,逼紧了,说不定会出事的。
宽新我明天去跟太太讲,不过就怕冯老太爷说并不是要她当姨太太——婉儿(忍不住抢说)可那还不是——(望见瑞珏由垣墙小月门进来)少奶奶!
(瑞珏较前两年略瘦,眼睛水汪汪的,微微含蓄着别人看不出的忧愁,望着觉新总是那样诚挚地期待着什么似的,脸上依然是一团天真而和气的笑容。她穿着淡青洋纱上身和长裤,白鞋,发髻戴一朵白绒线花,一身素净,正为着公公戴孝。她小指上挂着一把细芭蕉扇,左臂夹着一本洋装书,一手持着蚊香盒,一手端着一碗绿豆汤,茶盘上斜放拧好的凉手中,看着手里的碗,怕撒出来,一步一步担心地走进来。
瑞珏(笑着斜转身,眼看书要从臂里滑落,忙对新)明轩,快点!书!
觉新(微笑,埋怨地)你看你!(立刻拿下书,婉儿也笑着想上前帮忙——)
瑞珏(对新努嘴,指手上的东西,欣悦地)手中!(新忙为拿起,茶碗又歪在一边要溜,珏情急,氏低嚷着)绿豆汤!(婉儿连忙上前取下茶杯)
觉新(把书与手中放在藤椅上,摇头对珏笑着)你呀!
婉儿(也笑嘻嘻地将茶碗放在藤椅扶手上)我可要走了,大少爷,一会儿去呀。
(由走廊小门下)
瑞珏(心不在焉地)哪去呀?(转过身,把茶碗、蚊香盒放在石桌上,对新,天真地)我知道你准在这儿!(一面走回藤椅过取起手中把,放下扇子)
觉新你怎么出来了?
瑞珏(散开手巾,给新)屋里热。(扬头诚挚地望着他的脸)
觉新(一面擦脸,一面关切地)海儿睡着了么?
瑞珏(点头)嗯,刚刚把他哄着了。(接下新的手巾)刚才他还直叫你找你呢。
觉新(立刻向小月门走,忽然停了脚,回头笑着)你说我去不去?
瑞珏(亲切地)干什么?
觉新看海儿。(欣喜而又有些忸怩地)我想去,我又怕把他亲醒了。
瑞珏(一直母亲似的不忍拂他的意,温柔地)不要紧的,去吧!亲醒了,我再哄他。
觉新(几乎是孩子一样地顽皮而纯挚的神情〕他哭了呢,瑞珏(睁大了“叮人”的眼睛,笑着说)哭了我就打他的小手心!(诚挚地)不会哭的!他断了奶这半年,不大好哭了。
觉新不,等会,等他睡得再熟一点我再看。你把蚊帐给他掖好了么?
瑞珏掖好了。
觉新(忍不住)他,他现在什么样子?
瑞珏(笑望着新)他? (新连忙点头)头发乱稀稀的,脸上笑眯眯的,身上汗津津的,——(笑出来)怪!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屋去看呢?
觉新(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温良地对珏笑着)不,还是不。(说不出来的那样轻微的一种不好意思)我一去就要亲他,亲了他就要抱他,抱醒了他,又不让我放下;海儿会热出一身的痱子的。
瑞珏(天真地笑)你为什么这样不好意思啊!
觉新(面上浮起快活,激动地)有了孩子,真像前后左右都有了希望似的。
(忽然紧紧握着瑞珏的手,满眼感激的目光,低声)瑞珏!
瑞珏(仰起头,诚挚地)明轩!(又低下头,转身端起茶碗)你喝点绿豆汤吧?
觉新嗯!(接下喝了一口,坐在藤椅上)
瑞珏(顺手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挥摇,低低地)热不热?
觉新有一点。(拍一下打在自己的小腿上)
[ 瑞珏放下扇于,把放在石桌上的蚊香盒拿过来,放在新的脚下。
觉新什么?
瑞珏蚊香。你的书拿来了,我给你拿灯去吧!
觉新现在不想看,你也凉快一会儿吧。
瑞珏(怜惜地)明轩,你累了!办了一天的公,坐累了吧?这么热的天。
觉新(慢慢苦恼又爬上眉头)累倒不。
瑞珏(笑着搭讪)就是——[ 远远又是木鱼声,铜磬声。
觉新(聆听)这是谁在念经,瑞珏陈姨太。
觉新(警觉地)大后天又是父亲的阴寿了,父亲生前喜欢吃的菜你记得吧?
瑞珏(点头)记得。
觉新今年早一点预备吧,省得陈姨太在爷爷面前挑别。
瑞珏(低下头)嗯。
觉新(勉强地笑着)你知道么?前一次三弟邀我带你出去看他们演戏的事不知谁告诉三爸了。
瑞珏(抬头惊望)哦!
觉新(幽默的样子)三爸刚才又大大告诫了我,我们一顿。
瑞珏(不觉握着觉新的手,同情地)明轩!
觉新他说爷爷不久也会晓得的。
瑞珏(焦切地)爷爷不会又骂你吧?
觉新那倒——瑞珏(愧恨得要流下泪,安慰着)不要气,明轩。都怪我,都怪我,那天要不是我说去,就不会去的。——(忽然立起,诚恳地)让我现在到爷爷面前认错去好不好?
觉新(拉住她)不,你别去,去了,陈姨太更要说俏皮话了。(困难地)她现在不大高兴你。
瑞珏(莫明其妙)怎么?
觉新因为,(顿了一下)现在爷爷有时不舒服,总喜欢你在旁边伺候,她就说你会在爷爷面前献殷勤。
瑞珏(不知若何是好,迷惘地)我不该么?(缓缓地)孝顺爷爷?
觉新(沉静地点点头)该,当然应该。
瑞珏(脸上立刻浮出欢喜肯定的笑容)该,我们就不管这些。
觉新(被她的勇敢所鼓动)对,不管。
瑞珏(望着他,笑起来)明轩,你现在真高兴吗?
觉新(点头)高兴。
瑞珏(天真地)真高兴?(新还未答,她又摇头,微笑望着新)我说你是假的!
觉新我?
瑞珏(微微颦眉,望着前面)嗯,你总是皱着眉头,像想什么心思的样子。(忽又转头望着新,企慕地)明轩,我老觉得你有许多许多话都没对我说!
觉新(叹一口气)瑞珏,话有什么用呀!
瑞珏(恳切地)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是非常不快活的!
觉新(突然改了语气,提起精神笑着)珏,你现在还教鸣凤么?
瑞珏(立刻接下新的语气,又活泼地)教。(赞美地)她真聪明,真懂事!你知道么?
她还会讲佛经呢。这么一点大的孩子!
觉新那是死了的大妹教给她的。(嗟叹地)都太早熟了。
[ 远处木鱼声渐低渐缓,随后一声清脆的磐,翳入空间消逝。
瑞珏嗯,鸣风不像我刚来的时候那么活泼了。
觉新(沉思地)我也常看见她站在湖边上望着莲花发愣。
瑞珏嗯,是怪,她有一次跟我谈起舍身爱人的道理,讲得才透彻呢!(无意地)
有人讲,她有点像梅表姐小时候那么聪明。
宽新(吃了一惊)谁说的?
[婉儿由走廊小门上。
瑞珏(坦白地)五婶。
婉儿大少爷,您还没去呀?姑太太都等急了,客人在姑太太家里派人催过好几遍了。
觉新(笑着)什么客人,这样不客气?
婉儿听说是钱,钱——瑞珏(仿佛来了灵感)钱大姨妈?
婉儿(点头)对啦。
觉新(惊愕)真的?
瑞珏(欣喜地)那么梅表一定也跟着来了?
觉新(一半自语)她——她们忽然进省来干什么?
瑞珏(关切地)明轩,走,我们就去问问去。
[ 甬道外,远远觉慧的声音:“四妹!四妹!”
瑞珏(高兴地)听了两年的梅表妹,这回可要见着了。走吧,明轩!(新似乎在发呆)
[远远淑贞喊着:“三哥!三哥!”
婉儿说不定梅小姐的姑老爷也一块儿来了。
瑞珏明轩。
觉新(指着)大概是三弟从湖边上来了,我还要跟他——瑞珏(温和地催促)
姑妈不还在等着你吗?
婉儿大少爷快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瑞珏(委婉地)待一会儿再找三弟说话,好不好?
觉新(点头)也好。
[ 觉新,瑞珏,和婉儿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的声音:(渐呼渐近)淑贞,淑贞,你还不快来?
[移时,觉慧由甬道进。他现在较前两年又高大多了,周身的力量,神采奕奕,迈着大步,轻快地踱进来。他穿淡灰色的学生制服裤,白衬衫,宽大舒适,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提着鱼笼,走到廊正中立住,对着月光,迎着吹来的快意的风。
觉慧(扔下钓竿,叉腰跨步,一手提起胸前的衣服,畅适地)喝,好痛快的风!(回头)
鸣凤!你还不快来!鸣凤!
[ 鸣风声:(低低地)嚷!
[ 鸣风由雨道走进。她比以前消瘦得多,面色苍白,眉目间神情异常冷漠沉静。美丽聪灵的大眼睛早已消失了活泼焕发的光彩,贮满了优愁。从她的目光神态里,看得出她对人对事的明了,与对自己的意见的肯定。确是显得十分成熟了。她穿着洁白细洋布衫裤,长长的发辫缠着淡黄头绳。手里拿着刚由湖里采来的半开的素心莲,还水淋淋地闪着莹莹的水珠。
觉慧(拉过鸣风,吹着过堂风)好不好,风?
鸣凤(立在月光下,望着慧微笑)好。
[淑贞声:鸣风,慢点走,你在哪儿啦!
鸣凤(很自然地和慧分开)这儿呢,四小姐!
[ 淑贞声:好黑呀。
觉慧(对甬道)四妹,你走过那段黑路就好啦。
[淑大声:(怯惧地)鸣凤,你扶我一把吧!(凤要去)
觉慧(拦住她,低声)鸣凤,别扶她,让她自己走。
[淑贞声:(恳求地)三哥!
觉慧(鼓励地)三哥说,你自己走,你要学习自己走黑路。
[ 淑贞声:(颤颤地)我怕!
鸣凤(怜惜地)我去吧“觉慧(拉住她,低声)先别去。
(淑贞声:(更怯怯地)我真怕!
鸣凤(低声)不,我去接她!
觉慧(按住凤的手,故做未听见)啊?
[淑大声:(恐惧地)我实在怕!
觉慧(放开凤的手,示意让地去接淑贞,口里仍大喊)怕也得自己走。
[ 鸣凤放下莲花,走进了甬道。
[ 淑贞声:三哥!
觉慧(故做粗声粗气地)三哥在睡觉呢!
[淑大声:(忽然大喊)三哥!——[慧也吓了一跳,立刻向甬道走。忽然由黑暗里传出笑骂——(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什么三哥,什么猴儿三哥!不要叫他。
[琴小姐领着淑贞由黑甬道走出,鸣风在一边扶着,手里又举着两三朵莲花。琴较在第一幕时更丰满些,落落大方,穿一身女学生装,上身白洋布短衫,下面黑绸裙,短短的两个小辫拖在背后。淑贞和昔日迥异,面宠依然保持小女孩儿的丰润,却完全失去前两年的活泼,态度文静,行动困难,脚裹得很小了,穿着小绿花衫裤。
觉慧(急切地)四妹怎么啦?
鸣风四小姐叫石头绊倒了。
琴小姐(安慰地)四表妹,不要紧吧!
淑贞(掸掸身上的土,怯怯地〕不要紧的。
[ 鸣凤放下手,又拿起方才放下的莲花,微笑着走进甬道,开了右边觉慧的房门踱入。
觉慧(笑着)我就气你这一点。没有人扶就会跌跤,一个人——琴小姐(揉着淑大的小手)你还说呢,方才四表妹都急得要哭了。
觉慧(近淑贞,诚挚地)真对不起,四妹,你——淑贞(诚心诚意)不,不要紧的。只要三哥以后不甩下我就成了。
[ 右面窗中透露出灯影。
觉慧(有意义地)可你以后得跟我走啊。
淑贞(腼腆地)跟,跟三哥走。
觉慧(故意撩惹)民我走,你还听五婶的话要裹脚?
琴小姐(警告)三表弟,你怎么又提起这个啦?
觉慧(一半严肃,一半调侃)你不知道我多气!从大哥结婚那天起,五婶就硬把(指着)她关在屋里半年!我跟五婶闹,跟五爸吵,(笑着)她在屋里一声不哼,仿佛天下太平,这不是她的事。好,等半年,我们四小姐斯斯丈文地出来了,就成了这个要命的闺秀相!(说得琴和淑贞都笑起来)
你说我气不气?
淑贞(委屈地)谁说我不想哼,可后来妈不许我哼,——觉慧那你就不哼,你就不——琴小姐(讽笑地)三表弟,这不是开会,你又在布道了。
觉慧(爽快地〕我知道的不多,现在我还没有道可布,不过我就恨胆小,怕东怕西,畏首畏尾,不肯自己走一条明白路的人。
[ 在慧的话还未说完的时候,觉民静静地由甬道走进,他看见觉慧正激昂他说着,和琴对望一眼,便微笑地倚着圆柱谛听。他换了一副当时算是很时髦的眼镜,穿着瘦裤腿的制服下身,上衣拿在手里,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茁壮的臂膊,显得十分的魁伟。神色依然那样纯厚可喜,有时甚至于有些羞涩。
琴小姐(辩护地)四表妹还小呢。
觉慧琴表姐!(瞥了觉民一眼)如果有一天,我要发现你也是胆小的,明明看着一条大路在眼前,而没有勇气走去,那我就不理你们,(笑着)不理你,也不理他!
觉民(静静地笑)怎么把我也拉进去啦?
琴小姐(有一点羞,对觉民)二表哥,你懂他说的是什么吗?
觉民(含糊)不,不懂。
琴小姐(对淑贞)你懂三哥说什么?
淑贞(摇头)我——琴小姐(得意地对慧)你看,四表妹也摇头说——淑贞(忽又天真地点点头)我懂!
琴小姐(惊愕)你懂?
淑贞嗯。(望望觉慧,又转对琴)
琴小姐(望着觉慧笑)那就是我不懂了。
觉慧(大笑起来)谁懂谁不懂,心里总是明白的。(转对觉民)二哥,你把船拴好了么?
觉民拴好了。
琴小姐那么我们快走吧,说不定妈妈已经打完了牌,要回家了。
觉民鸣凤呢?
觉慧鸣风!
鸣凤(在窗内应声)嚷。
觉民(对窗)琴小姐那本英文书你放在哪儿啦?
鸣凤(在窗内)在石桌上,我去拿。
觉民(对窗)不用了,你做事吧。(觉慧已经到石桌前,把书和书袋都拿过来递给觉民)
一块去吧,三弟?
觉慧(望着琴和民,笑嘻嘻地摇头)不,我还要送四妹回去呢。
琴小姐那就让我——淑贞(勇敢地)我要一个人走,不要人送。(觉民为琴收拾书籍和书袋,琴随后也过来整理)
觉慧千金小姐哪能一个人走路呢?
淑贞(急了〕不,我不是千金小姐,我不愿意当千金小姐!
琴小姐(回头)我看还是——觉慧(同时)好好,不是千金,(指着)那你是不是我的小信徒?
淑贞(点头,稚气地)是!
觉慧(得意地)是,就让我今天送你回去。
淑贞不,不。
琴小姐(笑着)还是我送四妹一道回去吧。
觉民(无意间不自觉地)嗯,我们也可以再走走。
觉慧(知趣地)那(望望他们)也好。(琴看了觉民一眼,觉民低下头)
淑贞(娇痴地)不——好。
觉慧(做出吓人的神气)再不好,先生就要发脾气了,发大脾气了。
淑贞(偎依在觉慧身旁)不发脾气,不发脾气,三哥!
觉慧(笑出)那你就让琴表姐带你回去。
淑贞(依顺地)嗯,嗯,(忽然对着觉慧的耳边)可你明天要带我到湖边上钓小螃蟹。
觉慧好。
淑贞还有鸣凤,她才会钓呢。
觉慧一定!
淑贞(高兴地)以后我们三个人每天在湖边上钓!我们三个——觉民四妹,快走吧,(望着竹林的后边)天边上乌云都起来了。
琴小姐走吧,有风啦。(拉着淑贞)四表妹,快走吧!(对慧)走啦,我们。(慧点点头)
淑贞(一面走着,一面回头)三哥,你一会儿告诉鸣凤啊!
觉慧(愉快地)嗯,就告诉。
[琴和淑贞一同由走廊个门走出,觉民随后。夜风习习,从湖边吹来一阵阵的凉气,通过甬道。树荫里的蝉早已停止了令人烦厌的噪叫。水畔青蛙还不断地酣唱。慧走向甬道两步,忽然压不下心底的喜悦,轻轻追在觉民的背后。
觉慧(低声)二哥!你回来。
觉民(走回来,挚爱地笑着)你又想捉弄谁?
觉慧(热烈地)不,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觉民什么?
觉慧(眼里浮出快乐的光彩,低声,感动得颤抖地)我爱了一个人。
觉民(惊愕)呃——谁?
觉慧(赞叹地)世界上最可爱的。
觉民(笑着)那当然。可是,是谁呀?
觉慧(神秘地)不在我们的亲戚里。
觉民(猜着)那么会是谁呢?
觉慧(喜悦地)回头我告诉你!(仿佛忽然来了灵感)你知道么?泥土里生米,水底下出珍珠,沙漠里埋黄金,(忘却一切)天哪这都是造物的恩惠呀!
[琴的喊声:二表哥!
觉民嚷!
[民立刻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全身充溢着不可阻塞的生命的力量)我活着,我活着,我在活着!(大叫)鸣凤!
[鸣凤由黑暗的甬道里沉静地踱出。
鸣凤(缓缓低低地)我在这儿呢!(步入月光中)
觉慧(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好长的时间,你不知道我多想念你。
鸣凤(温挚地)您还要去钓鱼么?
觉慧不,不,先不,(拉着她的手)我要在月亮下面看看你。(拉她到藤椅前。像一枝月下的水仙,地安静而凄恻地立在慧前)
鸣凤(微微含羞,却一点也不拘泥。一双明慧的大眼睛蓄着无限的情感,凄惘而企慕地)三少爷!
觉慧(温和而急切地)鸣凤,你想明白了?
鸣凤(低头)嗯,想明白了。
觉慧(希望地)那么你——(凤摇头。
觉慧(不懂)怎么?
鸣凤不,我还是不,(一腔的深情)您知道我多,多爱,可是(微微叹一声)——觉慧(宽解,怜爱地笑着)鸣凤,你这个小小的人儿,你的小心里哪装得下这么多忧愁?别再想了,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障碍的。
鸣凤(沉郁地)有的,在上面的人是看不见的。(忽然热烈地)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呢?为什么非要想着将来您娶不娶,我嫁不嫁这些事呢?(委婉地安慰)三少爷,能像现在这样待一天,就这样待一天多好呢?
觉慧(焦的地)不,鸣凤,这样待下去,太闷了,我不愿意瞒着。我要叫出来,我要喊,我要告诉人。
鸣凤(恳求)不,三少爷,千万别!那您就把我毁了,(低声,迷惘地)把我这场梦给毁了。
觉慧(肯定地)这不是梦。
鸣凤(诚切地)这是梦啊,三少爷!您喊不得呀!(情急的哀求)三少爷,我求您!求求您!您别喊,您一喊,梦醒了,人走了,就剩下鸣凤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您再叫我怎么过呀!
觉慧(真挚地)鸣凤,我不会走,我永远不会走。陪着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鸣凤(凄笑)三少爷,这不是梦活吗?(忽又天真地)可是三少爷,我真爱听哪!(凝望慧)您想我肯醒么?我肯叫您喊醒么?(欣悦地)我真愿意月亮老这样好,风老这样吹,我就听,听,听您这样说下去。
觉慧(不觉微叹)鸣凤,我明白你,在黑屋子里住久了的,会忘记了天地有多大,多亮,多自由!
鸣凤我怎么不想?怎么不想?我难道尝不出苦是苦,甜是甜,我怎么不想一个自由的地方?
觉慧那你就该闯一下啊!
鸣凤(苦笑)您要我这么去闯呀!(惋惜地)要是您不是您,我不是我,我们就是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兄妹,多好啊!
觉慧(摇头)那也许不相识呢,不认识呢。
鸣凤(微微点头)就是说呀,常在一起,反倒会不认识了。都是主人就不稀奇了,都是奴婢就不稀奇了,就因为是您是您,我是我,我们——觉慧(耐不住)鸣凤,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为什么还是“您”哪“您”的称呼我呢?你不觉得——鸣凤(温婉地)我说惯了,您就让我这样称呼吧。(不自觉地流露)我就是一个人在屋里,低低地叫您,喊您,跟您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这样叫呢。
觉慧(惊讶)你一个人在屋里说话?
鸣凤(寂寞愁苦地)没有人跟我谈您啊!
觉慧(感动地)你,你说些什么呢?
鸣凤(又笑着)见着了,又说不出来了。(天真里透着凄凉之感)我真是有好些好些话,我一个人在屋里,真是说不完的话呀!说着说着,就觉得您对我笑了,说着说着,我又对您哭了,(眼泪流下来)我就说,说,一个人说到半夜——觉慧(哀怜地)鸣凤,你就这样地爱!
鸣凤(点头)嗯。(凝视着月光,眼里闪着晶莹的泪)
觉慧(矜怜地)这样太苦啊,你!
鸣凤(摇头)不。
觉慧(悔痛)都是我,你才这样苦,是我害了你!(蓦然)不,鸣凤,我还是要告诉人,我要去跟母亲说。这样隐隐瞒瞒的,就等于是欺负你。我要跟太太说,我要,要娶你的。
鸣凤(欣喜,但又抑遏住更深的悲痛)不,不,您千万别去说呀,(衷心地倾诉)您不要觉得您害了我,您叫我苦,您欺负我,一样都不是。我是这样的犟脾气,只要是真好的,真正好的,不能再好的,我都甘心!不管将来悲惨不悲惨,苦痛不苦痛,我都不在乎。我在公馆这几年,慢慢我也学得能忍啦。
觉慧一个人不该这样认命的。
鸣凤(诚恳地解释)我不是认命呀!譬如说太太要我嫁人,那我就要挣了。(仿佛自语)这也许就是命,命叫我这样我干,叫我那样我就不干了。我知道我们的身分离得多远,我情愿老远老远地守着您,望着您,一生一世不再多想。(安慰而肯定地)您别难过,您放心吧,我愿意就愿意定了,不,就不定了。(孩子一般的请求)就这样好不好?求您答应了吧,您不要告诉人,您谁也不要告诉。
觉慧(沉思)也许,也许我想的太早了,不过早晚我要对太太讲,我要——鸣凤(没奈何地)您为什么老想着那做不到的事情呢?现在不已经很快活么,为什么为着想将来,先把眼前这一点快乐就毁了呢?(提起精神,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弟弟似的,快活而温和的口吻)您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教我一段讲月亮的词么?(拉着慧)走吧,您给我讲吧,我们进去找书来讲吧,好不好?
觉慧(也快活起来)好,好。
鸣凤(谛听甬道外有足步声,笑着)走,走,快进屋去,有人来了。
[鸣凤和觉慧进了甬道右面的门。
[周氏,克明,和王氏由甬道缓缓踱进。周氏穿着灰官纱短衫。黑洋纱裤子,小小的发髻上别着银发针。面容和两年前差不多。手里拿昔一把细芭蕉扇。王氏穿着浅蓝纺绸褂,藏青纺绸裤子,她较两年前毫无差别,只是因为衣服穿得少,更显得单薄就是了,她拿了一把桃形扇子,不住地扇。
周氏(沉吟)三弟,你说怎么办呢?
高克明(不愉快)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这是父亲的意思,他说——周氏(急辩)三弟,我不是不送,不过——高克明(烦躁)不要多听外面的闲言闲语,冯老太爷既然说明白了要她侍候太老太太,而且要叫她读书念佛,每天做些上等人的事,吃得好,穿得好,这,这——周氏(强笑)就是有人讲,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高克明所以就要多陪几年了,哪怕,哪怕——周氏(缓缓地)到了老,也不许她嫁?
高克明那也没有什么呀,反正一进了冯家的门,就升了一级,从这以后,就叫“凤姑娘”了——王氏(一直冷眼望着,忍不住插嘴)就是说呀,谁的姑娘啊?是太老太太的姑娘啊?还是冯老太爷的姑娘啊?
高克明(含含糊糊)这就不管她啦。譬若当姨太太呢?这总比半姨太太又高一层了。
王氏(尖锐地)三哥。这话不是这么说,当姨太太也是姨太太,也有个名分哪。
(对周)这样我倒没听说过。这叫什么呢?这样,明着是“凤姑娘”
为着尽孝,暗着是——(用劲地扇着)
高克明(着恼)人家冯家以孝起家。冯老太爷既然说要鸣凤为着侍塞老母,那自然就是。我们不要以妇人之见来揣测这样一个博大的君子。(向雨道走了两步,又停住,对周氏)大嫂,送在你,不送也在你,就有这三四天的期限。反正,四弟妹,你我方才都是老太爷叫去的,也听见老太爷亲口答应冯老伯的。
[ 明由甬道下。
[ 半晌。
周氏四弟妹,你说怎么办好呢?
王氏(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我不说,我妇人之见!
周氏按说呢,自己真想弄一个人侍候侍候,肯说出来倒也叫人放心。
王氏可是他跟他的太太举案齐眉呀,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道学君子。君子不二色呀,你没听见他方才说——周氏(在石凳上坐下)怪不得冯老太太一提起他,就像敬神仙似的样子。
王氏(扇子一挥)是啊,所以说这老东西本事大呀。(尖刻地)世上丈夫是个什么猴儿相,太太哪有不知道底细的。可是这位冯老太太就从早到晚,整年的都是天上文曲星降凡的样儿,仿佛刚出了佛堂就进了孔庙,你想——(忽然看见周氏立起来要走)大嫂,你到哪儿去?
周氏我找鸣凤去。
王氏哦。
周氏(不得已地)想想,也只好把她送去。
王氏(有些气愤)听二哥,送给冯家?
周氏嗯。(老老实实地)不过我要对她说明白,冯老太爷是要她当姨太太的。
王氏(赌气地)哼,还是三哥利害!
[王氏随周氏由走廊小门下。
(慧由卧室门轻步走出,后随鸣凤。
[天空湛清如水,月亮静静地仿佛悬在古柳的巅上。风吹着竹叶与柔软的柳条摇摇不定。
时而有一片乌云,迟缓地踱过,遮住了明月,乌云过了又露出皎洁的月光。
觉慧(喜悦地)她们走了。(想着方才读的词)你爱不爱?
鸣凤(微笑)爱!
觉慧(望着她)你真喜欢么?
鸣凤(睁了美丽的大眼睛)真喜欢。
觉慧记得么?
鸣凤(点头)记得。
觉慧(快意地)“明月几时有”,鸣凤(低声,自然地)“把酒问青天”。
觉慧(惊异地望望她)“不知天上宫阙”。
鸣凤(望着月)“今夕是何年”。??(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湛静而清丽,梦一般迷惘的眼,露出内心的渴望)
觉慧(也举头仰望)“起舞弄清影”。
鸣凤(缓缓地)“何似在人间”。
觉慧(回首惊望,天,你怎么读了一遍)你就——(忽然)你顶喜欢哪一句?
鸣凤(含着深沉的情感)末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觉慧(感动得几乎要抱着她,热烈地)真对啊,我的聪明的女孩子!我为什么早没有看见你呀!
鸣凤(沉浸在快乐里,天真地)三少爷,您怎么不早教我呀?真好,这词,怎么世界上有这样可爱的人哪!觉慧(感奋)有,有,所以人活着,人活着。
鸣凤三少爷,我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觉慧(肯定地笑着)我也是,所以——(不愿又使她难过)你快活么?
鸣凤快活。
觉慧(望着她)真快活?
鸣凤(活泼而喜悦地)真快活呀!
觉慧(拉起她的手)那么,走,我们钓鱼去!
[凤欣快地点头,二人方转身,黄妈从走廊小门上,后随觉民。
黄妈鸣凤!
鸣凤(回头)啊!
黄妈(严肃地)太太叫!
鸣凤(低声)太太叫!
觉慧(诧异)太大现在叫她干什么?
黄妈不知道,说找她有话说。(匆忙的样子,回身就走)
觉慧(对风,宽解地)你先去吧。
鸣凤(悲哀地望望他)是,三少爷!
[ 鸣凤随黄妈步出走廊小门。
(觉慧望地转了弯不见影,立着发愣。
觉慧(没有转身,怅怅地〕琴表姐走了?
觉民走了。(微笑)你的话呢?
觉慧(漠然)什么话?
觉民(老实地)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个人,她——?
[ 觉慧摇摇头。
觉民(诧导)怎么啦。你?——觉慧(莫明其妙地怅惘)没有什么,——不说了。奇怪,我心里忽然有点别扭,说不出来的一种不舒服——觉民(同情地)有困难么?
觉慧(深沉而慢慢地)有。
觉民我能帮忙么?
觉慧(仿佛失了凭藉)你不能。
觉民(笑着)又痛苦啦?
觉慧(忽然)哪个说?
觉民(鼓励地)那你还不快赶你的稿子?《黎明周报》后天又要发稿了。
觉慧(自语)嗯,工作,工作。
(天边上隐约闪着电。
觉民(诚挚地)只有工作,才能救出自己。你说过,人不是完全为爱情活着的。(手搭着觉慧的肩膀,一面说,一面向甬道走,亲切地)进去吧,打闪了,一会儿就要凉快了。
[觉慧沉默地什着觉民一同迈上了走廊。由黑魆魆的走廊小门,悄悄现出陈姨太,像一个魅影,后面王氏伫立小门中不动。
陈姨太(鬼祟地)鸣凤不在这儿?
觉慧(惊顾)谁?
陈姨太我。
觉民鸣凤我母亲叫去了。
[陈姨太回首和王氏二人互相诡秘地狞笑。
(舞台全暗)
(再明亮时已过了一个钟点。院中放着的小物事都收检起来。
(天空逐渐弥满了乌云,月亮为浓厚的乌云所遮,透不出一点光。随着一阵阵的闪,院里也时明时暗,风吹着竹叶刷刷地急响,古柳的细枝与柔条也吹得向一边斜倾。是大百欲落以前的情景,左右正房两窗都射出通亮的灯光。
(婉儿提着个小灯笼,沿黑暗的小道边,送着鸣凤由走廊小门旁侧走出。鸣凤低头,沉郁阴暗的神色。
婉儿(喉咙有些哽,说不说话来)不,别难过,鸣凤。
鸣凤(平静,无表情地)不。
婉儿(同病相怜)我们都是苦命,落下地就注定了要服侍人,挨打挨骂。服侍够了,就当做人情一送,不管以后是死是活——鸣凤(苦痛)不,不,你不要提了。
婉儿(敬重地)鸣凤,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就看远点吧。不要害怕,也许到了冯家那边,那老头子真把你当做亲人看,疼你,宝贝你——鸣凤(听不入耳)不,我不害怕,你放心,我一点不害怕。
婉儿(安慰地)这就对了,好在还有两三天,说不定太大会回心转意,又——鸣凤(苦笑)不会的。
婉儿你求了太太么?
鸣凤嗯。
婉儿她——?
鸣凤(绝望)没有用。
婉儿(又劝慰)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学随和点,你真叫人不放心哪!
鸣凤(沉静地)我不会走错路的。
婉儿那就好了,我走了。——(不知情)其实你现在何必再给三少爷打水呀,过两天——鸣凤(含忍地)也是侍候惯了。你走吧!
婉儿(难过,依恋地)是啊,我怕一会儿就要下雨了。灯给你留下吧?
鸣凤不用了。
婉儿路黑了,一个人走不好。
鸣凤(惨笑)惯了,我总是一个人走黑路的。
婉儿好,我走了。
鸣凤嗯。
(婉儿由原路下。
[一阵闪电,照亮了鸣凤,她头发微乱,衣服被风吹得贴着身子,伶汀地站着。檐上的红灯也被吹得轻轻摇摆,从甬道望过去,可以看见远远发光的湖水。湖滨的青蛙急躁地喧叫。
鸣凤(回身向石阶走,抬头望见慧已立在走廊中)三少爷!
觉慧(亲切地)鸣凤!(到凤前)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鸣凤(悲促地)我要来的,我要来的,我要来再看您一面的。
觉慧(不安地〕太太叫你有什么事?
鸣凤(闪避)没有什么。
觉慧真地没有什么?
鸣凤(抑遏)嗯,没有。
觉慧我刚才不知为什么这么烦躁,等了一个钟头你没有来,我以为——。
(忽然)方才同你来的是婉儿么?
鸣凤(搭讪着)嗯。不早了,三少爷,您要睡了吧?
觉慧不,不想睡。鸣凤,你的声音怎么发抖,我看不见你的脸。
鸣凤(掩饰)我好好的,您听,青蛙在湖边上叫呢。
觉慧现在还是闷热呀。
鸣凤(向往)湖底下一定清凉得很呢。(忽然)三少爷,您以后会记得我么?
觉慧(诧怪)怎么,为什么不记得?你为什么这样问?
鸣凤(淡淡地笑)我真怕您忘记了。
觉慧(诚恳地)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你相信么?
鸣凤(点头)相信。
觉慧(望着她)你呢?
鸣凤(凝视,迷惘地自语)我会想着,想着,一直到我死。(深挚地)就是死后,我还是会想着您的。
觉慧(笑着)不,我要活着想念你,死了就不能想了。
鸣凤(长叹)爱一个人是要为他平平坦但铺路的,不是要成他的累赘的。
觉慧《惊异)这句话你讲的?
鸣凤不,少奶奶。(完全忘记了自己,深情地流露)想着吧,三少爷,想着有一个人真,真从心里爱。她不愿意给您添一点麻烦,添一丝烦恼。她真是从心里盼望您一生一世地快活,一生一世像您说过的话,勇敢,奋斗,成功啊。
觉慧(倾听着,欣喜而又奇怪地)你今天话真多啊。
鸣凤(望着他灵巧的目光)您不是说有一种鸟一唱就一夜晚。唱得血都呕出来了么?
觉慧(点头微笑)是啊,那是给人快乐的鸟。
(风声,四处的虫声,远远有轻微的雷声还未滚近。又消逝了。湖滨上一个闪电,照亮了对岸的梅林,旋又暗下去,青蛙不住地叫。
鸣风三少爷(仰望他,哀慕地)我就想这样说一夜晚给您听呀!
(啜泣)
觉慧(拍拍她的肩,怜爱地望着她,安慰着)不,不哭,不哭。
鸣凤(轻轻摇着头,睁着苦痛绝望的眼睛)我真,真觉得没活够呀,(忽然)
您,您亲亲我吧!
觉慧(惊奇)鸣凤,你——?
鸣凤您不肯!(低头)
觉慧(忙解释)不是,我就是觉得你今天——鸣风(可怜地)三少爷,我不是坏孩子呀。
觉慧(迷惑地)不,当然不——鸣风(坦白地)这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现在您挨过,再有——觉慧再有?
鸣凤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了。
觉慧(感动地)我的好鸣凤!(抱着她)
鸣凤(第一次。叫出口〕觉慧!
觉慧嚷!
鸣凤(激动地)我,我真爱你呀。
觉慧(忽然听见足步声,轻轻推开她)有人来。
[凤立在一旁。王氏和陈姨太由走廊小门侧进。
王氏(对凤)陈姨太到处找你呢。(对慧,递出一封信)这是你们学校来的信,送到我屋里去了。
觉慧谢谢您。(接下,忙忙一面拆一面喊着)二哥,黄存仁有信。
(觉民由左面的正屋跑出。
觉民哪儿?哪儿?(二人共同就着窗户透出的灯光看信)
[同时鸣凤缓缓踱到阵姨太面前。阵立着有若一具僵尸。
陈姨太(假意)鸣凤,我本来不爱管这些闲争的。不过——王氏是太太对你说过了么?要你——鸣凤(情急,恳求)您轻一点说吧!
陈姨太(努嘴)那边说去。垣墙后面!(鸣凤随她们二人走向小月门)
王氏(一边走一边低声)冯家这个门槛不是随便进得的,那个老头子啊,你小孩子不明白呀,那才是个——[陈姨太,王氏,和鸣凤走进小月门。
觉慧(放下信,切齿)哼,我早就知道这种军阀要查封《黎明周报》的。
觉民不管他,反正黄存仁已经找着另外的地方印刷出版。
觉慧不过现在他突然提前改成明天一早发稿!
觉民有什么法子,那只好赶了。
觉慧(肯定地)对,大家赶,现在几点?
觉民十一点。
觉慧(兴奋地〕好,我们今天不睡,锁上门赶它一夜,赶!
(二人立刻各自跑进屋内。
(木梆更锣声由湖边渐走渐近。风萧萧,黑暗的天空不时打着闪电,一个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木梆由甬道龋踽踱进。
老更夫(苍老的嗓音)不早了,各位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不早了,请睡了,请睡了,请睡了,不早了,请睡了!
(克明和周氏由走廊小门侧上。
周氏真是奇怪,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
高克明真麻烦,真麻烦,(对更夫)你见着鸣凤没有?
老更夫(茫然)啊?
周氏这个打更的,疯疯癫癫的,你问他。他也不清楚。
[老更夫敲着更锣由小月门下。
高克明(严重)大嫂,刚才又有人报告外面风声很不好,说不定今天夜晚城内就会出事,你要特别小心。鸣凤的事快快办吧,爹说明天一早就把她送到冯家,省得日后麻烦,这件事大嫂快点办吧,我还得到爹那儿去。
(克明由甬道下。
周氏(有点慌张)晓得,晓得。
(王氏由)小门出。
王氏大嫂!
周氏四弟妹!找着鸣凤了么?
王氏(狡滑地谎说)找着了,我也说了,叫她早早预备,明天一见早就抬到冯家。
周氏她呢?
王氏从湖边回去了。
周氏(有点怜惜地)这孩子!
(周氏和王氏由走廊小门下。
(鸣凤由小月门上,面色惨白,如同中了魔魔,恍恍惚惚地踱进院中,后随陈姨太。
陈姨太(假殷勤,缓缓地)这也都是为你好,才叫你知道个底细。现在你明白了?
鸣风(冷冷地)明白了。
陈姨太明白就成了。不是我说的,听见没有?
[陈姨太由走廊小门下。
[凤茫然若失,踱到觉慧窗前。
鸣凤(敲着窗棂)三少爷!
觉慧鸣凤?
鸣凤我。
觉慧你怎么还没有睡?
鸣凤(安静地)我睡不着,您出来吧?
觉慧(推开窗户门笑着)不,现在不成了,我要赶着写东西了。
鸣凤(望着窗里,期盼地)您不能出来一会儿?
觉慧(坚决)不,不!
鸣凤(哀恳)就一会儿!
觉慧(温和地)不,实在不成了。
鸣风(苦求)听我说一两句话吧,(挣扎着)让我再——觉慧(急促地)明天吧,都留着明天吧。
鸣凤明天?
觉慧(安定)你看打更的都来了,走吧,明天,我的鸣风。(慢慢关上窗户)
(老更夫敲着更锣由小月门上。鸣凤昏惑地走到院中。
老更大谁?
鸣凤(硬而颤抖的声音)我。
老更夫(老苍苍地)你怎么还不睡呀?
鸣凤(冷冷地)我要寻死去。
老更夫(愣了一下)真的?
鸣凤嗯,我去跳湖。
老更夫(疯疯癫癫地)好,好,湖里有莲花,湖里的水凉快,去吧,去吧,没有人拦着你的。
鸣凤(哀伤地)您不拉我一把?
老更夫(硬生生地)不拉,不拉,死了好,死了好,活着没意思。
鸣凤(哀哀地〕我去了。
老更夫去吧,湖里面有人等着你。
(鸣凤缓缓由甬道走出。天空打着闪,远远隐约有轻微的雷,风声飒飒。
老更夫(自言自语)小娟妇!公馆的丫头没有好的,打扮得像妖精!(雷声隐约)
还要跳湖,跳神!跳鬼!(忽然)各位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睡吧,不早了,把窗户关紧啦,要下雨啦!下雨啦!
[大雨点开始落下来。风声逐渐峭厉。柳竹骚骚然——舞台渐黑。
(黑暗中大雨声,风声,树叶声。
[舞台渐明,雨渐缓,满院是浙沥的雨声,从屋檐滴到石阶上。黑暗的甬道中慢慢走出鸣凤,周身湿淋淋的,头发散开披在后面,发里有草叶水藻,手里握着残落的莲花。昏昏的红檐灯照着她一副失神凹陷的眼。她路过甬道,推了推觉慧锁上的门。
鸣凤(走到觉慧窗前,低低地)三少爷!
觉慧(以后一直在窗年答应,诧异地)鸣凤,你怎么还没有走?
鸣凤(平淡里埋着失望的声音)我又来啦。
觉慧(烦闷地)怎么又来?你?
鸣凤(沉痛)我舍不得你。
觉慧(委婉地)鸣凤,你不要再搅我吧!我有事!
鸣凤(轻声,哀哀地)我不是来搅你,我就想再看你一眼!
觉慧(温和而肯定)不!
鸣凤(凄侧地)就一眼。
觉慧(恳求地)不,我真是有事啊!鸣凤,你好好地回去吧,走吧!
鸣凤(含泪)那么我走了。
觉慧(安慰地)睡吧,不要再来了。
鸣凤(冤痛)不来了,这次走了,真走了。
(鸣凤绝望地向甬道走下。
[天空不断打着闪,淅沥不停的雨落在空空的庭院中,檐灯凄惨暗红,在风雨中轻轻摇晃着。
——幕落
第二景
离第一景闭幕时约有两个钟点,半夜二时许。雨落了一阵又停了,屋外黑漆漆的,景是在觉新的卧室内。
照一般说来,这还可以算是新房,他们——觉新与瑞迁——住在里面有两年多了。
这屋子的陈设虽然没有大的改动,但较之两年前的新房已然迥异。左墙的炕椅与屋中间的八仙桌子都已移去,现在靠左墙放着一张大书桌,桌上放着笔筒,砚台,纸,与一些洋装线装的书籍,一个半旧的台灯。桌前一把有靠背的楠木椅子,桌右端靠敞窗放一把在那时比较新式的大摇椅。敞窗前放一张小圆藤桌,桌上放着那假龙泉窑的花瓶,瓶里插着白夹竹桃。瓶边一个竹编的小小细致的针线簸箩,里面有还未做好的婴儿的个鞋。正面墙问左首花架边,在那墙上挂的镜框下面,放一把藤躺椅。右墙侧门这个条桌上,只放着茶壶与几只茶杯。那葫芦形扁瓶移挂在这小条桌墙角处,里面插了拂尘。床上外层那些多余的雕花乍饰因天热已经拆去,踏板也除去,两端的小坐柜只留下一只,放在床前左边。床上挨了雪白珍珠罗帐,床右的幔子还是那米色绸子的,墙上的喜屏喜联等皆已取下,现在在书桌那面墙上挂着一个条幅山水画。敞窗上挂着两条上下卷的细竹帘,左边一条卷了一大半,右边的一条完全垂下来。
[开幕时,觉新默默地坐在书桌前,眼前摆着一册日记之类的抄本,他看了看,又推在一旁,有点不安地立起,仿佛向窗处谛听,却听不出什么动静。于是索性阖上了那抄本,轻轻地向床边走去,立在床前,静静地凝望着瑞珏和海儿。在雪白的罗帐中,母子二人安详地酣睡着。他的脸露出慈蔼欣慰的微笑。远远有一两声凄凉的大吠,湖边的蛙声还不时传入耳鼓。他似乎听见正墙外有人走近,回转身候望。
觉民(在门外,轻声)大哥睡了没有:觉新没有,觉民吗?进来吧。
[门开了,觉民走进来。
觉新(表面平静地)你怎么起来了?
觉民嗯,大哥你也没睡?(警惕地)你听见刚才东面一声枪响么?
觉新(点头)听见了。
觉民(有一点担心地)我怕今天夜晚不大对吧!
觉新(沉重地)嗯,方才三爸来了,叫警醒点,说城里张督军的军队不大稳。
觉民是听说,(望着新)是不是要想个办法?
觉新等等看吧,(摇头)半夜里,也没什么法子可想。
觉民几点钟了?
觉新有两点多了,雨不下了吧?
觉民雨住了好半天了。
觉新(抚慰地)你还是睡去吧。
觉民不,我还有事。嫂嫂呢?
觉新(用头指了指)床上,陪海儿睡呢。
觉民(谨慎地)不用叫他们起来吧?
觉新(镇静地)不用。海儿醒了又要哭。瑞珏为着侍候爷爷的病有三夜没怎么睡了。觉慧呢?
觉民在屋里,为《黎明周报》赶稿子呢。
觉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哦,(立刻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束钞票,递出)觉民,这是五十元。
觉民(跟随觉新走近书桌,莫明其妙地)做什么?
觉新(微笑)你们要的印刷费。(十分友爱地)以后别再糊糊涂涂弄得三爸又知道了。
觉民(笑嘻嘻地接下)晓得。(诧异地)大哥你怎么忽然又有钱了?
觉新(静静地)方才我跟瑞迁谈了谈这情形,她说她的积蓄里可以拿出来用。
觉民(犹豫地)那好么?嫂嫂的钱?
觉新(坦挚地)她喜欢为你们花钱,你们就拿着用吧。
觉民(感激地向床上望望,又转过头,无意中看见桌上那个抄本)这是什么?
写得这么好。
觉新(又翻了翻)大概是瑞珏的日记。(幽默地笑着)我方才看了一两句,还写的是白话文呢。
觉民(也笑着)你不要笑,嫂嫂常跟我们借新书看。
觉新看什么?
觉民你看的她都看。
觉新(惊异)真的,觉民今天她又从我那里拿了一本《安徒生童话》。
觉新(不信地)哦?(蹑足走到床前,轻轻拿起地枕边的一本书,欢忭地)可不是?她真在看。
觉民(感叹地)就因为你爱看。
(新望着书,又望望珏。
觉民(低声)大哥,你放回去吧,她叫我们不告诉你的。
(新悄悄放归原处。
觉民(赞美地)女人真怪,爱起来,自己什么都忘了。(低声)她对我们说是怕你知道笑话她,叫是觉慧真聪明,他的解释——(忽然远远有一声枪响,回顾)
你听,大哥,这是不是又一声枪?
觉新(谛听〕听不大见。(走到窗前望望)外面漆黑!(踏实地)不要紧,等等再看。
(远处断续犬吠声。
觉民(忽然)大哥,是明天一见早就把鸣凤送到冯家去吗?
觉新(沉郁地)我也听说。我正想找母亲谈谈呢。(希望地)不过也许不会。
要是今天半夜真地出了大事,那明天早上还送什么人?
觉民(深沉地)刚才黄妈可是到处找她呢。
觉新(沉吟)这半夜了,(有点关心)她会跑到哪儿去?
觉民(无端地)不会是——?(远远有一声清晰的枪响)你听,又一声枪,觉新这回倒真是了。
(近处也有枪声响应,枪弹由空气穿过“呜呜”的金属声,一声,两声,——觉民(不安地)我有点担心。
觉新怎么?
觉民(焦虑地)枪声的来处大概正是琴表妹住的地方。
觉新(沉重地)嗯,我也正想到这一点。
觉民(无意中)真是,大姨妈跟梅表姐也住在她们那儿呢。
觉新(徘徊长叹)不幸仿佛永远是跟着不幸的人走。
(周氏匆匆忙忙由右墙侧门上,后随黄妈,提着灯笼。
周氏(低声,紧张地)你们听见枪声没有?
觉新(同时)听见了。
觉民周氏传说外面已经在抢东西了。老太爷都起来了。三爸把手枪也都拿出来了。老二,你赶快告诉老三,叫他起来。
觉民(点头〕我看看去。
[觉民由正中门下。
周氏明轩,你还不快把瑞珏叫醒,先把海儿抱好。
觉新是,是。“
周氏(勿促地)我还是到觉慧房里看看。(转身)
觉新(忽然追上前)黄妈,呜凤找着没有?(周氏回头)
黄妈没有。
觉新(追问)母亲,鸣凤的事——(远远突然传来一声炮响,声震屋宇。
周氏(着了急)明轩,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丫头们的事。
(周氏和黄妈忙由正中门下。立刻又有炮响,附近也陆续有了枪声。
觉新(跑到床前)瑞珏,瑞珏,起来,快起来。
(珏早为炮声震醒,却还在朦朦胧胧的睡意中。
瑞珏(起来,坐在床上)什么?怎么?
觉新(缓和地)先起来一下吧,怕兵变,炮声很重,不知是不是轰城。(一面为她拿过衣服,珏接下,连忙穿上)
瑞珏(笑着,一面穿,一面立起)真奇怪,我刚才还以为是打雷呢。
[外面又一声巨响。
觉新(有些慌急)是像城外的大炮向城里轰,你快把海儿抱起来,我要到爷爷屋里看看去。
瑞珏(连忙从床上抱起睡着的海儿)不,不,你等我,我陪你一道去。
觉新不。(向外走)
[又轰一声响。
瑞珏明轩!
觉新不,我还是得去,瑞珏。
[沈氏头发散乱,一手抱着一个红漆首饰盒,一手拉着还未清醒明白的淑贞。大叫大喊,十分狼狈地由侧门跑进来。
沈氏(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找个机会可以吵叫)啊呀,明轩,不得了啦,要死啦,我屋子的玻璃都震破了。明轩,怎么办,怎么办哪!
觉新(无可奈何地)五婶,不要紧,您先在我屋里坐一下。我要看爷爷去。
沈氏啊呀,去不得呀,外面走不得呀!(拉着他)你不能去呀,你那死鬼五爸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这半夜了还没回来。
(苏福由正中门勿匆上。
苏福大少爷,老太爷叫您快去,(沈氏不觉放下手)
觉新(到珏面前)瑞珏!
瑞珏(望着他,诚恳地)你去吧,明轩。
[外面又一声巨炮响,枪声续续断断。
沈氏(大叫)明轩,你别去,你别去,(新不顾、由正中门疾步走出)明轩!
(孤立无助的神色)这屋没有男人怎么成?(对瑞珏,埋怨地)你怎么能放他走哇?
瑞珏(镇定地)他走了好,去了总可以为人家拿个主意。
沈氏(急了)可我们叫谁拿主意呀?(望着珏抱孩子徘徊,立起拉着她)啊呀!
少奶奶,你还不快收拾收拾你的细软首饰金货,银货?
瑞珏我要等明轩回来。
沈氏好厉害,明轩查你查得这么凶啊。
瑞珏(无法使她明白,只好笑笑)不,不是的,我就是要等他回来。我现在没有心思收拾这些东西。(对淑贞,和蔼地)四妹,别怕,坐下吧,不要紧的。
[轰又一声巨响,淑贞大叫一声“妈”扑在沈氏怀内。海儿也凉醒大哭,珏低低地拍着哄着,轻轻走来走去,时而在窗口望着。
沈氏(厌人的数落着)哎呀,菩萨呀,救苦救难吧,不好啦,完了,今天夜晚(拍着淑贞,哭哭啼啼地)我们娘儿俩都要死在这儿啦,你那鬼爹爹呀!——(忽然望见瑞珏不做声向正中门疾走)少奶奶,少奶奶,你要上哪儿去?
瑞珏(回头)我要看看明轩去。
[珏抱着海儿由正中门下。
沈氏真是做死啊!做死啊!
(同时由右墙侧门慌慌张张拥进来王氏等。地臂里夹着一只小皮箱,一手领一个孩子,觉群和觉世——在第一幕第二场和三房的觉英一同闹新房的两个小孩——婉儿臂里抱着一个未断奶的女孩,还提着灯笼。
王氏快,快,快点进来吧。婉儿,快,小心抱好六小姐。
沈氏四嫂,怎么啦,怎么啦:王氏完了,完了,我们的屋脊都中了炮弹了。
沈氏哎呀,(吓得一时都想不起称呼)谁,谁呢?哦,四哥呢?
王氏在上房老太爷屋里,就要来。五弟呢?
沈氏哎,我那死鬼呀!
(五老爷克定急急忙忙由正中门上。
高克定(指手顿足,似乎急于要找着沈氏母女的神色)唉,你们在这儿啊,在这儿啊!
快,快,快,快把首饰盒子给我!“快!
沈氏(翻翻眼)你跑到哪儿去了?这半夜——高克定(顿足)哎,我早回来了,在爹屋里!不得了,(伸手)快交给我吧,(非常着急的样子)万一乱兵进来了,——沈氏(刚递出首饰盒子,又缩回手,翻翻眼)给你?
王氏得了,五弟妹,这倒也是“这时候你不信男人,也得信男人了。你就交给他吧!
高克定(欲擒故纵)这样说,我还不愿意要呢。
沈氏(忽然双手把首饰盒硬塞在他面前,仿佛不耐烦要的神色),哎,你拿去吧,拿去吧!
[枪声渐密,四老爷克安由正中门上。
高克安(对王氏)你怎么躲在这儿?(连说)这屋子待不得,待不得,太危险。
快到三嫂屋里去,走,走!
王氏(欲反对)不过,四老爷——高克安(作揖)唉,我的四太太,今天你听我一次话好不好?
王氏(毅然)好,走,走,走!
沈氏(附和着,干脆地)走!走!
(大家又都向右墙侧门拥出。
沈氏(盯着定)你怎么不定?
高克定(连忙支吾)我渴,我要喝一口茶,我就来。(走向小条桌上倒茶,沈氏还在犹豫)
高克安五弟妹,快走吧。
(都走出,屋里就剩下克定。他立刻放下茶杯,忙忙打开首饰盒窃看,顺手就抓了一把金饰珠链,放在袋内。克安又由右面恻门走进。
高克安(走到克定身后,并非故意吓他)你到哪儿去了?
高克定(惊顾)你呀!(黠笑,忙忙地)礼拜一,礼拜一那儿。烟烧多了,幸亏我没有住下。翠玉还直问你呢!
高克安(指着)这首饰——(忽然又一声巨响,方才走出的女人孩子们又惊慌失措地从侧门拥挤着跑进来。后面又跑来三房的觉英。
王氏(埋怨)我说不去吧,不去吧。三老爷院子差一点落了一个炮弹,墙都快震倒了。(对吓得大哭着的觉世)不哭了,不哭了。
沈氏(连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险!好险!
王氏(唉声叹气)哪里都不安全,现在只有听天由命了。
[周氏由正中门推着觉慧进来,后随觉民。周一壁回首急呼。
周氏(失了声音)少奶奶,你还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呀,你还不抱着孩子进来,少奶奶!
(瑞珏满脸焦虑期待的神色,不声不响,抱着海儿慢慢地踱进。
觉慧(紧张地,低声向着婉儿)你,你看见鸣凤没有?
婉儿(苦痛地)没,没有!
[ 觉慧忽然回头又向外跑。
周氏(着急)老三,你又上哪儿去?
觉慧(头也不回)我有事,我有事。
[觉慧冲向正面墙,夺门而出。
周氏老三,老三!
沈氏(立在窗前大喊,指着窗外)啊呀,糟了,糟了,东边又起火了,烧起来了。
王氏(惊问)什么?什么?
[大家都拥到窗前,遥远的天空上,果然燎起一片吓人的红光,熊熊然吐着无数的火舌,中间夹杂着爆炸,房梁倒塌声和远远人们的呼喊声。
沈氏菩萨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女人们开始鸣咽)
(克明由上中门紧张地走进,手里拿着手枪。
高克明(严重地)好,你们在这儿也好,前街的当铺已经叫乱兵抢了。现在沿街地开门进户要来,(一壁说,一壁来回踱步,紧握着手枪,四面莫明其妙地探望,同时还忘不了文绉绉地)好,大家守在一起,现在是男人们要尽忠,女人们要尽节的时候了。
(大家瞠然相顾,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周氏三嫂呢?
高克明(大公无私地)我叫她在上房陪着爹,我也不管妻子儿女的死活了。
(沈氏哇一声大哭起来,枪声不断。
沈氏啊呀,这可怎么好哇,天哪!
高克明(忽然声色俱厉)哭什么,听着!不要哭了!
[大家突然静寂无声,就看见克明一个人紧握着手枪,在屋中踱来踱去。
(砰轰,又一声炮响。
王氏哎呀!(又不敢出声)
[正中门外,觉新和陈姨太扶着老太爷急忙走进。
高老太爷(立在们口颤巍巍地)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快散开!这样子一炮下来不都完了?
高克明爹!
高老太爷快走,快散开,先跟我到湖边上来。
高克明(抗议)爹,这不成!
高老太爷(温色厉声)什么不成!快来!你的妻子我已经叫她先去了。(转身欲行)
觉新爷爷,我一个人先守在这儿吧?
高老太爷怎么?
觉新万一有乱兵进来,前院也有个主人可以支吾一下。
高老太爷(点头)也好。(对大家)你们快来!(立即出门,陈姨太扶着)
[大家原来还在犹豫,看见克明受了申斥,就随着老太爷,在乱枪声中慌慌地走出。只有大房的人留在后面。
周氏(十分不放心)觉新,你还是走吧?
觉新(安慰着)不要紧的。
[瑞珏暗暗地凝神望着他。
觉民(勇敢地)大哥,你们都去,我在这儿守。
觉新(友爱地)不,你去,让我在这儿。
周氏(苦劝)觉新,去吧,这里太危险。
觉新(催促)快去吧,母亲,不要惦记着!(紧张地微笑)世上哪有这样多的危险?
瑞珏(沉静地)母亲,走吧,还是走吧!
宽新对,快走。(忽然)三弟呢?
觉民出去了。
觉新那还个快找,走,你们走!
周氏(毅然)好,走,走!(拉着瑞珏)少奶奶。
瑞珏(摇头)不,我不去,我陪着。
周氏(没有办法)那我们就都不走。
瑞珏(祈求地)明轩!
觉新(坚决)不,你去!
瑞珏(几乎是哀恳)明轩!
觉新(沉重而委婉地)瑞珏,你要想着我们的海儿。
周氏少奶奶!
觉民大嫂!
瑞珏(黯然,镇定地)好!
(瑞珏望了望觉新,随着周氏和觉民走出正中门。外面黑暗中枪炮声逐渐轰响。觉新紧张而哀痛地望着窗外。舞台渐黑,表示经过一段相当短的时间,又明亮起来,屋外枪声渐稀,时有流弹鸣地一声从空气中穿过。窗外人光渐微,觉新把躺椅搬在窗前,靠着默想,膝上摊开一本书,仿佛很安闲的神气。
(由正中门匆匆走进瑞珏。
瑞珏(一眼望见觉新,就立在门口,微喘着,感谢的目光,低声)明轩!
觉新(回头,惊异地立起)你,你怎么回来了?
瑞珏(缓缓走到新面前,温厚地凝视着)我,——我要陪着你。
觉新海儿呢?
瑞珏交给妈了。(忽然扑在觉新的肩上哭泣)明轩!
觉新(抚慰)珏,不哭,不哭,不哭!
瑞珏(感动地)怎么这一会儿好像有一生那样长。
觉新(缓缓推开她,微笑)你看,快没事了,哪里有危险?——爷爷他们呢?
瑞珏都好,都在朱楼歇着呢。
觉新(啼听)你听,仿佛枪声稀多了。
瑞珏(点头)嗯,(转身向右面侧门走)
觉新你上哪儿去?
瑞珏(自然而宁静地)我去到厨房给你拿冰糖莲子。
觉新(忍不住笑着拉回她)你别发疯,外面还放着枪呢。
瑞珏(温顺地)那你就躺躺吧,好不好?我替你守着。
觉新(恬静地)不,我一点也不累。(微笑)这一会儿我才觉得真舒服,真自在。
瑞珏怎么?
觉新(愉快地)你知道么?这是第一次,这个大家——瑞珏(忽然领悟,笑着)这么清静!
觉新(点头,慢悠悠地)嗯!都走了。
瑞珏(一脉深情)就我同你!(快慰而天真地)这才是我们的家。呀,明轩!
觉新(感觉到从来未有的轻松)嗯,没有人,没有任何别的人!
瑞珏(共鸣着同样的心情,欣喜地重复着)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同我。
觉新(笑着举起手里的那本书,却又带几分悲哀的口气)你说这个世界,真像这本童话里说的世界吗?
瑞珏(娇嗔地伸手要抢)啊,明轩,你看了我的书!
觉新(活泼地,像质问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要瞒我?
瑞珏(腼腆地,低下头又抬起来,笑着说)因为我,我就喜欢看这种小孩看的书。
觉新(爱怜地,望着她)珏,你会老么?
瑞珏(天真地)怎么不会?
觉新(打趣地)老到七十八十的,头发白了,嘴瘪了,变成个没有牙的小老太太。
瑞珏(不让他,笑着伶俐地)你也拄着棍儿,整天唠唠叨叨,变成个颠三倒四的老头子。
觉新(点头笑)那个时候——瑞珏(想着惊笑起来)啊,那个时候海儿都长大了。
觉新(故意地)不,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瑞珏(懵懵)女儿?
觉新(暗示地,笑望着珏的身上)不就在这儿?
瑞珏(羞涩地低下头)明轩!
觉新(做着梦)那时候我们也有姑少爷了。
瑞珏(又明爽地微笑起来)嗯,我们也有儿媳妇了。
觉新老头子老太婆坐当中。
瑞珏(也愉快地和他同样做着欢喜有趣的梦)儿子儿媳妇站在这边。
觉新(凑趣地)姑少爷跟女儿站在这边!
瑞珏(忽然满心的期望,叹了一声)明轩,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二弟跟琴表妹似地再——觉新再——瑞珏(沉挚)再从新认识,恋,恋爱一次呢?
觉新为什么?
瑞珏(再恳切温厚地望着觉新)不要以为我没见过人哪,明轩!(说不出来那样深的情感)换了地位,我能像琴表妹进学校,有机会看许多许多人,(鼓着勇气,但是非常快乐他说出来)我谁都不会要,我还,还是要挑选你呀!
[新正欲说话。
[袁成由正中门上。
袁成大少爷,姑太太跟钱大姑太太逃难来了。
瑞珏(欣喜地)梅小姐呢?
袁成也来了。(即下)
瑞珏(回顾新,喜悦地)梅表妹来了。
[觉新惊愕地立在那里。
[门外黄妈的声音:这不是梅小姐吗?快进来吧!
[正中门开,黄妈满眼同情地让进来一位穿着素衣的消瘦女子,她立在门口,迷惘哀痛地望着屋内这一对少年夫妻。
瑞珏(迎上前,亲热地)是梅表妹吧?
(那女子凄侧地微笑,点了点头。觉新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她,琴穿着一件雨衣,提着一只小箱子,由正中门背朝观众退进来。
琴小姐(对外)妈,钱大姨妈,快进来,先在大表哥屋里坐坐吧。
[黄妈连忙为她提拿衣箔,琴转过身,惊望着这还未开始说话的三个人;(舞台全黑)
——幕落
第三景
又过了十几天,城内的乱变已经逐渐平定。外面落着阴雨,一连几天不放晴,气候忽然转凉,有若早秋,依然在觉新和瑞珏的寝室里,早晨八时左右。觉新的书桌上放着小皮箱和路菜盒子,桌旁立着一只精细的网篮,一把老人用的黑绸雨伞斜在篮边。
(开幕时,钱太太立在桌前正从皮箱里找着什么,刘四姐在一旁撑着箱盖。钱太太穿着宝蓝绸上身,黑绸裙,除了额上多添几条皱纹外,旁处都不见老。身骨依旧十分硬实,眼神仍然那样饱满强做。刘四姐——微笑着,小心翼翼地待候这位老奶奶,一手替她拿着那只精细的旧拐杖。周氏正撩开窗帘,探望窗外的雨。沈氏离钱太太不远,拿着金耳挖子剔牙,一面好奇地伺望着她。
[半晌。
钱太太(从箱子里取出一条折好的白手帕,由刘四姐手里拿起拐杖,地刘)成了,关上!
刘四姐(关好箱盖,殷勤地)还要什么不,钱大姑太太?
[钱望望她,理也不理,转了头。
[刘四姐晓得她的脾气,就笑着把箱盖掩好,走到右面床前收拾堆起的被褥和床前小桌上的零碎。
沈氏(客气地)一会儿还是由大嫂跟我一块儿送送吧。
钱太太(爽快地)不,别送。我上路就不喜欢人送,哭哭啼啼的,不痛快。
沈氏要不,叫明轩送送吧。
钱太太(摇头)谁都用不着,麻烦!(坐下来)
[周氏由窗前走过来。
钱太太(望周)雨还在下么?
周氏(点头)嗯。(惜别地)真是的,住了这几天就要走了。
钱太太嗐!(难得说句笑话)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到了(做“终结”讲)还不是各走各的路。
沈氏(看她今天兴致好,又凑趣地)我看再打八圈再走吧?
钱太太(幽默地)不打了,再打我就该找鸣凤去了。
沈氏哎呀,好快呀!(望周)一晃鸣凤死了十来天了。
周氏(有些凄抢)嗯。
钱太太(衷心赞叹)好,好,这孩子死的好!有志气的孩子!说不去,就不去,不像那个丫头,(鄙夷地)那个叫什么的丫头,那个四房的——?
周氏(怜惜地)婉儿。
沈氏您看,您一来都赶上了,这个死,那个嫁。
钱太太(不满意,翻着白眼)嗐,什么嫁?那叫“嫁”?替死鬼!送到冯家去当什么大姑,那叫“嫁”?
沈氏(勉强解释)也是四人轿抬去的,不叫“嫁”叫什么呢?
钱太太“活埋人”!这个老鬼真不知害了多少小姑娘啦!
沈氏(顺口说)大嫂,四太太今天还在气呢。
周氏唉!有什么法子?老大爷的吩咐,说叫婉儿去替,太太还不是只好听着。
(瑞珏拿一件薄织贡呢的黑坎肩由右面侧门走进来。她穿着一套淡蓝色隐约织了一点灰丝的羽纱衣裙,夹上身滚着灰边。胸前插一根穿着线的针,中指戴一个银顶针,神色悒郁,但尽力不使心里的忧愁露在面上,像是很欢忭地走进来。
瑞珏(微笑着)大姨妈,改好了。(持起夹坎肩)您穿上试试吧?
钱太太(快慰地)好快呀。(一面穿一面喜爱地望着珏。珏低头为她系着钮扣)好,好。
沈氏我们少奶奶的针线怎么样?
钱大方(满意)好,好!你看,正合适!(望周,夸赞瑞旺)改得多巧啊。
(不觉拉起瑞珏的手,握在自己手内)四妹,我可喜欢你这个儿媳妇!(抚摸着,笑着)
你看,她的手多“肉头”(“丰满”的意思)啊!
周氏(说笑话)那就给你做干女儿好不好?
钱太太(爽快)好,自然好,(对珏)你愿意不?
瑞珏(羞涩地点点头)愿意。
钱太太(不由摸摸她丰润的面颊)哎,这哪像生过孩子的母亲哪!(和悦地)你自己都是个孩子嚜!(忽然眨眨眼)怪,那一天是你么?
沈氏哪一天?
钱太太(嫌她记性坏,不耐烦的口气)就那天,他们结婚那天。我在新房里碰见的(望周)是她么?
周氏(笑着)不是少奶奶是哪个?
钱太太(回头又端详瑞珏,十分正经地)怎么看着比那一天倒小了呢?(指着珏笑)你呀,好,好,胖胖答答的,是个有福的相(对周,忽然板起面孔说)我可不喜欢我那个女儿,脾气古怪,这第一就不像我。
周氏(想起来,对珏)你梅表妹呢?
瑞珏在走廊上抱着海儿跟琴表妹说话呢。
[刘四姐正抬头谛听,知晓了海儿的去处,就走出侧门去找。
钱太太(又拉起珏的手)你喜欢我那女儿么?
瑞珏(诚挚地)嗯,喜欢。
钱太太(指着她,似乎是责备,其实是喜爱)你昧良心说话。
瑞珏(老实地)不,大姨妈。
周氏(打趣地)少奶奶,你得小心哪,你大姨妈的脾气!你可得顺着我这位老姐姐讲。
钱太太(横顺是瑞珏有理)不,不,她对,她对,她有什么说什么。(望着沈)就这点逗人爱,逗人喜欢。
沈氏(助兴)大姐,快点把城外的房子修好,接她去住吧。
钱太太一定,一定;就是那个地方太僻静,离城远,(对珏)要过好几道桥才到啊。
瑞珏(笑着)好。
钱太太旁边还有一大片坟地。
瑞珏(温和地颔首)好。
钱太太(高兴地)那就成了,等我下半年一从外县回来就催我那些佃户们帮着修,再盖两问新房子,盖好了就来接你。
沈氏快盖吧,快为你这子女儿盖吧。
钱太太(笑嘻嘻地)嗯,盖,盖。
[黄妈由吉面则门上。
黄妈(对钱)姑太太在三太太房里说您甲点吃得太早了,再去吃碗面吧。
钱太太还吃面,不是就走么?
周氏多少吃一点也好。你这趟路很远呢!
钱太太(对周、沈)好,那么我们去吧。
(黄妈抢前打开侧门,钱、沈、周走出,屋内留下瑞珏。
瑞珏(半晌,渐渐脸上浮现出深沉的哀怨,望着侧门,低微地长叹一声)唉!
(缓缓向书桌走去,右手搭在网篮上,对着它怨慕地注视一下)
(由正中门走进来觉新,穿着半旧淡灰夹袍,黑皮鞋,拿着雨伞,面色憔悴,神气有些沮丧,却强匀打起若不在意的笑容。
瑞珏(望着新)轿子预备好了?
觉新(放下伞)就好了。
瑞珏哦。(关心地)你不冷吧?
觉新不。(不自觉地长叹一声,望着珏和网篮)大姨妈呢?
瑞珏刚出去,在三婶屋里。
(新缓缓由右面侧门下。珏抬头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浮起哀怨的泪。她缩回右手,取出手帕微微揩擦一下。
[觉民穿着黑制服由右面侧门进。
觉民(低低地)嫂嫂。
瑞珏(转身,立刻掖起手帕,微笑)二弟。
觉民(亲切地)你好一点了么?
瑞珏(不明白)我?
觉民(同情地)你不舒服了吧?
瑞珏(诧异地)没有,谁说的?
觉民(迷惑)陈姨太。
瑞珏(摇头)没有,(烦恼地)她老人家为什么总好对人说我不安慰他。他忘记了我是他的哥哥。我爱他爱得很,跟爱你一样,可他不理我,简直地不理我,把我看成路人,(呜咽起来,两手蒙着脸,伤痛地挨到床前)看成路人!
琴小姐(追过去,拿出手帕递给民,同情地)不,不难过,不难过,让我们一块来安慰他。
(淑贞拉着觉慧的手打开右面侧门的一半,探出身来。
淑贞(回头)三哥,我们从大哥屋里穿过去吧?
觉慧(还在门外)没有人吧?
淑贞(拉进来觉慧,活泼地)你看哪有人?
(觉慧穿着藏青的旧制服,裤管沾染了许多湿湿的黄泥点,皮鞋满是土污,头发有些蓬乱,面容消瘦,眼内藏蓄着强压下去愤怒的人。淑贞穿一身花衣服,提着一个精细的小鱼笼。
淑贞(娇嗔)三哥,你答应过我到湖边上钓小螃蟹!
觉慧(沉郁)不。
淑贞(希望的目光)那么明天吧?
觉慧(依然)不。
淑贞(恳求)后天吧?
觉慧(摇头)不。
淑贞(最后的请求,切切地)等着天晴吧?
觉慧(爱怜而怅恨的苦笑,摇着头)不。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正中门前。觉民忍不住由床前跑出来。
觉民(痛苦地)三弟!(琴随在他身后)
觉慧(回关望见,冷冷地)你们在这儿。
觉民(拉着他的手,热热地握着,摇着,怨望地)觉慧,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对我们这样,你——(由正中门踱进来钱梅芬。
琴小姐梅表姐!
觉民(回头,放下觉慧的手,转对梅)回来了?
[那苍白瘦弱的女子微微地点点头,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悲酸的笑影。她低着首,整个浸沉在徘徊追念的凄侧的情怀中,沉默地踱到书桌前面,放下手中一把深绿的油绸雨伞,用手帕揩揩额前的雨珠,把眼前一绺为雨水淋湿的发撩开,轻轻拢在后面。她有二十三岁,较觉新只小几个月;‘神色举上看来比她的年龄应有的更为成熟老于。一种忧伤、沉闷、悒郁、哀苦的情绪似乎永远在她的心底滞留不去,使人见着她不由得抑制住自由的呼吸,感到她在身边带来的那样沉重的气压。比她的母亲通晓人情,生性也纤细聪明,因之整日处在母亲那横冲直撞,忽冷忽热的母爱中,确实有一种不为人了解而叉无法解释明白的苦痛。她穿一件银灰色的夹衫,镶着素白的滚边,一条较上身尤淡的灰白色薄薄的毛织品长裙,几乎拖在脚面。微微有些咳嗽,不时抚着胸口,仿佛里面是堵塞着的。
觉慧(望望屋里的人,怨艾地叹了一声)唉!(拉着淑贞走出)
觉民(追去)三弟!
(觉民追着觉慧和淑贞,疾步走出正中间。
琴小姐(近梅,低声,同情地)看了么?
梅小姐(低首打开了书桌上的皮箱,拿起一件背心望望,凄楚地)看了。——要走了吧,我们?
琴小姐(怜悯地)大概还有一会儿呢。
(外面觉民声:琴,你来一下!
琴小姐嚷。(回首对梅)你坐坐,我就来。
(琴山正中门下。
[梅独自立在桌前,慢慢把背心放回箱里,哀伤地四面望着,追忆着,留连着,目光渐渐停留在那张寂寞的空床上,不觉低下头,关上箱盖,推开皮箱,再也无心收拾,缓缓向右面侧门走。
觉新梅!
(她抬起头,望见新正立在侧门门口怆然注视着。她愣在屋中,半天,二人说不出一句话。
觉新(低声)轿都快预备好了。
梅小姐(缓缓)那么,就要走了。
觉新(依依不舍)外面还落着小雨呢。
梅小姐(沉滞地)妈说要走就得走的。
觉新(半晌,又——)天气忽然变凉了,你,你们的衣服带够了么?
梅小姐够了,表嫂借给我衣服了。
觉新(微叹)唉!快得很,到底还是要走了。
梅小姐(望著新)嗯,住了也有十几天了。
觉新(悄切地凝望着)回到乡下,每天干些什么呢?
梅小姐(摇摇头,悒悒地)乡下没有什么事情。夜晚睡不着呢,躺着等天亮;天亮起来了,就坐着等天黑。
觉新(愀然)你,你也许还要回到他们家里去吧?
梅小姐(片刻),才——)也许不必去了,人既然是不在了。——他们家里的人并不喜欢我。(微微咳起来,抚着胸口)
觉新(疚痛)身体要紧呀,梅,你个能老这样地病,病下去。
梅小姐(凄笑)也许幸而有这一点病陪着我,不然,日子会觉得更长了。
[半晌。
觉新(优虑地)姨妈还是那个样子吧?
梅小姐(绝望)嗯,她是不会改的。
觉新(长叹一声)你走了,还会想,想着我么?
梅小姐(低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觉新(哀伤地)这次分开了,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了。
梅小姐(低声)嗯。
觉新(忽然激动地)我们就像隔在两个坟墓里的虫一样,谁死谁生,谁也不会知道,永远见不着天日,永远出不了头。(隐位起来)
梅小姐(哀痛地抚慰)你真爱哭啊!不要哭了,让我们再看一看这外头的梅林吧!(踱到窗前)
觉新(随着)嗯(凝望窗外一片凄迷的雨)雨又下起来了。
梅小姐(伸出苍白的瘦手点指着)我们一小就在那块地方玩大的呀。
觉新(逐渐沉浸在回忆里)嗯,我们在这问书房里读过书,谈过话。
梅小姐照着一个小油灯,——觉新(渐近梅)做着同样的梦,同样的——梅小姐(哀怜地望着他)你又喝酒了,大表哥!
觉新嗯。(低头)
梅小姐(诚挚地)不要再喝酒吧,你该想着表嫂,她真是个可爱的妻子啊。
觉新(领会,沉闷地)嗯,我知道她好。
梅小姐那你就不要顾虑得太多了,(沉静地)我会过得很好的。
觉新(冲动地)梅,让我们再通通信吧!
梅小姐不——(心痛)何必再惹些烦恼呢?
觉新(迫急地)让我再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我结婚那一天,我托琴表妹带给你一封信,在那信里,我喊,我叫,我要你听,听着我,我——(顿住,慢慢转入低缓失望的声音)可你当天就走了,一声不响就走了。
梅小姐(哀怨)走的好啊!佛说最痛苦的地狱的冤魂是没有喊叫的。
觉新(激切)可我们是人啊!我们是活着的人哪!梅,我想过,我想过,我们要互相知道一点消息。(把梅拉到书桌前)来,来,梅,你听我的活,你必须听我这一次话。你写下你的通信地址。我去拿我上次没送到你手里的信;你看了,你不写,也会写的。
[觉新把她按在书桌前椅子上,就匆忙由正中门跑出去。
(梅被这一阵激动弄得有些昏眩,稍微静了一下,持起毛笔,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儿个字,忽然一阵刺心的抽痛,忍不住掷下笔扑在桌上哀位起来,这时由右面侧门慢慢踱进来瑞珏,抱着熟睡了的海儿凄侧地望了一刻,悄悄走到床前,把海儿放好,由床前小桌上倒了一杯水,端起来,轻轻走到梅的身旁。
瑞珏(温和地)梅表妹。
梅小姐(一直在低声隐位,突然听见耳边的声音,仓促坐起)哦,大表嫂。
瑞珏(递出)喝一点水吧。
梅小姐(立起接下)哦,谢谢你。(喝了两口,珏又接在手里)
瑞珏(把杯子放在书桌上,同情地)不要回去了,再多住几天吧。
梅小姐(涩涩地)我,我也想回去的,大表嫂。
瑞珏(恳切)梅表妹,我是真想留你多住几天呢。
梅小姐(点头)我知道,大表嫂。(凄笑)就是住在人家家里总有些不惯的。
瑞珏(微顿,哀怜地)你住了这几天,连海儿都舍不得离开你。
梅小姐(沉挚地)嗯,我真喜欢海儿。(忽然微笑)你说要给我他一张相片的。
瑞珏真是的,我几乎忘了。(走到床前,举起梳妆台前一个小镜框)就拿这一张吧,你走得太仓促了。
梅小姐(随到床边,低头疼爱地望着睡熟的海儿,微笑)睡着了。
瑞珏(慈爱地俯视着)嗯。(举起相片)你要这张么?
梅小姐(接下,一面看相片,一面望着床上的小孩,欣慰地)真乖,那一双眼睛才像爸爸呢。
瑞珏(快乐地指点)你看那鼻子不像么?
梅小姐(赞美)嘴也像。
瑞珏还有这一对大耳朵!
梅小姐(欣悦)都像,都像,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才真快活呢。
瑞珏(忽然为梅感到一种悲戚)是啊,有了孩子就不寂寞多了。
(梅垂首无语。
瑞珏(拉起梅的手)梅表妹,(天真的)真的,有时我真想把海儿送给你呢。
梅小姐(黯然)不,不,我有一张相片就成了。
瑞珏(愧赧地)我知道我说的是空话。不过,梅表妹,我看你要走了,(深厚地)我真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了你,只要你能快活一点,他——(恿然)
他也能快活一点。
梅小姐(惊愕)大表嫂!
瑞珏(悲戚)你们哭了。
梅小姐我们?
瑞珏(低头)他跟你。
梅小姐(俯首,痛苦地)大表嫂!
瑞珏(抬头望着梅,坦挚而温婉地)梅表妹,你千万不要弄错了我的意思,我,我——梅小姐(无可奈何地)表嫂,我知道你晓得。(低首)可我是要走的人了。
(缓缓)
并且我以后不会再来的。
瑞珏(焦灼)梅表妹,你,你——(绝望地)人的话真是不中用呀!我不是要你那么想我。如果我,我要你那么想,我何苦在你要走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呢?
梅小姐(岔开,低声)大表嫂,你听,别是我母亲来了吧?(欲行)
瑞珏没有,她没有来,轿子还没有预备好呢。
梅小姐是吧?(又要走)
瑞珏(恳切地)不,梅表妹,你不要走。(拉着她〕我真有话讲,我也是——(几乎是乞怜地)有许多话没有人可以讲,我也苦得很呢。
梅小姐(缓缓地)我知道,我知道。
瑞珏不,梅表妹,你不要想远了啊。我,我说不出、(哀切)我真不是专替自己想的人。(鼓起勇气)我替你,你们想过多少次啦,我真是——梅小姐大表嫂!
瑞珏你让我说完吧!(泫然流下泪来)我真是好几次想回自己的娘家,——梅小姐(惊愕)你——瑞珏把他跟海儿交,交给你——梅小姐(哀痛)大表嫂,你真不知道你自己说的什么,我,我就要走了。
瑞珏(恳挚而沉痛)梅表妹,他真苦啊。我看他苦,我的心都痛了啊!(哀望)
你不笑话我吧?这个家里没有人真懂得他,没有人真爱他,我知道你是懂得他的,你也是真爱他的。所以我老觉得我的话你懂,你明白。
梅小姐(凄然)表嫂,你叫我懂什么呢?
瑞珏我,我真爱他呀!
梅小姐(低首)我知道,表嫂。
瑞珏不,你没有明白。我真是爱他,真是说不出的那样爱,那样爱啊!他快活了,我才快活。可他这么苦!这么苦!他从来没有畅快地大笑过一次啊。所以梅表妹,我才想——梅小姐想什么,瑞珏我才想着我方才说的活,——梅小姐你——瑞珏(诚恳地)说来你不会信,我真是认真的,我不是说假话讨巧,我不是造作呀。你会明白一个女人爱起自己的丈夫会爱得发了疯,真是把自己整个都能忘了的。
梅小姐(坦白)大表嫂,你真福气,一个人嫁出去,能这样爱自己的丈夫,才真幸福啊。
瑞珏(挚切)梅表妹,你想想吧,你就要走了。你应该好好为着他想,也为着你自己——梅小姐(悲哀地笑)不要说笑话吧。
瑞珏(诚挚地)我不是说笑话啊。
梅小姐(望着她,缓缓地摇着头)那么,你离开他不痛苦么?
瑞珏(压制)嗯,——不。
梅小姐你家里看你回来不痛苦?
瑞珏(低首蹙眉)嗯,——不。
梅小姐(声音颤抖)海儿离开了你不痛苦?
瑞珏(依然)呃,嗯——梅小姐你离开了海儿不痛苦?
瑞珏(哀哀哭起来)我是痛苦啊,我是痛苦啊!可我有什么法子,我真是不忍再看他那样苦啊!
梅小姐(悯恻地)大表嫂,苦是尝不尽的。你想的大多了。(抚慰她如同自己的妹妹)大表嫂,你,你比我小吧?你有——瑞珏(抬头)二十。
梅小姐(惊讶,二十!(笑着)大表嫂,你还是我的小,小妹妹呢。不要再想了,不要这样苦自己,为什么想起那么怪,那么怪的念头呢?
瑞珏(纯真地)怪么?
梅小姐(爱怜地)你能说不怪么?(感叹)人世间的事情复杂起来真复杂,简单起来也是真简单的。(诚挚地)大表嫂,你什么都对我说吧,我告诉你,我这次来了,看见了你们,我真是替他高兴哪!
瑞珏真的?
梅小姐我现在知道了他真有一个人在他旁边——瑞珏(真挚地)我老觉得我配,配不上他呢。
梅小姐(微笑着)我倒是觉得他有点配不上你呢。(又转为忧愁地)不过,他身体不大好,他——瑞珏(温和恳切)我会照护他的。我真,真恨不得拿出我的性命来,来——梅小姐(安慰地)我知道你会。大表嫂,好好照护他吧,我也尽量使你快活呢。
瑞珏(忽然稚气地)你不是说过你要看他小时候的相片么?
梅小姐嗯,是啊。
瑞珏(忙走到书桌边,由抽屉里取出一束零散的相片,欣喜地)你看这都是。(一张一张地桃出来)这是他跟我死去的公公一块儿照的。你看多好玩,他的眼睛多像海儿,你看,(笑起来)还穿着开裆裤呢。
梅小姐嗯。
瑞珏(像一只复苏的小鸟止不住地欢唱起来)这一张是跟大姨妈照的。哦,这张还有你呢。(赞美地)那时你多小啊!多好看哪!就在这书房门口照的吧,你看还有爷爷,有二弟,有琴表妹还有他。你看,你还扎着两条小辫子,一双眼睛,多大,多美啊!多聪明,多快活啊!真是——[梅听着听着瑞珏的话,不由得低低哭泣。
瑞珏(才觉出——)梅表妹,你——[觉新由正中门走进,拿着一封旧信。
觉新(惊讶)你在这儿!快去告诉大姨妈说轿子已经预备好了。
瑞珏好。
[珏低头由右面侧门下。
觉新(焦的地)她说了些什么!
梅小姐没说什么。
觉新真的?
梅小姐嗯。
觉新(举起旧札)这就是那天你没有收到的信,你看吧?
梅小姐(摇头)不,不看了。
觉新怎么?
梅小姐(无望地)看了又怎么样呢?
觉新(迫切)那么以后寄给你吧。(伸手)你写的地址呢?
梅小姐(缓缓地)我没有写。
觉新没有?
梅小姐(悲哀而肯定地)不想写了。
觉新(迷惑地)为什么?
梅小姐(哀切)我写不卜去。(瞥见方才放在书桌上的海儿的照片,满腹说不尽的叮咛,希望,和哀痛)大表哥,忘了我,想着自己,想着海儿,还想着她吧。我——觉新梅!——[陈姨太推开右面侧门进。
陈姨太(望了一下)哟!(回头笑说)他们俩在这儿呢。
[梅和新远远分开,梅转身低头把海儿相片缓缓放进皮箱里。
[由侧门走入钱太太、周氏、沈氏、瑞珏、黄妈和刘四姐都提着钱太太和梅小姐的物事。
周氏用手帕擦着眼角。
钱太太(望了珏一眼,笑对新)明轩,你这个小傻子,你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大一个宝贝呀。梅芬,你跟各房的长辈们都辞过行了么?
梅小姐都辞过了。
周氏(十分矜恤地)梅姑娘,你这两天病好一点了么?
梅小姐好。
周氏胸口还痛么?
梅小姐(低声)不。
周氏(嘱咐)以后——钱太太(不知体贴地)哎,我这个女儿啊,成年地病,成年地就是苦痛,苦痛,不知一年到头,哪儿来的这些苦痛!(望珏)可不像我这个干女儿,成天地笑笑眯眯——陈姨太(似乎是打趣地)别夸了,您的干女儿现在也是有病啊!
钱太太病?
沈氏(笑望珏)你吃梅子下?我屋里还有呢。
钱太太(莫明其妙)吃梅子干什么,够酸的!
陈姨太(尖笑,望着新)酸了才能治病啊!
钱太太(恍然)哦,哦,哦。(转向周,欣喜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瑞珏(羞赧地)妈!(低下头)(周笑着附耳告钱。
钱太太(连连点头)哦,哦,哦。(笑出声)我来的,我来的,到时候我一定来的。
[梅痛苦地立在桌前凝望着。
觉新(悲痛地)该走了吧?
(琴由正中门匆忙走进,后随袁成。
琴小姐走吧,大姨妈,我母亲在外面等着。
钱太太好,走吧,走吧。
(黄妈,袁成和刘四姐都忙着把东西拿出门。
沈氏一路顺风啊!
钱太太顺风,顺风,准顺风!
陈姨太(顺嘴人情)我们到码头上送送吧。
钱太太(一面拿伞,提包袱,一面翻眼)送?谁也不许送。
周氏(笑着)是,不送,不敢送。
[大家说着讲着向正中门口走。
周氏(对钱)说定了,老大爷过生的时候,——钱太太(快活而肯定地)一定来,一定来,为着我这干女儿,我也要来的。(回首)梅芬!
陈姨太梅姑娘。
梅小姐(揩拭泪水)就来了。
(大家都走出正中门。外面有轿夫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屋内只有珏和梅。
瑞珏(诚挚地)梅表妹,下次你来,你一定要来呀!
梅小姐(依然)我想来,——(悲痛的预感)我就怕,不能来了。
[新由正中门上。
觉新(低声)上轿吧。
梅小姐(望着新和位,沉缓地)再会啦,大表哥,大表嫂。
(珏充满了对梅的怜悯,不觉哭泣起来。
[琴由正中门跑进。
琴小姐(喊叫)梅表姐!——(望出这三个人的神情,低声,同情地)上轿吧!(缓缓地)
该走了。
[梅徐徐转身。新沉默地凝望着,眼里又浮起泪光。琴也低下头,紧握着丑的手。珏悲哀地望着觉新凄侧的脸。
(门外有人高声叫“梅小姐”。梅开始走出正门。
——幕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