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景
是草木又将凋落的暮秋,离第二幕有三个多月了。高家大翁庆寿三日,现在是第三天的傍晚,主客们都已疲惫,到处都显出一种曲终人散的空气。尤其是在花园里,此时夕阳欲下,右面那一片山影与暮色渐深时湖面升起一层漠漠的寒雷,萧条空疏,令人感到凄寂而荒凉。近居室湖滨上的水阁也那样静静地立在夕阳里。沿着湖滨望过去,远远的在山脚下,是一片红透了的枫林,在秋天日落时的金色的映照中,说不出的凄艳。右面近前有两三株年代老而挺拔高耸的白果树立在由右方通着居住的房屋曲折引来的小径旁,那扇形的小叶都变成金黄色,远望斑斑点点,衬着后面的枫林,美丽而华贵。树后绕昔矮矮的竹篱,正中开着篱扉,由篱外湖边引进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路,直领到左面水阁的石阶前。
水间是一所精致的楼榭,初建成时曾经是金碧辉煌,如今罩上了一层时间的尘衣,在这满眼萧瑟的秋色中,黯然默立着,犹如迟暮的佳人。阁后山涧里的水淙淙然由蔓生着紫藤、青苔的岩石中流下来,成为一道小溪,从阁下竹篱间,流进湖里。这水阁是两层,下层离地有四尺许,矮矮的栏杆绕着四周。楼上的雕窗虚掩着,楼下四面卷起竹帘,窗扇门槅都收藏起来,四面通风,轩亮明敞,可以穿过去望见阁后的青山。阁内的炕床,桌椅,字画都非常清楚地露出。炕床后有一小屏,屏后是上楼的木梯。门媚上悬着一块泥金字鸟木匾,篆书“水云乡”,两旁悬一对崭新的黑漆橙联。阁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坪,坪上放着石桌、石凳和藤椅,桌上摆着纸烟烟具等等。
(开幕时,夕阳淡淡射在草坪上,秋风吹过,自果树瑟瑟作响,扇形的黄叶悄悄地落下一些来。觉新和克安在竹篱后徐徐跟在冯乐山后面,由正中篱门走进。冯乐山穿着袍子马褂,神色泰然,仿佛眺望着四面的湖波山影,悠悠自得。将近两三年的工夫,在他的面容上留不下一丝时间的痕迹,他依然清高脱俗地对着身边两个后辈们应酬,微笑中依旧抑不住一种冷冷的倨傲。他手里握着一张红帖,进门时,刚刚把鼻上一架玳瑁边的远视镜取下来,缓缓放在一个老旧的镜盒中。克安和觉新都穿着招待宾客的衣服,克安叉把秋天最讲究的衣装展披在身上,态度恭谨,在冯乐山身旁忽前忽后地侍应着。觉新眉宇间露出深重的忧郁,劳累和焦的使他较三月前显着惟淬瘦损,仿佛带着病,在客人不留意时就皱起眉头。
客人转过身,他叉打起精神含笑应付。
觉新(在篱外〕请这边走吧,太老伯。
(冯微微颌首,新侧身引着他们走进草坪。
冯乐山(四望)这一带还算清雅。
高克安(殷勤)是,是,比方才在寿堂里,跟那帮俗不可耐的客人应酬,要舒服多了。
觉新太老伯累了吧?
冯乐山(蔼然)还好。(找一个石凳坐下,克安在一旁分外小心地服侍着)
高克安家父在前面唱戏的地方跟几位拜寿的客人招呼一下,送完了客就到此地来陪老伯的。(回头对新)明轩,你快去叫下人们给太老伯倒茶。
冯乐山(赏玩着四面的风光,回顾)不用了。倒是这“水云乡”里,纸笔都有么?
觉新(有些不大懂)您说这水阁里面?(冯点了点头)有,有,文具都在楼上预备好了。
冯乐山(十分考究地)你先看有否古墨?最好是你们府上藏的“古渝糜”。
觉新是,我看看去。
冯乐山(追嘱一句)楼上若有绿端砚就更妙。
(新又应了一声,迈上石阶,步入阁内,踏着屏风后面的木梯,踱上楼。
高克安(同时,讨人喜欢地)我去叫婉大姑来给您研墨吧?
冯乐山(仁爱地)不必了,第一次回到府上给她的老主人拜寿,让她多玩玩也好。(转题)这两天你们府上的喜事很多啊。
高克安(谄笑)这都是仰仗老伯的恩德。以前明轩的婚事蒙您成全,现在者二的婚事更要高攀了。
冯乐山(客气而做岸地)谈不上这么客气的话,只要舍侄孙女日后嫁过来,应对进退,都融融和和,像明轩的夫人似的,我就放心了。
高克安(格外殷勤)那是万万不会错的。(临时堆砌着许多奉承话)老伯目光如炬,洪福齐天,明轩若不是老伯当初为他作月老说媒,现在早已死了大太,有鼓盆之戚①了。
冯乐山(莫明其妙)怎么?
高克安(以为冯当然知晓,不觉亲呢地)您不知道,钱太大的梅小姐因为病重,从外县又搬到城里治病来了。
冯乐山梅小姐?
高克安嗯,病得都快要死了,这位钱太大的梅小姐。
冯乐山(傲慢地眨眨眼)钱太太?
高克安(笑嘻嘻地)钱太太,就是那位有名的钱大姨妈呀!
冯乐山(晚目)钱大姨妈?
高克安(非常希望得到热烈的反应)呃——啊,——冯乐山(冷冷地摇摇头)
不认识。
高克安(半晌无语,才想起踱到石阶前,朝着那一对悬在阁门两侧的楹联,慢慢神气活现地)好,好!真好!(待冯回过头)老伯这副对联真作的好。这三天来给家父拜寿的客人没有一个不夸赞好的。
冯乐山(才化开了冷冰冰的面孔,似笑非笑地)还不错么?
高克安(觉得渐渐抓住了冯的心窍,更入神地朗诵出来)“翁之乐者山林也。”好!“客亦知夫水月乎?”好,真好!(回望冯,谄媚地)真是一望而知就是老伯这样的大手笔!
冯乐山(逐渐释然,得意而又不肯尽露地微笑一下)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巧思而已。(新由阁门走出。
觉新(微咳,压下了烦恶,勉强地笑着)墨是好的。已经研好了,请太老伯上楼动笔吧。
冯乐山好,好。(走上石阶)哦——(回望克安,仿佛有话)
高克安(一听觉新的话,立刻更全神贯注地赏鉴这两句杰作,哼哼唧唧地摇头摆尾,似乎到了完全忘却了物我的境界)“翁之??乐音??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
(冯望见他这样地入神,仿佛又嘉赏却又轻藐地微笑一下,随着觉新上了楼。克定从右面小径蹑足走进,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绸夹袍,缎坎肩,悬挂着有翡翠坠子的金表链。
高克定(轻飘飘地走到克安背后,诙谐地)先生!
高克安(吓了一跳,回首)怎么?
高克定(讽刺)先生可谓善养浩然之气!
高克安你又在开我的什么心?
高克定我笑,我笑你在他面前摇头摆尾地欣赏得有趣!
① 妻死谓鼓盆之戚。鼓盆,敲击瓦器。《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高克安(又气又笑)不欣赏他这两句鬼东西,我又得跟觉新一块陪这个老家伙进去。你愿意?愿意,我就进去。(立即走上石阶)
高克定(慌张,连忙拦着他)别,别,我真等急了。为着这场堂会戏忙了三天,礼拜一偷偷地扫“发人不知催了多少趟了。
高克安(故意)你去就是了,何必等我?
高克定就是说呀,没你不成,她要你也上!翠玉还等着你呢!(忽然文绉绉地)
“独乐孰与众乐?”人家凑个热闹吧,这三天真把我在家里憋得苦够了。
高克安(稳稳地)去是可以,就是我囊中惭愧,没有钱!翠玉前两天又跟我要金镯子,——高克定(豪爽地)走,走,走,我有!你放心!也许为这个鬼戏,我还得照应一下,你,你现在先去,免得——[沈氏由右面小径上走入。她穿着吉服,头上手上却没有展览着那些珠宝,怒气冲冲地走进来。
沈氏(对定)你要上哪儿去,高克安(狼狈,代定说)看,看戏去!到前头看戏去。今天的戏都是克定调派的。
走,五弟妹,我们一同看看去吧!
沈氏我不去!我不爱看那些骚婊子引臭男人的戏!
高克定(爆发)你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我问你,你这叫什么话!
高克安(见风头不对,望着克定)我,我走了。
高克定(回头)好,你先去吧。你先到进德社去吧!
[安由止中篱门仓促走下。
高克定(振振有词,责难着沈氏〕你怎么能够当着四哥对我这样说话?你怎么一点没有眼色,怎么能够当着人说这么难听的话!
沈氏(横顺说不过他)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把我的首饰还给我!
高克定(急了)谁说不还?谁说不还?
沈氏我现在没有的戴,你看爹过生日,(逼近)我现在戴什么?戴什么?
高克定(气急)你戴个××!
沈氏(不等他骂出来,尖声高喊)你要骂什么?
高克定(缩住嘴,却依然倔强地)反正我是拿去抵押做了生意,无论如何,也得等生意做完,钱赚出来,才拿得回来。
沈氏我不管你做生意不做生意,反正我要我的首饰,我的首饰!
高克定(顿足)活见鬼!首饰我现在没有!
沈氏我现在就要!
高克定(硬横)我现在没有!
沈氏(更横)我现在就要!
[觉慧由左边小径携淑贞上。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较前略为沉静,目光炯炯。淑贞穿着浅色的衣服,婉顺地跟随着觉慧,似乎方才谈完了一段话。
淑贞(吃惊)爹!
高克定(恶声恶气)你来干什么?
淑贞(怯怯地)三哥带我去玩玩。
高克定(对沈)走,回去说!
沈氏(气咻咻地)回去说就回去说!(对淑贞,也怒汹汹地)淑贞,你也来!
(拉着淑贞回头就走)
淑贞(乞怜)三哥!
觉慧(悯侧地)先去吧,不要紧的。
(克定,沈氏,淑贞由右面小径下。
觉慧(切齿,愤愤地望着他们)哼!
(觉新由阁门走出来。
觉新三弟!
觉慧(低沉)那个老头在楼上干什么?
觉新(嗫嚅)给,给二弟写喜帖呢。爷爷说的,爷爷已经答应那件事了。
觉慧(开始诘难)冯乐山的孙女?
觉新不,侄孙女。
觉慧(沉缓地点点头)那个又丑又矮,脾气又大的那个?
觉新(困难地解释着)三爸说她侍文好,家——觉慧(抢说,讥讽地)家教高明,性情温雅,女德完美,为人——觉新(为难)三弟,你究竟有什么意见呢?
觉慧(冷冷地)我没有意见,我跟你没意见。
觉新(痛苦地)你——觉慧(望着新)大哥,我真是看不惯你。(愤愤地嘘了一声向右踱步)
觉新(恳求地)不要走!你!
觉慧我不走,我还等二哥过来呢。(毅然)这一次,我决不许二哥学你,“不了了之”地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害人害已!
觉新(担心)你要怎么样?
觉慧(轻藐)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只知道跟恶势力妥协屈服,一天一天走上庸俗昏聩的路。(痛心地)大哥,你知道不知道你一天比一天老,暮气,迟钝?你难道看不出这件婚事会害了二哥一生,你自己也是受过害的人!
觉新(气短)可,可是你嫂嫂并不坏呀。
觉慧(锋利地)不过你说,她快活么?她不!你快活么,你也不!你想着那个,又丢不下这个。你弄得两个人都为着你苦痛,而你自己也没有得到快乐。你放不开,丢不下。这难道不怪你三年前踌踌躇躇,敷敷衍衍,糊里糊涂结了婚造成的错误。
觉新(乞求他的同情)觉慧,你知道当时我也是为着这个家庭,才勇敢地——觉慧(奚落地)勇敢?你不要再提勇敢!你以为你在上次闹变乱的时候,你敢一个人在前面应付,那,那就勇敢么?先生,那不是!只是不怕死,并不够叫做勇敢。勇敢的人是有冷静的理智,正确地下了判断,长久地支持他的行动的。(愤恨地)我告诉你,梅表姐现在病势沉重,进城找医生,医生都说希望很少,这条快死还未死的性命就是你害的,你三年前那点“勇敢”害的!而你现在还要随他们逼二哥走上你的路,逼琴表姐走上了梅表姐的——觉新(低声啜位,忍不住——)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苦得很哪,苦得很哪!
觉慧(愤慨)你就会哭!哭有什么用?流眼泪在你是个享受,哭完了你觉得舒服。
觉新(有些气恼)三弟,你不该这样说我,你该了解,我从头至尾,一直是为着你们,为着这个家。
觉慧(更兴奋)不要跟我谈这个家!我爱这个家比任何人都深,比任何人都切。
我知道我该服从父兄,但是他们的行为也要做得值得我尊敬!
觉新(同情地)我知道鸣凤死后,你整个都变了。你恨!你不相信。
觉慧(凝望着前面)恰恰相反,我更信!我更爱!(忽然热烈地)大哥,你不要完全拿鸣凤的死解释我将来的种种。我爱她,(着重)真爱!我丢了她,我才知道我丢得多么多!这损失是不可弥补的。刚一死,我只想到她的死,现在我才慢慢看出她死后给我启发的问题有多严重。(肃敬地〕我起过誓,我不再有我自己。我以后能活一天就活一天,也许我会失败,也许我会死,也许我受尽人们的笑骂污辱,(哀痛而勇敢地)但是我只有实行我的决定,我的思想,我没有什么顾虑。
觉新(担忧地)觉慧,你要弄些什么?你最近成天在外面闹些什么?你不要以为鸣凤的死都是这些人的责任,难道你自已——觉慧(悔恨地)我有!当然有!我的错误是糊涂,愚蠢;(悲愤)然而他们的罪过是行凶,杀人!(目光里突然闪土愤怒的火焰)看看你自己的手吧,难道这双干没有沾上一点杀人的血?
觉新(恐惧地盯望昔觉慧眼里怖人的目光)你,你这样太过分了,你真会有一天,像三爸说的——觉慧(爆发)人哥,你愉偷躲在你的情感里面整天去哭吧!你永远感觉不到我所感到的压迫。(冷冷地)过去我们是弟兄,现在我们是路人。
觉新(惊惧地)你,你——[冯在楼上的声音:(悠然自得地)明轩,明轩哪!
觉新(抬头谛听)嚷!
(冯在楼上的声音:(得意地)你来,你来看看我这首七绝。
觉慧(讽刺)去吧,去看诗去吧!
觉新(恼怒)你——!
[冯在楼上的声音:明轩!
[觉新答应一声,叹一口长气上楼。觉慧同情而又友爱地望着他的背影,也沉痛地叹了一声。由右面个径上觉民和琴隐秘地走出来。觉民拿着大衣和帽子,提一个小帆布包。琴随在后面,似乎刚刚哭泣过,湿湿的手帕还缠绕在手指上。
琴小姐(对走近身旁的觉慧,低低地)方才是大表哥吧?
(慧点点头。
觉民(小声)我们没有进来,怕大哥在这儿,不,不大——觉慧(坦挚)其实大哥倒没有关系。
琴小姐(小心地)还是秘密一点好。
觉民(气愤)你知道么?姑妈不许我再到她家里教琴的英文了。
觉慧为什么?
觉民说怕人说闲话,说,说——(望琴,琴也低头不语)
觉慧(急恼)唉,这时候,还吞吞吐吐,顾忌些什么。
琴小姐(鼓起勇气)怕,怕——(又顿住)
觉民(连忙)怕人家笑话姑妈非要抢着把女儿嫁给我。
觉慧这有什么,让这群好管闲事的说去得了。(对民)你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觉民好了。
觉慧书呢?
觉民(指着)在帆布袋里。
琴小姐换洗的衣服呢?
觉民(感激地微笑)裹在行李里。
觉慧哦,你的行李我已经给你运到黄存仁家里了。
觉民(缓缓掏出一封信)那么这信?
觉慧(伸手接下)交给我。你怎么写的?
琴小姐(温和地)你看呢?(慧抽出信看)
觉民(瞥琴一眼,望着慧)琴表妹看过。
觉慧(一面看,一面摇头)不,不,不,这口气太软了。
琴小姐(破涕而笑)难道要用信来杀人?
觉慧(收起信)也好,就这样吧。(对民,鼓励地)放心吧,二哥,我相信你这一次一定成功!不过(笑着)我有一点意见,——觉民什么?
觉慧(煽动地)我主张你一出去就不要回来,到外边读书,过了两三个月,再偷偷把琴表姐也接出去。
觉民(稳健)不好。
琴小姐我看也不妥当。
觉民(笑着)这是你这个危险分于做的,太不安全。
觉慧(也笑起来〕好,快走吧。在这一点,不听我这个危险分子的话也好。
走吧,二哥,别再留恋了。
觉民(依依不舍)嗯,我走啦,三弟。——琴,走啦!
琴小姐(泫然)觉民!
觉慧(忙忙摇手)不要哭,不要哭,千万不要哭!(鼓励地微笑)琴表姐,你该拉着他的手,笑着送他出门。
琴小姐(不好意思)三表弟。(但不知不觉地牵着民的手〕觉慧(低声)笑,笑,笑着一块儿走出去。
(琴泪眼中浮出微笑,随着觉民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瑞珏焦的地由右边小径踱人。她穿着深米色哔叽夹袄,周身滚着蓝,灰,白三色的绣花边,胸前两颗玛瑙扣子,黑绸裙,黑线呢软底鞋,神色忧急不安。
瑞珏(低促)三弟!
觉慧(忽然想起,在竹篱边上追喊)走后门,小傻子!(转身)大嫂。
瑞珏(忧愁地)大哥呢?
觉慧在楼上陪着冯老头呢。
瑞珏(跑上石阶)明轩!明轩!(喊了两声,忽然回头)三弟,你看叫不叫他?
觉慧(武断地)当然可以叫!(对上面)大哥!
[新从阁门走出。
觉新什么事?(瞥见珏的哀痛的眼神)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瑞珏(忧痛地)明轩,你听了,千万不要太,太着急。
觉新是怎么,怎么?
瑞珏大姨妈打发人请你就去,梅表妹已经快,快不成了。
觉新(昏眩)她——瑞珏(急切地)我已经叫他们把轿子预备好,你,你——觉新(似乎瘫了一样)他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感到一种难忍的抽痛,几乎要跌倒)
觉慧(忙去扶持)大哥,大哥!
瑞珏(忧急〕我跟你去吧?(新又立好,神志逐渐清醒)
觉慧(同情地)不好,大嫂,你想你去了,你跟大哥一同去了,梅表姐她心安么?
瑞珏(诚挚地)可我真想见她,真想再见她一面。
觉新(忍住哀痛)不,你不要去。你现在的身体不宜于再悲伤。
瑞珏(抚慰)不要太难过了,明轩,你,你快去吧!
觉新我走了,(疾走两步)不过楼上冯老太爷,——觉慧(顿足)我的天,大哥!你看我来侍候他!
[新才匆匆地由正中篱门向左走出。
觉慧(同时,愤极)梅表姐,你好冤枉啊!
瑞珏(揩拭眼泪,哀痛地)三弟,是我害的梅表妹。
觉慧不,大嫂,你是最温厚,最无辜的。杀了梅表姐的也是他,是大哥要我来侍候的人。
[陈姨大由右面小径匆匆上,后随王氏和婉儿。婉儿穿着藏青的衣裙,式样老旧,紧紧箍在身上像侄桔。头发梳成暑,扎着暗色的头绳,形容枯槁,人也瘦损得可惊,低首敛眉,和三月前的活泼生气大不相同。她持一串细小的念珠,缠绕在手腕上,见着人,多少有些惊恐神色,王氏和陈姨太都穿着喜庆时的衣服。
陈姨太(勾促)孙少奶,快来吧,老太爷又叫你呢,(同情地)是觉新去看梅表姐去了吧?(对王氏)你看这多怪,到外县三个月又病成这个样子了。
王氏(无言)嗯。
陈姨太(对珏)快走吧:(尖刻地)老太爷真是离不开你呀,走吧!(先走)
(珏随着陈姨太由右面小径下。
王氏(一根短短的黄象牙烟嘴里还燃着半支纸烟,她轻轻吸了一口,慢声慢气地)婉儿,这儿也清净,你坐下谈吧。(觉慧惊愕地望着婉儿)
婉儿(低头)不,太太。
王氏现在你总是冯家的人了。
婉儿(无限的恨痛)太太!(叹息)
王氏(坐下)唉,也不知谁做的孽,三个月的工夫硬把个人逼成这个惨相!
(邀人同情)老三,你看她变成什么样儿?
婉儿(见礼,低声)三少爷。
觉慧(凄恻)坐,坐下谈吧。(婉儿坐在石凳一个角上)
王氏(又吸一口烟)这件事叫三少爷听听也好。(对婉)你说吧,三个月见不着你的面,我好几次派人去看你。侯门似海,总是东推西托地见不着你的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
王氏你说吧,现在你总算是回到娘家了。
婉儿(突然跪下来哭泣着)您再收回我吧,我实在不能再回去了。
王氏(放下烟,扶她立起)你起来,你起来,你光哭也不济事。我现在也是做不了你的主,你已经不是高家的人了。
婉儿(呜咽)太太,你救救我吧,再要我回去,我至多再活半年就会死的。
王氏可你总得说是怎么回事呀!(不耐烦地拿起烟嘴,把烟取下,放在烟盘内,任它燃着,吹了两下烟嘴,将它放好)
[婉怯惧地摇摇头。
王氏(回头)老三,你是个公平人,你看她现在像不像地狱里的冤鬼?
觉慧(矜怜)说吧。
婉儿我怕,我老觉着四下里都是他的影子似的。
觉慧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婉儿(恨极,低而狠地)他,他不是人!(突然伸出手腕)您看我的手!我的胳膊!
(慧愤怒地盯望着那手臂上斑斑点点的伤痕,王氏气得发颤)他叫我在佛堂旁边睡,白天陪着太老太太念经,下午研墨收拾屋子,晚上又陪太者太太吃素念经,可一到了夜晚,他,他就——(恐惧地低下头)
觉慧怎么?
婉儿(痛苦地)您看,这是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身上,他每天夜——王氏(止住她)你不要提了,我明白。
觉慧婉儿,是怎么回事?
婉儿太太,我从来没睡过一夜的好觉。(哀求地)我的好太太,你叫我回来吧,回来吧,侍候您一辈子,磨成碎粉我都情愿,可是我再也不回去。
您不知道在那佛堂里面照着油灯,阴风惨惨的,半夜里,他来了!天,天!您救救我吧!积积德吧!鸣凤真聪明,死的对,我这不死的才活着报应呢。(恐惧地)我真怕他又来了,又要把我,——(不觉屈膝,又低声乞怜地)救救我吧!救救我——。
(冯乐山由阁门缓缓现出。
冯乐山(和蔼可亲地)婉姑!(婉儿吓得立刻站起,面无人色)婉姑在这儿跟旧主人叙家常了么?
王氏(立起)冯老伯。
冯乐山(自然地转到觉慧身上)这是觉慧吧?你怎么多久没到我家里去玩哪?
[慧不语。
冯乐山(微笑着)过些天,我也给你说一门亲事。(举起两份红喜帖)好,你先去把这份喜帖交给你母亲看看。这一份呢,交给你三爸为你祖父代存。
[慧默默伸手接下来。
王氏(怕觉慧在她面前惹事)老三,你先去吧。(慧才缓缓由正中篱门向左踱出)
王氏(回首对冯,尖锐地)冯老伯,婉姑太笨,怕不大合太老伯母跟您老人家的意思吧。
冯乐山还好,还好,总算是还有些慧根的。她在我家里没有几个月,全部《金刚经》已经能读能诵了,太老太太很喜欢她的。
王氏冯老伯呢?
冯乐山(若不经心)我也还喜欢。很好,很好,究竟是高家用过的。
王氏(尖酸,表面上依然十分有礼)真是承您夸奖了。婉姑,你再到我屋里去坐坐。
冯乐山(不便拦阻)也好,也好,去谈谈会吧。不过现在又是老太太要烧香的时候了吧?你是否该回去了呢?
王氏(机警地)别,好容易才来一趟。就多说一会儿话,老太太那么个慈悲人,也不会见罪的。走吧,婉姑!(拉着地就走)
[婉姑一直恐惧地望着他。
冯乐山(一面是峻厉可怖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示意叫她留下,一面又——)去吧,去玩去吧。平日也真是太苦了婉姑了,(非常温和的声音)去吧!婉儿(不由得止步)太太!
王氏(回头)怎么?
婉儿(颤抖地)我冯乐山(和颜悦色)去吧,去吧。
婉儿(怯怯地)那我去了?(与王氏一同转身)
冯乐山(又是冷峻森森的目光)去吧,去谈谈去吧。
婉儿(回首望着他,只得又——)太太!
王氏(笑着)怎么啦,这孩子?
冯乐山(慈样地)是啊,真是个孩子,去吧,快去吧!
婉儿(晓得不能走,对王)我不去了。
王氏来吧!
婉儿您先去,我就来。
冯乐山(洒脱地)也好,你先给我到楼上研研墨,我索性把那幅长条写了吧?
婉儿(点头,哀恳地)太太,您去吧。
王氏(叮咛)好,你就来呀。
婉儿嗯。
(王氏由右面小径下。
冯乐山(半晌,感到四面无人,沉静地)哪个叫你出门的?
婉儿(怯俱)太老太太说的。
冯乐山(低声)你方才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婉儿没,没有。
冯乐山你说了。
婉儿实在没有。
冯乐山(淡淡地)你忘记了一会儿回了家——婉儿(恐怖地)没,没有忘。
冯乐山(低声)那你就说,说实活。
婉儿(失了魂)我只说了一点,一点,——冯乐山(额上冒着汗)一点什么?
婉儿(畏怯地摇头)没有什么!
冯乐山你不说!(猝然拿起桌上还在燃烧着的烟蒂头,吹了一下,抓着婉儿的手腕,就按在上面,婉儿痛极欲呼,——)
婉儿(强压着自己)啊!我说,我说。
冯乐山(汗珠像黄豆一般大流下来,嘴唇痉挛地颤抖着,冷冷望着婉儿痛苦的脸)不许喊,不许你喊!
(觉慧早已立在篱外,再也按捺不下,疯狂了似地跑到冯的面前,拉开冯的手。
觉慧(粗野地)放下手,你在干什么?
冯乐山(惊愕得说不成语)你,你,——觉慧(愤怒〕你为什么欺负她?
冯乐山谁?谁欺负她? 觉慧不要脸,你还赖什么?你看她叫你苦成什么样子?(痛恨地)你这个假善人,伪君了。你在我们年轻人的面前装的什么道学面孔?
婉儿三少爷!
冯乐山(才气出一句话,颤抖地)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觉慧(直望着冯的脸)我的眼睛没有你,我的拳头也不会有你!我不跟你说废话,我要你立刻把婉儿放出来。
冯乐山(逐渐恢复他的冷静据做的态度)你这种毫无教养的子弟,你纵然不知家法,你也应该知道国法呀!
觉慧哼,国法不保护你这种东西!
冯乐山(傲慢)无家教,尤修养,你不值得计较。回头我就告诉你祖父来管你。
觉慧(一眼望见)我的祖父已经来了,我希望你现在就对他说!
冯乐山哼!(阴沉无语)
[由右面篱外望见高老太爷和高克明走来。高老太爷穿着古铜色夹袍,外面套上丝绒黑马褂,精神有些衰退,而兴致还佳,他拿一本装璜得异常精美的木版诗集,笑微微地踱入篱门,旁边克明扶掖着。克明一身袍子马褂,戴一朵小小绢制红寿花,十分忙碌的样子。
高老太爷(见冯立在那里出神笑着)冯乐翁又在神思些什么?又想出什么佳句?(举着那诗集)大作真令人拜倒。真是字字珠玑!
冯乐山(快快)笑话!笑活!
觉慧冯大伯,您方才不是要跟家祖谈——高老太爷(十分有兴味地)谈什么?又推敲什么?
冯乐山(愠怒,狞笑着支吾过去)哦,没什么,没什么,一两个,一两个字句间的斟酌。
高老太爷冯乐翁。现在学生们又在闹事了。(回首)克明,方才你说此地的学生又开什么会,又什么爱国示威运动,——高克明(恭谨)是,是。
高老太爷这真是昏聩糊涂——高克明是,犯上作乱的行为。
高老太爷(慷慨)真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冯乐山(阴沉沉地)嗯,人人得而诛之!
高老太爷(对慧)你在这儿候着干什么?还不出去!
觉慧是。
(慧由右面小径下,冯渐复旧状。
冯乐山(对婉儿,慈祥地)咦,婉姑,你对你的老主人叩头拜贺了没有?
高老太爷叩过了,叩过了。冯乐翁,那喜帖——?
冯乐山(一时忘记)哦,那,那,——婉儿交给三少爷了。高老太爷哦,是,是。(客气地)屡次承情,这次二小孙又来高攀,可以说是——[沈氏突然由右面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拖着吓昏了的淑贞跑进来。后面跟着陈姨太,仿佛出了大事,大惊小怪地劝阻着沈氏,连喊:“不要去!不要去!”后面还随着丫环仆妇们。
沈氏(大喊大叫)我不活着了,不活着了,我就跳湖死去。
高老太爷(厉声)你在闹什么!
沈氏(瞧见老太爷,就扑跪地上,大哭)爹,您给我做主吧!媳妇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高老太爷(一壁望着立在一旁的客人,一壁焦急地看着这不懂事的沈氏)你,你——冯乐山(见机)小弟先要告辞一下。
沈氏(拉着高的袍襟)爹呀,您做主呀!您做主呀!
高老太爷(狼狈)好,克明先送冯老伯到南花厅坐一坐。(克明随冯出篱门。
冯乐山(回首)婉姑!
(婉儿只得随着走出去,三人同向篱外右面步出。同时沈氏不断地哭嚎,陈姨太一边装模做样地耐着性,絮絮叨叨地劝。
高老太爷(见客出去,厉声,对沈氏)你怎么这么糊涂?在客人旁边,也这么横吵横闹!
沈氏(吓住,又委屈地哭起来)爹,媳妇冤枉啊!好冤枉啊!
高老太爷是怎么回事情,沈氏(急得说不出,捶着胸口)我的首饰啊!爹呀!
礼拜一呀!爹啊!我的首饰啊!
高老太爷(望着陈姨太,焦急地)这说的些什么?陈姨太(源源本本地)是这样,老太爷,您听了,千万别生气,生了气,我就——高老太爷(厌烦)瞎,快说吧。
陈姨太是这样——沈氏(哭泣着)是这样,爹,他——陈姨太(气了)好,你说吧!
沈氏(一愣,又大哭)我见着爹,我,我又说不出来了。
陈姨太(不耐烦地叹了一声)是这样,老太爷,上次不是闹兵变么?克定就在那时候把她的首饰都骗去了,说是为她,为淑贞做了生意,可是啊,他就把首饰换了,在外面租间小房子啦。
高老太爷(不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小房子?
陈姨太(得意地)啊,在外面姘了一个礼拜一!
高老太爷(莫明其妙)礼拜一?
沈氏(切齿)就是那骚婊子的名字!
陈姨太是啊,礼拜一。那些换不去的珠宝,他也通统送给这个礼拜一了。刚才她还从克定身上摸出来这个女人的相片。
高老太爷拿来我看。
沈氏(由怀中掏出一张几乎揉碎了的相片,递上去)爹,您看,还是两个人一块儿照的!
高老太爷(看完相片,愤极)该死!真该死!(对右面站着的一个仆妇)叫他来!
陈姨太(指着那仆妇,狐假虎威地)你叫五老爷快来!(那仆妇下)
高老太爷(厉声对着右面立着的仆婢们)你们这些人站这儿干什么?滚走!(对沈氏等)到屋里来!
(右面仆人们悄悄走开。沈氏拖着淑贞,陈姨太随着老太爷向水阁走。袁成匆匆由右面篱外持一封信,两封红帖走进来。
袁成老太爷,两封喜帖,还有一封信,三少爷叫拿上来的。
高老太爷他怎么自己不拿给我?
袁成(说不出道理)他,他,——(高不听他说完就走进阁内,气咻咻地由陈姨太扶着坐在迎门的炕床上,沈氏和淑贞立在一旁。
(克明慌慌地由右边篱外走来。
高克明(连问袁成)怎么啦?怎么啦?
袁成(摇头,低声)不知道。
(从右面小径那仆妇领着克定走进。克定神色仓皇,头发散瑜乱,一面系着撕脱了的钮襻,一面用手帕擦揩脸上抓破的伤痕。他望着克明严重的脸。
高克定(逡巡)爹呢?
高克明(指着,森严地)在上面。
[克定望见父亲一副铁青的脸,一声不响地端坐,就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跨上石阶,步入阁内。在他们父子的对话中间,仆妇们和家里的晚辈们又四下偷偷地逐渐聚来窃听。
高克定(低声,儿不可闻)爹,爹叫。
高老太爷(半晌,掷出相片,冷冷地)这张相片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呃,嗯——高老太爷(厉声)问你是怎么回事?
高克定(支吾)是,是高老太爷(喘息)你还有什么话讲?
高克定(慑伏)没,没有。(不觉跪下)
高老太爷(切齿)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下流事情?居然想出来把妻子的首饰骗出来换了,在外面,在外面。——(恨极)你。你,你哪一点像我的儿子?
你哪一点像高家的子孙! 高克定(笔挺挺地跪在地上)儿子一时糊涂,交友不慎,才,才做出这样不规矩的事情。
沈氏哼,你要懂得一点规矩呀,——高老太爷(对沈)不用你说他!(沈嘿然,高对克定)我问你,除了这以外,你在外面还做了些什么?
高克定没,没有。
高老太爷(知子莫若父,目光森严可怖)你不用骗我,你说!
高克定那,那就是高老太爷什么?
(觉英偷偷拉着觉慧由右面小径走来窥望,觉慧的面色露出极端的烦恶。王氏也抱着极大的兴趣潜密地悄悄进来。
渐渐阁外栏杆处也躲着人向内觑望。
高克定(不得已地)那就是借,借了一点钱。
高老太爷你借了多少?
高克定有,有差不多一万元的样子。
高老太爷(惊愕)什么?一万元?
高克定还,还不到。
高老太爷你跟谁借的?谁肯借给你?
高克定崔七借了四千,黄宝昌借了三千五,还有两,两千五的样子是——高老太爷这么多!你拿什么来还?
高克定(懵懂)他们都说等爹百年归山之后,我分到田产就来还债。
(高怒极,由炕床上一跃跳下,对着克定身上一脚踹下去。外面的人看见老太爷盛怒立起,迅速地各自蹲下藏匿。
沈氏(拉过克定,大喊)爹!爹!
陈姨太(拉住高,劝慰着)老太爷!老太爷!
高老太爷(厉声)外面是克明么?
高克明是,爹!(壮着胆走进去)
高老太爷你管的什么弟弟?你成天在家里管了些什么?(指定)你给我打他!
(陡然转对定)不,你自己打!你自己打你自己的嘴吧!
高克定(望着四周围的人,哭声地)爹!
高老太爷打!
觉英(躲在阁外角落里,碰一碰觉慧的臂肘,低声)要挨打了,这么大的人!
高老太爷自己打!
觉英(奚落地)哼,他昨天还考我写字呢!
(定果然一只手连续“劈啪”地打在自己的脸上。
高老太爷(愤恨)两边打!
(定于是又左右开弓地继续下去。
陈姨太老太爷,歇歇吧,别生气了,气病了值不得!(扶高又坐在炕床上)
高老太爷我问你,教你这些坏事情的还有谁?
高克定(放下手)没,没有谁了。
高老太爷(一怒跃下,跳到他面前)我问你,还有谁?
[窃视偷听的人又慌忙蹲藏下去。
高克定还,还有四哥,这些事情,他,他也有份的。
(王氏大吃一惊,立刻转身欲行。
高老太爷(惊愕)还有克安?(苦痛地)天哪,我怎么生了这么一群宝贝呀!
(对克明)叫克安来。
高克明四弟出去了。高老太爷叫你四弟妹来!
[克明出阁门。
高克明(对着正在偷走的王氏)四弟妹,爹叫你。
[王氏只得随着克明进去。
高老太爷克安呢?
王氏出去了。
高老太爷晓得他出去了!我问你他到哪里去了?
王氏我,我不知道。
高老太爷你真糊涂,真糊涂!你丈夫的这种事情怎么会不知道。你们跟我一道到上房来!(拿起那两分喜帖和一封信,一面走,一面对克明吩咐。后面人们随他下了石阶,克定立起,王氏暗擦着眼泪,偷听的人们见老太爷要出阁门,也各自散开)克明,这两分喜帖,你一分交给大嫂收起,一分为我收起来,明天一见早你再到冯家——(忽然瞥见里面夹着一个白信封)这是什么?
(觉慧突想阻止,不料袁成——袁成这是二少爷留下来的信,三少爷叫我送给老太爷看的。
高老太爷(匆匆看信,颤抖)这,这说的是什么?觉民,觉民跑了?(递与克明,克明匆促看了一下)
高克明(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怎么老二不肯订婚逃走了?(转身)老三!
(递出信)
这是怎么回事?
觉慧(上前接信,倔强地)我不知道,他房里桌上就留了这一封信,铺盖也没有了。
高老太爷(迭连不幸的打击使也声音都变成喑哑)叫新儿来!
觉慧(低声)哼,大哥——高克明(喊叫)明轩!明轩!(正欲去找)
(瑞珏由右面跑出。
瑞珏(哀痛地)爷爷!爷爷!出去了,他出去了。
高老太爷(转对克明)我限你今天就把觉民这个反叛给我找回来!你先跟我到上房去。(向右走)
陈姨太(使人烦躁的劝解)老太爷,别生气了!气病了,多——(一面伸手去扶掖)
高老太爷(烦恶地)走开!(对瑞珏)孙少奶!(珏上前扶持着他向右走,后面跟随克明,克定,陈姨太,沈氏,淑贞和袁成)
陈姨太(嫉恨而轻藐地连连咂着嘴,叹了一声)嗯!
沈氏(对拖在后面的淑贞,恨恶地)别老跟着我!
[除了淑贞,觉慧和觉英,大家都由右面小径下。
(暮色渐浓,远处山霭和湖上的雾逐渐溶成一片渺茫。
觉英(嘲讽地〕淑贞,你说“家”字怎么写?你父亲说——淑贞(羞愤)你不要提我父亲!
[觉新缓缓由竹篱后左面,整个失了魂魄似地踱来。
觉英三哥,你说“家”字,——觉慧(愤极)“家”是宝盖下面罩着一群猪!
(珏由右面小径跑进。
瑞珏三弟,你二哥的信呢,爷爷还要看!
觉新(立在篱门中,悲痛地)珏!
瑞珏(回头)新!(立刻跑到他面前)怎么样?
觉新(低声)没有见着,已经——死了!(半晌,珏忍不住握着新的手哀哀地哭泣)
(袁成由右面小径跑来。
袁成(气咻咻地)快来吧,少奶奶,老太爷没进院子就晕倒在地下了。
(觉慧、觉英和淑贞惊恐地随着袁成由右面小径跑下。珏和新还痴立在竹篱门前眩惑地凝望着右面。
(暮色昏黑,逐渐看不清他们的脸。
——幕落。
第二景
〔冬天的薄暮,距第一景约有两个多月,依然在那题名为“水云乡”的水阁前面。湖边的树木秃落殆尽,山空水浅,四望都是一片萧索的气象。坪上的白果树还挂着一些经过无数次风霜的黄叶,晚风吹过,枯透了的叶子随风籁簌落下,铺在篱边的小径与树下的石桌石凳上。阁上的楼窗闭得严严的,下面的门窗槅扇也都装上掩好,只有斜朝观众的一面略略敞开,隐约可以瞥见侍病的女人们偶尔轻悄地踱着步。阁上高老太爷正在做临终的挣扎,四周沉寂,只有从楼上透出病人微弱的呻吟,开幕后片刻逐渐静歇。
〔篱外立着袁成和苏福,不时翘望着楼门,听候驱遣。石凳上坐着疲倦困惫的觉新,穿一件淡灰的长袍,扶着前额,斜倚着石桌出神,手里拿着纸包草药和西药水等,像是刚由外面回来不久。
〔克明轻轻推开阁门走出,用手帕揩擦着眼角,微微咳一声,又把手帕放好。
觉新(立起,低声)爷爷现在怎么样?
高克明(摇头,叹息)没有转机,大概是希望——很少!
〔半晌。
觉新(举起买来的药)这些药?
高克明过一会儿看看再吃吧。他今天已经吃了两种药了。
觉新他老人家还肯说话么?
高克明就前两个钟点把老三叫了去,说了几句话。现在一直昏昏沉沉的,似乎——觉新(诧异地)跟老三说什么?
高克明(无兴趣地)不知道,那时大家都在楼下。
[黄妈由右面小径端来一碗食物。
觉新黄妈,你端着什么?
黄妈燕窝。
高克明(低声,烦躁地)端回去,端回去,别进去了,让老太爷好好睡一会儿吧。
觉新楼上有人守着么?
高克明(怜悯)有,还是少奶奶。真是!就要生产的人!她已经累了好几夜了。
觉新(低低叹一声,缓缓地)爷爷的寿衣我已经取来了。
高克明(绝望地)也许今天用不着吧?(忽然)四爸呢?
觉新不知道。
高克明五爸呢,觉新这一天没见着。
高克明(愤恨而悲痛地)这个混账东西,大概又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找他那个礼拜几去了。(哭泣顿足)我真不明白父母要养儿女干什么?要养儿女干什么?
觉新(劝慰)别难过,三爸,别太难过,您先回屋睡一会儿吧。
高克明(比以前体贴多了)我倒是睡了一会儿。你也熬了几夜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哪!
觉新是,是。
[周氏面容愁惨,由阁门走出,手里捧一个橡皮热水袋。
周氏(低声)袁成。
(袁成由正中篱门走进。
周氏(递给他热水袋)快去再换点热水来。
袁成是。
(袁由右面小径下。
觉新(走近周氏)您看爷爷现在——周氏还在发烧。(摇头)年纪大了,一病就是两个多月,老人家哪吃得住?
幸亏现在是冬天,不然——(瑞珏在楼上悄悄打开窗户。
瑞珏(探出头来,低声对着下面)母亲!
(周氏点点头进了水阁的门,珏又掩闭了楼窗。
觉新三爸,我怕爷爷从上房搬到这儿来搬坏了。
高克明(嘘出一口长气)气数!陈姨太说有鬼!陈姨太请来的端公道士们也说有鬼。到处都有鬼,就此地没有鬼。闹到后来,连爹这么一个有主意的人自己也想搬,谁又敢去做这个主?
(陈姨太由竹篱后右面匆匆上,虔诚异常地捧着一个黄布包,一路嘴里咕噜咕噜不知念些什么。
陈姨太(瞥见克明,止住脚,愁容至露出自得)好了,好了,大仙的神药也请下来了。
觉新(忙上前拦住)陈姨太,这种香灰不能乱吃的呀。
陈姨太(被他打断兴头,不高兴地)你们什么都不相信,爷爷的病就是这么耽误的。
高克明(奈不得她)好,好,好,只要不吃就成了。
陈姨太(仍不免悻悻然)我也没说一定要吃呀。我叩了三天三夜的头,才把这点宝贝请下来,就放在病人身上搁搁也是灵验的。
[陈面现愠怒,赌气扭身走进阁门。
高克明唉,就让她闹去吧,只要别又跟老三吵起来就好了。(忽然)嚷,老三呢,你叫他把他二哥找回来,你说了没有,觉新说了,他还是不肯。
高克明(夫却了昔日的气概,气短地)真是家门不幸,都是些说不听、管不成的子弟!他在哪儿?这两个月冯家人找了我无数次了。
觉新(忽然看见篱外左面——)哦,那不是三弟?
[果然在篱外湖滨上觉慧正独自蹀躞,像是在等待着谁,克明对他喊了一声就走出去。
[周氏由阁门悄悄出。
周氏(低声)明轩。
觉新(近前)怎么?
周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方才就想同你说了。
(袁成由右面拿进水袋来。
袁成大太大。
周氏你拿进去吧,走路放轻点。
(袁走入阁内。
觉新什么事?
周氏(忧急)少奶奶的肚子怎么办?
觉新(不懂)怎么?
周氏我怕没有几天了。
觉新(还是不清楚)嗯?
周氏(小心地〕按着迷信说(为难地)如果,如果,——其实这话我是不该现在说的,不过是——觉新您说吧,自己家里的人还怕什么呢?
周氏(吞吞吐吐地)我怕万一老太爷就在这一两天归了天,——按着老话说,家里死了老的,产妇要在家里生小孩,那产妇的血光会冲在死人身上,尸首就会周身冒血的。
觉新(皱眉)哦。
周氏(稍痛快)这叫做血光之灾,为着孝顺老的,产妇非避一下不可。
觉新(担忧)那么是不是必须要瑞珏在外边生,另,另找房子。
周氏(点头)嗯,我怕。唉,老人死了,连小辈子生小孩都一觉新(得过且过)
唉,反正现在家里都还平平安安的。
周氏(叮咛)不过你心里总得预备着,(低声)昨天大家谈闲话,提起别人家的事,陈姨太嘴上可露出这么一句。
觉新(低头)真要到那一天,周氏(忧虑地)你怎么办呢?
觉新(烦躁)我心里乱得很,到时再说。我现在简直怕听死这个字。
周氏(摇摇头,也没奈何)唉!
[瑞珏缓缓由阁门踱出,形容悴憔,穿一件宽肥的深蓝布袄,并看不出身体有多显明的异样。她依然打起精神笑着走向觉新。
周氏(望见珏,非常怜惜,低声对新)先别跟她说呀。
觉新知道。(悲戚地凝望珏)
周氏(对珏)你怎么出来了?
瑞珏我想回屋看看海儿。
周氏(温和地)好,你也该看看去了。
[周由阁门入。
瑞珏(笑着)是婉儿已经从冯家出来了么?
觉新嗯。听说(沉郁地)不过——瑞珏又病了?
[新摇摇头。
瑞珏(恐惧地)死了?
觉新(打了一个寒战)不,不,我们不谈这一类的事情。(抚慰地)你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瑞珏我还好。明轩,你自己倒是要当心呀,这两天我一点也没有照护你了。
觉新(祈祷地)爷爷的病会好的,会好的,好了,我们两个一定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瑞汪(脸上掠过淡淡的笑影)嗯,山明水秀的地方,我们也做一场好梦,好梦!
(刘四姐由右面小径上。
刘四姐快来吧,少奶奶,海儿又哭着找你呢。
瑞珏好,我来了。
(忽然楼上开了一扇窗,陈姨太伸出头来。
陈姨太(烦厌地)来吧,少奶奶,老大爷叫你呢。(倏地把窗门关上)
瑞珏(为难)怎么办?
觉新(温和地)你去吧!我看海儿去。
[珏不得已地缓缓向阁门走。
觉新(追上去)瑞珏,你要小心呀,陈姨太那个人——瑞珏(痛苦地)我知道,除了对她尽量客气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老人家病得这样沉重,难道为着怕她生气,就不顺着病人的意思么?
(克明与觉慧由篱外踱来。珏和新望见他们进来,就各走各的路:珏进了阁门,新随刘四姐由右面下。
高克明(最后的规诫)怎么样?老三,你说不说?
(慧摇头。
高克明你为什么不说?
觉慧(黠巧地)理由我已经跟三爸说过了。
高克明(愤愤地)那不成其为理由。
觉慧(淡淡地)那就算了。
高克明那么你二哥究竟在什么地方?
觉慧不知道。
高克明(执拗)你知道。
觉慧(翻翻眼)知道我不说不是等于不知道。
高克明(严重地)那么你是成心地不顾爷爷的死活。
觉慧哪个说的?
高克明你情愿做一个不孝的子孙。
觉慧(愤懑)三爸,您不要用这些话来压我。您明明晓得爷爷这次病并不是为的二哥。哪几位长辈闯的祸,三爸也是亲眼看见的。(热烈地)我爱爷爷,为着爷爷的病,我不知挨了多少次骂。我求大家早一点找西医看,可是没有人听我,胡乱地找些医生。
高克明(气闷地)你懂得什么,爷爷的病重,多请些名医也是尽人子之道。
觉慧那么为什么找了些跳神跳鬼的端公,满家满院地赶鬼,硬把病人搬到这么一个小地方来?
高克明(语塞)你晓得的,那,那是陈姨太的主意。
觉慧(诘问)那么为什么我们没有主意?我们为什么倒要听这个无知无识的人,她的愚蠢糊涂的主意?难道您也相信这一套?您真信?
高克明(留着自己的体面)我自然不信。然而这是你爷爷的命啊。不随她,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起这个责任?谁能担当这个不孝的罪名?
觉慧(愤激)对了,罪名!责任!三爸,到底哪个是真孝心?一个人还是不怕人骂,真为着老的打算,是孝心?还是怕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就随着人搬神弄鬼,把老人家害得吃惊受怕,病势更重是孝心?
高克明(气得连连地)你小孩子,小孩子,你不配跟我说话,你快把老二找来,了结冯家这段亲事,叫爷爷放心,不然——觉慧(看他不讲理,也硬起来)我就是不找!
高克明你非找来不可。
觉慧(重重地)我不找。
高克明(走上前)老三,你这个!
(周氏突由阁门疾步走出。
周氏(向篱外喊)老二!老二!
(觉民由左面篱外和王氏匆忙走迸。
周氐快点,快点,爷爷正等着你呢!
觉民(笑嘻嘻地)三爸!(快步和周氏走入阁门内)
高克明(莫名其妙,对慧)这是怎么回事?
觉慧方才爷爷对我说,他很后悔,只要见二哥一面,冯家婚事不提了。
高克明(不了然)不提了?
觉慧(微笑)不提了。
[克明掉头就走进阁门。
王氏(对慧)是你叫老二回来的吧?
觉慧嗯。
王氏(紧张)外面好乱,——觉慧怎么?
王氏又抓学生了。我在轿子里看见的,捉了好些人,拉着在街上走。
觉慧哦,哦。(蓦然转身就向外走)
王氏老三,你要上哪儿去?
觉慧到学校,找朋友。
王氏现在你不能去。
觉慧现在我才该去!(立刻由右面小径跑下)
王氏老三,(对右面,警惕地)你可要小心冯乐山,这个老东西你太得罪他很了。
[慧由右面戴好帽子,披着围巾匆忙走出。
觉慧再见,四婶!(向篱外走)
王氏老三,老三!(慧不理,仍走)
[陈姨太突由阁门出。
陈姨太(尖声)三少爷!
觉慧(不觉停步)什么?
陈姨太你爷爷叫你!
觉慧叫我?
陈姨太(肯定)叫你!
[慧只得丢下帽子,依然戴着围巾走入阁内。
陈姨太(四面望望,对王氏狠恶地)你看老太爷又叫大房的人围住了。大房的人一直是欺负我不要紧,现在他们又要谋算老爷子了。(恨极)这样没有良心,不知孝顺的人早晚没有好结果的。
王氏怎么?
陈姨太(恶毒地)你看着吧!
(瑞珏由阁门跑出。
瑞珏(悲痛地)陈姨太,快来!爷爷不成了。
(突然听见楼上一片嚎哭声,陈姨太和王氏哭着跑进去。
瑞珏痛极,倦极,痴颓地倚在门框上,手抚前额,没有一点声音。
(舞台全黑,立即明亮。
(再明亮时,是当天午夜一时。四面漆黑。水阁下层的窗户完全敞开,阁内光明如画。老太爷的死尸,穿好了寿衣,停在屋当中。灵前燃着素烛,摆满各种死人应用的钱纸,金银锭,魂幡种种。篱外和右面小径上隐隐约约立着许多仆妇,像一堆一堆的鬼影。石阶上和栏杆外分站着克安、克定、王氏、沈氏以及孩子们等等。周氏、克明和瑞珏立在阶下。栏杆上摆着“孝子”们的綂麻衣冠和丧棒。觉新正跪在灵前叩首,陈姨太面对着死尸,阴沉不语。大家肃然无声。觉新叩毕,由门内退出阶下。陈姨太缓缓由灵前走在门当中,栏杆上的烛光倒射在她惨青的脸上,望着有若煞神。
陈姨太(声音冷涩喑哑,阴郁庄严地)现在老太爷已经归了天,大家也都在这儿了。
这件事关系老太爷死后的神灵。血光之灾,这是千灵万验的。
高克明怎,怎么样呢?
陈姨太(望着瑞珏)若果孙少奶在家里生产,那产妇的血光会冲犯死人,老太爷的尸体就会周身冒血,以后再念多少经文也升不了天堂。
高克安(望望克定,回首向陈)那么按说该怎么办呢?
陈姨太(冷酷地)那只得委屈孙少奶赶紧在外面找房子!
[珏低头,忽然紧紧握着觉新的手。
高克明(吃了一惊)出去生产?
陈姨太嗯,可是要出城十五里,——沈氏(点头,低声)对的,对的。
陈姨太还得过了三道河水,才能破解。高克定(也应声)嗯,有这么一说。
陈姨太不然,还是没有用,死尸冒了血就再也不能升天。(四顾)都在这儿了,大家看看怎么办吧?
[大家嘿然。
高克明(想不出应付的办法,对周氏,低声焦的地)老三呢?
周氏(低促地)到处找,找不着。
高克明老二呢?
周氏也出去找他去了。
陈姨太(目光歇在克明身上,缓缓地)三老爷,您看,——高克安(忽然)三哥,我看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克定(从旁附和)嗯,嗯,是的,是的。
陈姨太(阴沉)大少爷?
觉新(望一望低着头的瑞珏,转对克明,苦痛地)三爸,您看——(克明毫无勇气地低下头来。新转对周)母亲,您——(周氏用手帕擦着眼角。新缓缓转头,哀视着瑞珏,——)
瑞珏(哀痛中抚慰着觉新)不要着急,明轩。(对陈姨太,沉静地)我就搬,(转对周氏)城外总可以找,找着房子的。
(舞台全黑)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