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爷死后一个星期,下午三时许,在城外钱太太的旧屋内。这屋子许久没有人住过,一进来就有一种浓重的霉气窒息人的呼吸。屋顶很低,屋梁露在外面,泥土砌成的薄墙也没有涂饰。潮湿的土地成年没有人扫过,凡是角落里都满布了蜘蛛网,儿样破旧的木器也堆上了厚厚的灰尘。现在窗外层的木板窗是敞开的,空气和阳光由那方方的破烂的纸窗栏间透进来,但是这屋子里可怕的腐闷的气味却一时不易驱尽。屋左右各一个门,通着更黑暗更潮湿的小屋,正中一木门,通外面一片平坦的磨场。门两旁有窗,门窗完全敞开时,可以望见对面的青山、田野和调秃的柳树。在左面露出一片荒凉桔寂的坟堆的一角,和两三间佃户住的更狭陋的土屋。屋里摆着一张旧木床,光光的没有上面的框架,一张黑漆八仙桌,几张旧凳,靠床添了一张帆布躺椅。地上摆着网篮,桌上放着箱子,行李和洗脸用具都堆在空空的木床上,一只炭盆架斜抖放在床边。
(开幕时,刘四姐在床边收拾东西。黄妈立在正中门栏对外面吆喝驱赶着正要挤进来的一只颓预的母猪,母猪在门外叫,黄妈拿一根竹竿在猪身上乱打。外面不时有牛在低低地鸣吼。窗前站着一个干瘦、面无表情的老农人,默默地糊着新窗纸。
黄妈(舞动着竹竿)去!去!去!
刘四姐(回首)您这是干什么?
黄妈(逼急地)赶猪!(指门外)这个死猪要进来。(又乱打,猪在外面乱叫)去!去!
刘四姐(对着那个老农人)喂,老人家!你的猪进屋了,要进屋了。(希望他来驱赶)你还不——老农人(望望刘)进来不要紧的。(又忙忙地糊他的窗户)
黄妈(重重打了一下,猪大叫一声,就再也没听见叫,黄松了一口气,自语)走了,可走了,这个讨厌的猪!
老农人(回头望望)你不赶也是会走的。
黄妈(不满意的瞥了他一眼)唉,这个地方我可不爱,说乡下也不像个乡下,离城远不说,四面还不见什么人家,这叫少奶奶一个人怎么住啊?
刘四姐(不愿提起,岔开)您说这床放在什么地方呢?(指着)这边窗外靠着荒坟,这边窗外是田地。
黄妈(指着靠田野的窗户)自然还是这边好。
刘四姐那就不用动它得了。(从床上移下东西,一面想打开行李,用手抹抹床沿上)咦,床都洗干净了?
黄妈嗯,我进门就洗了。(十分关切地)少奶奶有动静没有?
刘四姐没有,我看也就快了。(同情地)要不是为着海儿病,今天也就来了呢。
黄妈(料想)怎么陈姨太他们今天又催着少奶奶搬出去啦?
刘四姐(气愤)还不是?把一个有肚子的人像当成瘟神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赶她走。(不平地)有两个钱的人家忌讳就多,老的死了,下一辈子人生孩子都是罪孽。
黄妈(也愤然)出去生,出去生,可一时也得找着房子啊。
刘四姐是啊,我早就说过,谁肯把房子租给人生孩子?有房子的人都有这个穷讲究啊。(无意中沾着了墙上的水珠)哎呀,这屋子好潮啊,您看,大白天,墙上直滴答水。
黄妈我昨天一进来,就看这屋子不成。满屋的霉味,就像埋在坟里似的。
(忽然察觉)哎,我这说的是什么呀。不过(低声)也是,这屋子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
刘四姐(又去收拾东西)哼,要是我呀,我情愿一辈子搬出来住这种破屋子,再也不在那个大公馆里住。我们小姐嫁过来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可怜,她在娘家哪受过这种罪呀!(外面一个小孩的声音:(清脆地)爷爷,稻草来了。
老农人(放下浆糊)嚷,我来看看。
(老农人由正中门走出。
黄妈(嗟叹)清水里待过的,谁肯在浑水里待?老太爷一死,就整天听着上上下下为着分家吵架,谁也不顾谁。到了(“了”做终结讲)什么都是假的。(嘲讽地)我看只有钱,钱是真的。(喟叹)哎,真是浑水了,浑水了!
[袁成由正中门上。
袁成(对黄)喂,不早了,冬天天短,说黑就黑。等他们看看梅小姐的坟回来,你催太太跟钱大姑太太快进城吧。早一点,从大路上走,免得担惊受怕的。(客气地)黄奶奶今天还不走吧。
黄妈走,太太叫我回去帮着赶孝衣呢。
刘四姐(对袁)我在这儿看屋子。
袁成刘四姐,您知道婉儿也埋在这儿附近么?
刘四姐(摇头)哦,不晓得。
袁成您不晓得?还是我们四太太出钱修的坟呢。
(周氏与钱太太由正中门上。周氏穿着重孝。钱太太也是灰暗色的衣服,她较前苍老,神态未变,头发却完全灰白周氏(对刘)你们都收拾好了没有?
刘四姐您看,就这样行了吧?
周氏嗯,可以了。(又想起)哦,待会儿别忘了把炭盆生起来,这屋子潮气大,要先烤两天。
刘四姐嗯,是得生上火,太湿,又冷,坐月子的人受不了。
钱太太(立门侧,面对门外)快点,快把稻草抱进来铺上。真是死人!(回首望见袁成)袁成,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搬稻草来。
袁成是,钱太太。
(老农人跄踉地抱着一大堆稻草走进,袁成出去。
钱太太(指着)放在床上。(一面走到窗前查看新糊的窗纸)你这糊的是什么?
是什么?(几下把纸都撕下来,对老农)重糊!
老农人(望着糊好了纸又被撕去的窗子)嗯。
[袁成从正门也抱着稻草进来,放在床上。黄妈和刘四姐看见钱太太又发了脾气,连忙各自紧张地收拾起来。
钱太太(从凳上拾起一把扫帚,指点地下)你看,你这是怎么扫的,还尽是土,尽是土,回头叫你那个斜眼孙子重扫!
老农人(又望望地下)嚷,太太。
钱太太炭灰呢?
老农人在,在外边。
钱太太快拿进来先把床底下这块湿地方垫好。
老农人(从另外一张方凳旁拿起一只簸箕)嚷,我拿去。
钱太太回来!叫你四下给我买的母鸡呢?
老农人买了,已经收了三十只了。
(老农由正中门走出。
钱太太袁成,你替我叫木匠没有?
袁成明天见早就来。
周氏(诧异)叫木匠干什么?
钱太太赶紧修理房子。
周氏(笑着)那来不及了。
钱太太(倔强地)来不及也得修理,我不能叫瑞珏住这么惨的房子。
周氏可是——钱太太(摇手)你别管!哎,这也怪我那没福的女儿,要不是因为她一直大病了这么几个月,我老早就派人把这几间破房子修理好了。(回头对黄、刘)你们两个谁留在这儿?
刘四姐我,钱大姑太太。
[老农铲了一大簸箕炭灰走进,缓缓地铺在床下面。
钱太太你要什么东西,就跟(指着)这个老佃户要,他们有四代租我们家的田了。
刘四姐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要是他们不听话,不周到,你告诉我,我可以打他们。
刘四姐(笑着)不会的。
钱太太(翻翻眼)客气什么?听着就是了。(对周)我这都是“老太爷佃户”,一年到头都是懒声懒气的。(转头)哦,刘四姐。要是一两天少奶奶来了,你就叫那个斜眼的孩子进城到我家里找我,听见没有?
刘四姐听见了。
钱太太(对那佃户)喂,我问你呢?
老农人听,听见了。
钱太太还有,红糖、糯米、香烛、黄钱,同催生的些东西——周氏这些都带来了。
钱太太哦,那接生婆!(对老农)张二,你叫你媳妇请了没有?
老农人请好了,随叫随到。(走出正门)
周氏不过,大姐,(嗫嚅)明轩的意思说要找个西医,西——钱太太(固执地)西什么?我不相信西医。我欢喜接生婆。我们钱家——周氏(勉强)可是明轩说——钱太太(有些悻悻)媳妇是你们家的,也不是我的,你们要西医接就西医接。
周氏(只好敷衍)照我看,也,也是接生婆好。
钱太太(才露出一丝笑容)就是说啊,那就成了。(逐渐兴奋)我看这次一定还是个儿子!昨天我去看她,从后面还是看不出有肚子,不是那么满腰宽。
还是男孩子好。我这块地方专生男孩,你看张二这个佃户家里就没有一个姑娘。(回头)黄妈,你看呢?
黄妈嗯,一定,一定,准又是个少爷。
周氏(走到右面小门前,向内探望)哦,这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呢!
钱太太里面更小,比外面还潮湿。嗐,都是陈姨太出的鬼主意,什么要出城啦!要过桥啦!她一天不害人她心里不舒坦。
周氏这两天她倒又跟我们大房的人拉拢起来了。
钱太太为什么?
周氏还不是要大房的人替她说话,好多争点产业啊。可现在她祸也闯下来了,大家都暗暗催着少奶奶搬,都觉得非搬出去不可,明轩这两天到处找房子又找不着,——钱太太(越想越恼)嗐,你们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不对我说?不对我说?
周氏少奶奶倒是想到了,就是明轩觉得梅表姐刚刚故去,你心里——钱太太(叹气)嗐,梅芬这孩子也是真没福啊!咦,怎么明轩还没有来,老在她坟上干什么?
黄妈(同情地)大少爷一定还在梅小姐坟上难过呢。
钱太太(落泪)梅儿命苦,命真苦啊!跟着我这个妈,没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
一生只有一件事对得起她,我把我的棺材让给她睡了。
周氏(也陪着流泪)不要再伤心了,以后就把少奶奶当做你的女儿看吧。她生下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外孙了。
钱太太(擦着泪)嗯,嗯。
袁成(对周)太太,不早了,回去吧。
周氏(对钱)大姐,回去吧,我们一块儿进城吧。
钱太太不,你家里有事情的人,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儿再照料一下。
[觉新由正中门上。他穿一件灰布棉袍,白布鞋,手里拿着孝袍和麻绳腰带,他走进门,顺手把这些放在一边。满眼沉重的悲痛,颜色较前些天更暗淡,脸上的胡须也长深了。他依然强打精神应付着眼前的琐事,时时有些微咳。
黄妈大少爷回来了,梅小姐的坟——(周示以眼色,黄住了口)
觉新母亲,乘太阳还没有落,您先快回去吧。我还想在路上绕到督军署再打听一下三弟的消息。
钱太太怎么,老三还没有消息?
周氏唔,自从他们爷爷断了气那天晚上起,觉慧这个傻孩子,听见他们同学为着爱国游行出了事,就不顾死活,跟这群同学们一块去混闹,从那天晚上起,七天了,四处托人找,找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
觉新这些衙门里的人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天天去打听,他们总推说没有这个人。
钱太太(惊愕)怎么,老三入了监了?
觉新他的同学们都这么说,并且说这跟冯乐山有关系,是这个老东西陷害的。
钱太太倒是像这个人做的事。
周氏可他到了我们家,给老太爷吊丧,哭得才痛呢。
钱太太别听他这个,他做得像。昨天你们家婉儿这坟上他还派一个人来烧纸,对了,还有祭文呢。
周氏祭文?
钱太太他那祭文还不是狗屁!从前我用过一个丫头,也叫他写过一篇祭文,这个苦命的丫头也是他弄去——嗐,不提他,不提他,干干净净的房子不提他。明轩,你倒是赶快想法找老三吧!也叫你(对周)这个做继母的好放了心。
周氏他父亲临死之前,就把这三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托给我,连指着觉慧说“老三!老三!”就是不放心他,你看现在——(哭泣)我怎么对得起他的父亲!
觉新(安慰)母亲,不要难过了,快回去吧。我一定设法把三弟找着的。(为她拿着大衣预备送她出门)
周氏(痛苦中经验过来)再要回来,我真是要天天守着他,真跪着求他再也不要出门闹事,我真是叫这个孩子吓伤了。(走到门口,回对新)明轩,你别忘了,就回来,爷爷的假坟要等着你开工呢!时候都看好了。(黄妈和刘四姐也一同出门)
觉新嗯,记得,记得。
钱太太(对周)我也送送你。(对新)你就在屋里歇歇等着我,回头跟我一块走。
我先去看看叫他们买的母鸡肥不肥。
(周、钱和三个佣人一同走出。觉新愣了一刻,望望这四周凄惨零落的景象,百感交集,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像一只铁掌紧紧抓牢他的心,他忍不住扑在方桌上呜咽起来。正中门推开,缓缓地进来觉慧,他换了衣装,穿着一个短短的蓝布旧袄,青夹裤,手里拿着一顶破毡帽,头发散乱,脸上沾了尘垢,目光炯炯,十分小心地悄悄走近觉新。
觉慧(低声)大哥!
觉新(拾头,半晌,惊愕地)三弟,你——(立起)
觉慧(深挚地)我特为跑来看看你。
觉新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来的?
觉慧(沉静地)我同几个同学想法跑出来了。
觉新(惊诧与关切)这么说你是给关起来了?
觉慧(点点头)嗯。
觉新(紧紧拉着他的手)你吃了苦头了吧?
觉慧(愤恨激成的冷静的微笑)还好,没有什么。
觉新(急切)那么你——觉慧(不想提起)不提这个。他们恐吓我,说我扰乱治安,要枪毙我。前天夜晚,他们已经把我推出去了,一排枪都对准了我的头一觉新(急迫)你——觉慧(微笑)别着急,大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在你眼前了。
觉新(追问)那么,什么证据呢?
觉慧(冷笑)这些军阀们杀人还用得着什么证据?
觉新怎么,快要放枪以前又把你赦免了?
觉慧嗯。(忽然感动地)我在要死的前一刻,我第一想起的人就是你!大哥,我才知道我多么爱你!
觉新(热烈握着他的手)三弟!
觉慧(友爱地)大哥,我上次说错了,我们是弟兄啊,好弟兄啊!
觉新(眼泪流下)是啊,弟弟。
觉慧(激情)大哥,好大哥,那一会儿我真想见你,我要对你说许多许多话。
我要把我得到的认识完全告诉你。大哥,所以在我临走以前,我非要见你一面。
觉新(略惊)你上哪儿去?
觉慧(长嘘一声)我要离开家乡了。我方才明明看见母亲进来,我不能见她,我怕她拉着我,不放我。这个家不需要我,我更不需要这个家,而且这个地方对我是危险的。
觉新(担心)他们是不是还在追着你?
觉慧(冷静地)逃出来的人自然还有进去的可能。
觉新(愤恨)那么冯乐山这个混帐东西——觉慧(不屑一理,微笑地)我现在倒不那么恨他了。这几天我才渐渐认识,我的敌人不是一个冯乐山,而是冯乐山所代表的制度。他伪善,他怕人说他伪善;他诬陷了我,他得了意。可是,我绝不会让冯乐山跟冯乐山类似的这一群东西终生得意的。大哥,我好后悔呀!
觉新你后悔什么呢?
觉慧(悔痛)我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我过去浪费了多少时间,为着梦想,为着错误,为着不晓得怎么活着,为着不知道时间的宝贵,耗费了我多少生命啊!(恳切地)大哥,生命真好啊,你真要积极地热烈地活下去呀!只有失过了自由的人才知道,只有尝过快死的经验的人才明白。我现在不懂为什么鸣凤会死得下去。对于一个要死而真想活着的人,一分钟的自由都像藏着无限的幸福似的。
觉新那么你来告诉我就是——觉慧(有力地)我来告诉你不只在这个,我要比这个具体。我要你答应我,你要勇敢,你真需要振起精神,重新为人。(恳求地)这次嫂嫂生了小孩,你就把她接出来吧,让她帮你一同去闯。嫂嫂真好啊,你现在还能说你所得到的是你所不要的么?
觉新(摇头)不,这句话我早忘记了。
觉慧(诚恳地)你要给她幸福,你不能再叫她为你牺牲下去。
觉新嗯,我答应你。
觉慧再五婶跟五爸打了架以后,第二天就答应我把四妹的脚又放了。
觉新(同情地笑)我知道。
觉慧这孩子又可爱,又可怜,你必须把她送出去读书,最好将来送到我那里。
觉新嗯,好。
觉慧最末一件你现在该把大嫂送到医院生养,你不能再听陈姨太他们的摆弄,为着死人,害了活人。
觉新(嗫嚅)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太,太晚了!
觉慧那么你至少不能把嫂嫂送到城外这个可怕的地方来。
觉新(叹了一口气)太晚了!
觉慧(逼起他的怒火)太晚了,太晚了,(大声、我跟你说过,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挚爱地)觉慧,如果你真地要走了,为什么我们分别以前还要吵架呢?
觉慧(愧赧地)不,大哥,我是舍不得跟你再吵了。不过我真是相信世上任何事,要做,都没有太晚了的时候。你不要消沉啊!你一直是被这个“太晚了,太晚了”误了的。
觉新可是——觉慧(诚恳地)你真得听哪!(看表)啊,我真要走了。我明天一见早要同几个朋友一同离开此地的。
觉新(忽然拉住他)不,三弟,你别走,你还是回家吧。我,我可以把你藏起来。
觉慧(决然)不,我不肯躲躲藏藏。我也不能丢开我的朋友们不管。
觉新那么你也应该见见二哥。
觉慧我已经看见了。
觉新(不舍)你出去干什么呢?
觉慧我也许读书,也许做别的。好,我走了。
觉新不,你别走,三弟。
觉慧(谛听)让我走吧!我仿佛听见外面又有人来。
觉新(向外走)那么,你的通信处?
觉慧我到一个地方就会写信告诉你。
觉新我好给你寄钱。
觉慧也好吧。走了,大哥。
觉新(又拉住他)三弟,你明天一早再要见我一面。
觉慧好,看吧。(走近窗前外望)
觉新(望着慧)你一定要来,我好给你路费。
觉慧(望着外面,急促地)好,好,(惊愕)咦,怎么嫂嫂又来了?
觉新(惊惧)怎么她来了,别是已经——?
觉慧我倒是想见见嫂嫂,可惜现在不成了。(握着觉新的手,满眼的泪光)再见了,大哥,记着我的话,没有太晚的时候!
觉新再见,三弟!
〔门外人声嘈杂。钱太太推门进来,觉慧低首从她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钱太太(匆促地)这是谁?
觉新一个乡下孩子。
钱太太快点!快点!来了,把床铺好!
〔刘四姐扶着瑞珏进来,后随陈姨太。瑞珏穿着大衣,里面是孝服。阵姨太身服重孝,做出一种走了长路,风尘仆仆的样子。
瑞珏(悲痛地)明轩!
觉新(低声)瑞珏!
陈姨太好容易,可送到了,好长的路!快点,大少爷,快去找接生婆吧!快点去叫——钱太太(冷冰冰地)早都预备了。陈姨太,你坐下歇歇吧,不用再张罗了。(陈嘿然)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到城外生孩子?(一壁埋怨,一壁和刘四姐收拾床和其他的用具)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挤一块啦。(陈找一个方凳坐下,气得半晌无语)
觉新(对珏,低声)肚子痛得很吗?
瑞珏(点头)嗯,有点。(四顾,恐惧地)明轩,这个地方怎么这个样子?沿着小路都是一堆一堆的坟哪?
觉新不要紧的。(抚慰)你看窗户外面不是田么?
瑞珏(怯惧)明轩,我们这屋子怎么——觉新(望望钱,对珏示意,叫她不要说)珏,不要怕,瑞珏(找话说)我刚才路过梅表姐的坟了。
觉新(不安)谁指给你看的?
瑞珏陈姨太。(新回顾陈)
陈姨太(不好意思)也是轿夫说的。
瑞珏明轩,你别回去吧。
觉新(为难地)我,我瑞珏(温和而肯定地)不,明轩,你还是回去好。(微笑)明轩,这儿倒是有一点像在家里呢。
觉新(顺着她,安慰地)是啊,多好啊!
瑞珏有杜鹃叫。
陈姨太(立起)不早了吧?(卖功地)觉新哪,刚才大家都忙着给老太爷盖假坟的事,孙少奶奶肚子痛,简直没有人送,幸亏我在旁边才送来了。
觉新谢谢您,陈姨太。
〔苏福由正中门进。
苏福快回去吧,城门要关了。
陈姨太(望新)怎么样,走吧?
钱太太(放下了“活路”,慢慢走来,像是客气地)您不再坐一坐?
陈姨太(不知究竟)不坐了。
钱太太(看见新在拿帽子,诧异地)你也走?
觉新(低头)嗯。
陈姨太(歉意的解释)没法子,本来老太爷的假坟今天就要动工,现在孙少奶要生了,赶紧就得立刻开个头了,所以呀,非得他去不可。
钱太太为什么非得他去?
陈姨太(理由充足地)他是承重孙哪!
钱太太(愈问愈有气)为什么非要盖假坟?
陈姨太这也是为着死了的上人好,不然老大爷身上还是要冒血的。
瑞珏(看情形不对)明轩,你走吧。
觉新嗯,走。(却提不起脚,——)
钱太太(倔强地)哦,我倒想起来了。瑞珏,你来了,路上你数过过了几道桥?
瑞珏(不明白)阿?
钱太太(气愤)我数过,只有两道半,靠我门口的这个是半道,桥塌了,两道半,陈姨太,您说这成么?还有,我这儿离城门口至多也不到六里,您说,这不会出事么?
陈姨太(又气又怕)走,走,走,大少爷。
钱太太哦,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陈姨太(忽然硬起来)你说,什么吧?
钱太太(冷冷地)你这一辈子当姨太太,你下一辈了还当姨太太不?
陈姨太(气极)你呀,你是个疯子!走,大少爷!
〔陈姨太一怒而下。
觉新(愧惭)您,您不一同回去么?
钱太太(瞪眼)我跟你说过,不去!我要陪(望珏)我的干女儿,走吧你们!
觉新(温和地)瑞珏,我知道大姨妈会在这儿守着你的。
瑞珏(安慰地)你放心,走吧。
觉新嗯,走,(慢慢向门走)走了。
〔新由正中门出。
瑞珏(到窗前)明轩!
觉新(在外面)珏!
瑞珏(忽然转身,皱着眉头)干妈,我又痛,痛起来了。
刘四姐怎么,怎么,少奶奶?
钱太太(对外大呼)张三,快去叫接生婆来!
〔舞台全黑。
〔再明亮时已是翌日的清晨。两窗都用花布床单严严遮上,已从那隙缝间透露出微光。瑞迁面容惨白,沉默无声,躺在床上,旁边多了一个惜来的木制摇床。屋正中燃起熊熊的炭火。房中添了许多东西,如木盆,水壶等等,但现在都摆好,已经不十分零乱了。屋内很暗,桌上还点着昨夜的残烛。钱太太拿着一碗鸡汤呆呆立在床边,望着瑞珏的脸。旁边是刘四姐,正持着一件婴儿的衣服,怜悯地凝视着。二人都一夜未睡,头发有些散乱,却都紧张地探望着,没有一丝倦容。四周寂静,微闻远远有鸡鸣声。
〔半晌。
刘四姐(低声),我想,不要紧吧?
〔钱不答。
刘四姐(对珏低声)二,二小姐。
钱太太(低声)不要叫她。(对刘)那个接生婆呢?
刘四姐到张二屋里歇着了。
钱太太(压着声音,气愤地)她还歇着?(又欲出门)
刘四姐您别去啦?乡下人!再叫她来也没有用。这整整一夜她已经把少奶奶摆弄坏了。
钱太太(揩擦着眼角)可怜,瑞珏!(慢慢走开,哀痛)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陈姨太赔命。
刘四姐您方才叫人催大少爷来了吧?
钱太太嗯,天刚亮,城门也就是才开,也许觉新已经在路上了。
刘四姐唉,钱大姑太太,您一夜都没有合眼,您去睡一会儿吧?
钱太太(摇头)不,我不睡。(和刘四姐共过了一夜的苦难使她对刘体贴起来)你把这碗鸡汤喝了吧,我看她现在也吃不下。
刘四姐我也吃不下。(把鸡汤又倒在炭盆过上的小锅内,焦虑地)怎么会产后的人不能吃东西?
〔床前摇蓝中小儿啼声,刘走过来,摇了两声,啼声渐止。
钱太太(回头望一下)唉,这才不值呢,一个丫头!为着生一个丫头,这才不值呢!(沉思)刘四姐,(刘悄悄过来)我看这样子不成,还是赶紧请一个洋大夫来看看吧。
刘四姐洋大夫?
〔正中有人叩门声。
张二(在门外)刘四姐,开水来啦。
刘四姐(走到门前)哦。(由门缝取进水壶,和颜悦色地)劳驾您张二爷,您进来把这窗户再弄严点吧,这面还是进风。
张二(在外)不要紧,没有风,外面下着大雪呢。
刘四姐(恳求地)您进来弄弄吧,我够不着。
张二我们不进月母子房。(仿佛说完就走了)
钱太太张二!张二!
〔钱喊着走出正中门。刘四姐拿起一张方凳放在窗前,预备上去,重掖严紧这临时的窗幕。
瑞珏(似由昏昏沉沉中醒来,微弱地)不用弄了。
刘四姐(连忙下来)二小姐,您,您好些么?
瑞珏(失望地)不要弄了,弄不弄都一样。
刘四姐(摸摸珏的前额)二小姐,您觉得怎么样?仿佛烧得比刚才还利害些。
瑞珏(没有答应刘的话,满心期望着觉新来)他还没有来么?
刘四姐(安慰地)就来了,要不,再叫人催催吧?
瑞珏(低促)不,不要催。(体贴地)外面下了雪,路上不好走呢。
刘四姐奇怪,大少爷怎么还没有来?
瑞珏(哀痛地希望着)他,他会来的。他能早来就早来了。我能等,能等,就怕这个身体,由由不得我,——刘四姐二小姐,您别这么想,别这么想。
瑞珏(低弱地)孩子呢?
刘四姐(把孩子抱起)这儿。
瑞珏(望了一下)可怜哪,这个小孩儿!(抓着刘四姐的手)刘四姐,你日后好好替我看着她呀。
刘四姐(凄然)二小姐。
瑞珏(微笑)一会儿大少爷会把海儿带来吧?
刘四姐一定,一定会带来看妈的。
瑞珏(摇头)不,不会,海儿还病着呢,我都忘了。(忽然眼泪流出来)哦,妈!
妈!女儿想你呀,想你呀!
刘四姐(也忍不住流下泪)是啊,要是老太太在身边,看见二小姐生儿育女,吃了这么多的苦,她,她老人家——瑞珏(含泪自语,声音低弱得几乎听不见)生儿育女,吃苦受难,都是应该的,就是——〔钱太太由正中门上。
钱太太(掸着身上的雪)好了!来了,来了!
刘四姐(期望地)大少爷吗?
钱太太(高兴地,连连)大少爷,大少爷。
〔觉新慌慌由正中门上,满身都是雪。一进门就立在门前,望着珏,满腔的情感使他说不出一句话。
钱太太(低声,对刘)走,我们先出去。
〔刘点头。
〔钱与刘出了门。
瑞珏(悲喜交集)明轩!
觉新(感动地)珏,我的可怜的珏!(走到床前)我来了,珏!
瑞珏(凄婉)我等着你呢,我的明轩,你好么?
觉新(点头,温和而感动地)好。(一面恍凄而爱怜地凝视着她,不觉缓缓摇头)
瑞珏(痛苦地微笑)我一直在祷告,千万等我见着你,我,我才能走。
觉新(忍住要流下来的泪)不,别这样说!瑞珏,你不走的,你不离开我!不!
(蹲跪在她的床前)
瑞珏(沉痛地凝望着)我是不肯离开你,我的好人!可我,(微弱地叹了一声)我不成了!
觉新(悔恨)他们为什么不昨天就告诉我这情形。
瑞珏(抚慰)是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怕他们找你,逼你回来。
觉新(痛切)不,珏,你会好,你就会好的。可你真该告诉人叫我昨天晚上就来的。
瑞珏(哀凄地)你不能得罪家里的那些人哪。
觉新(说不出的苦痛)瑞珏,我的瑞珏——瑞珏(摸着新的手)不,不要说了,明轩,我的人,我懂,你不要难过。你待我好,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怕那些人又为难你,我才不愿意叫人找你去的。
觉新(紧紧握着她的手)珏!
瑞珏(微笑)你看我能等,我能等,你来得再晚,我还是能等,能等。“死”
再利害,再催得紧,“死”也不能够把我——觉新(急切)珏,你不要提到死,你不要——瑞珏(断断续续地)现在你到底来了,我看见了你,我的人。我知道,不成了,我,我要走了。(苦笑)别太难过呀,我的好人,我真是不愿意提,我怕看你伤心,我怕看你那伤心的样子,新!可我舍不得糊糊涂涂地跟你分开,分开,——(新哭出声)明轩,你不要哭啊,我一想到以后没有人照护你,我的心好痛啊,好——觉新(泣不可抑)珏,不分开,不分开,你不会走的,你不能走的。
瑞珏(如同扰慰孩子似地)是,我不走,我要为你,为你还留一会。(看觉新,忽然立起,急切地拉着他)明轩,你要上哪儿去?
觉新我要去找医生去。
瑞珏(急切地)不,你不要再走,我没有多少工夫了。(苦闷地)好黑呀,明轩,你把两个窗户的幔子都拉下来吧。
觉新(犹疑,哄着她)不,珏,那冷啊!
瑞珏(哀恳)我要亮,我要亮光。明轩,你听我一次话吧。
觉新(低声,哀痛)好。
〔新走到两个窗前把幔子都拉起。一片银光反射进来,屋内突然明亮。窗外浩浩无际的大雪洒落下来,盖满了远处的坑谷和高陵,雪压低了树捎,左面的坟堆也渐渐平坦,大地是一片皓白。
瑞珏(望着那孩子睡的摇床,慈爱地)明轩,你还没有看看这个小孩呢?
觉新(愧惭地)嗯,珏!(跑来俯视小摇床)她真像你呀,珏!
瑞珏(凄恻地微笑)你猜对了,她是个女孩。
觉新(忽然)珏,你记得我们说的笑话么?等我们到了七十,八十了——瑞珏嗯,我也正想着这个呢。(脸上浮土悲哀的笑)到了七十,八十了,儿子儿媳妇站在这边,——觉新(不觉随着她)女儿跟姑爷——瑞珏(似乎是高兴地接下来)——站这边。(突然意识到,哀痛地)可现在我——(低低哀泣起来)
觉新(抚慰地而又像急切的恳求地)珏,不,不,你一定要活下去的。
瑞珏海儿好了点么?
觉新好多了,他说明天就要来看妈妈了。
瑞珏(仿佛自问)明天?(泫然绝望)可怜,都这么小,这两个孩子。
觉新(大恸)珏,你好苦啊,你真不值得呀,嫁了我。
瑞珏(凄婉而哀切地)不,不苦,我爱,我真爱,我值得。明轩,你一生太委屈了,以后,我真希望你——〔觉民护着琴由正中门走进,二人面上都冻得通红,带着紧张而悲戚的神色进来。
觉民(望望她,同情地)嫂嫂。
瑞珏你们来了。
琴小姐(近床前)你好吧。
瑞珏(藏起她绝望的悲哀)好。
琴小姐(鼓励)你,现在精神并不坏呀。
瑞珏(回光返照,微笑)我现在是觉得精神忽然好起来了。琴表妹,姑妈已经答应你们了吧?
琴小姐嗯,答应我跟二表哥一同出去读书了。
瑞珏(一双苦痛凹陷的大眼望着他们,像望着天上的飞鸟一般羡慕)真好,你们真幸福。
觉新(对民)三弟呢?
觉民他走了,他给我一个纸条带给你。(把一张纸条交给新,新默默看着)
瑞珏三弟回来了。
觉民嗯,又走了。
瑞珏(温和地)什么话,念给我听听吧。
觉民(由新手中取回纸条读)“大哥,我走了,生活是要自己征服的。你应该乐观,你必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任何事情都没有太晚的时候,你要大胆,大胆,大胆哪!”
瑞珏(望新,恳求的目光)明轩,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呀。
〔正中门推开,刘四姐携带淑贞走进。淑贞渐渐又恢复从前的活泼,脚又放得能自由跳动了。
刘四姐少奶奶,袁成把四小姐送来看你了。
淑贞(跑到床前)嫂嫂!
瑞珏你怎么来了?
淑贞(微笑)我,我要来看你。
琴小姐(惊讶)你怎么一个人就敢——(望着她的脚)
淑贞(欣然)你看,我现在可以自由走路了。
瑞珏(拉着贞的手)你快活么?
淑贞快活。嫂嫂,(天真地)你呢?
瑞珏我,我也快活。
淑贞好大的雪呀,嫂嫂,外面才好看呢!
〔外面杜鹃啼声。
琴小姐(低声,对民)这不是杜鹃?怎么下着大雪杜鹃还——刘四姐(笑着)这是那个佃户的斜眼孙子学的。
〔不断的杜鹃啼声传来。
瑞珏(忽然)明轩,你记得我第一天来的夜晚,杜鹃在湖边上叫么?
觉新(泫然)记得,那时候是春天刚刚起首。
瑞珏(梦一般地迷惘)嗯,春天刚刚起首。
觉新(绝望袭进他的心,凝视着她,沉痛地)现在是冬天了。
瑞珏(声音低弱而沉重)不过冬天也有尽了的时候。(逐渐闭上眼)
淑贞(忽然)大哥,你看,嫂嫂闭上眼了。
觉新珏——〔大家匆忙却是静静地围上去,钱太太也推门走进。
〔外面杜鹃一声声凄婉而痛彻地鸣唱着。
〔窗外正落着漫天的大雪。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