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愉: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儒弱的恐惧的、像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拼命忍庄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你呢。

黄省三像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话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子怀里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他三个孩子也围着她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大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

(她笑了)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得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抬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像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

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

现在,我四十多的人,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拼,我要狠狠地出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得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

李石清深深地透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的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

她的头发正扬起来,像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

她的眼睛时而烁烁发光,时而充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肢,凑到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情,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像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

……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像是她的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绊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者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露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前)我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下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陈白露:(好笑地)

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他亲呢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光,像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乌豆、肥卤鸡和糖墩的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声:“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

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用阳寸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

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像是要摆脱掉什么,陈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愣愣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扭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

(他猛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主: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

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了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

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敢当面说对我失望!

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像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

我这儿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钱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

陈白露把皮大衣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吧!”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

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帐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您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

(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

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礼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

他立刻拉开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

他的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掏出火柴力他点烟;接连两恨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几天下怕地不怕的劲头李石清:(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为他穿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像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看着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一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扑向窗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

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省三看见了妻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绊倒了,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下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像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只有雨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下面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女人的暗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没,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着低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仿佛埋在坟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着。那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打夯的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影里,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人们。

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是在旅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