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问口。
陈白露听见了窸窣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答应。
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蓝绸衣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不小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一一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像怕冷似的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默地在房子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夭!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掐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拉紧,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陈白露:别怕,现在不用伯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闲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他砸死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堵住自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扰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给我拿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了瞟;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赔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那一帮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问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来,走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她显得愈发小了,脸上的线条像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潘月亭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像个天使。
陈白露:(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像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自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老爸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亭的手,向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
再说,为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是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她毅然打开门。
黑三带着几个打手立在门外。
陈白露:你们是干什么来啦?
黑三:(不理睬,对后面的人)进来,你们都进来!
陈白露:(突然声色俱厉)站住!都进来?谁叫你们都进来!你们吃什么长大的?你们要是蛮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黑三们呆住了,陈白露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间屋子里有五百两烟土,(指着卧室,又转而指着左面小客厅的门)那间屋子里有八十杆手枪!你们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的的地从门口的人脸上扫过。
黑三:(尴尬地笑着)您这生的是哪一门子气?我们没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
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地)你们这一帮子赶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一个小姑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么说,您是看见她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看见。
黑三:(悠着)可是您瞧,刚才有人像是看见她进这屋了。
陈白露:进我的屋子来了!那我可说在头里,我这儿要是丢了东西,你们可得包赔。
黑三: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您跟金八爷…
…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金八爷的朋友。
黑三:(笑)够不上朋友,常给他老人家办点小事儿。
陈白露:那就对了,金八爷刚才告诉我,叫你们滚开。
里三:刚才?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黑三:(疑惑)在这儿?(停顿,看出她说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事禀告禀告他。(向门口的人)你们说,对不对?
打手们:对,我们得见见八爷。
陈白露: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黑三:他不能不见见我们,我得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黑三:不能见,我也得见!
向小东西睡着的屋门走去。陈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厅的门。
她站在门口,不顾一切地死死盯视着黑三。
黑三:(向陈白露走来)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狞笑着。
陈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声、急不可待地)八爷!八爷!您出来,教训教训这帮混帐东西!
小客厅的门开了,潘月亭披着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声、平静地)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黑三)
咦,黑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跟八爷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这是要干什么?
黑三:(喃喃)怎么,八爷是这儿,呃,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你要进来谈谈么?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
黑三:(赔着笑)潘四爷,您别跟我们开心,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给我滚蛋,少在这儿废话!
黑三: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忽然对身后的人)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转过笑脸)没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八爷醒了,您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来过。小姐,刚才的事,您——是我该死!
(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黑三:(谄媚地)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黑三们退出去,门关上了。
陈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嘘了一口长气)我第一次做这么个荒唐事!
陈白露: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儿!
突然间,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着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轻轻的敲门声。
潘月亭:有人敲门。
陈白露不理,依然纵声大笑。门推开了,方达生走进来。
方达生:(有些奇怪地看着这样无比快活的陈白露)竹均,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陈白露并不回答,而是一把拉住方达生的手,“咚”地打开卧室的门。
小东西猛的惊醒了。睁着一双天真的、惊奇的,还未醒过来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陈白露和方达生。
陈白露:(欢悦地)哦,你醒啦,可算醒啦!
她满心欢喜地望望小东西,又望望方达生。
陈白露:这是我的干女儿,她叫小东西。(解下自己头上的红缎带,给小东西扎在辫子上)你看,她多美!
小东西害羞地低下头。
一个清冽的下午,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在租界的法国公园里,陈白露和方达生坐在长椅上。草坪早已枯黄了,树枝光秃秃的,几片发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作响。
不远处,是儿童的游乐场。
方达生:多好啊,这里。
陈白露:(同样畅快地)是啊,总算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她把头向后一仰)
真舒服啊!
方达生:在我那里,就更好了。你知道吗?冬天的田野,一片白,和天都溶在一起了。你会感到一个人,是多么自由。
陈白露眯起眼睛望春天空。
陈白露:是啊,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方达生望着休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陈白露宁静的侧影。
方达生:竹均,你真美,这个时候,你才美。
陈白露睁开眼睛,面对方达生凝视的目光,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达生仍然目不转睛地向陈白露望着。
方达生:(恳切地)跟我走,竹均,到乡下去……把小东西也带去,她可以在那里读书。
陈白露突然站起来。
陈白露:来,咱们去荡秋千吧!
游乐场,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
陈白露一边笑着,一边站了上去。她两手抓住绳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荡起来。
秋千越荡越高。
方达生仰头望着。
陈白露散开的长发随风飞扬。
背景上,远处的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烁。响起了钟声:当、当、当……
钟声越来越响。
方达生的喊声:“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从门外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窗于打开着,方达生探身在窗外,向下面张望。
陈白露:达生!
方达生:(猛地回过头)竹均,你刚才上楼来看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她不是在屋里吗?
方达生:不,这儿没她,你来,快来!
陈白露跑向窗子。
方达生:(指着远处)你看,你看那边。
陈白露:哪儿?什么?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方达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无力地垂下来。
方达生:看不见了!他们把小东西带走了。
陈白露:(不相信地看着方达生)你说什么!
方达生:真的,我看见的,两三个男人夹着她,一晃就没有了。
陈白露转身飞快地跑进卧室。卧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跑到另一间屋子,同样是空的。她在房间里寻找,然而没有任何痕迹,就像小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地板,一滴愤怒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方达生:(走到她身边,蹲下,震动地)怎么,你哭了?
陈白露没有说一句话,狠狠地抹去了那一滴挂在腮边的眼泪。
……一辆汽车停在报馆门口,陈白露从车里面下来,匆匆地走进报馆。
……方达生穿过一条破旧的小街,他不断地四下观望着。
……陈白露从一家事务所里走出来,面色疲惫而阴沉。
……两个妖冶的女人从一座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向方达生招手。方达生厌恶地扭过头,走开了。
……在一个街口,方达生远远地看见了陈白露的身影,他飞快地向她跑去。陈白露默默地注视着他。方达生在她面前站住了,沮丧地垂下头。
陈白露和方达生无言地并肩走着。
天空阴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嘈杂的街道上,在偌大的灰色的城市里,显得那么渺小。
夜晚,约莫十二点钟了。
主和下处的大门口。贴着“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的对联。
中门框上是“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女人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她们身后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地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拉铺×角,随便×角。”
沿街,有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有唱曲的姑娘,有租唱话匣子的,卖花生、栗子、热茶鸡蛋的……在这条胡同里,充满了各种喧嚣、叫卖、女人诟骂、打情卖笑的声浪。
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边走边唱着:嘿!紧板打,慢板量,眼前来到美人堂,美人堂前一副对,能人提笔写得详……
宝和下处院里一个小屋门口。门上挂着满染黑污的对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容似貂蝉又临凡”;上面横挂着“千金一笑”。在门上还悬着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
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紫痕,站在门口,招呼着离去的客人。
翠喜:(扬起声音)明儿见,胖子!你明儿个一定来“回头”啊!……
传来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声。
竹板提提挞挞一阵响,乞丐走过来。
乞丐:(用本来的苍老的声音)掌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着的烟头扔到地上)
去,给你个烟卷头抽。
乞丐立刻捡起烟头。
翠喜:咦,这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头就伸手。
乞丐: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乞丐转过身,向别处去了,竹板又响起来:一步两步连三步,多要卖菜少卖铺,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
翠喜回到屋里。这是一间狭小阴黑的屋子。她走到铁炉前,拿起坐在炉子上的水壶,看了看火。
进来一个小矮子,提着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门边,走到方桌前,拿起桌上的角票数了数,然后,翻着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顺子。
小顺子:(有些结巴)这是那胖……胖……胖子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低头愣神,忽然想起什么,向小屋走去。在小屋门旁挂着一面又小又破的镜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了,人过时喽。
翠喜走进小屋。床上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旁边一个小姑娘脸朝墙挤在一边。
翠喜: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小姑娘没有动)咳,这死心眼儿的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袄,盖在小姑娘身上,一边念叨着)我跟你说,你在老姐姐我的屋子里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妹们的缘分……
小姑娘慢慢地回过身,这是小东西,然而,已经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她的脸消瘦、阴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继续说着)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
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你不用打算再讲脸。
小东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有钱的大爷们玩够子,取了乐了,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
哪个小的时候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饭……
她埋下头,像是要落泪。已经坐起来的小东西掏出手绢。
小东西:(把手绢递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脸,睁着一双干枯的、微肿的眼睛)我没有哭,我好些年都没有眼泪了。(她嘘了一口气)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说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使劲地吸吮着。
小东西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翠喜:(替小东西撩起额前的头发)妹子,你年轻,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看上个本分人,从了良,养个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小东西垂下头,一阵沉寂。
小东西:(悄声地)黑三快来了吧。
她抬起眼睑,眼中含着惧怕。
翠喜:(劝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个粉儿,一会儿挂上个客,今儿格就算过去了。(小东西不动)去,快去呀,要不,黑三来小东西的眼睛因痛苦而睁大了。她抬起来,慢慢地走到外屋。
站在小镜子前面。
隔壁一个女人随着二胡唱起一支淫荡的小曲:叫声小亲亲哪。
眼瞅着到五更,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
小东西往脸上抹了一点胭脂,然后,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她扑到桌子上,无声地抽咽起来。
一个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掀开门帘走进屋。小东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小顺子:有客,点着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来了,招呼你们姐儿俩。(又回头对小东西)别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早点睡了。
小顺子从外面掀开帘子,让进来胡四,后面跟着王福升。胡四穿着皮大衣,高领碎花灰缎皮袍,花丝袜子,黑缎鞋,一副风流滞洒的模样。王福升也是兴高采烈,油光满面的,一件旧羊皮袍子,下面露着号衣底襟。
胡四进门后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么啦?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轻轻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
王福升:我的爷爷,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没人知道,回头顾八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