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提她干嘛。(脸上没一丝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赶紧扭过头,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东西从小屋里走出来。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小顺子放下茶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在方桌上的一个铁盘里。

胡四:(指着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

小东西抬起头,她认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闪。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爷,(指王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翠喜:(举起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衣。

胡四:不,我怕凉。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愣着干嘛,(对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点,这孩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没有说的。(转身对小东西)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东西:(切齿)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丫头在这儿两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胡四:(拉起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几样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忽然冲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立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

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伸出手指着她)可你爸爸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

(对翠喜)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这不是邪行!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

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气)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把那么一个活财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间,小东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两个嘴巴。

王福升:(捂住脸)你,你要干嘛?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里。

黑三,穿着皮袍,满面胡须,瞪着凶恶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

黑三:(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过来呀!

小东西望了望房里每个人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懂规矩。

他猛挥手,打了小东西一个耳光!小东西吸着气,倒退了几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大“格涩”。

八爷,真是怪过意不去的。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

胡四:(格格一笑)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王八爷挨这两下子,算什么?

翠喜:(赶紧拉过小东西,站到胡四面前)快,还不快谢四爷。这是碰着四爷,好说话的,要是碰着个恶主儿,还不连窑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黑三:(盯视着小东西,阴沉地)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爷,叫声四爷!

小东西:四爷。

黑三:跟八爷赔不是。

小东西望着王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

王福升:(干巴巴的)没的说,没的说。

黑三:给四爷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谁也不许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显派显派!

胡四:(忽然想起来,很高兴地)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翠喜:赶子,可着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来。

胡四:(不由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掸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离。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向着胡四送上来。

王福升:(好笑着,狠狠地)哟,小心点儿,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着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

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儿呢。

胡四:(乐了)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

小东西摹地抬起头,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他的衣服。

小东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紊整个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脸)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

翠喜赶紧拿了一块手中,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着他们。

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凑在灯光下看看)哼,这一身新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

你这贱骨头,我——(仿佛要动手,但他却一下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束钞票)

你瞧见这个么?大爷有的是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

(抽出一张)把这个拿给三姑娘盘子,(又拿出一张)这个给外边。

黑三:谢谢您。

胡四:走,回旅馆。

他扬长而去,福升后面随着。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回头呀!

她立刻回到屋里。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小东西。

黑三:(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

小东西不动。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个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声。黑三拉着小东西进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来,扑过去)开门,黑三,我的孩子在里面,开门!

里面不应,只有黑三喘着气的咒骂声、毒打声。

翠喜:(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孩子开始哭起来。

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擂着门。

旅馆里,顾八奶奶坐在沙发上,向陈白露愤愤然地诉说着。

顾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没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

陈白露:(淡淡地)怎么,胡四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长叹一声)准知他怎么样!这两天就没见着他的影子,我待他的情分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兴,就几天下管我。(忽然地)露露,你给我倒点儿水,我……

顾八奶奶从手提包里取药。陈白露递给她一杯水。

顾八奶奶:(吞下药,捂着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陈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法于办。嗳,爱情,从前我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抬起眼睛,瞟着她)哦?

顾八奶奶:(十分自负地)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

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

陈自露:(一笑)怪不得常听人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

顾八奶奶:那是一点也不错的,白露,我们是好姐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给他说说,在电影公司再给他找个事。他嫌银行的事儿钱少,没意思;我也想过啦,他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点儿不像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

这时,张乔治推门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情)Hello !我一猜你们就一定在这儿。走过去紧紧拉住两个女人的手)Hello 、Hello ,哦,密司顾,(上下打量)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正想说话,他又转向陈白露。

张乔治:Ohmy,我的小露露,mydear.

顾八奶奶:博士,你别老这么叽哩叭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Oh,SQrry ,Sorry ,完全对不起。我简直不习惯说中国话了。

顾八奶奶:博士,这两天你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又看见他拉着那条狗,走来走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良心的,他情愿拉一条狗,也不带着我。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了?那他在门口干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亏你还是个出洋念过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就算得出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

(快步走到门口)古得拜,拜——拜!

门突然打开了,胡四站在门口。

顾八奶奶一看见他,先是想乐,忽然又噔噔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扭过身去。胡四还是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看了一眼作出生气状的顾八奶奶,径自走到镜子前。

胡四:(对着镜子照着,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慢吞吞地)我可开了眼啦,那个小东西,真有股邪行劲儿!

顾八奶奶:(憋不住)谁?你说什么小东西?

胡四:金八爷都没玩成的那个。

陈白露猝然口过头。

木梆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金桂、海棠、小翠……

屋里,小顺子把灯熄灭,从抽屉里拿出洋蜡头点上,小东西缓缓地走进来。

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摇头。

小顺子:(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看了他一眼)……

小顺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别,别想它。

老远忽然传来翠喜的哭嚷声:“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谁?谁在打她?

小顺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瘸子又让你回去?

翠喜:(还嚷着)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有什么过头!

小东西愣愣地望着她。翠喜从小屋里抱出孩子。

小东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刚才那个住客,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

也好,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半夜里冷,多盖点被……落到这个地方……病了……就更没人疼、疼了。

小东西望着她那哭肿了的扭歪的脸,忍不住,猛地抱着翠喜呜咽起来。

翠喜:(心酸地掉下泪)妹子,你,你别哭,我明儿……一大早,我……

就来看你。

小东西拼命抹去眼泪。

翠喜:我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

小顺子:我也歇去了。(对小东西)睡吧。

小东西:嗯。

翠喜和小顺子都走了。

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小东西坐在桌前,睁着大眼睛,木然地望着摇曳的烛光。

……一片阳光。阳光下石硪腾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个高大的汉子回过头来,黝黑的脸上,汗珠闪烁着铅灰色的光泽。他咧开嘴笑了,目光中流露出怜爱、温情,……

父亲的脸渐渐模糊了。

摇曳的烛光。小东西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灰色的拂晓。清冷的街上几乎还没有人,远远的,在巷子的尽头,几个人影围成一团。从那里传来哭声。

那是在宝和下处的门口,一张席子卷着一具尸体,翠喜怀里抱着她的孩子,嘶哑地哭着。

翠喜:苦命的……妹子,你,你死的屈啊,你不该……死!

小顺子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拿着的一根扯断了的绳子,在冷风中飘飘悠悠。几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悲哀地在严寒里瑟缩着。

忽然,围着的人无声地闪开了一道缝,就在很近的地方,陈白露和方达生站住了。

翠喜:(什么也没看见,她的眼泪滴落在卷起的席子上)妹子,再苦也得、得活着,你怎么……走了这条道啊,妹子……

方达生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脸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后是陈白露,她的眼睛显得那么大,充满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惆、恍饱和震惊。从卷着的席子里露出一根小辫,上面还扎着那条红缎带……陈白露突然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翠喜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满面的泪水,她发现了面前这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

她看着她。

陈白露的手顺着脸颊一点点垂下来,她也看见了翠喜。

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女人和一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样默默地,彼此对视着。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点点掩盖了小东西的尸体,掩盖了这个世界。

公园里,还是在那条长椅上,方达生和陈白露坐在那儿,头上和身上落满了一层雪花。他们谁也没说话,像两个陌生人似地坐着。过了很久。

方达生:(喃喃地)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陈白露一动也不动。

方达主:(猛然转向她,声音暗哑地)我问你,为什么允许金八他们这么一群禽兽活着?!

陈白露:(终于抬起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我告诉你,不是我们允许不允许金八他们活着,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满了雪的秋千一动不动。

窗外,雪还在下着。陈白露站在窗前,她穿着黑丝绒旗袍。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一扇门打开了,立刻传出人们打牌的喧笑声。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陈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样站着。

张乔治从里面走出来,一面向里边的人说。

张乔治;不,不,我就来,你看我来请她。

他的领带散着,背心的扣子敞开着,兴高采烈地向陈白露走过去。

张乔治:(似灵感附了体,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陈白露看着窗外,不动。张乔治走到她的侧面。

张乔治:你真美,今天你简直太美了!(吟诗一般)美,美极了!

你穿得这么忧郁,这么诱惑!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提着一只箱子,那是方达生。

他走下台阶,走上马路。有一瞬间,他似乎想停下来,抬起头,但他没有,他沿着街道走去了。

张乔治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着:“露露,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一声长长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

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到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往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达生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在雪雾中。

张乔治:露露,你为什么不笑?露露!

陈白露仁立不动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红色的小蜡烛一支支地燃着,跳动着,映出了陈白露朦胧的脸。

烛光。陈白露的声音:“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脸在她旁边出现了。

潘月亭:吹灭它!快,吹呀!

陈白露:为什么要吹灭它呢?

潘月亭:(笑着)吹灭了,让大家吃啊!

陈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灭它!让大家吃!

她一口气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灭。满厅灯光大亮,乐队奏起响亮欢快的音乐。男男女女们,围着一张张又圆又大的餐桌,个个举起酒杯,喧笑哄闹着向陈白露身边挤过来。

“恭喜你,我的白露,干一杯!”

“永远发亮的明星,我们干杯!”

“美丽的小寿星,喝我这一杯!”“干吧!露露。”

陈白露谁也不推让,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为陈白露拦着)白露,你要喝醉了。

顾八奶奶:不行,潘四爷,白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家里还有一场。(对陈白露)你八姐还要为你做寿哪!

张乔治:我们都去,为了露露!

报社的于总编挤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照像的。

于总编:白露,我的报纸已经把你选做今年的“爱情皇后”,来,为皇后的二十二岁生日拍一张。

镁光灯“扑”地一闪,一个茶房喊着:“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的气派与从前大不相同,马褂换了坎肩,头发也亮光光地梳着。

张乔治:(故意夸张地)喝,李襄理怎么才来?

李石清:(不由得卖弄)抱歉,我刚从丁秘书那儿来,马上还要去交易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从潘月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李石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白露:李太太没来么?

李石清:家里实在有事,她让我替她向陈小姐道喜。

他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金子的麻花手镯。

顾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张乔治趴到胡四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胡四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

陈白露:(伸手接过盒子)大破费了,谢谢,替我谢谢李太太。

她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极大的奶油蛋糕。

陈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厅,高声地)吃!都来吃呀!

一片喧闹声。

她拿起一把银亮的刀子,把蛋糕切开。镁光灯闪闪发亮。

西下的夕阳发射着绊红的余辉,在短暂的冬日的黄昏,映照着城市的暗影,映照着一条铅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桥。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影从桥上走过,在人群里穿行。

他走着,一直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也记不得他这是到哪儿去。

一双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里,两只冰冷呆滞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还可以认得出,这是黄省三。

终于,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不远处,饭店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一黄一绿地闪着。

饭店门口,穿着大褂的茶房,脸上堆着献媚的笑,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

陈白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从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像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样,莫名其妙地笑着。李石清跟在他们的身后。当茶房不断地弯腰鞠躬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只瘦骨鳞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头,看见黄省三目光的的地立在眼前。

黄省三:(朝着李石清)经理,潘经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么经理,你疯啦!

黄首三:不,我没疯,您行行好,告诉他们我没疯!

潘月亭回过头来。

潘月亭:这个人是谁?

李石清:原来是大丰的录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黄省三突然双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黄省三:法官,我自己买的鸦片烟,买的红糖掺上,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我没钱再买鸦片了,法官!你们不能放我,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了我的孩子!您杀死我呀,杀死我!

李石清像惊醒一般,扑上去把他拉开。

黄省三:(忽然樱樱地像一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

(他抬起头,对李石清)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啊,不能这么待人啊!……

李石清绝望地推了他一把。黄省三侧在陈白露的脚边,他连忙磕着头。

黄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没疯,没疯呀!

陈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挂在嘴边,但,这是一种惊惧而又僵死的笑。

她恍懈地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她想像平日那样地施舍一些……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她“叭”地把皮包关上了,冲进等在路边的汽车里。

汽车轰地开起来,黄省三的嘶喊和他扑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后面。

汽车里,陈白露倚在角落里,头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轻轻托起她的脸。

她看着他,没有反应,没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么,又难过了?

陈白露闭上眼睛。车窗外响着街上的喧嚣。她听见了潘月亭凑在她耳边说:“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陈白露双目紧闭的脸。

潘月亭的声音:“睁开眼吧,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陈白露睁开眼睛,她看见潘月亭把一只发出幽蓝光彩的“火油”钻戒,套在她的手指上。

潘月亭:这是我今天特别给你挑的生日礼。喜欢么?

陈白露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颗美丽的钻石。

潘月亭:(兴高采烈的声音)行市,我真看对了,沾你的福气,我赚了一票大的。我真的有钱了。我现在什么都不伯了。

陈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车窗外。

潘月亭:别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现在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明天,我一定把小东西给你活蹦乱跳地弄回来,好不好?你说呀!

陈白露:(没有回头)好。

顾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厅里,正墙喜桌上高烧着一对又粗又长的红蜡烛。烛光闪闪。已经燃去一小半了。

墙上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大“寿”字。顾八奶奶和陈白露合拍的像片,放得大大的,嵌在一个红木的大镜框里。

疲乏的乐队有一阵没一阵地奏着。

穿过螺钢镶嵌的瓶状木窗,望见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问客厅里打麻将、掷骰子、打扑克。仆人们穿梭一般端着茶点,来回侍候。

潘月亭醇醇然地靠在大沙发上。顾八奶奶、胡四、刘小姐,以及一些男女们,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张乔治,他虽然已经醉了,但仍然摇晃着身子,笑嘻嘻地走到陈白露面前。

张乔治:(拉住陈白露的手,一边用脚跺着地板)露露,来,跳啊!

陈白露喝了大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现出那种痴醉的、虚幻的神态。她胡乱地摇了摇头。

陈白露:不,不,我跳不动,我老了。

张乔治:(格格地笑起来)我的小猫咪,你才刚刚生下来呢。(他晃动着。转过身去)各位男士女士们听着!我们的皇后,现在要为我们跳个Tap —dancing ,美国最时髦的“踢跳舞!”我来做她的舞伴!

乐队!乐队!

于是,乐队骤然乱糟糟地大响特响。

张乔治握住陈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陈白露拉了起来;他用手紧紧搂着她的腰,硬拽着她跳。

陈白露:放开我!

她看着张乔治,眼里射出厌恶而又愤怒的光。

陈白露:(大喊)你这个洒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仆们从窗口、壁门缝隙惊望着。

胡四忽然凑上去。

胡四:爱情皇后,我,该够格吧!

陈白露挥起手,像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灵巧地一闪。

陈白露:(指着他)你这个兔子!找你的母猫叫春去吧!

顾八奶奶站起身,又惊又怕地喊着。

顾八奶奶:这是怎么啦?

潘月亭:(对顾八奶奶解释着)她喝醉了,不认识人了。

陈白露的目光从人的脸上滑过,朝向屋顶。

陈白露:(茫然地)哪里有人哪!哪里有人哪!

她低声地嘶喊着,抽泣起来。

顾八奶奶:算了,算了,让你的老爸爸,你的老头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陈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陈自露:(试图挣脱着,大声呜咽,最后成了一种歇斯底里)我要回去!

回家去,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