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陈白露倚着潘月亭的肩膀,恸哭着,向门口走去。
旅馆,陈白露房间的客厅里,李石清异常兴奋地来回踱步。潘月亭从卧室走出来。
潘月亭:(冷冷地)你来这儿有事么?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对李石清,不耐烦地)你说吧!
李石清:(凑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顿了一下)经理,你知道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压低声音)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渠道打听出来的。
谣言说金八故意放空气,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买进,我们算拿准了,我粗租一算,说不定有三四十万的赚头。
王福升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过电话来,说您的少爷病了,催襄理赶快回去。
李石清:(简直不屑于听这些琐事)我知道,知道了。(继续向潘月亭)
我跟你说,要是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户们再忍痛补迸,跟着一抢,不出十天,再赚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陈小姐有什么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进卧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动)我告诉您,这个行市要大涨特涨,我提议……
潘月亭:(并不看他,打断)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明天还是可以买,吃不了亏的!
就这么决定吧,这一次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留点信用。不过这一次,我们就破釜沉舟干它一下。
卧室里,王福升正轻轻拉上华丽的窗帘。
陈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声。
陈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听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走到床前。
王福升:(试探地轻声问)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陈白露用手支起身体,四下看了看。
陈白露:(又扑倒在床上)玩够了,该回家了!
王福升:(惊奇)您,有家?
陈白露:(看着他)……
王福升:您,真有这意思?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帐,您得——陈白露:(慢慢转过脸去)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自语地)不过这些年,我难道还没有还清?
客厅里,潘月亭吐出一口烟。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是病了吗?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这个?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不错,这次事我帮您做得相当漂亮。我的确高兴。
潘月亭:(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经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话里有刺儿)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不露声色)李襄理,现在我手里这点公债是一笔钱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这一点赚头已经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当然,还大大地富余。
潘月亭:准备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极了!石清,你想现在我还怕不怕有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含混地)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也许有人说不定要去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了,或者说……
(他停住,眯起眼睛望着李石清)
卧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边望着陈白露)小姐,您刚还了八百,又欠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儿跟他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钱来逼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前捻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个封套)
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会计告诉我你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薪,这是剩下的二十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再给你付了。
李石清睁着一双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视着播月亭;他伸手接过钱。
潘月亭:(站起来)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他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他转身走进小客厅,把门关上了。
李石清,手中紧握着那两张钞票。
李石清:二十块钱!(牙齿格格作响)二十块钱!
一阵残酷的绝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扑倒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电话,脸上的神情由恍惚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有什么预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耳机。
李石清:……哦,是报馆于先生,我是石清,潘经理不在,有事您告诉我吧。
哦……哦,什么,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来的?
……您有封信已经叫人送来了,好!好极了!
他“砰”地扔下电话,转身冲出门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个女人;他全然不顾,正要跑开,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儿去?
李石清:(看见了李太太,激动使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啊,好,在他的手中“簌簌”地抖着。
他目光狂乱地抬起头,随即,猛地转身撞开饭店的玻璃大门。
李石清在大厅里飞跑。他奔上楼梯;他绊了一下,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陈白露房间的门被“咯”地推开了。潘月亭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看见李石清。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走么?
李石清站在那儿,喘着,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李石清:(缓步走进屋,稳稳地)是,经理,我心里者惦念着您行里的公事,所以总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厌恶地)你又来做什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的事。经理,(他举起手里的信)这是于总编给您的信。
潘月亭:(恼怒)你怎么能把我的信拆开!
李石清:(笑起来)不拆开,我怎么知道是喜信,好给您报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递给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觉出了里面的溪跷,一把抓过信,读着……
李石清:(在一边,慢吞吞地)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到,不会这么巧,不会来得这么合适。
潘月亭:(看完信,脸色大变)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他扑向电话。李石清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
潘月亭:喂,报社吗?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么,刚走?
你知道上哪儿去了?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满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拨了号码)你是会贤俱乐部吗?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爷的私人秘书!他回家了!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才,(看看自己的手表)……
李石情:不过才早晨五点多钟,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拨电话,这一回耳机里“嘟嘟”地响着,却没有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经理,其实公债要跌个一毛两毛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看没看信上说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话筒,从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过来在后面指点着。
李石清:不,在这一张!
信纸上的字:“……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此事由金八在后操纵,决无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电话铃骤然响起。潘月亭全身一抖。
李石清过去拿起话筒。
李石清:你哪儿,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惧地盯视着。
李石清:什么?明白了,金八爷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诉他……
潘月亭冲上去,抢过话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说好再缓几天!他不能不讲信用。喂!
喂!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潘月亭挥起手把电话打到地上。
李石清:经理,现在该我们俩谈谈了。
潘月亭:(暴怒)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要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咬着牙)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心!
我没有到了手的钱,又叫人家抢走,我没有多少万还不清的债……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说了。
李石清:(豁出来了)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亲眼看你的行付不出款来,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说。
他双手掐住李石清的头颈,死命地摇晃。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陈白露站立在门口。
李石清:(挣扎)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饶了你陈白露看着这两个厮打着的发了疯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发青。
陈白露:(大叫了一声)不要打了!
潘月亭浑身一震,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回过身,看了陈白露一眼,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石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向陈白露望着。半晌。
李石清:(无比的蔑视)你这个娼妓!
陈白露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
陈白露:(望着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对不起,你太太来电话了,说、说你的儿子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惊呆的脸,泪水涌流出来。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臂顺着脸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手轻轻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去年的枯叶,和几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康乃馨,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满是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入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生:(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
一个人可以欺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主:(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像你。
方达生:像我?
陈白露:嗯,像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地)那个人哪……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陈白露:(突然之间好像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我就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
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像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鲜了…
…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伤地)
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了许多,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个昏黑的世界)
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玫瑰花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像曾经那样,蹙起眉)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更低,目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
是这么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像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扭过头,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一步,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升紧跟在后面,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
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去了血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 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打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优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问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轻轻地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她打开书页,无声地读着。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合)嗐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合)嗐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清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合)嗐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嗐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从她的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云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子。他们抬着一副木板,上面放着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她的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血痕——是愤怒?是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远的女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蛾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子,领头高声唱道: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台着:“嗐唷,嗐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住下砸来吧,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嗐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手臂,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
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嗐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土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世界。
于沪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二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