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番
细雨晓莺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罗幕翠帘初卷,镜中花一枝。肠断寒门消息,雁来稀。
◆《定西番》三首有“雁来人不来”、“肠断塞门消息,雁来稀”句,亦藉莺雁以寄离情,其意境与《蕃女怨》词相类。(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杨柳枝
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绝处,一渠春水赤栏桥。
◎枝袅轻风似舞腰。(唐白居易《杨柳枝》)
◎一渠春水柳千条。(唐白居易《板桥路》)
◎水边垂柳赤阑桥,洞里仙人碧玉箫。(唐顾况《叶道士山房》)
◆(末二句)言柳条虽新,而舞腰不在。玉人感物自伤,不觉一沟春水,已流过赤栏桥边。而桥边杨柳,更觉依依可怜也!(华钟彦《花间集注》)
杨柳枝
南内墙东御路帝,须知春色柳丝黄。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南内:唐代长安的兴庆宫。
◆言柳乃无情之物,非杏花可比。杏花未肯似柳之无情,何为亦令人断肠耶!(华钟彦《花间集注》)
杨柳枝
苏小门前柳万条,毵毵金线拂平桥。黄莺不语东风起,深闭朱门伴舞腰。
◎《乐府广题》曰:“苏小小,钱塘名倡也。盖南齐时人。”(《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三·〈苏小小歌〉序》)
杨柳枝
金缕毵毵碧瓦沟,六宫眉黛惹春愁。晚来更带龙池雨,半拂栏杆半入楼。
◎龙池:在唐长安隆庆坊玄宗未即位时所居的旧邸旁。
◆新词丽句,令人想见张绪风流。(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杨柳枝
馆娃宫外邺城西,远映征帆近拂堤。系得王孙归意切,不关芳草绿萋萋。
◎馆娃宫:古代吴宫名。春秋吴王夫差为西施所造。在今江苏省苏州市西南灵岩山上,灵岩寺即其旧址。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
◆宋臣云:“构语闲旷,结趣萧散,豪纵自然。”唐汝询云:“馆娃邺城多柳,映帆拂堤,状其盛也。古人见春草而思王孙,我以为添王孙绿意者,在此不在彼。”周珽云:“推开春草,为杨柳立门户,一种深思,含蓄不尽,奇意奇调,超出此题多矣。”郭睿云:“‘系’字实着柳上妙,落句反结有情。”(明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
◆言王孙归意虽切,而杨柳能系之,非为春草之故,盖讽惑溺之士也。(清黄生《唐诗摘抄》)
◆声情绵邈,“系”字甚佳。与白傅永丰首,可谓异曲同工。(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杨柳枝
两两黄鹂色似金,袅枝啼露动芳音。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
◎东风柳线长。(南朝范云《送别》)
杨柳枝
御柳如丝映九重,凤凰窗近绣芙蓉。景阳楼畔千条路,一面新妆待晓风。
◎汉家宫里柳如丝。(《梁州曲》)
◎景阳楼下绾青丝。(唐张祜《杨柳枝》)
◆言清晓柳色清新,如晨妆初罢,以待晓风也。“万木无风待雨来”,可为“待”字笺。此句乃承上景阳楼而来,极有境界。(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
杨柳枝
织锦机边莺语频,停梭垂泪忆征人。塞门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未觉春。
◆《杨柳枝》,唐自刘禹锡、白乐天而下。凡数十首。然惟咏史咏物,比讽隐含,方能各极其妙。如“飞入宫墙不见人”、“随风好去入谁家”、“万树千条各自垂”等什,皆感物写怀,言不尽意,真托咏之名匠也。此中三、五、卒章,真堪方驾刘、白。(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此咏塞门柳也。感莺语而伤春,却停梭而忆远,悲塞门之萧索,犹春到而不知,少妇闺中,能无垂泪。(清黄叔灿《唐诗笺注》)
◆宋人诗好处,便是唐词。然飞卿《杨柳枝》八首,终为宋诗中振绝之境,苏、黄不能到也。唐人以馀力为词,而骨气奇高,文藻温丽。有宋一代学人,专志于此,骎骎入古,毕竟不能脱唐、五代之窠臼,其道亦难矣!(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引郑文焯评《花间集》)
◆“塞门”二句,亦犹“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意,而翻用之。亦复绮怨撩人。(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塞门”两句,翻用王之焕《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意,更深一层。(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新声杨柳枝
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裴郎中諴,晋国公次弟子也,足情调,善谈谐。举子温岐为友,好作歌曲,迄今饮席,多是其词焉。裴君既入台,而为三院所谑曰:“能为淫艳之歌,有异清洁之上也。”裴君《南歌子》词云(略)。二人又为《新添声杨柳枝》词,饮筵竞唱其词而打令也。词云(略)。湖州崔郎中刍言,初为越副戎,宴席中有周德华。德华者,乃刘采春女也。虽《啰唝》之歌不及其母,而《杨柳枝》词,采春难及。崔副车宠爱之异,将至京洛。后豪门女弟子从其学者众矣。温、裴所称歌曲,请德华一陈音韵,以为浮艳之美,德华终不取焉。二君深有愧色。所唱者七八篇,乃近日名流之咏也。(唐范摅《云溪友议》)
◆温飞卿小诗云:“合欢桃核真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山谷演之曰:“你有我,我无你,分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拙矣。(清贺裳《皱水轩词筌》)
新声杨柳枝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博之流为樗蒲。……古惟斫木为子,一具凡五子,故名“五木”,后世转而用石,用玉,用象,用骨。……唐世则镂骨为窍,朱墨杂涂,数以为采。亦有出意为巧者,取相思红子纳置窍中,使其色明现而易见。故温飞卿艳词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也无?”(宋程大昌《演繁露》)
◆《新添声杨柳枝》,温庭筠作。时饮筵竞歌,独女优周德华以声太浮艳不取。(明胡震亨《唐音癸签》)
南歌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自觉隽永可思。腐句腐字一毫用不着。(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峨嵋山月》四句无地名,此词四句三鸟名。(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偷眼暗形相”五字,开后人多少香奁佳话。(清陈廷焯《云韶集》)
◆五字摹神。“鸳鸯”二字与上“鹦鹉”、“凤凰”映射成趣。(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
◆《花间集》词多婉丽,然亦有以直快见长者。如“不如从嫁与,作鸳鸯”、“此时还恨薄情无”等词,盖有乐府遗风也。(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手里”二句)一指小针线,一指大针线。小件拿在手里,所以说“手里金鹦鹉”。大件绷在架子上,俗称“绷子”,古言“绣床”,人坐在前,约齐胸,所以说“胸前绣凤凰”。和下面“作鸳鸯”对照,结出本意。“形相”,犹说打量,相看。……“从”,任从。“从嫁与”,就这样嫁给他,不仔细考虑。(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有注首二句为:一指小针线,一指大针线,小件拿在手里,故说“手里金鹦鹉”,大件绷在架子上,古称“绣床”,人坐在前,约齐胸,故说“胸前绣凤凰”云云。按:首句谓贵公子手里持金笼鹦鹉,次句写女子妆束,故有三句偷看少年,存心嫁他之意。若如注云,第三句便无着落,首二句亦不通,一女子岂能同时绣二件?绣时“形相”谁?要嫁谁?嫁给鹦鹉、凤凰吗?(吴世昌《词林新话》)
◆金鹦鹉,手里所携者;绣凤凰,衣上之花也。此指贵介公子言。以真鸟与假鸟对举,引起下文抽象之鸟。其意境较前《更漏子》第一首,尤为显明。(华钟彦《花间集注》)
南歌子
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帘卷玉钩斜。九衢尘欲暮,逐香车。
◆温庭筠《南歌子》“团苏握雪花”,言花之白如团苏也,与酥同义。(清李调元《雨村词话》)
◆源出古乐府。(清谭献《谭评词辨》)
南歌子
䰀鬌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堕马髻,今无复作者。倭堕髻,一云堕马之馀形也。(晋崔豹《古今注·杂注》。䰀鬌:即倭堕。)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贞索隐引郭璞曰:“连娟,眉曲细也。”)
◆“百花时”三字,加倍法,亦重笔也。(清谭献《谭评词辨》)
◆低回欲绝。(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
◆此首写相思,纯用拙重之笔。起两句,写貌。“终日”句,写情。“为君”句,承上“相思”,透进一层,低回欲绝。(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南歌子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敧枕覆鸳衾。隔帘莺百啭,感君心。
◆婉娈缠绵。(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南歌子
扑蕊添黄子,呵花满翠鬟。鸳枕映屏山。月明三五夜,对芳颜。
◎呵花贴鬓粘寒发。(唐韩偓《密意》)
◆“扑蕊”、“呵花”四字,未经人道过。(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此词与上阕同一机抒而更怊怅自怜。(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南歌子
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
◆“恨春宵”三字,有多少宛折。(清陈廷焯《云韶集》)
◆末二句率致无馀味。(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南歌子
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温飞卿作《南乡子》九阕,高胜不减梦得《竹枝》,迄今无深赏音者。(宋陆游《徐大用乐府序》)
◆飞卿《南乡子》八阕,语意工妙,殆可追配刘梦得《竹枝》,信一时杰作也。(宋陆游《跋金奁集》)
◆上三句三层,下接“近来”五字甚紧,真是一往情深。(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
◆上三句三层,下接“近来”二字,妙甚。(清陈廷焯《云韶集》)
◆“懒”、“休”、“罢”三字皆为思君之故,用“近来”二字,更进一层,于此可悟用字之法。(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飞卿《南歌子》七首,有《菩萨蛮》之绮艳,而其堆砌,天机云锦,同其工丽。而人之盛推《菩萨蛮》为集中之冠者,何耶?(同上)
◆此首,起三句三层。“近来”句,又深一层。“为思君”句总束,振起全词,以上所谓“懒”、“休”、“罢”者,皆思君之故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河渎神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鸟飞迟,兰棹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丛祠:建在丛林中的神庙。
◎花上千枝杜鹃血。(唐温庭筠《锦城曲》)
◆《河渎神》三章,寄哀怨于迎神曲中,得《九歌》之遗意。(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河渎神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箸千条。
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西陵:西陵峡。
◎玉箸:眼泪。
◎山中不栖鸟,夜半声嘤嘤。似道思归乐,行人掩泣听。(唐白居易《和思归乐》)
◆二词颇无深致,亦复千古并传。柏梁、金谷兰亭,带挈中乘人不少,上驷之冤,亦下驷之幸。聊搁笔为之一噱。(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起笔苍茫中有神韵,音节凑合。(清陈廷焯《云韶集》)
河渎神
铜鼓赛神来,满庭幡盖徘徊。水村江浦过风雷,楚山如画烟开。
离别橹声空萧索,玉容惆怅妆薄。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上半阕颇有《楚辞·九歌》风味。“楚山”一语最妙。(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调多用以咏鬼神、祠庙。如《临江仙》、《女冠子》则以咏神仙、女冠。唐五代词多以调为题,绝无另标题目者。至宋人始以调为律,而别标题,以明其事。北宋犹多不书题者。至南宋,则几乎无词无题。如唐五代词之本调意者,绝鲜矣。(刘瑞潞《唐五代词钞小笺》)
女冠子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斜簪映秋水。(南朝沈约《携手曲》)
◆“宿翠残红窈窕”,新妆初试,当更妩媚撩人,情语不当为登徒子见也。(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宿翠残妆尚窈窕”,新妆又当何如?(明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
◆“寒玉”二句,仙乎?幽闲之情。浪子风流,艳词发之。(同上)
◆绮语撩人,丽而秀,秀而清,故佳。清而能炼。(清陈廷焯《云韶集》)
◆仙骨珊珊,知非凡绝。(清陈廷焯《词则·闲情集》)
女冠子
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画愁眉。遮语回轻扇,含羞下绣帷。
玉楼相望久,花洞恨来迟。早晚乘鸾去,莫相遗。
◎(司马承祯)对曰:“国犹身也,故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与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治。”帝嗟味曰:“广成之言也!”锡宝琴、霞纹帔,还之。(《新唐书·隐逸传·司马承祯》。后以“霞帔”称道士服。)
◆如《菩萨蛮》云“蕊黄无限当山额”、“鬓云欲度香腮雪”,《南歌子》云“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女冠子》云“霞帔云发,钿镜仙容似雪”,皆写人之容貌也。(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
◆(开头)言女冠服饰之盛也。“画愁”三句,叙女冠在凡时女件,终日含羞倚愁也。“玉楼”二句,言玉楼中之女伴,思念女冠,望其早归,而花洞中之女冠,怀想女伴,恨其迟来也。“早晚”二句,女伴之愿词也。(华钟彦《花间集注》)
玉胡蝶
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肠断谁得知?
◎凉秋九月,塞外草衰。(汉李陵《答苏武书》)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楚辞·九辩》)
◆“塞外”十字,抵多少《秋声赋》。(清陈廷焯《云韶集》)
◆飞卿词“此情谁得知”、“梦长君不知”、“断肠谁得知”,三押“知”字,皆妙。(同上)
清平乐
上阳春晚,宫女愁蛾浅。新岁清平思同辇,怎奈长安路远。
凤帐鸳被徒熏,寂寞花锁千门。竞把黄金买赋,为妾将上明君。
◎上阳:唐宫名。
◎同辇:指与天子同车。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膝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度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群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世说新语·夙慧》)
◎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词。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序)
◆《清平乐》亦创自太白,见吕鹏《遏云集》,凡四首。黄玉林以二首无清逸,气韵促促,删去,殊恼人。此二词不知应作何去取。(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清平乐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楚辞·九歌·河伯》。后常用“南浦”称送别之地。)
◆上半阕最见风骨,下半阕微逊。上三句说杨柳,下忽接“桥下水流呜咽”六字,正以衬出折柳之悲,水亦为此呜咽。如此着墨,有一片神光,自离自合。(清陈廷焯《云韶集》)
◆“桥下”句从离人眼中看得,耳中听得。(清陈廷焯《词则·放歌集》)
◆此词悲壮而有风骨,不类儿女惜别之作。其作于被贬之时乎?(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篇)
◆通是写离人情事,结句尤佳。临岐忍泪,恐益其悲,更难为别。至别后回头,料无人见,始痛洒千行之泪,洵情至语也。后人有出门诗云:“欲泣恐伤慈母意,出门方洒泪千行。”此意于别母时赋之,弥见天性之笃。(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遐方怨
凭绣槛,解罗帷。未得君书,肠断潇湘春雁飞。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
◆神致宛然。(清陈廷焯《云韶集》)
◆词中有以情语结者,有以景语结者。景语含蓄,较情语尤有意味。唐五代词中,温飞卿多用景结语,韦端己多用情结语。温词如《遐方怨》结云:“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韦词如《女冠子》结云:“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虽各极其妙,然温更有馀韵。(唐圭璋《词学论丛·论词之作法》)
遐方怨
花半坼,雨初晴。未卷珠帘,梦残惆怅闻晓莺。宿妆眉浅粉山横,约鬟鸾镜里,绣罗轻。
◆“断肠”、“梦残”二语,音节殊妙。(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梦残”句妙,“宿妆”句又太雕矣。“粉山横”意指额上粉,而字句甚生硬。(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遐方怨》二首,有“断肠潇湘春雁飞”、“梦残惆怅闻晓莺”句……亦藉莺雁以寄离情,其意境与《蕃女怨》词相类。(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燕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曹植)汉末求甄逸女,既不遂。太祖回与五官中郎将。植殊不平,昼思夜想,废寝与食。黄初中入朝,帝示植甄后玉镂金带枕,植见之,不觉泣。时已为郭后谗死。帝意亦寻悟,因令太子留宴饮,仍以枕赉植。(《文选·曹植〈洛神赋〉》李善注)
◆节愈促,词愈婉。结三字凄绝。(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思帝乡
花花,满枝红似霞。罗袖画帘肠断,卓香车。回面共人闲语,战篦金凤斜。惟有阮郎春尽,不归家。
◎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粮食乏尽,饥馁殆死。遥望山上有一桃树,大有子实,而绝岩邃涧,永无登路。攀援藤葛,乃得至上。各啖数枚,而饥止体充。复下山,持杯取水,欲盥漱,见芜菁叶从山腹流出,甚鲜新,复一杯流出,有胡麻饭糁,相谓曰:“此知去人径不远。”便共没水,逆流二三里,得度山出一大溪,溪边有二女子,姿质妙绝,见二人持杯出,便笑曰:“刘、阮二郎,捉向所失流杯来。”晨、肇既不识之,缘二女便呼其姓,如似有旧,乃相见忻喜。问:“来何晚邪?”因邀还家。其家筒瓦屋,南壁及东壁下各有一大床,皆施绛罗帐,帐角悬铃,金银交错。床头各有十侍婢,敕云:“刘、阮二郎,经涉山岨,向虽得琼实,犹尚虚弊,可速作食。”食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甚甘美。食毕行酒,有一群女来,各持五三桃子,笑而言:“贺汝婿来。”酒酣作乐,刘、阮忻怖交并。至暮,令各就一帐宿,女往就之,言声清婉,令人忘忧。十日后,欲求还去,女云:“君已来是,宿福所牵,何复欲还邪?”遂停半年。气候草木是春时,百鸟啼鸣,更怀悲思,求归甚苦。女曰:“罪牵君,当可如何?”遂呼前来女子有三四十人,集会奏乐,共送刘、阮,指示还路。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至晋太元八年,忽复去,不知何所。(南朝刘义庆《幽明录》)
◆“卓”字,又见薛昭蕴词“延秋门外卓金轮”。(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风华情致,六朝人之长短句也。(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山月”句)幽凉殆似鬼作。(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山月”二句,惨境何可言。(明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
◆低细深婉,情韵无穷。(清陈廷焯《云韶集》)
◆低回宛转。(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摇曳”一句,情景交融。(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首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伤。而远韵悠然,令人讽诵不厌。(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船。”同一结想。(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馀字。(明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
◆犹是盛唐绝句。(清谭献《复堂词话》)
◆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尽,是亦谪仙才也。吾安得不服古人?(清陈廷焯《云韶集》)
◆“千帆”二句窈窕善怀,如江文通之“黯然消魂”也。(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楚辞》:“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幽情远韵,令人至不可聊。飞卿此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意境酷似《楚辞》,而声情绵渺,亦使人徒唤奈何也。柳词:“想佳人倚楼长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从此化出,却露勾勒痕迹矣。(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一诗,论者谓删却末二句尤佳。余谓柳诗全首,正复幽绝。然如飞卿此词末句,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过尽”二语,既极怊怅之情,“肠断白蘋洲”一语点实,便无馀韵。惜哉,惜哉!(同上)
◆这“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句,一方面写眼前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意思,说明她爱情的坚贞专一。清代谭献的“红杏枝头依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词句和这意思也相近。(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首词“斜晖脉脉”是写黄昏景物,夕阳欲落不落,似乎依依不舍。这是点出时间,联系开头的“梳洗罢”,说明她已望了整整一天了。但这不是单纯的写景,主要还是表情。用“斜晖脉脉”比喻女的对男的脉脉含情,依依不舍。“水悠悠”可能指无情的男子像悠悠江水一去不返。(“悠悠”在这里作无情解,如“悠悠行路心”是说像行路的人对我全不关心。)这样两个对比,才逼出末句“肠断白蘋洲”的“肠断”来。这句若仅作景语看,“肠断”二字便无来源。温庭筠词深密,应如此体会。(同上)
◆小令词短小,造句精炼、概括。这首小令做到字字起作用,即闲语也有用意,前文所举各句之外,如开头的“梳洗罢”是说在爱人未到之前,精心梳洗打扮好等他来,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又,古时男女常采蘋花赠人,末句的“白蘋洲”也关合全首相思之情。(同上)
◆这词字字都扣紧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如电影中每一场景、每一道具都起特定的作用。《花间集》里的小令,只有温庭筠这种作品能做到如此。(同上)
◆(“过尽”二句)《西州曲》“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意境相同;诗简远,词宛转,风格不同。……唐赵微明《思归》诗中间两联云:“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蘋满芳洲。”合于本词全章之意,当有些渊源。(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有以叙事直起者,如李中主之“手卷真珠上玉钩”,飞卿之“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皆是。(唐圭璋《词学论丛·论词之作法》)
◆此首记倚楼望归舟,极尽惆怅之情。起两句,记午睡起倚楼。“过尽”两句,寓情于景。千帆过尽,不见归舟,可见凝望之久,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脉脉斜晖,悠悠绿水,江天极目,情何能已。末句,揭出肠断之意,馀味隽永。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丰神。(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飞卿《梦江南》:“梳洗罢(下略)。”正是“不知桥下无情水,流到天涯是几时”也。(吴世昌《词林新话》)
◆或谓温词之风格特色乃是精美及客观,极浓丽却无生动的感情及生命可见。并举其《菩萨蛮》及《更漏子》为证。然则其《梦江南》(“梳洗罢”)“无生动的感情及生命”耶?“画屏金鹧鸪”是飞卿语,“斜晖脉脉水悠悠”又是何人语?……论学不应遗弃与我说相反之证据,随心所欲发议论,此于古人为不公正,于读者为不诚实也。(同上)
◆自晓妆罢,至日晡时,数尽千帆,皆非其人,其苦可知矣。所望见者,非所欲见,故新肠也。(华钟彦《花间集注》)
河传
江畔,相唤。晓妆鲜,仙景个女采莲。请君莫向那岸边。少年,好花新满船。
红袖摇曳逐风暖,垂玉腕,肠向柳丝断。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柳丝挽断肠牵断。(唐白居易《杨柳枝》)
◆犹有古意。(清陈廷焯《云韶集》)
◆《河传》调,创自飞卿。其后变体甚繁,《花间集》所载数家,圆转宛折,均逊温体。此调句法长短参差相间,温体配合最为适宜。又换叶极难自然,温体平仄互叶,凡四转韵,无一毫牵强之病,非深通音律者,未易臻此。又温体韵密多短句,填时须一韵一境,一句一境。换叶必须换意,转一韵,即增一境。勿令闲字闲句占据篇幅,方合。(蔡嵩云《柯亭词论》)
河传
湖上,闲望。雨萧萧,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蛾愁不消。终朝,梦魂迷晚潮。
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谢娘:唐宰相李德裕家谢秋娘为名歌妓。后因以“谢娘”泛指歌妓。
◆或两字断,或三字断,而笔致宽舒,语气联属,斯为妙手。(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梦魂迷晚潮”五字警绝。用蝉连法更妙,直是化境。(清陈廷焯《云韶集》)
◆此调音节特妙处,在以两字为一句,如“终朝”、“柳堤”,与下句同韵,句断而意仍联贯,飞卿更以风华掩映之笔出之,洵《金荃》能手。(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其真能破诗为词者,始于李白之《忆秦娥》……极于温庭筠之《河传》词。(刘毓盘《词史》)
◆此首二、三、四、五、七字句,错杂用之,故声情曲折宛转,或敛或放,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湖上”点明地方。“闲望”两字,一篇之主。烟雨模糊,是望中景色;眉锁梦迷,是望中愁情。换头,写水上望归,而归棹不见。着末,写堤上望归,而郎马不嘶。写来层次极明,情致极缠绵。白雨斋谓“直是化境”,非虚誉也。(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河传
同伴,相唤。杏花稀,梦里每愁依违。仙客一去燕已飞。不归,泪痕空满衣。
天际云鸟引晴远,春已晚,烟霭渡南苑。雪梅香,柳带长。小娘,转令人意伤。
◎小娘:少女。
◆三词俱步轻倩,似不宜于十七八女孩儿之红牙拍歌,又无关西大汉执铁板气概。恐无当也。(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凄怨而深厚,最是高境。(清陈廷焯《词则·大雅集》)
◆《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番女怨
万枝香雪开已遍,细雨双燕。钿蝉筝,金雀扇,画梁相见。雁门消息不归来,又飞回。
◆字字古艳。(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徐士俊评)
◆“又飞回”三字,凄婉特绝。(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又飞回”三字,更进一层,令人叫绝,开两宋先声。(清陈廷焯《云韶集》)
番女怨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画楼离恨锦屏空,杏花红。
◆起二语,有力如虎。(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歌体中用拗句入于歌喉,自合音律。万红友谓此体起于温八叉,馀鲜作者。(吴瑞荣《唐诗笺要》后集)
◆唐人每作征人、思妇之诗,此词意亦犹人,其擅胜处在节奏之哀以促,如闻急管幺弦。此词借燕雁以寄怀。(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荷叶杯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全词实写处多,而以“肠断”二字融景人情。是以俱化空灵。(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此破晓时景也,故云“绿茎红艳相乱”,若于月下,则不应辨色矣。(华钟彦《花间集注》)
荷叶杯
镜水夜来秋月,如雪。采莲时。小娘红粉对寒浪,惆怅。正相思。
荷叶杯
楚女欲归南浦,朝雨。湿愁红。小船摇漾入花里,波起。隔西风。
◆唐人多缘题起词,如《荷叶杯》,佳题也。此公按题矣,词短而无深味;韦相尽多佳句,而又与题茫然,令人不无遗恨。(明汤显祖评《花间集》)
◆飞卿“镜水夜来秋月”一作,押韵嫌苦,此作节奏天然,故录此遗彼。(清陈廷焯《云韶集》)
◆节短韵长。(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
◆飞卿所为词,正如《唐书》所谓侧辞艳曲,别无寄托之可言。其淫思古艳在此,词之初体亦如此也。如此词若依皋文之解《菩萨蛮》例,又何尝不可以“波起隔西风”作“玉钗头上风”同意?然此词实极宛转可爱。(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总评
宋鲖阳居士《复雅歌词序》 迄于开元、天宝间,君臣相与为淫乐,而明宗犹溺于夷音,天下薰然成俗。于时才士始依乐工拍弹之声,被之以辞。句之长短,各随曲度,而愈失古之“声依咏”之理也。温、李之徒,率然抒一时情致,流为淫艳猥亵不可闻之语。(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外集卷十一,又见祝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四引)
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温庭筠词极流丽,宜为《花间集》之冠。
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花间集》十卷。蜀欧阳炯作序,称卫尉少卿字宏基者所集,未详何人。其词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此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
宋张炎《词源》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馀不尽之意始佳。当以唐《花间集》中韦庄、温飞卿为则。
明王世贞《艺苑卮言》 《花间》以小语致巧,世说靡也。《草堂》以丽字取妍,六朝隃也。即词号称诗馀,然而诗人不为也。何者,其婉娈而近情也,足以移情而夺嗜。其柔靡而近俗也,诗啴缓而就之,而不知其下也。之诗而词,非词也;之词而诗,非诗也。言其业,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险,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
又 温飞卿所作词曰《金荃集》,唐人词有集曰《兰畹》,盖皆取其香而弱也。然则雄壮者,固次之矣。
明胡应麟《诗薮》 盖温、韦虽藻丽,而气颇伤促,意不胜辞。
清王士禛《花草蒙拾》 弇州谓苏、黄、稼轩为词之变体,是也。谓温、韦为词之变体,非也。夫温、韦视晏、李、秦、周,譬赋有《高唐》、《神女》,而后有《长门》、《洛神》;诗有古诗录别,而后有建安、黄初、三唐也。谓之正始则可,谓之变体则不可。
清孙金砺《十五家词序》 最喜唐温庭筠、韦庄、牛峤、欧阳炯,南唐李后主,宋柳永、晏殊、周邦彦、苏轼、秦观、李清照、辛弃疾、刘过、陆游诸家之词,虽风格不同,机杼各妙,谓作者不可不参互其体。今读六家词,惊艳有若温、韦,蒨丽有若牛、欧,隽逸有若二李,风流蕴藉有若周、柳、秦、晏,奔放雄杰有若苏、辛、刘、陆。
清彭孙遹《旷庵词序》 历观古今诸词,其以景语胜者,必芊绵而温丽者也;其以情语胜者,必淫艳而佻巧者也。情景合则婉约而不失之淫,情景离则儇浅而或流于荡,如温、韦、二李、少游、美成诸家,率皆以秾至之景写哀怨之情,称美一时,流声千载;黄九、柳七,一涉儇薄,犹未免于淳朴变浇风之讥,他尚何论哉!
清张惠言《词选序》 自唐之词人李白为首,其后韦应物、王建、韩翃、白居易、刘禹锡、皇甫松、司空图、韩偓并有述造,而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
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
又 皋文曰:“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酝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针缕之密,南宋人始露痕迹。《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
又 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 晏氏父子,仍步温、韦。
又 北宋含蓄之妙,逼近温、韦,非点水成冰时,安能脱口即是?
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足本》 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
又 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词亦从《楚骚》中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
又 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子之诗、飞卿之词,为能得其神,而不袭其貌。
又 小山虽工词,而卒不能比肩温、韦,方驾正中者,以情溢词外,未能意蕴言中也。故悦人甚易,而复古则不足。
又 飞卿词,大半托词帷房,极其婉雅,而规模自觉宏远。周、秦、苏、辛、姜、史辈,虽姿态百变,亦不能越其范围。本原所在,不容以形迹胜也。
又 熟读温、韦词,则意境自厚;熟读周、秦词,则韵味自深;熟读苏、辛词,则才气自旺;熟读姜、张词,则格调自高;熟读碧山词,则本原自正,规模自远。
又 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苏、辛、周、秦之于温、韦,貌变而神不变,声色大开,本原则一。南宋诸名家,大旨亦不悖于温、韦,而各立门户,别有千古。
又 词有表里俱佳,文质适中者,温飞卿、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
清陈廷焯《云韶集》 飞卿词以情胜,以韵胜,最悦人目,然视太白、子同、乐天风格,已隔一层。
又 飞卿词绮语撩人,开五代风气。
又 唐代词人,自以飞卿为冠。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自是高调,未臻无上妙谛。
清陈廷焯《词坛丛话》 终唐之世,无出飞卿右者,当为《花间集》之冠。
又 飞卿词,风流秀曼,实为五代、两宋导其先路。后人好为艳词,那有飞卿风格。
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 唐之中叶,李白沿袭乐府遗音,为《菩萨蛮》、《忆秦娥》之阕,王建、韩偓、温庭筠诸人复推衍之,而词之体以立。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引)
王国维《人间词话》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又 “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
又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人间词话》附录 温、韦之精艳,所以不如正中者,意境有深浅也。
陈洵《海绡说词》 飞卿严妆,梦窗亦严妆。惟其国色,所以为美。若不观其倩盼之质,而徒眩其珠翠,则飞卿且讥,何止梦窗。
孙麟趾《词迳》 高淡婉约,艳丽苍莽,各分门户。欲高淡学太白、白石;欲婉约学清真、玉田;欲艳丽学飞卿、梦窗;欲苍莽学蘋洲、花外。
谢章铤《叶辰溪我闻室词叙》 词渊源《三百篇》,萌芽古乐府,成体于唐,盛于宋,衰于元明,复昌于国朝。温、李,正始之音也;晏、秦,当行之技也。稼轩出,始用气;白石出,始立格。
樊增祥《东溪草堂词选自叙》 有唐一代,《金荃》最高。张氏之言,是则然矣。
沈祥龙《论词随笔》 唐人词,风气初开,已分二派:太白一派,传为东坡,诸家以气格胜,于诗近西江;飞卿一派,传为屯田,诸家以才华胜,于诗近西昆。后虽迭变,总不越此二者。
张德瀛《词徵》 李太白词,渟泓萧瑟;张子同词,逍遥容与;温飞卿词,丰柔精邃。唐人以词鸣者,惟兹三家,壁立千仞,俯视众山,其犹部娄乎。
蔡嵩云《柯亭词论》 自来治小令者,多崇尚《花间》。《花间》以温、韦二派为主,馀各家为从。温派秾艳,韦派清丽。
吴梅《词学通论》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
又 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
又 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
汪东《唐宋词选评语》 词宗唐五代,犹诗之宗汉魏也。然唐人为词多以馀事及之,至温篇什始富,而藻丽精工,尤为独绝。(《词学》第二辑)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 少日诵温尉词,爱其丽词绮思,正如王、谢子弟,吐属风流。嗣见张、陈评语,推许过当,直以上接灵均,千古独绝,殊不谓然也。飞卿为人,具详旧史,综观其诗词,亦不过一失意文人而已,宁有悲天悯人之怀抱?昔朱子谓《离骚》不都是怨君,尝叹为知言。以无行之飞卿,何足以仰企屈子。其词之艳丽处,正是晚唐诗风,故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而乏深情远韵。然亦有绝佳而不为词藻所累,近于自然之词,如《梦江南》、《更漏子》诸阕,是也。
又 张氏《词选》,欲推尊词体,故奉飞卿为大师,而谓其接迹《风》、《骚》,悬为极轨。以说经家法,深解温词,实则论人论世,全不相符。温词精丽处自足千古,不赖托庇于《风》、《骚》而始尊。况《风》、《骚》源出民间,与词之源于歌乐,本无高下之分,各擅文艺之美,正不必强相附会,支离其词也。自张氏书行,论词者几视温词为屈赋,穿凿比附如恐不及,是亦不可以已乎。
俞平伯《读词偶得》 王静庵《人间词话》,扬后主而抑温、韦,与周介存异趣。两家之说各有见地,只王氏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颇不足以使人心折。鹧鸪、黄莺,固足以尽温、韦哉?转不如周氏“严妆、淡妆”之喻,犹为妙譬也。
夏承焘《唐宋词论丛·唐宋词字声之演变》 词之初起,若刘、白之《竹枝》、《望江南》,王建之《三台》、《调笑》,本蜕自唐绝,与诗同科。至飞卿以侧艳之体,逐管弦之音,始多为拗句,严于依声。往往有同调数首,字字从同;凡在诗句中可不拘平仄者,温词皆一律谨守不渝。……盖六朝诗人好用双声叠韵,盛唐犹沿其风;洎后平仄行而双叠废,乃复于平仄之中,出变化为拗体;其肆奇于词句,则始于飞卿。凡其拗处坚守不苟者,当皆有关于管弦音度。飞卿托迹狭邪,雅精此事,或非漫为诘屈。……按飞卿各词,其拗句不尽在结拍,且间有上半首拗而结拍反不拗者(如《女冠子》、《木兰花》)。殆由彼时文字之配音律,犹未尽密。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不同风格的温韦词》 温庭筠、韦庄是花间派的著名词家。前人读唐五代词,时常把温庭筠、韦庄两家相提并论,认为两人词风是差不多的。实际上他们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词风。就他们两人的诗风论也是如此:温庭筠诗近李商隐,韦庄诗近自居易;他们的词风与诗风正是一致的。作品风格的不同决定于他们两人的不同的生活遭遇。
又 温庭筠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虽然一生潦倒,但是一向依靠贵族过活。他的词主要内容是描写妓女生活和男女间的离愁别恨的。他许多词是为宫廷、豪门娱乐而作,是写给宫廷、豪门里的歌妓唱的。为了适合于这些唱歌者和听歌者的身份,词的风格就倾向于婉转、隐约。他的词中也偶然有反映他个人情感,写自己不得意的哀怨和隐衷的,由于他不敢明白抒写自己的感情,所以要通过这种婉转、隐约的手法来表达。这些作品就很自然地继承六朝宫体的传统。由于继承这个文学传统,由于宫廷、都市的物质环境,形成温庭筠词的特色:一是外表色彩绮靡华丽,二是表情隐约细致。这正是没落贵族落拓文士生活感情的一种表现。
又 韦庄虽然也出生于没落贵族家庭,但他五十九岁才中进士,在这以前生活很穷苦,漂泊过许多地方,这种漂泊的生活占据了他一生的大部分岁月。他晚年在前蜀任吏部侍郎、平章事(平章事就是宰相),第二年就死了。大半生的漂泊生活,使他能接受民间作品的影响,使他的词在当时词坛上有它独特的风格。
又 正是这种不同的生活遭遇形成了他们两人不同的文学风格,简单地说:温庭筠“密而隐”,韦庄“疏而显”。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 朱门莺燕唱花间,紫塞歌声不惨颜。昌谷樊川摇首去,让君软语作开山。
唐圭璋《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 然离诗而有意为词,冠冕后代者,要当首数飞卿也。飞卿诗与李商隐齐名,号“温李”,开西昆之先河。其词因亦受诗之影响,雕绘艳丽,纂组纷纭。……飞卿词溶情于境,遣词造境,着力于外观,而藉以烘托内情,故写人极刻画形容之致,写境极沉郁凄凉迷离惝恍之致。一字一句,皆精锤精炼,艳丽逼人。人沉浸于此境之中,则深深陶醉,如饮醇醴,而莫晓其所以美之故。……《苕溪渔隐丛话》谓飞卿之词,工于造语,极为绮丽。《人间词话》谓飞卿之词“句秀”,皆不虚也。玉田评梦窗词云:“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余则谓飞卿词亦如七宝楼台,炫人眼目,但碎拆下来,亦皆为零金剩璧,炫人眼目如故耳。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 王国维论温词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人间词话》)这方是精确的评语。“金”和“画屏”,固然可以使“鹧鸪”富丽,但同时也足以斩丧“鹧鸪”的生意;温词的成功和失败,都包括在这五字中了。
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唐末大诗人温庭筠是初期的词坛上的第一位大作家。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也是若明若昧,若轻纱的笼罩,若薄暮初明时候的朦胧的。他打开了词的一大支派,一意以绮靡侧艳为主格,以“有馀不尽”,“若可知若不可知”为作风。所谓“花间”派,实以他为宗教主。……他所写的是离情,是别绪,是无可奈何的轻喟,是无名的愁闷。刘禹锡、白居易诸人的拟民歌,全是浑厚朴质之作。到了庭筠,才是词人的词。全易旧观,斥去浅易,而进人深邃难测之佳境。
詹安泰《宋词散论·读词偶记》 周止庵(济)以李后主(煜)词为乱头粗服,以比飞卿之严妆与端己之淡妆,论奇而确。飞卿多比兴;端己间用赋体;至后主则直抒心灵,不暇外假矣。
吴世昌《词林新话》 温庭筠词皆咏离妇怨女,是代女人立言者,与唐人诗中闺怨无别,特以新体之词出之耳。
又 亦峰曰“飞卿词,全祖《离骚》”云云,真荒谬话,全袭二张。误入左道,遂多胡说,所以害人不浅。
又 近人评温词,或称其过分讲究文字声律,因而产生了许多“流弊”。此正是温词优点,何谓流弊?或称其将词领入歧途,造成了“花间派”的一股“歪风”;又有言其作品内容日益空虚,远不及敦煌民间词广博深厚云。此媚时之胡说也。词自民间转入文人之手,正是丰富了、升华了,而非阉割了其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