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讲性灵的文学,在诗一方面,第一要算十五《国风》。儿女喁喁,真情流露,并没有丝毫寄托,也并没有丝毫虚伪。在词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他的词也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间集》的浓艳隐秀,蹙金结绣,也没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王元美的《艺苑卮言》说:“《花间》犹伤促碎,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这大概是讲他欢乐时候的言情作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这大概是讲他亡国后的感旧作品。他二人皆能扫除余子,独尊后主,可算是有卓识的赏鉴家。在后主之后一百多年,有女词人李易安;五百多年,有纳兰容若,他们二人词的情调,都类似后主。所以谈文学的谈到二人的词,每每联想到先前的李后主。如沈东江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陈其年说:“《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现在关于李易安的《漱玉词》和纳兰容若的《饮水词》,都已有人说到;而对于这位先进的伟大作家,却尚没见人仔细谈过,因此我于吟诵之余,来讨论他一番。
李后主初名从嘉,后改名煜,字重光,别号莲峰居士,又号钟山隐士。中主李璟第六子。生于公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广额,丰颊,骈齿,一目有重瞳子。他生小就禀赋天才,非常的聪慧。后来长成,各样都工。
工音律《五国故事》记后主曾创《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铃曲破》。《碧鸡漫志》又载他曾和昭惠周后详定过《霓裳羽衣曲》。
工画《太平清话》说他善墨竹,又工翎毛。江南大寺里面多有后主所画罗汉佛像。
工书后主所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当时号称天下第一。所创书法有三种:
(一)金错刀:书法作颤笔樛曲的状态,遒劲如寒松、霜竹。
(二)摄襟书:后主写大字,卷帛作笔,能自然如意,当时号称“摄襟书”。
(三)拨镫书:即八字法,有 、压、钩、揭、抵、拒、导、送八种字法。
他不止于郑虔的三绝,真可算得“南朝天子爱风流”了。他喜欢藏书画,钟、王墨迹和珍奇的图籍,充满宫中。他又喜欢结交文士,又相信佛法,时常请沙门演讲。我们看这些形迹,很像是合梁武帝、陈后主为一人的。但他的品格,却高出他们之上而不可以相提并论。他父亲在时,他被封为吴王;到了宋建隆二年六月,他继续他父亲在金陵登极。在位十七年。这十七年当中,他的生活极为甜蜜,日日听歌看舞,左右不离珠围翠绕,到处的宫殿,都有异香缊 。他所用的香器香法,都很珍异:
香器焚香之器,相传有几十种,都是拿金玉做的:如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
香法洪刍《香谱》载李王帐中香法,用丁香、馢香沉香、檀香、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细锉;另外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蒸三次,梨汁一干,就可用了。
至于宫嫔的妆饰,也极新奇,《南唐书》所载的几种略说如下:
北苑妆宫嫔涂金在面上,另外把建阳进贡来的花饼贴在额上,这便叫做“北苑妆”。
天水碧后主姬妾喜欢染衣碧色,就把夜间露水收来,染成碧色,当时号称“天水碧”。
扎纤弓后主有一宫嫔名窅娘,舞得极好,后主因为她作一金莲,高六尺,外面拿了许多珠宝缠绕起来;金莲中间,作出瑞云来,便叫窅娘拿绸子把脚缠得纤小,像新月一样,然后在莲花中舞动,真有凌云的姿态。因她一来,大家都摹仿起来,所以唐镐诗道:“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便是咏的这回事。
还有几件奢侈的事实,也足以看出他爱风流的一斑,试说如下:
饰月宫后主每七夕延巧,曾拿百余匹红白罗,做成月宫天河的状态。
制洞天后主每当春盛时,把那些梁栋窗壁、柱栱阶砌,都作成隔筒,密密地插上了无数的杂花,叫做“锦洞天”。
建密室后主在清晖殿后,建澄心堂为朝廷内地,与徐游等流连酣咏,更相唱和。
悬宝珠宋大将在江南获得后主宠姬,她夜里见灯就嫌烟气,闭了眼睛,换了蜡烛,还是嫌烟气。问她在南方是点什么的,她说甚么也不点,只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和白天一样。
后主虽然这样尽情地享乐,但是他至性过人,对于家庭,对于人民,无不以仁爱为归。我们看他的事实,便处处可以证明了。
爱亲《南唐书》说后主天资纯孝,事元宗极尽子道,徐铉也说元宗诸子皆孝,而后主特甚。当元宗病的时候,亲侍汤药,衣不解带;后来元宗死了,他哀毁过甚,扶杖然后能起,这也可见他的孝心了。
爱弟开宝初年,弟从镒出镇宣州,后主在绮霞阁饯送,并作序作诗送他。他的序说:“秋山滴翠,秋江澄空;扬帆迅征,不远千里;之子于迈,我劳如何!”他的诗也道:“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都写得黯然神伤,后来弟从善入宋不能归,他也是北望凄然,尝制《却登高文》,内有“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之句,也可见怀想之深了。
爱妻后主先宠昭惠周后,同定曲谱,宠嬖专房。死后,自制诔词,刻于石上,又作书数千言,语极酸楚,自称“鳏夫煜”,又把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与后同葬。当周后卧病的时候,周后妹即入宫中,后主有词记当时的情事,道:“花明月黯飞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出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后来周后成礼的时候,当朝的群臣,自韩熙载以下,都作诗讥讽他,而后主并不责备他们。小周后被宠过于昭惠后,后主尝于群花中作一红罗亭子,雕镂极华丽,但极迫小,仅能容二人,后主即与后酣饮其间。
爱子后主次子名仲宣,小字瑞保。仲宣四岁的时候,一天,在佛像前游戏,忽大琉璃灯被猫碰碎,堕地的声音很大,竟把仲宣吓死。后主也很伤心,常默坐饮泣,自己曾有诗悼他:“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读过又读,连在旁的侍臣,都感动泣下。
爱臣民他对于群臣,都想他们和衷共济,不想听他们有过。若是有人递章疏纠谪,他总是不予追究,犯死刑的,总是减轻。
爱物《江表志》说他奉佛,多不茹荤,时常买了大批禽鱼来,叫做放生。有一次后主在青龙山打猎,看见一猿猴叩头下泪,屡次看它的腹部,后主知道它是要生产了,因叫人守它。果然,当晚就生了两个小猴。
后主虽然这样仁爱,但是总打消不了敌人的野心。(对宋朝)后主屡送金珠彩缎,动辄以万计,总想免于征服。但是宋太祖以为天下一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于是兼程并进,不稍宽假。后主初想一战,后想自焚,但终于不能自决,领了殷崇义等四十五人,肉袒出降。在围城中,曾作一词: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别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
此词未作成,而城已破,临行之时,又作《破阵子》词,极其哀痛: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出降那天,正是细雨蒙蒙,舟渡江中的时候,后主望石城,泣下沾襟,作了一首诗道 [1]: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官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后主到了汴京,白衣纱帽见太祖,愧愤已极。居赐第中,贫病交并,曾与金陵旧宫人书道:“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也可见他的苦况了。这时他念嫔妾散落,也作了几首绝妙好词,直传到现在,后来的结局,便是徐铉探问的一段惨剧。
有一次宋太宗问徐铉道:“你近来看见李煜么?”徐铉说:“如今我是宋朝的臣子,岂敢私自见他呢?”太宗说:“现在我派你去,你去无妨。”徐铉到了后主那里,有一老吏守门。老吏进报以后,徐铉站在庭中。不多时,后主戴了纱帽,穿着道袍出来,把徐铉迎接上去。徐铉要拜,后主说:“今日还行此礼吗?”后来他们相抱痛哭,过了一刻,后主叹了一口气道:“从前不该把潘佑、李平两员战将杀了。”徐铉回去,把这话告诉太宗,太宗于是叫人赐他牵机药,叫他自尽。牵机药是一种毒药,服下去以后,人会前仰后合,结果头足相就而死。这一代风流糊涂天子,想不到就有这样惨酷的结局!他活了四十二岁,生于七月七日,死时亦是七月七日,这倒很是奇怪。
他死后,宋太宗封他为吴王,葬于洛京的北邙山。江南人听到他死的消息,多有巷哭的,也有设斋祭奠的。小周后自他死后,悲哀过甚,不久也就死了。
他的著述,相传有《杂说》百篇,当时以为可比曹丕的《典论》。又有集十卷,今皆失传。传于今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诗词,诗也很好,词在文学的领域上,尤能放出万丈的光焰来。
今传后主词的刊本,共有好几种:
毛晋汲古阁旧钞本
沈宗畸《晨风阁丛书》《南词》本
侯文灿《名家词》本
金武祥《粟香室丛书》本(据侯本)
刘继曾校笺本(据明吕远本)
赵万里影印明本
朱景行《大典》本
邵长光辑录本
王国维补校本
刘毓盘校本
唐圭璋汇笺本
王仲闻校订本
现传后主的词,共有四十六首,其间还恐有他人溷入的。至其词的佳妙,历来谈论的很多,今择出尤重要的评论,以供观览:
沈去矜《填词杂说》云:“余尝谓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犹不失为南面王。觉张郎中、宋尚书,直衙官耳。”
纳兰成德《渌水亭杂识》云:“《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余怀《玉琴斋词序》云:“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致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之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
周稚圭《词评》云:“予谓重光天籁也,恐非人力所及。”
周济《介存斋论词》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又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谭献评《词辨》云:“后主之词,足当太白诗篇,高奇无匹。”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后主词思路凄惋,词场本色,不及飞卿之厚,自胜牛松卿辈。……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又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
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云:“词至南唐,二主作于上,正中和于下,诣微造极,得未曾有。宋初诸家,靡不祖述二主,宪章正中。譬之欧、虞、褚、薛之书,皆出逸少。”
王鹏运《半塘老人遗稿》曰:“莲峰居士词,超逸绝伦,虚灵在骨。芝兰空谷,未足比其芳华;笙鹤瑶天,讵能方兹清怨。后起之秀,格调气韵之间,或月日至得十一于千百。若小晏,若徽庙,其殆庶几。断代南渡,嗣音阒然。盖间气所钟,以谓词中之帝,当之无愧色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观以上诸人的评论,可知后主之伟大,现在再分描写、抒情两项来讨论:
(一)描写 后主词有写人的,有写落花的,有写月的,有写山水的,各极其妙。写人的,如《长相思》说:
云一 。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上叠写出美人的颜色服饰,轻盈袅娜,正是一个“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美人。而后叠拿风雨的愁境,衬出人的心情,浓淡相间,深刻无匹。又如《捣练子》说:
云鬓乱,晚妆残。带恨眉儿远岫攒。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
这首所写的美人,不是严妆,也不是淡妆,是一个乱头粗服的美人,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矜贵,而加上了愁恨的态度。写落花的如《清平乐》说: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上半阕写落花,写花中的人,依稀隐约,情境逼真。《楚辞·九歌》的《湘君》说:“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与此有同样的妙处。下半阕写情,与写境相映,也更加生动。秦观的词道:“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正从后主的末句脱胎。写月的词,如《蝶恋花》说:
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前人写月的如黄山谷诗“吞月任行云”,是说月在云外,云慢慢地把月吞进去。韦应物诗“流云吐华月”,是说月在云里,云慢慢地把月吐出来。惟有后主此词,则兼写吞吐的境界。又有《望江梅》两首,一首写江南春时的境界,一首是写江南秋时的境界。写春时的词说: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
写江南秋时的词说: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写江南的芳春,水绿花繁,正与白居易的《忆江南》词“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相同。写江南的清秋,则是一幅山水平远的图画。
(二)抒情 所抒之情,不外在江南时欢乐之情与在宋都时悲哀之情。欢乐之情,如《浣溪纱》说: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又如《玉楼春》词说: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前首写早晨至日中笙歌醉舞的情形,后首写夜晚笙歌醉舞的情形,并写得富贵已极,而夜分踏马蹄于清夜月之下,尤觉豪迈风流。后主言情之作也很多,如《一斛珠》说: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首词写人的妆饰,写人的服色,写人的狂醉,写人的娇态,并写得妖冶之至。余词如: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菩萨蛮》)
眼色黯相钩。秋波横欲流。(《菩萨蛮》)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菩萨蛮》)
所写也都缱绻缠绵,婉约多情。至于悲愁之情,是他亡国后的作品。屈子穷极而作《离骚》,李后主也因穷极而作他的《离骚》。他自迁宋都后,自然是事事不得自由,他看不见江南的人物风景,他也挽不回过去的青春,仅仅有自由的梦魂,时时去萦绕他的故国。他的词说: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朱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可想见他孤独的悲哀,李易安所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生活,也正是他的写照。至于怀旧事的词,也很悲哀,如说: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
往事重温,惟有在片刻的梦中,此词“还似”二字直贯到底,写出当年春二三月宝马香车的盛况,其余怀念故国之词,如说: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菩萨蛮》)
这两首词,大概是同时在汴京作的,直抒胸臆,把不堪回首的往事,尽情流露。这类词真是百转柔肠,令人无可奈何,最后他又有一首《浪淘沙》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一片血泪模糊之词,惨淡已极。深夜三更的鹃啼,巫峡两岸的猿啸,怕没有这样悲哀罢!宋徽宗被虏北行也作了一首《燕山亭》词,着末道:“万水千山……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这两位遭遇同等的“风流天子”,前后如出一辙。《长恨歌》结尾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我们读他的词,也有这样的感想。后来词人,或刻意音律,或卖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这样纯任性灵的作品,真是万中无一。因此我们说后主词是空前绝后,也不为过分吧。
(初刊于《读书顾问》创刊号,1934年3月)
[1]郑文宝以为是杨溥诗。
屈原与李后主
屈原与李后主,并为我国伟大之文学家。今传之屈赋及后主词,纯任性灵,不假雕饰,真是字字血泪。其爱国爱民之思想与千回百折之情感,亦俱跃然纸上,如闻如见。昔梁任公尝谓杜甫为情圣,予谓屈原与后主亦情圣也。惟二人之个性不同,环境不同,故其所表现之文学,亦各异其情,各有真价。若感人之深,影响之大,千载以来,固无异言也。
人之秉赋,不外阳刚与阴柔两类,而文学作品,亦有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两类。善乎姚姬传之言云:“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 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此虽论文,然一切文艺,无不如是。屈原为阳刚作家,后主为阴柔作家。兹就其事迹及其文学作品,论其同异。既以见二人人格之高超,并以见二人文学之真美。忠义仁爱,原为我民族之美德;屈原之以身许国,至死不屈;与后主之悲天悯人,担荷罪恶,皆表现我民族精神之伟大。比较论列,更欲以激扬正气,扶植国本云。
况蕙风论词云:“‘真’字是词骨。”实则他文亦然。惟“真”斯诚,诚则能感天地,泣鬼神。前人有读《蓼莪》之诗及《出师表》《陈情表》而堕泪者,尚有读《牡丹亭》《红楼梦》而伤心断肠者,岂非以其真情郁勃,而自起共鸣乎。屈原与后主之作,虽刚柔有异,然其伟大之处,亦全在一“真”字。古者臣之事君,犹赤子之事父母;君之视臣,犹父母之保赤子。沈德潜谓屈原之事君,如赤子之婉娈其父母;予谓后主之御臣民,亦如父母之慈爱其赤子。同本于赤诚挚爱,愿忍受千辛万苦,愿牺牲一己,以救祖国,以救人类。其精神之伟大,诚与宗教家无异也。观屈原之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后主之终日以泪洗面,谁不怜之悼之。其后屈原汨罗自沉,后主牵机被鸩,又谁不为之感叹欷歔,不能自已。又不仅千载后世之仁人义士,孤臣孽子,为之一洒同情之泪也。今先列一目,复以次论之:
屈原 后主
(一)天性:刚强 柔弱
(二)情感:怨愤 哀伤
(三)精神:奋斗 消沉
(四)生活:痛哭 饮泣
(五)态度:疯狂 麻醉
(六)思想:儒家 佛家
一 二人之天性
太史公谓屈原名平,屈原自序则谓名正则,字灵均。原、平、正、均,义皆相通。以此为名字,即表其刚正不阿,守死善道。《离骚》中以鸷鸟自喻,《九章》中以橘自喻,皆可见其坚贞不拔之志。平生以谗人离间之故,屡遭窜斥,然孤忠耿耿,独立不迁。《离骚》云“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 颔亦何伤”,《涉江》云“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亦足明其刚强之性。《离骚》中更有不畏死之语,尤为强烈。如云: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
皆万分恳挚,万分坚决。毫无妥协退让之余地,诚子舆氏所谓“威武不能屈”也。其后宁死不屈,决然自沉,亦足以表现其刚强之意志。若后主天性柔弱,则适与之相反。当强邻压境之时,后主无坚决抗战之志。惟宛转乞怜于敌人,俾不致生灵涂炭。每年进贡敌人白银、金器银器、锦绮绫罗、米麦茶丝,动以万计;但终不免敌人之侵略。又改江南国主印,改诸王为公,贬损仪制,去殿阙鸱吻,凡敌人之所逼令更张者,无不唯命是听,委曲求全。其后城危之时,本欲积薪自焚;但城既破,终于不能决然自焚,以致肉袒出降,亦以其天性柔弱之故也。故自行政用兵两面以论后主,实不足道;若自爱民之心迹言之、愿受痛苦愿负重罪之心迹言之,则实伟大。其《破阵子》云: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可知其柔情缱绻之概,身为南朝天子,只知听歌看舞尽情享乐,并干戈而不识。迨城陷辞庙之日,犹不忍谒别,其情一何惨淡。后主哭庙,宫娥哭主,歌声哭声,直干云霄,宁复知有人间耶?后后主死,凶问传至江南,江南父老,咸巷哭失声,亦可见后主之柔惠在民,仁恩广被,无人不感激涕零也。
二 二人之情感
屈原以天性刚强,不受任何恶势力之侵逼,故其所发之感情,率为怨愤一路;后主以天性柔弱,甘受任何恶势力之侵逼,故其所发之感情,率为哀伤一路。怨则怨人,伤则自伤也。屈原所怨之人有三:一怨君,二怨党人,三怨国人。《离骚》云“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此怨党人之蔽君也。又云“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此怨国人之不行正道也。而怨君之情为尤甚。朱子谓屈原不甚怨君,殊非其实。太史公云:“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正言其怨。屈原亦自云“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其他若怨君之语,随处有之。盖君乃昏愦,导致国弱民困,自有怨言随处流露。《离骚》云“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此怨君之反覆无常也。《惜诵》云“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疣”,此怨君之信谗不用也。《惜往日》一章,怨君不察之语尤多。如云: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澄其然否。
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
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
弗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
此外《离骚》中尚有诘问语气,亦足见其怨愤之深。如云:
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 然而蔽之。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天问》一篇,纯是怨怒声口。至《怀沙》则云“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以邑犬比群小,更是怨愤已极,出之以痛骂矣。后主不怨人,但日夕自伤而已。如其《浪淘沙》云“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伤终日无人过问也。《采桑子》云“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溯流”,伤音书难达也。又一首《采桑子》云“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伤愁恨难释也。至其《虞美人》一首,更是哀伤入骨、血泪模糊之词。词云: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问春花秋月何时可了,正是求速死也。但小楼昨夜东风又入,仍不得即死。罪孽未满,苦痛未尽,仍须偷息人间,遍遭磨折。下片从故国月明想入,揭出物是人非之感。最后以问答语,吐露胸中万斛愁肠,诚令人不堪卒读。王渔洋云:“锺隐入汴后,‘春花秋月’诸词,与‘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种。较长城公,煞是可怜。”喻其哀伤,殆三春三月之鹃声乎。若屈原其迅雷烈风乎。屈原情怨故音亢,后主情哀故音坠。亢则腾天,坠则潜渊,各有千古,畴能与抗。
三 二人之精神
屈原以天性刚强,故积极奋斗;后主以天性柔弱,故步步退让。积极奋斗,欲以救国救民;步步退让,亦欲以救国救民。无奈二人所遭遇者,一是冥顽不灵之主,一是残暴不仁之敌,故二人之精神虽伟大,而二人之志愿终不能达。奋斗至力竭声嘶时,惟有一死;退让至被虏被囚时,亦惟有一死。一则为国而死,死于忠义;一则为民而死,死于仁慈。死虽不同,不朽则一。屈原尝称尧、舜、禹、汤,伊尹、吕望,齐桓、秦穆,百里溪、甯戚诸人,盖欲竭智尽忠,辅其君以成王霸之业也。其文云: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离骚》)
望三五以为像兮,指彭咸以为仪(《抽思》)
其欲存君兴国之意,深切已极。其后虽遭失败,但终不灰心变志。故《离骚》云“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明知忠言逆耳,直行召祸,仍不顾一切,奋斗到底,时盼君之能悟,俗之能改。《哀郢》云“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抽思》云“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其思君之忱,一何真挚;而冀君悔悟之情,一何迫切。太史公称屈原死而不容自疏,亦可知其奋斗精神矣。若后主始无奋斗之志,后亦不思奋斗,但一味委心任运,听造化之播弄而已。平居岁月,只是无可奈何之岁月。其《捣练子》云“无奈夜长人不寐”,《相见欢》云“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朝朝暮暮,只觉无奈。其消沉之况,信如《庄子》所谓“槁木死灰,嗒然若丧”者矣。消沉之极,难忘故国山河,难忘江南人物,难忘上苑风光。然难忘亦无法,惟有梦中一霎,寄其哀思。其《浪淘沙》云: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此殆后主绝笔。五更梦回,寒雨潺潺,其境之凄寂、其情之消沉可知。梦中犹“一晌贪欢”,哀痛更甚。下片言别易见难,盖亦自知其相见无期,离世在即矣。水流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万事俱休,一切皆空,真肝肠断绝之音也。
四 二人之生活
屈原之中情怨愤,故被放后之生活,整日只是痛哭流涕。后主之中情哀伤,故被虏后之生活,整日只是饮泣吞声。屈赋云: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离骚》)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惜诵》)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惜诵》)
皆声泪俱下之文字。至明言涕泪交流者,如《哀郢》云:“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悲回风》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而极曙。”《悲回风》又云:“孤子吟而抆泪兮,放子出而不还。”屈原自喻孤子、放子,其心良苦矣。至后主终日以泪洗面,则泪流更多,其心更苦。惟二人同是泪人,一则为有声之泪,一则为无声之泪;一则如大股洪流骤遇石阻,则纡回冲激,日夜喧訇,一旦有隙,则洪流横决,顿呈崩腾澎湃之势。一则如古井寒潭,永久沉默;既无一丝声息,亦无一丝波纹。后主词云“凭阑半日独无言”,可知其沉默之悲哀,亦极难恨。王铚《默记》载徐铉见后主一事,亦可知其生活概况也:
南唐徐铉归宋,事太宗。一日问:“曾见李煜否?”铉对曰:“臣安敢私见之。”上遂令往。铉望门下马,一老卒守门,徐言:“愿见太尉。”卒言:“有旨不得与人接。”铉云:“奉旨来。”卒往报。铉入,立庭下久之,卒取旧椅子相对。铉遥谓卒曰:“但正衙一椅足矣。”顷间李王纱帽道服而出,铉方拜,遽下阶引其手以上。铉辞宾主,李曰:“今日岂有此礼。”铉引椅稍偏,乃敢坐。李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铉既去,有旨召对。铉不敢隐,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
此记后主生活,最为悲惨。门前只一老卒守门,则寂寥可知。有旨不得与人接,则不自由可知。再以其《相见欢》证之,则后主之饮泣吞声生活,愈可明矣。词云: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无言独上西楼”一句出,已画后主愁容,上是一钩新月,下是桐阴深黑,更画出后主所处之愁境。俯仰之间,万感萦怀,故离愁不可剪亦不可理。所谓别是一般滋味,乃非常人所尝过之滋味,而是后主自家领略者。后主以南朝天子而为北地幽囚,其所受之痛苦,所尝之滋味,自与常人不同。心头所交集者,或许有悔有恨,欲说则无从说起,且亦无人可说。故但云别是一般滋味,究竟滋味若何,后主自己且不能说出,何况他人。此种饮泣吞声之悲哀,更胜于痛苦流涕之哀已。
五 二人之态度
屈原久度此痛哭流涕之生活,故其态度,已如疯狂一般。而后主久度此饮泣吞声之生活,其态度则如麻醉一般。屈原所如不遂,所遇非人,中心之燃烧,已达白热程度。进退失据,去留无主,神志迷惘,不知所措,于是就女媭、灵氛、重华、巫咸等而陈词。又欲纵游县圃、咸池、扶桑、穷石、洧盘、昆仑、流沙、赤水等地,以舒其怨愤之怀。又驱使诸天神灵,如羲和、望舒、飞廉、丰隆、雷师等,为之开路。又驱使鸾凤、蛟龙等,为之先导。凡此皆足见其狂热之态,目眦欲裂,胸臆欲摧矣。其后问太卜,问渔父,亦可觇其披发疯狂之态也,最后终于绝望,惟有自沉,以了此生。《离骚》之结句云: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一声长号,远离浊世。汨罗千载,犹闻呜咽。虽海石枯烂,而屈子之精神,则永弥漫于天壤间也。至后主态度,则异于是。当国危时,既不上下狂奔,亦不大声疾呼,但冷冷清清,惨惨戚戚,束手以待末日而已。其词如《望江南》云: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可见其昏沉麻醉之态。心事亦何必再说,凤笙亦何必再吹。人间欢乐,于己无分。抚今思昔,惟有肠断。不久太宗有牵机药之赐。一代宽仁之主,竟致头足相就而死,亦可哀矣。旧宫人乔氏闻后主死,日写佛经,为后主资冥福。事虽痴愚,然感念后主,不忘后主之深情,固可悯也。
六 二人之思想
屈原虽创剧痛深,而爱国爱民,肯定人生之思想,始终不变。后主以酷好浮屠,受佛家之影响甚深,故于创剧痛深之余,则有悲悯人类,否定人生之思想。《离骚》云“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此忧民之苦也。《哀郢》云“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此日夜不忘救国救民也。至《怀沙》云“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以仁义为重,亦明是儒家思想。若后主之《相见欢》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则根本以为人生毫无意义,人生总是苦闷的。以水之必然长东,以喻人之必然长恨,沉痛已极。又如《乌夜啼》云: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亦写足人生之烦闷。夜来风雨无端,秋声飒飒,已令人愁绝,何况烛残漏断之时,伤感更甚矣。“起坐不能平”一句,写出展转无眠之苦来。下片回忆旧事,不堪回首。人世茫茫,人生若梦;无乐可寻,无路可行,除非一醉昏昏,或可消忧,不然无时无地不苦闷也。此种厌世思想,正与佛家相合;而悲悯人生之苦恼,亦俨同释迦云。
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屈原为最早之大诗人,李后主为后来之大词人,自思想性方面观察,后主自不能与屈原相提并论;但后主词纯以白描手法,直抒内心极度悲痛,其高超之艺术造诣,感染后来无数群众,影响后来词学发展,此亦其不朽之处,似未可完全否定也。
(初刊于《时事新报·学灯》1943年4月)
李后主知音
后主既工书画,复知音律。徐铉《墓志》云:“后主洞晓音律,精别雅郑,穷先王制作之意,审风俗淳薄之原,为文论之,以续《乐记》。”而徐公文集《御制杂说序》,亦谓后主以为百王之季,六乐道丧,移风易俗之用,荡而无止;慆心堙耳之声,流而不反,故演《乐记》。其欲以音乐转移风气之旨,由此可见。
至其乐曲之创作,有《念家山破》。马令《南唐书》谓后主妙于音律,旧曲有《念家山》,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破败之征。邵思《雁门野说》则谓《念家山》及《念家山破》皆后主所撰。宫中民间,日夜奏之。未及两月,即传满江南。《五国故事》记后主除造《念家山》曲外,又造《振金铃曲破》。言者取其要而言曰:“家山破,金陵破。”
后主昭惠后周氏,亦善音律。后主作《念家山》,后亦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二人又尝重订《霓裳羽衣曲》。此曲在唐之盛时,最为大曲。以罹乱,瞽师旷职,其音遂绝。后主独得其谱,乃与后变易讹谬,颇去哇淫,繁手新音,清越可听。故后主作后诔词云:“霓裳旧曲,韬音沦世。失味齐音,犹伤孔氏。故国遗声,忍乎湮坠。我稽其美,尔扬其秘。程度余律,重新雅制。非子而谁?诚吾有类。今也则亡,永从遐逝。”其商讨之密,与悼念之深,并可知矣。而《碧鸡漫志》引后主之诔词,则云:“《霓裳羽衣曲》,绵兹丧乱,极鲜闻者。获其旧谱,残缺颇甚。暇日与后详定,去彼淫繁,定其缺坠。”文字有异,当为原词之注文而今传失矣。
陆游《南唐书》谓后主与后好音律,因废政事。时监察御史张宪曾切谏,后主赐帛三十匹,以旌敢言;然耽嗜音律,并不为辍。高晦叟《珍席放谈》又记建康伶人李琵琶语,谓后主喜音艺,尝选教坊之尤者,号“别敕都知”,日夕侍宴。其后宋师围城,后主犹未辍乐。观其《破阵子》词云:“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是其出降临行之际,犹未能忘情离曲。迨入汴后,因七夕又命故妓在赐第作乐,声闻于外。致招太宗之忌,赐牵机药以死。一代词人,一生爱好艺术,凡书画音乐,无不精绝奇绝,卒致被鸩而死,亦可哀已。
(初刊于《中央日报》1947年6月14日)
李后主之豪侈
《五代史记》称后主性骄侈,好声色。马令《南唐书》亦称周后“侈靡之盛,冠于当时”。吾人读后主词“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可见后主宫中嫔娥之众,及嫔娥服饰之美。读“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可见后主宫中香气之盛,及歌舞之盛。而读“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尤可见后主尽情享乐,惟日不足之豪情。至他书所记后主豪侈之事,亦不一而足,撮录一二,以见江南盛时之梦影。
每当春日,后主于梁栋窗壁、柱栱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又尝于宫中,以销金红罗幂其壁,以白银钉玳瑁以押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种梅花于其外。又于花间设彩画小木亭子,才容二人。后主与小周后对酌于其中。每当七夕延巧,则以红白罗百匹,做成月宫天河之状,平时宫中夜间,则悬宝珠。王铚《默记》,载江南大将获后主宠姬,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云:“宫中未尝点烛耶?”曰:“宫中本阁,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
后主之宫嫔妆饰,异样亦多。《清异录》谓:“江南晚季,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极可爱。宫嫔缕金于面,皆以淡妆,以此花饼施于额上,号‘北苑妆’。”《道山新闻》又记后主宫嫔窅娘缠足之事云:“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组带、缨络,莲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方舆胜览》亦云:“本朝修李氏宫,掘地得水银数十斛,宫娥弃粉腻所积也。”凡此并可见后主纵情声色、豪侈无度之况。
宫中所焚之香,亦有特制之法,据洪刍《香谱》云:“江南李主帐中香法,用丁香、馢香、沉香、檀香、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细锉,加以鹅梨十枚,研取汁,于银器内盛却,蒸三次,梨汁干,即用之。”至其焚香之器,种类颇多。有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卍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等名,皆金玉为之。后主豪侈如此,而贡宋又繁,于是帑藏空竭,国愈不支矣。
(初刊于《中央日报》1947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