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暮怨词
杨花雪样飞满天,
桃花血样流满川。
杨花桃花一齐落,
冷静关门任泪落。
一九二三,六,一一,巴黎
劫
街旁边什么人家的顽皮孩子,将几朵不知名的,白色的鲜花扯碎了,一瓣瓣的抛弃在地上。
风吹过来,还微微的飘起她劫后的香,可是一会儿洗街的水冲过来,她就和马粪混合了。
这一天的温暖明亮的朝阳光,她竟不能享受了。麻雀儿在街上,照常的跳着叫着。她与他本是很好的朋友啊!但她已不能回头和他作别,只能一直的向那幽悄悄的阴沟口里钻去了。
一九二三,六,一六,巴黎
巴黎的菜市上
巴黎的菜市上,活兔子养在小笼里,当头是成排的死兔子,倒挂在铁钩上。
死兔子倒挂在铁钩上,只是刚刚剥去了皮;声息已经没有了,腰间的肉,可还一丝丝的颤动着,但这已是它最后的痛苦了。
活兔子养在小笼里,黑间白的美毛,金红的小眼,看它抵着头吃草,侧着头偷看行人,只是个苒弱可欺的东西便了。它有没有痛苦呢?唉!我们啊,我们哪里能知道!
一九二三,六,二三,巴黎
梦
正做着个很好的梦,
不知怎的忽然就醒了!
回头努力的去寻吧!
可是愈寻愈清醒:梦境愈离愈远了!
眼里的梦境渐渐远,
心里的梦影渐渐深:
将近十年了,
我还始终忘不了!
要忘是忘不了,
要寻是没法儿寻。
不要再说自由了,
这点儿自由我有么?
一九二三,六,二九,巴黎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者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一九二三,七,四,巴黎
别再说……
别再说多么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的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啼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么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么的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日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作成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一九二三,巴黎
忆江南
苦忆江南,写五十六字。昔仲甫谓尹默诗如老嬷,半农诗如少女,意颇不然。今自视此作,或者不免。因写寄尹默,令嬷嬷一笑。
桃花一抹红无底,小山青点桃花里。
平湖澈响打鱼声,渔歌歇处农歌起。
别此三年三万里,心里抛开缠梦里。
海潮何日向东流?为携几滴游人泪。
一九二三,七,八,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濛濛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不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一九二三,七,九,巴黎
秧歌
秧针芒细似眉梢,秧田水足如明镜。
镜里眉头笑语人,郎唱秧歌与侬听。
一九二三,七,二三,巴黎
记画
买得旧雕板画一幅,中写圣希利那岛拿破仑墓。爱其笔笔是诗,以诗记之。
草自青青花自红,斜阳一角小山中。
短篱疏树围孤冢,憔悴当门执戟翁。
一九二三,七,二九,巴黎
母亲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熊
在巴黎植物园里,看见两只熊,如篇中所记,其时正在日本大震灾之后。
植物园里的两只熊,一只是黄的,一只是白的,都是铁钩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
白的一只似乎饿着。它时时箕坐着抬起头来,向游人们乞食。黄的一只似乎病着。看它伏在石槽旁吃水,吃一口,喘一口;粗而且脏的毛,一块块的结成了毡,结成了饼。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我们把带来的面包,尽量的掷给那白的吃。我们也互相讨论,现在的医术进步了,想已有专医猛兽的一科了。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但假使它不是个熊而是个牛,不做我们的敌而做我们的友,我们的同情,不要更深一层么?
但是,我们的失望是无尽的!便是它饿着病着,它还是铁钩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我在这里可怜它,它若能上得我的身,便是它饿着病着,它岂能可怜一些我!
一九二三,十,巴黎
三唉歌(思祖国也)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
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
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一九二四,五,巴黎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 pain etle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语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么做,
咱们就是这么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山歌(用江阴方言)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山歌(用江阴方言)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上!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吾乡沙洲等地,尚多残杀婴儿之风;歌中所记,颇非虚构。
“小猪落地三升糠”,
小人落地无抵扛!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
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
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喀页!一条小命见阎王!
蒲包一包甩勒荡河里,
水泡泡,血泡泡,
翻得泊落落,
鲤鱼鲫鱼吃他肉!
明朝财主人家买鱼吃,
鱼里吃着小囝肉!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铁匠镗镗!
朝打锄头,夜打刀枪。
锄头打出种田地,
刀枪打出杀魍魉。
魍魉杀勿着,
倒把好人杀精光。
好人杀光呒饭吃,
剩得魍魉吃魍魉!
气格隆冬祥!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我哥哥,你弟弟,
明年阿娘养个小弟弟。
哥哥吃米弟吃粞,
哥哥吃肉弟吃鸡。
鸡喔喔,喔喔啼!
鸡喔喔,鸡冠花。
鸡冠花,满地红;
喇叭花,满地绿;
红红绿绿一团锦,
黄山上,
瓦哒勃仑吨!
炮打江阴城!
拟儿歌(用江阴方言)
呒事做,街上荡;
讨老婆,吃家当。
家当愁吃完,
快快养个儿子中状元。
儿子养到十七八,
照样豁拆拆。
再讨老婆再养儿,
再望后代状元出我家。
一代望一代,
代代有后代。
现成封翁封婆代代有,
只恨状元勿肯来投胎!
一九二四,八,巴黎
侬家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晾白。
阵雨
阵雨初过万山绿,断续钟声出林曲。
君如不怕归去迟,稍留共看今宵月。
归程中得小诗五首
一、地中海
涛声寂寂中天静,三五疏星竞月明。
一片清平万里海,更欣船向故乡行。
二、苏彝士运河
重来夜泛苏彝士,月照平沙雪样明。
最是岸头鸣蟋蟀,预传万里故乡情。
三、Minikoi岛
小岛低低烟雨浓,椰林滴翠野花红。
从今不看炎荒景,渐入家山魂梦中。
四、哥伦波海港
椰林漾晴晖,海水澄娇碧。
咿哑桨声中,一个黄蝴蝶。
五、西贡
澜沧江,江上女儿愁,
江树伤心碧,江水自悠悠!
一九二五,七,七,海上
拟拟曲
老六,我说老九近来怎么样?
怎么咱们老没有看见他?
可是他又不舒服啦?
还是又跟他媳妇儿怄勒气,
气得把他的肺都炸勒吧?
我说老五,你们做街坊的总有个耳闻吧!
吓!你这小孩子多糊涂!
你说的老九不是李老九?
李老九可是早死啦!
结啦?完啦?
可不是!
什么病?
病?谁说得清它是什么病,什么症!
横是病总是病吧!
请大夫瞧勒没有?
瞧?许瞧——
瞧勒可又怎么着?
你不知道害病是阔人的事!
花上十块请个大夫来,
再花十块抓剂药,
凭你是催命鬼上勒门也得轰走啦!
也不见得吧!
你看袁宫保袁总统,
冯国璋冯总统,
不都是他妈的两条腿儿一挺就吹勒灯勒吗!
死的也是死,
可总是死总统少,活总统多;
不像咱们拉车的,
咋儿死的是老九,
说不定明儿个死的就是我老六;
赶到明儿个的明儿个,
要是你老五死啦,
你媳妇儿哭哭啼啼,
我老六就去娶她!
别打哈哈啦!
你还是好好的告诉我吧:
老九死勒有几天啦?
我跟他交情是没有,
可是同在一个口儿上搁车,
打乙卯那一年起,
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啦。
我们俩见天儿见早晨拉着空车上这儿来,
大家见面儿“今儿早!
吃勒饭勒吧?”
到晚半天儿大家分手,
他说:“老六明儿见,
你媳妇儿给你蒸了锅窝头,
你去好好的吃吧!”
我说:“老九明儿见,
你小宝贝儿在门口儿等着你哪,
要你给他一个子儿买个烧饼吃。”
嗐!这都是平常的事,
可是到他死勒一想着,
真叫人有点儿难受哇!
唉!老九这人真不错。
可是他死也死得就太惨啦!
不是你知道,
自从前年秋天起,
他就有勒克儿咳克儿咳的咳嗽。
这病儿要是害在阔人老爷身上啊,
那就甭说:
早晨大夫来,
晚晌大夫去,
还要从中国的参茸酒,
吃到外国的六〇六。
偏是他妈的害到勒老九身上啦,
可还有谁去理会他?
他媳妇儿还不是那样的糊涂蛮缠不讲理,
他孩子们还不是哭哭咧咧闹着吃,
哭哭咧咧闹着穿!
老九他自己呢,
他也就说不上“自己有病自己知”,
他还是照样的拉!拉!拉!
拉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这样儿一天天地下去,
他的小模样儿早就变成勒鬼样啦!
到勒去年冬天的一天,
啊,天气可是真冷,
我看见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稀破六烂的棉袄,
坐在车簸箕上冻得牙打牙。
我说“老九,
你又有病,天又冷,
这棉袄可是太单寒,
不如给他添添棉花就好多啦。”
他说“唉!哪摸钱去?
是你老六送我吗?”
说着他就掉勒几滴眼泪,
可又接着说:
“天气快要暖和啦,
一到打春,我身子就可以好多啦。”
不想今年不比得往年,
春是打啦,
天气是暖和啦,
他病可是一点儿点儿重;
病虽是一点儿点儿重,
车可还是要他一天天的拉;
他拉着拉着,
打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直拉到躺在炕上爬不起,
这已是离死不过两三天啦!
听说他死的那一天,
早上还挨勒他媳妇儿一顿骂;
赶到他真断勒气,
他妈的可又天儿啊地儿啊的哭起活儿来啦!
这且不去管!
反正她就是这么一路货!
可不知道后事是怎么办的?
一个狗碰头,
是我们街坊攒的公益儿;
装裹也就说不到:
那件稀破六烂的硬棉袄,
就给他穿勒去;
一根唆杆儿烟袋,
还是他小女孩想起来勒给他殉勒葬。
这样就是过勒他这一辈子,
这样就报答勒他一辈子的奔忙啦!
一九二五,九,十六,北京
小诗五首(小病中作)
一
若说吻味是苦的,
过后思量总有些甜味吧。
二
看着院子里的牵牛花渐渐的凋残,
就想到它盛开时的悲哀了。
三
口里嚷着“爱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爱情的该是中年吧。
四
最懊恼的是两次万里的海程,
当初昏昏的过去了,
现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梦。
五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风,
又要看双十节的彩灯向我苦笑了。
一九二五,一〇,九,北京
小诗二首记老友申无量语
一
我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
我就不得不付之于冥空的理想了。
冥空的理想足以陷我于“徒自苦”,
但若随便找个人来我就更苦了。
二
她黯然的向我说:
“当初我爱你,你没法儿爱我;
现在你爱我,天啊!我又没法儿爱你。”
我相信我俩的没法都是真没法,
我俩就把这事付之于伤心的一叹吧。
小诗三首
一
暗红光中的蜜吻,
这早已是从前的事了。
人家没端的把它重提,
又提起了我的年少情怀了。
二
我便是随便到万分吧,
这槐树上掉下的垂丝小虫,
总教我再没有勇气容忍了!
三
夜静时远风飘来些汽笛声,
偏教误了归期的旅客听见了。
一九二五,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