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吧!再会吧!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吧!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吧!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吧,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一九二〇,六,二三,伦敦
夜
(坐在公共汽车顶上,从伦敦西城归南郊。)
白濛濛的月光,
懒洋洋的照着。
海特公园里的树,
有的是头儿垂着,
有的是头儿齐着,
可都已沉沉的睡着。
空气是静到怎似的,
可有很冷峻的风,
逆着我呼呼的吹着。
海般的市声,
一些儿一些儿的沉寂了;
星般的灯火,
一盏儿一盏儿的熄灭了;
这大的伦敦,
只剩着些黑矗矗的房屋了。
我把头颈紧紧的缩在衣领里,
独自占了个车顶,
任他去颤着摇着。
贼般狡狯的冷露啊!
你偷偷的将我的衣裳湿透了!
但这伟大的夜的美,
也被我偷偷的享受了!
一九二〇,七,伦敦
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一九二〇,九,四,伦敦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儿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一九二一,一,一九,伦敦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的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硬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一九二一,二,七,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一九二一,二,八,伦敦
凉爽的席,
松软的草,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稚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回声
一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支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二
该有吻般甜的蜜?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哪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哪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般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黑压压的树林,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钩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哪里?
“哪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吧?——住着!——
住着?——去吧!——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声这么说。
三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支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一九二一,二,一〇,伦敦
歌
没有不爱美丽的花,
没有不爱唱歌的鸟,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哭,
没有一个孩子不爱笑。
没有没眼泪的哭,
没有不快活的笑:
你的哭同于我的哭,
你的笑同于我的笑。
哭我们的孩子哭,
笑我们的孩子笑!
生命的行程在哪里?——
听我们的哭!
听我们的笑!
一九二一,三,二三,伦敦
山歌(用江阴方言)
郎想姐来姐想郎,
同勒浪一片场浪乘风凉。
姐肚里勿晓的郎来郎肚里也勿晓的姐,
同看仔一个油火虫虫飘飘漾漾过池塘。
山歌(用江阴方言)
姐园里一朵蔷薇开出墙,
我看见仔蔷薇也和看见姐一样。
我说姐儿你勿送我蔷薇也送个刺把我,
戮破仔我手末你十指尖尖替我绑一绑。
山歌(用江阴方言)
劈风劈雨打熄仔我格灯笼火,
我走过你门头躲一躲。
我也勿想你放脱仔棉条来开我,
只要看看你门缝里格灯光听你唱唱歌。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叫王三妹来我叫张二郎,
你住勒村底里来我住勒村头浪。
你家里满树格桃花我抬头就看得见,
我还看见你洗干净格衣裳晾勒竹竿浪。
山歌(用江阴方言)
你联竿 乙是 格我?
我看你杀毒毒格太阳里打麦打的好罪过。
到仔几时一日我能够来代替你打,
你就坐勒树阴底下扎扎鞋底唱唱歌。
山歌(用江阴方言)
五六月里天气热旺旺,
忙完仔勺麦又是莳秧忙,
我莳秧勺麦呒不你送饭送汤苦,
你田岸浪一代一代跑跑跑得脚底乙烫?
母的心
他要我整天的抱着他;
他调着笑着跳着,
还要我不住的跑着。
唉,怎么好?
我可当真的疲劳了!……
想到那天他病着:
火热的身体,
水澄澄的眼睛,
怎样的调他弄他,
他只是昏迷迷的躺着,——
哦!来不得,那真要
战栗冷了我的心;
便加上十倍的疲劳,
你可不能再病了。
一九二一,七,三,巴黎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了。
一九二一,八,一二,巴黎
巴黎的秋夜
井般的天井:
看老了那阴森森的四座墙,
不容易见到一丝的天日。
什么都静了,
什么都昏了,
只飒飒的微风,
打玩着地上的一张落叶。
一九二一,八,二〇,巴黎
卖乐谱
巴黎道上卖乐谱,一老龙钟八十许。
额襞丝丝刻苦辛,白须点滴湿泪雨。
喉枯气呃欲有言,哑哑格格不成语。
高持乐谱向行人,行人纷忙自来去。
我思巴黎十万知音人,谁将此老声音传入谱?
一九二一,九,五,巴黎
无题
我的心窝和你的,
天与海般密切着;
我的心弦和你的,
风与水般协和着。
啊!……
血般的花,花般的火,
听它吧!
把我的灵魂和你的,
给它烧做了飞灰飞化吧!
一九二一,九,一〇,巴黎
小诗
许多的琴弦拉断了,
许多的歌喉唱破了,——
我听着了些美的音了么?
唉!我的灵魂太苦了!
一九二一,九,一六,巴黎
小诗
酷虐的冻与饿,
如今挨到了我了;
但这原是人世间有的事,
许多的人们冻死饿死了。
一九二一,九,一七,巴黎
小诗
眼泪啊!
你也本是有限的;
但因我已没有以外的东西了,
你便许我消费一些吧!
一九二一,九,一九,巴黎
秋风
秋风一何凉!
秋风吹我衣,秋风吹我裳。
秋风吹游子,秋风吹故乡。
一九二一,九,二〇,巴黎
两个失败的化学家
我相识中,有两个失败的化学者,一姓某,一姓某。他们一生的经过,大致是相同的。一天晚上,我忽然想到,就做成了这首诗。
他们为了买仪器,
卖完了几亩的薄田。
他们为了买药品,
拖上了一身的重债。
这样已是二十多年了,
他们眼看得自己的胡子,
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没听见妻儿的诅咒,
他们没听见亲友的讥嘲。
他们还整天的瓶儿管儿忙,
可是伤心啊!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胡子渐渐的花白了,
他们的眼睛也渐渐的模糊了。
他们理想中的成功呢?
许只是老泪汍澜中的一句空话了。
他们都已失败了。
愚人啊!
谁愿意滳出一点的泪,
表你这愚人的悲哀?
但我是个愚人的赞颂者,
我愿你化做了青年再来啊!
一九二一,九,二三,巴黎
老木匠
我家住在楼上,
楼下住着一个老木匠。
他的胡子花白了,
他整天的弯着腰,
他整天的叮叮当当敲。
他整天的咬着个烟斗,
他整天的戴着顶旧草帽。
他说他忙啊!
他敲成了许多桌子和椅子。
他已送给了我一张小桌子,
明天还要送我一张小椅子。
我的小柜儿坏了,
他给我修好了;
我的泥人又坏了,
他说他不能修,
他对我笑笑。
他叮叮当当的敲着,
我坐在地上,
也拾些木片儿的的搭搭的敲着。
我们都不做声,
有时候大家笑。
他说“孩子——你好!”
我说“木匠——你好!”
我们都笑了,
门口一个邻人,
(他是木匠的朋友,
他有一只狗的,)
也哈哈的笑了。
他的咖啡煮好了,
他给了我一小杯,
我说“多谢”,
他又给我一小片的面包。
他敲着烟斗向我说
“孩子——你好。
我喜欢的是孩子。”
我说“要是孩子好,
怎么你家没有呢?”
他说“唉!
从前是有的,
现在可是没有了。”
他说了他就哭,
他抱了我亲了一个嘴;
我也不知怎么的,
我也就哭了。
一九二一,一〇,一,巴黎
织布
织布织布,
朝织丈五,暮织丈五,
尚余丈五!
一九二一,一〇,五,巴黎
荒郊
荒郊古道,人疲马饥。
冥冥云合,悠悠鸟飞。
天之颠兮,地之底兮。
嗟我所思,将何以见之?
一九二一,一〇,五,巴黎
诗神
诗神!
你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早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一九二二,八
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小朋友没有几个了,
十年前的朋友也大都分散了,
现在的朋友虽然有几个,
可是能于相知的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不能读什么书,
十年前不能读好书,
现在能于读得了,
可常被不眠症缠绕着,
读得实在太少了!
三十三岁了,
二十年前的稚趣没有了,
十年前的热情渐渐的消冷了,
现在虽还有前进的精神,
可没有从前的天真烂漫了!
三十三岁了,
回想到二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回想到十年前对于现在的梦想,
若然现在不是做梦么?
那就只有平凡的前进,
不必再有什么梦想了!
一九二三,四,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