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外的西式客厅,五月的阳光,充满室中。室宽大,中央置长方桌,椅子环列。正面壁炉,两旁各一大窗,窗下花台,各放盆花。左壁下沙发,靠右壁圆圆的小桌,椅子两张。左右上首各一门,左门通内室,右门通外面。壁上许多图画。

一个五十多岁的肥绅,身穿麻灰色的洋服,挺着怒气的肚子在室中走来走去。

内室传出钢琴声)

荣生 (往左户口,有气的)喂,阿!阿!

男仆 (约三十多岁,谨慎的,自左门出)做什么,老爷?

荣生 你去叫少爷莫弹琴了!真吵得不耐烦!

男仆 哦哦。(恭敬地点头退去)(少间)

(郑少梅穿时髦的淡红长衣,风骚的样子走上。她俏丽的风情,一种贵妇人特有的高慢,绝不象个做妾的身分。年约二十七岁)

少梅 他弹琴弹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叫他不要弹了呢?(笑指他)我看你这样的怒气,正要他替你弹消呵。(琴声止)

荣生 无非是你要听!(气毒毒的)你就叫他整天整夜地弹给你听吧!可是我的地方,我是不许可的。

少梅 唔!(惊向他)你说话要留意呀!(骄慢的稍有反感的望着他)

荣生 留意又怎么样?不留意又怎么样?……横直我老了,什么都是你们的天下。

少梅 是啊,青年人自然有青年人的心思。那能拿你那种老朽来打比呢?(讥笑的调子,室中轻步慢走的)而且我郑少梅是一个很正直的女子,象你那肮脏的脑袋,你是不配管束我的。

荣生 你就可以管束我,我就连说说你的笑话也不能了吗?(笑摸她)

少梅 哎呀!(跳跳的)可以一同而论的吗?……你一天到晚调戏月林,或者在想方法要如何调戏她,这是你一天一天的功课。……我有什么?难道我爱听音乐也有罪吗?还是你想借此加我一个罪名,要和我来抵消么?(睁开眼睛,威迫他面前)

荣生 (怒消魔来,卑屈的拍她玩)我对你说,我实在有点不愿意看你站在他面前听他弹琴。

你是我最爱的咧。(攀她的颈)

少梅 (撒开他,严正的)啐!你嫉妒么?

荣生 (对她讨好地巧笑去抱她)那里,我心里并不曾疑过你。我不过有点讨厌巧鸣那东西。

少梅 (无语)

荣生 巧鸣一天到晚坐在家里,他好象想月林想疯了的。你看他们近来的光景怎么呢?

少梅 我知道的大概你都知道。(淡淡的,拖开长桌上方的椅子坐下)

荣生 不然,不然,(热心地搂住她)月林那孩子近来把父亲都忘了。她骗着我进党务学校进了那许久,你是知道的,我却不知道。听说她最近又爱了什么农民协会的委员哪,又是爱巧鸣爱到分不开哪……他们到底是怎么弄的?

少梅 你最好是不要盘问吧?横直那是他们青年们的世界。

荣生 你说!……尽你所知道的说呀:(坐在她旁边,拥抱)

少梅 (推开他,摇头默笑)

荣生 你怎么不说?你们都合成一块反叛我么?(愤愤的,低头默走)哦,(兴奋的)我想出了法子!明天就不许月林去学校里了,对,明天就不许她再进党务学校。(思索)女子也革命,要革到天上去么?女子也讲究革命,看她革掉父亲啊!…… (停)对对,我还有个法子!明天就要巧鸣独立去。巧鸣有了这么大,我做父亲的养他养到二十五岁了,现在叫他去谋独立生活,该没有错吧?

(望望少梅,求她同意状,又无聊的抽烟,独语)巧鸣那孩子真不听话!(恼狠狠的)我好好的叫他去学商业,他偏偏玩什么音乐哪,干什么革命哪!尤其是他前晚上对我说的话,简直是侮辱老子!(怒气蹬足,大拍桌子)

少梅 (轻轻立起,讥讽冷笑的)他说错了什么话?值得你这样发脾气。

荣生 什么话吗?……他前晚上不是说……他叫我暂为退开,让他去乡下粜谷。并且给他在这里和那些无聊的农工,作个圆满的解决。他不是这样说吧?……你看,这简直是儿子叫老子退位了!

少梅 时势是这样来了,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荣生 嘿!(加怒)我辛辛苦苦弄来的财产,给他来做便宜人情,还说他不错吗?

少梅 不,你不过是一个资本家,地主,你的财产,是榨取贫民的膏血得来的。现在的革命,就是被榨取的起来,寻着榨取的算账的时候哟。

荣生 哎呀呀!无怪乎你们都要搬到省城来学时髦!洪水猛兽的口号,你也唱起来了呀!(手舞舞的蛮相)

少梅 二十世纪的思想,二十世纪的战争,是劳动者与资本家的抗争哟,你要看清现代的潮流,不要做时代的落伍者!

荣生 罢了,罢了!你学得一口的时髦话,莫在我面前摆臭格!(逐出少梅的样子)(胡巧鸣自左门碰上来,他是一个阴郁气分很重的青年,穿着很漂亮的黑洋服,低头自左走向右去)

荣生 (兴奋地注视巧鸣,暂不惊动他,忍气让他通过。忽然大声的)巧鸣!

巧鸣 (走到右门处,忽停步反过头来)

荣生 你又那里去?

巧鸣 (靠在门口,不声也不动)

荣生 我问你哪里去,你的耳朵呢?

少梅 (柔和的向荣生)是去学校里接他爱人吧。(向巧鸣微笑)

荣生 怎么?你每天到学校里去接月林吗?

巧鸣 (默认的表示,沉默)

荣生 你不能不和她早点断绝。(横暴的)

巧鸣 那是做得到的事情吗?!(强调的)

荣生 兄妹中间弄出不名誉的事来,你看我的腕力呀!(举臂示巧鸣)

巧鸣 听,你的腕力有什么用!(冷笑)

荣生 吓,(怒鸣)好大的胆子!要藐视老子了!

巧鸣 我安顿不久就和她结婚。

荣生 反了!造反了!(气煞,大拍桌子)

少梅 你真是个专制魔王!婚姻是自由的,他们两个既然那末相爱了,月林又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他们愿意自由结婚,有什么不可呢?

荣生 月林原来是个丫头,我的儿子是配丫头的吗?

巧鸣 请你不要说那样的破话!那是没有人要听的,我爱她。

荣生 妖孽!(凶指巧鸣)

巧鸣 我要同她结婚的。(很认真的表情)

荣生 你是准备父子革命吗?(迫视巧鸣)

巧鸣 儿子不是生成来革父亲的命吗?(风快地驰退)

荣生 (败气地回向少梅,满肚子的气)生出这样不中用的儿子,我们还置什么家业?不如卖了田地,自己快乐一世好了吧。

少梅 老实说,你置家业,你发财致富,何尝是为子孙计呢?一边是为满足你发财欲望,一边还是为自己的快乐啊。

荣生 为什么你近来说话,总是锋刺刺的?我待你不好么?(抚抱她)

少梅 怎么?我说错了么?你待我自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譬如你那些姨太太和太太,都把她们放在家里,你随便到那里去,总是把我带在身边的。我何能说你待我不好呢?……可是我跟你也有十一年了,你爱新恶旧的心思,总不免的。

荣生 我又爱了那个?我自从讨了你之后,还娶了什么女人么?

少梅 你对于月林,就好象是发狂似了的……

荣生 你不要向我捣乱吧!你有心败坏我的家风,情愿你走别的路去吧。(鼓起眼睛,很凶的样子)

男仆 (自左上)老爷!来了好些农民,要会你老人家。

荣生 哦哦…… (慌张)你快去回信,说我不在家。

男仆 (点头退场)

(凌侠率农民五人自右登场同向荣生行礼)

农甲 (向荣生进两步)前天你们家里打伤了我的哥哥,我已经报告了农民协会。

荣生 你现在弄这许多人来,安顿和我怎么办?

凌侠 那是要候农民协会开会讨论了以后才知道,我今天不过是来调查确实的情形。他哥哥到底犯了什么法?你们把他打得那末利害。

荣生 他是一个暴徒,怂恿一些农夫和我捣乱。并且还打我家里的仆人,我的仆人回手打了他,那是一辈还一辈的,怎么怪我呢?

农丙 糊涂!怎么不怪呢?(气忿忿跳向荣生)

农丁 混账!简直是你叫他们打的。(同样地)

农甲 你欺负我们,我哥哥当代表说话,你不许他开口,反而叫了许多奴隶出来,捉起我们来打,几个凶一点的,就象一群豺狼扛了一只羊似的,把我哥哥打个半生半死。你想你是多末残暴?

荣生 当时假若不是你们胡闹,如何会闹出事来?

农丁 放屁!你卡死我们工钱,不发谷子给我们。

荣生 发给你们,你们不要,你们要故意寻我捣乱…

农甲 (抢进荣生前)你不要辩!听我向农民协会的委员来申诉。你的田地被大水冲了,你招了许多农夫替你修筑,当时说好了是三角钱一天的工钱,有的领了你的现钱,大多数是向你兑谷的。可是你狡猾,你看了当时的谷价便宜,老不肯发谷我们。一直等到谷价贵极了,你才把谷子贵得要命地兑给我们。我们都是一般穷百姓,谁愿意把钱买你的贵谷子呢?所以要求你照欠工钱的时候的谷价发给我们。你不独不肯,而且骂我们瞎闹,赶了我们出去。我们没有法子,只得请求把工钱发给我们。你又怪我们的要求反复无常,对我们大发雷霆,还打伤我哥哥。请问是谁没有道理?

凌侠 (豪快爽直的,向荣生)他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农丙 (快锐的)简直句句逼真,只欠没有做出他当时候的暴虐。

荣生 (闷气想逃)

少梅 (从他背后推荣生,给他的暗示)

凌侠 这件事我明白了(向荣生)请你到农民协会去吧!

荣生 (落胆的)你们的意思要怎么样?(向农甲)我给几块钱把你,替你哥哥请医生吧!

同声 哈哈!哈哈哈……

农乙 我还有几句话讲:我是为一乡两镇做代表来的,外面跟着我来到你 (指荣生)府上买谷的人多得很,求你老人家赶快开仓,把谷子快粜出去救济救济乡党邻里的百姓!我们地方上自遭了上次的水灾兵灾,不但谷米几乎烧完了,灾民好几千,都是流离失所,冻的饿的,……现在赈灾会想求你捐出五十担谷。

荣生 你们的意思和百姓的痛苦,我很明白。可是我的谷已经粜空了,剩下的只够自己家里吃。(假笑)

农戊 我晓得,你的谷还没有粜出十分之一。自去年冬天各乡各市闹饥馑,别人家的谷一块钱粜两斗的,粜一斗八升的;你的谷只粜一斗五升,那时候没有那个要你的。今年三月水灾以后,到处的谷都粜二斗三升,你们少爷在乡下,各地方的人都赶来要你少爷开仓,你少爷刚刚粜了半天,后来被你阻着了。前两天你自己在乡下粜,只粜一斗四升,除了真怕会饿死的人,其余又是谁都不要你的。你的谷那里去了?

农乙 既然是这样,何必同他讲那许多道理。头一句问他捐不捐出五十担?其次,由我们农民协会议定,要他便宜粜出就是。

荣生 东西是我的,我有我的主张。(挺起肚子,横气的)

凌侠 财产是国有的,转眼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老老实实请你照我们的话答应吧!

荣生 暴徒!暴徒!(大怒跳起来,一边按呼铃)

凌侠 你这样叫有什么意思呢?我们还是和你讲得最文明呀。(好意的)你现在的谷不肯捐也不肯粜,将来把你的都拿去充公你就没有话说了。

荣生 混账!我的财产要你干涉……

农乙 在这里是和他说不清的,还是把他带到农民协会去吧。

一同 赞成!赞成!(凌独默想)

少梅 (机敏地自右退场)

(男女仆人一群,凶头凶脑的自左涌出。农民们见仆人,冷笑的、愤愤的彼此相望)

荣生 (困惑中忽然欢喜,向奴仆)你们快替我赶开他们!(指挥)

农甲 (吹哨,右门外哄哄的声应)

(仆人们赶农民,室中混乱喧喧)

凌侠 拿倒!(擒起荣生)请你和我们同去吧!(拖他走 出右门)

(台上人骚骚嚷嚷自右退场)

(舞台暂时空虚)

(萧月林登场,穿潇洒的长衣,黑绒绒的短发,深厚厚覆在水汪汪的明眸上,天真有魅力的娇颊,浮出神秘味的恬淡。灵秀的长眉,鲜红的娇嘴,配着雪白的肌肤,越显得处女美。风度似藤花细腻,身材似新竹的苗条。优容的气宇,仿佛有无限的缠绵;沉

默的神彩中,显得多少凄凉味。看来约十八九岁。

探求的样子自左门上)

女工 (随月林后背上)这里空着,就请她到这里来坐吧。

月林 她是来会七姨太太的,把她带到七姨太太楼上不好吗?

女工 七姨太太不在家,她的厅子锁了,房门也锁了。

月林 那末,你去请她进来!

女工 哦。(自右去)

月林 (整顿器物)

女工 (女工引萧森显自右门)小姐!客来了。(消去)

月林 哦,请进!(径往右门迎接)

(萧森登场,穿一套极浅的蓝紫色的衣裳,短发,戴衣色的帽子,穿肉色的鞋袜,手上抱一个皮包,瘦削的风姿,脸色苍白,英秀的美眼,鼻梁美而极高,是尊严的风度,是热情的心怀。玛玹般的美齿,一笑还有令人迷离的魅力。看来约三十零岁。一见月林,惊奇的注意她)

萧森 胡太太不在家么?(清脆的音调,流丽的眼光支配在月林身上)

月林 是的。(半羞半奇怪的望望萧森)

萧森 就会回来么?

月林 我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

萧森 (立门口想进不进的)我约她三点半钟来的,(看表)现在刚刚是三点半。

月林 请坐一会吧!大约她就会回来。(引她同坐在沙发上,二人沉默)

萧森 胡太太倒有几分爽快,(取下帽子放在膝上玩弄)她就是小姐的令堂么?(巧妙的窥月林)

月林 她是我的第七个姨妈。

萧森 哦……她说她家里有一位小姐,很聪明可爱的。不就是说你吗?

月林 我父亲没有别的女儿,就只有我这一个养女。

萧森 你父亲一定很爱你的。(细看她的表情)

月林 难说哩。(感伤,深深叹气)

女工 (拿茶上,又搬一只小桌,通通安放她们面前)请喝茶!(看着萧森,退场)

萧森 (越发用心注视月林,拿着一杯茶要喝不喝的)做别人的养女,总没有在自己的父母面前那样好么?

月林 做自己的父母亲的儿女,到底是怎样的滋味,我并不知道。

(倾心萧森的样子,默默喝茶)

萧森 怎么?……你连不去看你的父母亲么?

月林 我并不知道我的父母亲是那个。(羞垂着颈)

萧森 哦!(非常难过,沉默一会)

月林 孤女的生涯,写出来真是一本小说。(悲酸立起走走)

萧森 怎么?(热心的望着她)

月林 我一生下地来,就是一个孤儿。(眼泪要流下的样子,又走)

经了许多变化,才做别人的养女。

萧森 一个孤儿做了大家庭的养女,而且简直是一位大家闺女,这还不幸福么?(强制感情,尊严的)

月林 什么大家庭!这是幽灵塔哟。不知道那一天,我才可以从幽灵塔下打出来!

萧森 假若你们的家庭真是幽灵塔,你果然有打出幽灵塔的志愿,那不是很容易吗。(走向月林)你们胡太太已经在妇女联合会提起了离婚,做女儿的假若要提起脱离家庭,那更不成问题,我想最容易解决的。

月林 可是我不比七姨太,我在这家里所处的地位,比她还黑暗十倍。

萧森 怎么的呢?……

月林 ……(凄凄悲楚,倒坐中央桌旁椅上)

萧森 (温柔抚她)看你这样的年华,脸上就刻着许多辛酸的痕迹,不待说也知道你曾有过很可怜的生涯。但是现代的人,不应该被旧环境所苦恼。环境需要我们改造,人生也需要我们去改造。

月林 对,(恍然大悟,微笑向萧森)我一听你的话,就觉得安慰。

萧森 不,(微笑轻摇头)要一边把自己的环境改造了,一边再向改造的路走,才有安慰可说。

月林 (肃然起敬)我心里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愉快?我二十年来寄人篱下的黑暗生涯,今天遇着先生,仿佛前途才有一点光明。

萧森 我心里也是奇怪,也是快乐:怎么会做梦一般的遇着你?……又好象什么时候,我们曾见过面。(不可解的愉快,沉默瞬间)

月林 (欢喜的,追想)我不曾见过你?

萧森 (阴气的离开桌,静静的)你怎么知道咧?

月林 我若见过了你,一定会有很深的印象。怎么会一点也记不起呢?

萧森 我也不知道是那一年见过的,也不知道是见过你还是见过你的母亲。只记得象你一个样的少女,很伶俐,很洒落的,但是她从心的深处,总显出些凄凉凄凉的意思。(注意看她脸上)

月林 你或者是看过我的母亲,我想我母亲,一定是同我一样的命运。

萧森 你还想你母亲吗?你既然没有看过她,想也没有用呀。

月林 没有母亲的孩子,一看见别人有母亲,心里真的难过。(流泪)

萧森 你不要难过吧!我也是很寂寞的,你若是喜欢和我谈谈玩玩,我非常欢迎你。我看你嘴唇旁边的一颗黑痣,我总觉得是在那里看过你。(想去扪她,迷惑的样子,退开)

月林 这颗痣我顶讨厌!(自己扪着痣)我小的时候在育婴堂,别人都笑我是一颗好吃痣。

萧森 这好看得很。西洋人尽画美女,常常要在这里(指痣处)故意画一颗黑痣,点缀雪白的脸部愈显得美。

月林 东洋人的审美同西洋人不一样,我记得育婴堂的阎馥蘅先生,她还叫了个人替我点痣。我被那点痣的人割了一刀,呱的一声哭跑了,到头没有割掉。

萧森 啊,你就在阎馥蘅先生的孤儿院么?(惊,痉挛地往左行,凝视月林)

月林 是,我在那边有六七年。

(郑少梅再登场)

少梅 (不安的样子自右走上,进来后,欢喜的)啊,萧先生!(行礼)真对不起,来了好久吧?

萧森 刚来不久,胡太太忙吧?(走向右门)

少梅 不忙什么,刚刚农民协会来了几个人,把她爸爸带了去,我也跑到外面走了一趟,害你老等,真对不住!(拖开右方的椅子)请坐!请坐!(自己站着)

萧森 胡先生怎么呢!……哦,你也请坐!

少梅 不要紧的,他太古板,农民委员把他带去说清白就会放他回来。月林!你去泡茶!(和她对坐)

月林 (拿了茶盆自左退去)

萧森 (自沙发取了皮包,仍来右壁桌前坐下,取出文件)你是要和你丈夫离婚咧?(翻文件看)

少梅 是,我是这末想。

萧森 你要离婚的理由呢?(取出自来水笔,记写)

少梅 不论是精神上,不论是肉体上,我再不能同他做一块了。

萧森 本来有了你这两句话就够了。无奈还要费一趟呈文的手续,请你将你们夫妇的经过说一说吧!

少梅 我们根本就不能说是夫妇,我是他的第七个小。

萧森 那末,你做他的小的来历,也略略说一点。

少梅 我本是乡下的农家女,十七岁那一年,我在野外采桑,忽然被胡荣生看见,他走近来,说我如何如何好,就跟着我家里的人到我家来求婚。当时我父亲还在,死不肯把我许给他做妾;而且我也曾在高等小学毕过业,我颇有以女学生自负的心理,宁死不愿嫁给他做妾。不久我父亲死了,我的叔父吸鸦片烟吸得糊里糊涂,他贪了胡家的钱,就强迫我,把我嫁来了。(伤怀,自袋中探巾揩泪)

萧森 (在小册上记写,忽停笔难过的望着少梅)

少梅 嫁来以后,我是非常得宠爱的。可是胡荣生有七个老婆,我总觉得这是过地狱生活。

萧森 你何以不早和他脱离呢?

少梅 第一,胡荣生比我大三十岁,我那末年轻轻的落到他手里了,他那里肯放我呢?第二,我既然嫁了他,再出去,又怕不能谋生活。而且那时候女子没有好告状的地方。

萧森 或许是结婚后你喜欢他,现在你嫌他老了。(玩笑的)

少梅 不,不,结婚后我不能说我不喜欢他,但现在是他嫌我了,他别有所爱了。他天天以调戏……(悲恼,停)

萧森 (记写,笑笑的)他调戏别的女人,你好管他呀。你就因为这点事情,要和他脱离吗?

少梅 先生!你不要看得我这样浅薄!(立起抗争的)我是从黑暗的地狱里醒过来的了。头一层我是不愿意再做别人的妾,我想把我这剩余的身子,替革命军的红十字会当看护妇去;二一层他不论昼夜是那样调戏他的养女,与其日后被他丢我,不如及早自己和他脱离。

萧森 怎样!(不可思议的惊跳)调戏他的养女?!(惊眼翻转)就是方才和我谈话的那一个么?

少梅 对,那女孩子原来是一个丫头,经了好几卖才卖到这里来,我们太太喜欢她聪明,收上她做养女,还送她读了好些书。不料太太一死,他对于自己的养女,就象畜生似的。

萧森 唔,(很不安,闭着眼睛默想)你的话都说完了咧?

少梅 这就够了,烦萧先生替我早点弄清楚!

萧森 我务必替你办得快,大约个把礼拜就可以解决吧。(收文件,立起)

(月林和女仆送茶果来)

少梅 你们的茶怎么弄得这样久?(摆茶果)

月林 临时找点心哪。(恋恋不舍地依萧森立)

少梅 (注好茶,先劝萧森喝)请随便吧!(进点心)

萧森 小姐呢?(让月林坐)

少梅 灵香,你快替小姐拿只茶杯来!

(女仆自左门退去)

萧森 小姐今年几岁了?(和乐乐地饮茶)

月林 十九岁。

萧森 进过什么学校呢?

月林 前年在中学毕业了,现在在党务学校。

少梅 她很想做点党务工作……

萧森 我正替她这样想,几时我替你介绍吧。

(笑向月林)

月林 费神!(女仆拿茶杯来,少梅替月林添茶,一同共饮)

萧森 你没有事可以去找我,我就在省议会后面妇女联合会。(给月林一张名片)你的名字呢?(给她纸笔)

月林 (在她的纸上写着)

萧森 哦!萧……萧月林!(窒息的样子,沉默瞬间,忽立起,离坐)再会!

少梅 请再坐一会儿吧!

萧森 等事情发表了的时候我再来。(自右退场,依依望着月林)

(少梅、月林送出他,同自右门消去)

(女仆自左来收拾茶点,把点心放在口里大嚼)

(月林自右折入帮忙,见咀嚼着的女仆,天真的发笑)

月林 快吞!(替女仆敲背)给姨太太看了没有脸皮。赶快吞!

女仆 哎!……(噎噎不下,白了眼睛用劲吞,自左退场)(巧鸣自左门跳出,向月林,甜蜜地)

巧鸣 你今天怎么不等我去接,就一个人回来呢?

月林 我是为了避避那老妖精的眼睛。你不知道,他常常探听我们的举动,他嫉妒的火焰,已经达到极点了。

巧鸣 管他做什么!(从背后抱着她)

月林 不避避他的怒锋,是会撞祸的哟。

巧鸣 我的想法与你正相反对,我还想今晚上和你一同坐个马车出去看戏。(愉快的携她坐在沙发上,挨近并坐下)

月林 这样一来,他越发要气死。你为什么总要和他作斗?

巧鸣 (慢慢吸烟)不斗,不斗,我们要死在这幽灵塔里吗?

月林 过于反抗,你自己的生命危险;其次……

巧鸣 他会杀我吗?……他就杀我,我也要和他决斗,他纵然打死了我,我乐得血淋淋地死……横直我嫌我的生命太长了。我在这丑恶万态的家庭生长了二十五年,简直是在幽灵塔下做了半世的愁鬼!我苦恼,厌倦,厌倦到了极点。(兴奋,忧伤,稍默)假使我没有你,没有你时常给我一些新鲜的意思,替我这垂死的生命上添了许多雨露,我早就自杀了。(间)只因为有了你,(将手搭在月林膝上,悲伤消,渐渐展开欢乐)我还是爱生,执着生,赞美生,将要红火般的热烈地生起来。

月林 对了!你要转过来才好,悲伤是青年的坟墓。我们快快乐乐生吧。(爱娇的握他)

巧鸣 (抱起月林,爱抚一回)我想不久就和你结婚。

月林 呃?……(娇灵的眼望他一下,突如触电般的痉挛,羞羞伏默)

巧鸣 (立起回走)你的意思怎么样?……我想,若不是这样,我怎么也表示不出来我对你这片深奥深奥的爱情。喂,(轻拍她的肩,柔情极度的)你不要总是那副娇嫩嫩娇嫩嫩的面孔,情势是这末逼来了的咧。喂,(轻摇她)你的意思到底怎样?你这娇羞的样子就能够结局的吗?……你还是执着那神秘的梦幻,老以为我们这种美丽的爱,是不要结婚的咧?

月林 (红潮涨上,迷朦的羞态,推开巧鸣,在沙发的一端,抱着头)

巧鸣 从前我也是同你一样神秘,但近来越觉得非把神秘打破不可了,爱情不达到结婚,总感不到相爱的密度。

(把她左看右看,热烈的紧抱,接吻)

月林 怎么你的思想变得这样快?(娇灵的样子,双手按在他胸上)

巧鸣 这是我的思想进步了。(愉快的笑)

月林 还说是你的思想进步了咧!……你俗化了哟。(轻轻推开他)

巧鸣 那里,你还是小孩的想法。从前我也是个尊重梦幻的迷儿,极厌恶现实界的形形色色,凡事一到了现实的境地,就想法子逃避;现在却首先就追究现实了,什么都是非常执着的。觉得愈是执着的里面,愈有生命。

月林 哦!(奇怪的样子,感叹)我只觉得我怪爱你,我的心,真是每一秒钟都在想恋着你哟。(娇美动人的笑)我却不想……

巧鸣 人生不过是几十年,青春的时代飞也似的快。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生活起来呢?

月林 不,我不想。(骄傲的摇头)

巧鸣 (一边吸烟一边低着头想)你不想,这也没有办法。一句总话,我们不能不在这几天之内,逃出这个幽灵塔。不然,那个老恶魔,不是吃掉你就是吃掉我。

月林 这简直对极了!我也是这样感觉。

巧鸣 你想怎么办呢?

月林 我们都出去干党务工作好么?或者你仍复到大学里上课去。

巧鸣 那样的破学校,谁还爱进去呢!

月林 你既然那末爱音乐,或者你就到德国留学去。(毅然向他)

巧鸣 (阴郁一会)我怎么能够把爱到不得了的人离开去呢?

月林 为你的学业计,我们不能不暂时分开。也要是这样,你父亲才有钱给你念书咧。(严正的)

巧鸣 月林!(热情的,面有多少悲意)我现在只想你,除了你之外,什么都不能给我安慰。

(兴奋的想去抱她,忽沉默)

月林 若是你定要是那样做,包你是自讨失败的啊。

巧鸣 是呀,我的心都裂了!(苦闷)但无论怎么样,我们总要一同逃出去的。纵然暂时实际上不结婚,也要借个结婚的名词,好一同出去。

月林 那不行,我的脸皮没有那末厚。

巧鸣 大饭桶!要不是这样,我父亲那个幽灵,也还会追了来破坏我们的爱哩!(间)

月林 那末,我们要明明白白告诉凌侠。

巧鸣 啊啊!我忘了你还爱他!(酸笑的样子,强作静定)

月林 我现在虽然不是什么爱他,我总觉得他很可怜。(默靠桌边)

巧鸣 我知道你是想把我们的三角剧延长再展开多演几幕的。……而结婚的幸福,绝对不是我和你。(忧闷,双手抱着头,凭在桌上)

月林 (跳起来)你这话真是混账极了!我认识他先,认识你后:他是我从小当丫头时的最好的朋友,他母亲待我那末厉害,若不是他为我、救我,我早就死了,……他对我那末诚心,他的心始终不变,我是没有牺牲他的勇气的。

巧鸣 (悲伤的驰向左方)

月林 (激急的追住他,热烈地投在他怀里)

(凌侠自右门爽快的走上,见状,惊站着)

凌侠 啊!(走向他们)

(二人急离开)

凌侠 我非常羡慕你们,——羡慕你们公子小姐的闲暇。(一只手握一个,俏皮的笑)象我,工作那末忙,简直没有工夫来参加我们的 Romance的喜剧。(隐隐的难过)

巧鸣 (带些惭愧,诚意地紧握凌手)你不要难过吧!我们三个人这出剧,我看悲剧主人公总是归我演的,喜剧一定是你们的了。不过我还活着一天,我不能轻轻地把它放过去。(呆着)

凌侠 说什么感伤话哩!不要总是这副诗人型的苦闷!我们都鼓起勇气把它演下去吧,老弟,(抱着他的肩)我们互相不妨害,我们互相爱。只是我因为工作太忙了,不能时常来一块儿玩,这是我难过的呀。(反身握月林手)

巧鸣 你知道我父亲那个幽灵,他对于月林是怎样万分野心勃勃哩。他把这家庭弄得幽灵塔一样了,我是他幽灵塔下的第一个囚人……

凌侠 现在还怕他做什么?你趁着这机会走呀!(热情地拍他)

巧鸣 我想再等三四天,我要下乡把那些谷便宜粜出去。

凌侠 我特为抽了身来叫你们走的,你们要赶快走出这个屋子!

巧鸣 事实上不可能,乡党的饥荒,那末靠我们的谷救命,我非下乡去粜谷不可;我自己没有一个钱用,也要靠那里的钱。

凌侠 你在做梦!你父亲被农民协会拿去了,你还唧里咕噜不走吗?

巧鸣 嘿!怎么?(如在梦中)

凌侠 就是为前几天的事。这些事倒不紧,或许即刻就会放他回来。但据调查:你父亲确实私贩鸦片烟,即刻就要派人来搜,还恐怕会弄出暴动,你们暂为避开吧!(挽着月林,迫巧鸣出)

巧鸣 (静静的,又呆又恼)我不走。

凌侠 你要听候别人来捉你么?走呀!(急样)

巧鸣 我不走。这不是根本的办法。(呆立)

月林 你想怎么办呢?走出去说吧。(急迫他走,

巧鸣 你同侠哥去好了,我要在这里等农民协会的人来。

凌侠 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你难道敌得他们那许多人住吗?走呀!(迫他)走!(拖他走了两步)

巧鸣 你好好地照顾月林去好了,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走的。(顽强的)

月林 请你不要发痴!我们一同走。(柔和的,拖他)

巧鸣 (古怪的沉默,向左走入里边去)

月林 鸣哥!(追他)

凌侠 (挽着月林,柔和的)不要管他好了。(风快地抱她)我们快点走吧。(推她出)快走!

月林 他不走我也不走。(强站着)

凌侠 他去死你也去死吗?(带忿的)

月林 说不定。(表出强烈的不满,直向左走去)

凌侠 月林!(驰向左门槛拉住她)你很讨厌我了咧?

月林 你刚才这句话是多末讨厌?!……未必他去死你就看着他死么?这句话是害了你自己的人格!你那么爽快的人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严重的)

凌侠 愿你恕我!(将头伏在她双腕中,再携她走入中央几步)你是我的灵魂,你是我的全世界。七年以前,我就把我一切的心思都交给你了……

月林 但是你母亲把我卖了;我自卖到胡家,便象下了牢狱,假如不是鸣哥那样爱我,我早就被他父亲那个畜生蹂躏了。

凌侠 我那末火一般的爱你,为什么你又不肯同我走呢?(轻抱)

月林 (轻离他)我和鸣哥那末狂了一般地互相爱着,鸣哥劝我逃出去和他结婚,我为什么不答应他呢?(表出魅人的美眼)

凌侠 (飞跃地抱她,自己指心)你还爱着我?

月林 你是头一次打碎了我的心的人;不过我和鸣哥,格外的陶醉,格外的调和。我一生爱着你们两个。

(里面巧鸣的哀叫声)

声音 呀!……

月林 不得了!(惊骇骇驰向左,退去)

凌侠 啊!(急追月林背后,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