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前幕的后五天,一个暮色紧迫的黄昏中,荣生撩着胖体,宽舒地倒卧广室的凉台一摇椅中。广室乃书房兼化妆室,左壁窗下一大西式化妆台,旁一洗脸架。依右壁一列书柜;右上隅的窗下置书桌,右下手一户通寝室。正面可仰望凉台,台比室高数尺。左方上手一户通楼下,正中一圆桌,几把坐椅。

少梅着化妆衣在洗脸,灵香、春花在旁服侍。室中装饰得极富丽)

荣生 还不赶快吗?要迟了哪。(极不安的)

少梅 八点钟才起戏,要那末急干什么!

荣生 要是迟了坐不到好位置,你又要啰里啰苏说这样说那样呀。

少梅 你放心。(开起电灯,坐在化妆台前化妆)

荣生 喂!喂!(掉过头来望着她)

少梅 (忙着化妆,不顾他)

荣生 喂,你呀!……你今晚几点钟回来呢?

少梅 戏完了就回的,算不定看了戏再到张太太那里去打牌。

荣生 喂!到底是几点钟回家呢?(急)

少梅 你何必操心?我会在她们那边叫马车回来的。

荣生 哎呀,弯弯曲曲总讲不清楚!你告诉我几时回,我好叫人去接你。

少梅 哎哟!忽然这末好了!(向他笑一笑)

荣生 我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待你,可是你还要向我提起离婚。……这十多年来,我对你总算是尽心尽力尽爱了。而你居然把我抛弃,硬要同我脱离!女子的心肠,真是难测啊!

少梅 为什么你要趁着我看戏回来,教许多人等在围墙外面做鬼叫来吓我呢?未必你深更半夜要吓死我就对,我要和你脱离,再求生路就不对吗?

荣生 岂有为着那小小的事,定要夫妇离婚吗?

少梅 那就是你明明不爱惜我的生命的证据!…… (兴奋)你本来早就不爱我了,而且只希望我死,只是你本人说不出,所以要做些鬼来吓死我。无怪乎你的儿子说你是“幽灵”,说你的家是座“幽灵塔”。真不错。难道我真要死在幽灵手上,一生一世都葬在这幽灵塔下么?

荣生 那晌你出去看戏,总是那末晚才回来,你知道我耳朵里的谣言真塞满了呀。

少梅 什么谣言,值得你半夜做鬼行凶?

荣生 你明白。

少梅 我只明白我的心事,幽灵的心事,我那能明白呢?

荣生 我不想败坏家声,不想甘心当老乌龟。我那能够在路上跳上你们的马车,明明白白去捉你们呢。所以……

少梅 瞎说!胡思乱想!(愤极,趋向凉台去)

荣生 你能瞒我么?你和巧鸣那晌每晚出去看外国的跳舞哪,看外国的歌剧哪,不是两口子老是同坐一个马车回来,就在车中遂行风流吗?我不得已才出此举,自己躲在暗处做鬼叫,想把你们从车中吓出来给我看看。(穿蓝绸长衫,肚子挺挺地进来)

少梅 (忽然凝静,悲愁愁的)结果呢,你捉到了什么?……(间)只有一回——天下大雨的那夜,我的马车走到半路上,看见一个人在马车前面冒雨慢慢地走,往前一看正是巧鸣,所以我叫他到马车上来坐了。在车上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悄然入寝室)

(春花,灵香随她入)

荣生 哼!(横起眼睛,凶神似的)

(巧鸣登场)

巧鸣 爹爹!(间)爹爹!

荣生 做什么?(气毒毒的)

巧鸣 请你赶快避一避!今晚农民协会有许多人来。

荣生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巧鸣 我请你老人家避一避,恐怕他们会使你为难。

荣生 你教他们把我怎么办?(横暴相)

巧鸣 那有我教他们办父亲的道理。但据他们的调查,确实说你老人家私卖鸦片烟。

荣生 你也胡闹了!(急夺巧鸣的话,气煞)你怕我不晓得你的心吧,……你想做投机分子,和农民协会弄成一块,把我两年来的租谷七千多担,听他们的意思随便散完了,那自然你要教他们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

巧鸣 你想一升金子一升谷的时代是希望不到的。我断然把那些谷便宜粜了,一方面救了地方上的百姓,一方面也救了你。要不是我这样转弯,他们安顿把你当土豪劣绅办,那能够仅仅押三天就放你出来呢?

荣生 哼!……你就是想卖了我的全家去革命,你也该和我商量一声。那里能听那些暴党,前门拿了父亲去,后门儿子就投降呢?

巧鸣 五天前刚刚爹爹被拿去不久,凌侠就走来和我商量。凌侠和我在客厅里谈不到多少话,忽然后门来了一大批农民,立刻要封我们的房屋。我和他们辩论了几句,他们不论理地把我横打,又把我捆起来,幸亏凌侠自客厅里跑来,把他们喝退,结局要求限两天内,要我把所有的谷子都便宜粜出去,并捐五百担接济饥民。我看他们的要求很有道理,所以都依从了。……现在那些问题解决了,都不成问题了。所要紧的,就是你究竟是不是私卖鸦片烟?我们家里有没有鸦片烟停着?……如果真有,我们都是非快跑不可的。

荣生 你那末听他们怂恿,你自己先去查看!

(假作逼他去状)

巧鸣 本来我也有些疑心的,我虽然长不在家,每回一回家来,就觉得这家里一切的事,都象神出鬼没,老不象个人间的家庭。

荣生 老不象个家庭你就该滚出去,又为什么常常要在家里鬼混呢?

巧鸣 我只是可惜几个好人,怕她们会被你这座幽灵塔掩埋去,总想把她们救渡出来。(间)不然,我早就跑了的。……头一个是月林……(沉闷)

荣生 哈哈!不必说了,说出你心坎上的话来了!你之所以和我叛逆,和我寻仇,无非是想把月林弄去,给你和凌侠那东西去共一下。无论你的学识怎样新,思想怎样新,但月林是我的女儿,你纵然吃了雷公胆,也拿不去的。(凶暴,怒目可怕)

巧鸣 月林是你的女儿,不错!……但女儿有女儿的人格,女儿有女儿的人权,不能说是父亲生了女儿,女儿就是父亲的道具。做父亲的不能培养女儿的人格,人权,就失了做父亲的资格;做父亲的把女儿当了道具,断然是犯罪的父亲。

荣生 (恨毒毒的,对巧鸣鼓出凶险的双眼,作势要扑杀他似的)哎呀!……好辣的叛逆!(扑巧鸣,巧鸣远退)你滚!(指巧鸣)你今晚上就要滚出去!(威迫)

巧鸣 我去了,你对于农民协会的人会没有办法。今晚无论如何,还是你避开为上。

荣生 我不怕,快滚!假若我明天还看见你在这里,我就要你没有好死。(逐他)

巧鸣 (阴郁一会,决心的)我去!(退场)

荣生 (气得凶,呆立室中)

少梅 (清楚的化妆,穿绿绸衣,自寝室走出)你真把他赶出去么?……你不觉得太做过了?(走向他)

荣生 他去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栋屋子都是空的?

少梅 你这是什么话?(愤)

荣生 你的心话!(窃笑)

少梅 呸!(悄悄地走开)

荣生 哈哈,看你的娇嗔啊!(笑指她)你每回一看见他,就会表出动人的笑容;一听着要他走,心里又暗暗地要哭。这些,难道是我诬你的么?(窃想)可是你无论怎么钟爱他,我到底还是老顽固,学不出时髦来,我是万万不能和别人共老婆的!

少梅 你的话真酸得作呕!(气极,恶感的望一望他,驰向寝室)

春花 (适从寝室伸出来,与少梅相碰)太太!红玉钏儿怎么也找不到,玛瑙胸饰,宝石戒指也不见了。

少梅 (停一会,反头向荣生)又是你拿了么?

荣生 (久不答)究竟没有我的宝贝,总装不出美人来咧!

少梅 (稍默,气愤)一个月前,你把我做二十岁的钻花拿去了,前两礼拜,又将你和我定婚的东西都拿去了。……好,一切都还你吧。(进寝室去)

荣生 (欢跳跳的,坐在化妆台前)

少梅 (拿出一个银箱向荣生来)通还你好了,你给我的首饰,一点不错的都在里面。(开了箱盖示他,拿出珠练金宝摆给他看)

荣生 (贪心地察看)

少梅 (爽意地走向寝室)灵香,快去叫马夫预备马车!(消入寝室)

荣生 (将首饰一件件检看毕,笑笑的藏箱中,一个人无聊地在室中踱来踱去,走至寝室户口一看,喜狂)嗳,也去了!(喜得小丑似的)真怪讨厌的,够都等她不出门!

红桃 (拿着一张单,自左户活泼带愁的走上)

荣生 你来做什么,红桃?

红桃 少爷叫我替他清书。(直往书柜前)

荣生 他今晚走么?(热心地问)

红桃 他就走的。(细心地)

荣生 太太走了没有?

红桃 刚走。

荣生 小姐呢?

红桃 小姐么?她在花园里哭。(天真烂漫的,自己也想哭出)

荣生 你替我叫她来!快去!

红桃 (不愿意)她哭得那末伤心,怎能够叫得她动呢?

荣生 你说我有话吩咐她,把她拖来就是。去!

红桃 不,我要替少爷清书。(拒绝)

荣生 哦!(执住红桃)少爷的命令要紧呢,老爷的命令要紧?(玩笑的)好红桃,你快去叫小姐来。(拍她的掌)

红桃 好,我去叫叫看。(爱娇地自原门退去)

春花 (自寝室上)老爷!来了客。

荣生 什么客呢?

春花 是一位女客,她说要会太太的。

荣生 有片子么?

春花 有。(交名片)

荣生 啊!(看片,惊叫)她的样子怎么样?

春花 生得非常漂亮,好象月林姐姐一样。

荣生 哼哼!(手抱着头,思索的样子,狡眼急动)你去叫她上来!

春花 哦。(自左手退去)

荣生 (急忙忙向化妆台前照镜,梳发,喷香水,又驰入寝室去换衣)

(萧森登场,通身穿洁白的西服,白草帽,风致比前幕优雅,年岁比前幕似嫩几岁,从左户恬静的走上,至室中,默默地)

春花 (自左户上,忙向她)请坐!(招呼她在中央小圆桌前坐)

萧森 (婷婷伫立桌前,将手上的皮包放下)

春花 (趋向寝室户口)老爷!客来了。

荣生 (穿牙黄长衫,光亮亮的。表面装出威严的样子)啊!请坐,请坐!(恭敬万分的行礼)内人刚出去了。(笑容)春花,你快去泡茶!……喂,把门带关好!

春花 (自左户退,带关好户)

萧森 (注意看荣生一下,惊的一跳)

荣生 你恐怕不认识我了吧,我就是胡灿。(柔心的近她)

萧森 (痉挛的,忍着气,退开些)

荣生 我们分别将近二十年了,但是你还是原样子咧。……(尽看)还是一样的风流,潇洒,还象十八岁那时光……(得意)

萧森 (愤恨,总不睬他)

荣生 听说你从那……以后,就法国去了。你是几时回国的?

萧森 (闷,更走开些)

荣生 你真有志气!现在你的画想必太成名了,你不是成了个美术大家吗?

萧森 (郁郁不安)

荣生 成了美术大家的人,胸上还挂张党部的徽章,真是滑稽!(间)你在党部里干什么事?你那末娇美清高的人,也做起官来了么?

萧森 闲话少说!……我们的那个小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荣生 (惊寒,狼狈的样子)小……小孩子吗?……那已经快二十年了……我……我不知道。

(脸望开)

萧森 你……你简直没有管她了吗?(急,愤)

荣生 ……

萧森 你简直没有管她了吗?(生气)

荣生 管她,管她,……我是一个男人,要我从那里管起?

萧森 我知道你是没有责任心的,到头你把她丢了!(烈调)

荣生 你把她丢之于前,我把她丢之于后,大家不要怪吧!

萧森 当时一生下来,我母亲就和你订了养育那婴儿的约……

荣生 你母亲只迫我订养育婴儿的约,却让你到法国去……我是一个男子,不能不顾及我的身分和我的名誉,怎好常常到孤儿院去养育那私生儿呢!

萧森 你既然订了养育的约;养育费和照顾,这些不是应该的么?

荣生 原来你自己不订这样的约,所以你就能“脱然责任之外”!(动了气,手盘在胸上,笨笨地在室中走)你就晓得怕丢丑,怕名誉坏,满了月之后,就跑到法国去躲避。难道我就应该彰明昭著地做私生儿的父亲吗?哈哈!(侮辱的)总而言之,私生儿是最不幸的,父亲不愿意承认她,母亲更不愿意承认她。因为母亲还要保持处女的假套,另外去嫁贵公子的。

萧森 哎呀!犯罪的是谁呢?(立在桌旁,威烈的对他)

荣生 应该是我们两个,不然,怎么会生出小孩来呢?(暧昧的)

萧森 你黑了良心!我自蒙你的奇耻大辱,至今还是提都提不得的痛苦,暴雨一样的眼泪,送掉了我的青春;笞刑般的痛楚,天天加在身上……(呜咽的)想自杀……自杀不遂;想新生,又是……满身……挂……着……悲哀的……伤痕。(悲愤极,独语)哭诉天,天不还我的……清白;哭诉人,人不……还我……的处…女…身!(哀绝,间)(又变为强烈的态度)你破坏了我处女的娇丽,你破坏了我终身幸福,如今你还敢对我说昧良心的话么?!

荣生 哦哦,你不要发气!(忙赔礼,小丑似的)我看了你这副模样,心儿又在跳哩。(畏畏缩缩地拿着萧手,萧立撒去)记得你九岁的时候,常常同你父亲到矿山里,一直到你十七岁,你的形容笑貌,我点点都记得。(坐在她的面前椅子上)哦哦,你不要难过吧!(呆望着她)我每一记起你来,身上就要发热。(叹)当时你愈是拒绝我,我愈是觉得心醉。(间)尤其是那一回——从矿山上我和你赶回看你父亲的病那一回,黑云密布,雷雨逼来,我们躲在路旁的茅屋里……那是我平生最快乐的一回,也是我最不能忘记的一回!……在你虽然是踢我,打我,狂哭,乱叫。……在我,唉!……(低头叹息)我多年的恋慕,才有那一回,那是真正犯罪么?……所以,自从那以后,我是时时刻刻想着你的。不但想着你,而且常常为你流泪,不但流泪,而且还想碰见你,我得以赎罪。

(尽量的殷勤)

萧森 不要说空话!横直男性中心的社会,女子任是怎样被污辱,社会不会恕她的。你怕我还没有被你害够么?我只要找回那孩子,我自己教养她。

荣生 那孩子在育婴堂不知怎么样,早就没有了。

萧森 (惨默一会)早就没有了?!(横眼望他)

荣生 对。

萧森 我不信,还是请你快去找找吧!

荣生 你去好了。

萧森 倘若我寻着了呢,你能把她完全归我吧?

荣生 自然可以的。不过孩子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蔼笑,拍她的肩)

萧森 (凄凉的眼睛放光)唔,我是要寻着她的,寻着了你能牺牲她给我吗?

荣生 不消说随你带去。

春花 (拿了茶上)老爷!农民协会的代表来了。(置茶)

荣生 你叫少爷会他好了。

春花 少爷关着房门,熄着电灯,一个人在房里闷哭,他怎么肯出来会呢?

(内部月林唱着凄婉的歌,即时钢琴伴奏声起)

荣生 他在那里弹琴哪,你去叫他!

春花 (顽皮的样子)只有姓凌的一个人,他要你出去会。

荣生 别顽皮!你去!

春花 (退场)

(凌侠登场,穿一身黄色军服,靴帽很整齐漂亮,灵动生春的笑脸,活泼爽侠地走上,见萧森,做暗示的眼号。向胡行礼)

凌侠 今晚奉党部的命令,本是要抄你家里的鸦片烟的,而且封闭你的家。但农民协会因为你家里前几天承认了我们的要求,把谷便宜粜了,又捐了五百担救济贫民,所以主张和平解决,今夜只在可疑的地方查一查就是,请你带我们去看!

荣生 (假笑而堂皇的)唉,世上多少冤枉,是污在清白的人身上呵!(骄傲的)你们实在要查,无论那里,我都带你们去看。(悻悻的偕凌下,向森)失礼!我就叫小女来奉陪。

(去)

(歌声停,琴也止)

萧森 (默默地作想,坐下,打开皮包取出文件来看)

(月林登场,穿柔软的白寝衣,头发松松的,凄清的神彩,眼眶还带泪痕,自凉台上来,见萧森,忙向前,欢喜握她)

月林 来了好久?

萧森 刻把钟光景。

月林 会到了我姨妈没有?

萧森 没有。

月林 她的案子怎么样?(坐在她面前)

萧森 都替她弄妥当了,我特为来告诉她。

月林 可惜她又不在家。

萧森 你叫她明天到联合会去就好了,这是她提出的诉讼状,现在由女界联合会可以解决,不必再经法院的手续。这东西不要了,请你交给她。(交文状)

月林 可以。(接着)

萧森 关于你前天报告的案子,我们对于它是很注意的,并且非常同情你,很想替你帮忙。无奈人人都说你父亲太坏,不得不慎重处之。所以暂时不能进行。

月林 (纳闷)可是我希望越快越好,我再不能多等了。在这万恶的家庭,我养父那……那个……那个……幽灵……(咽住悲泣)

萧森 你养父对于你怎么样?(留心观她的表情)

月林 他……他是一个…夜叉!……一到了晚上,他就鬼头鬼脑的变了畜生!(羞忿,垂下头)

萧森 啊!……(极沉痛的形态,睁起凄楚的眼)他就是你的生父,恐怕他不知道了吧。

月林 嘿!……(惊极,怪悲的)他就是我的生父?!(疑)这是怎么一回事?(捉住森手)

萧森 他犯罪的结果,生出你来了。(阴气的)

月林 哦,(惊,阴默一会)我的母亲呢?我母亲在那里?

萧森 早就死了。你母亲是一个很纯洁的大家闺女,被你父亲蹂躏以后,悲伤万分,不久就死了。

月林 (悲默)你怎么知道?

萧森 她就是我的姐姐,一点一点我都很明白。

月林 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姨姨?(倒在她怀中)

萧森 (紧抱着她,痛绝,消沉的样子抚她)中间经了无限的波折,我们也早就不知道你的下落。直到前几天我遇见你,知道你的名字叫萧月林,你的相貌,也很象我姐姐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一看见你就有些怀疑。所以去问阎馥蘅先生,她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证据都说得很明白了,所以我才知道。而最大的记号,就是你这颗黑痣。(扪她的痣)

月林 哦,难怪家里的用人,都说我有点象你。……这个消息,真是我平生第一次的快乐!

荣生 (咳嗽的声音传来,即自左户入,独语)真是些无聊的东西!专门寻着老子捣乱。啊,又不奈何老子!(扬扬得意,笑向萧森)对不住!那些混账东西真吵得要命!(毛脚毛手的,做手势)害你等久了。

萧森 太太还不回来,我少陪了。(拿取皮包去)

荣生 请再坐一下!(拦住)

萧森 时候不早了,再会!

荣生 无论如何,请再坐坐。我已经招呼厨房,预备了一点儿点心。请坐坐!(横阻着她)

萧森 (表出不可名状的嫌恶,断然驰去)我要去了。(退)

月林 (依依恋恋的,随她自左户去)

荣生 (半扫兴半迷离地送她下)

(舞台暂时空虚)

巧鸣 (自凉台探头出,直跑向寝室户口,推户刚走进一脚)

啊!姨妈!你怎么就回来了?(退出)

少梅 (从寝室走出,憔悴的)我走到一半,心里怎么也不快乐,就回来了。……你来房里看你父亲么?

巧鸣 不是,我看见父亲刚走出了,想到他房里偷一 点钱……(闷极)

少梅 说得那末可怜的!……你一点钱也没有么?

巧鸣 那里有?粜谷的钱,他一个个都逼我交给他了。

少梅 这房里也没有钱,他的钱都不知道藏在那里去了。这一晌他的钱,好象藏得非常秘密的。

巧鸣 怎么了呢!没有一个钱,我今晚怎么走动得?!(很困难的)

少梅 我有一点点债,可是今晚又收不回;所有的金珠宝贝,又还给你父亲了。现在我也没有法子。(阴默默想了一下,欢然的)哦,我有法子了!待我去向张太太借一点来。

巧鸣 谢谢!(突有欢色)三五十块都可以。

少梅 慢些我叫红桃交给你,可是你不要对别人说!(隐入寝室,很生动、有爱娇的表情,忽又出来,靠着户口;很严肃的)巧鸣!

巧鸣 (已将退出,闻唤折入)做什么?(立室中)

少梅 (优闲地走向他,深默)

巧鸣 做什么呢?(稀奇的眼光望着她)

少梅 你愿意么?(迷离的幻眼,痴痴的)

巧鸣 你的心事,向来不同我说……你想说什么请说吧!我是很同情你的。(热忱的看着她,很紧张的,忽然脸向开,吸烟)

少梅 (自后背伸出两手,向他深黑的头发)

巧鸣 (初不知,及转过身来,少梅将手急缩去)你想做什么?…?

少梅 我想摸摸你的头发…… (从肚子里的深处叹气出来,笑微微的)

巧鸣 你怎么又不摸了呢?……我是不要紧的。(纯洁而同情的)

少梅 现在,……我想不必了。(深味的一笑,驰入寝室,即关着户)

巧鸣 (深叹,目炯炯望着她的户口,自凉台退场)

红桃 (拿了杯筷,白桌布,自左户跳上)啊,客都不在了!(踌蹰着)

(荣生和月林上)

荣生 酒呢?

红桃 客不是走了么?

荣生 还是开起来!你去对厨房司务说,只不要点心了,菜和酒还是拿了来。

红桃 要什么酒呢?(摆杯于圆桌上)

荣生 五加皮,白兰地。(向月林)为什么我总都请你不来?……

(红桃退去。二男用人拿酒和菜数盘,放好即下)

月林 爹爹,你慢慢地吃吧!我要去了。

荣生 怎么!你不陪我喝酒吗?(酌酒二杯)你知道我等你好久了?

月林 我不想喝。

荣生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坐下!(携月林同坐圆桌旁,开始饮酒)

月林 (不快,坐不安的)

荣生 你姨妈要和我离婚,我想允许她。(举杯喝酒,眼注视她)

月林 这样很好。(稍饮一点)

荣生 我开心!你也这样想咧?(起劲的笑,大喝)

月林 早些把她解放,她或者还能够得到些人生的意味。

荣生 她那末巧又那末坏,把她放在家里总是不好。

月林 我看她很好的,你不是喜欢她十多年,为她把那个太太都丢了吗?(心焦灼不安,立起想走状)

荣生 但是我现在完全不要看她了,她那里及得你万分之一呢?(媚笑向她,渐渐靠近她,又大喝,用手去扪她)

月林 爹爹!(烈性的毒视他,离开)

荣生 月林!(强拉住她)你这晌一看见我,就是怪难看的脸色,难道我的心事,你还不知道么?……(愤气的喝两杯)我为你用心九年了,九年前的你,娇小玲珑;九年后的你,花容月貌。九年前的你,在街上破衣赤脚,口里叫“卖花哟!卖花!”九年后的你,穿的绫罗,住的绣房,出入华车肥马。在你,这九年间的境遇,有步步登天之势。在我,这九年间的日月,始终是一个“爱你”的心。(间,自己酌酒慢慢地喝)九年前我看见你在雨里面喊“卖花!卖花!”是那末可怜又是那末可爱,所以我出了一百七十块钱,把你买来了。……

月林 (身软头垂下,奋勇全消,悲思迷住了的)

荣生 唉!……那时候你只有十一岁…… (叹气)你的大妈妈,无论如何都不许我收你。毕竟由她的意思,把你当个丫头。后来又不知道是什么鬼指挥她,收你做了养女。唉!……我一想起这件事,真恨死你大妈妈!直到她今年死了,我对你的希望又渐渐 地恢复了。(替她酌满,自己又喝)月林!只要你答应我,我所有的财产,都是由你用的;所有的珍珠宝贝,我一概给你装饰。(自抽出少梅还他的首饰箱示她)幸福,你要怎么样享受都由你享受。我将尊重你象女王一样。(伸手抱她的柔肩,野心勃勃地摩弄她)

月林 不要缠我!(尽力扭开,逃走)

荣生 (追着)我怎么能放松你?我既然是为着要你才买了你来,不达到目的就让你走么?(抱她于身边饮酒,又灌她的酒)

月林 (拿着一杯酒,严正的)爹爹!我的命虽然很坏,可是既然蒙爹爹妈妈的恩惠,收了我做养女,为一家的名誉计,为彼此的人格计,请再不要是这样放荡!

荣生 什么养女不养女!……那是你妈妈对付我的辛辣手段!

月林 假若我是你真女儿呢,你也这样凌辱我么?

荣生 哼!我把钱买了你来和我讲道理吗?!(忿怒,放开她,自己喝酒吃菜)

月林 (静默一会,低音)爹爹!我好象是你的亲生女……

荣生 放屁!(拍桌子,放量地喝酒)

月林 爹爹!(悲闷的调子,突然热烈地抓住他的胸脯)爹爹!……

荣生 (装为不理她,高兴地饮酒,快乐无边的邪笑,抱着她的双臂,又强力地一步步自肩上摸下去,吓得月林失魂的跳开)啊啊!我一触着你这副柔嫩的膀子,细腰,和圆圆的屁股,简直要快乐死去!(兽性冲动的,猛抱她摩弄)唉!我想了你多年,今天总算得到了!(狂猛地揉她吻她)

红桃 (托一盘菜和酒上)老爷!(见状骇得猛跳,东西都打碎,逃)

月林 红桃!救……救……(拚命抵抗)滚!……禽兽!

荣生 (以酒灌她,越凌辱得厉害)呒,屡次要你陪酒你不肯,今晚上倒要你醉死去!(横抱在身上灌酒)

月林 (以全副力量和他决战许久)

荣生 (横抱起月林向寝室去)

月林 (咬伤荣生的臂得逃脱)

荣生 (急追她,在室中环环打圈)

月林 (奔向左户欲驰出)

荣生 (猛拉住她,将户锁着)

月林 (不要命地奔向凉台欲跳下)

荣生 (饿虎似的捉住她,急窜入寝室)哄,如今咧!(骄傲的)

月林 (攀着房门使不能进,大声号呼)救命啊,救命!

荣生 (一边掩她的口,一边蛮抱她进)

巧鸣 (自凉台跳进来,匆忙地跑向荣生)你做什么,爹爹?

荣生 你还不滚蛋!(凶煞)

巧鸣 快放下她!(锐利的眼光向他)

荣生 忘八蛋!谁要你干涉?1

巧鸣 你放她不?(追他)

荣生 干你何事,滚!

巧鸣 把她给我!(猛飞向他,争夺月林)

荣生 啐!你想逼了老子的东西,让给你吗?(踢巧鸣)

巧鸣 她是我的……(飞跃地猛斗)

荣生 混账!你没有一个大……她是老子买来的!

巧鸣 她是我的妻!(自他怀中夺得月林)

荣生 吓!(横暴顿消阻)糊涂!(阴阴退至右隅书桌前,闷气)孽种!(在抽箱中搜东西)你几时干的?

巧鸣 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谁来干预。(扶抱月林)我们去吧,月林!(抱月林,自左移去)

月林 (羞羞涩涩地与巧鸣偕下)

荣生 (消沉的样子走向他俩)月林!一句分别的话也不说了么?(可怜相)(月林停着)好,你们走远些!只不要再回头来看我就是。(白刀一闪,击巧鸣于一隅)

巧鸣 哎哟!(血奔流出,歪歪地倒在室中)

月林 呀!(惊惶失态地,急呆哭不出,随即倒在巧鸣身上)鸣哥!……鸣哥!(放悲惨的眼光,入朦胧的意识状态)

荣生 (还是凶暴的余威,手上提着血刀,去叩横卧的巧鸣)

月林 (头沉沉垂下,朦胧中忽悲鸣二声)鸣哥!……鸣哥!(末句低声,晕去,倾倒巧鸣身上)

荣生 (拉起月林,见其晕死,惊悲交集,忽而途穷计生,抛了血刀,启左户逃出)

(巧鸣的尸在抽动)

(月林横卧其旁,不动)

(舞台惨淡沉寂,间一会)

凌侠 (自左户冒失地走上,怪惊,趋叩巧鸣,悲泪涌起,再抚月林)月林!月林!(扶起她,月林软软的)月林!!

月林 (昏眠状态,哑默)

凌侠 这是怎么的?……是怎么的呢?(仓皇)

月林 (星星的眼光尽动,无多意识)

凌侠 你说吧,月林!(摇她,月林呆了)这是你干的么?(又抚巧鸣,悲痛一会,拾起血刀检看,又望月林)月林!你清醒么?……无论如何你要快走。巧鸣不在了,这屋里你是一天也住不得的。

警察 (显自凉台,自外窥内)

凌侠 (倾听,惊极,拖月林)走呀,……走!(男女仆人纷纷涌上,红桃排头,都大惊异)

警察 哼!(跑进来,风快地以铁链加锁凌侠)看你走到那里去。

凌侠 放下铁锁来!(粗暴的叫)

警察 哈哈!……你叫法律放你好了。

凌侠 你不要糊涂!我没有杀人。(反抗)

警察 杀人犯还要逞雄吗?(凶拉凌走)

月林 (急呆,找着凌侠,唇动说不出话来,又打警察,狂了的)不……不是……他……

警察 是你么?……看你这样子,也不象个能杀人的。

(横拉开月林,拖了凌侠自左户退场)

(仆婢们看尸的,惊怪的,交语的,随警察下的都有)

月林 (望凌侠去后,疯癫摆舞的)哈哈,都去了!……哈哈,都去了!……哈哈哈!(回旋地倒下地)(女工扶起她)

(同时红桃拾起血刀尽看)

仆婢 (红桃外纷纷议论)

A 那姓凌的真凶咧!

B 真该杀!

C 他先前还在少爷房里和少爷讲着话……他怎么会杀少爷?

红桃 (拿着血刀追出)警察先生!警察先生!(驰退)

(仆婢全体起异样的震动,众眼的视红桃,B仆急追红桃,退场)

月林 (癫癫的爬起,疯态的勇挥仆众)打!……打出去!……打出去!……(摆舞歪斜的)

少梅 (自寝室惊惊慌慌地走出,手上提着钱袋)你们做什么?

或婢 太太!……(咽咽的)

或仆 少爷死了。

少梅 阿呀!!(惊痛绝,钱袋落地,呆煞不能前进)

—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