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景:是古塔的地址建成的小屋,灰青的墙壁,正面中央一个长约尺多、宽不满尺的小窗,窗门掩着,仅从隙中透进一道幽光,显得室中格外凄黑。窗下条桌一只凳三张,左隅一木床,挂着古旧的蓝帐。沿左壁是书架,满堆着破书、账簿之类。沿右壁一高柜和几个破箱。右方下手一户通栏杆而去正栋。凄寂中,忽燃起老账房贵一在窗下吸烟的红光和白雾。前幕后一个月的事。)
(红桃登场)
红桃 贵伯伯!……啊,黑呀!
贵一 黑哟,红桃,你看不见么?我点火给你看吧。(燃烛照她进来)
红桃 贵伯伯,太太来了哟。
贵一 啊!(奇喜)太太来了?!
(少梅登场,穿一套似丧服的纯黑衣裳,悲哀,憔悴,凝静庄严的一种神性美,迥非以前的活泼风骚了。沉重的默默地走进)
(灵香随后入)
贵一 啊,太太!(忙立,恭敬地行礼,引她同到桌前坐下)
少梅 贵先生,你好吧?
贵一 多谢,托福!
灵香 贵伯伯!你看太太全变了样子咧。好象这几天就老了十岁,到底在外面比在家里受苦咧。
贵一 太太!在外面可也住得惯?
少梅 还好。(静静地望贵一一下)请你老人家不要叫我太太了!……灵香以为做太太的顶享福,怕我在外面受苦。我却此生此世再不希望做太太的艳福!(轻轻的惨笑)
贵一 哦,不要这样说哪,这是你吃过亏来的话!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吧,灵香!我们谈别的……你今天怎么舍得来玩?我们谁都不舍得你去,谁都还希望你来。(再点燃一个灯)
少梅 我那天走没有来辞别你老人家,今天是特为来看你老人家的。
贵一 不敢当!
少梅 这应该:你是我的先生,又是恩人,我应该来看你。顺便来拿点东西……
灵香 (注视她,快口地夺她的话线)太太走的时光,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去,我晓得你一定会来拿东西的。(满意的笑)
少梅 是,你聪明!(讽笑,不快的)可是我只来拿一件东西。
灵香 啊!(作想,皱皱眉)一定是来拿少爷那张毡子!少爷死了之后,太太老不到房里去睡,每晚只躺在少爷的睡椅上,用少爷的毡子盖着,我料想你一定会拿去它。
少梅 是,(很不高兴)我说了你聪明,你会猜!可是你不知道,那是我买的哩。我很喜欢它,现在我要旅行去,正好带在路上用。
灵香 啊呀,你可遭冤枉了!别人都说你患了单相思病,说你把那张毡子当作人抱……哈哈!……
少梅 吓!……(气煞)
灵香 太太!发什么气呢?!……他们的嘴巴爱说听他们说好了。他们大约是看见太太常常拿些鲜花,插在少爷坟上的缘故吧。他们哪知道现在的时势,恭敬死人,供鲜花和烧香纸正是一个意思呢!
贵一 太太看过老爷了没有?
少梅 看过了……又叫太太!
贵一 啊,忘了!……(笑)老爷对你怎么样?
少梅 他无所谓。横直我走的那天去辞他,他还装不知道,阴阴地跑开了。
灵香 (快口的)那自然!老爷心里有了更标致的,更美的,更年青的……
少梅 蠢丫头!……你又说蠢话了!(讽笑)你想世界上更标致的,更年青的女子,都要做那怪丑的老家伙的小老婆么?(蔑视的)那末,那些不标致又蠢的女人,为着想你们老爷,会想死去呀。
灵香 所以,(蠢笨的笑)是要都年青青又生得漂亮的女子,才享福哪。(辛辣辣的表情)
贵一 灵香!你这些话有什么意思?(给她不高兴的脸色)
灵香 我不知道有什么意思,意思要萧丫头才知道哟。你们不知道萧丫头近来有多么地享福,她一天缠着老爷在那里享尽福呀。
红桃 (不耐烦的,但具天真的少女神气)咄!你说反话了!……你不知道老爷对于月林姐姐,是怎样地男盗女娼!
灵香 我不觉得老爷坏……
红桃 那自然,……在你,只要是老爷做的事,什么都是好的。倘若老爷待你有一点不好了,你却要妒张怨李了。(明慧的眼盯着灵香)
灵香 胡说!(有些不好意思,带羞带恨的。向少梅)太太,你请在这里多坐一会吧!我去了。(退场)
贵一 (动着大指头笑向红桃)哈哈……大炮!(把户关着)
红桃 不这样她怎么会走呢?要她滚只好开大炮。
少梅 月林呢,她现在还是被关在三层楼上么?
红桃 是的,她被关得很可怜。
贵一 刚刚老爷对我说,他今天要把月林小姐放到我房里来。
红桃 你不要信他男盗女娼!
贵一 为什么?
红桃 你的房子偏僻些,给他好调戏她,好强迫她……近来老爷也觉得他房里有些危险了,生怕谁都会从他房里把月林姐姐夺去。所以他的窗子上也是手枪,门头上也是架着手枪。
少梅 啊!……
贵一 我想还是叫月林小姐来我房里好。楼上铁门重重,好比罪恶的大海,我们没有法子可以进去。我的房子离后门很近,走出去很容易。
红桃 怎么?……你敢救出她么?(热心地倾向贵一)
贵一 你呢?……你不这样想么?(对笑)
红桃 我早有这样的心思,可是没有法子!(颓气的深叹)
少梅 你能叫她来么?……待我来问问她的意思怎么样。
红桃 她在那里陪着老爷喝酒哟。(没奈何的)
少梅 还在那里喝酒吗?不是农民协会的委员和妇女联合会的委员都在那里要会老爷么?
红桃 老爷敷衍敷衍他们又走进来喝一杯,总是出一杯进一杯地在喝哟。
少梅 今天无论如何要会会月林,但是要很秘密地,你替我把她抽出来吧!(笑推红桃去)
红桃 恐怕不行。
少梅 但我非会她不可。你去!
红桃 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能对我说么?
少梅 我是奉命来当特使的。
贵一 啊!……萧森先生差你来的么?
少梅 对了。
贵一 你带来了什么?
少梅 三只口笛和一封信。(交出)
贵一 信是给我的呀!(喜甚)
少梅 里面有一封是给月林吧。
贵一 好,好,红桃!你快去叫月林小姐来!横直老爷说了把她来……你趁机把她抽了出来吧!(郑重地收信于怀中)
少梅 等等!如果她不能下来的时候,请你把这笛儿交给她!(交银色短笛)无论发生什么困难,你叫她吹起这个笛儿就够了。
红桃 (好奇地将笛儿细细看)这是什么一个宝贝?
贵一 这是我们救她的笛儿,事急的时候吹急些,事缓的时候吹缓些,没有事的时候切不可吹。
少梅 哦,你倒明白了!
贵一 是,我老等她送来呢。(一个给红桃)这个给你,你守护月林小姐的时候,碰着危险你也是照样吹。只是你要秘密!月林小姐不清楚的时候,你不要交她。
红桃 哦,我明白。
贵一 那末,你去!(红桃怀笛欣欣然退场)
少梅 我这次真是感激萧先生,明后天我就可以到前方去。
贵一 嘿!?明天你就到前方去?
少梅 是,萧先生又替我介绍职业了,明后天我就上前方当看护妇去。你呢,你几时走?
贵一 哦?……我走到那里去?战场上又容不得我这样的老朽,我横直是守这黑房子的奴隶,我就死在这黑房子里吧,哈哈……
少梅 请不要说笑话!这房子没有给你长住的了,别人会来封闭的哟。你赶快走!(搜出一把票纸)这是五十块钱,请你收着做路费!
贵一 你还把钱我用?(坚强的否定声)
少梅 当然,我也是没有钱的,不过打牌赢的钱,那天巧鸣问我要钱用,我跑出去收来的。不料我刚拿回来,他就死了!……(默)所以我不忍用它,要送把一个人作纪念。……你教我多年的书,我从来没有报酬过你,现在送你这一点点,我还不好意思哩。
贵一 不要讲客气!我们同是没有钱的人,我们以后的责任,就是讲究怎样地去打倒有钱的人们的压迫、横暴。
少梅 这个不困难的,现在革命的潮流那末盛…… (贵一摇头)这里,那里,都是讲自由,平等,打倒一切的压迫……
贵一 那里,他们自己都还没有解放哪!……他们的呐喊,不外是——“我打倒你,我要代你”。人心的解放,不知道要到那一世呀。
少梅 农民协会,定要打倒胡荣生才达目的的,两三天之内,这里一定会倒塌。你还是快点走!
贵一 月林在这里一天,我一辈子不能走的。
少梅 她的问题,大概很快可以解决下来。只望你特别帮忙帮忙!
贵一 那自然,自然帮忙的。但是老爷今晚上就要带了月林去旅行也说不定。
少梅 吓!……今晚上就去旅行?!蜜月旅行啊!这事多危险?!……
贵一 所以,到今晚只有四、五个钟头了。究竟要如何办法,请你快去问萧先生!
少梅 是、是……
(萧月林登场,穿一套白地起榴红大花样的绸衣,白鞋袜都起大红花,鞋尖一个大红的绒球,亮晶晶的珠链束着短发,两额插红花,颈上挂着珠链、金链,金链上有红玉的胸饰,俨若外国的马戏女郎的装束。醉气朦胧的,疯摆而上,红桃扶护她)
少梅 (一见吃惊)啊,月林!(伤心地去扶她坐在床缘)怎么喝得这样醉?……你的神经不能自主了么?
红桃 还有她的自主么?……她比你不幸得多了。
少梅 月林!(握她,同坐在床沿,贵一将灯点过来)我特为来问你的:你从前想脱离家庭,呈报了妇女联合会,现在妇女联合会要替你解决,你怎么置之不理呢?
月林 我不知道……(郁郁的笑)
少梅 你有什么不知道,只要你肯干呀,(间)前一向就算你癫癫狂狂,这向你该好了些吧……你为什么不放刚强些?尽头地刚强干下去吧!
月林 我不知道……(狂笑)
少梅 你不知道叫别人代你办也可以的,譬如贵伯伯是最同情你,他又认识萧森先生,他可以代你办。
月林 办……办……办……,办什么啊!(无关心的冷笑)
少梅 哦?……你总要走开呀……
月林 走开?……决不!(神经错乱,眼动如梭)
少梅 决不?!……你不怕你父亲糟蹋么?(同情的悲调)
月林 不错!……
红桃 月林姐姐!你总要走才好呀!
少梅 月林!把我的经验说给你听吧——一个年青又生得漂亮的女子,断送给那种猪一样的老头子,的确是比下地狱还苦哩……象我这个倒楣的运命,我真是陷于九重地狱了!(悲痛,默)
贵一 可不是么!你的苦楚,只有我晓得的。你往日在我面前读书的时候,我每逢看见你那样悲哀,那样绝望,常常是发呆,想死,那真连我都替你伤够了心!……月林小姐,你现在想脱离这牢笼,还是很容易的。只要你再去向妇女联合会去交涉一次,你立刻可以得到自由。
红桃 小姐!你怕走不出吗?我帮你,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的。你去吧!
月林 决不!(同样的声调)
少梅 月林!你有什么隐衷不能说?你绝不是不自觉的蠢货,怎么会甘愿将自己的青春、漂亮,断送给那种肥猪似的老头子?……月 林,唉!……(悲肃,身发抖,间)说起来我的血液就会充到脑顶上去!……(深叹)一个青年女子,断送给那种肥猪似的老禽兽做小老婆,身体上所受的污辱,灵魂上所受的悲哀,没有经验过的人,真是想不到那种 苦痛啊!(悲默)象我,被那老肥猪蹂躏了的身体,被那恶禽兽污辱了的灵魂,真象用一根红针,从脑顶到脚尖,注射了无限的毒液在满身流。我不但自己的青春抛在苦海;就是满身的污秽,也是永远都洗不脱的奇恨!(哀哀悲韵,泪滴滴流)你年青,你聪明,对于大祸将临的关头,不能不拿出魄力来!不能不拿出魄力来!(热忱的握着月林,激动她的表情)
月林 怎么拿出魄力来?哈哈哈!
少梅 妇女联合会能够替你解决,只要你再进行,你快干呀!或者你走,今晚上我们就来领你去,好吧?
月林 决不!决不!(疯笑地跳下床来,疯狂的满房踏走)决走不脱的。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
贵一 (看得失望,悲容)现在没有法子!让她清醒了再说吧。红桃,你快领她进去!可不要给老爷知道。
红桃 哦。(领月林退场,恰好春花进来,红桃把月林交给春花领去,细语)
少梅 你懂得她的心理么?(无趣的)
贵一 她又疯又醉,自然是这样子。真可怜!
红桃 贵伯伯,(折入,仓忙的)凌先生来了。(少梅急退场)
(凌侠登场,穿黄色武装,长靴,皮带。左手铁链锁着,窜入)
凌侠 啊,这是什么地方?给我躲一躲!给我躲一躲吧!(忧声)
红桃 凌先生!(去扶他)凌先生!你做什么?我是红桃哟。
凌侠 呀!(困倒桌前)红桃!我从后门进来,守门的把我打伤了几处。
红桃 打伤哪里?打伤哪里呢?(四索,和贵一扶他坐)
凌侠 (仓莽莽指伤处,眼放情热的哀求)我要看月林……
红桃 她刚刚进去。你早来两分钟就好了。
凌侠 刚刚进去?!我特为来看她,明天,是我最后的审判,我还想请她到堂替我证明证明。
红桃 你等着!我就去叫她来。(下)
贵一 红桃!凌先生恐怕不好在这里久停的。老爷就会来。(红桃已退场)
凌侠 不要紧,我是经了党部和法院许可我出来,是和那四个委员一同来的。
(户外起话声)
贵一 不好!(急)老爷来了似的。你躲起来吧!这样给老爷碰见了,他一定要怪我的。(慌忙忙把床移开些,招凌侠躲进去,灯拿开)
(荣生引委员二人登场)
荣生 请看哪,这些房子里都查清白吧!(贵一轻轻退场)
委乙 (随便看看)算了,没有看得。(旧官僚的滑头相)
荣生 章委员!今早我派人送给你的信,收到没有?
委甲 收到了,但是律师不肯遵依。(非常冷淡)
荣生 我说了:假若章委员以为这个案子可以那样了结,我送钟律师五百块现洋,送二位委员一千块。
委甲 不行。(冷摇头,完全臭官僚式)
荣生 (下气地假笑)总要烦二位委员照顾照顾,把这案子赶快了结,这是一千块钱,作为谢礼。(恭敬地交票一束,假笑)“物虽微所以表意也。”
(二委员耸着肩,望着票纸无语)
委乙 钟律师真傻极了!你送他的钱,他退在我手上。
荣生 啊……(心乱)他似乎和凌侠有交情的。
委乙 他说:一定要调了你的小姐当堂对审,才能决定凌侠的罪案。
荣生 呢!……(恐怖而深怒)他又要翻案的!……对了!他利用小女癫了,想凭一个癫子说两句疯话来定案么?……(间)世界上有了这样聪明的律师,无怪乎天理是非都要倒转来了!
委甲 也许钟律师是凭凌委员一方面的诉词……
荣生 那是一定的!(忿气)总而言之,凌侠有意同我寻仇,偏偏高明的钟律师,又不了解这些道理!
委甲 关于这案子,律师还是没有多大的权柄,全权还是在我们农民协会。(狡猾的表情,作媚笑)譬如凌委员前天提出抗议,一定要在他的最后的审判之前,请放出他再到府上严密地搜查一次,……我们农民协会有些人极表赞成,党部也就通过了,今天毕竟把他放出来了。
荣生 哼哼!……(点头,打算)那末,章委员,蔡委员!我谢你们加倍的礼,务请二位特别帮忙,鼎力,把这事情赶快处决!……听说外面恨凌侠的人很多:他是个坏蛋,暴徒,我想党部应该断然处他的死。(出票一把)这又是一千块钱,请不要见笑!……事情完结之后,我再另外报酬二位。
(二委员满意地表示承认,眼睛盯着票纸,你望着我笑我望着你笑,各收一束塞进肚腹,二人向荣生点头)
一同 多谢!多谢!
声音 (自屋后)凌委员哪?……凌委员!
荣生 走吧!(惊惶地领委员自右栏去)
声音 凌委员!……你在哪里?凌委员!
(荣生、委员的影全消去)
(凌侠自床背阴阴地走出,严峻地充满着牢骚的说不出话的愤慨相,颓然坐在桌前)
贵一 (敏快地走进,急趋抚凌侠,附耳边作细语)你去!
凌侠 我不是说要和月林小姐见一面么?你就请她来吧!
贵一 月林小姐是被关在楼上的,现在请不来。你先去吧,然后再来。
(狱监登场)
狱监 (穿监狱的制服,二十多岁)啊,凌委员!你怎么一冲进来就不见了?我险些儿被守门的打开了脑壳。(指头示伤处)
凌侠 我叫你缓些儿和农民一齐进来,你不信,你怕我跑。我是逃走的卑怯者么?(仰头狂笑)哈哈哈!以前,我看不得社会的黑暗,压迫,我反抗,我逃我跳,逃到叛逆之群,跳到革命的里面了。现在我又看不得革命里面的黑暗,压迫,肮脏,我反抗,我又要逃又要跳了。但是人类的世界,全是黑暗全是肮脏的,我还逃到那里去呢?(激忿的悲笑)哈哈哈!去死?对了,去死!……人类的头脑都被肮脏的毒菌蛀坏了的,二十岁以上的人都要去死!十岁以上的人都要死!去死!去死!
(举起愤激的拳,向桌上一击)死尽,死尽,死尽!……革命是现在吸奶的小孩的使命!革命是现在吸奶的小孩才弄得好的。
狱监 又是发什么牢骚?!(拿住他)快去找那四位委员吧!赶快商量好了快叫农民进来搜吧!……已经五点钟了,六点半你要回监狱的。
凌侠 (沉闷)要干什么鬼呀?!
狱监 (牵着铁链推他走,凌侠不动)不干了么?今天还搜不出,你的性命危险呀。(迫走,侠沉闷不动)
贵一 凌先生,请你快去!若是被老爷碰见了,我可受不起他的刑罚。你也不能见到月林小姐了。
狱监 喂,快去!(拖他自左栏消去)
贵一 (整顿床位,正坐下吸烟)
(荣生左手抱一个银制的首饰箱,右手抱许多钥匙上)
荣生 贵一!哦哦!……(慌忙忙一概放在桌上,这些钥匙有好几斤重)这是一只首饰箱,(郑重地交箱)里面是宝石,珍珠、金器,这些暂为放在你这里,这里稳当。就是农民今天再要搜,总不会搜到你这里来。不过你防备些!你注意些!他们那种抛头露骨的土匪行为,表面上虽然借口来查什么什么,其实不外阴图夺掠我的财产罢了。(甜蜜的口调,轻轻地拍贵一)所以你要特别注意些,不要让他们把你的聪明打倒!(笑脸,尽拍他)
贵一 是,是。(极忠实的面目,诚谨地点头)
荣生 你一辈子替我打主意,维持了我到现在,我很感激你!今天特别要机敏些,要留心些!莫使我一生的名誉扫地!
贵一 知道了,老爷!
荣生 好,你好好地在这里,过后我会赏你的钱。(亲切的笑容)你聪明,你有主意,为了我一辈子……真的,过后我一定赏你的钱。(又拍他,笑笑的)
贵一 老爷!够了。(淡笑)你放心?(将钥匙和首饰箱收进柜里)
荣生 好,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势风不好的时候,我还会把行李拿到你房里来,我和月林就从你房里出发。(极和气的)
贵一 老爷!……你们一定去旅行么?
荣生 是,算不定是蜜月的旅行。
贵一 我知道,你完全是想和月林小姐结婚去的。哈哈!
荣生 哈哈!你的聪明真不错!!(退场)
(舞台静寂,贵一无言地俯仰沉思)
农委、农民登场
(农协委员四人,农民五人,男工甲乙陪着自右栏上)
(贵一,装出消沉的样子,淡淡的,走来走去)
委甲 这房子我们已经看过了,不消说这回也是搜不出什么的。
(狱监押凌侠,飞也似地跳上)
凌侠 搜吧,我们搜!(勇敢的指挥)这一排房子很有可疑哟,各位,搜!(一齐努力搜,三只手电灯照着)
农甲 老头子,(执贵一)你主人把鸦片烟放在那里?你说吧!
贵一 你们在搜着,请问这些房子要好了,难道我会放到肚子里去吗?
委丁 这老头好象一脸的秘密,我们拿起他来审问吧。(迫近贵一,想拿)
凌侠 无聊!我们搜呀!(勇气地和众搜着)
委乙 这样黑暗的房子,就是有鸦片烟藏着也会起霉,我看是没有什么的,走吧……
(同时多人以枪棍顿地的声响)
农丙 (自柜中搜出首饰箱和钥匙一大堆)
啊啊,你们来看!(高举示人)
声声 是什么?得了么?哦,是什么哟?
农丙 宝石哟,珍珠哟,钥匙一大串。
声声 啊哟,差不多了吧!……钥匙!(农丁伸手向丙)
委丁 老头子,(拍贵一)你这里是秘密关了哪,你还不告诉我们吗?
(提起钥匙交贵一)你快带了我们去找!
贵一 啐!(怒将钥匙一抛,趋前抢首饰箱,故作慌极状)我知道的秘密就在这里!(奋入群中抢、高声)宝石箱!!
声声 我们要看,我要看,拿过来看!……
(人人蝇集一堆,好奇的、贪心的望着珠宝)
凌侠 滚,滚!(逐开他们)走开,我们又不是土匪,我们是来搜鸦片烟的。这些东西与我们何干!(群如鸟散)
贵一 都拿来了么?唉!这些……这些……(装出着急的怪相,使人注意他,细心地收入珠宝)
委丁 喂,往别的房里去搜吧,都来!都来!
委丙 真糟糕!这回还搜不出,就一定要办你。(愁望凌侠)
农丁 今天搜得出鸦片烟呢,凌委员的罪还可以表白,搜不出,岂不是冤枉把你办了吗?(善良的悲情望 着凌侠)
委甲 我们的确相信凌委员的调查是真确的。你说他家里藏的鸦片烟有四千多斤,但不知道为什么,尽搜总搜不出?
凌侠 是魔鬼吞了的哪,为着魔鬼想要我的性命,靠着我的死来发财。
委丁 都去吧!只有两间房子了。我们要认真搜!(赶人出去)
凌侠 (向委丁)请你代表,认真些搜!我想在这里会会月林小姐,她或许能做我的证人。
声声 好,赞成!我们去。
声声 我们在外面等你。
(群退场,凌侠、狱监、贵一留着)
凌侠 月林小姐可以请得来么?(向贵一轻声)
贵一 待我去看看。(收好宝箱钥匙退场)
狱监 你见着她说话要简单些,归狱的时刻快要到了。
凌侠 你总在时刻上打算!……(忿)我的性命,我的人生,就只在那死刑刻定了的时刻里面限死了吗?!
狱监 你是宣布了死刑的。
凌侠 我宣布了死刑,我愿意去死。但为着真理辩个清白,也断乎不可延长我一分秒的生存么?
狱监 这不能怪我,无奈胡荣生是那样告你;警察又是同样地证明你;政府是凭证据办你的;牢狱只得执行政府的命令。我呢,不过是执行监狱的命令的一个仆人,我能把你怎么样么?
凌侠 听!(热心地倾听)好象来了。
(月林潇洒的风度狂拨的走进,似张了翅膀般地飞向凌侠。一看,潇洒的风度突而沉消,受难的凄楚,伤然深默不出一语)
(红桃随她进,随手将户关着)
凌侠 月林!(喜极若狂)啊,你怎么样,月林?(热望着她)
月林 你有话和我说?(很严肃的,神光凄凄)
凌侠 是,我很想看你,我要和你说话的。
月林 请你快说吧!我要去陪酒。
凌侠 陪酒?……陪谁的酒?
红桃 她这向天天在陪着老爷喝酒的……
凌侠 唉!(放了月林)一向不见你,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了?!
(愁叹,注意看她周身的打扮)
月林 你怪我么?……能怪谁?……老等你你不来看我!……现在……哈哈哈!(狂笑,摇摇摆摆,凌侠 骇住,莫名其妙的,难过)
你不快说么?(薄怒,睁着大眼望他,作去状)我怕老爷等我。
凌侠 哼!虚荣心把你害死了!浅薄的女性哪…… (切齿,把她一推)
红桃 (反抗的)凌先生!(急扶月林)
凌侠 (气煞,手插腰,怒声色)哼!巧鸣才死了好久,你就装得这末妖佻,这末得意!……(恼懊极,猛低头)
红桃 喂,(强烈的抓住侠,极表不满)凌先生!这于她有什么罪呢?……你要和她说什么就快说吧!
凌侠 啊,我不知道……(叹,深默,忽然兴奋的)但是……我……我要她和我跑出去……
月林 (神经的,急转向他)你准备了怎么样?
凌侠 ……(钝阻)
月林 (玩弄凌侠手上的铁链,似天真烂漫地展开笑脸)你犯了罪么?怎么用铁链子锁起来?(痴笑)
(凌侠突惊,狱监也表惊异,四只眼睛集注她)
凌侠 你在做梦么?那天晚上巧鸣的死案,告了我是凶手,你怎么还不知道?
月林 (激昂的)你是凶手?!……
凌侠 所以,我的冤枉,唯有你能够替我证明。你替我证明一下吧,巧鸣到底是谁杀的?
(红桃极勇奋地向凌侠,要说什么,突又停住)
月林 哦哦!(迷惘的)我从来就不觉得你可怕,你怎么竟会杀人呢?
凌侠 哎呀!……(顿悟,从肚底深叹出)你癫了呀!(浮出泪潮)你癫了哟!(柔和的抚她,脉脉凄凉味)你怎么癫的?
月林 哈哈!(惨味的笑)这向我一天到晚是陪在老爷身边,……你不知道我下了牢狱吗?
凌侠 我晓得——现在我晓得。我也是下了牢狱,但我还没有发癫。你才真是下了牢狱,你竟癫了。(痛心,搂住她)唉!这怎么办呢?我又不能救你…… (闷煞,间)
但是……(决然的)我们逃吧!你跟我一块儿逃出去!(牵她走)
月林 逃走?……决不!(身一摇,头一扭,退开)
凌侠 你定要走的。不走,你如何受得家里的压迫!(催她走)
狱监 你和她逃走,你就不怕刑罚更加重吗?(阻挡)
凌侠 刑罚是什么?!……走呀!(强拖月林)要走我们才是做人,我们不能驯服地屈从在暴力之下,任黑地里来的冤枉叫我去死!
月林 (闪烁的眼光欢向侠,高拨的调子)好!明天,我就能在大众面前,替你伸辩这个冤。
凌侠 啊!(意外惊喜)真的么,月林?
红桃 (怜悯娇笑)这个,我也能够替你伸辩哟。
凌侠 啊!(向狱监,狂欢的)怎么样?(奇妙地乐笑,望着狱监开心煞)我的冤状大概可以申明了,我是没有罪的了。
我们就把她们两个带出去吧。(却弃手上的铁链,投地)你去!(命令狱监)用不着你了。(携月林,红桃)月林,红桃,我们快走出去!(疯了般地拖二人向前行)
(荣生推户走进,皱皱眉,狠狠地向月林)
荣生 月林!……你那里去?
凌侠 我要她们和我一块儿出去。
荣生 哟?……要她们陪你坐牢么?
狱监 不,要她们明天替他到堂上做证人。小姐也愿意替他证明。
荣生 哼!……她是一个闺阁小姐,替你跑到法庭上去丢脸么!这里来,月林!(凶横的去夺月林,想和凌侠挑战似的)
月林 (依依凌侠,惶恐的眼光闪着)
荣生 (妒恨的怒峰,看得他俩眼睛出血似的)凌委员,你自己想想看!——你已经是宣布死刑的犯人了:你就是爱她,要带她去,你还能给她什么幸福么?(假笑)
凌侠 走,月林!
荣生 “君子爱人以德”,她已经是癫癫疯疯的了,她说的话是靠不住的了,你何苦还要给她苦痛,陷她是那样可怜呢?
凌侠 月林,快走呀!(迫行,月林不动,伫立,人渐清醒)
荣生 这没有由你叫她走的道理。(愤愤地一手拖住凌侠,一手蛮抱月林于腋下)若是有用她去的必要,那也要经过法律的手续。
凌侠 法律!法律是你们富家的门犬,护符!社会这末黑暗,全是那处罚民众太苛刻的法律的反映。(大胆地自荣生手里去抢月林)月林,我们去吧!抵抗吧!抵抗才是我们的福音,抵抗才有我们做人的生路!走,月林!(伸手去拖,月林轻移向凌侠)
荣生 (气不过,暴恶的,指着月林)要是你定要跟他去,……不到三天,包你就要当寡妇的。(猛拖住月林,钳制腋下)
凌侠 哼!(切齿恨心地对荣生一击)你污辱人的花样真厉害!……月林,我们走!
月林 (向侠轻摇头,顺从地依荣生)
荣生 (趋向户口,头伸出去)喂,阿梁!阿宝!(内部“唉”的应声)
荣生 你们快来!快……快来!(反来和凌侠作肉搏的决斗)
狱监 喂,喂喂!(遮住他们)不要闹!不要闹呀!
月林 呀!(惊慌退避,黑迷的大眼尽流惧光,红桃扶她至床前)
(男仆四人女仆一人涌上,都惊)
仆甲 老爷,做什么?
荣生 你们快把凌委员领出去!(指挥,仆人豺狼似地动起手来)
凌侠 月林!(悲绝。向她伸出手)你真的不同我走么?
(月林但伏在荣生怀中,动都不敢动。凌侠酷烈地痛心失望,呆如石像)
(仆人威威虎虎的押凌侠退场)
(凌侠痴呆失神地任恶仆推他走,双眼犹盯住月林,好久)
(荣生笑留着狱监,与他亲密地作细语)
(狱监满意地奔退场)
荣生 红桃,我要打死你!(凶对红桃一掌)我叫你看守小姐在楼上,你为什么要把她带了来?
(毒毒地踢去)
(红桃呱地哭起来)
(舞台黑)
(静寂)
第二场 景同前
(舞台黑五分钟——表示经过四小时后。突亮,台灯数盏,桅灯三个,强光一破室中从来的阴沉,黑暗。男仆五人,女工七人,其中女乙丙丁戊,是临时雇入应用的,驯服性少而俏皮些。男乙和丙是反抗性强的青年。一同杂谈笑话,坐,卧,立,走动,不拘形。幕开,哄笑声大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丙 他要变骆驼,阿梁!你顶好是变只象吧。你要变成一百只象,把老爷和他的妻妾财产,都载在你背上,象古代的酋长出征一样威武,把老爷带到无人岛上避难去吧!
男乙 好极了!阿梁。你尽忠三十年了,这回又带了老爷去避难,倘若老爷做了岛上的王,一定会封你做大臣的。
男甲 小鬼,莫胡闹!农民协会真无聊!为什么要这样来吵!足足的吵了两个月,刚刚清静了一向,又要来!四点钟以前真吵极了啊!
男丙 四点钟以前就算吵了?厉害的还没有来呀。刚刚清静了这向,那完全是纪念少爷的。……少爷是为我们农民死了,他是我们农民的急先锋,是他父亲的劲敌。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先锋死难了,我们就向敌人投降。我们现在要把最痛快的手段,来除掉我们的敌人。
男甲 你的话俨然是个暴徒的口气!你们进了农会的人,怎么是这样凶?假定老爷不避难去,你想他还能容你这种用人么?
女甲 喂!(快口地)喂!主张老爷去避难的是谁呢?把这样好的房子丢在这里不可惜吗?
男丁 不是为程老二死了,就是为凌侠的案子吧。凌侠死也不服气,还要再审哪。凌侠要调了月林小姐到堂去审,老爷不是想带了小姐去躲避吗?你看今天下午农民协会来这一下,老爷就想把小姐藏起来哪。
女丁 听说程老二的死,是你们这班东西把他的肚子踢翻了的。农民闹工钱那回,你们为什么要把他这样毒打?你们这些人,真是没有良心!……你们只配当走狗!
男丙 哼,不这样又怎么能够得老爷的宠呢!
男乙 如今的世界,做奴隶也要会拍马屁呀。(男甲忿忿不安)
女戊 哈哈,阿梁……你说少爷的死,是他不该说小姐是他的妻。他们结婚了么?(男甲不答)
男丁 哪里结婚!这是少爷的一个计策哪。他不这样说,老爷定要小姐做他的小老婆的。那末,他们一对爱情的鸳鸯,岂不是苦恼一世吗!
女甲 唔,现在哪,不是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下么。不是更苦恼么?
男丙 少爷当时那里知道老爷会杀他呢。老爷总是男盗女娼!和他有关系的就要吃亏。你们看他告凌委员的怎么样……头一条告他杀少爷;第二条告他诬告老爷私卖鸦片烟;第三条告他有反动嫌疑。究竟哪一条不冤枉?
女乙 咄!要我去当裁判官就得了!这些小房子,不是老爷占了一个寡妇的地盘起的吗?……他怕那寡妇告他,就强奸那寡妇,还活活把那寡妇害死了。
女甲 这间房子的地盘,原来是一座古塔哟。老爷造房子的时候,还挖出人骨头,所以这房子常常出鬼。
女乙 恐怕是那寡妇不甘心吧?……她自然不甘心,要做鬼叫。
女庚 那寡妇自然不甘心,所以她常常做鬼叫,这向更弄出鬼火了。
男甲 那里来的鬼!那都是老爷喜欢戏弄人呀。
女戊 这向围墙里面,一到深夜,常常有鬼火,你没有看过么
男甲 我不信鬼,那里看得见。不过我只知道老爷常在这些房里学鬼叫,吓吓他的姨太太。所以太太叫这里是鬼塔,少爷说这里是幽灵塔。“幽灵塔”,“幽灵塔”,就把他们都吓怕了,谁都不敢进来。
男丁 什么!?“幽灵塔”单是指这间小房子么?咄!……“幽灵塔”是少爷指老爷的哪。老爷本身虽然不象个幽灵,但他压迫家里的青年,不和雷峰塔镇压白蛇精是一样吗?
男丙 哈哈!总是借着这个“塔”字取名呀。雷峰塔倒了,幽灵塔也要倒了哟。我们还替他做奴隶么?尤其是今晚上。
男乙 只是鸦片烟不给别人发现,还不至于倒吧。
男甲 今年来老爷真倒楣!政府要把鸦片烟归政府卖,而且严禁私人贩卖,老爷真倒楣。
女乙 老爷也应该倒楣了,他为着自己要卖鸦片烟赚钱,又借他当了绅士的威风,强迫人家吸鸦片烟。地方上还没有被他害够么?
女丙 顶吃亏的恐怕要算我的姑妈了,老爷雇着我的表哥当鸦片烟经理人,过了几年,表哥也竟吸起鸦片烟来了,也竟因为吸鸦片烟,被老爷赶跑了。他回到家里,把自己的一点东西吃光了,就去做强盗,后来偷他母亲的东西去卖,祭田,膳田,寿衣,几乎被他偷光了,我姑妈才晓得。姑妈气不过,叫两个细一点的儿子捆了他丢在河里浸了。现在我的姑妈还关在牢狱里,两个小表弟,还不知道要处什么刑罚,一家人都在牢里受罪。
女丁 近来只听见到处闹鸦片烟祸,怎么政府不禁止呢?
男乙 政府还在那里收回国卖哪。可是政府更岂有此理!他们叫老百姓的船载了鸦片烟,简直没有船钱给划船的人;划船的不替他载呢,又把他们的船都敲破,有时候一条小河里,每天要毁十几条船。你们想那些靠划船吃饭的小百姓,往往一家人全靠着那只船吃饭,把他的船毁了,是多末苦恼?
女丁 为什么政府要卖鸦片烟?
男乙 政府要那笔钱去充军饷哪。
女丁 阿弥陀佛!他们鬼打鬼地打不清楚,还要害百姓,靠赚这笔钱来充军饷么?!……无怪乎男人家总把中国弄不好的,你们男家伙都要退位去!
笑声 哈哈哈……
(荣生登场)
荣生 笑什么!(望仆众)都来了吗……啊,都来!(男仆女工都站起来围着他)
荣生 今晚我请了你们来,工钱每个人发三块。但是做的是什么事,你们绝对不可对别人讲!定要记得!(雇仆们,仆等含默。)来!大家抬开书架!把床撤去!(仆等如命,努力工作起来)
荣生 这些都抬到外面去!……这个柜,这些箱……(仆等扛了什物出户,女己和庚点桅灯照他们的路)
(床搬开,床背处现一户,荣生踞下,以指挖壁)
(贵一登场)
贵一 哦,(拿钉拔小凿上,笑向荣生)老爷!等我来吧。(拔出壁角的钉,松开一张泥涂的假壁,渐渐越扯越开,扯得六尺的光景,停着,里面堆着方径一尺六寸的粗木箱,自地脚整列至楼顶上。)
荣生 多谢你,贵一!(笑拍他)你这个法子,我可弄赢了他们!任他们那些小鬼有好厉害,总聪明不过你。
贵一 (忠实地作淡笑,从最高列搬下三箱放在仆众前)(仆等惊奇地集拢来看,叹服的,笑颜的,阴默的)
女甲 老爷,这主意真好!真佩服!要不是这样装得好,恐怕早就被农民协会搜出来了。(此时贵一又拔开右壁的假壁)
男丁 这法子真不错,简直同真壁是一样,露不出一点形迹来。
(仆等先后细细检看假壁)
荣生 假若不怕农民协会放火来烧,我是不会搬开的。
女庚 老爷!你这些鸦片烟可以赚多少钱?
荣生 那一面还有哪,那边也是一样的装法。(指右壁)啊,你们来背!把灯熄了,都吹熄它!(灯刚吹熄几盏时,荣生急忙开左隅户,灯吹完,户外有清淡的微月光)你们揹!揹到后面坑里去!贵一,你去看着他们,招呼他们好生放下!你点个灯去呀!(顾女工)喂,你们派两个去点灯照路!桅灯统统点去!(急忙地指导仆等开始揹)房里面不用点灯,我有手电灯。(室中黑)
女甲 外面也不要点灯好哟,有点点月光,看得见走哪。
荣生 啊!对!都不要灯,都吹黑!……动手吧,快一点……好,都不要开口了,静静的!(漆黑的室中,只看见两支一明一暗的手电灯闪着,来来去去的人影纷动,只听得搬箱的响声,看不见在干何事,左方完竣而右方,继续好一会,起细声)
声声 完了吧?……完了。……去,去掩泥去!……完了。(声响静,影消,室中空虚)
(二人影持小电灯,自前户轻轻地走入室中,照看四壁)
甲声 啊!他们的鸦片烟是这样藏的!
乙声 这回他还漏得脱吗?(以灯照看)
甲声 还是你的主意好,若不是我们匿藏在这里,哪里会捉得他到呢。
乙声 快走!这回我们却不要被他捉到才好。
甲声 往哪里走?
乙声 从这个后门出去,那门外的围墙崩了一块,可以走出去的。
甲声 那埋藏的地方,要不要去看?
乙声 我晓得的,我早就看见那个坑。快走!
(二人自后户退场)
(稍间,荣生和仆人全数上,仆人燃起灯,人人集拢来)
荣生 你们定要遵守,不可败露风声!好,贵一!你带他们到里面去!到阿梁房里去开他们的工钱!
(贵一点头)
荣生 好,快些收拾!把那些东西照旧地摆好!(仆等遵命,收拾摆布好,唯床没有搬进)
(灵香登场)
灵香 老爷,旅行的行李都检好了。(笑嘻嘻向荣生)
荣生 好,你们都进去吧,都进去!
贵一 (关着后门,点了灯,和笑地向仆们)请,都来!(退场)(仆人全数退场,室内只留台灯一盏,放在桌上)
灵香 老爷,就动身么!
荣生 是,你不要当着他们说呀。……月林呢,她装扮好了么?
灵香 不肯换衣,更不肯打扮。只是眼瞪瞪地望着你架在窗上的那些手枪,后来一心一意在那里写信。
荣生 写信?……她哪里来的纸笔?她那癫癫疯疯晓得写什么呢?!
灵香 她把红桃放出来了,信也是她叫红桃去发的哟。
荣生 呀,反了!(顿怒,奋奋地要驰出)
灵香 (从旁拖住他,媚笑)你不要是那么大惊小怪的!……你以为小姐真是癫了么?……她自然有她的天地呀。
荣生 我和她旅行去,她有了我这样的天地还不称意吗?(兴奋)
灵香 哈哈,老爷!(谄笑,娇柔)她有了那些往事,你想你和她是很幸福的吗?(百般媚态,妖怪十足地扭住荣生,抱,亲)
荣生 我把所有的幸福都给她……(不很理灵香,梦想的)
灵香 唉,幸福不能由你一个人造的呀。(很不快)你总不能掘出少爷的尸,再叫他活起来给小姐;你又不能取消凌侠的罪,把小姐嫁给他。这个,就是小姐永远不会舒服,不会开心的了。你和一个总不开心的木美人做一块,你就幸福吗?(坐他身上去)
荣生 (想一下,喜悦的,抱灵香)你也和我去吧,我们三个人一同去好吗?
灵香 带我去?……呀,去哟!无论到那里。(狂喜,紧抱荣生)
荣生 (紧抱她,接吻,遍体摸她)呀,你身上真好摩!……上回你在我房里,掉在我床上的汗衣,我现在还收着在那里。
灵香 啊呀!……(羞态)你怎么不还我呢?
荣生 我把它当作一件宝贝哪。(邪笑)
灵香 老爷!(笑艳艳的)要是你真的把我的衣裳当宝贝,你又把什么宝贝给我呢!
荣生 (去柜中取出银箱,拿一个宝石戒指笑嘻嘻的给她)这个怎么样?(再取珍珠链套在她颈上)
灵香 啊。老爷!(跳跃跃喜欢,双手握住荣生)
(春花登场)
春花 (很慌张的)老爷!月林小姐不见了。
荣生 (跳起,顿怒)贱丫头!不是你把她放走了吗?我叮咛叮咛地叫你看守她,你敢骗我放她走呀!(向春花扑打)
春花 (敏捷退后,大声)老爷!那可怪不得我。你自己的窗子外有一个黑影子,现一现又现一现,待去看它,却是一点鬼火,一闪就没有了。把我们吓得要死。我魂都没有地跑出外面来,再进去就不见月林姐姐了。
荣生 臭丫头!你还说鬼话来骗我么?(凶暴的想冲出,又顾及宝箱)
春花 老爷,那是千真万真的。起先我刚看见,我以为是强盗,还想把你架在窗上的手枪去打哟。但一闪就没有人影了,只远处一点火光。
荣生 (收了宝箱转过来)不要辩!我找她不到,就要打死你!(对春花一掌,猛拖了她奔出)
灵香 (一同走出户,随即折进,关着户,自柜中搜出宝箱,贪心地尽看一会,大胆的一件一件拿出好些,袋入怀中,急惶惶藏箱柜中)
(窗外叩窗声,苍白的小光,在窗隙中闪过)
(灵香不要命地奔退场)
(室中暂时静肃)
(后方——左隅的户开了,一个黑影慢慢地伸入上身探望,忽又缩去,户重关着)
(舞台内部起口笛声,声声不绝)
(月林登场,骇得似惊猎的小兔,自前户奔窜而进,里面仍是前场的衣裳,外面披一件竹青色的菲薄的大衣,前衬袒开,两手插在袋内,头发蓬乱,花冠欲坠,脸苍白,惊目突出,气喘急吐不赢的样子,探望室中阴暗处。急踞下柜脚,两手伸入柜脚。即起立,神经的踯躅房中)
月林 是,我要这样……要这样行!……复仇是卑怯么?不管……我要除掉这恶人……牺牲我这条性命也要除掉这恶人!……是,我这样才行!我不走,决不走!……决不……决不走!
荣生 (追赶上来,关着户,向她得意的乐笑)哼,又走不脱!(捕捉她)我晓得你是走不脱的。
月林 (被他拖得在室中摇摆,烦恨的眼光灼灼)
荣生 我叫你去旅行,你为什么要东走西逃的?
月林 我不去。(装出柔和、轻轻的笑)
荣生 (开心,吻她的笑腮)你去!换一个新鲜地方,你的精神总要宽舒些。你在家里太伤心了。——固然,凡事凡物,都是让你伤心的。
到别的地方去旅行,既可免触景伤怀,而新奇的风景,又可以赏心悦目。不要多久,你的精神自然恢复了,可以心宽体胖了。去哪!
月林 怎么?…… (疯笑)
荣生 假如农民协会不来捣乱,不来烧我的房子,我和你在这里是再幸福没有的了。(邪气的摸月的膀子)无奈这里危险,我替你担心哪。快去!
月林 我说了不去。(反抗的声容)
荣生 (强制的拉着她)我看你总还要娓曲一点,还要顺从一点才好。若徒然一味骄傲,不是自作孽地破坏了自己的前途么?……
说到我这片心,这片从来没有这样好的心,也决非偶然遇合的可比。我处心积虑,由来已久矣。…… (将月林的臂贴在脸上)
唉,我这片心,别人求之不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月林 (心里痛恨已极,但忍恨地强默着,从那一闪一闪可惊的眼光中,可看出是伏着爆发的高焰)
荣生 你不要总是心高气傲,不会享受幸福!(再去吻她的膀子)
月林 (头一披,身一侧,跑到窗前去)
荣生 (找住她)月林,你想清吧!若把时机错过了,你要跌拐哩。(越迫近,威吓的)
月林 (恨火越增高,怪惊的眼尽动着,挺胸向他,然忍下)
荣生 人生在世,为的不外是幸福。我翻来复去都对你说过了——你要珍珠宝贝就珍珠宝贝;(取出银宝箱锁匙摆在她面前)你要钱,我的财产都是你的,我现在除开不动产,还有八百万两存在外国的银行里;你要阔穿阔用游历,一切都由你的意思。(媚笑)
月林 好,都交出来!……哈哈!(狂笑)
荣生 (宝箱钥锁都堆在月林面前)看哪,都交给你了。世界上堂堂的男子汉,且在你面前这样诚心这样降服了。你的心还是那末铁一样的硬呀!……(尽望着月林,月林不睬他)
喂,你怎么看都不看我?(摇她,怒)你以为我太荣宠你了,你便可以欺侮我么?(凶暴)你总要会想……要不然,我就会动蛮呀。(凶险险看着月林,猝然捉住她)
月林 你到底把我怎么样?(跳起来,勇跳开)
荣生 我和你说了那许多话,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哟?……
你到底降服不降服?你不降服,我就不能得到你吗?(猛拿着月林,要抱了去)
月林 呀!……(高叫,急吹口笛不断,用尽力量抵抗,拚脱,敏飞至柜前,斗意越高。眼睛梭来梭去)
荣生 (猛向她去抢口笛,追她,二人在室中团团打转)(贵一急上)
贵一 老爷,旅行汽车预备好了,上车去么?(抱着宝贝箱)这箱东西,你们带去么?
荣生 (急向贵一,抱着箱子,开箱检看)贵一!你……你做得好!里面的东西哪?
月林 (乘机自柜脚抽出手枪,对着荣生)
荣生 哎呀,你这毒妇!(一边赶她,一边命一样地抱着宝箱)
月林 恶魔!你只为着你一个人的恶念,残杀了许多人,蹂躏了许多人,你叫仆人打死了程老二,就去私行贿赂;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却要别人替你去死。你残杀了我的母亲,现在又要蹂躏我么?……我做了你的私生女,又要做你的小老婆么?
(雄跳向他)我和你是不共戴天之仇!!(举枪将发)
荣生 放屁!(急夺了她的枪)你又说癫话了!(凶毒的扑她)
贵一 老爷,她这些话有说得不对的么?
荣生 滚蛋!我和她赌了这盘气看看。(凶狠狠,握拳切齿向月林)
贵一 我和你先赌一盘看吧。(从容地拿了拳向他)
荣生 奴才!你嫌你的老命太长了吗?(用枪对他)
贵一 我正是留出我这条老命,在等着和你算账哪——你害我种种,害我家败人亡,那些,且待到地狱里才替你算账。你晓得不?月林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月林惊喜,莫名其妙。荣生忿怒)
贵一 你既然抛弃了你做生父的责任,抛弃了你的女儿;我就尽我做养父的责任,养育这个女儿,保护这个女儿。(激昂中又表开心的笑容,去抚月林)
荣生 (向月林作否定这话的态度,向贵一作轻蔑的脸色)你又是为什么,要找我捣乱?滚呀?
贵一 你骗了采矿技师萧杰鹏的女儿,还和她生了一个孩子丢在西市的孤儿院,你忘了吗?(激昂极)
荣生 你也癫了,乱吠!(突向贵一,作扑杀他的样子)
贵一 (神骨峥嵘的敌视他)你又深恨了月林的外祖母督促你去照顾月林,你毕竟偷偷地到孤儿院门口,抱了月林丢在河里去了,这你应该不会忘记吧。那时月林只有两岁,她的名字叫做野苓。
(月林大惊,荣生越怒)
贵一 所以你老以为孩子浸死了,你干净了。你不知道在那黄昏的时候,有我跟在你背后,我竟会把这可怜的孩子救起来,养育起来,把她母亲原来替她取的“月林”这个名字给了她,她再生的父亲是我,她的母亲是我唯一的爱人,你是蹂躏了我的爱人,才生出月林……
(呜咽声调,悲极泪流)我对于月林,有如何的心痛?!
荣生 贵一,(凶凶的拿他)你发狂!
贵一 滚,吃稻草的畜生!(勇气数倍的推开他)月林,我们走吧!看这个土豪劣绅会有好死。走吧,我这几年在这里做奴隶,为的谁?就是为着你!(抱月林的肩,走)你看我有了六十岁吧?其实我才四十二哩。(亲和地同走着)
荣生 月林!(猛拉开她,向贵一开一枪)
贵一 (急吹口笛,振奋余勇痛击荣生)
(仆人一丛自前户涌上,怪惊)
声声 为什么?怎么的?
贵一 各位,打!打死这土豪劣绅!(自己还在打荣生)他是吸血精,是人类的敌人!……他吃了我们的血液,吸了我们的脑浆,夺了我们的生命……他是我们的敌人,打,打死他!(扭着荣生)
荣生 喂,你们快抬起他来丢在外面的古井里去!快,快,快抬去!(拚命的指挥,仆人不敢动手,荣生大怒)你们不动手么?抬去!
贵一 我没有犯事,各位。他害了我一生,我原是他的好朋友,优出他十倍的青年,被他害到这步田地,但他不认识我了……(仆等不愿意地,出于不得己,抬了。贵一死去,仆惊)
月林 恶魔!(在混乱中,已自柜脚再取了一支手枪。此时举枪向荣生)
荣生 哼!(也举枪和她对抗着)
(正在这危险的时候,自后户伸入一个头覆黑纱身穿薄黑衣的黑影。黑影在户口猛击一声)
(黑影登场)
(推户急进去,奋勇的向荣生,死神似的尊严。非男非女的古董声音。同时又走进两个黑影,静立荣生前)
黑影1 且慢!……你这世残杀的把戏一件一件变够了,让我也变一个给你看看。(拖了月林放在身边)
黑影2 都进来么?
黑影1 慢一点。(反头向黑影二,户口及窗隙射进强亮的手电数支)
荣生 你是什么东西?(阴险险举枪对她)
萧森 (揭开面纱,坚强的美女声)我是谁?……胡灿!
(二人互相开枪)
(月林急急地障立萧森前护卫她,敏捷开枪击荣生)
(同时荣生发的弹丸,击中月林的左肋,月林歪歪倒倒)
(荣生连受二枪,倒下又硬拉起。但支持不住的昏状)
(由后户进黑衣男女及农民一大批;灵香率众仆陆续由前户上,一同惊愕)
黑衣们 万岁!万岁!恶人死了。(其中少梅卸黑纱,惨惨地向月林来)
农乙 哦 (向荣生讽笑)你还能够做土豪劣绅吗?还是和你的鸦片烟一同烧好。你的鸦片烟,已经被我们搜出了。
月林 哈哈!完了,除掉了一个恶人!(取下头上的花冠,身上的衣服并宝石箱,钥匙,一一投在荣生前,身上只穿白绢的衬衣,疯笑的)这些你都带到地下去!这是你的葬礼。
灵香 (看得眼睛鼓起,却不敢向荣生进一步。震震的)
萧森 月林,你伤着了哟。(心痛呆了的去扶她)
月林 那里,我全身是活气在急流着,我的五脏躲在肚子里唱歌。(狂踏步)啊,我快乐!我快乐!(疯狂旋舞,荣生眼睛盯在月林身上,死去)
哦,谁把他拖出去?莫叫死尸障着了我的路!
(仆人抬荣生尸下,少梅掩眼朝开)
萧森 月林,你伤着了,你伤着了哟,静静的!(慢慢地去拖她)
月林 (越兴奋,作无拍的舞姿,惨笑)哈哈!……(唱来)
雷公将从我喉咙里跑出来的样子,
我是我杀了的畜生的私生子。(众惊)
看啊,我是无父无母的私生子!
谁知,我谁知?
从心底涌出了我血色的红诗!
萧森 月林!……你来 (向她伸出手,深忧,悲调。似铜像地兀立)
月林 (舞唱)
我七岁,黑夜时,
那里来的拐子,
从我养父家里拐到小路上,
逼我,逼我……逼我死。
把我卖到恶妇家,
那是我当丫头的头一次!
接连几卖,卖去来,
生我的畜生骗我来当少奶奶。
忍辱,忍辱,……忍不过,
复仇,复仇……盟大海。
啊,那时什么世界!(指向众人)
红、黄、绿,……杂彩!
我们的世界,
要从我们的血里来。
(愈疯狂,逞执狂舞)
哈哈哈!……
反了!……一切都反了!
世界翻过来了!……新鲜,美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反了,——这是“死”的赠物!
世界都是新鲜的了,——这是“死”的赠物!
反了,一切都是新鲜的了!
我在“生”之摇篮里摇,摇,摇……
我生了。我生了!
哈哈哈哈哈!……
决心告诉了我的前程:
我“去死”“去死”“去死”……
返了我的“生”!返了我的“生”!
“死”,教我新生!“死”,教我新生!
我们要以死抵抗一切,
我们“新生”,“新生”!
(狂气渐衰,突然抽的一痛,沉下去。)
萧森 (扶月林于未倒之前)月林,你清醒吧!
(半慈和的欢喜,半深刻的悲哀,抱着月林检看伤处)恶魔死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了……(突惊)月林!月林!……啊,月林!……(摇她,骇呆)唉,你伤得太重了(悲绝)但是,你醒来吧!醒来看看我吧!……(尽亲,尽摇,急煞) 月林!……月林!……月林呀……
月林 (如从梦中惊醒,星明的水光眼,灼灼望着萧森)
姨姨!(纯洁的表情)
萧森 我是你的姆妈哟,月林!
(全房人吃惊)
月林 (仿佛的一跳)嘿?!……
萧森 我是你的姆妈,是生你的姆妈哟。(柔和的抚爱)
月林 啊,姆妈!我有你这样的姆妈么?(欢极,惊跳抱住萧森的颈,泣泪,极兴奋)
萧森 嗳,孩子?是哟。(温蔼的紧抱,翻动水晶眼,惨淡,凄楚,继以安慰的微笑,母性爱的尽亲她)
月林 姆妈!姆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快乐?
萧森 是你以死抵抗了恶人哟。
月林 啊,我打出了幽灵塔!有了我的姆妈!我打出了幽灵塔,有了我……的……姆……妈!
哈哈哈!……哈……哈……
(观者作奇异的微笑,母女相抱于平和的微笑中。月林投在萧森怀中不动的阴下去)
萧森 月林!月林!…… (突出惊眼,悲绝不能语言,放月林于脚下,兀立如石像)
——幕——
附白
这篇东西,原名《去,死去》,是去年夏天在武昌总政治部国际编纂委员会服务时,受张资平先生的托,以一星期拼命写完的。
天来的向培良先生,恰好在我写完后,走来向我借去,说要在汉口血花世界什么剧场上演。
他拿去一个月,不上演也不交还。我因要对总部交成绩,写信去讨,亲自去讨,共有十几次,浩浩的长江,不论是炎热的火天,不论是阴霾的夜晚,我命小舟,心慌意乱独自两岸渡去来,最后每天找他三五次,到头他不但把剧稿交不出,并且自己藏在楼上,但叫朋友在旅馆门口阻挡我,说是——“不在家”。这本剧便无形渺迹消失在向培良犹知的天地间了!
向培良跑了……他对我这种行为:有法律可以解决么?还是谁有同情对我怎么样?还是应该祝向培良先生,象批评我的《琳丽》那种漫骂的勇气,更百倍汹涌地骂我懦弱象个猪?
自剧稿被他湮灭后,我因悲愤兼受了热,竟是一阵痢疾,一阵肠病,病废在武汉萧条中。这篇捕形拾影骸物,拖到近今再写,已象碎瓦难缝的散漫。望读者谅我!
十七年秋新
(1931年12月20日上海湖风书局出版,文艺创作丛书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