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商隐时代到哀宗天祐三年(九〇六)唐室之亡灭,还有四五十年。这四五十年政治败坏,国势日蹙,懿宗时浙东淮泗叛乱,南诏入寇。僖宗时流寇王仙芝横行河南、山南、江淮,至黄巢陷长安称帝号,大乱十年始稍定。其焚掠之残暴,杀戮之惨酷,乱区之扩大,战事之延长,更甚于安史之变。其后又有秦宗权称兵僭号,朱温与李克用之互相火并,唐室元气至是凋丧殆尽。昭宗颇称英杰,即位之始即想极力振作,恢复祖宗宏规,而外制于强藩,内牵于阉寺,卒为朱全忠所弑,赍恨入地。唐代三百年天下到这时候便算完全断送。

唐末诗坛之混乱也和政局差不多。开宗立派的大师已经绝迹,能表现特别色彩的诗家也不可多得,诗风止于“幽僻”“尖新”“纤巧”“靡弱”“俚俗”。视盛唐中李、杜、韩、白之元气磅礴光焰烛天者,实不可同日而语。唐诗到这时候已经成为洪波之末流,大声之余响了。

这四十几年中诗人创作,大都不出前人范畴,约而计之,可得以下几派。

第一派 这一派以通俗为主,作风出于白居易。白居易作品本有“俗”之说,到了唐末竟浅得像白话一般,杜荀鹤、罗隐、罗虬、罗邺、李山甫、胡曾等人为代表。

杜荀鹤,字彦之,池州人,有诗名,自号九华山人。大顺二年(八九一)第一人擢第,天祐初卒。自序其文为《唐风集》。

其《时世行》二首,写尽唐末兵祸惨状,读之令人酸鼻: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八十老翁住坡村,村中牢落不堪论。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马上作》杜荀鹤

又《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也惨极: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这三首诗想都在黄巢作乱僖宗幸蜀时作。

他的“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秋宿临江驿》),“九州有路休为客,百岁无愁即是仙”(《乱后山居》),“画戟门前难作客,钓鱼船上易安身”(《感秋》),“半雨半风三月内,多愁多病百年中”(《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都是浅俗体裁。也有完全用俗语写的,如《友人赠舍弟依韵戏和》“不觉裹头成大汉,昨来竹马作童儿”,《登灵山水阁贻钓者》“未胜渔父闲垂钓,独背斜阳不睬人”,大有打油诗意味。

罗隐与罗虬、罗邺,咸通乾符间(八六〇至八七九)号三罗。隐,字昭谏,余杭人,本名横。十上不中第,遂更名。归投钱镠,累官钱塘令,镇海军掌书记,奏授司勋郎中。朱全忠以谏议大夫召不行,年七十七卒。

他的诗有许多成为今日民众日常成语,如“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水边偶题》),“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筹笔驿》),“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自遣》),“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西施》)等句皆是。现在再引他白话诗数首:

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鹦鹉》)

白似琼瑶滑似苔,随梳伴镜拂尘埃。莫言此个尖头物,几度撩人恶发来。(《白角篦》)

又《代文宣王答》“吾今尚自披蓑笠,你等何须读典坟”,《七夕》“时人不用穿针待,没得心情送巧来”,《言》“成名成事皆因慎,亡国亡家只为多”。

罗虬辞藻富瞻,累举不第,为鄜州从事。常欲伎女杜红儿唱歌,红儿以身为副宪所聘,不敢应命。虬怒手刃之,既而悔,乃作绝句百篇,号《比红儿诗》以追其冤。诗非甚佳,终是晚唐浅俚风格,如“长恨西风送早秋,低眉深恨嫁牵牛。若同人世长相对,争作夫妻得到头”,“苏小空匀一面妆,便留名字在钱塘。藏鸦门外诸年少,不识红儿未是狂”,全诗大略类此。

罗邺,余杭人,累举不第,光化中以韦庄奏追赐进士及第,赠官补阙。其《牡丹》诗“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山阳贻友人》“行迟暖陌花拦马,睡重春江雨打船”,《鹦鹉咏》“金笼共惜好毛羽,红觜莫教多是非”,都浅俗。

李山甫,咸通中(懿宗年号)累举不第。依魏博幕府为从事,尝逮事乐彦祯、罗弘信父子。文笔雄健,名著一方。所作《贫女》诗颇有名:

平生不识绣衣裳,闲把荆钗亦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自信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两意定知无说处,暗垂珠泪湿蚕筐。

其《曲江》“一种是春长富贵,大都为水也风流”,《下第献所知》“虚教六尺受辛苦,枉把一身忧是非”“与他名利本无分,却共水云曾有期”“四海风云难际会,一生肝胆易开张”,《柳》“金风不解相抬举,露压烟欺直到秋”,《自叹拙》“世乱僮欺主,年衰鬼弄人”,均系浅俗一路。

胡曾,邵阳人,咸通中举进士不第,尝为汉南节度从事。有《咏史诗》一百五十首,《垓下》“拔山力尽霸图隳,倚剑空歌不逝骓。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青冢》“玉貌元期汉帝招,谁知西嫁怨天骄,至今青冢愁云起,疑是佳人恨未销”,因其浅易通俗,故民间传诵甚广。

这类白话诗作到后来成为宋人“击壤”诗派。

第二派 这一派以幽峭僻苦为主,是学贾岛的。《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以贾岛为清奇僻苦主。上入室为李洞,入室为周贺、喻凫、曹松、崔涂,升堂为马戴、唐求等,及门为张祜、方干等。

李洞,字才江,京兆人,慕贾岛诗,铸其像,事之如神。时人但诮其僻涩而不能贵其奇峭,唯吴融称之。昭宗时不第,游蜀卒。其《鄠郊山舍题赵处士林亭》云:

圭峰秋后叠,乱叶落寒墟。四五百竿竹,二三千卷书。云深猿拾栗,雨霁蚁缘蔬。只隔门前水,如同万里余。

又“落叶溅吟身”“敲驴吟雪月”“醉眼青天小”“二三更后雨,四十字边秋”“漱流星入齿,照镜石差肩”,凡此佳句皆似贾岛。

喻凫,毗陵人,登开成五年(八四〇)进士第,终乌程尉。与李商隐、段成式均相识,并和贾岛友善。《冬日题无可上人院》:“入户道心生,茶间踏叶行。泻风瓶水涩,承露鹤巢轻。阁北长河气,窗东一桧声。诗言与禅味,语默此皆清。”又《送友人罢举归蜀》:“卖琴红粟贵,看镜白髭新。”《夏日龙翔寺居即事寄崔侍御》:“数声钟里饭,双影树间茶。”《送友人南中访旧知》:“地蒸川有毒,天暖树无秋。”甚炼。

方干,字雄飞,桐庐人,咸通中屡举进士不第,没文德时(八八八)。貌寝陋又缺唇,尝以诗谒钱唐太守姚合,合初卑之,坐定览卷乃骇目变容,馆之数日。其诗多警句,高秀异常。宋苏轼常手写方干七律,时自省览云。其七律警句如“曳响露蝉穿树去”“沙蝉飞处听犹闻”,又“蝉曳残声过别枝”,于咏蝉特工。而“隔岸鸡鸣春耨去,邻家犬吠夜渔归”“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岩溜喷空晴似雨,林萝碍日夏多寒”,则开宋人诗体。

马戴,字虞臣,会昌四年(八四四)进士。懿宗咸通末佐大同军幕,终太学博士。《落日怅望》:“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又“鸟下山含暝,蝉鸣露滴空”“湿光微泛草,石翠澹摇峰”,《寄贾岛》之“寻思别山日,老尽经行树”,则与“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无异。

唐求居蜀之味江山,王建帅蜀,召为参谋,不就。为诗捻稿为圆,纳之大瓢,后卧病投瓢于江,道:“斯文苟不沉没,得者方知吾苦心尔。”《客行》:“上山下山去,千里万里愁。树色野桥暝,雨声孤馆秋。”则不但似贾岛且似孟郊。《赠行如上人》“衲补云千片,香烧印一窠”,则肖贾语。

第三派 这派以清真雅正为主,善作五律,谓之格律诗,学张籍、姚合。《中晚唐诗主客图》以张籍为清真雅正主,上入室朱庆馀,入室王建、于鹄,升堂项斯、许浑、司空曙、姚合,及门赵嘏、顾非熊、任翻、刘得仁、郑巢、李咸用、章孝标。

司空曙为大历诗人,朱庆馀、王建为中唐诗人(按《主客图》并不论时代先后),前面已述及,不必再放在这里讨论,但晚唐至唐末的许浑甚有名,不可不略为介绍,司空图亦以格律著,人称其源张籍、贾岛、姚合,然于籍为近。

《雨后思湖居》许浑

许浑,字用晦,丹阳人。太和六年(八三二)进士,为当涂、太平二县县令,以病免,起润州司马。大中三年(八四九)为监察御史,历虞部员外郎,睦郢二州刺史。

高棅《唐诗品汇》谓许用晦之对偶为晚唐变态之极,可见他有得于张籍格律诗的功夫。他作《怀古》诗颇有悲壮苍凉之致,如《金陵怀古》云: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他的七律警句“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草生宫阙国无主,玉树后庭花为谁”“经年未葬家人散,昨日因斋故吏来”,张为曾取之为《主客图》,但他虽工对偶,却又有浅俗之名,前人有时将他放在第一派。

司空图,字表圣,河中虞乡人。咸通末进士,由宣歙幕历礼部郎中,僖宗行在用为知制诰,中书舍人。迁洛后被召入朝以野耄丐归,闻朱全忠受禅,不怿而卒。年七十余。(九〇七)

《偶题》司空图

图少有俊才,晚年避世栖遁,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有先世别墅,泉石林亭,颇惬幽趣,日与名僧高士游咏。著《诗品》二十四则,当世传之。其论诗贵“味外味”,其《与李生论诗书》极畅其旨。《诗品》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神出古异,淡不可收”“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明漪绝底,奇花初胎”“晴雪满汀,隔溪渔舟”,清代主神韵说的王士祯常引之。

宦游萧索为无能,移住中条最上层,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失良朋。燕昭不是空怜马,支遁何妨亦爱鹰。自此致身绳检外,肯教世路日兢兢。(《退栖》)

其自负之佳句有“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

《容斋随笔》云:“东坡称司空表圣诗文高雅,有承平之遗风。……又‘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

第四派 这是出于唯美文学的。韩偓、吴融、唐彦谦学温、李,陆龟蒙一部分作品也如此,赵嘏则近杜牧。

这派善于写儿女之情的当推韩偓,他有《香奁集》,竟为后来情词之祖。清王次回等即专模拟他,李商隐于韩偓小时赠诗有“雏凤清于老凤声”之句,大约知道他将为唯美文学后起之秀吧。他字致光(一作尧),京兆万年人。龙纪元年(八八九)进士。拜左拾遗,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以不附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天祐二年(九〇五)复原官,但不赴召,南依王审知而卒。

这是一位风骨嶒棱的诗人,但《香奁》一集艳诗比温、李尤细腻温柔,引数首如下: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已凉》)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闻雨》)

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新秋》)

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密迹未成当面笑,几回抬眼又低头。(《复偶见三绝》其二)

李商隐首创“无题”诗体,韩偓也曾仿他作《无题十四韵》,吴融、令狐涣、刘崇誉、王涣等皆和之。但商隐“无题”系影射宫嫔恋史,韩偓的仿作虽语意相类,却是没有内容的。

唐彦谦,字茂业,并州人。咸通时举进士十余年不第,累官至副使,阆壁绛三州刺史。彦谦博学多艺,文词壮丽,至于书画音乐饮博,无不出于辈流,号鹿门先生。

《旧唐书·文苑传·唐次传》:“彦谦……少时师温庭筠,故文格类之。”但宋初杨亿却说:“鹿门先生唐彦谦,为诗纂慕玉溪,得其清峭感怆。”杨慎《升庵诗话》也曾说:“唐彦谦绝句,用事隐僻,而讽谕悠远,似李义山。”温、李诗格本相近,谓其学温学李无不可,但如《全唐诗话》所引:

露白风清夜向晨,小星垂佩月埋轮。绛河浪浅休相隔,沧海波深尚作尘。天外凤凰何寂寞,世间乌鹊漫辛勤。倚阑殿北斜楼上,多少通宵不寐人。(《七夕》)

一夜高楼万景奇,碧天无际水无涯。只留皎月当层汉,并送浮云出四维。雾静不容玄豹隐,冰生唯恐夏虫疑。坐来离思忧将晓,争得嫦娥仔细知。(《中秋夜玩月》)

不是故意学李商隐的“无题”吗?不过也像韩偓的“无题”,仅有表面,没有内容。总算上了李商隐的当。

秦韬玉,字仲明,京兆人,中和二年(八八二)得准敕及第。僖宗幸蜀以为工部侍郎。他也是温、李一派,他与李山甫均以《贫女》诗出名,李诗见前,他云: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又他的《吹笙歌》“弯弯狂月压秋波”“管中藏著轻轻语”,倩丽似温。《天街》“宝马竞随朝暮客,香车争碾古今尘”,《豪家》“地衣镇角香狮子,帘额侵钩绣避邪”,《咏手》“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鸾镜巧梳匀翠黛,画楼闲望擘珠帘。金杯有喜轻轻点,银鸭无香旋旋添。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则又似李似韩。

赵嘏,字承祐,山阳人,会昌二年(八四二)进士,大中间仕至渭南尉卒。嘏为诗赡美,多兴味,杜牧尝爱其《长安秋望》中“长笛一声人倚楼”之句,吟叹不已,人因目为“赵倚楼”。今录其全诗于下:

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其“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梁王旧馆已秋色,珠履少年轻绣衣”“满楼春色傍人醉,半夜雨声前计非”“三千宫女自涂地,十万人家如洞天”,张为取为《主客图》,词采清华之中兼有俊逸豪迈之气,又善作拗句,真得杜牧嫡传。

第五派 这一派是学韩愈的,唐末诗人皮日休、陆龟蒙天才最高,成就也最大,在混乱靡萎的诗坛之中可说是极有价值的一派。但后人因皮日休替陆氏《松陵集》作的序,有“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俾生参之,未知其孰为之后先也”。遂将陆龟蒙归入李派,并以皮日休与陆唱和甚多,体裁酷肖,亦指为李派羽翼。但细读皮氏全序则并不如此。他历论《楚辞》至唐诗风的变化,归之自然。并说只有天才,始可划分时代。其“以陆生参之,乌知其孰为先后”的话,则说元和、长庆之后成为温、李世界,能取而代之者唯有龟蒙也。后人断章取义,致发为与皮氏相反的论断,岂不可笑?

胡光炜说皮、陆二人学韩愈,因他们一则用散文句法作诗,二则喜用汉赋及扬雄《太玄经》字法。(《中国文学史讲稿》)见地可谓特独。不过我以为二人不但学韩,且学杜甫、白居易,而才力雄大,虽学而能变化,故非同时诗人可及。

皮日休,字袭美,一字逸少,襄阳人,性傲诞。隐居鹿门,自号“闲气布衣”,咸通八年(八六七)登进士第。崔璞守苏,辟军事判官。入朝授太常博士。黄巢陷长安,迫署学士,使为谶文云:“欲识圣人姓,田八二十一,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巢头丑,掠发不尽,疑其讥己,怒甚,杀之。死当在广明中。(约八八三)

《闲夜酒醒》皮日休

陆龟蒙,字鲁望,苏州人。举进士不第,辟苏湖二郡从事,退隐松江甫里,多所论撰,自号天随子,以高士召不赴。卒于广明中和间(八八〇至八八一)。按旧史称“李蔚、卢携素重之,及当国,召拜拾遗,诏方下,卒。光化中赠右补阙”云云。考李、卢相于乾符元年(八七四),五年(八七八)皆罢,而陆氏丛书自序有“自乾符六年春,卧病于笠泽之滨”,可见二人罢相后,陆犹无恙。今据林希逸序文改正。

二人曾同居太湖,所以关于太湖及吴中景物吟咏极多。又因二人都闲居多暇日,所以关于渔、樵、松、鹤、茶、酒等作也褒然成帙。如《奉和鲁望渔具十五咏》《添鱼具诗》《樵人十咏》《奉和袭美酒中十咏》《添酒中六咏》《茶中杂咏》《小松》《新竹》《鹤屏》《小桂》等。“处士文学”至二人总算到了大成的地步,又皮氏喜为杂体,如吴体诗、回文诗、四声诗、双声诗、叠韵诗、离合诗、人名诗等,这也是闲居无事、以诗为玩艺的结果。

《北梦琐言》称咸通中皮日休以进士上书两通,一请以废庄、列之书,以《孟子》为学科,谓:“圣人之道不过乎经,经之降者不过乎史,史之降者不过乎子,子不异道者《孟子》也。舍是而诸子者,必斥乎经史,为圣人之贼也。”一请以韩愈配飨太学,谓韩为孟、荀、文中子以后一人,“蹴及杨、墨,蹂践释、老,故得孔道,炳然如日星焉,吾唐以来一人而已”。这可见他学问的本原了。而陆龟蒙《读襄阳耆旧传,因作诗五百言寄皮袭美》称赞皮氏学问有“积渐开词源,一派分万溜。先崇丘旦室,大惧隳结构,次补荀、孟垣,所贵亡罅漏”。和皮诗有“轲雄骨已朽,百代徒趑趄,近者韩文公,首为闲辟锄。夫子又继起,阴霾终廓如”等语。皮氏答他的诗,于唐诗人推陈子昂、李太白、孟浩然、杜子美,又说:“昌黎道未著,文教如欲骞,其中有声病,于我如。是敢驱颓波,归之于大川。其文如可用,不敢佞与便。明水在稿秸,太羹临豆笾,将来示时人。䝟貐垂馋涎……唯思逢阵敌,与彼争后先。”他要与韩愈争先,后人乃派他为温、李羽翼,宁他所能逆料?

皮日休留心经世之学,所以文学上学韩之外,又学杜甫与白居易二人,《湖广通志》称其文“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他的《三羞诗》《七爱诗》《正乐府十篇》正是有心学白居易《新乐府》《秦中吟》的。现引其《橡媪叹》: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珰,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箱,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自冬及于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又其《太湖石》“或拳若虺蜴,或蹲如虎貙,连络若钩锁,重叠如萼跗,或若巨人骼,或如太帝符。胮肛筼筜笋,格磔琅玕株,断处露海眼,移来和沙须”,则显明地学韩愈《南山诗》。《石板》“狂波忽然死,浩气清且浮,似将翠黛色,抹破太湖秋”,《缥缈峰》“恐足蹈海日,疑身凌天风,众岫点巨浸,四方接圆穹,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气势雄伟尤似韩。

陆龟蒙是个道地的处士,平生做的官不过湖、苏州郡从事,游历的地方也像很少,所以作品里表示国家社会的意见不多。但《江湖散人歌》痛恨藩将之割据,与宦官之握兵,议论激烈,无异杜、白。《阴符经》是中国的战争哲学,《读阴符经寄鹿门子》有“只为读此书,大朴难久存”句,大加反对,而《杂讽九首》学陈子昂的《咏怀》,对时局有痛切的议论。《南泾渔父》《刈获》《彼农》等诗替农民叫苦,可见他也不是专为“空言”的诗人。

他喜修炼术,故作品有铅汞气。也喜咏物,“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是咏越窑的名句。

他与皮日休的唱和几占全集十分之八,受他影响必不少。我现在引他《战秋辞》一段以见他学韩的处所:

无何云颜师,风旨伯,苍茫惨澹,隳危摵划。烟蒙上焚,雨阵下棘,如濠者注,如垒者辟,如纛者亚,如队者析,如矛者折,如常者拆,如矢者仆,如弦者磔,如吹者喑,如行者惕……天随子曰:吁,秋无神则已,如其有神,吾为尔羞之。南北畿圻,盗兴五期,方州大都,虎节龙旗,瓦解冰碎,瓜分豆离,斧抵耋老,干穿乳儿,昨宇今烬,朝人暮尸,万犊一啖,千仓一炊,扰践边朔,歼伤蜑夷,制质守帅,披攘城池,弓弮不刓,甲缀不离,凶渠歌笑,裂地无疑。天有四序,秋为司刑……可堑溺颠陷,可夭札迷冥,曾忘鏖剪,自意澄宁,苟蜡礼之云责,触天怒而谁丁?奈何欺荒庭,凌坏砌,撒崇茞,批宿蕙……可谓弃其本而趋其未,舍其大而从其细也。辞犹未已,色若愧耻,于是堕者止,偃者起。

不要说那些铺排的句法像韩,即“昨宇今烬,朝人暮尸,万犊一啖,千仓一炊”,置之韩集真可混楮页。总之皮、陆二人作品条畅充沛,清越峭拔,意无不言,言无不尽,宋人以议论入诗已导源于此。唐末诗坛有他两人也算有了个体面的下台了。